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刺杀
萧煜面色微变, 但却未动,只静静看着面前的范奕,眸色沉冷。
见他似是不信, 范奕又道:“这是今日一早, 夫人托人送来的,此物甫一到微臣手上, 微臣便追了出去, 但听守门的衙役说夫人已然坐马车走了。”
范奕眼也不眨地撒着谎,少顷, 才见萧煜提步行至他面前,他接过范奕手中的和离书扫了一眼,却是面无表情。
正当范奕以为萧煜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时, 下一刻,咽喉却骤然被扼住,萧煜猛然将他抵到墙上,自喉中发出的声儿冷得令人战栗, “昨日在茶楼,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什么……”
似乎就是在昨日茶楼,他们二人独处后,苏织儿就变得有些异样。
“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萧煜双眸猩红, 忍不住低吼道。
“微臣……微臣并未说什么。”范奕没想到这位六殿下会为了苏织儿一次次发狂对他起杀心,他抓住萧煜的手臂,艰难地回答,“微臣……不过将最新的一份邸报给她看……告诉她……苏岷回来立下战功一事……那邸报此时就在微臣怀中……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亲眼瞧瞧……”
范奕挣扎间,那邸报的一角已然滑出他的衣襟, 萧煜闻言松开他,抽出那份邸报, 果然在范奕刻意叠起的一页看到了他所说的消息。
逃过一劫的范奕靠墙而坐,拼命喘息着,少顷,才缓缓道:“大抵半个月前,苏岷突然出现在西南边塞,后与边塞守将黄骁安里应外合,烧毁敌营粮草,一举歼灭溧国三万大军,甚至夺回了曾丢失的一座城池,陛下大喜,封苏岷为定远将军,望其乘胜追击,再败敌军……”
他顿了顿,看了萧煜一眼,又道:“昨日微臣告诉夫人这个消息时,便见其喜不自胜,激动万分,想来当时便萌生了离开之意……但没想到她居然行动得这般快,今日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眼见萧煜的眸光黯淡下去,范奕露出一副遗憾的神色,劝慰道:“殿下,夫人不知您的真实身份,若是晓得兴许便不会走了……但如今既已经成了这般,您也莫要太过伤心,毕竟谁也不愿一辈子身陷贫苦,追求荣华富贵不过人之常情……”
“滚!”范奕话音未落,就听一声低喝,那份邸报已然被砸在他身上,“我教你滚!”
眼见萧煜一身戾气浓重,理智几欲崩塌的模样,范奕念及性命,未再多言,只低低道了声“是”,旋即折身离开了草屋。
他步出院子,行至村口,坐上了停在那厢的马车,方才自长袍掩盖的腰间解下一大一小两个麻制的布袋。
他深深看了那两个布袋一眼,眸色沉了沉,此事他既得做了,便不能心软留一丝余地。
六殿下如今虽痛苦些,但毕竟只是一个女子而已,相信很快他就能缓过来,然后重新振作回到京城,做回他昔日气宇轩昂,惊才风逸的六皇子殿下。
此时,草屋那厢。
萧煜在原地站了许久,方才重新拿起那封和离书,为寻到此信并非苏织儿亲手所写的证据,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因她的字是他亲手所教,他不可能认不出她的笔迹。
可萧煜仍是不愿相信苏织儿就这般抛下她走了,分明今早她还笑着同他说,让他早些回来,他努力提早回来了,可她呢?
萧煜思忖片刻,旋即将视线落在角落里的木箱上。
他疾步上前蹲下身,掀开木箱在里头翻找起来,似乎竭力想证明什么,可很快,他的动作便凝滞在那厢。
苏织儿的好几件衣裳都消失不见了,甚至连家中藏的银两也悉数不翼而飞。
她居然这般绝情,走的时候将所有财物都带走了吗!
不,不会的,怎么会呢!
他的织儿并非那样的人!
萧煜怔愣地蹲在那儿,也不知蹲了多久,直到外头的天色已然昏暗下来,屋内也逐渐失了光亮。
他转头盯着那草帘子,似乎期待着它下一瞬便会被一只柔荑掀开,从后露出一张娇艳昳丽的面容来,嫣然笑着脆生生唤他“夫君”,招呼他吃饭。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寂静的草屋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声响。
萧煜站起身,拖着步子行至炕前,随即掀开被褥躺下,缓缓闭上了眼。
他只望自己再次醒来,发觉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抑或是她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其实她并未走远,兴许很快便会反悔回来,继续抱着他眨着那双杏眸同他撒娇。
萧煜闭着眼睛,却并无丝毫睡意,只这般熬了一夜,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子落在炕前时,他才坐起了身。
他抬首环顾了一圈,屋内寂静也清冷得可怕,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最初来到沥宁的那段日子。
可那时的屋里并不像如今这般,处处都是苏织儿的痕迹。
那搁在窗台上的铜镜,是她晨起时爱用的,角落里的棋盘上还有她未解开的棋局,萧煜甚至仿佛看见她在炕桌旁为他缝制衣裳,埋首练字的模样……
可一眨眼,屋内空荡荡的,没有苏织儿,唯有他一人而已。
萧煜神色木然地穿衣下了榻,他仍坚信着苏织儿会回来,毕竟她同他说过,还要和他生孩子,在院子里盖砖房,其乐融融地过日子,这辈子都不与他分开,她又怎会骗他呢!
他清扫了院子,如往常一般提起木桶去河岸边打水回来。
就算苏织儿不在,他也要操持好这个家,不能让它变得破败凌乱,不然她回来怕是要怨他的。
对厢的牛三婶自屋内出来,远远看见萧煜,不由得提声道:“周煜,刚打水回来呢。”
她蓦然想起昨日之事。又问:“这织儿是去哪儿了呀?昨儿我看见她背着包袱走了,我问她,她也不说,只说你是流人,不能离开沥宁,她只能自己去,还让我多照顾你呢……”
萧煜闻言步子骤然一滞,然他并未答话,只继续埋着脑袋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
牛三婶看着他这副犹如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纳罕地蹙了蹙眉。
这是怎么了……
萧煜将桶中的水倒入水缸里,旋即坐在木墩上生火做饭,一整日都是这般面无表情,浑浑噩噩。
直到那蔓延全身的疼痛感袭来。
他又毒发了!
这次病发的间隔时间教之从前更短。
萧煜却头一次觉得这病痛竟也没那么难熬,或是因着这份疼痛压根抵不过心底的痛楚。他倒宁愿更痛一些,能让他不会因时时想到苏织而心如刀绞,难以喘息。
他不知自己这一日究竟吃了几顿,晚食似是吃过了,又好似没吃,左右他也一点不在乎,只待天黑便在炕上躺下。
纵然事实就摆在面前,可萧煜仍在不住地麻痹自己,固执地相信苏织儿还会回来。
那发作的毒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理智,加之他压抑在心底的悲楚,竟令双眸猩红的他教之从前变得更加暴戾可怕。
他撕碎了手底下的被褥,努力维持着仅存的理智,直熬到深夜,痛得周身大汗淋漓的萧煜蓦然听见屋内传来动静。
是她回来了?
她果然不会抛下他!
他心下陡然一喜,挣扎着站起身,尽力收敛起浑身摄人的气息,生怕吓着苏织儿,然当他亮着一双眸子正欲伸手去掀开草帘子时,却被一道锐利的寒光迷了眼。
他下意识躲闪,然下一刻却觉似有什么擦过脖颈,传来细微的疼痛。
习武之人的本能令萧煜登时反应过来。
有人想杀他!
这段时日,那位赵睦赵大夫开的汤药虽没能抑制住他体内的毒,但却阴差阳错恢复了他以往七成的武功。
眨眼间,那杀手已然闪进屋内,纵然在一片黑暗中,萧煜依旧能感受到对方剑剑直指他的要盖。
显然是想要了他的命!
即便他如今这般,却依然容不下他的,还能有谁。
萧煜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方才刻意收敛的戾气与杀意在一瞬间迸发而出。
他猩红着双眸,像头恐惧的野兽,不要命地伸手握住了那把刺向他的长剑,在对方因震惊而怔愣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长剑夺过,反一剑刺入了那杀手的胸口,旋即快速抽出,任凭那滚烫的鲜血溅撒在他的身上。
萧煜已然混沌了理智,就像是在享受这种杀戮的快意,他抿唇笑起来,就这般一剑一剑反复地刺在那人身上。
直到那人应声倒地,他的衣衫上也尽是淋漓的血迹,他才松开手,任那柄长剑掉落在地。
看着躺在地上千疮百孔的尸首,萧煜从起初的低笑出声到最后像疯了一般不住地放声大笑。
少顷,他拖着步子走出内屋,取了火折子毫不犹豫地丢在了墙角的柴禾堆上,有了助燃之物的火眨眼窜至屋顶,很快整个屋子都烧了起来。
萧煜走出草屋,冷眼看着吞噬在火光里的草屋,神志分明因着毒发而混乱,却又自觉异常清醒。
他知道,他等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她是自己走的,没有任何人逼她。
她口口声声说要与他白头偕老,但到底抵不住对荣华富贵的向往。
昨日她抱着自己那般异样,或只是对抛弃他一事心生愧疚罢了。
说什么不会再去寻她爹,原不过是不想让他一个卑微的流人拖累自己。
萧煜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可他分明知道她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故意接近他,却还愚蠢到对她动了真心,心甘情愿地入了这场骗局。
是啊,这世上哪来的什么山盟海誓,至死不渝!
都不过是假的!
萧煜静静看着被火舌吞噬而逐渐坍塌的草屋,似乎也眼看着他与苏织儿的过往和曾共同幻想过的未来一道悉数付之一炬,就像她亲笔写下的那封和离书一般。
他们之间从此两不相干。
他会回到京城继续做他的六皇子。
而她则如愿以偿,成为她的苏家姑娘。
萧煜敛起唇角笑意,须臾,一双猩红的双眸褪去最后一丝的光亮,彻底漆黑沉冷下来,周身散发的阴鸷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第52章 偶遇
天还未大亮, 范奕派去接人的马车便自县城往兆麟村而去,驶到半途,车夫却蓦然勒马而止, 蹙眉往后望了一眼, 少顷,复又掉头回返, 追赶方才与他擦身而过的男人, 直至跟前,他才认出萧煜来。
看他一身衣衫单薄, 其实满是鲜艳的血迹,眼神还凉得吓人,车夫不由得心下发怵, 但想到是范奕下令来接的人,仍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将人恭恭敬敬地请上了马车,一路心惊胆颤地送抵了县衙。
范奕着一身官服亲自来迎,甫一看见萧煜这副模样和脖颈上的伤, 登时惊道:“殿下,您这……”
他原以为萧煜身上这血是他受伤所致,但仔细一瞧才发现并非如此,这像是沾染在上头的血迹。
当是旁人的。
他也不知萧煜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外头凉,不宜久站,他忙命人烧了热水,又将提前准备好的衣裳交予萧煜替换。
待萧煜沐浴罢,任人伺候着梳整一番再出来时, 已是一身天青锦袍,玉冠束发, 丰神俊朗,再不见昔日落魄寒酸的模样。
萧煜在前堂坐定后,范奕才站在他身侧毕恭毕敬道:“殿下,微臣得了消息,前来迎接您的人马约摸午后便会抵达。”
“嗯。”
听萧煜低低应声罢,范奕看向他脖颈上已然干涸的伤口,蹙了蹙眉,“殿下您的伤……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无妨,小伤罢了。”萧煜声音低沉平淡,旋即眼皮微抬,看向范奕道,“我杀了一个人,那草屋也教我烧了。后续之事你便替我处置吧……”
言至此,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接着道:“往后,兆麟村便再无周煜此人。”
眼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杀了人这话,范奕顿觉后背一阵阵发凉,不过,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殿下,那人是……”
“来杀我的,只反教我给杀了。”萧煜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似在说一件没什么了不起的事一般,随即又道,“你再帮我寻一个叫赵睦的大夫,他就住在韦家,我要带他一道进京去。”
“是。”
虽不知萧煜用意,但范奕仍是恭敬应下,紧接着便听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又淡淡道:“关于那科举舞弊一案,将你知道的和那些证据尽数告诉我吧。”
听得此言,范奕猛然抬头,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去,心下顿时激动难抑,一时间连嗓音里都透出几分颤,“是,殿下……”
他定睛看向萧煜,便见他端坐在那厢,举手投足间透出令人难以忽视的矜贵威仪,一如他昔日记忆中的模样。
然很快,范奕唇角的笑意淡下去,眉宇间笼上似有若无的担忧。
因他发觉,与此同时,这位六皇子殿下的眼神冷得可怕,薄唇紧抿着,周身上下竟无一丝生气,神色阴沉沉直教人头皮发麻。
与先前和苏织儿相处时那温润且平易近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范奕垂了垂眼眸,一时竟不知,他做的选择究竟是不是对的。
而且若这位殿下将来知晓真相,知道是他设局逼走了苏织儿,他的下场定然惨烈。
范奕捏了捏拳,强行抑制住心底涌上的俱意,眸色坚定了几分。
然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反悔。
何况,一切正朝着他希望的方向顺利发展着。
*
那日,范奕为苏织儿叫的马车将她带离沥宁后,苏织儿便寻了个就近的当铺,当了方升那块玉佩,换了些碎银两和铜钱。
她生活在沥宁十余年,从未离开过那里,这还是她头一回远行,且还是孤身一人。
女子在外危险的道理,苏织儿自然晓得,故而她还特意去香粉铺子买了些脂粉,将脸抹黑了些,还在上头额头鼻尖点了不少难看的麻子。
再用麻布盖住脸,遮住容颜,沿途边同人打听边往西面的禹葵而去。
她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防身的本事,不敢轻易露财怕教人盯上,因而那几两黄金她虽带出来了却没始终使过,最多敢用些碎银和铜钱。
正常而言,自沥宁一路向西,若搭车的话,最快十日便能抵达禹葵。
可不知怎的,打启程后,苏织儿的身子一直隐隐有些不适,倒也不能说有多难受,只格外疲乏没有气力,没走几步便觉累得厉害。
如此这般,苏织儿也不能强撑,只得一路走走停停,行得极慢,直过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到达了禹葵县城几十里开外,快的话再过两日便就能进城。
大澂幅员辽阔,自南至北,从西到东,可谓气候风景各异,不同于沥宁的群山环绕,终年风雪不息的极寒天气,几乎处在大澂最西端的禹葵虽离沥宁虽算不得太远,但却是一片荒漠戈壁,沙尘漫天,不少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离禹葵越近,苏织儿心下便越是惴惴。
她贸然来到此处,其实也不知如何能见到她的祖母和叔父。他们如今身在牢中,她总不能跑去县衙说要见人吧。
虽有些心事重重,但眼见天暗下来,苏织儿还是忙寻了个附近的客栈落脚。
她可不敢在这般荒郊野外露宿。
她拿出一钱银子,要了间稍好些的客房歇息,还顺带要了碗面吃。
她倒不觉得饿,反是一点胃口也无,可今日才吃了一顿,无论如何都是得吃些的,不然哪来的气力继续赶路。
苏织儿才在大堂随意寻了个空位置坐下,一旁恰好上了盘羊肉。
和他们那厢不同,此地百姓多以畜牧为生,故而常以牛羊为食,因非用于耕作,官府也不干涉,便算默认可食。
伙计端着那盘羊肉自她身侧而过时,那股淡淡的膻味不由得钻入苏织儿的鼻尖,也不知是不是腹中空了太久,肠胃不适,一瞬间,苏织儿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地一阵,待她欲捂唇掩盖之时已然来不及。
一声清晰的呕声在安静的大堂中陡然响起。
紧接着,苏织儿便听“啪”地一声响,临桌的客人砸下筷子,凝眉不悦地冲她大吼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当真恶心,影响大爷的胃口!”
