第31章 依赖
好, 好色?
苏织儿微张着嘴,万万想不到萧煜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她嗫嚅半晌, 才试探着问道:“你……真同他说这话了?”
萧煜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神情, 眉梢微挑,“难道不是吗?”
即便他并未明言, 可苏织儿仍是一下想起了他养伤的某日, 那桩令她窘迫万分,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的事儿。
她那张娇媚昳丽的面容霎时涨得通红, “都,都说了,上次那回, 我不是故意摸的,是上头沾了脏东西……”
她心虚地说着谎话,还急得在地上跺了两下,可很快, 瞥见男人唇角淡淡的促狭的笑意,她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骗我的吧?”她死死盯着萧煜的脸,“你其实没与他这般说吧?”
男人没有承认,只轻飘飘甩下一句“你猜”, 便提步入灶房去。
苏织儿绝想不到,这人平日看起来少言寡语,但其实骨子里这么坏,居然还故意逗她。
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苏织儿朱唇微抿, 少顷,柔声开口。
“夫君, 谢谢你愿意信我……”
萧煜折首看去,便见苏织儿沐浴在绚烂温暖的日光外,眸光真挚,一字一句道:“你可真好……”
听得她这一番真心实意的道谢,萧煜双眸眯起,唇角笑意却是逐渐消散。
从认识到如今,她似乎一直在不停地道他好,可她大抵不知道,他实则卑鄙得很。
她因着设计他的事而心怀愧疚,却不知道他其实从一开始便知晓真相,他亦不过是在顺势利用她罢了。
“不必谢。”萧煜略略撇开眼,“我看那人贼眉鼠眼,也不像品行正直之人,说得恐也不是什么实话……”
苏织儿微一颦眉,疑惑他的态度怎突然又变得冷淡起来,但也没大在意,“那我也是得谢你的,谢你替我好生出了口恶气。”
她垂了垂眼睫,思虑半晌,又道:“昨夜我是受了他的威胁才去的破庙,他偶然捡着了我的簪子,逼我去那儿的,去了才知他想轻薄于我……”
言至此,苏织儿忙保证,“他并未对我做什么,真的,我没教他碰我……”
昨夜去破庙一事,她终究是得给萧煜一个解释,但也无法全然告诉他真相,只能这么撒谎。
萧煜垂眸看着她眨着那双水汪汪的杏眸,委屈又无辜地看着他,微一颔首,“我知道,昨夜我看到你很快便从庙中跑出来了。”
他瞥向苏织儿头上始终用来固定发髻的短木棍,并未拆穿她,只淡淡道:“往后,可小心莫再丢了东西……”
入了五月,沥宁才终是真正觅得几分暖意。
苏织儿褪了厚棉袍,换上了相对轻薄的袄子,将院子里长成的菘菜尽数收了。
原还想着卖钱,可这菘菜长得稀稀拉拉,像样的实在没有几株,自己吃倒是还好,拿出去卖着实有些不够了。
苏织儿只得暂弃了这个攒钱的法子转想起了旁的办法。
每年五六月,正是山间野蕈长得最好的时候,沥宁山林众多,山中各类野蕈也多,每到这个时候,镇上和县城都会有专门收蕈的商贾,倒是能卖得一些钱银。
苏织儿本没想到采蕈一事,还是偶然瞧见牛三婶和村中几个妇人一道背着竹篓进山去,随口一问,才得知此事。
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晚同萧煜道了一声,便也兴冲冲跟着牛三婶几人进山采蕈去了。
苏织儿从前进山,素来多是拾柴禾和采药,采蕈倒是少,也只依稀认得几样可食的。
牛三婶和其他妇人因着每年都会采蕈补贴家用,倒已是驾轻就熟,见苏织儿不懂,也会一一教她生得什么模样的野蕈可食,哪些又是有毒的,绝计不能碰,苏织儿聪慧,很快便都一一记下了。
这些野蕈,次日一早,苏织儿都会托去镇上的牛三叔代为卖了,为这拿到手的十几文,苏织儿欣喜不已,连跟着牛三婶她们上山采了好几日的野蕈。
这日午后,苏织儿照例跟着上山,可收获却比平日少些,将将采了小半篓子时,天儿却蓦然阴沉起来,黑压压的乌云聚拢遮挡了万里晴空。
牛三婶催促着苏织儿离开,说看样子怕是要下大雨。苏织儿方才从一棵榆树底下寻着一小片野蕈,闻言只道让她们先走,她很快便来。
见她仍执拗地蹲在原地挖采,牛三婶也没法,只喊了一句“那你快些”,便匆匆随其他几人先下山去了。
苏织儿小心翼翼地挖了几颗,又复将周遭的杂草枯叶盖了回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遭了这场雨,还能再生出一茬野蕈来。
匆匆将野蕈丢进背后的竹篓里,苏织儿抬首看了看愈发可怖,似要瘫压下来的天色,忙扶着树干小跑着下山去。
然下了山,好容易至了村口,那雨却没给她一丝喘息的工夫,倾盆般刷地落了下来,将苏织儿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
狂风席卷着暴雨,回草屋分明也就百步距离,苏织儿却几乎寸步难行,吸饱了水的袄子异常沉重,面前密密砸下的雨帘又遮挡住了她的视线,苏织儿在肆虐的风中摇摇晃晃几欲站不稳。
她只能低着脑袋,无用地抬手遮挡着雨水,拖着步子艰难地前行。
本就已在山中采了一个多时辰野蕈的苏织儿在这番折腾之下很快便筋疲力尽,走了一小段,她便将手按在膝盖上稍停了停,旋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粗气一个劲儿在心下告诉自己快到了。
正当她准备继续往前走时,却是双腿一软,苏织儿已然没有气力稳住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向那泥泞不堪的小道上扑去。
恰当她在心底暗叹运道不好,这衣裳看来是非脏不可时,一双遒劲有力的臂膀蓦然抓住了她的双肩,止住了她的下坠。
苏织儿疑惑地抬首看去,却见一顶斗笠盖在了她的头顶,遮挡了她的视线,紧接着,她整个人亦被一件偌大的蓑衣牢牢包裹。
那人一言不发,只用手臂半抱住了她,替她抵挡住狂风骤雨快步往前走。
苏织儿虽看不见身侧人的脸,可不必猜,她都知道这人是谁。
原随风雨而飘摇不定的心亦在一瞬间安定了下来。
她什么也不管,只埋头跟着他走,一路跨进柴门,入了草屋,她才终于卸下一口气。
苏织儿解下身上的斗笠、蓑衣和背上的竹篓,抬眼看去,便见面前人亦是周身透湿,雨水正顺着他的衣角不住的滴落,很快在他脚下的泥地上积了起来。
家中仅此一套蓑衣和斗笠,他方才给了她,自是难以避免这个结果。
苏织儿张嘴想要道谢,却见那厢倏地抬首看来,异常冰冷的眼神令她霎时噤了声。
她总觉得他好像在生气,但她并不知他为何会生气,难不成是觉得她给他添了麻烦吗?
苏织儿心虚地咬了咬唇,须臾,只声若蚊呐道:“这雨下得还挺大……”
说罢,她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看着他湿透的衣裳,正想让他去换,却听他快一步道。
“进去将衣裳换了……”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不像是提议,更像是命令,不知怎的,苏织儿突然说不出让他先去之类的话来,只活像个做错了事后被父母训斥的孩子,垂眸自鼻尖发出一声低低的“嗯”字,旋即乖乖掀帘入了里屋。
苏织儿换下一身湿衣,边换边忍不住在心下琢磨,一会儿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才能让萧煜消气。
然等她掀开草帘,复又出去时,就见一只碗递到眼前,伴随着男人一惯低沉冷淡的语气,“喝了。”
苏织儿伸手接过,汤碗里并非什么稀奇的东西,就是碗煮沸的热水而已。
想来是让她喝了暖身的。
苏织儿吹了吹热气儿,埋头抿了一小口,又偷着去探他的神情,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见那人已一言不发提步入了内间,想来也是换衣裳去了。
她端着汤碗,无奈地扁了扁嘴,这会儿又觉得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难不成方才只是她的错觉,毕竟她从来也没看懂过她这位夫君的心思。
晚食,苏织儿只随意做了一些,吃过后便早早睡下了。
外头的倾盆大雨断断续续跟天河漏了个洞似的,下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未彻底停歇。
对于这般大雨,苏织儿已是习以为常,沥宁气候恶劣,不仅仅是因着极寒且冬日漫长,即便是在不下雪的五六月,也常是狂风大作,暴雨连绵。
她将脑袋埋在薄被里,听着肆虐的风意图摧毁窗扇的声响,只觉额头一阵阵地发沉,想来是方才淋了雨着了凉,且很快,她整个人都变得稍稍有些混沌起来。
草屋外呼啸的风声在她耳畔盘旋不止,尤其对生病虚弱的苏织儿来说,
若深山中嚎呼的野兽般令人畏怯,她不由得缩了缩脖颈,总觉得这整个草屋都在摇晃,似乎下一瞬便会瘫倒在风雨里。
如此想着,她便没了睡意,只闭着眼睛安慰自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然想着想着,苏织儿倏然觉得额头上有些凉,伸手一摸,竟是湿漉漉的。
水?哪里来的水?
苏织儿疑惑地往头顶看去,又是一滴水“啪”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坐起身子,下意识往被面上一摸,已是湿答答的一片。
这是……漏水了!
这草屋年久失修,打苏织儿头一回来,看着破旧的屋顶,便怀疑过这屋会不会漏水,不曾想还真被她给言中了。
这地儿是不能睡了,苏织儿正想着挪开炕桌,往另一边移一移,就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睡在暖炕另一头的人亦坐了起来。
苏织儿以为是自己动静大,将他吵醒了,方欲说些道歉的话,头顶漏下的雨水蓦然急了许多,一下将她的里衣都打湿了。
她不由得轻呼出声,下一刻就听一声低沉的“过来”,侧首看去,便见炕桌已被挪开了去,黑暗中一只大掌朝她伸来。
苏织儿稍愣了一下,须臾,又听男人定定的一声“过来”。
这回,他的语气中平添了几分焦急与强硬。
苏织儿倾过身子,将手搭在男人宽厚的大掌上,便觉他牢牢握住她,旋即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拉拽了过去。
紧接着,一条尚带着男人体温的棉被将她裹紧,苏织儿昂着脑袋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却听“轰”地一声响,就在她方才睡过的地方,暴雨将和着泥浆的茅草冲落下来,炕上登时一片狼藉。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苏织儿尖叫一声,一下拱进男人怀里,不免心有余悸,若她过来得再迟些,怕不是也要跟着遭了殃。
萧煜薄唇紧抿,垂眸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娇躯,手臂略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少顷,才落在她单薄的肩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干巴巴道了一句“别怕”。
待她稍缓过来一些,萧煜盯着那屋顶上的破洞,问道:“上回卖皮毛的钱,还余下多少?”
苏织儿因着受寒和惊吓,脑子尚且有些空白,不明白这个时候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思虑片刻答:“大抵还余不足十两……”
“从里头抽些钱,明日问问牛三婶,教人来将这屋顶修了吧。”
听着萧煜分外冷静的语气,苏织儿不免也跟着镇定下来,但须臾,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抬头望了望,低声问:“夫君,你说这雨这么大,其他地方不会也跟着漏吧……”
“想是不会。”萧煜其实也不确定,但听着苏织儿略有些害怕的嗓音,还是格外坚定地回答。
他将苏织儿往炕最内测未被打湿的位置推了推,旋即出了内间,取来木桶和铜盆,接住从屋顶窟窿漏下来的水,还拿了些破棉布,铺在土炕被打湿的边沿以防再渗过来。
苏织儿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萧煜默默做完这一切,复又回到炕上,风轻云淡地道了句“睡吧,明日再说”,便拉过他那件长棉袄背对着她躺下,平静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苏织儿抱着他那条棉被,闻言也慢腾腾挨着他躺下。耳畔是滴滴答答落在木桶里的漏水声,然她盯着身侧男人宽阔的脊背,躺在丝毫不受雨水侵染的小半边炕里,不知怎的,竟是一点也不慌,心下反觉踏实得很。
这么多年来,不管出什么事儿,无论多无助害怕,她都是一人撑着,努力想法子解决,没人会替她承担什么,这是她头一回觉得,有所依靠的滋味可真好。
苏织儿不自觉唇角微勾,将脑袋埋进满是男人气息的被褥里,安心落意地闭上了眼睛。
她也不知昨夜这雨是何时停的,只翌日起来时瞧了瞧,用来接雨水的木桶和铜盆都不见了,想来是教萧煜拿走了。
炕上满是茅草树枝,她那条薄棉被被压在了最底下,吸饱了雨水,沾满了泥渍,又湿又脏。
苏织儿叹了口气,将沉甸甸的棉被拖出来丢到院子里,想着等有时间再清洗晾干,毕竟如今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得先尽快将破了洞的屋顶修了才行。
然还不等她去寻牛三婶,远远望见草屋顶上显眼的窟窿,牛三婶连早食都没吃,就匆匆跑来了。
“呦,这……昨儿晚上塌的?”她惊得舌桥不下,但这到底不算什么大事,牛三婶还是先关切道,“你们俩人无事吧?”
“没事,多谢婶子关心,就是有些吓着了……”苏织儿本就打算去找牛三婶,如今她自己来了,倒是正好,“婶儿,我也是头一回碰着这样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办,就想问问您能不能替我寻几个人来,将这屋顶给修了,我们给工钱,还管饭。”
“这事儿还不好办。”牛三婶笑道,“正好今日你叔也闲着,一会儿吃过饭我让他再叫几个人来,瞧着这雨可得下呢,还是得抓紧将窟窿尽快给补喽。”
“唉。”听得这话,苏织儿便放心了,“那就多谢婶儿了。”
“谢什么,应该的,你就交给我吧。”牛三婶信誓旦旦道。
半个时辰后,果见她带着牛三叔和三个村里的男人,拿着家伙事儿兴冲冲地来了。
除牛三叔外的三人,苏织儿都认得,一个是牛三叔的兄长,牛二婶的男人牛二叔,一个是张家娘子的夫婿张猎户,还有一个年轻的后生,算起来,当是张猎户的小舅子,名叫宋志。
乍一见到这么多人,她不免有些懵,牛三叔见状笑道:“我也就一提,没想到他们都想要来帮忙。”
“人多活干得也快,正是雨季,这补屋顶的活可耽误不得。”牛二叔怕苏织儿担心工钱的事,还不忘道,“我们不要工钱,也不用管饭,先前周煜那事儿,我们一直过意不去,来帮帮他也是应该的。”
不要工钱?
这对苏织儿来说的确是好事,可真让人家白白干活,她心里哪里过意得去。
她正想说什么,就听身后骤然响起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工钱还是得要的,每人每日七文,先前的事我未记挂在心上,你们也不必觉得欠了我的。”
萧煜自灶房内步出来,纵然说的算是劝慰的话,可用他一惯冰凉凉的语气道出来,又不是多么委婉,一时让院子里的气氛僵了下来。
苏织儿见状忙打圆场,“我夫君说的是,那些事早都过去了,叔叔们和两位大哥又何必记那么牢呢,你们愿意来帮忙,我们自是欢喜,可不肯收工钱,实在是难为我们了,你们既是不肯收,我们也不好意思让你们做活的……”
“这……”来帮忙干活的几人闻言面面相觑。
“哎呀,让你们拿着就痛痛快快拿着,不然啊,弄得谁都不高兴。”牛三婶忍不住催促道,“好了,好了,再拖下去,这活还干不干了!”
牛二叔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犹犹豫豫拖泥带水的人,“弟妹说的是,既然周煜和织儿坚持要给,我们就收了,但收了工钱,定是要更卖力些的。”
说罢,几人抄起工具,便精神抖擞地干起来。
这活可不只是修补漏洞这么简单,不仅窟窿要补上,缺草料的地方也要及时填上,以防后头有漏雨的可能,因着这草屋年数实在太长,覆盖在顶上的茅草很多地方都已是稀稀拉拉,几乎是整个屋顶都要翻新。
萧煜虽是不曾干过这样的活,但也始终未闲着,也默默跟着和泥浆,搬运草料。
苏织儿看着牛三叔带来的好几大捆冲举草和木料,悄悄拉牛三婶入了灶房,“婶儿,你们带来的那些东西,多少钱您先给记得,后头活干完了,我会和工钱一块儿一并同您结了。”
“那些,要不了几个钱,不用了。”牛三婶推却道。
“要的。”苏织儿定定道,“您和叔赚钱不容易,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不能亏欠您的。”
见她这般坚持,牛三婶低叹了口气,旋即见苏织儿掩唇低咳了两声,担忧道:“织儿,早上来时,我便发觉了,只没问你,你面色有些不好,是不是病了?”
她脸色略有些发白,很明显是强打的精神,牛三婶原还以为她是被昨夜漏雨一事扰的没有睡好,但此时听见她的咳声,才明白她应是病了。
“没什么大碍。”苏织儿扯唇笑了笑,“就是昨日采蕈迟了一些,刚巧赶了大雨,有些受凉了。”
提及采蕈一事,牛三婶不禁皱了皱眉,终是将先前就想问的话问出了口,“织儿,你们……是不是缺钱啊?”
“啊?”苏织儿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疑惑牛三婶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但还是实话实说道,“没有,前阵子我和我夫君去县城卖了那张狼皮,尚且还存了些银两呢……”
“那你为何……”牛三婶疑惑道,“你说,我和你叔还有三个孩子,明年还琢磨着送弘哥儿去镇上学堂念书,这才想尽了法子挣钱,但你和周煜也没孩子,既得日子还过得去,怎得不知顾及自己的身子,这般拼命呢!”
