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主动
苏织儿懵然间, 男人的气息已然长驱直入深深攫取了她的呼吸,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热烈而疯狂,那缠在她纤弱腰肢上的手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用力, 头一次与男人的亲密和几乎快被截断的呼吸, 令苏织儿秀眉蹙起,下意识抬手胡乱去推他的双肩和胸膛。
她带着哭腔的□□和挣扎令萧煜骤然清醒了过来, 他放开她, 便见苏织儿躺在他身下,被他啃咬过的朱唇红肿, 尚且沾染着暧昧的水色,她一双发红的杏眸湿漉漉的,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无措与害怕, 活像只刚从恶兽口下逃脱的小兔。
萧煜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失控,但想来自己的粗鲁举动应是吓着她了,他微喘着粗气,伸手想要抹去苏织儿眼角欲坠未坠的眼泪, 可却又生生止了动作,旋即哑声道了句“睡吧”。
便转过身背对苏织儿而躺。
屋内寂静如初,只有雨停后残留在檐上的雨水还在一滴滴往下落,砸在光滑的石面上, 破碎四溅。
一切好似没发生过一般。
苏织儿懵然地盯着头顶的床帐,许久,才缓缓抬手触了触自己红肿的朱唇,像是才反应过来。
他亲她了。
苏织儿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偷偷瞄了身侧人一眼, 随即又忍不住懊恼起来。
她方才推他做什么,当是该忍住才对。他定是以为她不愿意才放开了她, 其实她就是因为太突然而有那么一点点害怕。
苏织儿将棉被拉高了一些,盖住自己羞红的半张脸,暗暗在心下做了决定。
若……若还有下一回,她定然不会再推开他了。
迷迷糊糊间,苏织儿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恍惚间感受到身侧的动静,睁开眼便见她那夫君已然下了榻,正在床榻前慢条斯理地穿衣。
“夫君,你怎起得这么早?”
外头的天都还没亮呢。
苏织儿带着几分慵懒的嗓音钻入萧煜耳中,令他身子微微僵了僵,他转身看着苏织儿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模样,喉结微滚,自然不能告诉她,他不是起来了,而是一夜未眠。
他稍稍别开眼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大厨房给你端点早食回来,吃完了就送你去城门口坐车。”
苏织儿微一颔首,目送萧煜出去,听到闭门声,方才从晨起的迷蒙中清醒了一些。
昨夜那羞人的一幕复在她脑中闪过,她顿时满脸通红,羞得用棉被盖住了脸,哪还有丝毫睡意。
苏织儿躺在床榻上兀自羞赧了一会儿,才起身将已然晾干的那件藕荷袄子穿上,整理了被褥后,对着窗前的一枚铜镜梳理了发髻,又就着铜盆里剩下的凉水草草擦了把脸。
待苏织儿梳洗罢,萧煜也端着早食回来了,两人相对无言用完了饭,苏织儿便提了搁在桌角边的腌豇豆,准备回去。
萧煜瞥了眼那腌豇豆,淡声问:“这不是给我的吗?怎的还要带回去。”
苏织儿略有些局促地站在那厢,“章府里伙食好,这腌豇豆你大抵是不需要了……”
“我可没说过这话。”萧煜接过她手上的东西,眉梢微挑,“既是你做的,我自是想尝尝,难不成是你舍不得了。”
“自然不是。”苏织儿扬唇笑起来,“你愿意吃便好。”
萧煜凝视了她半晌,蓦然道了一句:“你穿着这身衣裳很漂亮……”
苏织儿懵了懵,然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答复,那人已然快步出了门。
她垂眸看了眼身上这件藕荷的袄子,眸中笑意又浓烈了几分。
萧煜一路将她送至城门口时,因着太早,去城外的牛车还未来。
也不知几时会来。
苏织儿唯恐耽误萧煜干活,害被主家责备,便催促着他赶紧回去,左右牛车应当很快便来了。
萧煜看了眼逐渐升高的日头,迟疑了片刻,但见苏织儿这般坚持,还是答应了,“再过几日我便回去了,你一人在家记得小心些。”
苏织儿点了点头,眼看着萧煜一步三回头地远去。
今日这牛车也不知怎的来得格外得迟,等待间,原寂静的街巷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不知怎的,苏织儿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事来。
好容易来趟县城,不如去寻那赵大夫试试。
这几月间,苏织儿也曾问过萧煜关于那赵大夫的事儿,让他平日有闲暇,去探探那位大夫的下落,但看她那夫君似乎并不是很上心。
既得他不上心,便只能由她更关心几分。
正当苏织儿打定决心去寻那位赵大夫时,出城的牛车才姗姗来迟,她犹豫了一瞬,但想到左右午后还有一趟可回去的牛车,便头也不回往城内而去。
当初吴大夫说起此事时,也只说那人住在南巷,具体住在何处,他也不知。
南巷并不算小,苏织儿也不能一户一户寻过来,只能抓着南巷的住户打听。
原以为会是件难事,却没想到问的头一个妇人便知晓那位赵大夫,只看她蹙眉的神情,似乎对那位赵大夫甚是不喜,即便如此,还是好心领着苏织儿去了。
那位赵大夫住在一个破财的巷尾,及至他家门口,苏织儿扣了好一会儿门,却是无人来应,反是四下邻里走出来,告诉苏织儿她来晚了一步。
昨日,那赵大夫就被韦家的人请去府上看诊去了。
提及韦家,还能有哪个韦家,自然是戍边的韦将军家。
苏织儿问那赵大夫几时会回来。
四下邻里却是露出鄙夷厌嫌的神情,道那韦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一时半会儿的那没皮没脸的赵大夫定然会赖在那厢,哪里会想着回来。
苏织儿虽是没见过那位赵大夫,但万万想不到他在周围邻居的眼中居然会是这般声名狼藉。
这一趟便算是扑了个空。
苏织儿有些失望,如今天色还早,离午后那趟牛车还有好几个时辰,她也不知做些什么,只赫然想起昨夜与萧煜共寝时,好似看见他贴身的单衣有些小了。
或是这段日子吃食好了不少,她那夫君似乎逐渐恢复了从来的健壮,她也不知他是不是私下里有在锻炼体魄,昨儿他压下来时,苏织儿看着他宽阔的肩背,只觉他沉得跟座山似的。
思及昨夜之事,苏织儿顿时羞红了耳根,缓了好一会儿,才提步往布庄的方向而去。
她扯了几尺的白棉布预备给她家夫君做衣,等他下次回来,便替他量了尺寸。
又在城内闲逛了一会儿,吃了一碗清汤面,方才等到了牛车回了兆麟村。
在县城待了两日,苏织儿着实累得厉害,回来后倒头便睡,足足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方才起。
对面的牛三婶原以为苏织儿去县城当日便会回返,不想竟还在那厢过了一夜,她旁敲侧击问了好些萧煜与她的事,苏织儿只模棱两可地答了,倒是转而说起那章府内的富贵,听得牛三婶啧啧称奇。
两日后,萧煜果然准时从县城回来了。
吃罢晚食,趁着天还亮,苏织儿取了根麻绳来,兴冲冲跑到萧煜跟前。
他诧异地瞥了那麻绳一眼,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这是要绑我?可我今日并未发病。”
在章府的这几个月,他那怪病并非没有发作过,只甫一感受到异样,他便会以身子不适告假将自己闭在房中拼命熬过去。
自上回能清醒地度过一夜后,后头发作的两三次,他都能勉强控制自己不失去意识,就是性子会变得暴戾异常,甚至一度有弑杀的冲动。
“哪是要绑你呀。”苏织儿踮脚想要替男人量尺寸,可奈何这人高她太多,到底有些不方便,她便拉着他站在炕边,自己则跪坐在炕上,让他张开双臂。
不得不说,真正触摸过后她才发现,无论是那紧实的手臂还是胸口,她这夫君的身子比她想像的还要孔武有力。
苏织儿不由得红了脸,但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分心,将手中的麻绳缠在他的腰上。
萧煜垂眸看着她认真替自己丈量的模样,唇角微扬,量得一个,她便在那处打一个结,做一个记号。
不必她说,他都能猜到这是要替他做衣呢。
量完了臂围,胸围和腰围,苏织儿再往上,用麻绳在萧煜脖颈上虚虚缠了一圈,她将脑袋埋在萧煜颈间,温柔的呼吸亦清晰地落在男人的皮肤上,她眼见他喉结微滚,身子骤然僵硬了许多。
苏织儿缓缓抬眸看去,正与萧煜四目相对,瞧见他如幽谷般深邃的眼眸里隐隐跃动的火光,她蓦然想起前几日,章府那夜他突如其来的举动。
但之后,他再未提起过那事。
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故意装作不记得。
亦或是那日吓着了她,他心生愧疚,不敢再次主动。
苏织儿朱唇微抿,缓缓收起手中的麻绳,跪坐下来,少顷,似是鼓起了勇气般抬首定定看向萧煜。
“夫君,你先前给我买的朱红料子我已然做成了小衣,还在上头缝了些好看的花样呢。”她顿了顿,声儿低了几分,“你……可要看看?”
萧煜闻言微愣了一下,小衣此物,对女子来说再私密不过,他神色颇有些不自在,但沉默片刻,仍是道:“好啊,那……你便拿出来同我瞧瞧。”
苏织儿咬了咬朱唇,红晕已然将她整张脸染了个透,她嗫嚅半晌,方才艰难启齿道:“自是穿上了,如何拿出来……”
她忍着羞,抓住萧煜的手腕落在她的衣带上,声儿里满是说不出的媚意。
“要不,夫君便这样看吧……”
第42章 招惹
萧煜瞥了眼苏织儿抓着他的柔荑, 目光旋即落在她那衣带上,眸光沉了沉。
他微屈了屈指节,清楚只消轻轻一勾, 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开她的外袄, 她的单衣,看到她想让他看的那件小衣, 然后水到渠成。
相信这回, 她定然不会再挣扎。
可末了,萧煜却是缩回了手, 含笑轻飘飘道了一句:“夜里凉,还是不看了,早些睡吧。”
苏织儿呆愣在原地, 万万没想到他会这般无动于衷,她失落地垂下眼眸,少顷,强扯出一丝笑, 自喉间挤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她默默起身下了榻,将那量过的麻绳收进角落的木箱里,直到背过身子,她才敛起笑意, 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挫败。
她都这般主动了,她不信他还不懂她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碰她,会不会上回不过是个意外。
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呢……
苏织儿黯然间,不知此时躺在土炕上的另一人同样思绪万千。
的确如她所想, 萧煜不是傻子,不可能不清楚苏织儿是何意思, 他并非对她无意,而是恰恰相反。
自章府那夜后,他几乎每晚都会梦见她,梦中的场景凌乱不堪,可他明白,那不过是在尽数映射他对她难以启齿的念想。
在那梦中,苏织儿像雨中的海棠一般被摧折得遍体鳞伤。
萧煜闭了闭眼,想起上回在章府的失控,他虽至今未通人事,但并非对那事一无所知,故而清楚,他对她的渴求超乎寻常。
他很怕像梦中一般伤了她,亦害怕让她知道他清高的外表下原是只贪婪无.度的寝兽。
既得如此,还是不要碰她的好。
翌日晨起,萧煜明显感觉苏织儿神色怏怏,便知定是因着昨夜之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只想着既然他们成亲这么久都不曾有过什么,就算将来依旧如此她大抵也会习惯。
只消他仍如从前一般待她,她早晚会想通的吧。
回到章府的日子一如往常,萧煜仍每隔十日回一趟兆麟村,苏织儿总笑着迎他,为他洗手作羹汤,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转眼至九月末,一日,章老爷派周管事将他叫到了前厅说话。
这位沥宁城家财万贯的章老爷,在萧煜看来,的确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善之辈,他性情温厚,为人慈和,不仅常救济沥宁的贫苦百姓,对府中下人也从无苛待。
对他亦是,不仅未因着他流人的身份而鄙夷看低,也从未介怀他那瘸腿,当初言看中了他的才学,便义无反顾聘用他做了账房先生。
但今日被突然召来这前厅,端详着这章老爷的神情,又见他刻意屏退了左右,与他单独说话,萧煜心料大抵不是什么小事。
他依章老爷所言顺从地在一侧落座,应了他几句寒暄,便听他突然问道:“周先生觉得……小女如何?”
听得这莫名其妙的一句问话,萧煜挺了挺背脊,神色微凛。
他自然知道,章老爷口中的小女是谁。
章老爷年过五旬,虽是家大业大,但子孙缘薄,府内曾有两位公子但都接连夭折,直到三十有余,才得了一位千金,便是章家姑娘章月疏。
“姑娘她秀外慧中,才貌俱佳,无论是府中事务还是打理生意,都是井井有条,府中无不有夸赞她的。”萧煜实话实话道。
章老爷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凝视着萧煜道:“那你呢?可属意我家月疏?”
听得“属意”一词,萧煜剑眉微蹙,“小的不明白老爷的意思……”
章老爷只当他在装傻,但还是笑着挑明道:“你也知道,我膝下独月疏一女,她无长兄幼弟,便意味着这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思来想去,唯有招婿一举方能得两全……”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萧煜若再不明白便真真是蠢了,他绝想不到章老爷千挑万选,竟会将招婿的主意打到他一个账房先生的头上。
他沉默片刻后,起身拱手道:“周煜承蒙老爷厚爱,但周煜不过一介流人,身份卑微,且周煜已娶有一妻,怕是不堪与姑娘相配。”
“那又何妨。”章老爷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萧煜说的种种他早便知道了,这并非什么大问题,“流人又如何,何况沥宁多的是凭本事出人头地的流人,我看中的是你的才华与本事,与你的身份并无关系,再者就算你娶了妻,也大可以用银两打发了事,听说那不过是个偏僻山村的寻常妇人罢了,哪比得上我家月疏万分之一,想来周先生是明白如何做抉择的……”
万贯家财锦衣玉食与乡野妇人糟糠之妻。
只消是懂权衡利弊的想必都明白要如何做出选择。
章老爷自认萧煜也不例外。
然正当他胸有成竹,料定他会做出他心中所想的那个选择时,却见立在他面前之人听罢面色阴沉了几分,旋即抬首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老爷此言,恕周煜不敢苟同,我家娘子的确出身乡野,不如姑娘才华横溢,但自打成亲以来,她与周某患难与共,是周某心下最放不开的人,周某这辈子无论如何绝不可能主动休弃她。”萧煜直勾勾看着章老爷的眼睛,紧接着似想彻底断了他的念想道,“也绝无可能娶章姑娘为妻!”
看着他分外坚定的眼神,章老爷不禁怒从中来,登时拍案而起,“周煜,我和我家月疏能看得上你,不嫌弃你这身份和瘸腿,是你的福气,你莫要不识好歹!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想继续在我章府待了吗!”
看着发怒的章老爷,萧煜丝毫不为所动,反不卑不亢道:“老爷若是这般认为,周煜这活只怕是干不下去了。”
“你!”章老爷被气得不轻,绝想不到眼前这人的脾气竟如此执拗。
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守着他那村妇,这人短见薄识,感情用事,看来是他看错了人。
退出正厅前,萧煜不忘冲章老爷拱手,答谢道:“多谢老爷这段时日的赏识,周煜这便收拾东西离开,定不会碍了老爷您的眼。”
言罢,便忽视身后响起的碎瓷声,利落地折身阔步离开。
萧煜说到做到,他一瘸一拐快步回了居住的小院,便收整起了里头的东西。
其实倒也没什么好整的,至多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
但章府给的衣裳萧煜并未带走,只脱下来搁在床榻上,转而穿上苏织儿为他缝制的新衣。
他将所有东西裹在一个包袱里背在肩上,便头也不回提步出了小院。
临走前,萧煜还是去找了一趟周管事,将如今手头上剩下的活好生交托了他一遍,拿了这个月的月钱,方才安心离开章家。
萧煜抬首看了看天色,若现在赶去城门那厢,当还能坐上回兆麟村的牛车。
可才出章家侧门,萧煜便遇见一人,与其说是遇见,不如说是她刻意等在这厢。
她瞥了眼萧煜肩上的包袱,唇角流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在周先生眼里,我章月疏便如此不堪吗?竟让你坚决至此,宁可立刻离开章家,也不愿娶我。”
萧煜淡然地看着这位章家姑娘,平心而论,她确实是个优秀的女子。
但与他无关。
“姑娘误会了,并非姑娘不好,只是周某心中没有姑娘而已,有些事强求不得。”
他不欲与章月疏说太多,言罢微一颔首,正欲离开,却听那章月疏又道:“若当初我爹答应了那位钱县令的要求,是不是你如今的妻子便会是我了……”
萧煜骤然停住步子,闻言侧首诧异地看了那章月疏一眼,他只知当初钱升为了完成那桩差事,寻了沥宁不少姑娘,但他没想到,其中竟还有章月疏。
打对这位容貌俊朗,通身气度不俗的账房先生一见倾心后,章月疏曾私下派人调查过他,虽很奇怪能查出来的东西极少,但她却诧异地发现,这位账房先生竟就是当初那个荒唐的钱县太爷欲令她去那乡野之地下嫁的流人。
她似是不死心,仍昂着脑袋问道:“如果当初真是如此,你爱慕的人会不会变成我呢?”