临桌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瞧着十分凶相的男人,苏织儿不敢招惹,也知是自己之过,忙歉意道:“抱歉,两位大哥,近日身子有些不适,还望你们见谅……”
听着这若银铃般动听的嗓音,两个男人眉梢微挑,然定睛一瞧,瞥见苏织儿露在外头黝黑的皮肤和难看的点点麻子,登时厌嫌地蹙眉道:“没想到连脸也生得这般恶心,滚,别脏了我们的眼,影响我们的胃口!”
两人蛮横不讲理,其中一人说着便伸手要推搡苏织儿。
那人看着便气力大,被他这般猛然推一把哪里了得,苏织儿正欲侧身躲闪,下一刻,却见那人冲她伸出来的手被猛地攥住了,她抬首看去,便见一三十有余,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男人立在她面前。
紧接着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
“两个大老爷们,人高马大的,欺负个弱女子算怎么回事!”一个头戴碧玉簪的妇人亦上前,愤愤不平道。
原是在坐在角落里的客人看不过去,上前相帮。
“干你们何事,莫要多管闲事。”那两个男人见状拍桌而起,满脸凶神恶煞。
可很快,瞧见这对男女身后,几个腰间佩刀的男人上前,作势要拔出刀鞘,那两人顿时面色一变,方才嚣张的气势全无,旋即跟缩头乌龟似的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将身子转了回去。
见他们替自己解了围,苏织儿感激地冲几人福了福身,“多谢几位相帮。”
“无妨。”那妇人笑道,“这出门在外,难免遇上些蛮横无礼的,小娘子一人可得小心些。”
苏织儿点了点头,目送他们坐回去,才发现除方才帮她的一对男女,三个佩刀的似是护卫的人以外,那厢还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见她看来,那老太太还笑着冲她微微一颔首。
苏织儿亦有礼地回之一笑,旋即吩咐伙计将她点的面食送到客房去。
半个时辰后,苏织儿将将吃下半碗面,便觉着口渴,想吩咐伙计送些水来,可方一打开门,正见在大堂里遇着的那个妇人端着水站在过道上。
“呀,真是巧,你原是住在这儿啊。”那妇人热情地同她招呼,见苏织儿看了眼她手中的铜盆,笑着解释,“我方才伺候我婆母洗脚出来,她就睡在你隔壁,我和我夫君则睡在你对头,你若有什么事,尽量喊我们便是。”
“好,多谢……多谢婶子。”苏织儿瞧着这妇人和牛三婶年岁也差不多,便自作主张这般喊道。
妇人听见这称呼倒也没不高兴,只含笑点了点头,下楼准备将盆里的水给倒了。
苏织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心下不禁感慨,她这一路艰辛,虽遇到了不少事,但幸得这世上到底是好心人多些,才能让她顺利抵达这里。
是夜,苏织儿并未睡好,胃里翻腾总有些说不出的恶心,她辗转反侧熬到半夜,便想起来去茅房解手。
她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视线往走道上一瞥,却是陡然一惊。
只见黑漆漆的走道上,两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她隔壁的客房门前,埋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看那身形轮廓,苏织儿认出正是白日在大堂底下险些对她动手的两个彪形大汉。
他们还能在做什么,显然是在撬门。
她吓得牢牢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教那厢察觉,旋即僵着身子缓缓将门闭拢,一时呼吸急促,心若擂鼓般砰砰跳个不停。
她本想当做视而不见,不卷入此事就能保全自己,然想到那位婶子说过,睡在隔壁的是她的婆母,应当就是她白日见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若那两人进门后只是为了搜刮财物倒还好些,可若要伤那位老太太的性命呢,她真能做到置若罔闻吗?
苏织儿咬着手指,迟疑了片刻,复又将门推开一条缝,幸得那两人还在外头,但一想到他们恐很快便会撬门而入,想了想,重新闭紧门,手忙脚乱地燃起烛火,下一刻扯着嗓子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这一声登时惊醒了睡在这一层的客人,苏织儿听见对厢的门被推开的声响,方才咬牙打开门,看向因事发突然而懵怔在老太太房门口的两人,指着他们喊道:“抓贼啊!”
站在对门的男人听得此言,反应极快,同几个闻声出来的带刀护卫一道扑上前,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两个大汉擒住。
那两人的手上尚且还拿着用来撬门的匕首,真真是抵死难赖。
睡在对厢的妇人面色苍白,见贼人已被拿下,尚来不及披衣便担忧地匆匆跑去老太太房里查看。
闹了这番动静,客栈掌柜亦被吵醒了,忙随众人一道绑了那俩贼人,关押在柴房,待天亮了就派人扭送到官府去。
苏织儿仍有些心有余悸,但见尘埃落定,众人都回了房,便也闭门复又在榻上躺下,平静了好一会儿方才睡去,再睁眼时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外头的天已然大亮,苏织儿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起身穿好衣裳打开门,就见住在对厢的妇人盯着她的脸张大了嘴,怔愣在原地。
苏织儿意识到是自己去了妆一时让妇人认不出来了,朱唇微扬,解释道:“婶子见谅,一人出门在外,就怕遇着贼人,这才……”
妇人闻言登时了然,“我还心道声音这么好听的小娘子怎生长的,原是这般……”
她忍俊不禁,又紧接着道:“小娘子昨日救了我婆母,我婆母想着要当面谢谢你,但她腿脚不便,不好过来,只能教我喊你过去,小娘子……可方便?”
苏织儿垂首看了眼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讪讪道:“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只婶子要稍等片刻,待我收整一番,再到隔壁去见老夫人。”
“诶,那我就在隔壁等你。”见她应下,夫人便笑盈盈地走了。
苏织儿洗漱了一番,梳理了发髻,想着妇人左右都已见了自己的真容,没必要再费时间遮掩,便只用麻布遮了脸,匆匆去隔壁敲了房门。
妇人热情地将她请进去,便见那老太太已然坐在圆桌前,一脸和善地看着她。
见她坐下,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面露感激,“孩子,昨日可多谢你了,若没有你,老婆子这条命指不定就搭在这儿了。”
“老夫人不必谢,这是应该的。”苏织儿愧不敢当,因着她昨晚看见那两人时,其实一瞬间也生了退意,为了自保想当做视而不见,然老太太一行白日才帮了她呢,故而听到这声谢她还觉得有些心虚。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苏织儿,瞧着她这好看的眉眼,不知怎的,越看越觉得喜欢,忍不住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姓苏,叫苏织儿……”她答道。
“姓苏!”一旁的妇人闻言惊诧道,“倒真是巧,我夫家也姓苏,指不定咱们几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苏……
苏织儿蓦然想起她那祖母和叔父来,可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毕竟她祖母和叔父如今是待罪之身,她实在不敢同素不相识之人胡乱打听,唯恐生出祸端,便只随口问道:“不知老夫人一行是要去哪儿啊?”
老太太还未答,一旁的妇人已是脱口而出,“西南边塞!我们要去西南边塞!”
说起此事,她顿时眉开眼笑,对着苏织儿倒是一点也不避讳,“我那大伯立了战功,特意派人接我们去那厢团聚呢!”
老太太见自家儿媳嘴这般快,不由得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姓苏……
大伯……
西南边塞……
听得这话,苏织儿心底总隐隐有种奇妙的预感,她也知再继续探问只怕太过冒昧,但还是厚着脸皮继续道:“战功?也不知是边塞的哪位将军啊?”
方才被婆母警告过,妇人这回不敢再多嘴,只抿着唇抬眸看向苏老太太。
那苏老太太觉苏织儿是个良善的,问这话应当也没什么不端的心思,想了想,便如实相告道。
“也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我儿正是一个多月前大破三万敌军,夺回了一座城池的定远将军苏岷!”
第53章 看诊
初春时分, 虽是乍暖还寒,但出了元月,偏南的京城已是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
辰安殿的宫人正在打理院中始开的迎春, 见太监总管何福庆疾步入内,纷纷停下动作, 矮了矮身子。
何福庆行至正殿门前, 问守在外头的内侍小安子,“殿下呢?”
“回干爹的话, 皇后娘娘方才伺候陛下喝了药,陛下这会儿正坐在榻上批阅奏折呢。”
小安子顿了顿,旋即压低声儿探问道:“干爹这般急, 难不成是……六殿下回来了?”
见何福庆没有否认,小安子便知自己猜对了,登时忍不住嘟囔,“犯了这般大的罪还能回来, 当真是匪夷所思……”
何福庆闻言瞪了小安子一眼,用拂尘在他头上狠狠一敲,厉声警告道:“主子的事莫要多嘴,仔细着你的脑袋!”
“是, 干爹……”小安子忙怯怯将脑袋缩了回去。
何福庆言罢入了屋,片刻后又出来传话,很快,自殿门外被领进来个人。
小安子只瞥了一眼,便不由得怔住了, 那人身形高大却分外瘦削,一身月白的长衫衬着他的气色愈发憔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腿残疾,只能靠着拐柱稳住身子一瘸一拐地入内。
小安子八岁便入了宫,哪里会认不出这位六殿下,然看着他如今这般落魄难堪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从前清俊疏朗,神采英拔的样子。
心下虽是惊愕万分,但小安子记着何福庆适才的嘱咐,不敢胡言,亦不敢表现出来,只将脑袋垂了下去,作视而不见。
见萧煜上丹墀的动作分外艰难,何福庆赶忙上前搀扶,待至殿前,就听萧煜含笑低声道了一句“多谢何总管了”。
看着萧煜如今这副模样,何福庆心下也颇有些不是滋味,只恭恭敬敬低下身,“六殿下客气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在里头等您呢,殿下请吧。”
萧煜点了点头,拄拐缓步入殿去,及至内殿那张檀香木雕花小榻前,方才搁下那拐柱,双膝跪地,冲榻上人行了个大礼。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两鬓间已然有些霜雪痕迹的文安帝搁下手中的湖笔,由皇后曹氏搀扶着起了身,亲自将萧煜扶了起来,颤声道:“好,好……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文安帝上下打量着萧煜,眸中流露出几分心疼,“瞧着都瘦了,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咳咳……”
言罢蓦然掩唇低咳起来。
“父皇身子可还好?”萧煜见状,不由得关切道。
“无妨。”文安帝摇了摇头,“不过近日偶感风寒,但今日见了你,心情大好,想来这病自也能好得更快些。”
萧煜垂眸,面露愧意,“是儿臣不孝,父皇龙体有恙,这一年多却不曾侍候在父皇膝下……”
“罢了,都过去了。”文安帝拍了拍萧煜的手,“往后从前那些事都不必再提!”
说罢,文安帝眉头一皱,又是两声低咳。
皇后曹氏忧心文安帝龙体,劝慰道:“陛下,煜儿长途跋涉,想也累了,先让他去休息休息,既然人都回来了,日后有的是机会好生说话。”
言至此,曹氏看向萧煜,慈和道:“煜儿,你那厢母后都派人收拾好了,你便重新住回墨韵阁便是……”
“多谢母后。”萧煜躬身向曹氏施礼罢,又转向文安帝,满目担忧道,“那父皇,儿臣便先退下了,父皇务必保证龙体……”
文安帝看着他,欣慰地一颔首,然转而见他拾起地上的拐柱,复又艰难地瘸着腿退出去,眼底浮现一丝淡淡的愧色。
他自然没有发现,退出内殿转而背对他的一刻,想起方才父慈子孝的一幕,萧煜的唇角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的笑意。
何福庆亲自将萧煜送离了辰安殿,殿外正候着一顶小轿,何福庆解释这是陛下觉墨韵阁离辰安殿太远,念及六皇子腿疾,特意吩咐备下的。
然萧煜只看了一眼,便拒绝了,只言谢过文安帝隆恩,但他还不至于到不能走的地步,不好为了他破这个例,旋即不顾何福庆再三劝说,坚持拄拐穿过大半个皇宫,回到了他昔日居住的墨韵阁。
也因得如此,那一日,不少宫人都亲眼看见了被流放归来的六殿下纵然满头大汗,却仍咬着牙拄拐前行的模样。
及至墨韵阁,一路跟随萧煜而来的小安子召来伺候的宫人给萧煜瞧,又道了些何福庆提前嘱咐的话,便告退回了辰安殿。
萧煜在院中睃视了一圈,纵然已被提前打理过,但仍能看得出来,墨韵阁教之他两年前被抓去大理寺时荒凉破旧了许多。
他淡淡收回视线,正欲提步入正殿,便见一小太监见状登时上前搀扶,“殿下小心。”
萧煜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任由他扶着自己入了内殿,在小榻上坐了下来。
他抬首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就连他离开前未写完的那幅字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案上。
他将视线转向西边的那张床榻,眸色黯了黯,当初大理寺的人就是在那张床榻之上发现了所谓他巫蛊的证据。
他坐下没多久,方才那扶他入殿的小太监便为他上了茶水。
萧煜抬首看去,须臾,薄唇微启,“我瞧着你有些眼熟,从前可是在墨韵阁伺候过?”