苏织儿闻言尴尬地扯了扯唇角,这事儿她着实无法同牛三婶解释,因着她去采蕈赚钱,并非为了贴补家用,而是为了将来能攒够钱去京城寻她阿爹。
虽的确很想霸占那十两银子,可她那夫君的钱她到底不能动,只得另想法子。
但她又不能对牛三婶说实话,想了想,只得道:“纵然现在有钱,但总有花完的时候,也不能坐吃山空,需得趁有机会想法子挣些。”
这话她并不算撒谎,也是她的真心话,十两银子虽多,但不可能花上一辈子,总有花完的一天。
难道到时还会有人给他们送钱来?还是得靠他们自己。
牛三婶闻言露出一副惆怅的神情,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语重心长道:“织儿,虽说我是外人,这话也不好说,但也不能不跟你提。你家周煜虽腿脚不好,但毕竟四肢健全,总不能一直让你这般累着,赚钱养家本也是男人的事儿,要不你劝劝他,让他好生找个活计,也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屋里不出去……”
两人站在灶房内正说得投入,并未发现恰在此时,有人一瘸一拐走近。
听得这一席话,萧煜稍止住步子,神色并未有太大波动,直到没一会儿,他听见屋内传来那婉转动听的嗓音。
“也没谁说一定要是男人养家的,他腿脚不好,想来干活也不方便,左右日子还过得去,去不去干活也无妨,大不了……我养他……”
第32章 帮忙
萧煜闻言, 抬眸往灶房内看了一眼,薄唇轻抿,神色颇有些意味不明, 须臾, 静悄悄折身离开了。
灶房内,牛三婶听得这话, 愣了好一会儿, 但见苏织儿半垂着眼眸,语气中透出几分淡淡的无奈, 忙笑道:“嗐,我也就随口一提,哪里会真到那份上, 再说,那韩官爷不是隔一段时日就会送东西来嘛,还能担心饿死不成。”
牛三婶自觉或是自己太心急了些,看那周煜刚来的时候, 也不知遭了什么事儿,话都不愿说,每日得过且过,跟个游魂似的, 但如今成了亲,肯帮着织儿干活,人看着有了生气儿,不那么难以接近了,已是不容易。
他家情况到底与旁人家不同, 确实没必要上赶着催促那周煜赶紧赚钱养家,何况她这话似乎让织儿为难了。
“我的话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要说还是你们夫妻和睦,日子太平安逸最是要紧。”
苏织儿含笑点了点头。
她也知牛三婶方才那话是好心,可她实在不知她该以怎样的立场去向周煜提起此事,似乎怎么也不合适。
她是他的妻子不错,但也只是有名无实。
她不是不想让周煜去做活,只是以二人如今的关系,她似乎并没有资格要求他为了她而赚钱养家。
毕竟没有她时,他一人活得也很好,她是设计嫁给他的,又凭什么再强塞他一份沉甸甸的责任,逼迫他去做那些苦累的活呢。
这对他而言并不公平。
何况她也不知,与周煜的这段姻缘是否能够天长地久。
若将来她真攒够了去京城的钱,但他不愿随她一道,他们之间的缘分便要彻底尽了。
苏织儿往灶房外那个默默往屋顶递草料的身影望了一眼,神色倏然黯淡下来,但很快,她暗自摇了摇头。
现下烦扰那些看不到边际的东西做什么,还是注重眼前之事才最是要紧。
临至午时,牛三婶忙着回家做饭去了,苏织儿也着手准备起午食来。
虽说牛二叔几人特意说了不必管饭,但他们辛辛苦苦做活,哪有真的不管饭的道理。
幸得前阵子去镇上买了不少米,肉虽是没了,但还剩一些用肥肉炼的猪油,用来炒菜蔬和野蕈吃,也很有滋味。
苏织儿蒸了一大锅粝米饭,又炒了一盘野蕈,一盘菘菜,用剩下的两枚鸡蛋炒了香椿,觉得不够,又煮了一大碗野蕈汤。
沥宁的日头虽不毒辣,但在屋顶上干了一个多时辰的活,几个男人均是大汗淋漓,苏织儿舀了水让他们擦脸,便招呼他们吃饭。
见牛二叔他们立刻推却,苏织儿笑道:“既得一开始说要管饭,那定是要管的,且我都做好了,那么大一锅饭,我和我夫君两人也吃不完的,到时候倒了岂不是浪费嘛。”
闻得此言,牛二叔和张猎户对看着,仍是有些迟疑,苏织儿不得不看向萧煜,那厢会意开口道:“既然都做了,那便一道吃吧。”
他顿了顿,又语气生硬地加了一句,“人多还热闹些。”
连这般不善言辞的主家都发了话,牛二叔几人也没了再三拒绝的理由。
家里头一回来那么多人吃饭,碗筷桌椅什么都缺,苏织儿同对面牛三婶借了一些,又将一张木板架在凳儿上,勉强充作桌子。
几人坐木墩的坐木墩,坐矮凳的坐矮凳,倒也将将围着坐下了。
苏织儿将三菜一汤端出来,又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粝米饭,几个饥肠辘辘的男人甫一接过便埋头吃了起来。
这男人胃口本就大,再加上干了体力活,一碗粝米饭下肚,也就堪堪垫了个底,张猎户是头一个吃完的,但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再添,只能舀了小半碗蕈汤,咕噜噜喝了个干净。
苏织儿瞧出来,主动起身帮他盛饭,还不忘道:“两位叔叔,还有张大哥,宋大哥,灶房里还有不少米饭呢,你们尽管吃,可得吃饱了,不必客气的。”
张猎户难为情地挠了挠头,“织儿,都怪你这菜烧得太好吃了,尤其是这野蕈,吃起来可不比肉差。”
苏织儿将添满的饭递给张猎户,忍俊不禁,“张大哥就算是想夸我,这话说得也太过了吧。”
“唉,织儿你不知道,我姐夫说的一点也不过。”一旁的宋志正吃得津津有味,“从前我在县城的孟老爷家做活的时候,那孟老爷就常吩咐厨房做野蕈吃,说什么这是山珍,一点不比肉便宜嘞……”
听得此言,牛三叔却是有些唉声叹气,“什么山珍,都是那些富贵人家自个儿想出来的,蕈就是蕈,也就卖那个价钱。尤其是今年的野蕈,长得好,卖的人也多,价钱便低了不少,往年我家婆娘累死累活采的满满一篓子还能卖个十二文,今年也就十文。那些个收蕈的哪里会同你讲道理的,管你卖不卖,自有大把的人争抢着将野蕈卖给他……”
萧煜慢条斯理地吃着,虽是不言,但始终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他很清楚,眼前这盘炒野蕈虽是平平无奇,但要是放在京城第一酒楼珍馐阁里,再取个附庸风雅的名儿,便能摇身一变,变成不可多得的珍品,卖到足足十两。
从十文到十两。
那些世家贵族,巨富商贾的奢靡富贵,不过都是靠着欺压这群穷苦百姓得来的。
萧煜剑眉微蹙,垂眸若有所思,但很快,他便神色如常,只默默夹了一片鲜嫩多汁的蕈菇送进嘴里。
有这么多人帮忙干活,这速度自然是更快些,不消三日,这破旧的屋顶不仅补了窟窿,也被翻修一新,也幸得老天给面儿,这几天并未下雨,一切才得以顺顺当当的。
这屋顶修完了,苏织儿便也同牛二叔三人结了工钱,可他们自觉这两日吃了太多米面,拿不下手,还是苏织儿磨破了嘴皮子好一番劝,他们方才肯收下。
牛三叔那厢,苏织儿问了草料木料的价钱,他也只堪堪报了个数,苏织儿清楚定是不止这个价钱,但也没有拆穿,还同工钱一道给了,想着往后有机会,再还这个人情。
修屋顶的这三日,虽说每日只管了一顿饭,但也架不住他们能吃,米袋子眼看着就瘪了下去,剩下的只怕撑不了两日,不仅是米,家里的盐也所剩无几。
听说牛三叔第二日要去镇上卖蕈,苏织儿便打算同他一道去,将缺的东西都采买了,晚间同萧煜一提,便见他头也不抬,只答她一句:“我去吧。”
似乎是被他的主动所惊,苏织儿诧异地盯着他看时,便听他又淡淡道:“明日,我会顺道给你抓些治风寒的药来。”
这是顾及她生病的身子?
苏织儿张了张嘴,正欲开口说话,可寒气入了喉,令她又忍不住掩唇低咳起来。
她这风寒虽算不上多么严重,可这两日反反复复咳,始终不见好,因着染病,身子也总觉疲累。
既得他愿意去,那便再好不过,苏织儿颔首道了句“好”,便将要买的东西都悉数交代给他。
翌日天不亮,萧煜就起了身,睡在他身侧的苏织儿也跟着爬起来。
自先头屋顶破漏到如今,她就始终挨着他睡在一头,如今屋顶虽是修好了,但苏织儿的棉被还未晾干,睡的仍是萧煜的那条,虽有些不好意思占了他的棉被,让他只能盖着长袄子,但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睡在这儿。
苏织儿从角落的木箱里摸出一两银子和一些碎钱塞给萧煜,见他衣襟有些皱,便自然而然地踮脚替他打理起来。
“这米可多买一些,盐不需买太多,可以吃很久的,午食你挑着喜欢的吃,不必节省,若是可以,也请三叔吃一顿,先前修屋顶他帮了那么大的忙,都没收我多少钱,就当是谢他的……”
苏织儿碎碎嘱咐着,偶一抬首,才发现男人正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自己,她忙别开视线,顿觉耳根一阵阵发烫。
她这样子,怎像极了在依依送别离家外出的男人。
苏织儿朱唇微抿,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他不就是她的男人吗?
她不自在地低咳一声,催促道:“快走吧,莫让三叔等。”
她将萧煜送出柴门外时,牛三叔正在小道上套牛车,他零碎的杂活做得多,常去镇上和城里帮人运货,从前是租的旁人家的车,前两年为了方便就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这辆牛车。
套完了车,牛三叔将几筐子自家采的和别家托他卖的野蕈搬了上去,还以为是苏织儿同他一道去,看向她道:“织儿,上去吧。”
苏织儿笑着摇了摇头:“叔儿,我有些不大舒服便不去了,今日我夫君代我去。”
“哦。”牛三叔转而看向萧煜,“也好,那周煜,你快上来吧。”
萧煜微一颔首,疏离而有礼地道了一句“麻烦您了”,说罢,倒也不嫌车上脏,爽快地坐了上去。
苏织儿立在原地,看着牛车远去,不由得揉了揉额头,又是两声低咳。想着今日既只有她一人,索性就随便吃些,好生躺着歇息歇息吧。
那厢,牛三叔幽幽赶着牛车,时不时用余光向后瞥上几眼,实在不知该和那周煜说些什么。
打这周煜搬来也有大半年了,他与织儿成亲也近三月,可他与周煜说过的话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虽也知道他并非是那种全然冷心冷性之人,不然上一回也不会在山中救了他,可这后生总沉着一张脸,让人觉得甚是不敢接近。
正当牛三叔在心下琢磨着该聊些什么好,就听身后一道低沉的嗓音骤然传来。
“三叔,您可知道……来沥宁的流人都会做些什么……”
牛三叔闻声怔忪了好一会儿,丝毫想不到萧煜会主动同他说话,他反应了片刻,才道:“做什么?你是说干活?”
身后人沉默了少顷,才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他这是想找活干吗?
牛三叔不由得面露喜色,这敢情好,前两日他家婆娘还同他说,看织儿这般累,若是周煜去找个活干就好了。
今日这周煜就同他提了,想来应当也是心疼媳妇。
牛三叔在沥宁几十年了,做过各式各样的活,见过形形色色的流人,最是了解,“除却那些被遣去为奴为婢,做劳役的,就我见过的流人,有做教书先生的,有当账房的,还有开食肆做生意的。其实只消有本事,不少流人在沥宁都过得不错……”
牛三叔越说就愈发兴致勃勃,“想织儿她爹,也是流人,可厉害嘞,不仅打猎是把好手,还被大户人家请去做过护院,当时他还与那韦家,韦家你可知道,就是那戍边的韦大将军一家关系甚好……”
萧煜虽早知苏织儿的父亲亦是流人,但从未仔细问过他的身份,这还是头一遭自旁人口中听说他的事。
能与韦家交好,且身手不凡,或许那人并非什么普通人。
萧煜思索间,就听牛三叔试探着问道:“周煜,你可是想找活干,我认识的人倒也算多,或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听得此言,萧煜垂眸静默了须臾,只淡淡道了一句:“不必了,不过随便问问。”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前几日苏织儿在灶房说的话,才会不自觉问出了口。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在意,分明打从来到这里,他便只打算浑浑噩噩过完这辈子的。
牛三叔的车赶得并不快,牛车颠簸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才抵达了青水镇。
这卖蕈就是得趁早,牛三叔与萧煜商量着,直接将车赶到了那收蕈的铺子前,让他稍等一等,等他卖了蕈,就载他去卖米面的铺肆。
萧煜点头,眼看着牛三叔抬着一筐子蕈走进去,没一盏茶的工夫,就沉黑着脸出来了。
“当真是欺人太甚,前几日还是十文,今儿就只愿给八文,这些个商户这般欺负人,也不怕折了寿嘛……”
见牛三叔嘴上虽骂骂咧咧,但还是不得不将车上的野蕈抬进去贱卖,萧煜思量片刻,蓦然压住牛三叔的手,低声道:“三叔,你若肯信我的话……要不将这野蕈卖到别处,指不定还能多卖些钱银……”
牛三叔下意识以为萧煜指的是卖到县城,登时摇头,“怕是不成,这蕈吃的便是新鲜,待赶到县城,只怕更卖不上价钱。”
“不是县城……”萧煜抬首望去,便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三层的朱瓦高楼,三楼的栏杆上招幌迎风飘扬,格外惹人注目,“你可信我一回。”
见萧煜神色这般坚定,牛三叔索性也抱着一种试试看的态度,左右不行就再回来。
但真的将车停在那气派的酒楼门口,他又一下没了底,忍不住低声问萧煜,“这能行吗?”
萧煜不言,只下了牛车,阔步入了酒楼。
虽还未到吃午食的时候,但酒楼的伙计见进来了人,还是热情地上前,然下一刻见得是个衣衫褴褛的,嘴角又登时耷拉下来,没好气道:“要讨饭也晚些来,都还没到饭点呢。”
“我是来吃饭的。”萧煜瞥他一眼,“来只烧鸡,一碗炒野蕈,再上两碗米饭。”
伙计闻言惊了一惊,旋即眯了眯眼,露出狐疑的神色,毕竟他在酒楼这么多年,也不是没遇着过装阔绰,转头吃完了又没钱给的。
他正想着让他们先付了钱再说,就见一物蓦然被抛了来,接过一看,正是一钱碎银。
他登时眉开眼笑,变了态度,一口一句“客官”地将人往里头迎。
牛三叔尚且忐忑地站在门外,也不敢踏进来,只满目担忧地唤了声“周煜”。
萧煜见状复又折返回去,微一俯身在牛三叔耳畔低声道:“三叔,你且挑上一些野蕈拿着,便安心随我进来吃饭吧。”
说罢,他看向那伙计,吩咐道:“劳烦帮忙看管我们这车和车上的东西。”
伙计忙躬身应下:“诶,客官尽管放心,定不会教您少了东西。”
牛三叔也不知萧煜究竟要做什么,但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只得按他说的做,挑了一把野蕈,旋即不停地捋着衣衫上的褶皱,战战兢兢地跟在萧煜身后,在这他从前踏也不敢踏进来的酒楼里坐下。
因着他们来得实在太早,后厨尚且没什么准备,直磨蹭了半个时辰,才上完了菜。
牛三叔如坐针毡,不安地紧,亦没心思吃,左顾右盼,到底忍不住凑近问:“周煜,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萧煜将那盘炒野蕈向前推了推,淡声问:“您瞧,这野蕈和您卖得有何不同?”
牛三叔埋头看了看盘子里的,又看向自己带来的那些,比对了好一会儿,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吗?”
萧煜要的便是这话,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伙计,抬了抬手,那伙计登时谄笑着屁颠屁颠地跑来,“客官有何吩咐?”
“你家掌柜的可在,能否将他请来?”萧煜道。
听得要见掌柜,伙计面色微变,小心翼翼道:“客官,可是这菜哪里有问题?”
“不是,这菜很好,只是有些事想要问问你家掌柜。”
伙计看着眼前这个衣袍破旧,但举手投足与对厢人全然不同,不卑不亢,乃至于气度不凡的男人,迟疑片刻,无奈点头道:“客官稍等,小的这就去请。”
不消一刻钟,酒楼掌柜便匆匆赶来,那是个不惑上下的男人,着一件赭石的锦袍,态度倒是好,才一站定,便问了与伙计一样的话。
“掌柜的误会了,并非菜有问题,我们想见您,,是想与您做一笔交易。”
交易?
酒楼掌柜不明所以,“客官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萧煜看向桌上的野蕈,“我们有好几筐野蕈,都是昨日新鲜采的,想卖给掌柜的您……”
酒楼掌柜闻言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顿时恍然大悟,敢情这两人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卖蕈的。
只他们倒是聪明,晓得若一开始便直截了当地提出目的,毫无疑问会被赶出去,就干脆以食客的身份见他,让他赶无可赶。
纵然有些不悦,但酒楼掌柜还是好声好气道:“客官,我们这儿不收蕈,你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若我们只要你平日收价的一半呢?”萧煜将桌上的炒野蕈和牛三叔拿来的野蕈俱往前推了推,“既得都是一样的,掌柜的与其从蕈商手中收,不若从我们手中收,反倒更便宜些。”
酒楼掌柜拿起那野蕈仔细瞧了瞧,少顷,问道:“你们的蕈可都是这般大小的?”
萧煜看向牛三叔,便见他站起来,一时激动地舌头都捋不直了,“都……大多都是……我家婆娘采蕈都是挑着又大又好的……”
“我们的车就停在外头的,掌柜的若是不信,可亲自去瞧瞧。”萧煜又道。
酒楼掌柜半信半疑,因得农户卖的蕈很多是参差不齐,大小不一,需得由蕈商再行挑拣才能再卖。
故而沥宁此地,向来是蕈商收了农户的蕈,再转而供给各个酒楼和富贵人家,百年来从未变过。
似乎也从未有人想过要变。
虽是有所迟疑,但想到这个收价,酒楼掌柜还是跟着牛三叔去看了他带来的蕈,确实如他所言,大多数都是极好的,只有一小部分个头实是太小,品相也差,恐是无法做菜。
但总得来说,以这几筐子野蕈的价钱的确比从蕈商那儿收得更值当,替他省下了不少钱。
“你们真愿意以二十五文一筐的价钱卖给我?”
听得“二十五文”这几个字,牛三叔一时惊得张大了嘴,万万没想到,那蕈商居然这般黑心,以八文收了他的蕈,居然转手卖了五十文。
萧煜始终神色自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闻言只定定道了句“是”。
酒楼掌柜也是个爽快人,毕竟有便宜谁不愿占,当即让人清点了筐里的野蕈,清点完了,便算了价钱,给了牛三叔。
牛三叔拎着这沉甸甸的一吊钱,喜不自胜,因着那酒楼掌柜还同他商量,往后每隔三日,就让他送几筐蕈菇来,还是这个价钱,但只要大的,不要小的,不然他不会收。
牛三叔哪有不答应的事儿,只一个劲儿点头,同掌柜保证这几个月只消还能采到合适的蕈,定准时给他送来。
这几筐野蕈出乎意料地卖了好价钱,牛三叔连连同萧煜道谢,实在没想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一开口居然这般厉害。
敢情他不是不会说,而是不愿说。
萧煜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牛三叔道今日这饭他来请,萧煜只言钱已付过了,他不过感念平日牛三叔夫妇对他们的好,才会出手帮忙,让他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的自然是实话,他向来不喜欠人情,如此,也算还了这人情债。
在酒楼吃过午食,牛三叔就带着萧煜去买了米盐。
买完米盐,萧煜又如打算好的一般转而去了药铺,给苏织儿买了治风寒的药。
出门路过一家卖糕食的铺子,萧煜步子微滞,迟疑片刻,又转身走了进去。
将要买东西都买齐了,他便坐着牛三叔的车回了兆麟村。
今儿回来得还算早,萧煜在草屋门口下了车,便提了东西推开柴门入了院子。
屋内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儿,萧煜掀帘往内屋看去,便见苏织儿面墙而躺,正熟睡着。
他也未扰她,只默默放下草帘,生火将自药铺买来的药熬了。
药熬好时,苏织儿也醒了,她迷迷糊糊听着外头的动静坐起身,便见萧煜端着药碗进来。
“夫君,你回来了。”
苏织儿或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像话,忙拉过外袄穿上,作势要下榻去,然还未站起来,却觉一只大掌将她按压回去。
“把药喝了。”
听着这不容置疑的声儿,苏织儿接过药碗,盯着里头黑漆漆又浓稠难闻的药汁微一蹙眉,但还是吹了吹,仰头强忍着将药喝完了。
见她一双眉头因着苦涩而拧在一块儿,萧煜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收回碗,又将手上一物搁在炕桌上。
看着这方方正正的小油纸包,苏织儿好奇地昂着脑袋问:“这是什么?”
萧煜不答,只任由她打开油纸包,旋即惊喜地发出一声低呼。
纸包里是几块散发着丝丝甜香味的点心。
苏织儿虽没见过,但金灿灿的看着便很好吃,“夫君,这是什么?”
“杏仁酥。”萧煜也不多言,只看着她已然馋得微微抿动的朱唇道,“吃吧。”
听得这话,苏织儿这才无所顾忌地捏了一块放进嘴里仔细嚼着,果然是酥酥脆脆,满口都是杏仁香气,好吃得紧,将方才那药的苦味都冲跑了。
她忍不住连吃了两块,看着剩下的七八块,抬首问萧煜:“夫君,你不吃吗?”
“我不喜甜,你吃吧。”萧煜道。
苏织儿仍是迟疑着没有下手,想了想,又问:“那要不要给牛三婶她们送去几块,想来弘哥儿他们也是爱吃的。”
“我已给过了。”萧煜凝视着她,眸色不自觉柔了几分,“剩下的都是你的。”
都是她的?