萧煜看着她眼中跃动的的希冀,心底很清楚她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可他到底没有心善到给她所谓的希望,反是斩钉截铁地道了一句“不会”。
他不是想因此绝了她的念想,不过说了实话。
要说为何。
因这世上并无如果。
因这世上只会有一个能改变他的苏织儿。
坐在回兆麟村的牛车上,萧煜一直在想如何同苏织儿解释他离开章家的事,只不过,他思索的时间并不长,因得好巧不巧,恰在归程途中,他开始发病了。
萧煜薄唇紧抿,强忍住那流窜至四肢百骸的疼痛,撑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兆麟村。
然行至草屋,他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苏织儿并不在家中。
天已昏昏向晚,这个时辰,她能去哪儿。
萧煜剑眉紧蹙,走到草屋外,自小道行来的牛二婶见了他,疑惑道:“周煜,你怎的突然回来了?”
见他正四下张望,牛二婶顿时了然,“你在找织儿吗?今日刘猎户嫁女儿,织儿也一道吃席去了,那丫头不知怎的,今日吃酒吃得格外狠,都吃醉了,这会子正由我弟媳他们扶着往这厢来呢,就在后头,你去看看吧。”
萧煜闻言冲牛二婶感激地一颔首,便疾步往她所指的方向而去,走了一阵,果见苏织儿由牛三婶搀扶着,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然瞥见苏织儿身后一人,萧煜眸色骤然沉了几分,那不是旁人,正是先头那个心仪苏织儿的铁匠刘武。
他正满目担忧地看着苏织儿这副步态不稳的模样,几度伸手想去扶她,却又迟疑着将手缩了回来。
见牛三婶扶着实在有些吃力,他方才开口道:“三婶,要不我扶织儿回去吧,左右也就那么一段路了。”
牛三婶迟疑了一瞬,看了眼昏昏沉沉,几乎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她身上的苏织儿,正想答应,却见一人蓦然行至苏织儿面前,径直将她背了起来。
牛三婶定睛一瞧,不由得诧异道:“周煜?”
萧煜点了点头,“多谢婶子将织儿送到这儿,我会背她回家。”
言罢,他有意无意地瞥了那刘武一眼,那冰冷锐利的眸光令刘武登时脊背一凉,纵然方才之举不过好意,并无半点腌臜不堪的心思,但看着这般眼神,不知怎的,他仍不免吞了吞口水,生出几分心虚来。
萧煜未再多说什么,只侧首看向趴伏在他肩头,双颊红通通泛着酒晕的苏织儿,便微瘸着腿尽力稳着步子往草屋的方向而去。
他将苏织儿放在土炕上,便折身去了灶房,想着为她煮些水解解酒,然待他端着汤碗再进来时,苏织儿已然醉意朦胧地坐了起来,看见他,咧嘴呵呵笑了两下。
“夫君,你回来啦……”
萧煜低低“嗯”了一声,提步至炕前,方才在炕沿坐下,却听苏织儿倏然嘀咕道:“你还回来做什么,左右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
他闻言稍愣了一下,便见苏织儿泪眼朦胧,说话的声儿含含糊糊的,透出几分淡淡的委屈。
他薄唇微抿,只当她是喝醉说了胡话,淡淡开口道:“胡说些什么,喝些水,解解酒。”
说着,便将手中的碗递过去。
“我不喝……”苏织儿扭过脑袋,扁着嘴,活像个赌气的孩子,须臾,她倾过身子靠近他,嗓音哽咽,“周煜,你为何不喜欢我?”
她不明白,她实在不明白。
虽她往日里从不表现出来,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消一想到此事她便彻夜难眠。
苏织儿并非丝毫不开窍,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哪还能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也许最开始她对这个男人真的只有利用,可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对他早已不是最初的愧疚那么简单了。
她喜欢这个男人,好喜欢他。
她也不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是他默默给她买衣料,买糕食的时候,又或是他千辛万苦背着奄奄一息的她进城寻大夫的时候,亦或只是在这般日复一日间,他那无形的,她许久没感受到过的温柔让她渐渐对他心生依赖,到如今再也不想离开他的身边。
可……她那么努力地同他示好,他为何就是不喜欢自己呢。
萧煜凝视着满目哀怨的苏织儿,眸色复杂,他沉默许久,方才低低开口,却是反问道:“你为何觉得我不喜欢你?”
那还不简单吗?
“你若喜欢我,为何始终不愿意碰我呢,你就是不喜欢我,讨厌我罢了……”苏织儿抽了抽鼻子,随即弱下声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周煜,是因为我生得不够漂亮吗?”
看着她以这般卑微的姿态询问他的模样,萧煜心下若被针扎一般骤然一疼,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疼痛,比眼下因着病发而在四肢百骸流窜的痛更令他难以忍受。
萧煜静静打量着苏织儿精致的眉眼,一双潋滟的杏眸湿漉漉的,若蕴着一汪湖水般波光粼粼,她轻咬着下唇,双颊泛红,满脸委屈的模样反是透出几分楚楚可怜,使她若雨中的海棠花般愈发娇媚动人。
她怎会不漂亮……
在他眼中,她美得几欲让他发疯!
萧煜左手握紧成拳,额间生了一层薄汗,双眸已然染上淡淡的猩红,他竭力压制□□内涌上的狂躁,沉了沉呼吸,佯作冷静般淡淡道:“你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着呢……”
苏织儿拼命摇着脑袋否认,这段时日,她憋得实在是太难受了,才至于今日吃席,一个劲儿往口中灌酒,听说这玩意能消愁来着。
只不过消不消愁的苏织儿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些话若再不说她怕是要被憋死了。
“原嫁给你的时候,我没想着要你喜欢我的,毕竟那时我也不喜欢你。可万万没想到后来会让自己这么难受。”她抬首看向萧煜,语气中透出几分埋怨,“早知道会这般,我宁愿嫁给别人……”
嫁给别人?
萧煜眸色骤然沉冷下来,甚至在他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大掌已快一步死死擒住苏织儿的下颌,嗓音低沉得可怕。
“你再说一遍!”
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戾气,苏织儿陡然一惊,连酒都醒了几分,她知道她发了病,也知发病的萧煜到底有多可能。
但她到底没有完全酒醒,或是借着这残余的酒劲,她挺了挺背脊,定定与他对视着,偏是要口是心非故意与他作对,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我宁愿嫁给别人,也绝不想再嫁给你!”
话音才落,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已然重重落在炕上,她分明感受到眼前这人很生气,可倒下的一刻,他仍是不忘用大掌护住她的脑袋,替她抵挡摔在炕上的疼痛。
双唇瞬间被男人堵住,落下的吻里显然掺着几分怒意。
苏织儿懵了一瞬,虽有些手足无措,但想起上回之事,到底没再挣扎推拒,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放开了她,她顿如得了水的鱼,不住地喘息着,吸取周遭的空气。
稍稍抬眸,便见他因发病而猩红的双眸里满是燎原般的灼热,活像只丧了理智的野兽,须臾,他俯下身,那低沉喑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幽幽响起。
“苏织儿,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不该再继续招惹我的……”
第43章 棋局
沥宁的天气与大澂南方截然不同, 九月末,当旁处方感受到些许冬日寒意之时,沥宁的雪已然落了下来。
大风裹挟着雪花扑在窗扇上, 撞击得原就破旧的窗扇啪啪作响。
躺在炕上的苏织儿缓缓睁开眼, 稍一动弹,便秀眉微蹙, 只觉周身似遭车撵一般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她睡眼惺忪, 疲惫地抬眸往屋内四下看了一眼,昨夜发生的一幕幕顿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鼻尖似还有股淡淡的暧昧气息挥之不去, 苏织儿朱唇轻咬,红晕登时自脖颈漫到了耳根。
正当她羞赧不知所措之际,却赫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草帘掀动声响, 她稍怔了一下,猛然拉高棉被将整个人都埋在了里头。
萧煜进来时,恰好看见了这幕,他薄唇微扬, 眉宇间泛起淡淡的笑意,旋即坐在炕沿,将手中的汤碗搁在炕桌上。
“既然都醒了,就别装了, 若还觉得累,便吃些粥再睡。”
见她久久不答应,萧煜唯恐她将自己闷坏了,伸手将棉被扯下一些,便见她发髻凌乱, 双颊泛红,扁着嘴睁着那双水汪汪的杏眸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这一瞪, 落在萧煜眼中,不但丝毫感受不到她的怒意,反是娇滴滴可爱得紧。
他唇角笑意顿又浓了几分,忍不住伸手拨开她额间碎发,语气中揉着几分宠溺,“你若是不解气,要不再多咬我几口。”
说着,便将眼神落在自己的右肩上。
苏织儿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昨夜场景复又在眼前闪现,一时令她面上愈发烫得厉害。
她的确是如愿以偿与她心仪的夫君圆房了,可要说感想,那便只有彻彻底底的“后悔”二字。
她昨夜明知他发病,却还刻意招.惹撩.拨他,教他愈发疯得厉害,一点不念她还是初次,翻来覆去地折腾。
她受不住,哭喊推拒他却始终不肯停下,还几度将逃跑的她抓回来,她难耐愤怒之下,就干脆对着他的右肩狠狠咬了下去,可纵然尝到了一嘴的血腥味,这男人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并未放过她,直到夜深了方才消停。
苏织儿打量着萧煜这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再反观自己,不免有些生气,他倒是痛快了,可苦了她了。
她瞥了眼炕桌上的粥碗,旋即轻哼一声道:“你喂我吃!”
见她发起了小脾气,萧煜颇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没不依着她的道理,他颔首道了声“好”,便让苏织儿裹着棉被倚靠在他胸口,将凉得正好的粥一勺勺喂到她嘴里。
她这夫君的手艺着实勉强,故而他熬得这粥实在称不上好喝,但苏织儿仍是吃了个干净,还时不时抬眼去瞥他。
虽得两人成亲也有大半年了,但这还是苏织儿头一回感受到所谓夫妻间的浓情蜜意,如今这样反像极了新婚。
苏织儿偷着看萧煜时,却不知萧煜也在垂眸瞅她,虽得他晨起时替她穿好了衣裳,但从敞开的单衣衣襟间,仍能看见如梅花般的点点红痕,和青紫的指痕,不止如此,他知道,她身上甚至还有昨夜逃跑时磕在炕桌上留下的淤青。
萧煜剑眉微蹙,想到昨夜自己的失控,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
最终,他还是像在梦中那般伤了她。
若有所思间,萧煜却听怀中人蓦然纳罕地问道:“夫君,你怎突然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你何时再回章家?”
萧煜低眸见苏织儿昂着脑袋疑惑地看着自己,默了默道:“不回去了,以后都不回去了……”
苏织儿闻言似有些诧异,登时坐直了身子,担忧地蹙起眉头,“为何,可是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萧煜笑了笑,自然不可能告诉她是因着那章老爷欲招他为婿,逼他休妻他才离开的,只风轻云淡道,“就是觉得太累,不想干了。”
他顿了顿,旋即眉梢微挑,凝视着苏织儿道:“往后我没了可干的活计,你可会嫌弃我?”
说不干便不干,苏织儿其实察觉到其中或有隐情,但萧煜不说,定有他的道理,她也不追问,听得这话,她登时摇头,“怎会嫌弃,其实我早不想你做那活了,毕竟你离我那么远,要隔十日才能回来,只是我不好说出口,如今你不愿做了,反是趁了我的意。我就再不必与夫君你分开了……”
说罢,她复将脑袋埋进男人怀里,猫儿似的依恋地拱了拱。
萧煜眸色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女子,少顷,却是垂下脑袋在她仍有些红肿的朱唇上落下一吻,动作轻柔若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当年巫蛊案发,他蒙冤流落至此,并非丝毫未抱怨过上天的不公,后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力与命运抗争之时,他便选择浑浑噩噩,若行尸走肉般度过残生,直到他遇见了苏织儿。
他竟头一次觉得,福祸相倚,他前半生拼命努力却没能得到的父亲的关怀和家的温暖,却悉数在这个女子身上得到了补偿。
远离那繁华却是非丛生的京城而与她一起过枕稳衾温,男耕女织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织儿,往后我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纵然他穷困潦倒,无权无势,也会努力替她抵挡这俗世的风雪,让她一世幸福安稳。
苏织儿懵然地看着他神色认真地说出这话,少顷,唇角微勾,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萧煜辞去章府账房一职之事在这小小的兆麟村流传得极快,自然也免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毕竟突然没了这般体面的活计,难免惹人猜忌,有人说那章府定是来了更合适的人,才将萧煜排挤了出去,还有人说是萧煜在对账时出了差错,惹得章老爷大怒,将他给辞了,甚至还有说得更过分的,道是萧煜手脚不干净,污了章府的钱被发现,这才被赶了出去。
苏织儿听着这些荒唐的流言,可谓气不打一处来,本想捋起衣袂好生骂上那些碎嘴的一通,但被萧煜给阻了,说是没必要为无谓的人生无谓的气,这般气急败坏地去对峙,反中了那些看热闹之人的下怀,左右日子久了,流言自也散了,不必太过理会。
这话倒也有道理,苏织儿只得强忍着,当做没听见,一直到十月末的一日,草屋前来了位稀客。
不是旁人,正是那韩四儿。
为何说是稀客,便是因得苏织儿已近三月不曾见过这位韩官爷了,自打他上一回来时听说萧煜已赴章家做账房后,便干脆当了甩手掌柜,再也没露过面,送来过东西。
故而苏织儿乍一看见他时,还有些吃惊,原以为这人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呢。
韩四儿对萧煜还是那副低三下四的恭敬模样,这回来,倒是比先头大方许多,拿了一小筐子鸡蛋甚至还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要是换作从前的苏织儿,定是惊喜激动得很,可如今她也是多少尝过一些好吃的,不像先头那般没出息了,且她还在院中搭了鸡棚,养了几只鸡呢,那几只鸡天天下蛋,哪里还愁什么鸡蛋吃。
可来了便是客,苏织儿还是当即入灶房沏了茶,正欲端出去给韩四儿喝,却见人已经走了。
想起方才韩四儿站在院中,似是同萧煜说了什么,苏织儿好奇地询问道:“夫君,这韩官爷突然来,是有什么事吗?”
萧煜转头看向她,迟疑了一瞬,倒也没瞒她,“他是来报信的,说新来的县太爷想请我明日去县城的茶楼喝茶。”
新来的县太爷?喝茶?
苏织儿确实听说沥宁的县太爷前阵子换了人,她不明所以道:“那县太爷为何要请你喝茶,夫君难不成认识他?”
萧煜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从来有过几次照面,但算不得多么熟识。”
“哦……”
想起那韩四儿同她说过,她这夫君未流放前是世家大户出身,那认识那位县太爷似乎也不是什么太过奇怪的事。
苏织儿抿了抿唇,少顷,还是忍不住问道:“若说茶楼,可是清茗居?”
从前进城,苏织儿常是路过那清茗居的,那茶楼足有四层高,听说里头不但能喝茶,还有唱曲说书的,煞是热闹。
只入内的多是些文人墨客,或是富家子弟,像她这种的贫苦之人自是只能望而却步。
萧煜还能不了解苏织儿嘛,见她询问自己时一双眼眸亮闪闪的,一下看穿了她的心思,“可想去看看?”
听得这话,苏织儿心下一喜,但很快又迟疑道:“方便吗?那县太爷只请了夫君你,我若是去会不会给你添乱。”
“不会,左右不过是去坐坐,怎会同我添乱呢,何况我一人去县城,还觉得有些无趣,本就想着让你陪我一道去呢。”萧煜柔声道。
苏织儿这才放下心来,旋即笑着脚步轻快地入了屋,心下已预备好拿出她最好的衣裳,明日去茶楼时穿。
见她这么容易就心生满足,萧煜忍不住抿唇笑起来,他其实没告诉她,他本不打算去的。
虽不清楚那范奕邀他去茶楼究竟想做什么,但大抵有所目的。
但罢了,只消他这娘子高兴,旁的都无所谓。
翌日一早,萧煜正打算与苏织儿一道乘村口的牛车去县城,却见一辆马车已然停在了草屋门口,车夫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道是范县令遣他来此接住在这儿的老爷的。
萧煜闻言剑眉蹙了蹙,看来这范奕是生怕他不肯去茶楼。
倒也正好,如今天冷了,他原还担心乘没有遮蔽的牛车会让苏织儿受寒,如今有了马车,就没了这般顾忌,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将苏织儿半抱了上去。
苏织儿还从未坐过马车,她在车厢内张望着,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看罢了,才乖乖在萧煜身侧坐定,旋即蹙着眉头伸手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膝盖。
“怎么了?”萧煜登时关切道,“可是膝盖疼?”