那小太监闻言奉茶的手微滞,愣了一瞬,旋即答道:“承蒙殿下还记得,奴才从前确实在墨韵阁伺候过,只不过那时是在外殿,没资格入内来。”
他说着说着,声儿便不免有些哽咽,“奴才还是当初贴身伺候陛下的苗公公亲自调来的,也是奴才几人运气好,没被赐死,只被分派到了浣衣局做最脏累的活计,苟活到了现在,听闻殿下回来,我们这些人才总算苦尽甘来,又被调派了回来……”
萧煜听着那小太监颤声诉说着这几年的经历,却是面无表情,只端起茶盏轻啜了口茶水,问道:“你叫什么?”
“奴才姓成,殿下唤奴才小成子便好。”
“你既先前在墨韵阁伺候过,想来对此处也熟悉些。”萧煜淡淡道,“往后就在我身边贴身伺候吧。”
小成子闻言登时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忙低身谢恩,“是,多谢殿下,往后奴才定尽心伺候殿下……”
萧煜搁下茶盏,眼睫微抬,看向外殿紧闭的大门,“将门敞开。”
小成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疑惑道:“殿下,外头风大,您要开门,可是有谁要来吗?”
萧煜不答,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小成子见状背上一凛,也知自己多言,忙闭了嘴,疾步退出内殿,依萧煜所言开了殿门。
尚带着些冬日料峭的风自门外吹来,萧煜端起茶盏复又轻啜了一口,垂首的一瞬,眸光骤然沉冷下去。
还能有谁,自是宫里那些等不及看他笑话的。
既是要看,那便大大方方让他们瞧个够吧……
此时,大徵西面。
一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正由几个腰间佩刀的骑马之人一路护送。
马车之上,苏织儿以手掩唇,强忍着胃里一阵阵翻腾而上的恶心之感,可无奈道路崎岖不平,车辙压过一块凸石,骤然一个颠簸后,她到底没忍住对着窗外呕吐起来,但因着这两日,她实在没吃下什么东西,腹中空空,因而吐出来的全不过是些酸水罢了。
见她呕得这般难受,坐在一旁的妇人忙递过水去给她喝,叹声道:“你这水土不服着实有些厉害啊,我们都上路七八日了,你还是这般吐个不止。”
妇人倒没抱怨的意思,然这话落在苏织儿耳中,不禁令她心生愧疚,“给老太太和夫人添麻烦了……”
“说这话做什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哪会怪你的。”坐在对厢的老太太闻言安慰她,看她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心疼。
苏织儿看着慈眉善目的苏老太太和身侧的苏夫人,身子虽是难受,心底却是万分欢喜的。
谁能想到,老天眷顾,竟会让她阴差阳错,在半途遇着了她亲祖母和叔父叔母。
那日在客栈,乍一听到“苏岷”二字,她怔愣了
许久才反应过来,除了难以置信外,第一反应便是那范奕骗了她。
后头与她那叔母孙氏独处时,旁敲侧击地一探问,才知范奕所言不虚。
他们先头确实被抓进了牢中,还以为性命不保,直到不久后她爹立了战功,这才逃过一劫,转而被她爹派来的人护送前往西南边塞。
虽是偶遇了她这几位亲人,但苏织儿不敢贸然告知自己的身份,毕竟她手上的一些信物只能供她与她爹相认,于旁人而言,实在不足以信服,若到时他们将她视作骗子便不好了。
故而他们问她要去哪儿时,苏织儿只撒谎说去西南边塞,甚至觍着脸说她一人害怕,欲与他们结伴同行,苏老太太几人心善,自是没有拒绝。
如今苏织儿只等着跟她祖母一行抵达西南边塞,见到她爹后再做打算。
思忖间,苏织儿又忍不住掩唇作呕。
孙氏看着苏织儿这副样子,忍不住调侃,“若非你说你夫君早逝,看你这吐得不止的样子,我怕不是会以为你有孕了……”
毕竟是妇人打扮,苏织儿不能说实话,就只能扯谎说自己是孤女,夫君早逝,婆母狠心想将她卖给一个屠户,她就逃了出来,想去投奔远在西南边城的一位舅父。
这话还是她临时编出来的,说得惟妙惟肖,连苏织儿都忍不住在心下感叹,她居然还有这般编故事的本事。
听得此言,苏织儿双眸微张,甚至连心跳都不禁停了一拍。
孙氏这话提醒了她,的确,她的月信已许久没有来了,虽她月事向来不准,但从未那么久没来过。
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忙着赶路,始终以为自己身子不适是因着旅途辛苦,水土不服所致,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但不代表不可能。
正当她心神不宁之时,就听一个苍老的声儿骤然响起,“织儿,你这般……有多久了?”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苏老太太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便知她大抵是猜到了什么。
此事若是真的,哪是能瞒得住的。
她垂下眼眸,讷讷答:“我也不知,大抵有好几个月了。”
苏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一会儿到了前头的镇上,寻个医馆让大夫瞧瞧吧,你这般也不是回事儿。”
苏织儿揉皱了衣角,闻言声若蚊呐地“嗯”了一声。
苏老太太掀开车帘特意同行在前头的苏峥嘱咐了一句,苏峥颔首应下,半个时辰后,进镇的马车便在一家不大的医馆前幽幽停下。
苏织儿慢吞吞随苏老夫人们一道下了车,望着那医馆的招牌,心下忐忑不安,但下一刻便被孙氏掺住手臂,半拉进了那医馆。
医馆的大夫示意苏织儿坐下,将手臂搁在脉枕上,旋即两指搭上那脉搏细细诊断。
见苏织儿朱唇紧抿着,身子僵硬,一副紧张的模样,一旁的孙氏笑着安慰:“怕什么,水土不服吐个不止,吃两贴药就好了。”
那医馆的大夫看了孙氏一眼,又看向苏织儿,神色有些奇怪。
“这只怕不是水土不服。”这话令苏织儿的心一下吊到了嗓子眼上,下一刻就听那大夫慢条斯理道,“夫人有喜了,看脉象,大抵快有三月了……”
苏织儿脑中“轰”地一下登时一片空白,孙氏闻言亦瞪大了眼,“大夫,您可是弄错了什么,怎会是有孕呢?”
被质疑医术的医馆大夫登时面露不喜,“老朽行医数十年,怎会错呢,这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定是喜脉不错,这位夫人若是信不过老朽,那便另寻高明吧。”
“大夫莫怪,我这儿媳就是嘴快了些,并无恶意。”坐在后头的苏老太太忙替孙氏道歉,又问道,“不知大夫,这腹中的孩子如何啊?”
看着老太太这般和善的态度,那大夫也不好继续置气,如实道:“这位夫人脉象太虚,许是身体底子本就弱,再加上疲累,即便如今到了三个月,这胎仍是不稳,甚至略有些小产的迹象……”
言至此,他看向苏织儿,稍一沉默道:“夫人若还想要这个孩子,老朽可尽力为您保保看,但这孩子太弱,将来生下来,就怕先天不足。若……夫人不想要,趁着月份还小,不必受太多罪,也可趁早除去这个烦恼……”
第54章 赴邀
虽按常理说, 作为大夫,断没有让人轻易放弃腹中胎儿的道理,但这位老大夫并非随意说的这话, 他看过的病患无数, 故而不仅懂望闻问切,也懂察言观色。
不同于旁的妇人欢喜雀跃的模样, 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娘子打听说自己有孕, 便面色惨白,唇间毫无笑意。
以他的经验, 这孩子大抵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便是不知道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这大夫猜得没错, 如今苏织儿心如乱麻,她不自觉将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脑中一片混沌。
虽从前在沥宁时,她那么想要与萧煜有个孩子, 可当这个孩子真正来时,她却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且不是时候。
一时她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苏老太太看着苏织儿秀眉紧蹙,垂首懵怔在那厢的模样, 晓得她此时大抵无法做出抉择,兀自启唇道:“还请大夫先开几帖安胎药,旁的之后再说吧。”
那大夫似乎也看出了苏织儿的无措,不再多言,闻言道了声“好”, 提笔写下张药方。
出了医馆,苏老太太将药方交给孙氏, 示意她去对街药铺抓药,孙氏迟疑着接过,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什么,却是在苏老太太警告的眼神中被迫止了声,只得无奈拉着她那夫君苏峥一道往药铺而去。
苏老太太则带着苏织儿入了不远处落脚的客栈。
苏老太太腿脚不便,苏织儿搀扶着她上了楼,一路上苏老太太什么也没问,待入了客房,在床榻上坐下,只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示意苏织儿亦坐下来。
苏织儿心下忐忑,想着苏老太太大抵会问她孩子父亲一事,不禁琢磨起该怎么解释,是不是要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但若她说了,苏老太太会信吗?
会不会觉得她从一开始便谎话连篇,就是个嘴上无一句实话的骗子……
惴惴不安地等待片刻,却听苏老太太蓦然问道:“织儿,这孩子你想留下吗?”
苏织儿有些诧异地抬首看去,便见苏老太太面容慈和,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若想要便留下,我们在此处好生待上一阵,待你胎坐稳了,我们再启程。但若是你不想要,就像那大夫说的,趁着月份还小,打了便是,也了却一桩麻烦。”
苏织儿看着苏老太太眸光柔和,若长辈般关切她的模样,竟一点也未因她欺骗自己而生气,陡然鼻尖一酸,眼眶一下便红了。
毕竟如今的她于苏老太太而言,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实在想不到苏老太太竟会对自己这般好。
“老夫人不怨织儿撒谎吗,您不问我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就不怕我身份有异,实则是刻意接近你们,居心叵测,别有用心之徒吗?”
苏老太太见她说着说着簌簌掉下眼泪来,忙掏出袖中的棉帕替她擦拭,见她哭成这般,反是忍不住笑道:“也不知怎的,打头一回见着你啊,便觉得格外投缘。你是不是好的,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我还能不知吗,至于你扯谎一事,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浮浮沉沉,享过福,也受过苦,看得实在太多,晓得你大抵有你自己的难处,不愿说便不说吧……”
听得这话,苏织儿一时哭得更凶了些。
自沥宁去禹葵的路上,她也曾想象过她的亲祖母会是什么模样。可无论如何想象,都不如亲眼所见更让她心生欢喜。
她的亲祖母通情达理,温柔慈祥。
还有她的叔父,虽寡言少语,却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人,更别说她那叔母,虽有些大大咧咧,却最是热心肠不过。
这一刻,苏织儿甚至想过,若她爹当年没有出事,她和她娘如愿被接到京城,被这般好的家人们包围着,她定不会像在顾家时那般忍饥挨饿,低三下四,能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长大吧。
她哭得不能自已,须臾,哽声道:“老夫人,我的确骗了您,我夫君没有死,我也不是被婆母逼着逃跑的。至于我腹中的孩子,便是我夫君的,可我无奈擅自给了他和离书,就是为了离开去寻一个人,我寻的那个人就在西南边塞,待我找到他,到时您就能知晓所有的真相了……”
“好,好……”苏老太太给苏织儿擦着眼泪,旋即将她轻轻揽到怀中,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那到时你就好好告诉我。”
苏织儿嗅着苏老太太身上的气息,久违地感受着来自亲人的温暖,这段时间以来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她伸手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垂眸若有所思,少顷,再抬首看向苏老妇人时,眸色骤然坚定了几分。
“老夫人,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想将他生下来!”
自听到自己有孕,苏织儿虽有些混乱不知如何是好,但从未动过打掉他的念头。
这是她和周煜的孩子,是她期盼已久的孩子,她是母亲,根本不可能狠下心来不要他。
不仅如此,苏织儿亦存着几分私心,她当初不告而别,周煜定然很生气,但若她带着这个孩子回到他身边,想来他绝不会再计较她随意离开之事。
虽然以苏织儿对他的了解,晓得周煜到底也就是面上流露出几分怨怒,但知晓了真相,心底根本不会怪她。
他向来是这样嘴硬心软,面冷内热。
苏织儿突然好想她那夫君,好想好想。
她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然后紧紧抱住他,亲口告诉他他们终于有了孩子。
若他知道消息,会不会感到高兴呢?
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一人在兆麟村过得可还好……
*
二月的京城郊外,已是草长莺飞,一望无际的碧水湖畔,几人正纵马疾驰,一着绛紫云纹锦袍的男子遥遥行在前头,旋即在一棵垂柳旁勒马而止。
驶在后头的两人紧接着而来,陆续停在了紫衣男子身侧。
先抵达的蓝衣男子看着后来之人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嘲笑,“小九,你这骑术是愈发不济了呀,连你七哥我都比不过,看来是整日流连花丛,偷闲惰懒所致。”
被嘲笑的九皇子萧煊闻言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我这骑术再好,也比不上三哥啊,三哥这骑术不要说在京城,就是整个大徵,恐也无人可及……”
蓝衣的七皇子萧灼听罢在九皇子脑袋上重重一扣,“没有礼数,说了多少遍了,还叫三哥,应当尊称太子殿下……”
看着这对同为贤妃所出,一母同胞的兄弟俩在他面前一唱一和,太子萧熠扫了他们一眼,下颌微抬,勾唇笑道:“无妨,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拘礼,小九爱喊什么便喊什么吧,你也一样。”
“是,多谢三哥。”七皇子拱手道。
恰在此时,一守卫快步而来,行至太子身侧,低低道了几句。
那守卫的声儿虽低,但七皇子仍是隐隐听见了“六殿下”几个字,他素来与太子走得近,消息自也更灵通些。
他眼珠微转,须臾,似是随意般道:“三哥,我听说今日你还请了个特别的客人,也不知是否为真。”
太子微微扬唇没有说话。
“特别的客人?”九皇子露出疑惑的神情,忍不住好奇地探问,“是谁啊?”