苏织儿盯着那诱人的杏仁酥,不禁勾起了唇角,一双眸子亮闪闪的,高兴得活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虽想着留着以后吃,但她还是没忍住又往嘴里送了两块,才将剩下的杏仁酥重新用油纸裹牢,藏在了角落里。
晚食苏织儿用剩下的面粉烙了野菜饼,然这昔日令她爱不释手的野菜饼,今日苏织儿吃着却觉得没甚滋味。
因她始终都在回味方才那杏仁酥的甜香。
甚至连睡下后,都仍在嘴馋地舔唇,不过她并未回味太久,因着很快她便觉出不对劲。
苏织儿只觉周身发痒,且痒得越来越厉害,这种痒和她先前吃了小红果子的痒不一样,痒得更加难忍,甚至脖颈手臂生出一片片的凸起。
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只能伸手在身上各处抓挠。
苏织儿即便拼命忍耐却仍是泄出唇间的娇吟声不住折磨着躺在她身侧的萧煜。
萧煜毕竟是男人,两人挨得近,女子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本就扰得他夜里难眠,再听到这样惑人的声儿,更是令他的呼吸不自觉粗沉了几分。
他闭着眼定了定神,只想装作没听见,可片刻后,却觉单衣被扯了扯,女子娇柔妩媚的声儿揉着几分哭腔,在他耳畔幽幽响起。
“夫君,我背上好痒,你能不能……帮我挠挠?”
第33章 突发
若非实在没办法, 苏织儿也不会厚着脸皮提出这般羞人的要求。
她皱着眉头痒得扭了扭身子,见萧煜仍是背对着他毫无反应,嘟了嘟嘴, 又伸手轻推了他一把, 撒娇似的唤了声“夫君”。
方才她推他时都感受到他动了,可他偏偏还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那声娇娇滴滴尾音上挑的“夫君”, 令萧煜顿觉脊椎一麻,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低叹了口气, 转身道了一句:“背过去。”
苏织儿登时听话地背过身子去,因实在痒得厉害,此时也顾不得羞, 忙将棉被往身前扯了扯,露出后背来。
萧煜沉了沉呼吸,方才缓缓伸出大掌,落在那单薄纤瘦的背脊上。
大掌落下的一刻, 他明显感觉那瘦削的身躯下意识缩了缩,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他微微蜷起五指,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几不可察的哑意,“哪儿痒?”
“都痒。”苏织儿说着, 又扭动了一下身子,揉着哭腔的嗓音里透出几分委屈,“不知怎的痒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今日错吃了什么东西,好似发了疹子。”
萧煜闻言剑眉微蹙, 透过薄薄的单衣,他的确在苏织儿背上感受到些许凹凸不平, 他屈动五指,小心翼翼自上而下给她轻轻挠着。
可他的动作实在太轻,对苏织儿而言不但起不了效果,反是觉得更痒了,她忍了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低低道:“夫君,重一些……”
听得此言,萧煜微皱了皱眉,但还是默默依她所言加重了力道,紧接着便听苏织儿因着舒服而不自觉自鼻尖发出的一声嘤咛。
这虽是无心,却令人醉魂酥骨的声儿,让萧煜动作骤然一僵,喉结上下滚了滚,一股子燥意陡然窜上使得他愈发心猿意马。
温香软玉在侧,若换做旁人,不一定还挨得住,可萧煜到底是君子,晓得纵然苏织儿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子,他也没有平白在这个时候欺负她的道理。
何况,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与她圆房,不仅因着那时也非真心娶她,而且大澂素来注重女子名节,他想过若将来有一日她后悔,与他和离后再嫁,就算担着二嫁的名头,但拥有完璧之身,她那夫君定也会因此对她更好些。
萧煜试着压下那肆意流窜的燥意,只一下一下继续替苏织儿挠着背,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那厢逐渐没了动静,好似睡着了,他才迫不及待地松开手,替苏织儿盖好棉被,复又背过身后。
来了这么一遭,本就觉浅的萧煜自是格外清醒,几乎没了睡意,只能阖眼小憩。
熬到大抵深夜时分,三更快过,漆黑静谧的里屋蓦然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呜咽,伴随着急促而凌乱的喘息声。
萧煜缓缓睁开眼,下意识以为是苏织儿做了噩梦,他转过身,半支起来去看,面色却霎时凝重了几分。
因此时的苏织儿虽紧闭着眼睛,却并不像是做噩梦,她额间大汗淋漓且正张着嘴艰难地喘着气。
“苏织儿?苏织儿!”
萧煜唤了两声,却不见躺在炕上的人有丝毫醒转过来的痕迹。
他坐在原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少顷,他才回过神,忙扯过棉袍穿上,匆匆出了草屋,直往对面而去。
牛三婶尚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敲门声,不由得皱着眉头醒过来,看这外头还是黑洞洞的,家里的男人又不在,她顿时警惕起来,蹑手蹑脚下炕去,顺手抄过倚在灶房墙角的耙子,隔着门问道:“谁啊?”
“三婶,是我,周煜。”外头人答。
听着熟悉的嗓音,牛三婶这才放下心来,将门开了条缝,往外一看,果然是织儿那沉默寡言的男人。
昨儿听孩子他爹说,这周煜可帮了她家一个大忙,若不是他,那野蕈也不会卖那么好的价钱。
可这深更半夜的,从来未踏进过她家院子的人怎会突然来敲门呢。
牛三婶敞开屋门,借着稀薄月色,见他剑眉紧蹙,略有焦急,纳罕道:“是周煜啊,你这时候敲门,是有什么事儿吗?”
“三婶。”萧煜道,“苏……织儿她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听得苏织儿有恙,牛三婶也顾不上问太多,忙里忙慌跟着萧煜去看了苏织儿。
果见她躺在炕上,神色似乎很是痛苦,摸了摸她的手脚,亦凉得厉害,牛三婶连喊了好几声,却见苏织儿连眼皮也未掀,顿时急道:“呀,这叫也叫不醒,好似很严重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看还是赶紧送到镇上看大夫的好。”
说着,又轻轻啧了一声,无措地在原地打转,“唉,真不是时候,我家那口子昨儿傍晚刚回来,又教里长差着去县城办事去了,估计天亮才会回,这,看织儿这样,也耽误不得啊……”
正当牛三婶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却见萧煜已将苏织儿扶坐起来,替她穿上外袄,旋即低下身,二话不说背上苏织儿便走。
“这……周煜,你这是要……”牛三婶不明所以,但还是帮着扶了一把。
“我背她去镇上找大夫。”萧煜只丢了一句,便快步出了屋。
背去镇上?
牛三婶看着萧煜一瘸一拐的身影,略有犹豫,但如今事出紧急,似乎也没旁的法子了。
她疾步跟着出了屋,边走边心急如焚道:“这去镇上的路你可晓得?若是不清楚,就一直往东边走,沿大路走……哎呦,要不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便随你一道去了……”
“嗯,我记得。”
只消走过一遍的路,萧煜都不会忘。
牛三婶一路将人送到了村口,才不得不停下脚步,满脸担忧道:“这天还没亮,路上黑漆漆的,你可得小心些。”
萧煜一刻也不敢停留,只点了点头,将苏织儿往上颠了颠,便一瘸一拐快步往青水镇的方向而去。
背上的人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极轻,萧煜背着她感受不到太大的重量,也并不吃力,可无奈他瘸了一只腿,只消往前走一步,身子就会往左侧倾倒,背上的人也会跟着倾一些。
只能走上一段便将往左侧倾斜的苏织儿往上轻轻一颠,摆正她的身子,再继续往前走。
萧煜自觉若她清醒着伏在他的背上,定然会觉得异常颠簸难受。
中途,他不是没有试图控制过自己身子的倾斜,可若想要平稳,他便不可能走快,然如今的情况是他一刻也耽误不得。
在无数次将背上的苏织儿摆正,被迫耽误了不少工夫后,向来不为外物所动的萧煜眉宇间也透出了几分急迫与烦躁。
被污蔑流放至此的几个月,他头一回这么痛恨自己残瘸的这条腿。
四更前后,虽近破晓,可日头尚未展露的天色仍是一片漆黑,看不大清前头的路。
萧煜只能凭着高坠于夜幕中的星子判断着方向,一路往牛三婶所说的东边走。
可也不知过了多久,原伏在他背上还能发出几声哼哼唧唧的人儿却在不知不觉间没了动静。
萧煜没注意后头的情形,待察觉到时,不由得缓了步子,面色微变,他侧过头,看见她闭着眼靠在自己的肩上,安安静静,试探着唤了一声:“苏织儿?”
自是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萧煜眨了眨眼,心下陡然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慌乱,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因着紧张而愈发粗沉凌乱的呼吸。
他忍不住幽幽伸出手往她鼻尖探去,然快触到的一刻,他却又骤然缩回了手,像是在害怕什么,只将抓着她双腿的手臂又紧了几分,旋即扭过头步子更快更急了些。
然及至一片高低不平的田垄间,因着心急赶路而未留意脚下,萧煜一下踩了空,身子猛地往一侧倾翻,眼看着便跌进了那低洼的田地里。
或是因着身子受了剧烈的震颤,苏织儿迷迷糊糊恢复了些许意识,只觉自己好像从高处摔落,但似又有大掌托住了她的脑袋,缠住了她的腰身,并未让她感受到太大的疼痛。
她艰难地抬起若有千斤重的眼皮,便见那张熟悉的面容正满脸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
他为何这个神情?
她是在做梦吗?身子怎的这么难受?她到底怎么了?
“苏织儿,苏织儿,醒醒,别睡,千万别睡……”
她听见她那夫君不停地在她耳畔高喊,可怎么办,她的眼皮好沉,怎也抬不起来。
萧煜眼见苏织儿复又闭上眼,周身更是凉得厉害,气息也愈发微弱,环抱着她的手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方才在心底萌生的害怕在这一刻彻底加深成了恐惧。
当初的巫蛊案发,他被污蔑受刑,后重伤流放,最大的感受也不过是心寒。
这是头一次,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惧。
分明他已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可他不得不承认,他竟然在恐惧苏织儿的死。
恐惧她再不能醒来,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绝了气息。
萧煜头脑发懵了片刻,便飞快脱下自己身上的长棉袍裹住苏织儿逐渐失去温度的身子,重新将她背在背上,挣扎地站起来,手脚并用爬上田垄,继续一瘸一拐地快步往前走。
东方欲晓,天色褪去黑颜,渐渐染了白,熹光映照在萧煜的左腿上,赫然可见那膝裤上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一个长口子,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刺眼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仍在顺着膝裤往下淌,染红了一片。
可他仍是脚步不停,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疼痛。
晨光熹微中,萧煜大汗淋漓,薄唇紧抿着,在看到终于近在眼前的青水镇的那一刻,面上却并未展露出丝毫放松和喜悦,只继续面色沉重埋头往前走。
只要快一步,再快一步,说不定他便能救回他背上的女子。
青水镇,杏林馆。
天蒙蒙亮,吴大夫便起身去了前堂药铺,预备清点药材,收整一番,好开门做生意。
然才踏进前堂,就听那隔扇门被“啪啪”拍得震天响。
吴大夫祖上几代都是在青水镇开医馆的,没少见过突发急症的病人,听得这急切的拍门声,心忖大抵便是如此。
“来了,来了……”
虽心下已有猜测,但推开门,吴大夫仍不免怔了一瞬。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衣裤上满是泥渍,受伤的左腿处一片血红,看起来狼狈不堪,而他背上正伏趴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双目紧闭,气若游丝,面色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吴大夫怔忪之际,只听那男人气喘吁吁,紧紧凝视着他,哑声开口。
“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家娘子……”
第34章 抹药
吴大夫只用看的, 便知男人背上这小娘子病情危急,如今救命要紧,他也不多话, 只赶忙领着萧煜进来, 让将人平放在侧屋的一张小榻上。
他把手指搭在苏织儿纤细的腕间,诊断了一会儿, 骤然瞥见她手臂上连片的红疹, 微一蹙眉,掀起她的衣袂瞧了瞧, 转头问道:“你可知她身上这些是何时长出来了?这两日可有食或者接触什么从前不曾碰过的东西?”
“大抵昨夜入睡时,她便喊着痒,快过三更就开始昏迷不醒, 似有些难以喘息。”萧煜纵然因着慌乱仍有些发懵,但还是努力镇定下来,尽力答吴大夫的话,以免耽误苏织儿诊治, “若说从前没吃过的东西……她这两日有些风寒咳嗽,喝了我自药铺给她抓的药……还有……杏仁酥,昨日我给她买了杏仁酥,她当是头一回吃……”
“那便没错了。”
吴大夫神色凝重, “虽不知你这娘子究竟是因着什么,但她可能是食了她不能食的,发了瘾疹,呼吸难喘,再加上本就风寒体弱, 才至于有这般大的反应……”
躺在小榻上的苏织儿已然奄奄一息,吴大夫也顾不上说太多, 只疾步至案前提笔写了个方子,便高声从后院唤出一个端庄的中年妇人来,“夫人,我急需给里头的小娘子施针,虎子还未来,烦你先帮忙按这方子抓药熬了。”
“唉。”吴夫人点头,便抓着方子往药房去了。
吴大夫瞅了眼杵在那厢,傻愣地望着小榻上的人,似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低叹一声,实话实话道:“你家娘子病情危急,我需得为她施针,但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只能尽力一试,你且先去外头等吧……”
萧煜薄唇微抿,复又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颔首道:“那便拜托您了,大夫……”
吴大夫低低“嗯”了一声,眼见他一瘸一拐地转身走出去,微一低首,瞥向他左腿被划破的伤口和沾满泥污,几乎快要磨破的一双鞋,不由得拧了拧眉。
他是大夫,哪里看不出这人的瘸态并非因着受伤,想来以他这般状况一路摸黑背着他家娘子过来,当是十分艰难。
但吴大夫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疾步自架上取下他的针包,暂且还顾不得旁的,如今救回这个小娘子的命才是最要紧之事。
吴夫人按着方子抓了药放在药罐中熬煮,等待之际,经过前堂,便见前来看诊的那位小娘子的夫君只着一身单衣,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侧屋门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屋门。
瞧见他腿上的伤和一身狼狈的样子,吴夫人兀自惊叹地低低“哎呦”了声,忙打了水取了药膏递到萧煜跟前。
“我知你心急,但你还是先擦洗擦洗,将这伤口处置了得好。”吴夫人劝慰道,“你家娘子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阎王爷根本不收她,若她醒来,看见你这般模样,定是要难过的……”
“多谢。”萧煜感激地冲吴夫人一颔首。
见他说罢仍是不住地往那侧屋瞧,没有丝毫要依她所说去做的意思,吴夫人摇了摇头,只得将手上的东西搁在一旁的桌案上,继续盯那熬煮的汤药去了。
及至那门帘前,她又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见萧煜仍是静静凝视着那屋门不动,不禁在心下低叹了口气。
这高高大大的年轻后生瞧着虽是面容冷硬,可心底想必怜爱极了那屋内的小娘子。
如今只望那小娘子不要出事才好,不然她这夫君哪像是能承受得了的样子。
此时的萧煜看着那紧闭的侧屋门,相对于胡思乱想,更不如说是头脑空白,什么都不敢想。
他亦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般缓慢,似乎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里头赫然响起的脚步声和推门的吱呀声响,他才骤然从这煎熬的等待中脱离出来,焦急询问的声儿比踏向前的脚步更快。
“她……我家娘子……如何了?”
正抬袖擦着额上密密汗珠的吴大夫,看着他眉宇间隐隐的担忧和那般小心翼翼探问的模样,也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要是能熬过今夜,大抵便没什么问题了,亏得你送来得及时,若再晚一些,恐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见他闻言紧绷的神色终是松懈了几分,旋即又频频往屋内望,吴大夫顿时了然道:“去看看她吧。”
他话音未落,那身影已然疾步入了侧屋,吴大夫见状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便忙着准备开医馆店门迎客了。
萧煜甫一踏进屋内,不禁放缓了步子,他幽幽在榻沿坐下,看着躺在上头的苏织儿教之先前稍好了些的面色,忍不住缓缓伸手,温柔地拨开她额间碎发。
他静坐了许久,直到听见医馆前堂进了来看诊的病人,即便隔着屋门,也能隐隐闻见外头的嘈杂声。
听到这声,萧煜骤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顿时剑眉蹙起,神色略沉重了几分。
及至午时,医馆暂关门歇业,忙碌了一上午的吴大夫揉了揉脖颈,想起侧屋之人,便让自己夫人多煮了一份饭菜,亲自送去。
“饿了吧?”吴大夫搁下饭菜,“想来你当是连早食都没吃,这是我家夫人做的,你若不嫌弃就吃些。”
萧煜站起身,眼睫微垂,薄唇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才道:“大夫,我娘子急病,昨晚我背着她出来得匆忙,诊费……”
吴大夫听出萧煜话语间淡淡的窘迫,笑了笑,“没带钱吗?”
萧煜沉默了一瞬,才艰难地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但紧接着,他抬首直视着吴大夫,一字一句信誓旦旦道:“您放心,待我娘子醒了,我便回去取钱,定不会欠了您的。”
吴大夫行医几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说的真话假话,品行如何,他大抵看得出来,见萧煜这般认真地同他保证,唇角笑意浓了一些,随口问道:“你们住在哪儿?”
“兆麟村。”萧煜答,“离这里大抵□□里路。”
听得“□□里”,吴大夫面上浮现出些许惊诧,这乡野小路难行,又是夜里,他居然靠着这瘸腿硬生生背着他家娘子走了那么多路。
“那回去一趟也是不便。”吴大夫蹙了蹙眉,再看向萧煜时,蓦然问道,“你认字吗?”
萧煜不知吴大夫突然问这话是何意,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吴大夫看萧煜这举手投足和周身的气度,便觉是个读过书的,听他只应了一声,也未说自己只是些许认得几个字,指不定还是个书生呢。
“那正好,我那伙计刚巧这几日因着家中急事告假,我这儿急缺一个打下手的。你这娘子想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且纵然醒来了一时也不好回去。不若你帮我几日,我便免了这诊费,还包你和你娘子的吃住,如何?”
萧煜略一犹豫,但吴大夫这提议确实是极好,有吃有住还抵了诊费,实是他占了便宜,他垂头看了眼躺在小榻上尚且昏迷不醒的苏织儿,低低道了声“好”。
见他答应,吴大夫笑了笑,“那一会儿我教我家夫人给你送身干净衣裳来,你且先将你这伤处理了,不然这个样子怕是不好在前堂帮我。”
见吴大夫上下打量着他,萧煜亦垂眸看了眼自己这副脏兮兮又狼狈的模样,似乎到这一刻他才隐约感受到受伤的左腿传来的丝丝痛意。
他看向面前的吴大夫,颔首郑重地道了句:“好,多谢大夫。”
吃过午食,待到末时,医馆门再开,便有不少等候在外的病患涌进来。
吴大夫祖上几代都在青水镇开医馆,再加上吴大夫此人医术不凡,心地良善,这小镇上的百姓无论小病小痛都喜到他这厢来诊治。
吴大夫诊断时,便让萧煜坐在他身侧,依他所言帮着记医案。
初时他因着不熟悉,尚有些跟不上,但他并未展露丝毫慌乱,不消一刻钟,已是驾轻就熟。
晚间医馆闭了门,吴大夫随手拿起那本医案翻了翻,不由得微惊,看着上头遒劲有力的笔迹和教之从前更加有条不紊,清晰明了的医案记载,不禁在心下感慨,这般能力却在帮着他写医案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吃过吴夫人送来的晚食后,萧煜借着后院的水洗漱了一番,便回了侧屋。
小榻上,苏织儿依然闭眼昏睡着,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先头他将她抱坐起来,试着灌下了些吴夫人送来的汤药后,她的面色已不似白日刚送来时那般苍白了,呼吸也平稳有力了许多。
因着侧屋窄小,除却张放医书医具的博古架,便只一把圈椅,一小张红漆书案和一张小榻,并没有多余可睡之处,吴大夫特意命自家夫人抱来一床被褥,示意萧煜可在前堂供病患看诊的竹床上将就一宿。
然萧煜并未去前堂,只将那把圈椅拉到小榻边,坐在上头守着苏织儿,等着她醒来。
他将身子倚靠在椅背上,默默看着躺在榻上的人,可到底抵不住这一日奔波加辛劳后的疲惫,不过大半个时辰,便阖眼睡了过去。
苏织儿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如坠云雾般脑中一片混沌。
自窗棂间透进来的晨光略有些刺眼,她半眯着眼眸,迷茫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布局,微一侧首,便见一人正坐在圈椅上闭目而眠。
苏织儿只觉周身软绵绵使不上劲,嗓子还干疼得厉害,登时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圈椅上那向来警醒之人几乎是在听到咳声的一瞬间便睁开了眼,他抬首往小榻的方向看去,在瞧见苏织儿眨着那双乌溜溜的杏眸迷蒙地看着他时,尚且呆愣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她张开朱唇,冲着他哑声唤了句“夫君”。
“我们这是在哪儿?”