他这话不问还好,一问苏织儿便忍不住抬首幽怨地看他一眼,嘀咕道:“还说呢,都怪你,昨夜非要……”
她蓦然止了声,似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便又瞪了他一眼,羞恼地扭过了头。
看她这般反应,萧煜心下顿时了然,但还是忍不住凑到她耳畔逗她,“都是我的错,那下回不让你跪着了,躺着便好……”
纵然这话没旁人听见,但苏织儿的脸仍是蹭地染了个通红,烫得简直要冒热气了,她低低“哎呀”了一声,旋即气得在男人胸口捶打了两下。
就她这气力,哪能打疼萧煜分毫,反像极了撒娇的样子,见他垂首看着自己,笑意促狭,苏织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男人如今简直和刚成亲时判若两人,她竟没发现他居然这般没皮没脸得紧,还很是擅长哄骗她,尤其是夜里,千万不能相信他说的什么最后一回,常是将她折腾得够呛。
如今尝到了滋味,苏织儿觉得当初的她怕不是疯了才会因着他不愿碰自己而难过,若是早知道这男人这般可怕,她可不会再眼巴巴求着他圆房。
有了马车,进城的路也舒坦了许多,苏织儿倚靠着萧煜几乎睡了一路,待被叫醒时已然抵达了县城。
马车停在了那清茗居门口,苏织儿被萧煜扶下了车,便见一人站在茶楼外,冲萧煜一拱手,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六爷”。
六爷?
苏织儿侧首看了萧煜一眼,这是在喊她夫君吗?
萧煜眸色沉了沉,须臾,亦是躬身一施礼道:“草民见过范大人。”
听得“范大人”三个字,苏织儿骤然一惊,全然想不到眼前身着绀青锦袍,年轻清秀的男子竟就是沥宁新上任的县太爷。
她忙也跟着一施礼,心下疑惑这县太爷怎的反对她这身为流人的夫君这般恭敬。
见那位范县令转而将视线落在她身上,萧煜介绍道:“这是内子,草民不放心她一人留在家中,便带她一道出来了,大人想是不会介意吧。”
范奕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旋即笑道:“怎会,六爷能带夫人一道来,自是再好不过,楼上已备了雅座,正是听书的好位置,六爷请吧。”
“多谢大人。”萧煜一颔首,便带着苏织儿随范奕一道上了楼。
苏织儿紧跟在萧煜身侧,对这楼里的一切都觉万分新奇,但她又怕旁人瞧见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给她家夫君丢人,便强忍着未表现出来。
几人上了二楼,在一个栏杆前的红漆方桌前坐下,从此处眺望,正好能一览无余地瞧见底下的情形。
方桌上已然备好了茶水点心,落座后,苏织儿扫了一眼,嗅着这甜香气,虽是想吃,但到底不敢伸手去动。
在范奕面前,她终究有些拘束,毕竟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沥宁的县太爷。
苏织儿没见过什么大官,故而这县太爷对她而言已然是青天一样遥不可及,气势威严的人物了。
萧煜似是看出她所想,在桌上环视了一圈后,端起那盘先前给苏织儿带去过的桂花糕搁在她面前,“吃吧。”
苏织儿抬眸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听范奕道了一句“夫人尽管吃,若是不够教他们再上便是”,这才放心地伸出手捏了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
那甜丝丝的糕食混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在舌尖缠绕,令苏织儿不自觉弯了眉眼,很快便也放下拘谨,一块一块接连不断地往嘴里送桂花糕。
见她吃得格外欢,萧煜亦跟着她扬了扬唇角,还不忘倒了一杯清茶推到她面前,柔声道:“慢些吃,别噎着。”
旋即抬手替她擦去沾在嘴角的碎屑,望着她的神色中透出满满的宠溺。
坐在一旁的范奕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双眉蹙起。
他何曾见过这位六殿下如此关切在乎过一个女子。
当年他高中探花,也曾受邀参加过京城不少宴席,在那宴席之上,不知有多少倾慕这位六皇子的姑娘,但他从来不屑一顾,甚至对那位曾与他有婚约的赵二姑娘赵茗箬也不会多看一眼。
不止是他,京城不少人都以为六皇子不近女色,直到范奕看见眼前这一切。
范奕知晓在他来之前,上任县令钱升奉命为六皇子寻伺候起居的女子,但听说最后无果,人还是萧煜亲自挑选的,甚至与这女子成了亲,写了婚契。
他对这个女子倒不是很了解,只听说她就是个寻常农女,就住在萧煜所处的兆麟村。
范奕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绝美的女子,可说萧煜就是因着她这副皮相而倾心于她,他绝不会相信。
也不知这女子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向来清心寡欲的六殿下都对她死心塌地。
范奕默默啜了一口茶水,兀自在心下做了决定,待今日回去,还是命人好生查查这个女子的好。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他将视线投向一楼厅堂正中,其上恰有一长袍男子正绘声绘色地说书。
苏织儿吃着桂花糕,正听得津津有味间,却见一伙计上台对那说书先生耳语了几句,那说话先生便点着头下去了。
很快,那花梨木桌案和圈椅都被人抬了下去,转眼又扛上来一张棋桌和两把梳背椅。
这是要做什么?
苏织儿疑惑地眨了眨眼,转头看向萧煜,萧煜亦一无所知,只笑着冲她摇了摇头。
“这是韦家二公子设立的棋局。”一旁的范奕开口解释,“懿宁关韦家的二公子韦泊言是个棋痴,亦生性自负,自认他的棋艺在沥宁无人可及,故而每隔七日,他会在这清茗居应战,等人与他对弈……”
范奕顿了顿,旋即看向刚被人抬上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及一个小木箱,“若能胜他,便能得到那两样东西,大的木箱中是黄金百两,小的木箱中是一副宝石头面,同样价值不菲……”
正说话间,一伙计已然打开了那大小两只木箱,黄金和宝石耀眼的光辉登时令整座茶楼一片哗然。
苏织儿亦是瞠目结舌,看得眼都直了,“那岂不是有很多人都赶着来和这位韦二公子下棋吗?若是运气好能赢,不就能将这些东西带走了。”
范奕闻言轻笑了一声,似在笑苏织儿的天真,“夫人有所不知,要想与韦二公子对弈,哪有这般容易,需得付出一定的代价,且这代价需得到那韦二公子的认可,不然恐怕连与他对弈的资格都没有。”
“代价?”苏织儿好奇道,“什么代价?”
范奕望向底下徐徐走向棋桌的一人,笑答:“对于那人而言最珍贵的东西。”
最珍贵的东西……
苏织儿扁了扁嘴,亦看向楼底,便见一着天青花绫长袍的年轻男子已端坐在那棋桌前,他大抵弱冠上下,手持折扇,生得一双桃花眼,风流倜傥。
好漂亮的男子……
苏织儿不由在心下感慨。
“这便是韦二公子吗?”苏织儿盯着那对面始终空悬的座椅,疑惑地皱了皱眉,“可怎的没人来应战呢?”
是那黄金百两和宝石头面的诱惑不够大吗?不应该啊!
苏织儿不明就里之际,就听那范县令答道:“不是没人来,是没人敢来,不少人孤注一掷,以家财相压,最后却落得个一无所有,短短二十日,这位韦二公子已同七十余人对弈,且无一败绩!”
“七十余人!”苏织儿不由得惊了惊,忍不住兀自嘀咕道,“不会这沥宁已无能下赢他的人了吧……”
“那倒也是不一定……”范奕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看了身侧始终一言不发,默默饮茶的萧煜一眼。
复又等待了快一炷香的工夫,底下仍是只有那韦二公子一人,正捏着棋子百无聊赖地自己同自己下棋。
苏织儿盯着那人看了半晌,朱唇抿了抿,蓦然想起一件事来。
正当她若有所思间,却听那范奕倏然道:“夫人可是看中了那副头面?”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令苏织儿愣了一下,这才转而看向搁在韦二公子身后的那副赤玉金累丝头面,那头面做工精细繁复,的确奢华富贵得很。
“听闻那头面还是韦家的传家之物,世间仅此一件,韦二公子自认绝不会在对弈上败于他人,这才敢将此物拿出来充作赌注,世上怕是少有女子不喜欢的。”
范奕话音才落,苏织儿便见萧煜转头看来,问道:“你可想要?”
这般好看的首饰,苏织儿自然喜欢,可其实她想要的并非这个。
“我……”她迟疑着复又向那韦二公子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令原始终无动于衷的萧煜缓缓搁下茶盏,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
“你既想要,我便替你取来。”
第44章 案卷
他这话说得格外轻松, 好似赢下这棋就同喝水吃饭一样容易。
苏织儿不知萧煜棋艺究竟如何,可仍是担忧道:“夫君,还是罢了吧, 家中也就那么十几两银子……”
萧煜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我棋艺尚可,指不定运气好便赢了他呢, 且试试吧。”
言罢, 便径直站起身,往楼底而去。
苏织儿望着他这般雷厉风行, 丝毫不惧的模样,心下仍是有些忐忑不安,还是一旁的范奕劝慰道:“夫人不必担忧, 我相信以六爷的棋艺,定不会输给那韦二公子。”
听着他这般笃定的语气,苏织儿忍不住问道:“大人见过我家夫君下棋吗?他的棋艺如何?”
看着苏织儿一副好奇的模样,范奕抿唇笑了笑, 却是故意卖起了关子,“夫人想知道,便自己看吧。”
见他不说,苏织儿无奈地抿了抿唇, 将视线投向楼底,便见萧煜正微瘸着步子,朝那韦二公子而去。
韦泊言在棋盘上落下一字,方在心下感慨,看来今日怕也没有敢来与他对弈的了, 他撇了撇嘴,甚觉无趣, 余光却骤然瞥见一人立在了他身侧。
他诧异地抬首看去,不由得怔了怔,来的是个身材高大,模样俊秀的男人,年岁看起来与他不相上下,他神色冷清,一身灰黑的长棉袄看起来略有些破旧,瞧着便不像是个富裕的。
看来又是个为了金银财物而放手一搏的赌徒。
韦泊言懒懒收回打量的视线,漫不经心地问道:“是来同本公子下棋的?”
“是。”萧煜定定答。
“那你应当知道规矩吧。”韦泊言轻蔑一笑,“你能拿出什么珍贵之物让本公子答应与你下棋?哦,还得是最珍贵之物!”
最珍贵之物……
萧煜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坐在二楼栏杆前,满脸紧张地望着他的女子。
韦泊言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旋即唇角一扬,露出些许耐人寻味的笑,“那是你家娘子?好美的女子啊,如若这便是你最珍贵之物,本公子倒觉得甚可,但你可得想清楚了,若你输了,你家娘子可就归我了……”
萧煜回身看向韦泊言,没有答应,但也没拒绝,只轻飘飘道了一句:“我家娘子很喜欢那副头面……”
看着他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韦泊言面色沉了沉,他不知该说这人太自负,以为自己绝对赢得了他,还是该说他绝情,居然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能压作赌注。
“好,那便开始吧……”
韦泊言“啪”地将手中的折扇拍在桌案上,收起棋盘上的棋子,见萧煜坐定,下颌微扬,“别说本公子欺负你,我让你三子,如何?”
萧煜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了一句,“不必,我们猜先。”
听得这话,韦泊言一时气结,他先头赢的七十余人,哪个不是因着他的让子而欢喜雀跃,偏生这一个还要讲究什么公正,那好啊,他今日就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茶楼里的客人许多都是懂棋的,甚至好些是专门为了看韦二公子对弈而来。
茶楼掌柜也是聪明人,为了更好的招揽生意,特意立了块木板,画了个棋盘,以剪圆的纸为棋,将棋局形势原原本本地还原在上头,供客人们观摩。
苏织儿半趴在二楼栏杆上,也听不大清底下人的说话声,亦不清楚这棋局形式,毕竟她是一点也不懂棋,一时不由得急出汗来。
范奕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水,见她秀眉紧蹙的模样,便替她讲解起了这局棋。
苏织儿只能勉强听懂个大概,就是说两人猜先后,那韦二公子执白子先行,如今两人下到了第二十七手,势均力敌,暂且还看不出高低。
听得这话,苏织儿这才放心了些,少顷,便听那位范县令提议道:“要不,夫人随我一道去楼下看,或是看得更仔细些。”
仔不仔细的,其实苏织儿也压根看不懂,但离萧煜近些,她总觉得更安心,便重重点了点头,与范奕一起下了楼。
寻了个离棋桌不远的地方落了座,周遭人低低的讨论声很快入了苏织儿的耳。
“这人倒是个厉害的,那韦二公子虽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但这棋痴的名号却并非浪得虚名,我观了那么多场棋,还没人能跟韦二公子下出三十手去,此人不可小觑啊,说不定真能赢了那韦二公子……”
苏织儿闻言心下一喜,然还未等她高兴多久,就听另一人紧接着道:“我看未必,你自己瞧瞧,先头两人还是你追我赶咬得紧,可这会子那人显然已是力不从心,只怕不要一刻钟就得弃子投降……”
苏织儿心下猛然一咯噔,一双眉头顿时蹙得比先头更紧了。
看来家中那十几两银子当是不保了。
正当苏织儿唉声叹气,心疼那些银两之时,那厢的韦泊言却是露出了自得的笑,他瞥了眼对面分明处于败势却依旧从容不破的萧煜,自觉他定然只是在逞强而已,恐怕此时心下已是慌乱不已。
不过他承认,这个男人确实棋艺不凡,他已是很久没有遇到这般能让他在棋局上厮杀地酣畅淋漓的对手了。
他那小娘子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韦泊言并不感兴趣,也不要他家娘子。
作为让他痛痛快快下了一场好棋的回报,等这局棋罢,他就大发慈悲从那箱黄金里拿几十两给他好了,往后若是觉得无趣了,还可以将这人叫到府上去陪他一块儿下下棋,打发打发时间。
正当韦泊言在心底盘算得正好时,却见对面之人蓦然停了下来,韦泊言见状,下意识笑道:“怎的,认输了?”
萧煜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中,旋即直直看向他,淡声开口。
“你输了……”
韦泊言皱了皱眉,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他不由得笑出了声,还以为眼前这男人疯了,然垂眸细细一看却是面色大变。
他难以置信地将那棋局看了一遍又一遍,然怎么看确实都只有一个结果。
他输了……
他怎么会输呢?
韦泊言不相信,甚至觉得是不是这男人在他神游天外时悄悄动了棋子,然检查了三五遍,并未出现他想像中的那个情况。
他懵然地盯着棋盘,久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萧煜,已然看向苏织儿的方向,冲她招了招手。
复原棋局的伙计尚未将最后几手贴出来,故而底下的客人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苏织儿就更不知晓了。
见萧煜冲她招手,她还以为是他输了,心下颇有些丧气,但还是强扯出一丝笑,想着待会儿安慰安慰他,毕竟他也算是尽力了。
她提步向萧煜走去,然安慰的话还未出口,便听他指了指那副头面道:“既是你想要的,你便自己捧回去吧。”
苏织儿愣了一瞬,方才听懂了言外之意,顿时惊呼道:“夫君,你赢了吗!”
与其同时,茶楼内亦是一片哗然,当那完整的棋局展现在众人面前,那些个看客面面相觑,无一不是惊得舌桥不下,纷纷对萧煜最后扭转棋局的那神来之手赞不绝口。
唯独坐在底下的范奕,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镇定自若的样子。
就像他说的,他从未觉得萧煜会输。
毕竟旁人不知道萧煜的棋艺高低,他还能不知道吗?
尚在京城时,他就听说过这位六殿下的传闻。
京中皆言,陛下六子,棋艺天下一绝,年仅十六,便与国手傅诤战得不相上下,两人下了一天一夜的那局棋至今为世间爱棋之人反复钻研,津津乐道。
见一切已成定局,逐渐缓过神的韦泊言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虽是玩世不恭,但到底不是出尔反尔的无赖,他回首看了眼那副头面,只得咬咬牙道:“我输了,这些东西你们拿走吧!”
苏织儿看了眼那百两黄金和宝石头面,朱唇微抿,少顷,又将视线投向那位韦二公子,迟疑片刻,低声对萧煜道:“夫君,其实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萧煜不解地蹙了蹙眉,正欲开口,却见那已然听到这话的韦泊言神色不虞道:“这黄金宝石都不要,那小娘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既得他开口问了,苏织儿索性直截了当道:“我想向韦二公子讨一个人!”
“人?”韦泊言疑惑道,“什么人?”
竟会比这些黄白之物更吸引这个漂亮的小娘子。
“听说住在南巷的那位赵大夫几个月前被二公子家接去了,至今还住在韦府呢。”苏织儿顿了顿道,“我想让他帮忙医治我家夫君的腿。”
听得此言,萧煜双眸微张,侧首看向苏织儿,他没有想到,苏织儿从头到尾想要的并非那副头面,而是想要寻到那能医治他腿的赵大夫。
赵大夫?