“这般蠢笨,还能有谁。”七皇子无奈道,“自是墨韵阁那位。”
“他?”九皇子双眉蹙起,顿露出几分厌嫌,“三哥请他做什么,一个残废,也骑不了马,徒扫我们的兴罢了。”
“小九,莫要这般说!”太子嗓音厉了几分,但细听之下,便能发现他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反是尾音上挑,揉着几分淡淡的欢愉,“不管怎么说,小六与我们都是骨肉兄弟,看他回来后整日闷在殿内,孤也于心不忍,这回出来骑马踏青,便也派人一并将他叫来了,这般好的风景,正适宜让他散散心……”
“三哥宅心仁厚,豁达大度,实非我等所能及。”七皇子立即奉承道。
太子勒紧手中缰绳,唇角微勾,“走吧,你们也有许久未见过小六了吧,也该与你们这位六哥好生打个招呼。”
此时,一处湖畔凉亭内。
十几位贵女隔着围在四下的纱幔,时不时侧首望向坐在不远处另一座凉亭中的男人。
他正端坐饮茶,指节分明的大掌攥着茶盏,一身天青长衫裹出其高大却削瘦的身躯,虽面色略有些苍白,然衬着他俊俏的容颜和一双空洞的眼眸,反若易碎的上好白瓷般周身透出几分脆弱的美,着实令人移不开眼。
凉亭内,一贵女忍不住凑近另一明眸善睐,娴静淑雅的女子,“宋二姐姐,这是六殿下吧。虽听闻六殿下回来了,但没想到他今日居然也会来。”
那被唤作“宋二姐姐”的姑娘闻言眼睫微抬,淡淡往那厢瞥了一眼,紧接着就听身侧人惋惜道:“六殿下还是俊美如往昔,只瞧着像是憔悴瘦弱了许多,而且……”
那姑娘看了眼萧煜倚放在石桌旁的拐柱,露出难言的神情,不由得转而看向她口中的“宋二姐姐”,正欲再说什么,就听一声“太子殿下驾到”,慌忙跟着众人起身施礼。
太子骑马在不远处停下,往这厢走来时,远远便见围聚在凉亭中的贵女们望着他那位六皇弟。
有叹息感慨的,亦有惋惜摇头,但更多的是目露惊艳看得目不转睛。
他双眸眯了眯,不由得薄唇微抿,敛了几分笑意。
听得内侍通禀后,坐在凉亭内的男人转头看来,在看到他时面上闪过一丝惶恐,旋即拿起身侧的拐柱下了凉亭,因着步子太急,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在阶上,但还是拼命努力稳住了身子。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费力低身冲他施礼之人,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站了片刻,方才伸手去扶,“快起来,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他扯起萧煜,双眼上下打量着他,视线最后落在他那只瘸腿上,蹙眉显出几分心疼,“一年多未见,小六你看起来……瘦了,似也与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太子的话说得委婉,一旁的九皇子却不是嘴上会饶人的,“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还瘸个条腿,自是不一样了。”
七皇子闻言登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上前,拱手有礼地唤了句“六哥”。
萧煜拄着拐,浅笑着微一颔首。
“孤和小七、小九方才在湖边纵马比试了一番,实是畅快。”太子侧首望向碧水湖畔,眉梢微挑,“六弟可要一道来玩玩?”
萧煜垂首看了眼自己的左腿,眸中闪过几分黯然,随即躬身道:“太子殿下恕罪,臣弟腿脚不便,只怕败了太子殿下的兴致。”
“无妨,大不了你就在一旁看着就好。”
太子的语气虽平和,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
萧煜默了默,到底还是恭顺地道了声“是”。
看着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太子笑了笑,似乎心情极佳,见他应下,便兀自折身快步往马厩的方向而去,七皇子和九皇子亦即刻跟上。
这几人脚步极快,没一会儿便将行动不便的萧煜远远甩在了后头。
九皇子转头瞥了眼身后拄拐一瘸一拐,试图想追上他们却徒让自己看起来更狼狈的萧煜,冷哼一声,讽笑道:“哼,凭他昔日风头再足,如今还不是个需要拄拐的废物。”
“小九,你少说两句,那毕竟是我们的六哥。”七皇子在一旁提醒道。
“怎的,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不是这般想的。”九皇子不虞道,“从前满京城的人都在道他好,就像父皇唯有这一个出息的儿子一般,但看他如今这样,实在令人心下痛快!”
两人说话间,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几人抬首望去,便见一匹骏马往这厢疾驰而来,在离太子百步开外停了下来。
其上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行至太子跟前见礼,“十一见过太子殿下。”
正是十一皇子萧烁。
太子眉心微蹙,“十一,你不是在屿州办事吗?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有当地知府相帮,事儿都办完了。”说着,他将视线有意无意地瞥向后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方才勉力跟上来的萧煜。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心下了然,撇了撇唇角道:“去见见你六哥吧。”
十一皇子重重一点头,道了声“多谢太子殿下”,又匆匆同七皇子和九皇子打了招呼后,便快步行至萧煜跟前。
“六哥,你回来了?”
看着十一发亮的双眸,萧煜唇角难得扬起一丝发自真心的笑,“一年多未见,你似是长高了些。”
“是啊,我今年都及冠了。”十一昂了昂脑袋,一脸骄傲道。
当年,嫣贵人因病去世,不足三岁的萧煜便被养到了与母亲同殿的淑嫔,即如今的淑妃膝下。
因与嫣贵人情同姐妹,淑妃对萧煜万般疼爱,视若己出。次年,作为潜邸旧人,伺候文安帝七八年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的淑妃便怀上并生下了一子,即十一皇子萧烁。
淑妃一人养育两个孩子虽不是规矩,但因着淑妃本身并不受宠,加之当时皇后曹氏正与深受圣眷的乔贵妃斗得不可开交,故而没有理会。
直至萧煜十一岁,乔贵妃病故,皇后才想起这事,做主将墨韵阁予了萧煜,并未让哪个妃嫔再继续抚养他。
虽与淑妃和十一皇子朝夕相处的日子不过几年,但萧煜是真心实意将淑妃视作亲母,将十一视作亲兄弟。
太子转头瞥了二人一眼。
他们两人倒是一无既往地好,只不过一个如今是个没用的残废,而另一个则是一贯的是天真愚蠢,不堪大用,更不足为惧。
思至此,太子唇角漾出一丝嘲讽的笑,提步继续往前走。
十一刻意放缓步子,半搀扶着萧煜,和他一道远远落在了最后头,待与前头拉开一段距离,他才低声问道:“六哥,你这一路从沥宁过来,可还算平安?没遇着什么意外之事吧?”
萧煜侧首看了他一眼,“为何问这话?”
十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将视线投向走在前头的太子,“没事,就是有些担心你……”
萧煜亦看向太子萧熠,沉默半晌,低笑道:“无妨,我命大着呢。”
见他态度这般淡然,十一忍不住低头看向萧煜的左腿,嗓音里登时生出几分哽咽。
“六哥,你这腿……”
“没事。”萧煜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能活着已是万幸,一条腿罢了,残了便残了吧。”
“可还有的治?”十一紧接着问。
萧煜摇了摇头,面色平静,似已接受了这个事实,“我问了太医,治好的可能极其渺茫。”
或是替萧煜觉得可惜,十一闻言垂首面露苦涩,下一刻,却觉一只大掌在他肩上拍了拍,“走吧,太子殿下在等我们了。”
那厢马厩,太子和七皇子、九皇子已然牵出各自的马,太子转头看向随萧煜一道慢悠悠而来的十一皇子,笑道:“十一,既然来了,便陪你几个哥哥一道玩玩,这碧水湖畔宽阔,在此处纵马最是恣意,不必像在京城那般束手束脚,这马厩里有上好的马匹,你尽管挑着喜欢的便是。”
十一迟疑地看了萧煜一眼,不敢不从,拱手应声,“是,太子殿下。”
言罢,便随一旁的马倌一道去马厩内挑选马匹。
十一前脚刚走,太子就行至萧煜跟前,和颜悦色道:“小六,我们兄弟几人玩闹,孤也不好让你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儿,特意命人给你备了一匹,你瞧瞧可还合适。”
说罢,站在后头的马倌便拉着缰绳上前,萧煜定睛一看,一瞬间眸色沉了沉。
因那根本不是一匹马,不过是一头骡子罢了。
萧煜心下不可能不知太子是想趁机羞辱他,然他并未动怒,只薄唇微抿,旋即面露难色,冲太子一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好意,可恕臣弟腿脚不便,只怕不能奉陪了。”
“怎的,不喜欢孤为你准备的。”太子挑了挑眉,一副理所当然道,“这骡子性情温顺且低矮,正适合于你,你确定要驳了孤的一番好意?”
萧煜抬眸看去,便见太子虽唇间噙笑,眸光却是异常寒沉。
与其说是好意,不如说是明晃晃的威胁。
九皇子亦在一旁煽风点火:“六哥不愿意,莫不是看不起三哥准备的这头骡子了,这可是三哥为了你特意吩咐人备下的!”
太子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看着萧煜垂着脑袋,一副犹豫不绝又战战兢兢的样子,唇间的笑意不由得浓了几分,片刻后,便听那厢低身道:“那……臣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放心,孤都准备好了,特意派了两个人保护你,定能保证你的周全。”
太子说着,往一侧使了个眼色,登时有两个壮硕的侍卫上前,二话不说便扶着萧煜上了那匹骡子。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夺去他的拐柱,强行架着他坐了上去。
萧煜身形本就高大,如今坐在那匹低矮的骡子上,多少显出几分滑稽可笑。
看着萧煜垂着脑袋,满脸难堪,憋屈却又不得发的模样,一旁的九皇子强忍着笑意,心下大快,“六哥,不得不说三哥的眼光真真是好,这匹骡子果然适合你。”
太子亦是浅笑着,“小六你不必着急,你虽左腿不便,但毕竟两条腿还算健全,从前也是骑术了得,慢慢跟在我们后头当是没什么问题。”
说罢,太子便折身干净利落地上了马,随着一声“驾”,如闪电般疾驰而去。
七皇子淡淡看了萧煜一眼,不着一言,亦上马跟在其后。
当十一牵着挑好的马匹过来时,恰好看见萧煜坐在骡上的一幕。
“六哥,你这……”
“十一,拖沓什么,还不快跟上来!”九皇子坐在马上,不耐烦地转头催促。
十一站在原地迟疑地看向萧煜,便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我无碍,你快去吧,莫惹了太子殿下不喜。”
听得此言,十一剑眉紧蹙,少顷,冲萧煜点了点头,这才翻身而上,驱马追赶太子等人。
他自然不知,下一刻,他身后的萧煜望着他的背影,唇间笑意渐消,一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分阴鸷锐利,但很快便消失不见。面对两侧“保护”他的侍卫,他垂眸低叹一口气,费力地双腿轻夹,驾着身下的骡子往前驶去。
骡子的速度自然比不上马,很快,太子等人便绕湖一圈回来,自他身侧而过时,太子只讽笑着看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但后来的九皇子萧煊便不是这般态度了,他冲着萧煜吹了个口哨,随即将缰绳一转,朝萧煜而去。
“六哥,你这骑得也太慢了些吧,想来对于你这般从前纵马驰骋的,定然觉得不够痛快,不如就让小九助你一臂之力吧。”
说着,九皇子扬起马鞭,对着那骡子屁股狠狠一抽,那骡子吃痛之下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嘶叫,登时若发了疯一般拼命往前狂奔。
这突然其来的变故令坐在上头的萧煜似有些措手不及,他扯住缰绳想稳住身子,可无奈左腿无力,反是失去了平衡,很快往一边倾倒去。
那两个所谓保护萧煜的侍卫此时却是无动于衷,只装模作样地追赶了几步便慢下了步子。
反是驶在最后的十一,见状面色大变,立即驱马上前,他行至萧煜身侧,伸手想帮他稳住那匹骡子。
可或是距离太远了些,当他重新试着靠近,再次去拽骡子上的缰绳时已然来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煜从发狂疾驰的骡子上栽下去,重重摔落在泥地上。
“六哥!”
十一停下马,飞奔至萧煜身侧,试图将他搀扶起来,然萧煜似是有些摔伤,再加上左边那条残腿,一时间竟是怎也站不起来。
很快,太子和其余两位皇子亦回返围拢过来,看着萧煜灰头土脸,双手带着些许擦伤,天青的衣衫上满是泥渍的狼狈模样,太子眉宇间浮上淡淡的欢愉,但转瞬他便沉下脸,厉声呵斥那两侍卫道:“连六殿下都保护不好,孤要你们何用,自去领四十大板!”
那两人躬身退下后,太子又转向九皇子,“还有你,小九,怎可同你六哥开这般玩笑,若是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还不快同你六哥道歉。”
“三哥说得对,小九知错了。”九皇子说着,面向萧煜,“六哥,小九就是同你玩闹,并非故意的,想来你气量大,定是不会同小九计较的吧?”
虽是这般道,然九皇子说话时嬉皮笑脸,面上却无一丝愧意。
萧煜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着周身摔落的疼痛,但还是试图扯起唇角,回之一笑,“怎会呢,我也知你向来玩心重,定不是刻意为之。”
他被几人合力扶起来,抬首看去,却见不远处的围栏外,站着十几个贵女。
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儿的。
她们望着这厢,不,应当说是望着萧煜,神色各异,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其中有几人以帕掩唇,秀眉深蹙,看着他的眸光里透出几分嫌恶。
萧煜面无表情,甚至于丝毫不为所动,直至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方才剑眉微颦,神色有了些许松动。
太子命人召来马场的大夫给萧煜好生瞧了瞧,除却一些细微的擦伤和瘀伤,倒是没甚大碍。
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太子心情格外愉悦,见临近正午,也没了继续骑马的心思,便由七皇子邀着去了附近的一座庄子。
七皇子萧灼显然是有所准备,不但命人提前备下了丰盛的筵席,还有太子喜欢的歌舞美人。
原本七皇子将自己的位置安排在太子身侧,但太子却执意令萧煜坐到他身边来。
他甚至亲自为萧煜斟了酒,在凑近他时,低声道:“六弟今日在马场见着那位宋二姑娘时,可有什么感触?孤瞧着,你好似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莫不是旧情难忘?”