萧煜凝视了她片刻,方才用低柔的嗓音轻描淡写 道:“你病了,我送你来了镇上的医馆。”
病了?
苏织儿实在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日夜里她浑身发了红疹痒得厉害,后头又觉得头晕难受,似有些喘不上气,再后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忍不住问:“夫君,我生了什么病?”
萧煜自没有告诉苏织儿她差点没命的事,只答:“大夫说,你或是吃了不能吃的,发了瘾疹,加之体弱,就比旁人更严重些。”
瘾疹?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病,才醒来,她尚且还懵得厉害,也没气力多说,闻言只长长“哦”一声。
见她仍是有些虚弱,萧煜替她掖了掖被角,微一俯身道:“我去叫大夫来瞧瞧。”
苏织儿点了点头,眼看着萧煜出去,很快领着一个灰衫长须,大抵而立之年的男人进来,当就是他口中的大夫。
吴大夫观了观苏织儿的面色,又把了她的脉象,看向萧煜道:“当是没什么大碍了,一会儿我开帖药你去煎了便是,我会再让夫人顺道熬些粥送来。”
萧煜颔首道谢:“多谢吴大夫,麻烦夫人了……”
眼见吴大夫出了侧屋,收拾着前堂的东西准备开店门,萧煜坐在榻沿,低声道:“你身子还虚,再好生休息休息,我就在外头,有事喊我便成。”
见他说罢便利落地站起身要走,或是因着生病加处在这陌生之地,苏织儿突然不安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袂,“夫君,你要去哪儿?”
萧煜垂了垂眼眸,想那帮忙干活一事也瞒不住,便坦诚道:“我来时匆忙,忘带诊费,如今在给吴大夫帮忙来抵诊费。”
见苏织儿闻言蹙起了眉头,萧煜又道:“无妨,都是些轻松的活计,你安心睡吧。”
言罢,迟疑地伸出手大掌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便折身出了屋,掩好了屋门。
苏织儿只得又乖乖躺回去,回想萧煜说的干活抵诊费的话,不免心生懊恼。
她这一病,想来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
虽是因此有些心烦意乱,但到底抵不住她身子虚弱昏沉,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苏织儿瞥见一个着灰紫棉裙的中年妇人正将手中的食案搁在不远处的书桌上,食案内放着两个小碗,尚且都冒着热气儿。
妇人端起其中汤碗搅了搅,转身看来,才发现原睡着的苏织儿竟是支撑着坐起了身。
“呀,醒了啊。”吴夫人笑着走过来,“正好,这药和粥都熬好了,喝完了药好吃粥,想来你也饿了。”
她将手中的汤药递给苏织儿,见她昂着脑袋微张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出她所想,主动介绍自己,“这家医馆的主人吴大夫是我的夫婿。”
“原是夫人。”苏织儿有礼道,“我的病多亏您和吴大夫了。”
看着眼前温柔可人,落落大方的女子,吴夫人不禁勾了勾唇,生出几分喜欢,她默默打量了苏织儿片刻,忍不住道:“昨日,你那夫君刚将你送来时,我远远在屋外看了一眼,当时就见你面色白的跟纸一样,可是吓人哩,但今日再看,才发现原是这般貌美的小娘子啊。”
苏织儿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赧赧垂下了脑袋。
想起昨日的情形,吴夫人继续感慨,“怪不得你家夫君这般疼爱你,你不知道,昨日他背着你来时,那般样子实在吓人,身上满是泥污不说,腿还受了伤,也不知他是如何摸黑走了那么远的路将你带来的……”
闻得此言,苏织儿举着汤碗的手微滞,猛然抬起头,“腿伤?”
“是呀。”见苏织儿这般反应,吴夫人微一挑眉,“他没同你说吗?就在那左腿上,口子划得还挺深的,一开始你生死未卜,他都没心思上药,就一直站在门外等我家老爷替你施完针呢……”
苏织儿蹙了蹙眉,脑中依稀闪过一些画面,他背她来时,确实好像摔倒过,想必就是那时,他只顾着牢牢护住她,却不意伤了腿。
他本就瘸了左腿,这会儿左腿受伤,仍是一瘸一拐的,她根本看不出来,若吴夫人不说,恐到最后等他痊愈了,她都还一无所知。
她抓着汤碗的手指不自觉在碗壁上轻轻摩挲起来,双眼盯着汤碗内的黑漆漆的药汁,一双秀眉顿时蹙得更紧了些。
送走医馆内最后一个客人,杏林馆方才闭门关了张,今日来瞧病的格外得多,连午晌都不得空闲,加之这一日苏织儿断断续续一直在睡,故而直到晚间,她才终于见到了萧煜。
他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本以为苏织儿还在休息,不想小榻上的人养了一日,精神已然好了许多,听见声响,登时翻身坐了起来。
萧煜愣了一下,方才淡声问道:“可好些了?”
苏织儿只紧抿着唇不说话,似跟谁赌气似的,待萧煜走到跟前,她才忍不住问道:“你腿受伤了?”
萧煜不晓得她是如何得知的,闻言只风轻云淡答:“无事,不过一些小伤。”
苏织儿并不信他的话,她下了榻,强硬地将他按坐在椅子上,蹲下身解开他的膝裤一瞧,便见他左小腿上足有一指长,且的确不浅的伤口。
大抵是叫那小道上尖锐的石子划伤的。
这还叫无事吗!
苏织儿不自觉红了眼眶,抬着脑袋哑声问道:“疼吗?”
萧煜摇头,“不疼。”
见她泪眼朦胧,露出一副愧疚的神色,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膝裤,顿了顿,又道:“真的不疼,先头被狼咬成那样我都不曾喊过疼,这伤对我而言的确算不得什么。”
看着他这无关紧要的态度,好似伤得根本不是他一样,苏织儿心头不由得一阵阵发涩,先前他也这般,说起送她来镇上的事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可苏织儿全然可以想象,这一路他背着她,会有多辛苦,她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说这感谢的话,末了,只哽咽着道了一句:“夫君,谢谢你救我……”
见她那眼泪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萧煜薄唇微抿,少顷,却是轻笑了一下,“谢什么,指不定就是我给你买的汤药或那杏仁酥差点要了你的命,你还谢我?”
苏织儿听他唇角漾着淡淡调侃的笑意,抽了抽鼻子,“那你也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啊……我觉得大抵不是那吃风寒的汤药,那家药铺的汤药我从前也曾吃过的,并没有什么问题,想来应是那杏仁酥了,毕竟我从未吃过杏仁的……”
提及此事,苏织儿止了哭,尚且挂着眼泪的面上转而浮现出几分担忧,她拧着眉头看向萧煜道:“夫君,你说,我不能吃这杏仁酥,不会往后连旁的好吃的点心都吃不得了吧……”
见她说着说着,陡然哭丧下一张脸,萧煜颇有些忍俊不禁,竟下意识抬手在她鼻尖轻轻刮了刮。
“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就这么好吃,还有心情担心这个!”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见萧煜这般眉眼俱笑的模样,加之他突如其来的亲睨举止,令苏织儿略有些失神,只与他面对面坐着,眼也不眨直勾勾盯着他瞧。
萧煜对上苏织儿那双湿漉漉若蕴着一汪湖水般潋滟的眼眸,心下微动,亦察觉到了自己方才之举的异常,他霎时挪开视线,面上浮现出几分不自在。
一时两人谁也未说话,正当气氛略有些尴尬之时,却听“咚咚”两下敲门声。
萧煜与苏织儿对视一眼,起身开了门。
门外是捏着一只小药罐的吴夫人,她笑盈盈看着屋内两人道:“我看这烛火未灭,便知你们还未睡下,我家老爷让我将这药膏拿来,说你家小娘子身上的红疹恐还会发痒,将这药膏抹了,会褪得更快些。”
说着,将手中的药罐递给萧煜。
“多谢夫人。”苏织儿感激道。
“无妨,抹完药膏,你们也早些歇下。”吴夫人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紧接着道,“这背上抹不到的地方,让你家夫君帮个忙便是。”
话音才落,吴夫人却又兀自笑起来,“哎呀,你看我,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怕是多了这个嘴了。”
说罢,含笑折身离开了。
眼看那屋门再次被掩了去,苏织儿却是因着吴夫人这一席话,垂着脑袋,看也不敢看萧煜的眼睛。
须臾,便见那只小药罐被递到了她的眼底,苏织儿缓缓伸手接过,就听他低声道:“我去外头,你在屋内好生抹药便是。”
眼见他言毕转身提步要走,苏织儿忙出声喊住他,旋即羞红着一张脸,扭扭捏捏道:“吴夫人都说了,夫君你不帮我后背抹药吗?我自己哪里抹得着呀……”
萧煜闻言显然愣了一下,旋即掩唇低咳一声道:“要不,我将吴夫人叫回来。”
苏织儿抿了抿唇,声若蚊呐:“有你在,哪还有教旁人来的,岂不是教人笑话,毕竟我们可是夫妻……”
说着,她幽幽抬睫看向萧煜。
这回,若不是他,她定然没了命,经历了这么一遭,她已然在心底认定了他。
既得认定了他是她的夫君,那她不方便,让他抹个药自也没有什么。
见他没再说话,便算同意了,苏织儿低声道:“你能不能先背过去,我……我将衣裳脱了。”
听得此言,萧煜利落地转过了身,面向屋门,很快,耳畔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他薄唇紧抿,神色略有些紧绷,紧接着,就听身后传来一句娇娇柔柔的“好了”。
他稍闭眼稳了稳呼吸,方才折身看去,可眼前的场景却令他僵在原地。
屋内昏黄的烛火下,苏织儿斜坐在小榻上,正微微屈身羞赧地抱着自己的单衣,她上身仅剩一件棠红的棉料小衣,光滑纤瘦,白皙如玉的脊背上只两条红绳相系,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在她的足间。
萧煜不自觉喉间微滚,但还是努力定了定神,缓步上前,如若无事般打开那药罐,挖了一些散发着清香的药膏,缓缓抹在苏织儿背脊上发了红疹的地方。
如上回给苏织儿挠背一般,指尖落下的一刻,他明显感觉苏织儿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可与上回不同,没有单衣的隔绝,他的指尖在抹药的同时能清晰地感受到苏织儿那若凝脂般滑腻的肌肤。
昏黄的烛光映落在上头,染上了一层诱人的蜜色,那从背脊传递到指尖的温度似也如燃了薪柴的火,使萧煜的呼吸愈发粗沉起来。
他微一抬眸,便见苏织儿低垂着眼睫,双颊泛红的娇媚侧颜,她似是无意般微微抿了抿唇,便在那上头留下了一层淡淡的水痕,恰若饱满多汁的蜜桃,似在等人采撷品尝。
萧煜不由得喉结微滚,失神间,在背脊上游走的手指无意勾住了小衣纤细的系绳。
他手指微屈,一瞬间,竟生了抽开那系绳的想法。
心底更像是有只拴不住的野兽在蠢蠢欲动,欲就这般顺从本能将身前娇媚的女子欺压在小榻上。
那从面前人身上散发出的似有若无的馨香亦在不住地刺激着他,令他愈发觉得燥热不堪。
然就当他几欲被这如潮水般涌来的欲望吞没理智的一瞬,却听那婉转悦耳的嗓音骤然响起。
“夫君,好了吗?”
见身后的萧煜停了动作,苏织儿忍不住转头看去,可还什么都没瞧见,屋内却一下暗了下来。
她疑惑不已,“夫君,你熄烛火做什么?”
身后人没有答她,只转而道:“我就睡在前堂,你抹完药,也早些歇息。”
话音刚落,苏织儿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上一句,便听见屋门开阖的声响。
他出去了……
苏织儿愣愣地坐在小榻上,想起方才黑暗中,萧煜听起来分外低哑的嗓音,纳罕地蹙了蹙眉。
他这是……怎么了?
此时,侧屋门外。
萧煜剑眉紧蹙,面色阴沉,纵然有意克制,可呼吸仍是粗沉凌乱得厉害,额间更是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迫不及待地吹熄蜡烛,便是不想让她看见他眼中那似能燎原般灼热的,赤.裸.裸而又疯狂的欲望。
萧煜闭了闭眼,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控,那体内按捺不住的燥意陡然化作了心底浓烈的躁意。
他是什么禽兽吗!
何况也不是没见过女子的身子,从前奉命出外办事,就曾有当地官员将未着寸缕的女子送上过他的床榻。
当时尚且能做到无动于衷,勒令将人送走,怎的如今竟会对还在生病的人生出这般龌蹉的心思!
第35章 顿悟
天光透过窗子才探进前堂竹床床尾, 萧煜便起了身。
与其说是睡醒,不如说是终于熬到了天明,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因着昨日抹药一事, 本就难眠的萧煜只消想到那香艳的一幕便辗转反侧,甚至夜半好几回跑到后院水缸中舀凉水泼面。
吴大夫还未起, 萧煜便取了笤帚兀自将前堂和后院都洒扫了一番, 待收拾齐整,方才见吴大夫掀帘进来。
他看着这一副明窗净几的样子甚是满意地捋着胡须笑着点了点头, 随萧煜一道用过早食后,便开了医馆大门准备迎客。
不消一刻钟,便有一辆马车停在杏林馆门口, 车上下来个衣着不俗的中年男子,年岁看着与吴大夫不相上下,他熟门熟路地提步踏进来,甫一见着吴大夫, 躬身一作揖,笑道:“吴大夫,我又替我家老爷取药来了。”
“周管事。”吴大夫显然也认得此人,忙站起身还礼相迎, 招呼他落座,还不忘问道,“章老爷如今可好?”
“好,好多了,如今我家老爷可只信任您, 这不上回的药吃完了,还特意吩咐我来您这厢取。”
那唤作周管事的说着从袖中取出银两, “劳烦您再配上几贴上回开的药,那药可真是灵得很,才吃了这么几贴,我家老爷这多年的喘疾便好了许多。”
“好,您稍等。”
吴大夫方才答应下,却听另一侧那坐在桌案后的人幽幽开口,“吴大夫,若按上回的方子,剩下的黄芩怕是不够了……”
听得此言,吴大夫稍惊了惊,不知萧煜究竟是如何知晓他开的方子里有一味黄芩的。
萧煜看出他眼中的疑惑,不紧不慢地打开摆在面前的其中一本医案,淡声解释:“我看医案上有记,若这位先生是沥宁章老爷家的,当是没错,昨夜打烊后我清点过药材,黄芩确实所剩无几。”
听他说罢,吴大夫微一蹙眉,阔步行至药柜前,抽开标注着黄芩的抽屉一瞧,果如萧煜所言,只余寥寥几片而已。
昨日病患多,刚巧好些方子都用到了大量的黄芩,这才导致了今日黄芩的不足。
吴大夫一时惊叹地看了萧煜一眼,旋即歉意地对那周管事道:“对不住啊周管事,旁的药材倒是还有,只这黄芩确实是不够了,就算是要补也没这么快,你若嫌麻烦,不如还是拿着药方去县城药铺抓药吧。”
这周管事也是个大度之人,“无妨,这黄芩既是不够便不必抓了,我一会儿回去时再在药铺另行抓配便是,其余的药材还请吴大夫帮忙抓齐,没空手回去便不算是白跑了这一趟。”
吴大夫闻言反是面露惭愧,这章老爷可是沥宁远近闻名的富贾,还是颇受赞誉的善商,救济过不少贫苦百姓,这样的人却是这般信任他一个小镇上平平无奇的老大夫,着实是他的荣幸。
他连声应下,便亲自动手称量配起了方子上的药材。
周管事坐在一把梳背椅上,偶一抬眸看去,便见方才说话的那个年轻后生正提笔飞快地写着什么。
他百无聊赖地站起身,凑近瞧了瞧,不由得眉梢微挑,那年轻人在医案上记的正是他家老爷用的这方子,可手边没有任何凭照,他几乎是想也未想,便将那十几味和剂量悉数写了下来。
周管事看得瞠目结舌,尚有些不敢相信,忙从怀中取出他家老爷的药方,一一比对起来,从头到尾,竟是无一丝差错,且这字迹力透纸背,大气磅礴,不禁令见者悦目娱心。
他抬首深深看了那长相俊秀的年轻后生一眼,若有所思,沉默少顷,转而踱着步子行至那药柜前,似是无意般问道:“我上回来,见到的好似不是这个年轻人,这可是吴大夫您新招的伙计?”
吴大夫远远瞥了萧煜一眼,摇头道:“我哪有福气招到这么好的伙计,我先头那伙计近日家中有事告了假,此人是带着他家娘子来看病,忘带诊费,这才替我干几天活相抵。”
“哦,原是如此……”周管事闻言,眉宇间跃上几分喜色,又悄悄往后头望了望,迟疑片刻,方才坦诚道,“吴大夫,实不相瞒,我们宅子里原先那个账房先生因着年迈前阵子回了乡,如今这位置正空悬着,一时半会儿也没寻着合适的人选,我瞧着这年轻人也活络,看着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兴许能担得这个职务。”
“周管事这是看上他了?”吴大夫扬了扬唇角,“说来也巧,这年轻人叫周煜,与您还是同姓,倒是有缘,才学能力确实出众,他在我这厢帮忙我都觉得是屈了才。不过你若有想聘请他的打算,还是自个儿同他说的好,我替您转答多少是失了几分诚意。”
周管事点了点头,他也有此打算,只开始认为那年轻后生是吴大夫聘请的伙计,不好直接抢人,终究不厚道,如今听说不过是帮几天忙,他便也没了顾忌。
他行至那年轻人跟前,见他抬首看来,笑道:“你叫周煜是吧,我是沥宁县城章老爷家的管事。”
见萧煜没甚大的反应,周管事猜测他许是外来人,没听说过章家,便介绍道:“我家老爷是做皮毛生意的,在沥宁算是数一数二的富户,我家如今尚缺一个账房先生,我瞧着你精明能干,当是能得我家老爷赏识,你若有兴趣,可随我去沥宁走一趟,若被我家老爷看中,一月至少能有一两,你觉得如何?”
周管事瞧着萧煜这身装束加之还需干活还诊费,料想他定然是家境窘迫,虽说他能不能被他家那眼光挑剔的老爷看中尚未可知,但听得月钱一两,他应是不可能不心动。
然就在他成竹在胸,自认萧煜定会答应之时,那厢默了默,却是坚定道:“抱歉,我并无此意愿……”
周管事有些意外,以为是他不满这月钱,想了想,又道:“月钱尚有商量的余地,若能让我家老爷满意,你多要些应是没什么问题。”
“不必了。”萧煜仍是没有丝毫动容的迹象,“您还是另寻合适的人选吧。”
说着,便继续埋头整理医案。
方才亲眼见了萧煜那惊人的记忆力,周管事哪里能轻易死心,但见他态度这般坚决,只得道:“罢了,你若不愿我也不能逼迫你,但若你想通了,变了主意,也可随时来县城章家寻我,你这般才能纵然不是账房,在章家那些铺面定也能寻着好的活计,银饷自也不会亏了你的……”
萧煜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默了默,却是没再推辞,只颔首道了句:“好,多谢。”
周管事走后,适才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吴大夫不由得低叹了口气,替萧煜感到遗憾,亦忍不住问道:“这般好的机会不抓住,你也不怕后悔吗?”