韦泊言在脑中思索了片刻,隐约记得府上好像确实住了这么一个人,“这倒好办,只那人如今在替我母亲诊治,恐暂不能离开韦家,过两日,我派人接你们去韦家便是。”
其实让他们去韦家一举,韦泊言多少藏着几分私心,今日他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今,他便还有机会与萧煜切磋棋艺。
苏织儿闻言面上一喜,但旋即想到一件事,默了默,又道:“这百两黄金和头面我们不要了,但韦二公子能否替我们承担这医腿的诊费。”
她定定地看着韦泊言,唯恐他不答应,但不想他答应得格外爽快。
若真将家里那副头面给了旁人,韦泊言还真怕他那将军爹一气之下打断他的腿。
如今他们不要,简直再好不过。
苏织儿顿时松了口气,这样不管那位性情古怪的赵大夫如何狮子大开口,她也不必担心付不起诊费了。
两方都觉得自个儿捡了大便宜,韦泊言见他们什么也不要,心下还觉有些过意不去,最后还是命人包了二十两黄金,让他们带走。
苏织儿虽有些犹豫,但谁会跟钱过不去,最后还是佯作勉强地收下了。
她全然没想到,今日居然会有这般巨大的收获,不但解决了一桩烦心事,还得了这么大一笔银两。
见她喜滋滋地包着那一袋沉甸甸的黄金踏出茶楼,萧煜亦是勾了勾唇角,“你一直在关切那赵大夫的事?”
“嗯。”苏织儿点了点头,自打头一回去南巷,听说那位赵大夫被韦家接去后,她隔一段时日便会托进城的牛三叔去南巷看那赵大夫回来了没有,但恰如那日周围街坊所说的,这人就跟赖上了韦家一样,一直都不回来。
故而今日看到这位韦二公子,她才会想起这桩事来。
“多亏夫君厉害,赢了这局棋,不然我哪有机会同那韦二公子提这般要求。”苏织儿不由得喜道,“这下可好了,给夫君你治腿的事总算有希望了。”
萧煜抿唇淡淡一笑,垂眸瞥了眼自己的左腿,神色却是黯了黯。
但愿如此吧……
请他们喝茶还不够,出了清茗居,那位范奕范大人还邀他们去县城最好的酒楼吃饭。
托她这位夫君的福,苏织儿今日算是大饱了口福,用完饭,坐着消了会儿食,范奕便提出同他们一道坐马车去兆麟村。
苏织儿虽疑惑这位新来的县太爷怎的能这么闲,但到底不敢置喙什么。
马车在草屋门口停下,这般显眼的车登时吸引了村中不少人的注意。
萧煜将苏织儿抱下来,便对着范奕施礼道:“多谢大人送草民回来,大人公务繁忙,草民便不多留了。”
范奕看了眼那破旧的草屋,双眉蹙起,旋即微微点了点头,“微……我也不敢劳烦六爷,既已将六爷送回来了,那我便先走了。”
说罢,冲萧煜一拱手,折身上了马车。
车夫将长鞭一扬,马车方才驶出去不远,就有不少村人涌进院中,急切地问道:“织儿,送你们回来的那是谁啊,看起来像是哪家的大老爷……”
苏织儿瞥了眼围着她好奇询问的几人,其中还有前段日子嚼萧煜舌根,说他不是的。
她顿时扬了扬脑袋,提声道:“什么大老爷呀,那人呀,是我们沥宁新来的县太爷!”
“县太爷!”
几人登时大惊,“县太爷怎的还亲自送你们回来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苏织儿瞥向萧煜,满脸神气,“他昨日还特意派人来请我家夫君去那清茗居喝茶,好像是我夫君从前就与他相识吧,这具体的我也不晓得……”
苏织儿说罢,笑眯眯地回了屋,任一群人在原地惊叹不已,前阵子因流言而生出的苦闷这会子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萧煜见苏织儿哼着小曲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颇有些忍俊不禁。
他这小娘子,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想着护着他。
那厢,范奕自兆麟村回到沥宁县衙时,已然快过申时。
一路坐在马车上,他都在不停地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还有他亲眼见见的萧煜居住的草屋。
他没想到从前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六殿下如今居然就住在这么一个破败的地方。
且看他的模样,竟丝毫不觉耻辱不甘,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
范奕想起萧煜如今那位叫苏织儿的妻子,双眉深蹙,下了马车后,便径直往架阁库的方向而去。
如今的架阁库已不似先前那般凌乱不堪,尘灰满布,那些案卷正整整齐齐被堆放在一排排的博古架上。
打他范奕上任沥宁县令的头一日,便大刀阔斧将这县衙上下的散漫风气尽数整顿了个透彻。
虽他是被贬谪至此,但不代表会像上任县令钱升一般尸位素餐,碌碌无能。
这个时辰,架阁库管勾已然下值,但范奕仍是强行命人将其叫了回来。
那位姓鲁的架阁库管勾哪里敢不从,得了令忙屁颠屁颠地赶来,他玩忽职守那么多年尚且安然无恙,这回碰见这位新来的范县令,算是栽了大跟头。
他唯恐范奕上报朝廷将他革职,纵然是深更半夜也得前来,他恭恭敬敬立在范奕面前,问他将自己召来所为何事。
范奕只让他帮忙查一个人。
这放在从前确实是个麻烦事,毕竟就从前架阁库那混乱样,怕是什么都查不了,可如今不一样了,查一个人可省力多了。
那架阁库管勾询问了些许,最后只得知了那人的名姓,年岁和出身地。
他不免有些犯难,但看那位范县令已然燃起烛火坐了下来,显然一副要等到他寻到为止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在博古架间找寻起来。
可无奈所知的信息实在太少,面对这浩如烟渺的案卷,那架阁库管勾方才的自信很快烟消云散。
直寻了近一个半时辰。他才终于在一本已然发黄且被蛀了好几个大洞的案卷中发现了范奕想要查找的人名。
那架阁库管勾登时激动不已,忙快步将此案卷奉到范奕面前。
范奕接过那案卷,循着上头已然有些模糊不清的字迹一路读下来,须臾,却是双眸圆睁,陡然一惊。
苏岷……
他搭在这个名字上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虽他好似听那韩四儿提过,苏织儿的父亲是个流人。
但万万想不到,那苏织儿竟会是叛将苏岷之女。
第45章 奇毒
那韦家二公子韦泊言果真是个言而有信的, 自清茗居对弈后第三日清早,前来接人的马车便停在了草屋门口。
这马车可比先头范奕送他们回来那辆气派宽敞多了,兆麟村的村人纷纷围拢过来, 惊叹着问东问西, 苏织儿只言是萧煜前几日对弈赢了那位韦家二公子,韦家二公子棋逢对手, 甚是欢喜, 便请他们去韦家做客。
至于医腿什么的,苏织儿就同牛三婶讲了实话, 至于其他人,实在没必要提起。
先头有县太爷亲自送他们回来,这会子又是韦家二公子请他们去做客, 苏织儿被萧煜扶上马车,在村人们感慨艳羡的目光中,着实风光了一把。
韦家所处的懿宁关与沥宁县城的方向恰恰相反,这路途也要更远些, 加上山路难行,直坐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将军府。
韦二公子显然是提前吩咐过,守门的下人甫一见了马车,便将他们从一侧门处领进了府, 直去了韦家待客的花厅。
打入了韦府,苏织儿便忍不住好奇地四下打量,与先头看到的章府的奢华不同,韦将军府的布局摆设则显得素朴简约许多,像极了韦大将军在沥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虽骁勇善战, 却仁心爱民,一清如水, 不饮盗泉。
听了下人通禀的韦泊言已急匆匆起身等在了花厅外,这几日他将与萧煜在清茗居对弈的那局棋反复钻研了无数遍,愈发感慨这棋局的精妙,心下自愧不如。
其实萧煜早在他原以为与他战得难分伯仲的前三十手里埋下了陷阱,就等着在他骄傲自满,以为胜利在望之时,将他一举攻陷,打他个措手不及。
今日再见萧煜,韦泊言的态度变得恭恭敬敬,心下已然将这个与自己年岁一般无二的男子视作自己的老师,在读书方面他虽有些不思进取,但在棋艺这块,他向来是不耻下问。
不过也不算下问,他的确是技不如人。
虽他心底很想立刻与萧煜讨教棋艺,但他们到底是来看病的,还是先让他这位“老师”医腿要紧。
韦泊言已然将那位赵大夫请到了花厅内,苏织儿看到人的头一眼,就突然明白为何这人会那么不得街坊四邻的喜欢。
看那赵大夫的年岁大抵不惑上下,见进来了人,他眼也不抬,仍懒散地瘫在那把梳背椅上吃着果子,长须凌乱,显得格外不修边幅,直到他们走到他跟前,方才抬起眼皮瞥了一眼。
苏织儿忆起那些南巷的街坊说的话,觉得这人确实很符合他们口中“混吃等死”的描述,他医术究竟好不好苏织儿不知道,但看他这副样子,她实在很难不以貌取人,心生怀疑。
可想到萧煜那腿还指望着他来治,苏织儿只得恭恭敬敬道:“早听闻赵大夫医术高超,今日我特意找到这厢,便是希望赵大夫能帮忙瞧瞧我家夫君的腿……”
那赵大夫闻言似有些不喜地扁了扁嘴,他之所以赖在这韦家,就是想图个安逸清净,不曾想竟还有特意找到这里的。
都说医者仁心,但他赵睦偏不是这样的人,学医也不过被家中所逼,如今权当个谋生的活计来使。
前半生见过了太多困苦一世还没享福就双腿一蹬死了的,他便格外看得开,手头有钱,就买酒吃肉,活得逍遥自在才最是要紧。
要不是这韦二公子肯出三十两的诊费,他也不想劳心劳神来替人看什么诊。
他瞥了萧煜那瘸了的左腿一眼,想起方才他行走时的步态,有些诧异地竖了竖眉,“教人生生打断的腿,能恢复成这样倒是不容易。”
生生打断!
听得这几个字,苏织儿心下一凛,她侧眸看向萧煜,见他并未否认,一时心疼得厉害。
她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光是想到他身上数不清的鞭痕,想象着他被生生打断腿的场景,便觉浑身汗毛竖起。
赵睦看了眼听了这一句话便被吓得变了脸色的苏织儿,不由得蹙了蹙眉,他不耐烦地挠了挠头,旋即对着萧煜道:“你,同我进屋去,其他人就在外头等着,我看病最忌被扰。”
说罢,便起身往花厅里侧的一间小屋而去。
不能跟着一道入内,苏织儿有些担忧地伸手扯住了萧煜的衣角。
萧煜在她手背上抚了抚,轻声安慰道:“无妨,你就在外头等,我很快便会出来。”
苏织儿扯唇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眼看他一瘸一拐入了那屋,闭上了屋门。
赵睦示意萧煜坐下,旋即蹲下身,在他那条左腿上摸了半晌,一双眉头越蹙越紧。
“你这腿应当伤了很长时日了吧?”
“是。”萧煜颔首,“大抵已近两年。”
两年……
赵睦神色颇有些凝重,他在一侧幽幽坐定,倒也不瞒他,直截了当道:“你这腿,当是没请人医治过吧,实话同你说,若在你刚受伤的时候找到我,我还能将你这腿彻底医治好,保管你像从前一般活蹦乱跳的,可耽误了这么久,若还想恢复如初,只怕……极其困难……”
萧煜薄唇微抿,闻言面上并未显露出太大的失望。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故而知晓这瘸腿的情况不容乐观,故而在得知这位赵大夫恐能医治后,也并未太过积极。
就是不大想听到这个结果。
不过,既得这位赵大夫只说了“极其困难”,而不是彻底不能医治,那就说明并非一点希望也无。
“赵大夫说的困难,所指为何?”萧煜问道。
见他已然从他的话中发觉了或有可治的法子,赵睦低叹了口气,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方才开口道:“你既得特意找到我这厢,定然也知道我家祖上是御医,尤擅理伤断续之法,你这腿确实可救,但那法子凶险,如若出了差错,你这腿可就不保了……”
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萧煜仍是执意追问,“是何法子?”
赵睦见他这般想知道,干脆实话告诉他,“断骨再续!这是我赵家的独门之术,但我无法保证定然会成功,若你运气好成功了,便能行走如初,但运气不好,别说勉强瘸着走了,这条腿便算彻底废了!”
听得此言,萧煜剑眉紧蹙,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须臾,只听那赵大夫又道:“你若有这个勇气,我便替你医治,但后果我概不承担,你可得想清楚了……”
萧煜垂眸瞥了那左腿一眼,若是换作从前他孑然一身,或许也就孤注一掷试上一试,可如今,他并非一个人,要是这断骨再续的法子失败了呢。
那他就真彻彻底底成了废人,到时他不但保护不了他要保护的人,甚至可能因此拖累她一辈子。
他不敢冒险。
思至此,萧煜定定道:“不必了,就这般了,虽是瘸些,但至少我还能行走。”
赵睦似乎猜到了他会做这个抉择,也不勉强,只令他伸出手道:“既得你决定了,那便这样吧,不过收了那么多诊费,我也不好就这样让你回去,你身上若还有什么小病小痛,我就顺带帮你一道治了。”
赵睦自认惰懒,但还是存着那么几分医者的良心,至少不是什么庸医,有病能治他定然是会给治好的。
他将手搭在萧煜的脉搏上,细细探了一番。
心叹这男人虽瘸了一条腿,但身子倒还算强健。
然探着探着,那赵睦的面色却是骤然沉了下来,随即他抬眸直勾勾地看着萧煜,问道:“你……是不是中了什么奇毒?”
奇毒?
这赵睦虽未明言,但萧煜一下便想到了他身上那会令他疼痛难忍,丧志理智的毒。
既得被发现,萧煜也没什么好瞒的,颔首承认,道了句“是”。
赵睦似感慨般摇了摇头,“那下毒之人好生歹毒啊……”
“赵大夫知晓这是何毒?”萧煜问道。
“离魂花。”赵睦蹙眉答,“我曾在书上看到过此毒,中毒者会周身疼痛难忍,很快便会失去意识,残忍弑杀,形同野兽,但一日后可恢复如初,然并非全然痊愈,而是隔一段时间会再次毒发,周而复始,发作地越来越频繁,直到最后彻底失去理智……”
彻底失去理智……
萧煜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唇角泛起一丝讽笑。
原来,他那三皇兄,不,如今该称呼为太子殿下,当初给他下毒,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杀了他,便欲以此毒慢慢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最后沦为一个彻头彻尾嗜杀成性的像野兽一样的疯子。
那样一个疯子能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不是被杀,便是为防他发疯将他一辈子囚困在牢中。
没想到即便他沦落到被流放沥宁的下场,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仍是不满意,他想要的是从内到外彻彻底底地摧毁他!
“看你的脉象,你分明中毒已久,但能撑到现在仍保持清醒,实在不容易。”赵睦摸了摸长须,问道,“你如今大抵多久发作一次?”
“不足半月。”萧煜答道,“先前我并不能控制自己失去理智,但如今倒是能勉强维持住意识。”
不如说他是在强逼着自己维持住意识,因着他身边还有苏织儿,他很怕自己失去理智之下做出伤害她的事。
然纵然是在平素没有毒发的时候,萧煜也常能发觉到自己时不时的失控,尤其是在夫妻之事上,他似乎格外不知餍.足,分明听见了她的哭喊推拒,却根本停不下来,待回过神时,已然将她折腾得筋疲力尽。
他也尝试过控制自己,却仍时常如此。
这也是他当初害怕碰她的理由。
萧煜自认并不是重.欲之人,他有时实在不知,他对苏织儿的过分贪求是否正常,还是那毒已然在不知不觉间侵蚀了他的意志,那是不是代表着有一日他真的可能会变成一个丧失理智的可怕的疯子。
相比于他那瘸了地左腿,萧煜如今更担忧的反是这毒。
“此毒可有化解的法子?”他问询的嗓音里透出几分急切。
“这个嘛……”赵睦迟疑道,“我从未治过这毒,只能尽力试试,兴许能缓解你的症状,但不能保证完全治好你。”
他这人从不给出无谓的保证,毕竟要是做不到,万一那病患同他拼命怎么办。
不过赵睦心下着实有些诧异,在这般剧毒之下还能保持住理智,这男人该有多强大的意志力,虽无先例,但到时真能治好也未可知。
听赵睦答这话的语气显然比方才轻松许多,萧煜心下不由得松了几分,旋即拱手道:“多谢赵大夫,那便劳烦您了。”
此时,屋外花厅内。
苏织儿见萧煜久久不出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怎也安不下来。
也不知她那夫君的腿还有没有得治。
恰在此时,就见一小厮慌里慌张地跑进厅内,附在那韦二公子耳边道了几句。
韦泊言登时惊道:“母亲来了!她来做什么!”
他话音才落,就见一秀丽端庄的妇人带着两个婢子已然步入花厅。
不是旁人,正是韦二公子的母亲,韦将军的发妻韦夫人。
韦泊言忙起身相迎,“母亲,你怎么来了?”