萧煜微怔了一下,眸中旋即流露出几分落寞,“太子殿下误会了,那宋二姑娘虽从前是臣弟未过门的妻子,但如今已与臣弟毫无关系。”
“哦?”太子笑了笑,“那宋二姑娘生得国色天香,若是孤想要她,你可会介意?”
太子眼看着萧煜听得这话,举着杯盏的手微颤,在桌案上洒出些许酒液来,虽面色难看,但仍扯唇道:“臣弟怎会介意,殿下身为储君,将来这天下也会是殿下的,能得您的青眼,是那宋二姑娘的福气……”
太子盯着萧煜的脸看了许久,随即朗声笑起来,看着如今萧煜这副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模样,心底只觉万分满意。
“孤不过玩笑,小六你怎就当真了呢。”他在萧煜肩上拍了拍,“你喜欢的女子,皇兄我再喜欢也定不会抢夺,往后有机会,孤便上奏父皇,求他赐婚,可好?”
太子话音刚落,就见萧煜原本灰暗的眸光复又亮了起来,冲起身他一拱手道:“多……多谢太子殿下。”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太子下颌微抬,含笑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旋即低眸睨了萧煜一眼,神色高傲,若在欣赏一只他方才驯服的猎物。
见太子眉开眼笑,心情甚好,七皇子瞅准时机,趁势开口,指着最中间那个舞姿婀娜,倾城绝艳的美人道:“三哥觉得,这舞姬跳得如何?这可是臣弟特意从江南寻来的女子,不但腰细如柳,身子还软得跟汪水似的……”
太子眸光灼灼地盯着那妖冶勾人的舞姬,拇指缓缓在杯壁上摩挲着,随即淡淡吐出一句,“舞跳得倒是不错!”
七皇子闻言登时面露惊喜,“三哥既是喜欢,那一会儿臣弟便将人送去您府上。三哥闲暇时,可看看歌舞,好一消案牍之疲累……”
太子没有应声,片刻后,只看向七皇子,似笑非笑,“小七,你送美人给孤,就不怕外头诟病孤沉溺美色,荒废政务吗?”
“嗐,三哥多虑了。”七皇子还未开口,九皇子便抢先一步道,“三哥勤政爱民,人尽皆知,何况您那东宫才几个人啊,臣弟可听闻皇兄一夜可连着宠幸三个美人,就东宫那些女子哪里能满足三哥您啊,多一个又能如何,还能多添几个皇家子嗣不是。”
九皇子说着,神色蓦然暧昧起来,他看着太子,殷殷道:“要说三哥这本事,可着实令臣弟我钦佩啊!”
“你这嘴,真是不知收敛,什么都敢说,若不是三哥胸怀坦荡,不屑与你计较,这要换作旁人,早已动了怒。”七皇子不住数落他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何况三哥是天赋异禀,哪是你这臭小子轻易学得来的!”
听得此言,太子虽未说什么,也知这两人是在刻意恭维,但这话无疑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很是受用,他眉梢微挑,少顷,似是无可奈何地道了一句,“罢了,也是你一番心情,你愿意送来便送来吧……”
“是!”七皇子雀跃道,“那臣弟命她好生收拾一番,就给三哥您送去。”
在一旁始终默默喝着酒没有插话的萧煜,听罢垂首在无人察觉间暗暗勾了勾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天赋异禀?
可别到最后反溺死在美人乡里。
第55章 相认
那日京郊踏青后, 或是一切如太子所愿,其后他像是对萧煜彻底失了兴趣,并未再对他下过什么邀帖, 也未再理会过他。
宫中皆知, 六皇子整日将自己闷在殿中,自己同自己对弈, 偶尔也会有出宫采买的宫人看见他去茶楼喝茶, 一去便是一整日,在宫门下钥前方才回来。
宫人们私下都说, 六殿下性情大变,变得这般郁郁寡欢,不爱与人交际, 大抵是因受了太大的磨难,已是浑噩颓败,心如死灰,不中用了。
然他们并不知, 萧煜前往茶楼并非只是喝茶那般简单。
是日,茶楼三楼雅间。
萧煜平躺在小榻上,脚边正有一人坐在圆凳上为他的左腿施针。
不是旁人,正是先头在韦大将军府为萧煜诊治过的赵大夫赵睦。
他将长针一点点捻进萧煜左腿的穴位上, 期间忍不住抬起眼皮悄悄看了萧煜一眼。
若不是那位沥宁的范县令找上来,他也不会知道,先前那个落魄的流人原身份尊贵,竟会是当今陛下的亲子。
这位亲自开口要的人,韦大将军自是不能不给, 他赵睦区区一个流人后裔也决不可能开口说一个“不”字,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这位六皇子殿下来了京城。
但幸得这位出手还算阔绰, 给了他一大笔钱银,让他除却被唤的日子以外,可在京城中恣意潇洒,这一趟京城之行倒也不算太过痛苦。
赵睦施完针,将东西都悉数收进药箱中,方才低声唤道:“殿下,草民已施完针了。”
他说话的语气恭恭敬敬,哪还有从前半点吊儿郎当的样子。
毕竟他赵睦向来识时务,该低头时低头,哪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只有留着这条小命才能继续快活不是。
躺在小榻上的萧煜闻声缓缓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眼眸若一片冰川般死沉而寒冷。
他坐起来,旋即起身缓步行至圆桌前,令人惊奇的是,与往日在众人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此时的萧煜不需拐柱,行走时步态平稳,全然与常人无异。
见得这般,赵睦不禁面露喜色,“殿下这腿比草民想象的恢复得更快,想必再针灸两回便能彻底痊愈。”
想起当初萧煜同意“断骨再续”之法时,赵睦反是有些惴惴不安,毕竟眼前人已不是当初那个流人,而是皇子殿下。
更何况此法虽是他们赵家的独门绝学,但赵睦也只幼时看他祖父为病患治疗过一回,并未有机会亲手试验过,他心里没底,故而当初才告诉萧煜说此法凶险。
这个凶险指的不仅是“断骨再续”本身的风险,还包括他赵睦这个生手带来的额外风险。
他也开口想劝,但见这位六皇子殿下格外冷冽的眸光,只能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但幸得老天眷顾,最后这断骨再续很是顺利,不过,赵睦仍是不得不感慨,这位六殿下当真是能忍。
这般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他竟咬牙一声不吭坚持了下来。
依赵睦看人的经验,能有这般忍受力的男人,大抵在为人处世上能比常人更心狠手辣。
看到萧煜即将痊愈的腿,赵睦喜不自胜,想着离自己自由的日子当是不远了,一时欢喜,脱口道:“若那姓苏小娘子知道殿下的腿好了,定然十分高兴。”
听得此言,坐在红漆檀木圆桌前的萧煜眸色愈发沉寒了几分,连嗓音都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往后别再同我提她……”
见着他这般摄人的神情,赵睦咽了咽口水,道了句“是”,随即拱手告退,慌不迭退出雅间。
心下虽是奇怪,但这一路上赵睦到底不敢问当初那个貌美的小娘子为何没随萧煜一起回京。
要说是这位六皇子嫌弃苏小娘子出身卑微,抛弃了糟糠之妻,独自一人来京城享荣华富贵,赵睦是断断不信的。
他又不是瞎子,当初又不是没看见这位六殿下与苏小娘子浓情蜜意的样子,他看自家小娘子温柔的眼神,都能将冰化喽,难道还能有假。
赵睦实在想不通这两人究竟出了何事,那苏小娘子如今又身在何处,但他可以确信的是,这位六殿下表面上虽是不许任何人提苏小娘子,但心底仍是对她万分在意,不然也不会这一路而来,原本眉眼温柔的人变得这般冷情冷性,原本壮实的人一下子变得这么消瘦。
还能为什么,自是为情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为伊消得人憔悴。
赵睦摇了摇头,心下感慨万千,但很快,想到他今日预备去京城最大的酒楼珍馐阁大快朵颐,他复又心情大好,提着他的药箱,轻快着步子下楼去了。
此时的茶楼雅间内。
赵睦离开后,萧煜一人呆坐在桌前,视线久久凝视着他眼前的那盘桂花糕,薄唇紧抿,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直到传来一阵轻缓小心的扣门声,他方才回过神,低低道了句“进来吧”。
门扇被打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那人一副书生打扮,谨慎地往四下观望了一番,方才小心翼翼地入了厢房。
萧煜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越表现得像做贼一般,越会惹人怀疑。”
那人抿了抿唇,闻言仍是有些忐忑不安,他缓步行至萧煜跟前,拱手施礼,“草民见过六皇子殿下。”
“坐下说吧。”见萧煜瞅了眼身侧的座椅,那人应声道了句“是”,坐定后,暗暗抬眸看向萧煜,仍是忍不住道,“殿下将草民叫到这般地方来,就不怕教人察觉吗?”
萧煜看着他这般惴惴的样子,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越是这般人来人往的地方越不易惹人生疑,何况谁会浪费时间来监视一个没用的废人。”
那书生垂了垂眼眸,未再多言,少顷,只听那位六皇子殿下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草民已按殿下所说,以渴求下届春闱及第为由,将那香药赠予了想巴结太子殿下的官员。”
这书生不是旁人,正是先前范奕口中那位受舞弊案牵连,无辜落榜的同乡李舟樾。
他看着眼前端坐饮茶的萧煜,视线朝下,往他腿上一瞥,双眉微微蹙了蹙。
虽说他那同乡好友范奕特意书信于他,告诉他只消他好生配合这位六皇子殿下,定能一雪冤屈,讨回公道,可虽是如此,李舟樾心下仍有些没底,毕竟这位六殿下方才自流放地归来,无权无势还瘸了一条腿,如何能与那曹国舅及太子抗衡。
若生出一点差池,莫不是会将他们这些人一道葬送。
李舟樾薄唇微抿,顿了顿,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殿下真能帮草民吗?”
此言一出,李舟樾便见萧煜抬眉,视线冷冷扫来,“你若不愿信我,现在便可离开,我绝不会挽留你。”
这沉冷如冰的声儿顿令李舟樾背脊攀上一阵寒意,他沉默片刻,蓦然站起来躬身冲萧煜拱手道:“殿下恕罪,草民不该怀疑殿下,还请殿下出手,替草民等人,替天下寒门学子讨一个公道!”
他如今能倚仗的只有这位六殿下,他错不该说出方才那种话,眼下他们如同坐于一条风雨飘摇的船上,若不信任掌舵人,只会令状况更加岌岌可危。
萧煜仍是那幅清冷的模样,看不出是否生怒,也看不出是否原谅了李舟樾,他只道:“过两日,你再托人替我办一件事。”
“殿下想让草民做什么?”李舟樾问道。
“你如今寄住的书院中当还有不少参加下届春闱的举子吧?你选一些心思不正之辈,将自己买通官员向太子进贿一事私下泄露出去,并告诉他们,通过与太子交好的七皇子殿下,兴许也能令他们得偿所愿。”萧煜抬眼看向李舟樾,定定道,“同时将那香药卖给他们,记得让他们将此香的妙用好生告知七皇子殿下,对了,还有你先前行贿时未提及的用药禁忌!”
李舟樾闻言略有些懵然,他实在思忖不出这位六皇子殿下究竟要做什么,可仍是不得不拱手,道了句“是”。
这位六殿下给他的香药名为“尽余欢”,他也不知此物究竟是从何而得,还要他变着法子献给太子。
此药是不折不扣的媚药,但并非简单的暖情之用,常是那些男人为了在床笫之间足够尽兴而准备的药。
但使用此香药时也有一个禁忌,便是与酒同服会催发药性,酒喝得越多,药性就越强。
虽看出李舟樾似有疑惑,但萧煜并未解释,只缓缓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气定神闲道:“且耐下性子,很快便会有好戏看了。”
李舟樾眼看着萧煜盯着手中杯盏内澄澈的茶水,露出一丝浅浅的笑,不知怎的,竟觉头皮发麻,说不出的渗人。
“若殿下无旁的吩咐,那草民便先退下了。”
李舟樾低身告退,然还未出雅间,就听身后人蓦然出声。
“等等,除却七皇子,还有一人……”
*
二月中旬,若说最重要的节日便是寒食。
安庆帝近来身子好转了许多,今年寒食,便亲自带着太子和文武百官至皇陵祭祖。
及至归来,夜间又在御花园中设寒食宫宴宴请众朝臣。
白日皇陵祭祖之事,如今左腿残疾的萧煜自是没有资格参加,及至天色将暗,才有辰安殿的小太监请他去御花园赴寒食宫宴。
萧煜由小成子伺候着换好衣裳,拄拐行至御花园时,一下便吸引来了无数目光。自打他回来,多数时候都呆在宫中,故而不少朝臣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模样。
那些朝臣在惊诧过后面面相觑,目光各异,虽早有耳闻,可亲眼见到昔日光风霁月的六殿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仍不免心下唏嘘。
萧煜对周遭那些善或不善的打量只作视而不见,面对前来施礼的朝臣,也只淡笑着回以颔首,态度多少显得冷漠疏离。
最后,还是十一皇子萧烁远远瞧见萧煜,起身将萧煜扶坐到了他的身侧。
不多时,安庆帝入席,宫宴正式开始。
因是寒食,不宜动火,御膳房上的都是前日就备下的冷食,安庆帝举起酒盏敬了众臣一杯后,便令众臣随意吃喝,不必拘谨。
萧煜只堪堪用薄唇触了触杯盏,沾了一些酒液,并未多喝。
他用余光瞥向太子的方向,便见七皇子萧灼和九皇子萧煊正与太子喝得尽兴,且一杯又一杯地敬他。
很快,萧煜就见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神色有异,他双颊通红,眉头紧蹙,甚至额上青筋绷起,似在拼命隐忍什么。
片刻后,太子便起了身,急急离了席。
坐在萧煜身侧的十一也看到了这一幕,疑惑道:“太子殿下这是要上哪儿去?”