萧煜只微垂了垂眼眸没有说话。
他看得出来,那位周管事是真心实意,许诺他的也定会实现。
可并非因着周管事给的条件不够诱人,而是他自己心底那份过不去的扭捏。
在医馆帮忙干活不过迫不得已,但要去做那账房,便意味着真正寄人篱下,为人驱使。
虽他也知,以他如今的处境并没有资格再高傲什么,可在琼宇之上待得久了,一度堕入尘埃,陷于泥淖,他那无用的自尊心却仍隐隐在心底作祟,令他无法轻易低下头颅,放下身段屈居于人下。
萧煜轻捏了捏笔杆道:“左右他也留了话……待将来后悔了,再说吧。”
吴大夫闻言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想到萧煜应是有自己的决断,他也不好随意规劝,便又只是一声叹,忙活旁的去了。
侧屋那厢。
苏织儿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这舒舒坦坦睡了一觉,她的身子比之昨日已然好了许多,也没那么无力了。
不远处的书案上搁着一碗清粥,和尚且留有余温的洗脸水,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苏织儿起身搅干帕子净了面,又吃完了粥,忍不住抬首看向那屋门。
前堂的嘈杂声隐隐传入耳中,想来来医馆看诊的病患应是不少,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行至那屋门前,悄悄将门开了条缝。
果见那前堂看诊的人排起了长龙。
而她那夫君,正坐在吴大夫身侧,埋头提笔记着什么,偶尔起身去帮在药柜那厢替人抓药的吴夫人。
看着他这般一声不吭却专心致志忙活的模样,苏织儿半倚着屋门,不自觉弯了弯眉眼,只觉她这本就俊俏的夫婿似乎变得愈发赏心悦目了些。
正当她眼也不眨,看得格外入迷之时,那厢似是有所感应般蓦地侧首看来,四目相对之际,苏织儿扬唇冲他粲然一笑,朱唇微张无声地用口型唤了他一声“夫君”,却见那人在看到她后,微愣了一下,旋即眸光闪烁,慌忙挪开了视线,后头竟连一眼都未再看向她。
苏织儿秀眉微蹙,不由得心生纳罕。
只觉他好生奇怪,像是怕看见她似的,可她有甚好怕的,又非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他不成。
苏织儿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能冲上去问个明白,只能怏怏闭上了门。
她也无事可做,那博古架上虽是有好些书,可奈何她不识字,也没法用来打发时间,只得在屋内闲坐着,临近午时,她坐在小榻上摇晃着双腿,又蓦然高兴起来,想是待会儿她家夫君该给她送午食来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见咚咚的敲门声,苏织儿双眸亮了亮,然随着门扇打开,看清门外的人后,她唇角的笑意却是耷拉下来。
的确有人来给她送饭,但并非萧煜,而且吴夫人。
苏织儿敛起面上的失望,笑着上前接过,有礼地道了声“谢”,听着外头还未消停的动静,料想应是她那夫君太忙才顾不得她,便垂头丧气一人将午食吃了。
用完午食,她始终竖着耳朵注意着外头的动静,直到彻底安静下来,她又开始满怀希望,可等啊等,她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苏织儿陡然有些烦乱,她再次推开屋门,然瞧见屋外一幕,不由得窜上几分无名火。
因着此时,他那夫君正一人端坐在空荡荡的前堂,一页页翻看着手上的书册。
他竟宁愿看那书册,也不愿来看她!
苏织儿气得两腮鼓鼓,可也不想独自生闷气,索性径直出了屋,一屁股坐在萧煜面前,直截了当道:“夫君,你怎的都不来看我?”
萧煜怔了一瞬,看着眼前正满目幽怨盯着他的美人,脑中又登时闪过昨日的情形,他别开眼,语气生硬道:“店里忙,抽不出空闲……”
“哼。”
苏织儿不满地轻哼了一声,他这根本就是在找借口,方才忙,可如今也没见他忙啊。
何况那些书卷就这么好看,值得他这么恋恋不舍吗!
她抬首往那敞开的医案上瞥去,只一眼,视线却是挪不开了,甚至忘了自己还在生萧煜气这回事,只忍不住惊叹道:“夫君,这是你写的字吗?可真好看!”
她其实不懂怎样的字才算写得好,但她就是觉得他夫君写得字格外好看,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势。
看着她一双杏眸亮闪闪的,萧煜问道:“认字吗?”
苏织儿摇了摇头,“我娘曾教过我几个字,但过了这么多年,我早便忘干净了……”
她是很想认字的,能识字是多有意思的事儿啊,这样她便能去读那些她原看不懂的书了。
见苏织儿眼睫微垂,言语间透出几分遗憾,萧煜薄唇微抿,少顷,像是随口般低低道了一句:“若有时间,我教你。”
纵然他声音轻,但苏织儿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她双眸微张,登时面露惊喜,“真的?”
对面人低低“嗯”了一声。
苏织儿激动地一下探过身,搂住萧煜的手臂,双眸若坠了星子般璀璨,“夫君,你真好!”
听着她撒娇般柔柔媚媚的声儿,萧煜霎时僵了身子,但并未抽回手,只垂下眼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看着他这副略有些不自在的模样,苏织儿颇有些忍俊不禁,只觉她这夫君不但近日话多了,好似也变得平易近人了不少。
真好……
她松开手,凝视着萧煜道:“夫君,我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便回去吧,我想家了,我们回家吧……”
家……
萧煜有片刻的失神。
因他已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陌生的字眼,一瞬间,心底竟莫名窜上一股淡淡的暖意,或是因着这个“家”字,在他脑中闪过的那原本破旧冰冷,只不过用来栖身的草屋,似乎也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看着眼前含笑与他对视的苏织儿,那些他曾经想不通的事亦在此刻变得明朗。
他突然明白为何那晚送苏织儿来镇上时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他会感到那般恐惧。
因若苏织儿消失不见,他就会继续一人回到那毫无生气的草屋,再次堕入那漫无边际,更深沉可怕的黑暗里,心如死灰,若鬼魅若游魂般活着。
恐这辈子再看不见第二道照进来的光。
原来……
他早已习惯了与她朝夕相处的日子。
萧煜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眸光逐渐柔软下来,一如他放柔的语气。
他唇间漾着淡淡的笑意,微一颔首,低低道了句“好”。
他们要走的事前一晚便告知了吴大夫夫妇,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吴夫人难免有些舍不得,听闻此事,拉着苏织儿的手切切嘱咐往后她来镇上,可得来杏林馆陪她说说话。
苏织儿连声应下,她自是会回来的,因她已与萧煜商议过了,虽说吴大夫夫妇坚决不收诊费,但这几日他们吃住在这儿,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往后有时间来镇上,这钱仍是得补还。
不舍的自然不止吴夫人,还有吴大夫,逢着这么好的“伙计”,吴大夫巴不得长长久久地留着,可到底不可能,但也幸得萧煜离开后,那先头的伙计便会回来。
离开的前一晚,萧煜特意将吴大夫借穿的衣裳洗干净,挂在了后院,重新穿上了自己晾干的衣裳。
一大清早,苏织儿便与萧煜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过他们也没什么物什要带的,只拿了吴大夫给的那小罐药膏和几贴草药。
吴大夫将他们两人送到了门口,临别前,又嘱咐了苏织儿一些话,然眼看着他们远去,他迟疑了一下,却是又将他们给叫住了。
吴大夫拧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看向萧煜道:“我并不善这理伤断续之法,可我知道县城有一人,或可治好你这腿疾……”
第36章 认字
萧煜的左腿, 吴大夫帮他上药时曾替他仔细瞧过,显然当初是被棍棒一类生生打伤的,且伤得着实不轻, 还能行走已属万幸, 且这伤的时日有些久了,加上没有得到医治, 吴大夫自认以他的能力, 很难让萧煜这瘸腿恢复如初。
但他不行,不代表旁人不可以。
看着萧煜剑眉微蹙的模样, 他接着道:“在沥宁县城有一位姓赵的大夫,听闻他祖父曾是宫里的御医,后因着没能救回先皇的一位宠妃, 使得先皇迁怒之下将他们举家流放至沥宁,那赵大夫一家本就是杏林世家,听闻尤善理伤断续之法,还有不外传的独门秘术, 兴许能够治好你这腿……”
听得此言,萧煜神情尚且还算平静,然苏织儿却不由得激动地追问,“吴大夫可知那人住在沥宁城何处?”
“只听闻在东街附近, 具体在哪儿,我便不得而知了,不过从前听同行的前辈提起过一二,而且……”吴大夫顿了顿道,“此人性格古怪, 虽是大夫,平素却不行医, 即便医术高超,但替人治病疗伤却万分随性,愿不愿治全凭心情,有时不收一文诊费,有时却敢开口索要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
苏织儿面色微变,这让她再多活上三辈子怕也攒不到这么多钱!
眼见她面露难色,吴大夫赶忙劝慰,“这倒也说不好,毕竟我也不曾亲眼见过那位赵大夫,你们若是有意治好这腿,不如去寻这位赵大夫碰碰运气。”
萧煜薄唇轻抿,须臾,冲微吴大夫一点头,道了声“多谢相告”。
离开杏林馆,苏织儿与萧煜一道去往镇子口坐回村里的牛车。
行在路上,苏织儿时不时看向始终默默不言的萧煜,迟疑许久,到底忍不住道:“夫君,若有空我们便去县城寻一寻吴大夫口中那人,问问他究竟要多少诊费,若真要的多,我们想想办法,终究还是治好你的腿要紧。”
萧煜低眸看了眼苏织儿神色恳切的模样,旋即瞥向自己一瘸一拐的左腿,却是无言地垂下了眼睫,神色略有些复杂。
说实话,若他还是几个月前,初到这里的萧煜,当听说这条腿或还有可医治的希望之时,内心定然不会有并无太大的波动。
或是因为他已然心如死灰,接受了自己这副样子,又或许觉得治好了又能有什么用。
他也不过从一个瘸腿的废人变成健全的废人,然后继续在这地方浑浑噩噩,若行尸走肉般度过一世罢了。
可如今,似乎变得有些不同。
萧煜复又看向苏织儿,脑中蓦然闪过她急病那夜他送她来镇上的那一幕。
拥有一个能双腿无疾,稳步行走的夫君,对她而言是不是会更好些。
毕竟那个瘸了左腿的周煜,就连背也无法好好背她。
思至此,萧煜的眸光却又倏然暗淡了几分。
可,若那个叫赵大夫的根本无法治好他的腿呢……
苏织儿纳罕地眨了眨眼,疑惑萧煜为何要久久盯着自己不说话,正欲再问,却见他淡淡开口道:“此事,往后有机会再说吧……”
说罢,便扭过头再无一言,苏织儿静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只忍不住在心下一声轻叹。
如今定是给她这位夫君治腿要紧,可若那位赵大夫要的诊费真的很高,恐怕她攒钱去京城寻她爹的事便又渺茫了。
快行至青水镇口,苏织儿两人还未看见等候在那儿的牛车,就蓦然听见身后一声惊喜的“织儿,周煜”。
两人折首看去,便见牛三叔赶着车自后头追来,停在他们身侧满脸笑意道:“我刚特意去了趟医馆,才知你们方才离开,幸好赶上你们了,来,上车,我载你们回去。”
苏织儿迟疑着看了眼后车上搁着的几个空筐子,问道:“叔儿,您这是……”
“哦,我今日是特意来酒楼送蕈来了,顺道想着来看看你,我前两天都在县城办事,昨日才回来,织儿你不知道,因着你的事,你婶子的眼睛都快哭肿了,日夜惦记着你呢,这不今日天未亮就让我来镇上看看,我一到就去了那医馆,但因去得太早,医馆门都还未开,就先去送了蕈,再回来听说你们走了,就慌忙赶了过来。听说织儿你先前病得很重,这会儿子看起来像是好了许多,叔儿便放心了。”牛三叔碎碎说了一通,复又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啊!”
“诶!”
苏织儿与萧煜对看一眼,便搭上了萧煜伸过来的手,由他扶着上了牛车。
待两人坐定,牛三叔将鞭子一扬,牛车幽幽往兆麟村的方向驶去。
想起牛三叔方才提起的卖蕈一事,苏织儿不解地问:“叔儿,你那蕈不向来卖给蕈商吗,怎的送去酒楼了?”
“哦,这事啊!”牛三叔笑起来,“怎的,周煜没同你说吗,可多亏他嘞,若没他啊,我可要被那蕈商坑惨啦……”
多亏她夫君?
苏织儿不明就里地看向萧煜,却见他微移了移视线,望向不远处大片绿油油的田地,面色略有些不自然。
牛三叔边赶着车,边将那日卖蕈一事的始末同苏织儿说了,一句句,简直将萧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苏织儿听罢颇有些诧异,若非听牛三叔亲口所说,她压根没法把身侧看起来这个少言寡语,对世事似乎满不在乎的男人和那个毅然替牛三叔出面,精明干练之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牛三叔这话必然是真的,因得苏织儿眼看着他那向来漠然的夫君分明看着一路的风景,却在牛三叔一句句毫不掩饰的夸赞中渐渐红了耳根。
竟还有几分可爱。
苏织儿不由得掩唇偷偷笑起来。
他好像,是真的变了……
这一路聊聊笑笑,牛车也在不知不觉间颠簸着进了村。
在此生活了十五年,苏织儿对兆麟村的感情说不上浅,但也算不上有多深,可这次隔了三日,捡回一条命再回来,看着村中那一草一木,和含笑同她招呼的熟悉面容,竟是有些鼻尖泛酸,生出几分感动。
牛车在草屋门口的小道停下,柴门大敞着,牛三婶正弯腰替她家篱笆墙边种的豇豆浇水。
听见车辙滚动的声响,她直起身子眯眼看去,看清赶车的是她家男人,忙放下手中的水瓢,想去问问织儿的情况,然下一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自车上被扶下来,不由得愣了愣。
直到那人冲她粲然一笑,脆生生道了句:“婶子,我回来了。”
牛三婶登时红了眼眶,小跑上前,一把搂住苏织儿上下检查了个仔细,“你没事了呀织儿,那便好,那便好……”
“我可好着呢,婶子哭什么!”苏织儿扬笑道,“回来的路上遇了叔儿载我们回来,不然我和我夫君还愁那车钱能不能先赊着呢,我们可得谢谢叔儿。”
“那不是应该的,谢他什么,走,也饿了吧,婶子杀只鸡,给你好好补补身子。”牛三婶边说着,边半搂着苏织儿往她家院中去。
牛三叔亦在萧煜肩上拍了拍,“进去吧,今日午食,你和织儿便在我家吃,不必生火开灶了。”
这牛三叔夫妇太过热情,他们二人也不好推却,萧煜只得轻声道了句“麻烦三叔和婶子了”。
“谢什么,那日在酒楼我可也吃了你请的一大只烧鸡嘞……”
说着,牛三叔啧了啧嘴,像是在回味那日品尝到的美食,甫一入了院子,便阔步走向角落里的鸡舍,毫不犹豫地抓了只最肥的。
这一顿午食,牛三叔夫妇忙活了好半天,足足摆了一桌子菜。
苏织儿和萧煜吃得倒是不多,反是牛三叔家的三个孩子,埋头吃得津津有味,屋内活像过年一样热闹。
待吃完午食,已至末时,苏织儿留在牛三婶家帮着她一道收拾碗筷,还将这三日的经历说与牛三婶听,因着说得太尽兴,回到草屋时,萧煜已然独自一人打扫好了屋内。
苏织儿撩开草帘子看了一眼,她那床原晒在屋外的薄被已然被收了进来,这几日有雨,想来是牛三婶帮着收的。
可这摆放的大抵不是牛三婶。
毕竟牛三婶怎会晓得他们二人平日并不睡在一头,特意将炕桌隔在中间,将她那床薄被放在她原先睡的位置。
虽说不过是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但看着这两床一左一右,相隔甚远的棉被,向来不曾有所意见的苏织儿此刻心底却生出些微妙的不舒服,见她自己也说不出究竟为何会不舒服。
末了,她只浅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去,却险些撞着进来的萧煜。
那人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将手上的东西拿稳。
苏织儿定睛看去,便见萧煜手中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浅木盒,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里头还铺着一层泥沙。
见苏织儿歪着脑袋一头雾水,兀自琢磨着此物用处的时候,萧煜道:“你不是说,想要认字?”
“认字?”
昨日在医馆时,苏织儿确实说过这话,可……
“现在吗?”她问道。
“不然?”萧煜微一挑眉,“趁天还亮着,也未到做晚食的时候,尚且还可以学上几个字。”
苏织儿眼看着萧煜端着手中的木盒入了内间,搁在内间的炕桌上,不由得咋舌。
万万没想到她这夫君不仅仅是言出必行,做事还这般雷厉风行。
苏织儿懵懵地跟着走到土炕边,沿着炕沿坐下,突然让她认字,她心下还未做好任何准备,可那厢显然是准备充足。
只见萧煜自袖中摸出一张纸展开,苏织儿随意瞥了一眼,不禁目瞪口呆,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字。
“这是《千字文》,常作孩童蒙学之用,是我昨日借了吴大夫医馆里的一张纸抄写下的,你既得想认字,便从这《千字文》开始,往后在此之上逐渐增添补充,想来很快就能识得许多字眼。”
此事自萧煜口中说出,轻飘飘似乎跟举筷子用饭一般容易,可落在苏织儿那厢,却令她颇有些心下没底,毕竟她已及笄,这读书认字的能力自是难以与孩童比拟,也不知能不能学好。
或也看出苏织儿的忐忑不安,萧煜凝视着她,风轻云淡道:“怕什么,自有我在,你且学便是。”
苏织儿抬眉看向他,旋即朱唇微勾,重重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这夫君的声音虽无波澜起伏,语气还总是这般淡淡的,可他低沉坚定的嗓音却总有种奇妙的效果,似能抚慰人心,亦让她重拾信心。
是啊,都还未学呢,也不知她在丧气什么,好好学便是,总是能学好的。
她从前想学还没有机会,如今有机会了怎能质疑自己。
她耸了耸肩,复又抖擞起精神,一字一句顺着萧煜所指,复述着他口中所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每读一句,萧煜便解释一句,看她听懂了,就拿起一根短枝条,在那木盒中逐字描写一遍,再抹平那泥沙让她自己写。
苏织儿记忆力并不算差,虽只写了一遍,但她大致还是能记住笔顺和字形,可实在复杂的,也难免有所错漏。
萧煜也耐心,并未说什么,只自然地倾过身,大掌拢住她的手,在空白处教着她一笔一划重新写。
此时的萧煜专心致志,可谓心无杂念,可苏织儿却不是,男人半搂着她,宽阔坚实的胸膛抵在她的背脊上,隔着薄棉袄,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整个人似也被男人独有的气息包围,她不自觉朱唇微抿,双颊顿如染了胭脂一般红。
苏织儿偷着抬眸看去,便见他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似乎真的是倾尽全力在认真教她。
她蓦然想到她爹,不知当年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教她娘认字的?
思至此,她竟忍不住抬起脑袋脱口问道:“夫君,你去过京城吗?那儿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很繁华?”
先头去镇上卖那张狼皮时,她就听萧煜向那皮毛铺子掌柜提起过“京城”,听语气似乎很是了解,想来他应当是去过的。
萧煜抓着她的手蓦然一滞,低眸看着她眼中浓烈的好奇,神色蓦然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虽不知为何苏织儿会突然问出这话,但沉思片刻,他仍是答道:“嗯,毕竟是天子脚下,那里是整个大澂最繁华之处,放眼望去,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美轮美奂,每逢佳节时城中碧水湖畔也常有灯会,游人鳞次栉比,皆提灯出行,自高处望,宛若一条金光闪耀的游龙……”
他看着苏织儿发亮的眼眸,薄唇微抿,眸光沉了沉。
他没有告诉他,京城纵然繁华,但亦是整个大澂最肮脏污败之处。
毕竟越辉煌璀璨的灯火之下,掩藏着的是越深和越不易被人察觉的黑暗,那黑暗在臭气熏天的市井陋巷,亦在高不可攀的庙宇朝堂,明争暗斗,暗流涌动,只消人性尚存有贪欲,那黑暗便如蛆虫一般,只消有可食的腐肉,便会泛滥不绝,滋蔓难图。
从前,他自诩清高,独立于那些腐朽黑暗之外,力求洁身自好,持正不阿,却忘了京城那一汪浊水容不得他自清,既无法将他染浊,便只能将他彻底毁灭。
他有如今的结果,某一方面说,便是由于他自身可笑的天真,怨不得旁人。
苏织儿听得入了迷,不禁陷入一阵天马行空的幻想之中,少顷,她抬首问道:“夫君,那在京城是不是什么都能买着?”
“是吧。”萧煜顿了顿,却又紧接着低低呢喃了一句,“从前是……”
“从前?”苏织儿奇怪地眨了眨眼。
萧煜勾唇轻笑了一下,“我五岁前……去过一趟京城,那时大澂尚能与域外通商,各类珠玉香料,奇珍异宝,可谓琳琅满目,但后来,因着一些变故,大澂闭关禁与域外往来,京城中自也很难看到那些域外来物……”
“变故?”