韦夫人瞥了韦泊言一眼,没好气道:“听说你领了两人入府,还带走了我请来的大夫,我特意来瞧瞧,就怕你又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韦将军与韦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其中令她最头疼的便是这个二儿子,整日无所事事,就知钻研棋艺,听闻这段阵子还跑去那清茗居用黄金百两和自家祖传的头面作为赌注与人对弈。
当真是荒唐至极。
幸得她命人瞒下了此事,不然若是让他那父亲晓得,怕不是要动家法。
“母亲多虑了,儿子不过新结交了一位朋友,他左腿有疾,儿子想起母亲这厢有一位医术不凡的大夫,便特意借来给我这位朋友医腿的。”
韦泊言生怕韦夫人不信,便拉着她介绍道:“我那朋友正在里头瞧病,这位是他的夫人……”
苏织儿忙低身冲韦夫人一施礼,然微一抬首,却见那韦夫人面色大变,她直勾勾地盯了她许久,旋即颤声唤了她一句。
“郦娘!”
第46章 得知
陡然自韦夫人口中听得她母亲的闺名, 苏织儿不由得愣了一瞬。
“您认识我阿娘吗?”
听得“阿娘”二字,韦夫人这才回过神,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子。
她与顾郦娘已十数年未见, 她怎可能还是这般年轻的模样, 那这个孩子便是……
“你是……织儿?”
见那韦夫人竟还晓得自己,苏织儿笑着一颔首, 答了声“是”。
“你都已这般大了!”韦夫人感慨之下, 不禁眼圈泛了红,忙拉住苏织儿的手切切问道, “你娘如今可还好?”
苏织儿面上的笑意一凝,少顷,垂眸低低道:“我娘她……早在我六岁时便因病过世了……”
“过世了!”韦夫人闻言骤然一惊, 似有些难以置信,待反应过来时,嗓音里都透出几分哽咽,“当真是世事难料……”
“夫人与我阿娘是如何认识的?”苏织儿忍不住询问。
看着苏织儿那双好奇的眼眸, 韦夫人神色飘忽,迟疑半晌才道:“你爹与我家老爷是旧相识,从前他还在沥宁时,常带你娘来这里做客, 这才相识的……”
她爹?
除了兆麟村的村人,苏织儿还未从他人口中听到过她爹的事,她不免有些激动,正欲再问,却听背后传来门扇开阖的“吱呀”声响。
萧煜自屋内缓步而出。
见着他, 苏织儿暂且搁置下她爹的事,忙疾步上前, “夫君,如何了?”
萧煜摇了摇头,但见苏织儿因着失望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光,到底不忍告诉她实话,沉默少顷,只道:“赵大夫开了些汤药给我,他说虽不一定治得好,但还有可治的希望。”
站在后头的赵睦听得这话,微微耸了耸肩,自是没有拆穿,只消他不说,没人会知道那汤药根本不是用来治萧煜那瘸腿的。
纵然希望渺茫,但听得还有希望,苏织儿蹙起的眉头不由得舒展了些。
她转而想起什么,忙拉着萧煜同他介绍,“这是韦夫人。”
萧煜闻言,冲那韦夫人拱手施了一礼,“今日还要多谢夫人和二公子的安排,才能让我顺利见着赵大夫。”
“客气什么。”当着母亲的面,韦泊言可不敢说,他不过是践行对弈输了的承诺罢了,只装模作样地在萧煜肩上拍了拍道,“毕竟我们可是好友嘛。”
韦夫人也道:“来了便是客,这织儿的爹娘与我们还是旧相识,也是缘分,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回去的路也远,不若就在这里过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回也不迟。”
先不说旁人,对于此事,韦泊言自然乐意得紧,将萧煜留下,他好有机会同他讨教棋艺不是。
苏织儿想起她爹那事儿,其实也有不少话想问韦夫人,可她不知萧煜愿不愿意留下,便缓缓抬眸看了他一眼。
萧煜看出她的心思,浅笑着用口型无声地道了一句“随你”。
见得这般,苏织儿才放心地冲韦夫人颔首,恭敬道:“那便叨扰夫人了。”
韦夫人命人收拾了客院,还吩咐厨房多做了几道好菜。
午膳罢,韦泊言厚着脸皮要与萧煜对弈,萧煜答应得还算爽快,毕竟韦家这般盛情招待,几局棋的事,没必要拒绝。
他们在那厢下棋,韦夫人便拉着苏织儿去了自个儿的院子说话,问了不少她这些年的经历。
苏织儿如实答了。
韦夫人面露唏嘘,似是没想到她们母女俩这些年过得这么难。
见韦夫人黯然神伤的模样,苏织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须臾,才鼓起勇气问道:“夫人可知我爹眼下过得如何?为何过了这么多年都不来接我和我阿娘……”
虽说她阿娘还在世时,总同她说,她爹并非外头传的那般无情无义,必然不会忘了她们,至于为何迟迟不来接她们,定是有所苦衷。
苏织儿虽努力让自己相信这话,但心底却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苦衷,能让她阿爹过了十几年仍没有兑现承诺。
虽不愿相信,但苏织儿有时仍忍不住会想,指不定是他阿爹嫌弃她娘的出身,已然另有新欢,自个儿在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要她们了。
韦夫人听得这话,如先头那般神色颇有几分不自然,她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少顷,只尴尬地笑了两声道:“这……我着实是不晓得,自打你爹离开沥宁后,这么多年就不曾与你爹有过联系,实在不知他的近况……”
说罢,将眼前摆着果子的白瓷盏往苏织儿面前推了推,“别光顾着说话,尝尝这个。”
韦夫人这般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禁令苏织儿秀眉微蹙,她总觉得韦夫人有所隐瞒,但既得她不想说,她到底不好继续追问,只能顺势扯起唇角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捏了一块果子送进嘴里。
翌日一早,吃过府中家仆送来的早食,苏织儿便随萧煜一道坐韦夫人安排的马车回去。
离开时,萧煜还带了一副棋具和几本棋谱走,这是昨晚他向那韦二公子讨来的。
倒不是他想下棋,只想到清茗居那场对弈后,苏织儿曾私下同他说起过想学棋的事儿,他便记在了心里。
可家中毕竟没有棋具,故而昨夜萧煜就同韦泊言提了一嘴,韦泊言这厢最多的便是和棋相关之物,闻言二话不说,便将上好的檀木棋盘赠予了萧煜。
离开的清晨,韦夫人和韦二公子亲自相送,韦二公子还叮嘱让萧煜别忘了隔一段时日再来复诊。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不是为了萧煜的病,纯粹指着再与萧煜痛痛快快地对弈一场呢。
韦夫人和韦二公子前脚刚将人送走,后脚在城门处理事务的韦大将军韦毅便骑马回到了府上。
他望着那远去的马车,眯了眯眼,问道:“府中是来了什么客吗?”
“回父亲的话,是儿子的一位好友,他左腿有疾,儿子特意将他请到府上让那位赵大夫替他诊治的。”面对韦毅,韦泊言多少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韦毅凉凉瞥他一眼,似是不信他的话,转而看向韦夫人,“夫人,这小子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韦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韦泊言退下,旋即上前笑着亲手解下韦大将军的披风,与他一道边往后院去边道,“老爷,说来也是巧,言儿那位好友的娘子,我们还认识呢……”
“认识?”韦毅纳罕地一蹙眉,“是何人啊?”
“是苏大哥和郦娘的女儿。”
听得此言,韦毅步子骤然一滞,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少顷,低叹了口气,“我记得他们的女儿,似乎是叫织儿吧,她和郦娘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韦夫人眸光黯了下去,摇了摇头,“织儿说,她娘早在九年前就已过世了,到死都还在念着她爹。这些年我们为求自保,就真的未再与她们联系,着实太自私狠心了些……”
韦毅薄唇紧抿,须臾,又问道:“织儿嫁的是个什么人啊,可靠得住?”
“那人虽是个瘸子,但模样生得倒是不错,我瞧着对织儿也挺好的。”言至此,韦夫人亦忍不住叹息,“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作祟,那丫头居然走上了和她娘当年一样的路,嫁给了住在他们兆麟村的流人,也不知往后究竟会如何……”
住在兆麟村的流人?
韦毅面色微变,“夫人可知,那人叫什么?”
韦夫人仔细回想道:“听言儿说,好似叫什么周煜……”
周煜……
韦毅剑眉蹙起,垂眸若有所思。
那厢,回到兆麟村后,萧煜便将那棋具搁在了炕桌上,教苏织儿下棋。
他向来是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苏织儿也习惯了,若非如此,拖拖拉拉的,她如今哪能认得那么多字。
因着苏织儿对下棋一事一窍不通,萧煜便耐下性子一点点教她,先是教她认这棋盘的布局,星位及天元,随即便是如何猜先等规则,最后才教她如何落子。
苏织儿一开始虽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悟性高,很快便掌握了皮毛,后头便整日抱着棋谱自个儿在那厢钻研。
及至十一月中旬,沥宁风雪已然喧嚣不止,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根本踏不出门去,好容易消停了下来,苏织儿琢磨着趁大雪彻底封山前去祭拜她娘。
苏织儿平日也不是没去过,每隔三四个月会去上一趟,不过都是她自个儿去的。
但这次,她问了萧煜可要与她同去,她想带萧煜去见见她娘。
虽得他们成亲已有大半年了,可先头她是设计嫁给他的,二人也没什么感情,她自觉并无带他去见她娘的必要。
可如今不一样了。
萧煜闻言点了点头,郑重地道了句“好”,翌日一早便随苏织儿一道上了南山。
山路难行,又满是积雪,萧煜虽腿脚不便,但一路都行在前头,护着苏织儿。
两人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在半山腰一平坦之处寻到了顾郦娘的坟冢。
苏织儿扒开盖在墓碑上的积雪,清出一片空地来,摆上了一些贡品。
当初为了省那几个钱,孟氏给顾郦娘用的墓碑还是木的,过了这么些年,已然有些腐朽,上头的字也已模模糊糊看不大清了。
苏织儿跪在坟前,指腹在那粗糙不平的墓碑上拂过,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同她阿娘介绍了萧煜,随即和萧煜一道对着坟冢磕了两个头,又静静跪了一会儿,便同萧煜一道下了山。
走在回兆麟村的路上,苏织儿频频看向萧煜,在心下掂量了许久,终究还是下了决心道:“夫君,我想去京城寻我阿爹……”
萧煜侧首看了她一眼,薄唇微抿,颇有些神色难辨,须臾,只低声问了一句:“你确定他在京城吗?”
苏织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我阿娘说他可能在京城,这么多年,我始终忘不了我阿娘临死时仍不住喊着我阿爹的模样,直到死她都还在等他……”
言至此处,苏织儿的声儿蓦然哽咽起来,“我一直在拼命攒钱,便是希望有一日能去京城,替她去找我阿爹,我想当面问问他,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和我阿娘了……”
看着苏织儿眼圈通红,强忍着泪水的模样,萧煜心下亦有些滞涩。
他总算明白,为何苏织儿先前对赚钱一事如此执着,她不是想过多么富庶的生活,不过是想找到她爹,为她娘讨要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
“那韦二公子给的二十两黄金,想必已然足够作为去京城的盘缠,只如今这天气只怕不好远行,待来年天暖了,雪化了,夫君,你愿意随我一道去京城寻我阿爹吗?”
萧煜低首看着苏织儿眼巴巴望着他的那双眼眸,却是沉默下来。
他自是愿意跟着她去天涯海角,可她好似糊涂了,忘了他是个流人,怎么可能离开沥宁。
他张了张嘴,须臾,唇角微勾,“只怕来年我们也去不了。”
苏织儿不解地蹙了蹙眉头,“为何?”
“因为……”萧煜顿了顿,“因为赵大夫说了,若想要治我那腿,几年内我都不能走远路,到时真若要去,恐怕只能你自己一人去了……”
竟是这般吗?
苏织儿扁了扁嘴,丝毫没怀疑萧煜这话,只觉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左右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不差这几年。那便等你腿治好了,我们再一道去,可好?”
见她已然在心下做了决定,笑意盈盈地昂着脑袋看着自己,萧煜缓缓牵住她的手,唇间泛起一丝笑,低低道了声“好”。
他没办法说出真相让她失望,至于往后如何,就再做打算吧。
两人牵着手慢悠悠走着,临近村口,萧煜方才想起问苏织儿她父亲叫什么。
京城的世家权贵他几乎都晓得,其中似乎是有几个姓苏的,不知跟苏织儿会不会有所联系。
蓦然被问及,苏织儿着实懵了一下,她思忖片刻,方才答:“我记得我阿娘同我说过,我阿爹好似叫什么苏岷……”
苏岷!
萧煜步子骤然一滞,侧首难以置信地看了苏织儿一眼。
见他面色有异,苏织儿疑惑地眨了眨眼,“夫君,你怎么了?”
萧煜摇了摇头,强笑道:“无事,只突然想起昨夜我教你的那几手棋似乎有些问题,一会儿回去再复局看看吧。”
听得这转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苏织儿淡淡“哦”了一声,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自也没发现,萧煜的神色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苏岷……
这个名字,他不可能不记得。
可此苏岷与苏织儿口中的苏岷是同一人吗?
他默默在心下算了算,十七年前,身为右领军卫的苏岷被流放,虽不知被流放何处,但一年多后,他便奉旨上了战场,而如今,苏织儿十五岁,她爹就是在她出生后不久离开的。
时间似乎对得上。
萧煜垂眸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剑眉深蹙。
若是如此,只怕他更是不能让她去找她爹了。
苏织儿不知萧煜的心思,如今她已将要去寻她阿爹的事如实道出,也说好了他们将来会一道去,心下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两日后,韩四儿赶着牛车上了门。
除了照例送来些东西,自然也带了范奕让他传达的话。
见苏织儿进了灶房替他沏茶,韩四儿这才在院中悄悄同萧煜道:“爷,我们大人请您明日过府一叙,说有些要事想同您商量。”
他顿了顿,瞥了屋内的苏织儿一眼,旋即将声儿压得更低了些,“大人特意叮嘱了,这回恐不方便带夫人一道去……”
第47章 孩子
不方便带苏织儿一道去……
听得此言, 萧煜剑眉蹙起,总隐隐觉得范奕要说的事与苏织儿有关,他默了默, 低声道了句“知道了”。
韩四儿为防苏织儿生疑, 传完了话,喝了她沏的茶方才告辞离开。
是夜, 吃晚食时, 萧煜告诉苏织儿,那范奕有些要事要同他说, 明日他得去趟县城。
苏织儿倒也未说什么,只颔首道了句“好”,顿了顿, 又让萧煜回来时记得买些肉回来,快过年了,正好可以熏腊肉吃。
一提起过年的事儿,苏织儿便有些停不下来, 从腊肉想到春联,又让萧煜记得买几张红纸,他的字好,到时写了贴在门上, 定然喜气又好看。
先头在顾家,就算到了过年的时候,她也没有上桌吃饭的资格,顶多是能偷吃的菜比往日多些。
既得如今她已嫁了人,且他们手上也有些钱, 这个年定然得过得热热闹闹的才行。
萧煜耐心地听苏织儿碎碎地说着,看着她一双潋滟的杏眸亮闪闪的满是对过年的期待, 唇角也不自觉扬起笑意,待她说完了,才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了句“好”。
翌日一早,天未亮,苏织儿就跟着萧煜爬了起来,她从木箱里取了几两银子塞给萧煜,又将昨晚嘱咐他的事重复了一遍,方才将他送上了来接他的马车。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往县城的方向而去,速度自是比牛车快些,一个多时辰后,便抵达了沥宁县衙。
马车停在了县衙后院,范奕早便在门口等了,他将萧煜带至书房,屏退左右,还亲自为他斟了茶水,“殿下喝茶,这是微臣在沥宁能寻得的最好的茶了。”
看着范奕这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萧煜没有动,他很清楚这位范县令绝不会无缘无故将他请到府上来,干脆直截了当道:“范大人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不必与草民拐弯抹角。”
既得萧煜开了口,范奕也没必要再做那些铺陈,他想了想,方才启唇道:“不知殿下可知那苏织儿的身世?”
骤然听他提起“苏织儿”,萧煜剑眉蹙起,神色凛了凛,果然如他所料,范奕想同他说的事与苏织儿有关。
“范大人想说什么?”
范奕察觉到了萧煜语气中淡淡的不虞,但仍是拿起手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卷书册递去,“这是臣前阵子命人查阅架阁库时寻到的案卷资料……”
萧煜深深看了那案卷一眼,纵然没有阅览,他也明白他先前的猜测应当是真的,许久,他才伸手接过,但只在那摊开的一页案卷上草草瞥了几眼,再抬首看向身侧人时,眸色凉得可怕,“范奕,你调查她,是想做什么?”
见萧煜面色平静,并无太多惊诧,范奕反是有些意外,“看来,殿下已经知道了,那您为何还……”
他陡然激动起来,“那苏岷可是通敌叛国的罪人!”
“此事不还未定性吗?”萧煜直勾勾地盯着他,嗓音低沉冷冽,“苏岷消失了那么多年,怎就断定他通敌叛国了呢!”
范奕闻言怔了一瞬,如今为了维护那个女子,六殿下竟连是非都不分了吗!
“不是通敌叛国又是为何!殿下应当听说过那十五年前的弩筝一战,几千人马被困山谷遭埋伏而死,大澂也因此丢失了两座城池,事后敛尸,怎唯他苏岷消失不见了呢!若非他私通敌军,来了个里应外合,那数千,甚至数万将士又怎会无辜惨死!”