萧煜淡然地夹了一筷子乌饭送入口中,“兴许是内急吧。”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口中的乌饭,再抬首看去,便见那厢的七皇子和九皇子正相视而笑,笑意促狭中带着几分嘲讽。
就像是在庆祝恶作剧的得逞。
萧煜唇角亦泛起几不可见的笑意,举起酒盏复又抿了一小口。
未被流放前,他偶然得知了太子一个绝不可为人道的绝密。那时,他为帮友人调查一桩案子,曾乔装出入于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谁能想到,他竟会在那里撞见了他那位自诩洁身自好的三皇兄,他自那位花魁的房中出来,面色黑沉难看。
萧煜躲在一处转角,就听随即进了房又很快自房内出来的一个婢子低笑着同一个婢子道。
“别看方才那位公子出手阔绰,风度翩翩的,敢情却是个没用的,咱们姑娘说那公子坚持了没一会儿就败了阵,他倒黑着脸走了,咱姑娘还觉有些晦气扫兴呢……”
彼时的萧煜虽与太子不甚亲近,但念及是手足,这般不齿的秘密他始终烂在心里,未曾与旁人道过一句。
但直到而今,他才察觉,原来这个秘密原是老天开眼,特意教他发现的。
既是如此,怎能不好生利用一番。
萧煜复又看向坐在那厢的七皇子和九皇子,虽不知,这两人究竟知不知晓太子的秘密,但他很清楚,往日里对太子卑躬屈膝,言听计从的两人,心底却也最痛恨他不过。
毕竟,谁愿意被人像狗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太子久久未归,文安帝正在兴头上倒是并未察觉,反是坐在文安帝身侧的皇后,看了眼太子空空的座椅,凝眉面露不安,转头对身侧的宫婢低低耳语了两句。
那宫婢听罢重重颔首,退了下去。
恰在此时,正喝得高兴的文安帝就听一旁传来一阵琳琅的笑声,他循声看去,便见七皇子和九皇子的生母贤妃正与十一皇子的生母淑妃聊得乐不可支。
文安帝见状,不由得好奇道:“贤妃这是和淑妃聊什么呢,这般高兴?”
贤妃闻声看来,“回陛下,淑妃妹妹正与臣妾说,她听闻御花园中近日新进贡了一批奇花,只在夜间开放,花香怡人,且还能散发淡淡的蓝光呢,臣妾不信,还在说她怕不是教人骗了……”
贤妃言语间,一旁的淑妃不由得抿唇讪讪地埋下脑袋。
“哦?”文安帝剑眉微挑,侧身问站在身后的何福庆,“此事可为真?”
何福庆躬身答:“回陛下,御花园前一阵确实进贡了一批奇花异草,淑妃娘娘说的夜间才会开的花确实有,不过那花不会发光,但的确是花香浓郁,沁人心脾啊!”
“原来还真有此花!”文安帝登时来了兴致,站起身面向众臣道,“左右这宴也用得差不多了,众位爱卿不若随朕一道去御花园赏花消食如何?”
“是,陛下。”
见席间众臣纷纷站起身随文安帝而去,十一看向始终未动的萧煜,问道:“六哥,你不去吗?”
萧煜摇了摇头,面露苦苦涩,“不了,我这腿脚,只怕也走不快。”
“这怕什么。”十一伸手扶起萧煜,“还有我在呢,我扶着六哥您,大不了我们就走在最后头。”
萧煜扯了扯唇角,微一颔首,拿起小成子递过来的拐柱,慢慢悠悠地同十一一道跟在了最后。
这朝臣走在前边,让皇子走在后头断断不是规矩。见那些朝臣看见他后犹犹豫豫驻足不敢再前,萧煜只笑了笑,道是自己想看风景故意走慢,让他们不必拘礼,继续往前走便是,那些朝臣方才放下心来提步向前。
行在最前头的文安帝由何福庆领着往那片种着奇花的方向而去。
还未到地方,果真远远嗅见一股幽香浮动,文安帝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行了数十步,便见御花园昏黄的宫灯照耀下,出现了一片蓝色的花朵,那花精致小巧,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世上无不有爱美之人,文安帝正欲凑近再看,唇角笑意却是骤然一僵。
变了面色的不仅是文安帝,还有他身后的群臣。
因在这片绚烂花丛后的低矮木丹树间,竟清晰地传来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这般暧昧的声儿,哪里会听不出是在做什么。
众臣顿时屏息面面相觑,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何福庆瞅了眼文安帝黑沉的脸,吞了吞唾沫,旋即冲着那木丹树丛喝道:“哪个奴才,胆大包天,竟敢在此处做这般苟且之事!”
他眼神示意身侧的几个内侍,内侍们会意,立刻提着灯缓缓向里靠近。
几人拨开那木丹树丛,果见一片漆黑间,有两个交缠不休的身影。
这么大的动静,居然还不知停息,当真是疯了!
内侍小安子忍不住在心下嘟囔,旋即大着胆子将手中的灯凑了过去。
待看清两人的脸,小安子猛然一惊,整个人呆滞在了原地。
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了眼,压在上头的男人抬起头,双眸空洞,似被夺了魂一般,直到透过木丹树丛的缝隙看见一大波站在外头的人时,他双眸圆睁,方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看了眼身下人,面色陡然变得无比惨白,慌不迭起身,衣衫不整连滚带爬跪至文安帝面前。
“父……父皇,不是这样的,儿臣是被陷害的,儿臣是被陷害的呀父皇!”
四下一片死寂,文安帝面沉如水,双目紧盯着跪在他脚下的太子萧熠,却是抿唇一言不发。
紧接着,那木丹树丛后的另一人也被几个内侍拖了出来。
正当众臣想看看,究竟是怎样貌若天仙的女子竟会让太子犯浑罔顾宫中规矩做出这般令人不齿之事时,却见那人浑身战栗,被撕碎的下裤松松垮垮来不及系好,尚带着些腌臜的污渍。
众人定睛一瞧,不由得惊得舌桥不下!
什么女子,那根本就是宫中一个无根的玩意儿!
*
自禹葵至西南边塞,快的话,原只需大半个月的路程,然为着让苏织儿养胎,苏老夫人特意在半途的小镇上逗留了十几日。
虽一开始胎像不稳,但这孩子却是格外顽强,十几日的汤药吃下去,不但苏织儿小产的迹象消失了,连脉象都强健了不少。
在大夫首肯后,一行人才复又踏上了前往西南边城的路途。
二月底,快至三月,他们才终于快抵达这个位于西南边塞名为玉成关的地方。
苏织儿腹中的孩子已四月有余,掀开宽松的衣衫,小腹已能看出微微凸起。
坐在马车上,一想到很快便能入玉成关,相对于见到她爹的喜悦,因着未知,苏织儿反是有些忧心忡忡。
因着这份忧思,苏织儿这几日夜间睡得并不好,眼瞧着便憔悴下来。
苏老太太虽发现了她的异样,但也不好问,这一月多与苏织儿相处下来,她对这个谦逊善良的孩子是愈发喜欢,也在心下做了些打算,预备着到了玉成关再说。
正想着,就觉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苏峥的声儿,“母亲,兄长派的人来了!”
苏老太太掀帘看去,果见外头有几个骑在马上,一副士卒打扮的人。
为首的拱手冲苏老太太道:“老夫人,二爷,将军特命属下几人护送你们进城。”
“好,好……”
苏老太太望着近在眼前的玉成关城门,不由得热泪盈眶。虽这一路上她始终未表现出来,但母子俩分别了整整十六年,如今终于能见到日夜惦念的长子,哪里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马车在几个士卒的带领下缓缓入了城,不足一刻钟,便在将军府门口停下。
苏老太太被苏峥搀扶着下了马车,因着太过激动,脚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苏峥见状,蹙眉担忧道:“母亲,您腿脚不便,不如让儿子背您吧?”
“不,我自己走。”苏老太太态度坚决地推开了苏峥的手,咬牙站起来,“我要自己走!走去见我的岷儿!”
见老太太这般倔,苏峥无奈只得牢牢搀扶住她,一步步往府内而去。
他们身后,孙氏亦小心翼翼扶着苏织儿下了车,见她抬首愣愣地望着将军府红底金字的匾额,还以为她是不想进去,开口劝道:“母亲眼下急着与大伯相见,一时也没顾上你,左右你也不晓得你那位远亲住在城中何处,不如先在这儿暂住上几日,指不定到时还能托我那大伯替你寻人呢……”
孙氏自然不知苏织儿想的根本不是这些,她只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见到她爹后该如何与他相认。
她勉笑了一下,冲孙氏点了点头,亦提步往府内而去。
苏老太太的步子极快,一双手亦在止不住地颤抖,前头的府内家仆将他们往将军府正厅的方向领去。
可还未抵达,远远便见一着玄色长衫,身形高挺的男子站在厅外,眺望着这厢。
在见到那人的一刻,苏老太太倏然停下了脚步,旋即周身颤动,自喉间溢出哭声来。
那人亦是身形一僵,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旋即疾步地便这厢而来,及至苏老太太跟前,双膝跪地,颤声唤了句“母亲”。
“岷儿,是你吗?”苏老太太双手颤巍巍地抚上苏岷的脸,已然泪流满面,“你怎的变成这样了?”
因着身怀有孕同孙氏行在后头的苏织儿乍一瞧见苏岷的脸,亦是惊得捂住了唇。
这便是她爹吗?
可他的脸,怎会变成了这个模样。
半张脸似被火烧灼过,扭曲不成样子,另外半张脸上甚至还有两道极长极深的刀疤。
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
见此一幕,苏织儿的眼泪霎时忍不住落得下来。
她不知她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那厢,苏老太太抱着苏岷狠狠哭了一遭,直到一旁的苏峥提醒苏老太太的腿不可久站,苏峥方才站起身,蹙眉询问道:“母亲的腿怎么了?”
苏峥叹了口气,“还能怎的,禹葵那地方干旱,只能去山间接水,有一次,母亲不意从山上滚落下来,虽保住了性命,但因着那地寻不到好的大夫,这腿便一直不大好。”
“都过去了,如今我们一家团聚,说这些做什么。”苏老太太拉着苏岷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儿啊,一会儿同母亲好好说说,这么多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当年怎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呢。”
“嗯。”苏岷红着眼眶道,“这些年,是孩儿不孝,日后,孩儿定会寻来大徵最好的大夫治好母亲的腿疾。”
苏老太太欣慰地点了点头,由苏岷扶着入了正厅坐下。
待心情平复了些,苏老太太这才想起什么,抬手招来孙氏,同苏岷介绍道:“想来你还是头一回见,这是你弟弟在禹葵娶的媳妇。”
“见过大伯。”孙氏冲苏岷福了福身。
“弟妹不必多礼。”苏岷伸手虚虚扶了扶,惭愧道,“这些年我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多亏你和阿峥照顾母亲了。”
“大哥同我们客气什么。”苏峥道,“这都是应该的。”
苏老太太看着这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样子,又忍不住落了几滴眼泪,她用帕子擦拭了一番,余光瞥见默默站在角落里的苏织儿,抬手朝苏织儿招了招。
此时的苏织儿心若擂鼓,瞧见苏老太太示意她过去,她紧张地咬了咬唇,方才提步往苏老太太身边而去。
苏老太太拉住苏织儿的手,对着苏岷道:“差点忘了同你说这个孩子,我们刚出禹葵不久就遇了贼,可多亏这孩子救了我呢。这一路她始终和我们在一块儿,也是来这儿寻亲的,我瞧着这孩子与我分外投缘,就想问问你,若你同意,我想收这个孩子做我的干孙女,可好?”
干孙女?
苏织儿怔忪了一下,抬眸看去,便见面前的苏岷正愣愣地盯着自己。
她朱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听对面人已然启唇,颤声唤了一句。
“郦娘!”
苏织儿双眸微张,听得这一声呼唤,看着苏岷望着她时微微颤动的眸光,一路而来的担忧烦恼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还记得,他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阿娘。
苏织儿正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顾郦娘,却见下一刻,苏岷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你是……织儿?”
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一股酸涩感骤然涌上鼻尖,苏织儿半张着嘴哽咽着,许久,才自喉间挤出一个期盼了十六年才终得喊出的称谓。
“爹……”
第56章 事发
听得这一声“爹”, 站在一旁的苏老太太几人不由得大吃一惊,然几人还未缓过神,就见苏岷上前急急问道。
“织儿, 郦娘呢, 郦娘在哪儿,可也随你一道来了?”