见苏织儿仍是一脸好奇的样子,萧煜微敛起笑意,抓起那根枝条在苏织儿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还想听,天都快暗了,今日学的都会了?”
苏织儿耷拉下脑袋,活像个因玩心太重而被先生斥责的顽童,她扁了扁嘴,只得继续埋头写起来。
看着她这副老实的样子,萧煜唇角泛起淡淡的促狭的笑意。
想起苏织儿方才问的话,神色却复又端肃起来。
十七年前,即天成八年,他尚且只有五岁,并不大清楚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至于他父皇突然下旨决定闭关,彻底断绝与域外通商往来。
后来他偶然在刑部所藏的历年案卷中看到了相关记载,始知是那年元宵灯会,溧国皇室派数十密卫分批假扮商人混入京城各个坊市,意图借这佳节纵火烧毁整座京城,欲趁大澂焦头烂额之际,从边防薄弱的西部长驱直入,吞并大澂。
但后来,此计被人及时识破,并将溧国奸细悉数抓获,才使得京城百姓幸免于难,为防民间惶恐,他那父皇特意命人压下了此事,才至于至今鲜为人知。
事后问罪,自上及下,他父皇处置了不少官员,而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当时那个本该因抓获大部分溧国奸细而受嘉奖的右领军卫,最后却奇怪地以未严查入京人员,玩忽职守,险酿大祸之罪被判以流放。
萧煜依稀记得,那人好像叫做……
苏岷。
第37章 受雇
这不认字尚且不知自己深浅, 可真正学起来,苏织儿突然觉着自己似乎也不算差,不过四五日, 便能流畅默写下半首的《千字文》来。
不过天赋归天赋, 学习这事儿,纵然再有天赋, 也万万缺不得一个“勤”字, 但凡有工夫,苏织儿便会在心下翻来覆去背诵这《千字文》。
那装着泥沙的木盒到底小, 一下写不了太多的字,在灶房炒菜做饭的间隙,苏织儿便常喜蹲在地上, 随手捡起根柴禾,在泥地上写写划划。
这日,她方在地上写了昨日刚学的几句,蹙眉盯了半晌, 自个儿也看不出所以然,正想着去里屋寻来萧煜那写着整首《千字文》的纸比对比对,看看可有出错的地方,却觉手中捏着的柴禾被人抽了去, 紧接着那人从她方才默写的几行《千字文》里圈出两个字,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再仔细想想,这两个字可是这么写的?”
苏织儿抬首看去,那人已放下柴禾, 直起身子入了内屋,她复又垂下脑袋, 对着那圈出来的两个字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重新抹平又写了一遍。
很快,那人便从里屋出来,苏织儿询问般看向他,便见他走近垂首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只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看来是写对了。
苏织儿弯了弯眉眼,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那人忙得脚不沾地,才在新种的菜地里浇了水,这会儿或是见缸里的水所剩不多,提起木桶便朝柴门外而去。
苏织儿盯着他那一瘸一拐的左腿,唇角笑意渐敛,因着她先头生病身子不好,回来后,这挑水劈柴捡柴……家中几乎大半的活都教她这位夫君默默揽了去。
她只每日待在家中,做做饭,认认字而已。
可这到底也不是个事儿,纵然她这夫君不上心,然先前吴大夫说的那话,苏织儿可都记着呢,既得有可能将她这夫君的瘸腿治好,为何不试一试。
只,先不说能不能寻到那位赵大夫让他同意诊治,那诊费也不知到底会是个什么数目。
他们余下的银两,苏织儿已然清点过了,除却前几日托去镇上的牛三叔还给吴大夫的二两诊费,还有再前头萧煜去镇上的花销及这段日子买米肉的钱,零零总总,竟一共又没了一两多,如今只剩八两有余。
当真是使钱如流水,他们而今又没旁的进账,恐只能眼睁睁看着钱就这般少下去。
苏织儿朱唇轻咬,一双秀眉蹙得紧,似在努力思忖着主意,须臾,似是想到什么,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用午食时,苏织儿抬眸悄悄看了萧煜一眼,才似无意般同他提起,说这两日在家中也闲得无趣,午后想去张家娘子那厢坐坐同她说说话,萧煜倒是没说什么,只道了句“好”。
有了他这句应允,苏织儿便放了心,至于她是不是真的要去张家娘子那厢坐着谈天,就另当别论了。
午食后收拾完碗筷,苏织儿便出了门,她去的确实是张猎户家的方向,只不过最后步子一拐,转而进了牛二婶家。
牛二婶背着竹篓正要出门,见到她倒是有些诧异,苏织儿只道是想同她一道上山采蕈。
她先头生病的事儿,牛二婶也从牛三婶那厢听说了,闻得此言,迟疑地关切了句她的身子。
苏织儿只答全好了,教她放心,又以家中竹篓坏了为由同牛二婶借了个筐子,便随她一道上山采野蕈去了。
因着她那夫君的帮忙,如今牛三叔将野蕈卖给酒楼,拿到手的钱比从前多出许多,这村里托牛三叔卖蕈的人自也跟着多了,毕竟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苏织儿亦是。
眼下既得没有旁的方子可挣钱,这采蕈她是万万不想错过的,能攒一点是一点,几十文几十文地攒,也能攒出好几钱不是。
只她不敢同萧煜说实话,她总觉得若她说了,他不会答应,便只能撒那么一个谎。
昨日刚落了雨,山上的蕈菇着实不少,苏织儿采了一个多时辰,足足摘满了一筐子便下了山。
她也不敢亲自交给牛三叔恐教萧煜看见,便寻了个蹩脚的由头托牛二婶给,便匆匆回去了。
回到草屋时,隔着篱笆墙,苏织儿远远便见她那夫君已坐在木墩上生火准备做晚食,或是因着撒谎心虚,她还在柴门处整理了一番说辞,才笑着入屋道:“夫君,我回来了,好久不曾去张嫂子那儿,这一说起话来便止不住,连时辰都忘了……”
“你在做晚食了吗?”苏织儿掀起锅盖往里头看了一眼,还夸赞道,“夫君你今日这饭蒸得可真不错……”
苏织儿自认她这番举止言行自然,应是没什么纰漏,可落在萧煜眼里,便是另一回事儿了。
他静静看着她略显僵硬的身子,听着她这过密和过于刻意的话,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他将视线又瞥向她袂口和鞋底鞋面沾的湿泥,薄唇压了压,可到底没拆穿她。
临至夜间入睡,或是因着身子并未全然好透,白日上山采蕈吹了凉风,苏织儿便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虽是咳得不严重,不过三两声,可却清晰入了睡在土炕另一头那人的耳中。
翌日午后,苏织儿又寻了个去张娘子家的借口,说是要同她讨教做衣的事儿,她这平素不常去邻里间串门的人蓦然跑出去两日,原还怕萧煜生疑,可那厢只一点头,道了句“好”,也没再说旁的,苏织儿便放下了心。
她自是又去了牛二婶那厢,牛二婶还将今日一早牛三叔去镇上卖蕈得的钱给了她,捏着那二十余文,苏织儿采蕈的热情都高涨了些。
一个半时辰后,复又像昨日那般采了蕈回来,苏织儿走在回草屋的小道上,正在心下估算着在采蕈的时节彻底过去前,她大抵能攒得多少钱两时,步子却骤然停了下来。
草屋外,正站着两个人,细碎的说话声不住地传入苏织儿耳中。
“你不问我还要上门同你说呢,昨儿你叔跟我提起时,我可惊得不行,这织儿的身子才好了几日啊,怎就上山采蕈去了,要说你也是,怎就没拦住她,她向来拼命,你就这么由着她去了,她若再病倒,你后悔都来不及……”牛三婶正用教训晚辈的口气微沉着脸同面前人念叨着。
站在他跟前的萧煜从始至终都未反驳,只静静待牛三婶说罢,才低声道:“婶子说的是,往后我定不会再让她上山采蕈了。”
牛三婶又唠叨了几句,才摇着头入了屋。
苏织儿虽知这事儿瞒不了不久,但没想到居然露馅得这么快,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那人却像是早就晓得她站在那厢一般,蓦然转头看来。
视线相对的一刻,苏织儿身子一僵,旋即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闪烁着眸光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少顷,再小心翼翼地抬首看去,便见那人已然一瘸一拐缓步入了院子。
苏织儿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快步跟上去,行至灶房内,她张了张嘴,也不知说些什么,末了,只声若蚊呐地喊了声“夫君”。
她眼睫微抬去打量着他的神情,唯恐他因自己撒谎一事生气。
可她那夫君的神情却着实有些奇怪,毫无笑意,好似是在生气,但又不太像,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形容。
正当她在心下暗暗捉摸之际,却听那低沉的嗓音淡淡道:“你很缺钱吗?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动家中的银两便是,身子还未好,又何必逞强上山。”
苏织儿想挣钱的心思,打他们成亲不久,她开始种菘菜,萧煜便看出来了,一开始他以为她或是想靠着赚得钱能吃好穿好些,可后来才发现似乎并不是,苏织儿平素节俭得很,每一分都尽量花在刀刃上,根本不舍得大手大脚,她似乎想将这钱攒下来留作它用。
看着萧煜那双漆黑深邃,似能将人一眼看透的眸子,苏织儿微微别开了眼。
她确实有想要的,一开始是想攒够了钱去京城寻她阿爹,但如今她暂且搁置下了此事,想先治好他的腿。
可这话她似乎不能说出口,若是他晓得她上山采蕈是为了他,大抵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吧。
她想了想道:“我没什么想要的,只在家中闲不住罢了。何况家中存的银两也就那么多,总有一天要使完的,趁着有暇能赚上一些是一些,毕竟这采蕈的时节也不长,不过这两月,就当贴补家用了……”
贴补家用……
萧煜剑眉蹙起,不知怎的,这几个字入耳,令他觉得格外烦躁,苏织儿去采蕈一事,他并无资格责怪她什么。
说到底,她不过是在为这个家而努力,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见萧煜蓦然面色沉黑下来,苏织儿不知自己方才那话究竟说错了什么,她张了张嘴,正想询问,那人已然转身出了灶房,默默在水缸旁劈起了柴。
他平素也不是没劈过柴,可今日虽是面无表情地手起斧落,却是格外用劲,倒不像是劈柴,更像是在泄愤。
苏织儿在灶房门口看了半晌,终于明白她为何觉得他既生气又不像生气,因这人气得根本不是她,更像是在自恼。
苏织儿不明所以,也实在读不懂他的心思,只低叹了口气,折身回屋做晚食去了。
外头劈柴的声儿断续不停,直到苏织儿喊了吃饭,才终于消停下来。
虽说平日吃饭,他们二人也几乎不说话,可今日这进食的气氛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沉闷。
苏织儿慢悠悠往嘴里扒着饭,还想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听对面倏然开口道:“明日一早,我要去趟县城。”
去县城?
苏织儿面露诧异,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要外出,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你去县城做什么?”
萧煜抬眸看她一眼,淡淡答:“有些要事要办……”
看他答话时这番迟疑的神态,苏织儿也不再多问,是人都有秘密,既得他不想说,她也没必要刨根问底。
这第二日恰好便有去县城的牛车,苏织儿给了萧煜一些银两,便亲自将人送上了车。
虽说是不好追问,可苏织儿终究还是好奇,她那夫君突然提出要去县城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做了诸般猜测,甚至猜测他是不是要去县城衙门。
她可曾听说过,为防流人逃跑,官府要求流人每逢朔望之日便要去所在的县衙登记报道。
可转念想想,苏织儿又觉得不是,他们成亲这么久了,她可从未见她这位夫君踏进过县衙一步。
不过说来也奇怪,县衙的人竟是一点也不怕她这位夫君逃跑。
胡思乱想了一日,快过申时,萧煜便自县城回来了,苏织儿虽是好奇,但并未询问,只舀了碗热水于他喝。
毕竟他若想说,她纵然不问,他也是会说的,若不想说,她问了,得到的回答也不一定是真的,又有何意思。
少顷,苏织儿接过萧煜喝完的空碗,便听他薄唇微张,幽幽开口道:“县城章家雇我做了账房,每月一两三钱,明日一早便要去那厢当值……”
听着他这风轻云淡的语气,苏织儿一时抓着碗半张着嘴怔愣在那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消息太过突然,任凭她想破了脑袋,恐怕也想不到,她这夫君竟然是去县城寻活计去了。
县城章家……
苏织儿只知道一个章家,就是那个以卖皮毛为主,家大业大的富商章老爷家。
可她不明白,她这夫君是怎突然成了那章老爷家的账房先生。
似是看出苏织儿的不解,萧煜将上回在医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她说了,言罢,他沉默少顷,凝视着她道:“县城离这里远,恐不方便每日来回,往后吃住都得在那里,你……可要同我一道去?”
在昨日之前,萧煜对去章家一事尚且有所犹豫,可苏织儿采蕈一事,蓦然让他有些气闷,气闷自己的无能。
才会让他下了决心去章家应聘那账房一职,可待实际跨出这一步时,萧煜才发现其实也没这么困难。
他不过是寻了个东家,靠做活正正经经赚自己报酬罢了,并无碍他那可笑的尊严。
苏织儿又是一愣,须臾,迟疑着问道:“夫君,你在那儿,可有住的地方?”
萧煜点了点头,他今日去县城章家,那位章家老爷对他倒是颇为赏识,即便他实话实话自己是流人,也毫不介意,还给了他不薄的待遇,“我单独有间屋子,虽说不上大,但应足以容纳我们二人。”
苏织儿垂眸思索片刻,却是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我在这儿住习惯了,一时让我进城去,又是章家那样的大户人家,恐还会觉得不适应。”
不过,这也只是她拒绝的缘由之一,最主要的还是苏织儿担心有自己在,笨手笨脚的给他添麻烦,他才进章家做活,想来要应付的事儿还多着,不能再让他平添一份烦恼。
见苏织儿语气坚定,萧煜默了默,只得道:“也罢,左右我每十日便会回来一趟,你在家中自己小心些。”
苏织儿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两人吃了晚食,一如既往早早睡下了,可只消想起萧煜要去县城的事,苏织儿心里就闷得厉害。
可分明她这夫君如牛三婶所言,不再待在家中,而去正正经经寻了个好活计赚钱想家,她该高兴才是。
毕竟县城章家的账房,再体面不过的活儿,可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且每月一两三钱,那可是一笔不菲的银两,这样往后她也不必总担忧钱的事儿。
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断定或是这事儿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又或是今后她得独自一人守着这草屋,难免有些孤寂,乃至于这般不高兴的。
苏织儿一宿未睡,第二日起得比萧煜还早,继续替他收拾昨夜没收拾完的行李。
待萧煜自炕上起来,她已扎紧了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又拿了一双簇新的鞋递给他。
这鞋便是先头她纳的那双,昨日刚巧做完,今儿萧煜去县城正好能穿上。
看着她手中之物,萧煜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听苏织儿笑道:“给你做的,夫君试试可还合脚?”
虽时不时瞥见过苏织儿坐在炕上做绣活,但萧煜并未凑近仔细看过,还以为她是在替自己缝衣,绝想不到她居然为他做了一双新鞋。
“你原先那鞋底都磨破了,既得要去章家,没有新衣裳,好歹得有双新鞋的。”苏织儿弯腰将鞋搁在萧煜脚边,示意他穿上。
萧煜迟疑片刻,才将脚伸进去,旋即站起了身,才试着在屋内走了两步,他便察觉到了这鞋的不同,不由得看向苏织儿。
苏织儿眸中的笑意浓烈了几分,做鞋时,她试着将这左脚的鞋底垫高了一些,方才看萧煜行走,那瘸态果真好了许多。
“夫君,看来这鞋很适合你。”
萧煜垂眸看了眼脚上的鞋,神色倏然有些意味不明,他看向苏织儿,须臾,薄唇微启,道了一句:“多谢……”
“谢什么。”苏织儿拎过那包袱搁在炕桌上细细嘱咐,“我在里头放了五两银子,到了章家,吃喝无需太节俭,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最是势利,莫教人家瞧不起……”
这些个道理,萧煜未必不比她懂,然他还是静静听苏织儿说了许多,唇角不自觉泛起淡淡的笑意,末了,认真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那去县城的牛车今日本是不来的,但萧煜昨日回来时同他讲好了,多给他一倍的车钱,他才愿意来载萧煜进城。
苏织儿唯恐到章家时太迟,匆匆塞了两个饼给萧煜做早食,让他路上吃,便送他去坐牛车。
临别时,萧煜问她,“下次回来,想要什么,我自县城给你带。”
“我什么也不要。”苏织儿摇了摇头,原还好好的,可此刻站在村口,一想到他这一走要十日后才能再见,竟蓦然有些喉间发哽,“你人回来便好……”
萧煜看着她稍有些发红的眼眸,薄唇抿了抿,少顷,缓缓抬起手,却是在她额间轻点了点,故作严肃道:“别以为我不在便可以偷懒,这几日莫忘了练字,别去采蕈了,下次回来我可是要考你的!”
见他如严师一般,临走前还不忘留份作业给她,苏织儿强忍住几欲涌出的眼泪,扯唇笑了笑,旋即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眼看着萧煜转身坐上牛车,渐行渐远,直到彻底看不见了,苏织儿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回走,连她自己都觉得颇为莫名其妙。
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哭成这般,怎的像跟被夫君抛弃了的怨妇似的。
纵然这般想着,萧煜离开的前两日,苏织儿仍不免有些怏怏没精神,亦不大习惯这空荡荡的屋子。
夜里听着外头的风声,便总是辗转难眠,总想着他在那章家过得好不好,适不适应,担心会不会有人因着他那瘸腿而看低欺辱他。
越想便越睡不着。
牛三婶得知萧煜去章家做活的事儿,倒是很替苏织儿高兴,不管怎么说,这萧煜可总算是挑起了养家的担子。
等萧煜回来的日子里,苏织儿闲来无事,就缝那早就买了但一直没动工的料子,替自己做新衣。
要不就反反复复认字,练字,再不然就去牛三婶那厢坐着说说话。
她可谓掰手指数着日子过,及至第十日,苏织儿天不亮就起了身,前一日她便去镇上买了不少好菜,待处置了一番,她便坐在灶房的木墩上眼巴巴望着柴门的方向。
苏织儿自然不知道,盼着这日的并不只有她,还有远在沥宁县城的另一人。
每隔十日便回一趟兆麟村,是萧煜想到苏织儿不一定同他一道来,便一开始就和那章老爷讲好的。
前一日,他就收拾好了东西,天才亮便背着行李自章家侧门出去了,守门的家丁看见萧煜,热情地招呼道:“周先生,要出门啊?”
“嗯。”萧煜一颔首,“回家去。”
“哦……”那家丁看着萧煜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纳罕地挠了挠头,方才他怎的觉得这位向来不苟言笑,冷得跟冰似的的新账房先生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是错觉吗?
离开章家,萧煜没急着去坐牛车,而是转而去了曾与苏织儿一道去过的布庄。
虽离上一回来,已隔了好一段时日,可那布庄的女掌柜还记得萧煜,一眼便认出他来。
毕竟这般相貌俊美的男子也不是常常能见着呢,自是难忘。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料子。”见他专往那颜色艳丽的布匹瞧,女掌柜登时心领神会,笑眯眯道,“今日可也是替你家娘子挑选的?”
不同于上回的扭捏,这次萧煜大大方方道:“敢问掌柜的,可有上回那般适合我家娘子的藕荷尺头?”
“您稍等,我瞧瞧。”女掌柜说罢,转身在架上寻了片刻,才抽出一匹来,搁在萧煜面前,“这匹,颜色倒是与先前那匹相近,上头还有花样,我觉得倒是更好些看。”
萧煜细细一瞧,确实如此,这匹的颜色更浅,倒显得更娇俏许多。
他甚至能想象到这料子有多衬苏织儿,她本就只有十五岁,花儿似的,正是该穿这颜色的年纪。
“这料子,我要了。”萧煜说罢,又抬首在架上睃视了一圈,目光倏然定在了一处,可也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却变得略有些不自在。
女掌柜疑惑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了然,却佯作不知,只自然地从架上抽下那匹料子道:“您家娘子上回没能扯这几尺的朱红料子做小衣,我一直觉得可惜呢,您既得买下了那块,不如将这块也一道带走吧,我算您便宜些,可好?”