何况,若苏岷真的无辜,为何这么多年不出现,不自证清白呢!
那便说明他真的做了通敌叛国之事,一个背弃百姓,背叛大澂的无耻叛将,哪里还有脸出现在世人面前。
萧煜薄唇紧抿,似有些反驳不了这话,须臾,他只定定看着范奕道:“就算如此,可这些又与苏织儿何干!”
见他仍在维护苏织儿,范奕双眉深蹙,似乎竭力想让萧煜清醒,“殿下糊涂了,她身为叛将之女,自是难逃干系。当初那钱升为完成陛下下达的旨意,甚至不惜伪造了苏织儿的身份,您说,若陛下知晓那苏织儿其实是苏岷之女,当会如何!”
范奕话音方落,随着“砰”的一声圈椅倒地的声响,一只青筋迸起的大掌已然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颈。
他双目圆睁,眼看着自己被瞬间提在半空,面前的男人双目猩红,浑身散发着一股凛冽的杀意,“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若敢伤她半分,我便敢要了你的命!”
范奕绝想不到向来不温不火的萧煜竟会为了一个苏织儿暴怒至此。
面对萧煜满身戾气,形同罗刹的模样,范奕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惧意,但在逐渐收拢的大掌中难以喘息的他仍直视着萧煜,艰难地出声:“微臣……不想做什么……只是想告诉殿下……莫沉迷于一个罪臣之女……咳……那苏织儿根本配不上殿下您……”
他也不该一辈子耽于此处,将时间浪费在一个女子身上。
“配不配得上,全由我说了算!” 看着满脸涨红,已然快要断气的范奕,萧煜松开大掌,将他重重甩落在地,旋即蹲下身,看着捂着脖颈喘息不止的这位范县令,一字一句冷声道,“范奕,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我早已不是从前的萧煜了,不过是个被流放至此的瘸子罢了,你不该对我寄予无谓的希望,也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萧煜不是傻子,并非不清楚范奕存的什么心思,可那心思实在可笑,他断不该对他这个流放的废人心存希冀。
“我从不在乎苏织儿究竟是何身份,我只知道如今她是我的妻子。”言至此,萧煜倏然自嘲般冷笑一声,“再说了,一个罪臣之女和一个被流放的残疾皇子,不正是天生一对吗……你若敢坏我如今的安逸,便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听清楚了吗?范大人……”
言罢,萧煜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觑了眼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范奕。
他好容易自那深渊中爬出来,愿在这光明中蓬勃努力地活,谁都别想再搅乱他如今宁静的生活!
此时,兆麟村。
萧煜不在,苏织儿闲来无事,便将棋盘搁在炕桌上,捧着本棋谱钻研棋艺,正捏着棋子苦思冥想间,却听半敞的窗扇外传来动静,她抬首看去,就见牛三婶满脸笑意,自院外而过。
苏织儿将窗子支得更高了些,提声喊道:“婶子,这是从哪儿回来的?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儿啊?”
牛三婶闻声看来,笑意盈盈道:“是喜事,天大的喜事,不过倒也不是我家的……”
这么远说话也不方便,牛三婶便推开半掩的柴门,穿过院子,提步行至窗前,弯着眉眼告诉苏织儿,“张猎户家的娘子有孕了……”
“真的呀!”听得这个消息,苏织儿也不免高兴起来,“着实是件好事!”
张家娘子嫁到兆麟村也快有两年了,这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她婆母虽未怪罪,但到底也烦愁不已,如今总算有了身孕,可不是喜事嘛。
“是啊,听说都有三个多月了,他们呀,倒是瞒得紧,竟是一点风声微不漏,直到这会子胎坐稳了,方才肯说出来。”牛三婶半倚在墙边,言至此,意味深长地看了苏织儿一眼,“织儿,你和周煜何时……也该要个孩子了吧……”
这话牛三婶也不是没有说过,从前的苏织儿若听着这话,定然觉得此事不可能,但现在,她和萧煜已然圆房,便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垂首看了眼平坦的小腹,朱唇微抿,声若蚊呐道:“这事儿,哪是心急便心急得来的,还得看缘分。”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牛三婶点了点头。
“倒也是,这孩子肯不肯来,何时来,那都是没准的事儿。”也不知想到什么,牛三婶不由得笑起来,“不过啊,你和周煜都生得好,婶子可是盼着呢,到时若你俩真有了孩子,该生得多好看啊!”
听得此言,苏织儿微垂了垂眼睫,竟也忍不住幻想起来。
是啊,也不知他们将来有了孩子,会生得什么模样,会像她多一点,还是像她夫君多一点呢。
因得牛三婶这些话,苏织儿满脑子都在想着孩子的事,待萧煜回来,自也没发现他今日稍有些古怪。
只麻利地做了碗卧了蛋,还放了肉丝的清汤面当做晚食。
两人吃罢,萧煜在外头刷碗盏,苏织儿就在内间擦洗了身子。
待萧煜收拾洗漱完进来时,便见苏织儿已然钻进了棉被里。
自打两人圆房后,就不在分两侧而睡,夜里也是盖一条棉被。
左右这两人睡相都好,纵然这棉被有些窄,但紧挨着一块儿,倒也不怕冻着。
屋内已然暗了下来,虽说他们如今也买了些蜡烛,但若非要下棋认字,为了节省,夜里一般都不燃烛火。
见她睡下,萧煜也自然而然掀开被褥进去,方才躺下,就觉一双柔若无骨的藕臂缠住了他的腰,下一刻,竟有一只柔荑钻进了他的衣襟里,指腹在他胸口轻轻摩挲着,泛起丝丝痒意。
萧煜眸色沉了沉,一下抓住苏织儿不安分的手,略有些低哑的嗓音里揉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今日,怎这般热情,不嫌我闹你了。”
苏织儿朱唇轻咬,旋即伸出双臂揽住了萧煜的脖颈,在他耳畔低声道:“夫君,我们生个孩子吧……”
萧煜微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苏织儿会说这话,“怎的突然说起此事?”
“三婶今日同我说,张家娘子有孕了,又问我何时要个孩子。”苏织儿强忍住羞涩,喃喃道,“我觉得是迟早的事儿,不过还是想同夫君多努力努力……”
指不定能更快些怀上。
她鼓起勇气说出这话,却见萧煜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这般冷淡的反应,苏织儿不由地敛眉道:“夫君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
看着她眉目间的担忧,萧煜薄唇微扬,伸手将她搂紧了几分,“没有,我只是担心你,生孩子定然很疼吧……”
尚在皇宫时,他就见过不少妃嫔生子,那惨叫声和被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他至今印象深刻。
苏织儿虽未生过孩子,但也听村里的嫂子婶娘们说起过,这生孩子犹如过鬼门关,可怕得紧,若是给她不喜欢的男人生孩子,苏织儿定然不愿意,可眼前这个男人不一样,她抬首定定道:“我不怕,只消一想到是我们的孩子,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他们的孩子……
看着苏织儿分外坚定的眼神,萧煜心下似有某块地方被触动,漾出丝丝他从未感受过的暖意。
他垂首在苏织儿额间落下一吻,认真道:“县城太远,等明年天暖了,我去镇上寻份活计,每日也能回家来,毕竟将来有了孩子,花销定然会更大些。”
他也算通些文墨,相信定能寻到一份不逊色于章家账房的活,到时他便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好生支撑起这个家。
“嗯。”苏织儿点了点头,“我们还可以请人在院中盖一间砖房,等孩子大了,便可以住在那里,我们如今住的这草屋也可以拆建成砖房,到时任凭风雪再大,也不必害怕了……”
萧煜凝视着苏织儿那双亮莹莹的杏眸,恍惚间,似乎也看见了她脑海中想像的儿女绕膝的美好场景。
是啊,滔天权势,万贯家财,他通通不要,只消能跟她一道一直过平静安逸的小日子,就好。
“这些往后可以慢慢说。”苏织儿正说得兴头上,却发觉男人的大掌已然缓缓抽开她的衣带,他轻咬着她的耳尖,低沉蛊惑的嗓音令苏织儿的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几分,“娘子,我们得先努力起来不是。”
看着他灼热的眸光,苏织儿生怕他今日又像往常那般肆无忌惮,忙抓住他的手腕道:“努力归努力,但也不能太过分了,我们可先说好了,最多两次……”
萧煜剑眉微挑,既未说答应,也未说不答应,只埋首落在她的颈间,嗅着那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含笑模棱两可的道了一句:“我尽量。”
翌日,在腰酸背痛中醒来的苏织儿盯着屋顶,忍不住扁着嘴,暗暗骂了句“骗子”。
要说她也是,怎的相信了那男人的话,他常是这般不知节制,活跟饿狼似的。
她在炕上缓了一会儿,方才起了身,灶房没有动静,萧煜应当不在屋内,或是去河边提水去了。
如今天冷,去河边都需破冰才能取到水,他生怕她冻着或是不意跌进水里,这提水的事儿都独自包揽下了。
苏织儿想起昨日牛三婶提过的张家娘子有孕的事,便打开角落里的木箱,翻找先头做衣剩下的余料,当还足够做一件孩子的小衣裳。
张猎户一家为人和善,先头张猎户还主动帮他们修过屋顶,这些事苏织儿都牢记于心,做件小衣裳费不了多少事,也算她一份小小的心意。
她翻出余料,又取了针线筐子,准备缝小衣服时,却骤然发现她的一件棉衣似乎破了口子。
这件棉衣说是她的,不如说是她娘留下的,苏织儿将那衣裳一并抱出来,想着缝补一番,却骤然从那破洞里发现了一物。
藏在那棉絮间,不仔细看还真难以发现,她将那物取出来,竟是一张被叠得极小的发黄的纸,似乎年数已久。
为何这纸会被藏在这儿,苏织儿好奇地展开,仅仅扫了几眼,却是一瞬间面色发白。
若换作从前,她根本看不懂上头究竟写了什么,可经过这几个月,她已然识得了不少字。
自也清清楚楚地认得那右边最显眼的三个大字。
和离书!
第48章 真相
这封和离书写得文绉绉的, 苏织儿也不是太懂,只勉强认得一些诸如“一别两宽”之类的字眼。
然最令她如遭雷击的是那落款的“苏岷”二字。
这竟是她爹写给她娘的和离书!
苏织儿身形微颤,几欲站不稳, 既得是从她阿娘衣裳中寻到的, 那定然是她阿娘亲手藏在这儿的。
可怎么会,难道她爹真的同外头说的那般, 是抛妻弃女的无情之人。
但若真是如此, 她娘为何那么多年还始终相信着她爹,这并不合常理。
苏织儿总觉得里头或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可谁能告诉她,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织儿心绪混乱,久久都回不过神,直到听见院子里的动静, 她方才反应过来,忙将那封和离书藏进袖中,看到掀帘步入的萧煜,佯作无事般扯唇笑了笑。
见苏织儿面色苍白得厉害, 萧煜蹙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说话的声里都揉着几分担忧,“怎么了?可是我昨晚不知分寸……伤着你了?”
“没有。”苏织儿摇了摇头, 不着痕迹地别过眼,“恐是昨夜没盖好被子,稍有些受凉。”
萧煜仍是有些不放心,“若真不舒服得厉害,明日就不必同我一道去韦府了, 在家好生修养一日吧。”
韦府……
苏织儿差点忘了此事,这会子听萧煜提起, 她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啊,韦府!
兴许那韦夫人知道些许内情也不一定。
“我无事。”苏织儿冲着萧煜笑道,“明日我也要跟着你一道去,整日在家我都快憋坏了,正好去那儿同韦夫人说说话。”
见她看起来并无大碍,萧煜这才安下心,柔声道了句“好”。
次日一早,韦家来接人的马车准时抵达了草屋门口。
一路上苏织儿几乎都在睡,全因着昨夜她心事重重并未睡好。
抵达韦府后,萧煜见了那赵大夫后,便被韦泊言扯去下棋了,苏织儿则被府中婢子领去了韦夫人的院子。
韦夫人见着她,倒很是高兴,命人上了茶,还拉着她说了不少体己话。
苏织儿始终有礼地答着,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到底还是挨不住开口道:“夫人其实知道我爹娘的事儿吧?”
韦夫人微微怔了怔,少顷,佯作茫然,“什么事儿啊?你若是想问你爹的下落,我上回便同你说了,我是真的不晓得。”
见韦夫人神色略有些躲闪,苏织儿便知她并未说实话,她沉默片刻,自袖中摸出一物展开,搁在韦夫人面前。
“昨日,我在我娘的遗物里,寻到了一样东西,是我爹写给我娘的和离书……”苏织儿咬了咬唇,强忍住自鼻尖涌上的酸涩,但声儿里仍不免有几分哽咽,“我爹他……是不是真的狠心不要我和我娘了?”
韦夫人看了那和离书一眼,面色微变,她搅紧手中的丝帕,听得这话,忙不住地摇头,“不是,织儿,其实……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苏织儿也想替她爹开脱,可无奈实在找不到旁的解释,“他根本就是嫌弃我娘的出身给他丢人,这才将她弃之敝履,连同我也一并不要了,对吧!”
见苏织儿言罢簌簌落下眼泪,韦夫人登时慌了神,“织儿……”
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似乎想解释,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恰当她不知所措之时,就听一低沉中带着几分威仪的嗓音在屋内赫然响起。
“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一人阔步踏进屋内,那人大抵四十有余,一身绀青锦袍,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透出几分习武之人的英气。
苏织儿不必猜,便知此人定然是韦二公子的父亲,那位镇守懿宁关的韦大将军韦毅,忙背手擦去面上的眼泪站起身来。
“将军……”屋内婢子纷纷低身施礼。
韦毅一拂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婢子应声鱼贯而出。
“老爷……”
见韦毅行至跟前,韦夫人面露犹豫,似想开口劝阻,却听他道:“孩子大了,有些事不必再隐瞒下去。”
他在小榻上坐定,方才抬首看向站在眼前的苏织儿,问道:“织儿,关于你父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乍一听到这话,苏织儿愣了一瞬,她努力回想,少顷,略有些失落地答:“我出生不久,我爹便离开了沥宁,我娘又极少同我提起他,我对我爹……几乎一无所知……”
韦毅闻言低叹了一口气,旋即娓娓道:“你们苏家与韦家一样,同是将门之家,祖辈曾因跟随先皇征战,开疆扩土而得了封赏。你爹当年年纪轻轻便当了右领卫军,本是前程无量,不曾想却因十七年前元宵节一场变故,被陛下问责流放至沥宁,再后来他便娶了你娘,有了你……”
苏织儿默默听着,但她想知道的并非这些,她直直看向那位韦大将军,问道:“那他为何要给我娘和离书,是为了毫无拖累地去京城享福吗?”
听得这话,韦毅扯了扯唇角,露出几分无奈的笑。
“你真以为你爹在京城?” 他摇了摇头,“你爹他当初收到圣旨,的确是让他进京面圣,但实则并非什么幸事,不过是因当时溧国进攻,西南边防失守,死伤惨重,陛下一时无良将可用,情急之下才采纳了几位大臣的建议,将你爹自沥宁召回,封他为一军主帅,领兵抗击溧国。”
苏织儿双眸微张,万万想不到她爹当年并非去京城坐享高官厚禄,竟是去领兵打仗,“那……那我爹如今在哪儿?”
“你爹他……”韦毅薄唇微抿,搭在膝上的双手收紧,连一旁的韦夫人都垂首露出难言的神色,许久,才听韦毅艰难地开口道,“他失踪了……”
“失踪?”苏织儿秀眉蹙起,“什么叫失踪!”
他不是去西南征战的吗?这失踪又是何意!
韦毅未答,只瞥了眼那搁在榻桌上的和离书,神色凝重了几分,“这封和离书,还是当年你爹托我交给你娘的,你爹虽蒙冤流放,但始终觉得当初溧国奸细潜入京城一事有些蹊跷,且很快,他发现自己似乎被人暗中监视着,他寄给你祖母的信竟也无一封回信,恐是遭人半途拦截。”
他顿了顿道:“也是因着如此,当年陛下突然赦免你爹,将你爹召回京城时,他便觉得事出有异,为了保护你娘,才在离开前特意将这封和离书交给我,并嘱托我若他出了事,便将这封和离书交给你娘,这样,你娘便不会受他牵连……”
韦毅没有告诉苏织儿,其实当初除却这封和离书,苏岷还另交给他一封信,让他即刻寄出。
他好奇之下,曾将那没有封住的信笺打开看了一眼。
甚至还记得上头所书,“……儿虽感念顾氏多年陪伴,但顾氏出身乡野,见识浅薄,且粗陋不通文墨,难登大雅之堂,恐不堪胜任苏家长媳之职,儿思虑再三,决定予其休书一封,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婚嫁,两不相碍……”
这封信字字凉薄,道尽了苏岷这个丈夫的无情,但韦毅很清楚,这封信明面上是寄给苏老太太,实则是给那些背后监视之人看。
在远赴疆场前,苏岷做足了准备,只为保顾郦娘周全。
外人都道苏岷抛妻弃女,铁石心肠,可韦毅明白,苏岷此生分明爱极了顾郦娘。
亲笔写下那封和离书的他无疑承受着剖心摧肝的痛。
韦毅句句不提她爹的现状,却句句在告诉苏织儿苏岷过得其实一点也不好,苏织儿心下顿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喉中发出的声儿都带着几分颤,“我爹他……究竟出了何事?”