苏织儿看着苏岷因期盼而发亮的眼眸, 骤然心下一疼, 随即不忍地避开视线,片刻后, 方才声若蚊呐道:“我娘她……我娘她……在我六岁时,就已经没了……”
“没了……”
苏岷一时间怔忪在原地,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派人去禹葵接苏老太太几人时, 苏岷自也没忘了他朝思暮想的妻女,也不知是否因去沥宁的路比禹葵更远,他派去接苏织儿母女的人至今还未回返,甚至连封书信也无。
这两个月, 他在将军府日日期盼着,便是想着能与亲人团聚。
今日迎来了苏老太太几人,他适才还在想,待顾郦娘带着他们的孩子亦来到此处, 便真真是一家团聚了。
苏岷想过千万种团聚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顾郦娘已不在人世。
苏老太太的视线在苏岷和苏织儿间不断来回,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岷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岷侧首看向茫然的苏老太太,微敛下面上悲意, 解释道:“母亲或是不知道,儿被流放至沥宁的那段日子里, 曾娶妻顾氏,生下了一个孩子,便是织儿……”
苏老太太闻言不禁睁大了双眸,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织儿。她张开嘴,双唇微微颤动着,眼泪蓦然止不住地从眼眶中跌落而下。
苏织儿望着苏老太太,亦是情难自制,哭得不能自已,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出声唤了一句“祖母”。
这声“祖母”终是令苏老太太绷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连连点头上前一把将苏织儿揽进怀里,“唉,唉,织儿,是祖母太傻了,这一路竟是看不出来,原来你就是祖母嫡亲的孙女……”
怪不得打见到苏织儿的第一面,她便分外喜欢她,觉得这孩子合自己的眼缘,不自觉想对她好,甚至后来还想认她做自己的干孙女。
原来苏织儿根本就是她嫡亲的孙女,是她岷儿的孩子。
血浓于水,果然冥冥中血脉亲情是有所感应的。
“不是祖母的错,是我,其实织儿很早便已知晓了此事,但织儿胆小,不敢轻易告诉您,就怕您觉得我是骗子,不愿认我……”
当初在韦府听韦大将军讲了关于她爹的事后,苏织儿便知她祖母大抵并不知晓她和她娘的存在,因着她爹当初自沥宁寄出去的信几乎全为人所截。
也因着担忧此事,苏织儿才一直不敢贸然与苏老太太及苏峥相认。
苏织儿猜得并没有错,苏老太太的确对顾郦娘和她的存在一无所知,当初苏岷被召回京,因着西南边塞战事紧急,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入城,只在城外受了领兵挂帅的圣旨,就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几个月后就在驽筝一战后消失无踪,且这一消失便是整整十六年。
直至今日,苏老太太和苏峥几人才真正得知苏岷在沥宁娶妻生子一事。
“傻孩子,我怎会不信呢。”苏老太太摸着苏织儿的脑袋,“其实只消你告诉我,我定是会信你的。”
血脉骗不了人,是不是真的苏老太太难道还能看不出来嘛。
孙氏见得这一幕,亦不□□泪动容,谁能想到苏织儿口中要寻的亲人其实就是她这大伯呢。
她自也是很喜欢苏织儿的,来的路上苏老太太私下同她说起舍不得织儿这孩子,想要认干亲的事,她也是再支持不过。
如今好了,什么干亲呀,这分明是嫡亲的,再亲不过。
见这对祖孙抱着哭个不休,孙氏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忙上前劝道:“好了,娘,莫要再哭了,这是喜事,哭什么呢,何况织儿还怀着孩子,这般哭下去,怕不是要动了胎气……”
被这般一提醒,苏老太太忙不迭松开苏织儿,一边伸手擦去她面上的眼泪,一边抚着她的背脊试图平复她激动的情绪。
“你叔母说的是,是祖母一时高兴疏忽了,莫要哭了,仔细腹中的孩子……”
若非她们提起,苏岷尚未察觉,他将视线落在苏织儿的小腹上,不由得剑眉微蹙。
玉成关几乎处在大徵最南边,终年湿热不见雪,故而苏织儿的衣裳着的也少,仔细瞧,便能看出她颇显孕相的小腹。
“织儿,你这肚子……”苏岷蹙眉神色凝重,“你……嫁人了?”
苏织儿朱唇微张,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她是嫁人了,但也可以说与那人被迫和离了。
她与她爹分开了十六年之久,发生了太多事,她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苏老太太察觉到苏织儿的无措,忙道:“织儿身怀有孕,这一路过来,想必是疲惫不堪,让她先去好生休息休息,有什么事儿之后慢慢再说也来得及。”
苏岷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他确实有很多事想问,也确实有太多事想说。
关于他这些年的经历,关于苏织儿,还有顾郦娘……
苏岷微垂下眼眸,神色黯然地低低“嗯”了一声。
*
自寒食宫宴出了那桩丑事后,太子萧熠被文安帝禁足东宫,已达半月之久。
期间,文安帝怀疑当日之事有异,也曾命人好生调查过,但很快,不知是何人同文安帝提及太子私下服用香药一事。
文安帝听闻后派人大肆搜查东宫,果然发现了那些荒唐腌臜的香药,不禁龙颜大怒,厉斥太子裘马声色,沉湎淫逸,将原仅一月的禁足加至两月。
至于御花园一事,那与太子“苟且”的小太监在刑部的严刑拷打之下,仍始终喊冤,只道自己并未受人指使,而是偶然路过御花园时被神志混乱的太子强行拉入了木丹树丛后。
因久久查不到太子被构陷的证据,此事最终便以太子长期服药过量,反被药性反噬,自食其果草草定性。
虽文安帝只禁足太子,丝毫未提及废储之事,然朝堂间甚至市井间已悄悄开始流传太子快被废黜之事。
更有甚者,竟已开始猜测,太子被废黜后,剩下的皇子里谁最有可能被立为下一任储君。
但不管他们如何猜测,立储之事都注定与萧煜无关,兴许朝臣百姓在提及他这位六殿下时,尚会忍不住扼腕叹息,可谁让他瘸了一条腿。
毕竟文安帝膝下其余几位皇子再不济,也断没有让一个瘸子来当皇帝的道理。
近日发生的一切太过纷繁,尤其是太子一事,着实令刑部尚书宋颐头疼不已,幸得最后也算得了个令皇帝满意的结果。
太子之事了结后,适逢休沐,宋颐久违地去了常光顾的棋楼,他平素并无太多嗜好,与人对弈便是其中之一。
今日棋楼内人满为患,因是常客,棋楼掌柜显然是认得宋颐的,忙招呼人奉上茶水点心。
“不知掌柜的,今日可有适宜与我对弈的棋手?”
宋颐下棋素来如此,从不刻意冲着某个人来,常是到了此处,寻着与他棋艺相当的,或是棋艺在他之上的,好生切磋一番。
棋楼掌柜闻言面露难色,少顷,抬首往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不瞒大人,倒是有一位,那人棋艺高超,定能同大人您酣畅淋漓地来一局,且那人您定也认识,只不过那位这阵子虽日日来此,却并不与人对弈,不是默默观棋,就是自己同自己下,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同大人您……”
他认识?
“哦?是何人啊?”宋颐好奇地问道。
棋楼掌柜嗫嚅半晌,却是欲言又止,末了,只无奈道:“大人若是感兴趣,还是自己上楼瞧瞧吧,那位就坐在面北靠窗的角落里。”
见掌柜的这般神神秘秘,宋颐是不好奇也不行了。
他思忖片刻,便依掌柜所言上了二楼,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骤然一惊。
宋颐愣了片刻,见那厢并未发现自己,埋下头正欲悄然离开,却听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幽幽响起,“真巧,宋大人也来下棋吗?”
听得此言,宋颐眉心微颦,心下暗暗喊糟,但不得不转过身去,快步行至那人面前,拱手道:“微臣见过六皇子殿下。”
萧煜眼皮微抬,淡淡扫他一眼,旋即看向手底下的棋盘,“听闻宋大人棋艺不俗,我一人闲来无趣,宋大人不若陪我下上一局。”
宋颐闻言迟疑着看了萧煜一眼,面对这位六殿下,宋颐的心绪很复杂,毕竟这位当年若是不出事,指不定如今便已娶了他那位至今仍待字闺中的二女儿。
但无论如何,萧煜毕竟是皇子,他说的话宋颐自是不敢不从,只得恭敬道了声“微臣遵命”,旋即掀袍缓缓在萧煜对面坐下。
萧煜已然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示意宋颐猜先,最后宋颐持白子先行。
两人静默不言,就这般下了十数手后,宋颐正捏着棋子沉思间,却听对面之人蓦然开口,“近日,为调查太子殿下一事,想来宋大人也辛苦了。”
宋颐不知萧煜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只扯唇笑了笑,“殿下玩笑了,这不过是微臣的本分,又何来辛苦一说。”
萧煜闻言眉梢微挑,“也是,太子此事也不过一桩小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他说此话时语气格外轻松,宋颐不禁有些意外,因着御花园一事,朝堂中关于废黜太子的流言已然传得沸沸扬扬,煞有其事,缘何从这位六殿下口中说出,却像太子闯的这祸根本不值一提一般。
宋颐默了默,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未曾听说过那些坊间的流言吗?”
萧煜不假思索地落下一子,抬眸看了宋颐一眼,像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宋大人都说是流言,怎会可信。何况父皇一向器重太子,御花园一事不过太子一时犯浑,无伤大雅,只消时日一长,众人便也会跟着忘了,难道不是吗?”
宋颐垂眸若有所思。
此话并非没有道理,若陛下真有废太子之意,根本不会只是将太子禁足东宫这般简单,如今废太子的言论不过只是外间人的说辞,并不代表文安帝的心思。
“除非……”
正当他思索间,却听萧煜又道:“除非太子真做出些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之事,才有可能撼动他如今的位置……”
见他目光如炬,一双漆黑深邃的紧盯着自己,不知怎的,宋颐一瞬间竟觉得脊背发凉,但紧接着,又听这位六殿下浅笑看向他道:“但以我对太子的了解,他向来是清风峻节,材茂行絜,怎可能做出那些大逆不道之事,你说是不是,宋大人?”
宋颐强扯出一丝笑,“殿下说的是……”
“所以说,流言不可轻信,作为臣子,忠贞不渝,一心为君才是我们该走的路。”萧煜在棋盘上扫了一眼,又快速落了一子,见宋颐拿起棋子,凝眉思索时,复又开口,“对了,太子殿下一事,宋大人不曾查查那香药究竟从何而来?指不定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将此邪物奉予太子也不一定,若真是如此,需得还太子一个清白啊……”
这话不由得让宋颐怔愣了一下,太子这桩案子调查得急,他确实未想过从此处入手,他匆匆放落棋子,拱手道:“多谢殿下提醒,待微臣回去,定会好生调查此事。”
“嗯。”萧煜点了点头,将手中黑子落在棋盘的左上角,旋即唇角微扬,看向宋颐道,“宋大人输了……”
宋颐看向整个棋局,双眸微张,恰如萧煜所说,他所持的白子已然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难以挽留的绝境。
“看来是我这混乱宋大人思绪的小计得逞,才侥幸赢了宋大人一局啊……”
自己棋艺与萧煜相比如何,宋颐心知肚明,知晓这不过是萧煜的客气话。
“殿下过谦了,殿下棋艺精湛谁人不知,能与殿下对弈,是微臣之幸。”
萧煜回以一笑,“这一局我很是尽兴,今日多谢宋大人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宫了。”
见萧煜起身,宋颐亦站起来,躬身施礼,“微臣恭送殿下……”
他眼看着萧煜拿起倚在窗边的拐柱,一瘸一拐地下楼去,亦不免有些感慨。
外间说得不错,这位六殿下丰神俊朗,出类拔萃,若是左腿完好无损,在太子被废黜后,定然能与其他皇子一争储君之位。
只可惜,他虽蒙圣恩回到了京城,但毕竟当初巫蛊的罪名未清,且身有残疾,注定与那高位无缘。
宋颐薄唇紧抿,自然同旁人一样觉得有些可惜,但正如萧煜方才所说,文安帝并不一定会废了太子,故而再立储君尚且是无影的事儿。
还是先依那位六殿下所说,去查一查太子手中那些香药的来源。
宋颐再没了下棋的心思,萧煜走后不久,他也下楼准备离开,府中家仆将马车赶到了门前,宋颐正欲上车,却听对街的巷子里有几个垂髫小儿正一边拉着手玩闹,一边反复哼唱着童谣。
他本只是顺耳一听,不曾想待听清童谣内容后,却顿时大惊失色。
“
贵子何须愁攀蟾
自有蓬门做嫁衣
无需寒窗十年苦
千金散去得功名
……”
这童谣通俗易懂,小儿哼唱或只是无心,可宋颐却不可能听不出来,这分明是在影射科举舞弊,道世家贵子及第另有猫腻。
此事非同小可。
宋颐停下了上车的步子,转而向对街那群孩童而去,低声问他们此童谣是谁教给他们的。
几个垂髫小儿只是摇头,道是从旁的玩伴那厢学来的,不少人都会唱,说罢,便跑开了。
宋颐望着这些孩子的背影,神色凝重,一时间心底隐隐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分明晴空万里,可他总觉得头顶似有乌云笼罩,山雨欲来。
宋颐的感觉并没有错。
翌日,不待宋颐去调查太子宫中香药的来处,一封密信已然被送至刑部,直指礼部员外郎孙奉向太子献礼,左右科举一事。
为了验证真假,宋颐命人调查这位孙员外郎,才发现此人竟在太子事发不久突然暴毙而亡。
如此蹊跷之事,不得不令人心生怀疑,但宋颐还未细查,便有一个叫李舟樾的举子携长篇血书跪于刑部衙门前鸣冤告状,自言一年前春闱,他的考卷被与户部崔侍郎之子互换,致使他科举落榜,他为寻求真相,故意讨好礼部员外郎孙奉,得知此事幕后竟是当今太子和曹国舅,且言此事非他一人遭际,不少同他一样的寒门亦被无辜卷入这场科举舞弊。
纵然李舟樾在刑部衙门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但却空口无凭,手中并无证据,他状告太子和曹国舅的罪名不小,此事非同寻常,宋颐不敢擅自做主,只得将人先关押至刑部大牢。
本打算第二日进宫面圣,不曾想李舟樾此举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科举舞弊一事因此愈演愈烈。
次日天未亮,便有数十澄舟书院的学子跪于刑部衙门外,联名上书恳求陛下彻查此事。
澄舟书院多是寒门学子,童谣方才传播开时,他们尚且半信半疑,直到得知李舟樾一事,不由得满腔怒火,愤愤难平,除此之外,更不免念及自身,若此事不解决,将来他们定也可能成为下一个替世家贵子做嫁衣的李舟樾,或是已然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变成了另一个李舟樾。
他们这番举止顿时引来了不少围观的百姓,有下属同宋颐提议,干脆将这些学子以聚众闹事的罪名悉数押入大牢,还是不要因此轻易得罪曹国舅和太子等人,宋颐并未同意。
事情闹得这般大,若此时镇压这些学子,定会引发民怒,觉得官府是做贼心虚。
且他宋颐堂堂正正为官,这些学子的诉求亦是合情合理,为何要俱他曹国舅和太子。
宋颐深思熟虑之下,干脆直面这些学子,亲自安抚劝慰,许下承诺,并收下他们的联名书信,带着这书信与昨日李舟樾的血书一块儿进宫面圣。
得知原委的文安帝大怒,当即命宋颐彻查此事。
这桩科举舞弊,虽证据不足,但因李舟樾血书中毫不避讳地指出舞弊之人,故而那位户部崔侍郎的公子崔文铖首当其冲。
想要验证他是否真的舞弊再简单不过,文安帝亲自将他召到殿前,命他将在会试上答的文章再原原本本地复写一遍。
这位油头大耳,正惬意地领着闲职,整日游手好闲的崔公子绝想不到自己会被突然提至天子跟前。
他脑袋空空,那文章根本不是他所写,就连后头殿试的文章,也是提前得知了考题,请人拟写后费力背下来的。
坐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在天子颇具威严的目光和两侧宫廷禁卫的监视下,崔文铖大汗淋漓,一双写字的手抖个不停,墨点和汗水一道不断地滴落在白纸之上晕开,最后,这位彼时嚣张不已的崔公子吓得便溺失禁,瘫倒在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痛哭着将什么都招了。
文安帝面色沉冷难看,听着崔文铖一句句道出真相,眉宇间的失望越来越浓重。
很快,曹国舅和礼部一众有所牵扯的官员悉数被下了大狱。
或是看到曹国舅失势,那些曾深受其害的官员和百姓没了畏惧,此后,指控曹国舅和太子过往恶行的诉状和证据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短短二十日,朝堂动荡,连带整个皇宫都变得阴沉笼罩,气氛沉闷不堪。
此时的墨韵阁内。
小成子将一壶清茶搁至萧煜手边,看着自家主子手持书卷翻看着,气定神闲仿佛游离于诸事之外,忍不住道:“殿下,听闻今日一早,陛下已将皇后娘娘禁足于凤鸾殿,甚至将管理后宫之职交予了贤妃娘娘,奴才觉得,太子殿下这回,恐是……”
恐是再无翻身的可能。
小成子深深看了萧煜一眼,迟疑片刻,试探着道:“殿下,眼下太子失势,过往所为也悉数浮出水面,殿下可要趁机做些什么,或也能平您当年之冤……”
榻上人并未答他,小成子抬眸看去,便见萧煜正侧首看向窗外,一枝桃花不知何时探进窗来,微颤的花枝将花瓣抖落在了榻桌之上。
见萧煜凝神久久地看着,小成子低身问道:“这桃花开得倒是正好,殿下若是喜欢,不若奴才去折几支放在殿中。”
“不必。”萧煜拈起榻桌上的娇艳欲滴的桃花,少顷,指腹微压,却是无情地碾碎,他眸色冰凉,凝视着手上残余的花汁,不知在思忖什么,“漂亮的东西最易迷人心智,还是离远些的好……”
第57章 期许
那桩科举舞弊案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曹国舅曹赋荣多年受贿, 与大理寺勾结,暗中造就了不少冤假错案。
整整两月,不少大理寺官员下狱, 无数旧案开始翻案重审, 其中就包括了萧煜当年那桩震惊朝野的巫蛊案。
刑部尚书宋颐亲审此案,调出当时案卷, 传唤人证, 才发现此案疑点重重,不但那些所谓的证据根本站不住脚, 甚至在堂上作证,言亲眼看见六皇子在墨韵阁施行巫蛊的宫人在严刑威吓下也不得不说了实话。
原她当初不过为太子派来的下属所逼,才不得不做了伪证, 其实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此事在朝堂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当年萧煜出事后为求自保而视而不见,甚至于落井下石的那帮人,而今却都跟墙头随风吹动飘舞的草一般一窝蜂地, 义正辞严地对太子这般卑鄙行径予以厉斥。
及至四月末,曹赋荣因诸般恶行,人神共愤被当街问斩,府中男丁悉数充军流放, 女眷流落教坊司。
其后,太子萧熠被废黜,但文安帝仍念及骨肉亲情,仅予其包庇母舅作恶的罪名,下旨封萧熠为岐王, 贬至绀北封地,永不得进京。
圣旨下达后, 五月初,几辆素朴的马车在一个清晨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宫门。
及至天色昏沉,才在离京城几十里的一个驿站停下。马车上下来几个眼圈发红,哭哭啼啼的女子,行在最前头的男人听得这哭声,不由得双眉竖起,提声怒斥道:“哭什么哭,当我死了吗?”