萧煜深深看了那朱红尺头,掩唇低咳一声,才低低道了句“好”。
买下了两块衣料,萧煜满意地离开,去往城门的路上,沿途瞧见一家糕点铺子,他迟疑了一下,可纵然苏织儿再喜甜,有了前车之鉴,他也断不敢再冒险。
又向前走了两步,萧煜复又停下来,然这回思索片刻,他却是提步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萧煜捧着手上的木盒,一想到苏织儿收到此物时高兴的模样,眸光便温柔了几分。
想来,她定然会喜欢。
萧煜将东西收进包袱中,继续缓步微显瘸态地向前走,却并未发现,一顶与他擦肩而过的软轿在下一刻骤然停了下来。
当他走过那放落的软轿不久,就听身后传来略显激动的声儿。
“可是六殿……六爷?”
第38章 归家
沥宁县城, 清茗居。
二楼雅间,萧煜端坐在半敞的窗前,眼见面前人半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替他倒茶。
“六殿下, 请用茶。”
萧煜瞥了眼杯中清澈的茶水, 却是未动,只淡淡道:“范大人如今乃是这沥宁县县令, 而草民不过一介流放的罪人而已, 您不必这般称呼草民。”
这位代替钱升新上认的沥宁县令范奕闻言面露难色,他一身天青锦缎长袄, 长相周正,看年岁也不过二十有余,他张了张嘴, 神色间颇有些怅惘,须臾,定定道:“在微臣心中,无论如何, 六殿下便是六殿下,是皇家血脉,陛下之子,与您是否获罪毫无关系。”
见他这般坚持, 萧煜也不再说什么,只捏起茶盏垂眸轻啜了一口。
对于这位少年得志的范奕范大人,昔日在京城,萧煜虽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并无太大交集, 但想起上回在那书肆听得的一些言论,他薄唇微抿, 佯作不知般问道:“范大人不是在翰林院吗,怎的跑到这沥宁来了?”
听得此言,范奕掩在袖中的手蓦然攥紧成拳,紧蹙的眉宇间浮现几分愤懑,他沉默许久,方才强忍住心底欲喷薄而出的怒火,抬眼看去,“微臣,是以无故污蔑上官的罪名被贬谪至此的……殿下可知,户部崔侍郎有一子,年近而立,却因整日纵情声色不思进取而屡试不中,可今年科举,他竟然一举及第,最后列三甲第三十四位……”
萧煜举着杯盏的手微滞,对于那位崔公子,他印象倒是很深,范奕对此人的评价还算是客气,那人满脸横肉,□□熏心,常年眠花宿柳,何止是不思进取,简直蠢不可及。
那般人,居然能进三甲,的确是匪夷所思。
范奕顿了顿道:“虽不少人同微臣一样心存疑窦,但也不敢随意置喙,直到殿试后不久,微臣一位落榜的同乡好友找到了微臣,告诉微臣说他怀疑这届春闱或存舞弊,就因着前几日夜里,他在那花街遇着那位喝得醉醺醺被家仆架着的崔公子,那人不仅对他冷嘲热讽,还告诉他,就他这般贫寒出身的学子,想一朝飞上枝头不过是痴心妄想,到最后也只是替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做嫁衣罢了……”
做嫁衣……
听得三个字,萧煜剑眉微蹙,眸色暗暗沉了沉。
“何谓做嫁衣!”范奕咬牙切齿,但仍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其实不仅微臣那同乡有疑,微臣亦心生怀疑,谁知暗中调查之下,竟教微臣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萧煜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已然有了猜测,紧接着,果听这位范县令发出一声荒唐的嗤笑。
“那崔公子根本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而是他家中买通考官,暗中调换了他和其他考生的答卷,才致使其金榜题名!”
“殿下可知背后支持这场科举舞弊的人是谁?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亲舅,吏部尚书曹赋荣!”言至此,范奕蓦然激动起来,他直视着萧煜,满腔义愤,“朝廷实施科举,本意将天下人才不分贵贱悉数纳入官府朝堂,若科举不公,任由其徇私舞弊,让那些碌碌无能,贪赃枉法之辈尸位素餐,搅乱官场,那久而久之,定致百姓遭殃,朝政混乱,甚至于……国之不国啊……”
萧煜静静看着眼前这一腔怒火,愤恨不平的男人,竟隐隐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范奕这一席话并没有错,他是个好官,不过是在为那些饱受不公的寒门学子不平,亦在为国的前程忧心。
然,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范奕似乎企图从萧煜身上得到一丝认同,可很快,他便发现他敬重的这位六皇子殿下从始至终都只在默默饮茶,丝毫不为所动,他颇有些难以置信,少顷,忍不住问道:“六殿下听到这些,难道就无一丝感触吗?”
对面人懒懒抬睫看来,语气平淡如水,“范大人觉得草民该有什么感触,与您一起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怒斥那罔顾律法,任意妄为的曹赋荣吗?可范大人是不是忘了,如今草民已什么都不是,亦什么也做不了……”
萧煜说罢,起身拿起搁在桌案上的行李包裹,冲他微一颔首,“多谢范大人请的这杯茶,草民也劝您一句,若还想要这条命,到了这儿便安安心心,莫再说些不该说的话。草民急着回家,恐再迟便赶不上回去的车了,草民告退。”
范奕眼看着萧煜微瘸着腿,往门口而去,陡然提声道:“殿下就甘愿一辈子沦落至此吗!”
听得此言,那厢脚步倏然一滞。
范奕顿了顿,言语恳切,“其实微臣一直不愿相信当年那桩巫蛊案与殿下有关,殿下难道就没想过为自己平冤,重回京城吗?”
入仕为官后,范奕虽与萧煜不曾见过几回,可萧煜不知道,早就六年前,他还是个穷苦的秀才郎时,就在南方一个叫鞠益的县城见过他。
彼时南方暴雨决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朝廷虽拨发了赈灾粮饷,却遭官员贪腐,不及百姓手中,乃至当时饿殍枕藉,尸横遍野,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人间惨状。
有百姓冒死将此事上报御前,陛下龙颜大怒,立派钦差前去调查此事。
那位钦差便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六皇子殿下萧煜。
当年,范奕亲眼看见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倚仗帝王令牌将贪官拖至闹市口当众行刑,以一儆百,大快人心时,那一刻,范奕甚至曾大逆不道地想过。
这大澂将来的储君,就该是这个模样!
故而两年前,巫蛊案事发,范奕始终不相信萧煜会做出这般谋反之事。
可彼时他不过一小小的翰林院编修,终究无能为力。
然今日在这偏僻荒凉的沥宁再见这位六皇子殿下,他因触及舞弊一事而被贬谪至此的诸般激昂愤懑便再也抑制不住。
他以为他是寻到了同道中人,可看着萧煜周身再无丝毫当年意气,波澜不惊若一潭死水的眼神时,他蓦然生出几分错愕,这不该是他印象中的六皇子才对。
眼见他话音才落,那厢不再前行,而是幽幽转过了身,范奕原沉下去的心复又跳动了起来。
他扬起笑意满怀希望地看向萧煜,却见他将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背后的桌案上,旋即淡淡开口。
“这盘桂花糕可否容我带走,
我娘子或许能吃。”
范奕:“……”
此时,兆麟村草屋。
牛三婶拿米糠喂了院子里的鸡,甫一抬头,便见对厢草屋的灶房里,苏织儿还坐在那木墩上,托腮呆呆地望着门口,她不由得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过去。
“织儿,还在等呢?”
见牛三婶过来,苏织儿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是啊,也不知道我夫君何时才会回来……”
想起她方才那副望眼欲穿的模样,牛三婶的神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她凑近苏织儿耳畔,低声道:“织儿,这周煜好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得抓住机会啊!”
“机会?”苏织儿没听懂这话,茫然地眨了眨眼,“什么机会?”
“哎呀,同婶子装什么傻。”牛三婶轻撞了撞她的肩头,唇角笑意暧昧了几分,“都说小别胜新婚,周煜十日不曾见着你,怕不是快想死你了,今夜回来还不得同你如胶似漆的……”
这话说得一点不遮掩,苏织儿就算再笨也该听懂了,她顿时羞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婶儿……”
“哎呀,你羞什么。”见她从脖颈到耳根尽数红了个透,牛三婶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很快,她微敛起笑意,认真道,“婶子说正经的,你俩成亲也有好几个月了吧,也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什么孩子呀!
他们俩根本,根本就还没……
这事儿苏织儿压根不可能对牛三婶说,她窘迫得厉害,末了,只能道:“我……我那汤还在锅里熬着呢,我去看看。”
说罢,转身迫不及待地疾步往屋里走,看着她这副样子,牛三婶掩唇笑意不止,亦出门回了自个儿家,心叹果然还是年纪小,面皮薄,居然这么禁不住逗。
因着牛三婶那话,苏织儿面上的红意过了许久才退,等到快至午食,见仍是未等到她要等的人,她不免有些急。
苏织儿掰着手指又数了一遍,确认是今日不错,便有些惴惴地踱至村口,在那棵老榆树底下踮脚张望着。
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见日头高悬,那小道上却仍是不见丝毫牛车的影子,苏织儿才有些失望地耷拉下脑袋转身往回走。
他今日或是不来了……
可没走几步,苏织儿便依稀听见赶车声,她顿时惊喜地转头看去,果见一辆牛车幽幽朝这厢而来。
她笑着小跑上前,就见那牛车远远停了下来,自上头下来个人。
苏织儿蓦然止住步子,定睛一看,却是一时怔忪在那里。
那人一身崭新的灰蓝长棉袍,墨发高束,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透出几分儒雅矜贵,他背着一个包袱,缓步朝这厢而来。
分明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可看着他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衣着气度,活像换了个人一般,苏织儿竟觉得此刻的他让她觉得万分陌生,甚至于遥不可及。
正当她失神之际,那人已然行至她跟前,看着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模样,眉梢微挑。
“怎的,才十日不见,不认识我了?”
苏织儿骤然回过神,听着这熟悉的嗓音,那股陌生感方才消散了一些。
“夫君,你回来了。”
她强笑了一下,随即抓了他的手臂,语气中添了几分幽怨,“你若再不回来,我做好的饭都要凉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遇了些事儿,便耽搁了。”
萧煜一边解释着,一边与苏织儿往草屋的方向走,一路上遇着不少村人与他们招呼。
“呦,周煜回来了,听说你去那县城章家当了账房,当真是厉害呀,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谁人都当得的。”
“这不是周煜嘛,这打扮险些没认出来,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
苏织儿一路听他们夸着自家夫君,与有荣焉,不由得微微抬起下颌,做出几分神气的样子。
然路过顾家门前,瞥见臭着一张脸的孟氏,苏织儿又别过眼,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
萧煜垂眸看着她这副孩子一般可爱幼稚的模样,不由得唇角微扬,泛起几分浅浅的宠溺的笑意。
及至草屋门口,远远就看见这夫妇二人的牛三婶戏谑地一笑,旋即隔着围篱高声喊道。
“呀,周煜,你可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我们织儿便要等成望夫石了!”
苏织儿的双颊蹭一下染了个通红,她又羞又窘,急得在原地跺了跺,喊了句“婶儿……”
“好了,好了,你们小夫妻一阵子不见,好生聚聚,我便不打扰你们了。”牛三婶冲苏织儿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就笑盈盈转身回屋去了。
苏织儿不免又想起她方才说过的“小别胜新婚”的话来,她咬了咬唇,羞窘之际,就听头顶响起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你等我很久了?”
她抬眸看去,望进那双漆黑深邃,带着细微笑意的眼眸里,一时间竟是心如擂鼓,砰砰跳个不停。
“没有,也没多久。”苏织儿语气坚定,却低首不敢直视萧煜的眼睛,“我向来都起得早的,你也不是不知,婶子不过玩笑罢了,快进去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说罢,她松开抓着萧煜的手,埋头快步往里走。
萧煜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新长出来的绿油油的菘菜苗芽和角落里葱郁了不少的豇豆,眸光不禁柔软了几分。
他提步入了灶房,苏织儿已将烧好的菜端到了内屋炕桌上,他舀了凉水净了手,也拿了碗筷盛了饭拿进去。
动作自然得好像不是才从外头回来,而是一直在这儿。
三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有菜有肉,显然是精心准备的,萧煜看破不说破,用饭间,见苏织儿疑惑地瞥向他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袱,低声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待会儿打开看看吧。”
给她带了东西?
苏织儿双眸一亮,虽说萧煜离开时确实提过,可她压根没想过他真的会带东西给她。
苏织儿平生没收过什么礼物,她心下期待地不得了,一时连吃饭都没了太大的心思,眼神频频往那包袱瞥。
待两人终于吃完了,收拾罢炕桌上的碗筷,看苏织儿这副已然等不及的样子,萧煜便提起那包袱搁在上头,示意她自己打开。
苏织儿紧张地吐了口气,方才缓缓抽开系绳,绵软的包袱布往四下垂落,露出里头的东西来。
除却一件萧煜自己的衣裳,就是两个包裹和一个木盒子。
这么多,都是给她的?
苏织儿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萧煜,他却不答,只轻飘飘道了一句“你自己看”。
她只得自己动手,先是打开了最上头的油纸包,里头赫然是几块香喷喷的糕食,这回苏织儿倒是认识,“桂花糕!”
“吃过吗?”萧煜抽过她手中的桂花糕,“若是不曾吃过,恐怕得给三婶家几个孩子了。”
“吃过,吃过!”苏织儿点头如捣蒜,“我幼时,阿娘给我买过好几回呢。”
她生怕萧煜抢去似的,伸手夺了过来,还不忘强调道:“我能吃的,真的!”
旋即迫不及待地藏在了自己屁股后头,萧煜颇有些忍俊不禁,提醒道:“还有呢。”
苏织儿继续看向包袱内,这次挑了那个木盒,她将手搭在上头,又不确定地问了句“这也是给我的吗”,直到得到肯定的答复,才放心地打开。
相对于看到桂花糕时的惊喜,这回苏织儿睁开了双眸,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盒中之物捧了出来。
她将那物立在眼前,澄黄的镜面上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样,镜中人亦跟着她一道眼尾微扬,笑得娇媚可人。
她用指腹在光滑的镜面上一寸寸拂过,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在这般清晰的镜面上看到过自己的样子。
如今这么仔细一看,突然发现,她的眉眼竟与她阿娘生得这般相像。
见她眼也不眨地盯着这枚铜镜,萧煜低声问道:“喜欢吗?”
苏织儿抬眉看来,湿润着双眸重重点了点头,哑声道:“谢谢你,夫君……”
萧煜抿唇没有说话。
她似乎总是在对他说谢,却从不觉得这似乎是他本应该给她的。
他是她的夫君,可打她进门,却几乎什么都不曾给过她,他们成亲亦从头到尾潦草得紧。
家中没有女子梳妆的铜镜,她每日晨起,都只能对着水缸草草整理发髻,是他之过。
他没有告诉她,往后不止是这枚铜镜,旁的女子有的,他都会努力让她也能拥有。
苏织儿放下铜镜,转而看向包袱内最后一个纸包,然正当她准备打开时,却有一只大掌快她一步拿起来道:“这里头是些衣料,是给你做衣裳用的。”
衣料?
苏织儿疑惑不解地看着他略有些不自在的神色,怎的先头还故意神神秘秘,这会子就直接告诉她了呢,她低低“哦”了一声,眼见那人将衣料搁在她手边道:“我看你暂且还有衣裳要缝,这些留着往后再动吧。”
说罢,利落地起身出去了。
苏织儿只觉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怪,她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低头看了眼那纸包,打开一瞧,便顿时恍然他为何怪了。
她捏着那块朱红料子,面上的红晕可丝毫不比这颜色浅,甚至又不自觉想起牛三婶的话来,心底幽幽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送她这块做小衣的料子。
莫不是,在暗示什么……
是夜,苏织儿将前一日特意替他晒好的被褥铺在炕上,如往常一般睡下。
分明从前也不是没在同一个炕上睡过,可不知为何,今夜的苏织儿格外得紧张。
临睡前,她特意当着那人的面将炕桌撤了去,他也只看了一眼,却并未说什么,默默睡下了。
两人的被褥,苏织儿刻意铺得比从前近了许多,耳畔男人的呼吸声比以往更加清晰。
苏织儿攥着被角,始终提神听着那厢的动静,甚至在心下想,若是今夜他想过来,她也不会推开他。
可等啊等,到最后仍是什么也没等来,只听见男人愈发平稳的呼吸。
他睡着了。
那份忐忑紧张的心情登时被一股子难言的失望取代。
苏织儿耷拉下唇角,旋即似是自嘲般笑了笑。
也对,他若是想碰她,早便下手了,又怎可能等到现在。
苏织儿缩了缩脖颈,失落地将自己埋进被褥里,在此刻竟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难道她对他来说,就真的一点吸引力也无吗?
第39章 探望
萧煜只告了一日的假, 在草屋睡了一宿,翌日一早便得赶回县城章家去。
这拢共见了还不到一日,人便要走了, 苏织儿虽心下有些不舍, 但还是不得不晨起送萧煜离开。
这回,她倒不像上回那般没出息地掉了眼泪, 左右每隔十日, 他都会回来一趟。
如此,十日十日地等, 不知不觉,萧煜在章家做活也快有两月,苏织儿也慢慢习惯了。
沥宁此地暖和的日子极短, 甫一过了七月,迎面的风中便携了几分凉意,只怕再过两月,那雪就又得落下来了。
是日, 苏织儿抱着木盆去河边浣衣,便有村中几个妇人围拢过来与她说话。
萧煜去县城章家做账房的事儿早就在村里传遍了,每回他回来,提着那大包小包的东西, 村里人可都瞧见了,对苏织儿着实艳羡得很。
“织儿,你家周煜一个月能拿多少月钱,想必不少吧,他每回还都想着给你带那么多东西回来, 你可真是命好,嫁得这么好的夫君……”
“那也就是织儿, 换作旁人哪能让周煜这么死心塌地的,恐怕现在还在过那苦日子呢……”
苏织儿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只笑笑没有说话,萧煜每月挣的月钱的确不少,除却正经月钱外,还有些主家因他做得好而赏他的银两,这些钱萧煜都分文不少交给她了,先头她塞给他的五两他也还了二两回来,说是他花销不大,不需要那么多,手头上的已足够他花使很长一段时日。
这两月下来,零零总总,竟也攒下近四两的银子。
这厢正说得热闹,却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儿从另一头幽幽传来。
“有些人啊,还是莫要高兴得太早,这男人在外头久了,见得世面多了,很快就会变了心,到时候哪里还能看得上家里的糟糠之妻啊,怕是迟早是要丢弃的……”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苏织儿蹙眉看去,果见河岸上游,她那位舅母孟氏正独自一人用捣衣杵锤洗衣裳,这一下下力道重的,也不知道是在锤衣裳,还是借此泄愤。
虽她没有看这厢,可苏织儿和其他村里的妇人哪里不知她说的是谁。
苏织儿对孟氏再了解不过,她就是不快她如今过得好,变着法子想膈应她呢,她若恼羞成怒与她争辩,正是中了她的下怀。
她只当没听见,转而笑着说起旁的事儿来,见苏织儿丝毫不为所动,孟氏果真气的不轻,衣裳也没洗完就一脸恼怒地走了。
苏织儿不紧不慢地浣洗完衣裳才与牛三婶一道往回家去。
牛三婶想起方才孟氏说的话,唯恐苏织儿记挂于心,忍不住劝道:“织儿,你舅母那就是胡说八道,周煜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嘛,他若是那般沾花惹草,见异思迁的,哪里还会那么准时隔十日就回来看你一趟。”
“我知道的,婶子。”苏织儿哪里会听信孟氏的话,“我夫君对我多好,我比谁都清楚,又怎会误会他呢。”
“那便好。”听她这般说,牛三婶便放心了,她顿了顿,又转头看了苏织儿一眼,挑眉道,“离周煜上回回来,也该有七八日了吧,是不是想他了?”