想起那桩往事,韦毅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当年你爹受命领兵远赴西南后,虽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然半年后的驽筝一战,你爹带领五千兵马惨遭伏击,几乎无一生还,但奇怪的是,事后却并未寻到你爹的尸首,你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彻底失去了踪迹……”
“当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说是你爹通敌叛国,才会导致大澂最后惨败于溧国。陛下大怒,本欲将苏家满门抄斩,但幸得先皇当年念及苏家功绩,曾赐给苏家一副免死金牌,你祖母和叔父才能因此逃过一劫,只被抄家后流放至西边的禹葵。”
看着苏织儿摇摇欲坠的模样,韦夫人忙上前扶住她,就听韦毅接着道:“得知你爹出事后不久,我守诺将那封和离书予了你娘,她怕你爹的事连累到韦家,临走时便让我往后不要再与你们母女俩有任何联系,也不要再打搅你们的生活。”
言至此,韦毅看向苏织儿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愧意,“我对不起苏兄,为了韦家的安危,这么多年,就真的没有再关切过你们母女俩。”
其实倒也不是一点也未关切过,开始时,因担忧她们母女的安危,韦毅曾派人守在顾郦娘母女身边,直守了近半年,方才放心地将人撤走。
也不知是不是苏岷当初那一手起了成效,那些处在暗处的人才没有对这弃妇幼女动手。
看着得知真相后抽泣不止的苏织儿,韦毅唏嘘道:“织儿,虽不知你爹当年为何会消失,也不知他如今是否还活着,但他真的从未想过抛弃你和你娘……”
韦毅的这话,令苏织儿强忍的眼泪瞬间决了堤,她瘫坐在地,再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韦夫人上前心疼地抱住她,听着她凄厉的哭声,亦不由得红了眼眶。
苏织儿做梦都想不到,这竟就是这么多年来她苦苦追求的真相。
她娘之所以没有告诉她这些,不过是在保护她,她到死都始终一人抱着这个沉重的秘密,无望而又痛苦地等着一个兴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而她爹亦是如此,她以为他这些年过得锦衣玉食,再快活不过,却并不知他早已不知踪迹。
她虽未见过她爹,但她坚定他绝不会做那通敌叛国之事,那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抑或是其实他早就已经死了。
苏织儿哭了许久,方才止住了声儿,韦夫人命人打来热水,好生替她净了面,便听守在外头的婢子来报,说韦泊言和萧煜来了。
萧煜是外男,不好轻易入内,正在院外等着接苏织儿回去,苏织儿哭得双眸通红,但又怕迟迟不出去令萧煜生疑,只得硬着头皮由韦夫人陪着出了院子。
乍一看见她,萧煜便忍不住蹙眉道:“怎么了,怎的哭了?”
苏织儿垂着脑袋,朱唇紧抿,听到萧煜的声儿,又是喉间发哽,方才在心底编好的谎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还是一旁的韦夫人及时解围道:“哎呀,都怪我,前两日去茶楼听书,听了个感人的故事,没忍住讲给织儿听,竟没想到她眼窝子浅,哭得根本停不下来,瞧她这哭得,不晓得的,怕不是以为我欺负她了。”
苏织儿忙强扯出一丝笑,“没事,都怪那故事着实太悲伤了些。”
她话音才落,就见萧煜身侧的韦泊言看向后头,蓦然面色大变。
“父,父亲!”
自院内徐徐走出个人来。
韦毅瞥了韦泊言一眼,旋即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侧的萧煜身上,双眸微眯,“言儿,这位便是你的好友?”
“是,这是周煜。”韦泊言忙介绍,“周煜,这是我父亲。”
萧煜提步上前,躬身施礼,“草民见过韦大将军。”
然他这腰方才弯下去,便被一双大掌及时给拦了,那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不必多礼。”
萧煜抬眸看去,只见那位韦大将军双唇开阖,无声地用口型对着他吐出两个字。
“殿下……”
他微一敛眉,眸色沉了沉,然那厢却像无事发生一般笑着道:“既然来了,便吃了午食再走吧。”
说着,韦毅转头看向身后,“夫人,吩咐厨房多做几道好菜。”
“唉。”韦夫人应声,随即提步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有韦大将军亲口吩咐,午食做得格外丰盛,可向来好吃的苏织儿却是没甚胃口,但又怕萧煜看出她的反常,只能勉强往嘴里塞了一些饭菜。
午食罢,韦毅便和韦夫人一道送两人离开。
看着远去的马车,韦夫人不由得叹息,“这没爹没娘的,织儿那孩子实在可怜……”
“是啊。”韦毅低低道,“也不知她往后究竟会如何,不知是福是祸啊……”
什么福?
什么祸?
韦夫人一头雾水,没明白这话,“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韦毅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了一句“没什么”,便转身往府内而去。
然背过身的一刻,韦毅唇角笑意尽数消散,面色变得异常沉重。
其实今日他并未告诉苏织儿,前段日子,西南边塞传来消息,说是有人看到了苏岷的踪迹。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得而知,若是真的,是福是祸亦未可知,故而韦毅不敢轻易告诉苏织儿。
不过他烦愁的不止如此。
作为驻守北部要塞的重将,韦毅消息一向灵通。
所以打从韦夫人口中得知,苏织儿那位叫周煜的夫君是个流人,且就住在兆麟村时,他便知道那人根本不叫周煜,而是因巫蛊之罪被流放至此的六皇子萧煜。
忆及近日他提前得知的另一个消息,韦毅剑眉深蹙。
一个叛将之女和一个被流放的皇子。
竟是成了夫妇。
就是不知这两人之间。
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
那日自韦府回去后,苏织儿虽难过得紧,但仍竭力隐藏自己低落的情绪,为了不让自己去想她爹娘那些事,便逼着自己每日下棋,练字,闲不下来,自也不会去胡思乱想。
如此下来,不过几日,她的棋艺和字倒是都有了很大的长进。
是日,她坐在炕上写完了一整张纸,正欲转头递给坐在后头的萧煜看。
余光见他抬了抬手,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发髻上。
苏织儿疑惑不已,旋即伸手将那物取了下来,定睛一瞧,才发现是支木簪,样式素朴,簪尾还刻了一朵桃花。
她惊诧地看向萧煜,便见他浅笑道:“近日见你闷闷不乐,我也不知该如何哄你,这也是头一回亲手替女子做簪子,做得不好,你莫嫌弃……”
苏织儿摩挲着手上这支确实略有些粗糙的木簪,喉间一哽,压抑多日的情绪蓦然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眼泪顿若断了线的珍珠般掉落而下。
“夫君……”
她一下扑进他怀里,埋首在他颈间,忍不住放肆大哭起来。
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实则一直在默默关切着她。
萧煜稍愣了一下,旋即微微扬起唇角,像在安慰孩子一般,轻柔地抚着她的背脊,“怎么了,先头韦夫人讲的那个故事惹得我们织儿这般伤心?”
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令苏织儿这段日子郁郁寡欢,但她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会逼她,尽力安慰她便是。
“因那故事太悲伤了。”苏织儿抽了抽鼻子,“那里头的女子到最后一无所有了,我很怕,我变得和她一样……”
她没了娘,如今竟得知连她阿爹也不知身在何处,从前她为了去找她阿爹而拼命努力地活着,但现在这一切被彻底打碎,她就像一个在黑夜中迷途的人,惘然不知所措……
“怎会呢,你还有我……”萧煜温柔的声儿在苏织儿耳畔幽幽响起,似暖春的风一般拂过她悲伤难抑的心。
苏织儿缓缓起身久久地凝视着他,须臾,又骤然伸出手牢牢抱紧了面前的男人,似乎一松手这人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没错,她还有他呀!
就算此生再也见不到她爹,她还有她的夫君。
这个男人便是她最后的依靠,她不想失去他,这一生她都绝不要与他分开!
*
临近除夕,年节的气氛愈浓,沥宁县衙内,也比往日萧条许多。
然后院书房中,仍在为解决沥宁百姓那些鸡毛蒜皮之事而烦忧的范奕正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屋外漫天大雪,一衙役顶着疾风小跑进来,尚来不及抖落这盖了一身的雪,便急匆匆上前禀报,“大人,京城来人,说有要事要报。”
京城来人?
范奕微一颦眉,忙扯过椅背上的狐裘大氅疾步赶往前堂。
前堂内,坐了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正对着炭火取暖,看打扮像是个差役。
见了范奕,那差役慌忙起身拱手道。
“范大人,陛下有旨,命人年后护送六皇子殿下回京。”
第49章 迟疑
打这旨意一下来, 范奕便欣喜若狂,一心道老天有眼,恨不能立刻告诉萧煜。
然沥宁正是风雪肆虐的时候, 迎面吹来的寒风若刀子般剜得人生疼, 满天飞雪阻碍了前路,马车根本不能在路上行驶。
直挨了两天, 恰逢除夕, 这风雪才勉强消停了些,范奕见状忙派人将萧煜自兆麟村接到了沥宁县衙。
他命人上了茶水, 便迫不及待将此事告知给这位六殿下,“……听闻是因着陛下近日染疾,病中脆弱再加上年关将至, 就不免念起了殿下的好,这才下旨赦免殿下了您,还遣了人年后护送殿下回京呢。这圣旨先一步送达,迎接殿下的人被风雪困在了半途, 但想必再过几日便能抵达,这下,殿下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范奕激动地道了许多,是真心替萧煜欢喜。
就当他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的萧煜定也会同自己一样喜不自胜时, 却见他静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剑眉深蹙,神色凝重。
范奕有些诧异,少顷,忍不住问道:“殿下不高兴吗?回到京城便意味着您有机会替自己平冤, 难道不好吗?”
萧煜薄唇抿了抿,沉默片刻, 倏然抬首看向范奕,“若我回了京城,那苏织儿呢?”
范奕闻言稍愣了一下,不想萧煜首先关切的不是自己的前程,而是一个女子。
苏织儿!
又是这个苏织儿!
他面色登时难看了几分,但想了想,还是顺着萧煜的心意答:“殿下既与她成了亲,还写了婚契,便是正正经经的夫妻,殿下若还想要她,带她一道回去也无不可……”
“可她适应得了京城的生活吗?还有她的身份……”萧煜垂眸兀自喃喃道。
苏织儿固然有些小聪明,然京城水深,尔虞我诈,明争暗斗,那些人哪是自小长在兆麟村的苏织儿对付得了的。
更棘手的是她的身份,他蓦然回到京城,一时间定会受众人瞩目,若被人发现苏织儿其实是那叛将苏岷之女,她当会如何,假如她因此获罪,以他如今的能力真的能保护得了她吗。
看着萧煜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范奕心下陡然生出几分愠怒。
“殿下这般犹豫,难不成是想抗旨吗?”
萧煜闻言看向他,一字一句认真道:“若我告诉你,我真有这般想法呢?”
范奕闻言双眸微张,一瞬间只觉得萧煜根本就是疯了,就为了那个苏织儿,就为了一个女子,他竟宁愿留在这苦寒的沥宁,也不愿回京去。
然想法终归是想法,萧煜很清楚,抗旨的下场会有多严重,他站起身,轻描淡写道:“我不过随口一说,送我回去吧,今日过年,她还在家中等我。”
范奕垂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少顷,方才缓缓松开,恭敬地应了声“是”。
临近午时,萧煜才坐着马车自县城回了家。
今日过年,虽得村中多数人家都清贫,但这般日子,都穿上了家中最新的衣裳,端出了最好的饭菜。
萧煜放眼望去,便见屋顶间炊烟袅袅,小道上尽是孩子的追逐欢笑声,一片喜气洋洋。
他推开柴门,走进院中,便见苏织儿正站在木墩子上往门狂上费力地贴横批。
他抿唇笑了笑,默默行至她跟前,踮脚轻轻松松帮她将快要掉下来的一边重新按了回去。
苏织儿转头看向他,不由得喜笑颜开,“夫君,你回来了!”
“嗯。”
萧煜将苏织儿自木墩上抱下来,看了眼她已独自贴好的春联,抬手在她鼻尖点了点头,“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再贴吗,就这般等不及了?”
“我也不知你何时才会回来,闲来无事,便自已贴了。”苏织儿退了几步,欣赏着那副萧煜亲手写的对联,不由得赞叹道,“我夫君的字可真好看!”
“对了,夫君,你吃午食了没有,我还特意给你留着呢。”
见萧煜摇头,苏织儿忙将他拉进屋内,将温在锅里的米饭和饭菜盛出来,搁在了炕桌上。
“我本以为你会在县城吃过午食再回来的,但又怕你没吃,便一直给你留着。”苏织儿托腮看着萧煜慢条斯理地吃着,还指着其中一道菜同他道,“这腊肉还是自个儿熏的,你尝尝,不过我总觉得还差些时候,再过几日恐是更有滋味些……”
萧煜侧眸看向苏织儿,静静听她说着,唇角泛起似有若无的笑。
这样平静无波的日子于他而言太过美好,使得他对于回京一事兴致缺缺。
在外人眼中,是他父皇隆恩,还肯让他回到京城,可他自觉好似个被牵了线的傀儡,无论被流放还是如今被召回,都只能听凭他人摆弄。
且以他如今的模样,就算回去也不过是为人耻笑。更何况除却宫中对他尚有养育之恩的淑妃和他那皇弟小十一,他对那个天子脚下的繁华之都几乎毫无留恋。
可圣旨已下,他不得不回去。
“织儿,你想去京城吗?”
骤然听得这话,苏织儿不由得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
“怎的突然问这个……”
先前的她确实很想去京城,但如今她已不想去了,她原不过是为了去寻她爹,可眼下她得知真相,知道她爹根本不在京城,她去那儿又有何用呢?
听到苏织儿的问话,萧煜眼睫微垂。
他先头隐瞒自己的身份,是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她,但如今似乎不得不告诉她了。
可此事他又该从何说起。
正当萧煜在心底措辞之际,却听苏织儿蓦然开口:“夫君,我想过了,我们还是不去京城了吧。”
她咬了咬唇道:“我爹丢下我和我娘那么多年,定然是已经忘了我们,重新娶妻生子了,他既这般绝情,我为何还要眼巴巴送上门自取其辱,还是不要去了的好。”
虽有些对不住她爹,但苏织儿不能道出所谓的真相,只能这般对萧煜说,这样也算解决了“去京城”那事。
萧煜看着她黯然神伤的模样,已至喉间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转而柔声开口:“织儿,就算没有你爹,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若将来到了京城,真的发生了他担心的事,他也定会拼尽全力去保护她。
不让任何人伤她半分。
夜幕降临,白雪皑皑的沥宁城中炮竹声此起彼伏。
正当沥宁百姓过着团圆佳节,除旧岁,贺新年之际,县衙后院,却有一人身披大氅立于檐下,望着漫天飞雪若有所思。
其实当初,范奕并没有告诉萧煜,那科举舞弊一案除却与那曹国舅曹赋荣有关,甚至连如今那位太子殿下都牵涉其中。
做出如此荒谬之事,与奸臣同流合污的储君,如何能君临天下,治郭安邦,若他将来登基,只怕是民不聊生,反令大徵动荡不安。
当今陛下膝下有十五位皇子,但可堪重任的不过尔尔,其中文韬武略,最出类拔萃的便是六皇子萧煜。
范奕也明白他寄希望于既无母家支撑,如今又残了一条腿的萧煜无异于异想天开。
可他总有预感,若萧煜真的一朝御极,定会成为一代明君,造福百姓。
然……
谁能想到这一切最大的阻碍竟会是个女子!
正当范奕愁眉不展之际,一衙役疾步而来,将手中物呈给他。
“大人,这是自京城送来的邸报。”
范奕伸手接过,却是疑惑道:“怎的有两份?”
那衙役恭恭敬敬答:“回禀大人,前一阵大雪封路,送信的差役进不来,先头一份就耽搁下了,而今就随新的一道送来给您。”
范奕颔首道了句“好”,折身回了书房,边走边随手翻阅起前一份邸报。
直到瞥见“苏岷”这个字眼,他跨入门槛的步子骤然一滞,面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他怔了半瞬,旋即飞快地翻开另一份邸报,却不由得睁大了双眸。
范奕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少顷,倏然想到什么,眉宇一下舒展开来。
他抿了抿唇,手指收紧,渐渐揉皱了手中的邸报,一双眼眸沉黑下去,似在心底做了什么决定。
第50章 离开
新年的第一日, 风消雪停,虽仍是冷得厉害,但难得是个晴天。
县衙派来接人的马车停在草屋门口时, 苏织儿方才起身。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昨日准备过年, 教以往劳累了些,她整个人疲乏得厉害, 竟有些起不来, 着实在炕上赖了好一会儿,连早食都是萧煜端到里头给她吃的。
那照范奕的吩咐来接人的车夫只道他家大人说, 今日县城有庙会,煞是热闹,想请他们去瞧瞧。
萧煜倒是兴致不佳, 只看苏织儿闻言一脸期许的模样,只得应下,将她抱上了马车。
待他们抵达时,范奕早在那厢等了。
苏织儿没怎么来过庙会, 但又向来喜欢这般热闹的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什么都想吃。
萧煜便惯着她,那些吃的玩的, 只消她感兴趣,都会买给她,到最后自己倒捧了个满手。
逛了近一个半时辰,见苏织儿生了些许乏意,范奕便提出去附近的清茗居歇歇脚。
今日的清茗居人满为患, 但范奕似是提前打过招呼,令伙计留了三楼一个僻静的角落给他们。
甫一坐下, 伙计便上了糕食和清茶。
只也不知这伙计是不是新来的,竟是笨手笨脚,将一下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萧煜身上。
苏织儿当即惊呼一声,生怕萧煜烫着,但幸得这冬日的棉衣还算厚实,倒是并未伤着他。
那伙计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也知自己闯了祸,颤颤巍巍道:“对不住啊客官,都是小的手笨……”
这厢的动静引来了茶楼掌柜,他忙上前歉意道:“不嫌弃的话,要不客官随我去后院换件衣裳,这穿着湿衣,就怕受了寒。”
萧煜的“不必”还未说出口,却见苏织儿担忧道:“去吧,这么冷的天,怕是真要着凉了。”
听得这话,萧煜薄唇微抿,道了句“好”,方才站起身随那掌柜去了。
在一旁始终没出声的范奕看着萧煜远去的背影,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在无人察觉间与那“闯祸”的伙计暗暗交换了个眼神,旋即看向苏织儿,将桌上的桂花糕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上回看夫人这般喜欢桂花糕,我就特意点了一盘,夫人尝尝。”
“多谢范大人。”独自面对范奕,苏织儿略有些拘谨,她捏起一块糕食送进嘴里,下一刻,就听那位范县令清润的嗓音幽幽响起,“夫人对自己的父亲了解多少?”
苏织儿动作一滞,抬眸看去,便见范奕浅笑看着自己,神色温柔就像是在同她唠家常一般。
可苏织儿却晓得不是。
范奕突然问起她的父亲,定然是知晓她父亲的身份。
她不由得紧张地绷直了身子,低声答:“我很小的时候,我爹便离开了沥宁,我对他不甚了解……”
看着苏织儿这番急张拒诸,如坐针毡的模样,范奕双眸眯了眯,本想借此机会告诉苏织儿她的身世,但看她这副样子,似乎已经得知了苏岷之事。
“是吗……我记得夫人的父亲是叫苏岷吧?”范奕随手整了整自己的衣摆,似是无意般道,“还真巧,前几日我还在邸报上看到了有关您父亲的消息……”
苏织儿闻言顿时大惊失色,“我爹他……还活着!”
一时间苏织儿不知该不该喜,她失踪十数年的阿爹总算是有了消息。
见得她这般反应,范奕笃定了心下猜测,他垂下眼眸,却是发出一声遗憾的低叹,“是活着,不过只怕也活不久了……”
什么叫活不久了……
“范大人这是何意!”苏织儿面色极其难看,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我爹他……究竟怎么了?”
范奕沉默不言,许久,才自怀中取出一物,搁在苏织儿面前,正是一份只在各个州府衙门间流通的邸报。
他将那邸报翻开,将手指在上头,这才启唇道:“前阵子,有人在西南边塞发现了你父亲的踪迹,如今朝中议论纷纷,觉你父亲通敌叛国的罪名已然坐实,不少朝臣上谏陛下,说要擒拿你父亲。陛下震怒之下下了懿旨,命人广发海捕文书,言抓住苏岷者,必有重赏。”
他顿了顿,瞥了眼盯着那邸报上的文字面无血色的苏织儿,紧接着道:“不止如此,夫人的祖母和叔父一家亦因此受了牵累,陛下下旨,命禹葵县令将他们捉拿入狱……两月后问斩。”
认了几个月的字,苏织儿虽不能通顺地读完这邸报上的文章,但也能将将理解其上之意。
确如范奕所说……
见苏织儿相信了他所言,范奕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旋即迟疑着开口道:“如今除却您下落不明的父亲,夫人那祖母和叔父当是您在世上仅余的亲人了吧……若您还想见他们最后一面,这两日赶去禹葵当还来得及……”
苏织儿抬首看了范奕一眼,一时间脑中混乱不堪,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少顷,她似是想起什么,攥着手,紧张地问道:“此事……大人可曾告诉过我夫君?”
昨日,这位范县令也将她夫君叫去了县衙,难不成是将此事告诉了他。
“没有。“范奕摇了摇头,“告诉他又有何用,他是流人,不能离开沥宁,夫人难道不知道吗?流人私自离开流放地,一旦被抓,便是死罪!”
听得此言,苏织儿脑中“轰”地一下。
是啊,她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怎的忘了,她夫君是流人,根本不能离开这里。
他分明知道此事,可当时陪她给她阿娘祭扫后,却还答应她陪她去京城,是不要命了吗!
“我方才的提议,也不过随口一说,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范奕收起桌上的邸报,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即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轻描淡写道:“沥宁偏远闭塞,若非我无意查看了那案卷,也不知夫人原是苏岷之女。无论是您父亲,还是您要被问斩的祖母叔父,夫人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您什么也不知道,应能继续安然无恙地过日子……况且虽您已是外嫁之女,但陛下盛怒难消,若知晓您的身份,难保不会迁怒于您,只恐到时连六爷也会受到牵累……”
苏织儿闻言双眸微张,一时间双手竟开始止不住地微微发抖,甚至连茶盏都握不起来。
萧煜换完衣裳回来时,乍一看见苏织儿,不由得蹙眉道:“怎的面色这般难看?”
他下意识看向范奕,以为他是多嘴将圣旨一事告诉了苏织儿,范奕会意,却是面色如常冲他摇了摇头。
“没什么。”苏织儿强笑了一下,“只方才逛得太久,又吹了风,眼下有些不大舒服。”
“不舒服?”萧煜眉宇间顿时浮上几分担忧,“可要去看大夫?”
苏织儿摇了摇头,“不必了,回去睡一觉便好。”
她伸手拽住萧煜的衣角,强忍住涌上鼻尖的酸涩,低低道:“夫君,我们回家吧……”
见苏织儿昂着脑袋看着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因着生病难受,整个人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脆弱,萧煜的心竟跟着难受了一下,忙颔首道了句“好”。
回到兆麟村后,苏织儿便在炕上躺下了,连晚食都是萧煜做好了送到她面前。
见他将碗搁在炕桌上,转身便要走,苏织儿蓦然起身抱住了他的腰。
萧煜诧异地垂首看了她一眼,见状在炕沿坐下,轻柔地抚着苏织儿的脑袋,“怎么了,很难受吗?”
苏织儿朱唇紧咬着,没有答话。
是啊,她很难受!
心口滞闷得她几欲喘不过气来。
分明想要忘记,可脑中却仍不住盘旋着范奕的话,她也想彻底不理会他所说的事,可她根本做不到。
那可是她的爹,还有她的亲祖母和亲叔父,是她一直渴求的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她尚未来得及与他们见上一面,便要与他们天人永隔了吗?
“夫君……”
纵然强忍住泪意,但苏织儿发出的嗓音里仍不免透出几分哽咽。
“嗯?”萧煜应声道。
苏织儿并未接着说,须臾,只又颤声唤了句“夫君”。
萧煜只觉她像极了撒娇,勾唇轻笑了一下,“再不吃粥便要凉了,要不我喂你可好。”
怀中人沉默少顷,自鼻尖发出一个闷闷的“嗯”字,萧煜将她扶起来,倚靠在自己怀里,端起粗瓷碗,舀了粥一勺一勺地喂进苏织儿口中。
苏织儿食之无味地吃着,视线却始终定定地落在萧煜身上,她也不知自己前世修的什么福分,让她这辈子能嫁得这样疼爱她的夫君。
她也想与他一辈子在此地长相厮守,可惜造化弄人。
她不想让眼前这个男人因为自己而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次日天才亮,韦府前来接人的马车便抵达了草屋门前。
原本离去复诊的日子还有几日,但正值年节,韦大将军和韦夫人好客,便想将他们接去热闹一番。
苏织儿故意赖在炕上,只说头疼得厉害,今日便不去了,萧煜见此本也不打算去,但苏织儿以马车都已来接了,不好拂了韦大将军夫妇的意,让他不得不去。
萧煜出门前,苏织儿叫住他,掀开棉被下了炕,替他好生整理了一番衣襟,旋即抬眸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用目光细细描画着他的眉眼,似要将他的模样永远刻在心里。
见她古古怪怪地一直盯着自己看,萧煜忍不住玩笑,“怎的,是怕我不回来了?”
苏织儿闻言勉强扯了扯唇角,伸手抱住萧煜,将脸贴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口中喃喃,“夫君,天冷,早些回来。”
萧煜只觉今日的苏织儿好似对他格外依恋,他垂首在她朱唇上轻柔地落下一吻,低低应了句“好”,“还有你在家等我,我定会尽快回来。”
苏织儿闻言笑意微滞,却是没有接话,只转而催促:“快去吧,莫让车夫等得太久。”
萧煜微一颔首,提步出了内屋。
苏织儿站在原地,须臾,又忙不迭爬上暖炕,推开了窗,依依不舍地望着萧煜离开的背影。
那厢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站在柴门处折首看来,勾唇眉眼温柔地冲她笑了笑。
苏织儿亦强忍住亦夺眶而出的眼泪,佯作自然地招了招手,回之一笑。
直到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才终是忍不住落下窗子,伏在炕上掩面痛哭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苏织儿背手擦了眼泪,拖着身子爬起来,收拾起了东西。
她骗了他。
等他回来,大抵见不到她了,因得她已决定独自一人前去禹葵。
苏织儿哽咽着收拾了两件衣裳,又翻出了家中藏财物两个布袋子。
其中一个里头是些碎银子,还有一个大的袋子,藏的是当初韦泊言给的二十两黄金。
苏织儿倒出一部分碎银,本拿了六两黄金,但想到萧煜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她翻出藏在另一处的一枚玉佩,又放回去三两黄金。
这枚玉佩是先前她自那方升身上拽下来的,当值些钱银。
收拾罢,苏织儿背起包袱,在内屋环顾了一眼,视线瞥见那搁在窗台铜镜下的一枚木簪,忍不住上前拿起,握在了手中。
这是萧煜为了哄她开心,亲手为她做的,苏织儿鼻尖酸涩,下一刻,涌出眼眶的泪水便不受控地滴落在那木簪上头。
她手指收拢,握紧那支木簪,抬手将它插在了发髻之上,转而擦干了眼泪,头也不回地步出了内屋。
她将屋门闭牢,方才踏出院子,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儿骤然响起。
“织儿,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苏织儿步子一滞,抬首看去,便见牛三婶拎着水桶,似乎才从河岸边提水回来。
她抿了抿唇,勉笑道:“婶子,我……我有些事要办,要出趟远门,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应当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出远门?”牛三婶纳罕不已,“你要去哪儿?那周煜呢,不随你一道去吗?”
苏织儿摇了摇头,“不了,他是流人,不能随便离开沥宁的。”
“哦……”牛三婶见苏织儿眼圈发红,许多话想问又觉得不好问,片刻后,只道,“那你就这么走了,不同周煜道个别吗?”
苏织儿闻言苦笑了一下。
哪能道别呀!
若是她同他说了实话,他定然不会让她去的。甚至有可能还会犯傻决定与她一起去。
她不能让他顶着死罪陪她去冒险,更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份,甚至有可能给他带来麻烦。
思来想去,这样默默的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苏织儿未答,少顷,只殷殷地看着牛三婶道:“往后,麻烦婶子好生替我照顾周煜,多谢了。”
言罢,她便转身快步离开,即使牛三婶在身后唤她,亦是一步也不敢逗留。
她怕她会反悔,想狠下心不去理会她素未谋面的那些亲人,想就这样抱着侥幸,继续与她那夫君过安逸的日子。
可她不能害他!
离开前,苏织儿还想去一趟县城找范奕,可正值年节,此时并无进城的牛车,苏织儿只能一步步往县城的方向走去。
但幸得她运气好,半途遇到一个拉货进城的老汉,她商量着给人十五文钱,便搭乘上了这趟骡车。
骡子行得慢,及至县城,已近正午,苏织儿命衙役通禀了县令,很快便被领了进去。
打听说苏织儿一人寻上了门,范奕心下一时激动难抑,先前茶楼之举,他并没有太过笃定的把握,毕竟再过几日,迎接萧煜回京的人马便会赶到,到那时他的计划就会彻底落空,但却没想到一切竟比他想像的更加顺利。
他赶到前堂,看到背着包袱的苏织儿时,就知此事定是成了。
然范奕仍是收敛起翻涌的情绪,佯作疑惑道:“夫人怎的突然来了?”
“范大人。”苏织儿站起身,“我……我是来同大人道别的。”
“道别?”范奕上下看了她一眼,旋即露出恍然惊诧的神情,“难不成……您是要去……”
苏织儿点了点头,“临走前,我有些事要交托给您。您是我夫君的好友,往后我不在了,他一人住在那里,还望您能多照应他几分。”
看着苏织儿面上的诚挚,范奕略有些心虚地撇开眼,他故意设计了她,她却还打心底里相信着他。范奕心底不免生出几分滞闷,但思及萧煜之事,他咬了咬牙,复又狠下心,看向苏织儿道:“夫人是怕自己的事连累六爷?您这样离开,是准备与六爷和离吗?”
和离?
苏织儿没想过这些,但范奕这话像是提醒了她一般,她蓦然问道:“是不是我与他和离后,往后不管我发生何事,都与他无关?”
范奕没有回答,只垂下眼眸,微微点了点头,便算是默认了。
苏织儿方想问该如何和离,却又想起先前她寻到的那封她爹写给她娘的和离书。
答案不言而喻。
苏织儿喉间发哽,须臾,出声询问道:“范大人这儿可有纸笔?我想借来一用……”
“好。”
范奕命人送来纸笔,苏织儿提笔一时却不知写些什么好。
但想起她爹在那封和离书上写的话,咬了咬唇,一笔一划将她记得的那些写了下来,写罢递给了范奕。
“烦请范大人将这封和离书送给我夫君。”苏织儿盯着手上墨迹未干的纸张,止不住哽咽起来。
她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为了保护自己心仪之人,她竟会做出与她爹一样的决定。
先前她尚且体会不到她爹的痛处,但直到自己亲手写下这与萧煜自此割裂,两不相干的文字时,才发现那真真是心如刀割。
范奕伸手接过,看着泪流满面的苏织儿,默了默,问道:“夫人想我怎么同六爷解释?”
“将我爹的事告诉他吧,但别提陛下要杀他之事,就说我收到了我爹的消息,要去寻我爹……”苏织儿抽了抽鼻子,“若我一年内没有回来,教他莫等我了,再寻个好姑娘成家吧……”
虽是要离开,但苏织儿仍是给自己留了后路,前事还未可知,万一她去禹葵见到祖母和叔父后,还能平安无事地回到沥宁呢,说不定还有机会与萧煜再续前缘。
一年……
范奕知道,苏织儿所说之事绝无可能。
因为很快,萧煜便会被接回京城,继续当他的六皇子殿下。
但他还是应声道了句“好”,命人叫了辆马车,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临上马车前,苏织儿冲范奕低身福了福,恭恭敬敬地道了句“多谢范大人”。
范奕看着她哭肿的双眼,点了点头,“夫人慢走。”
他立在县衙门前,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心底的愧意在一刻升到了极致。
他知道,这一回他是卑鄙地利用了苏织儿的良善,才能将她成功逼走。
不过,他并未心毒到让苏织儿前去赴险,等待苏织儿的应会是她意想不到的锦绣荣华。
但即便如此,他仍是要狠心做这个恶人。
因苏织儿的存在于萧煜而言,无疑会成为使他畏手畏脚的软肋。
而欲成大事者,绝不该心慈手软。若让萧煜就这样带着苏织儿回京,他定会为了保护苏织儿,继续过安逸的日子而选择忍辱负重,但这并不是他范奕想要的结果。
只有被重新逼到绝路,这位六皇子殿下或才会振作起来,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范奕垂首看了眼那封藏在袖中的和离书。
为了大澂百姓,就算让他范奕因此五雷轰顶,遭受天谴也在所不惜。
两个时辰后,兆麟村草屋。
韦府的马车方才停下,萧煜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来,他手提着一小袋韦夫人给他的糕食,想象着苏织儿看到此物时亮闪闪的杏眸,不由得勾起唇角。
然当他提步入了屋,却发现灶台冷冰冰的,竟无一丝暖意,他剑眉微蹙,唤了声“织儿”,推开草帘却见一人正端坐在炕上。
并不是苏织儿。
萧煜神色微凛,沉声道:“你为何在这儿,苏织儿呢?”
范奕站起身,拿起搁在炕桌上的纸张,淡淡道:“她走了,这是她托微臣交给殿下您的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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