苏织儿闻言朱唇微抿,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她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想,毕竟平日就她一人,在这从前他们两人一起居住的草屋里,她怎可能丝毫不念起他来。
牛三婶顿时心领神会,眸中笑意浓了几分,“要说你也是死脑筋,既得他不能来看你,那你就去看看他呗,不也一样嘛。”
去看他?
苏织儿怔愣着看向牛三婶,她好像确实从来没这么想过。
是啊,他不能回来,但她可以去章家看他呀。
见苏织儿一双杏眸登时亮闪闪的,显然很满意她出的这个主意,牛三婶又道:“正巧明日你叔一大清早要去县城办事,你就搭他的车一道去,记得将这要带的东西统统都带上……”
言至此,她凑近苏织儿,语气暧昧:“别忘了穿上最好看的衣裳,将自己也好生拾掇一番,明日好教那周煜一看见,就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
“知,知道了……”苏织儿小脸通红,又飞快道了句“谢谢婶儿”,就急匆匆回了屋。
这突然做了进城看萧煜的决定,苏织儿尚且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内间草帘前站了一会儿,想起牛三婶说的话,方才打开角落里的木箱子,从里头捧出一件做好的新袄子来。
这件藕荷的袄子用的衣料还是萧煜头一回从县城回来时给她带的,虽得前几日就缝好了,可苏织儿一直没舍得穿,本想着留到过年的,但明儿既得要去章家看他,穿上这件倒正合适。
是夜,苏织儿烧了热水好生洗了个澡,将衣裳从内到外统统换了个新。只消一想到明日就可见着萧煜,她喜得都没怎么睡,早早便醒了。
她穿上那件藕荷的新袄子,对着铜镜好生梳整了一番发髻,然她左看右看,总觉得缺点什么,想了想,便拿出她阿爹当年留给她阿娘的那支海棠银簪插在上头,方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这进城探望,苏织儿也实在不知给她那夫君带去些什么,吃的用的,那章家都有,他也不缺,但她也不好空手去,思忖半晌,干脆提了一小坛子她刚腌好不久的豇豆。
此物下饭,而且存上一段日子也不会坏,苏织儿自觉很合适。
待收整好了,苏织儿随便吃了些早食,就闭紧草屋门,去对厢搭牛三叔的车。
牛三婶正在小道上对自家男人碎碎嘱咐着什么,乍一瞧见提步行来的苏织儿,一时间瞠目结舌,愣在了原地。
“呀,织儿!”她拉住苏织儿的手不住地上下打量,“真好看呀,可真是太好看了,活脱脱跟仙女下凡似的……”
“婶子也太夸大了些。”苏织儿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话哪里有错,你说是不是,孩子他爹……”
“是,你婶子说得不错。”牛三叔也道,“我们织儿本就漂亮,这新衣一穿上就更是美了!一会儿周煜见着你,还不得看直了眼。”
见苏织儿羞得都快将脑袋埋到地里去,牛三婶笑道:“好了,好了,快上车吧,早些到那儿,便能早些见着你想见的人!”
“嗯。”
苏织儿轻轻点点头,由牛三婶扶上了牛车,一路颠簸着往县城的方向而去。
上回她去县城,还是与萧煜一道去卖那张狼皮,那时她还在车上睡着了,且不小心睡进了他的怀里呢。
思至此,苏织儿忍不住扬起唇角,一双潋滟的杏眸里闪着璀璨的光。
也不知,她这样突然去见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会不会有那么一点觉得高兴呢?
一个多时辰后,牛车才缓缓驶进城门,县城此地牛三叔也算常来,故而对于那章家所在都无需打听,想到苏织儿当是心急见到自家夫君,他也没先忙自己的活计,进城头一桩事便是载着苏织儿在章家靠北的一个侧门停下。
这大户人家的正门,除却来贵客,轻易是不给开的,更是不给人随随便便从那厢走。
牛三叔懂得多,知道这些个规矩,临走前,嘱咐苏织儿问问那些守侧门的家仆,他们应当会领着她去见萧煜。
苏织儿颔首道了声谢,及至那侧门前,果见里头有一个年轻的家仆,不待她开口询问,瞧见这么个美貌的女子,那家仆已快一步殷切地问道:“你找谁?可是来我们府上找活干的?”
“不是来找活的。”苏织儿摇了摇头,有礼道,“敢问周煜可在?”
“周煜?”那家仆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陌生。
苏织儿见此,又道:“他同我说他在你们这儿做账房。”
“哦……你说的是周先生吧。”那家仆顿时恍然大悟,他抬眼打量着苏织儿,问,“你是他的……”
“我……我是他的娘子。”苏织儿略有些不自在地答道。
“原是周先生的娘子啊!”那家仆忙敞了门,热情引着她往里头走,“您进来吧,我带您去寻周先生。”
“诶,多谢你了。”
苏织儿小心翼翼地踏进去,一路紧紧跟在那家仆后头,看着这章府里干净齐整的屋舍,曲曲折折的回廊,还有偌大的种着奇花异草的花园,不免有些拘谨地攥紧了手上的腌菜坛子。
那家仆似乎是个好人缘的,这一路走来,不少仆婢打扮的同他招呼,还问起他身侧的苏织儿来。
听闻是周先生家的娘子,不少人都深深看她几眼,面露诧异。
苏织儿竟不知道,原来她那夫君,在这章家居然这么有名。不过想来也是,他是账房,这府里的支出许多都要经他的手,哪还有人不晓得他的。
这章家着实是大,弯弯绕绕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竟还未抵达要去的地方。
且天公不作美,尚在一处回廊走时,竟密密地下起小雨来,那家仆低低“哎呦”了一声,让苏织儿在原地等了片刻,也不知从哪里弄了两把伞来,递给苏织儿,方才打着伞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就在前头了。”那家仆冲苏织儿指了指,“周先生原睡在另一处,但我们老爷器重周先生,前几日僻了这个没人的小院子让周先生住。”
“到了……”
两人说着,入了一处垂花门,苏织儿尚未来得及收起伞,就瞥见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背对着她的熟悉的身影。
她面露喜色,朱唇微张正欲喊“夫君”,却是骤然止住了声儿,因得她很快发现檐下并非只有他一人,他正与一个姑娘面对面说着什么。
那姑娘一身水蓝的花绫袄子,眉眼如画,温婉可人,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受过悉心教养的女子。
她笑盈盈地抬首看着萧煜,两人这般相对而立,不论从模样到气度,竟是万分登对,像极了一对璧人。
苏织儿垂眸看了眼自己那双沾了泥的旧鞋,和手上提着的腌菜坛子,心下陡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便不想进去了,正当她生出退意之时,偶一抬眸,却见檐下人已然折首看来,在看到她时,面露诧异。
苏织儿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在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忽觉有些难堪,下一刻,竟毅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雨里。
可出了那垂花门,苏织儿才陡然发现她根本不识路,可也只能淋着雨继续茫然地沿着那小路往前走。
然没走多久,她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拽死死住了,一件长袄兜头罩来,挡住了淅淅沥沥淋在她身上的雨水。
“你跑什么!”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那人满目焦急,眉宇间揉着几分淡淡愠色,见她不说话,须臾,一把将淋得透湿的她揽进怀里,疾步往回走。
盖在她头上的长袍还留有男人的体温和气息,苏织儿懵懵地跟着他走,心底思绪却复杂交错如团怎也理不清的乱麻。
是啊,她跑什么?她为什么要跑呢?
苏织儿自己也不明白。
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看到他和旁的女子在一起时,她会觉得这般难受,心口跟堵了块大石般滞闷。
她……究竟是怎么了?
第40章 醋意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教看门的家丁一时有些懵,在他印象中,打这位账房先生来章家到现在, 向来是一副风轻雨淡的样子, 喜怒不形于色,或是不想自己的瘸腿看起来过于明显, 他平日走路总是慢吞吞的, 何曾见过他像今日这般慌慌张张追出去的模样。
他微张着嘴,眼见那周先生脱下自己的衣裳替自家娘子挡雨, 又揽着她重新回了院子。
他颔首对着檐下的女子淡淡道“姑娘方才吩咐的,小的都记住了,一会儿便去办, 小的暂且还有些事,就不亲自送姑娘了”,言罢,便自顾自带着自家娘子入了屋。
家丁瞪大了眼, 不敢相信这周先生居然敢对老爷的掌上明珠,府中唯一的姑娘这般态度,正咋舌间,原站在檐下的女子已带着身后的婢女提步往这厢而来。
他登时恭敬地施礼, 便听那婢女道:“我问你,方才你领进来那年轻妇人是谁啊?”
家丁忙答:“她说她是周先生的娘子。”
娘子……
那章家姑娘闻言面色微变,旋即蹙着一双眉头出了院子。
见自家姑娘似有些不高兴,那婢女跟在后头,思忖片刻道:“听闻这周先生娶的娘子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 今日见着,果真如此, 看她那样子,也不知怎的就跑出去了,将自己淋了个透,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哪及姑娘您万分之一啊……”
言至此,那章家姑娘蓦然沉黑下一张脸转头看来,婢女慌忙闭了嘴,晓得是惹恼了自家姑娘,忙虚虚拍了两下自己的脸,改口道:“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失言,那人哪里能跟姑娘您相提并论啊……”
章家姑娘面上的愠怒这才缓了些,她下颌微抬,末了,只淡淡道了句:“莫再胡说八道!”
那厢,小院主屋。
甫一入了屋,萧煜唯恐苏织儿受寒,忙取来干净的巾帕替她擦拭身上的雨水。
“怎的突然来了,也不提前同我告一声。”
萧煜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淡淡的埋怨,苏织儿听罢有些无措地搅着手指,声若蚊呐道:“就是想来看看你……夫君,你生气了吗?”
萧煜垂下眼眸,便见苏织儿抬着脑袋,神色间透露出几分小心翼翼。
“没有……”他将语气放柔了几分,旋即扯过适才一道取来的长衫递给她,“赶紧换上,莫要着凉了,我去烧些热水同你喝。”
苏织儿讷讷地点了点头,眼看着萧煜闭上了屋门,才慢悠悠脱了身上这件打湿的藕荷袄子,将萧煜的长衫穿上。
她拿着这件才头一日穿,还不曾给她那夫君好生瞧瞧的新衣,不由得低叹了口气,只觉惋惜,要是她刚刚不那么傻乎乎地跑出去就好了。
她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女子,看萧煜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大抵是府内的主人家,特意来吩咐事儿的。
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根本就是她自己多想了。
待苏织儿换好了衣,没一会儿,在外头烧水的萧煜便提着水壶进来,满了茶水推到苏织儿面前。
他复又穿上方才那件略有些打湿的长袍道:“我尚有些活要干,恐不能陪你,午食我会托人送来,待活做完了,我会尽快赶回来。”
听得此言,苏织儿心下略有些失望,但想着她本就是没打招呼就突然过来,没道理耽误他当值,就乖巧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萧煜凝视了她片刻,却没立刻走,而是自靠墙的桌案边取出笔墨纸砚搁在苏织儿跟前。
“若是无趣,便试着写写字,你如今虽已认得许多,但用笔写字和用树枝写到底不一样,你可自己试试。”
见着这光滑的纸张和笔,苏织儿双眸一亮,适才因着萧煜不能陪自己的失望此刻也一扫而空,重重点了点头。
萧煜离开后,她拿起那笔,将纸张铺得更平整了些,旋即学着萧煜曾教过她的握笔姿势,沾了墨往纸面上落。
然纵然知晓这字怎么写,真正写起来,苏织儿才晓得有多难,那墨汁甫一沾了纸面便晕染开来,软趴趴的笔头根本控制不好力度,最后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毫无笔锋可言,着实难看得紧。
苏织儿皱着眉头尝试了好几次,但始终如此,可她一向是个执拗的脾性,不写好便决不罢休,很快就一门心思拱了进去,直到听见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推开门一瞧,是个端着食案的婢女。
苏织儿这才想起萧煜说会托人给她送午食的事,忙伸手接过,连声道谢。
那来送饭的婢女是个年岁小的,看起来还比她小上几岁,她送完了也不走,只歪着脑袋看了苏织儿半晌,蓦然笑道:“你生得可真好看,怪不得周先生每十日便要急着回家去,我们原还以为……”
“以为什么?”苏织儿好奇道。
“没,没什么……”
那婢子哪里敢说,他们这些府中的下人,原还以为周先生娶的娘子是个粗俗泼剌的,是故意逼着周先生每隔十日回去一趟的呢。
她呵呵笑了两声,道了句吃完了放在外头,她自会过来取,便急匆匆跑开了。
苏织儿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但也没在意,端着食案回了屋。
看着食案中的一道鱼,一道青菜和那碗白米饭,她不禁有些吃惊,没想到原来她夫君在这府里吃得这般好。
她瞥了眼自己搁在桌角边的腌豇豆,一时间竟觉有些寒酸。
看来一会儿回去还是将这一小坛腌豇豆带回去吧。
饭罢,苏织儿收拾了碗筷搁在门外,复又埋头继续开始练字。
萧煜回来时,便见苏织儿正抓耳挠腮,对着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直叹气,他凑近一瞧,亦有些忍俊不禁。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苏织儿背后,俯身握住了她提笔的手。
苏织儿微惊了惊,但很快便冷静下来,纵然看不见身后之人,但她也很清楚这人是谁。
她放松下身子,任由他半环着自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游走,伴随着低沉醇厚若山间清泉般的声儿在她耳畔幽幽响起。
“写字需以腕运笔,这起收均有所技巧……”
他领着她写了三四遍,便放任她自己写,苏织儿到底有些悟性,不过三五遍,原歪七扭八的字总算有了些样子。
正当她写得入迷之时,却骤然听见外头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的雨声,苏织儿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问萧煜,“什么时辰了?”
“快到末时了。”萧煜答。
“呀,我得回去了。”苏织儿忙站起身,“我是搭牛三叔的车来的,可他今日留在城中不回去,我得搭城门口的车回村,再晚恐是赶不上了。”
她推开窗子想看看雨势,可瞧见外头的倾盆大雨,一时间懵在了原地。
这……教她如何回去?
萧煜侧首看了眼苏织儿忧心忡忡的模样,薄唇微抿,少顷,低声道:“这么大的雨,要不……今夜留下来吧,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回去……”
留下来?
苏织儿怔愣着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这屋子实在说不上大,里头也仅一张窄窄的床榻可睡而已。
她看了萧煜一眼,红着脸迟疑着问:“方便吗?两个人会不会太挤了些?”
萧煜虽新搬到了这个小院子,内里也有几间厢房,但那里到底没人收拾过,尘灰密布不可住人,他原想说今日他睡地上便可,可听苏织儿盯着那床榻说出这话,似乎压根没有跟他分床的意思,他默了默道:“无妨,一会儿我同人再借条棉被便是。”
苏织儿闻言复又看了眼外头的大雨,旋即无奈地点了点头,看来也只能这般了。
待雨小了一些,萧煜便撑伞出去了,没一会儿便折返,告诉苏织儿,棉被和晚食都会有人送来。
果然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屋门便被扣响,萧煜起身开了门,来送棉被的小厮与他还算熟识,递去棉被的同时,还不忘玩笑道:“我说周先生,您家娘子好容易来一回,您怎的还不同她睡一块儿呢,同一个被窝也好亲近不是……”
萧煜看着那小厮神色间的暧昧,掩唇低咳一声,“她怕冷,不过想多备着一条罢了。”
“哦,原是如此。”
那小厮说话间,双眼还不住往屋内瞥,乍一看见苏织儿,他双眸微张,顿时看得眼都直了。
萧煜剑眉蹙了蹙,不动声色挡住了那小厮的视线,声音不自觉凉了几分:“多谢你将被褥送来,明日我亲自给你还回去。”
“不必谢,周先生客气了。”如此美人,小厮哪舍得只看一眼,仍不识相地拼命踮脚往里张望,然下一刻却见那屋门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啪”得关上了。
苏织儿听得这重重的闭门声,纳罕地抬首看去,便见她那夫君薄唇轻压,微沉着脸,似有些不虞。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正欲询问,紧接着又是一阵敲门声。
这回的两小厮是来送晚食的。
两个食案,苏织儿料想萧煜当是拿不过来,便也至门前帮他,那两小厮乍一见着她亦是看傻了眼,直勾勾盯着她瞧。
这账房周先生的美人娘子来了府上的事,不消半日,早已在府内各处传遍了,再加上那前来送午食的婢子将苏织儿夸得一通天花乱坠,如今府中不少人都对苏织儿心生好奇。
就比如那来送棉被的,和现下来送晚食的,不过都是来抢着凑热闹,验明传言真伪的。
瞧见这俩小厮满目惊艳,赤.裸.裸盯着苏织儿的眼神,萧煜只觉心下越发不舒服,极为敷衍地道了声“谢”后,便毫不客气地闭了屋门。
用晚食时,苏织儿只看出他略有些不高兴,至于为何不喜,她着实匪夷所思。
难不成那几个小厮哪里惹到他了不成。
外头本就下着大雨,天色灰蒙蒙,故而今日暗得还比往日早些。不过燃着烛火,倒是不愁天黑看不见,可即便如此,萧煜还是早早铺了被褥。
见他准备睡下,苏织儿也没有拖着的道理,毕竟明日还得早起去城门口赶牛车。
萧煜刻意没有熄烛火,便是怕苏织儿对这厢不熟悉,起夜时摔着绊着,虽说这烛火昏暗,不影响入睡,可苏织儿仍觉有些扭捏。
往日在草屋,她都是在一片漆黑中褪去外袄的,如今要当着萧煜的面脱,她着实不好意思。
她迟疑少顷,但想着两人是夫妻,而且他也不是没见过她只穿里衣的样子,有何好羞的,这才微侧过身,将身上穿的那件萧煜的长衫给脱了,旋即迅速爬进床榻内侧,背对着他钻进了被褥中。
很快,随着床榻的低陷,苏织儿感受到一人躺在了她的身侧。
与家中那能睡下不少人的土炕不同,这床榻就这么大,还比寻常床榻要窄一些,两人并排躺下,紧紧挨着,就多少显得有些挤。
身侧人只消有任何动静她都能感受到。
苏织儿微屏着呼吸,死死拽着身上的棉被,只觉分外紧张。
这般境况下,她自是不可能睡着,少顷,想起萧煜那条棉被似比她的要薄上一些,她忍不住问道:“夫君,你冷吗?”
身后没有动静,苏织儿还以为他这么快睡着了,下意识转过身,直到撞进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才发现那人其实一直面对着她的方向。
那为何不答她的话。
她抬眸定定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方才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夫君”。
萧煜薄唇抿了抿,眼看着她樱唇开阖,竟从来不知“夫君”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原会是这般惑人。
他沉默片刻,方才哑声道了句“不冷”。
苏织儿却有些不信,若真不冷,他怎答得这般犹豫,她想了想,干脆将自己的棉被扯过去了些,盖在萧煜的棉被上,“这床榻纵然是好,可我觉得到底是不如家中的土炕暖和的,夫君你可莫要着凉了。”
看着她将半个身子贴近自己,一股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在鼻尖缠绕不息,萧煜不自觉喉结微滚,一股子燥意难以抑制地自体内涌上。
苏织儿还在碎碎地道:“明儿一早,我自己去城门口搭牛车便是,夫君你忙,就不必送我了……”
萧煜静静凝视着她昳丽娇媚的容颜,却是心猿意马,并未仔细听她在说什么。
他没告诉她,其实今日她穿的那身藕荷袄子很是衬她,以及在檐下看到她时,他有多惊诧与欢喜。
他不会否认自己的感情,就像他明白如今的自己很在乎眼前这个女子。
故而才会在那些小厮肆无忌惮地看她时心生不虞,她是他的人,他不愿她被任何人觊觎。
她从头至尾都该是他萧煜一个人的!
苏织儿兀自说了许多,却没等到任何回应,她奇怪地抬头看去,不由得怔了怔,男人的视线死死定住自己,眸光愈发灼热,似蕴着一团能燎原的火。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心生瑟缩,不由得启唇低低道:“夫……”
然那声“夫君”还未喊完,苏织儿只觉一只手臂猛然扣住她的腰肢,重重往前一揽,紧接着男人的身子半压下来,温热的气息瞬间堵住了她微张的朱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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