那几个女子被吓得噤了声,顿时垂下脑袋,大气也不敢出,眼看着男人进了驿站,反手“砰”地闭上了房门。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岐王萧熠面色黑沉地在屋内坐下,似是想压制心底怒意,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凉水仰头便喝个干净。
他绝想不到,不过短短几月,他这个昔日备受文安帝宠爱的大澂储君竟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他右手握紧成拳,似是不甘心一般,狠狠砸在圆桌之上,发出一声重响。
正当萧熠因愤恨难平而怒不可遏之际,却听屋内陡然响起一阵笑声。萧熠惊了惊,循声看去,便见昏暗处,内间靠窗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一人。
萧熠双眸微眯,定睛看去,蹙眉道:“是你?”
他不禁冷笑一声,“怎么,是来看我笑话的?”
坐在那厢的不是旁人,正是他那先头被诬陷巫蛊,惨遭流放,还瘸了一条腿的六皇弟萧煜。
此时的萧煜薄唇微抿,笑意清浅,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哪还有半分当初在京郊马场对他唯命是从,低眉顺耳的模样,“是啊,当初害我的人如今沦落至此,我若不来亲眼瞧瞧,岂不可惜了?”
听得此言,萧熠的眼神骤然冷下去,掺杂着几分欲将其焚烧殆尽的怨毒,“我变成如今这般,是你害的?御花园之事,是你所为!”
萧煜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
能猜到是他所为,他到底还不算太蠢,可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三皇兄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才从沥宁回来的废人,哪有本事在宫宴上堂而皇之给你下药,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太监。难道不是三皇兄平日结怨太多,才会有那么多人趁着宫宴急着对你下手吗?”
他萧煜至多不过是在背后推波助澜,只不过他没想到萧熠这些年作恶太多,最终自食其果,才让他在寒食宫宴上看了这么一出精彩的好戏。
看着萧煜讥讽的眼神,萧熠只觉万分刺眼,他乃中宫嫡出,何时轮到这个贵人所生的贱种来嘲笑他。
萧熠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少顷,或是自觉这般容易被激显得太不体面,平复了些许心绪,勾唇笑了笑,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小六,你太小看我了,你觉得我真就这样完了吗?你施行巫蛊都能自流放地回来,我如今这般,仍多的是翻身的机会。父亲太疼爱我了,不然这么多罪名加身,他不会仍对我留了情面,待过几年此事平息,定还会允我回京,继续做我的太子。”
言至此,他用一双锐利地眼眸紧盯着萧煜,咬牙切齿道:“小六,莫要得意得太早,我迟早会回来的,到时我定教你后悔难当,生不如死!”
看着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即使落得这般境地,仍是一副稳操胜券,自信不疑的样子,萧煜沉默片刻,未再多说,只看向圆桌上的那个茶壶,转而道:“三皇兄可能不知,我这人睚眦必报,向来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才那水喝下去,三皇兄就没觉出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萧熠闻言亦看了那茶壶一眼,面色惨白,惊恐万状,“你……你给我下了什么?小六,你敢杀我!”
“三皇兄误会了。”萧煜仍是含笑风轻云淡的样子,“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比起活着受折磨,死反是最痛快的事。倒也没什么,我不过是将三皇兄从前下在我身上的毒奉还给你罢了。我这几年承受过的滋味,三皇兄不如也亲身尝尝,然后就像你从前期盼我变成的那样,一点一点丧失理智,变成一个疯子吧。”
萧熠眼看着端坐那厢的人表面笑意温润,可这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他那若长夜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渗人的寒芒,教人脊背生凉,不寒而栗。
“你骗我,你骗不了我!” 萧熠摇着脑袋,似是想揭穿萧煜用来恐吓他的谎言,也像是在提醒自己,“这药根本不会使人变疯,我当初压根就是上了当,那人说,只消一年,吃了药的人就会彻底失去理智,且此药没有解药,可你如今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神志清明地同我说话吗!”
当初在京郊马场见到萧煜时,他也很奇怪,为何他仍安然无恙,似乎并未成为一个疯子,但后来他便想通了,大抵是他教那卖药之人给骗了。
但如今,这贱种居然还想反过来骗他,真当他傻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是吗?”萧煜剑眉挑眉,“三皇兄怎可如此武断,指不定我只是个例呢,谁也不能保证除我以外的人吃了不会变疯。更何况我在杯盏中下的毒剂量可不小,指不定不消一年,我便会听到处在绀北封地的岐王因难以忍受自己如今落魄的处境而发疯的传闻呢……”
“你!”萧熠再也无法忍耐,一怒之下猛然扑上前欲对萧煜动手。
然他的手还未触及他这位六皇弟分毫,就惊愕地发现他毫无阻碍地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旋即快他一步,反扼住他的脖颈,将他一把提至半空。
萧熠拼命挣扎着,因着不能呼吸整张脸很快便涨得通红,他低眸看向萧煜稳稳站立的双腿,方才如梦苏醒,“你的腿……原来你是装的,你一直都是装的!”
“是呀,若是不装得像一些,如何能骗得过你呢。”萧煜一把将萧熠甩至桌边,旋即低身看着他,“不管你信不信,昔日我并无丝毫夺位的念头,但如今不同了,三皇兄既得这么怕我抢走,那我定是得让你亲眼看着我夺走你想要的东西,才足以解恨,不是吗?”
萧熠捂着脖颈,抬眼看向蹲在他身前之人,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因着这个凡事压他一头,令他无比妒恨的弟弟而感受到了恐惧。
萧熠看着萧煜略微猩红的眼眸,一双手止不住地开始发颤,那药没令他这个六皇弟失去神志,却并不代表没让他发疯。
他如今这般,就像个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手,尽情欣赏着猎物在濒死前痛苦挣扎的模样,以此来获取快感和欢愉。
他分明疯了,已然彻彻底底地被逼疯了!
纵然心底恐惧万分,但萧熠的自尊不允许他在萧煜面前露出败势,他强撑着坐直身子,旋即看向萧煜冷哼道:“小六,你以为没了我,你就能顺利得到你想要的吗?别痴心妄想了,这宫中岂是只有我想对付你,实话告诉你,当年巫蛊一案,是有人暗中给我递信,告诉我你殿中藏有巫蛊的证据,我这才能轻易将你拿下。”
言至此,他忍不住笑起来,似在嘲笑萧煜的天真,“住在那座皇宫里的人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无情与可怕,你觉得你孤身一人真能斗得过他们吗?”
萧煜微敛起笑意,久久凝望着眼前的男人,须臾,复又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多谢三皇兄提醒,这便不劳三皇兄担心了。”
他折身往窗边而去,然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转头道:“对了,忘了告诉三皇兄,你或是不知你先前吃的香药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尽余欢’,虽那药药效极佳,一时能令男人尽兴,但时日一长,亦会使人神志紊乱,且……”
萧煜顿了顿,垂眸往萧熠某处看了一眼,唇间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且再无欢愉的可能,三皇兄,你说,若父皇知晓此事,还可能让你再回到京城吗?”
他眼见萧熠逐渐睁大了双眸,露出崩溃而又难以置信的神情,轻扯了扯唇角,旋即利落地爬出窗子,一跃而下。
听着身后传来的嘶吼和瓶盏碎裂的声响,萧煜面上的笑意逐渐消散,眸光越发凌厉摄人,沉冷如冰。
*
玉成关,将军府。
用完晚食,苏织儿在苏老太太院中陪着说了会儿话,便被苏老太太回绝,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苏织儿由贴身婢子凝香扶着站起来,冲苏老太太福了福身,方才往院外而去。
踏出门槛时,苏织儿忍不住垂首,朱唇微扬,温柔地抚了抚自己已然十分明显的小腹。
她腹中的孩子已七月有余,这几回请了大夫来探脉,脉象都很平稳。要说,也是苏老太太养得好,吩咐厨房炖了不少滋补的汤水给她喝,或是因着先前小产,原她这肚子还比旁的同月份的妇人小上不少,但三个月养下来,已然看起来差得不多。
穿过将军府花园,路过一处小院时,苏织儿恰见苏岷的贴身小厮李吉提步踏进去,忍不住上前喊住他,问道:“我爹可是在里头?”
这小院并非闲置的空院,打从她口中听闻顾郦娘去世之事后,苏岷便令人打了副牌位在此供奉。
“将军在里头呢。”李吉恭恭敬敬地答,他说着往院内看了一眼,旋即无奈低叹了口气,复又看向苏织儿。
“姑娘,将军他……将军嘴上虽是不说,但自打收到派去沥宁的人送来的信,就一直这般,忙了一日回府,便将自己关在屋内,默默坐上两个时辰。他心里定是苦闷得厉害,我们这些下人也不好劝,还是姑娘您多安慰安慰吧……”
苏织儿闻言,眼睫微垂,面上显出几分怅惘。
她知道苏岷为何如此,是因着她娘,她娘亲的死讯于她爹而言打击太大,犹如晴天霹雳,虽他平日神色端肃沉稳,并未显露悲意,但苏织儿明白,他心底丧妻的苦痛比谁都要浓重。
“好,我知道了。”苏织儿转头看向站在后头的两个小婢子,“凝香,凝玉,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我很快便出来。”
“是,姑娘。”
苏织儿轻扶着腰缓步入内,穿过堂屋和内院,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主屋的门。
屋外已逐渐暗了下来,而屋内因燃着数不清的长明灯,却是亮如白昼。推开门,便可见正中的供桌上摆着一副牌位。
上好的楠木所制,其上书有几个鎏金大字。
“爱妻顾郦娘之神位”
苏织儿微微转过视线,便见一人坐于其间靠右的一把座椅上,正眼也不眨凝神望着那幅牌位发愣。
苏织儿朱唇抿了抿,方才小心翼翼出声唤道:“爹……”
听得这声,苏岷才似回过神,转头看来,“是织儿啊,你也来看你娘?”
看着苏岷这副黯然失魂的样子,苏织儿强忍住鼻尖溢上的酸涩,低低“嗯”了一声。
“你说,你娘她,去了这么多年,竟也不曾给我托个梦。”苏岷复又看向那副牌位,笑意苦涩,“她定然很恨我吧?”
苏织儿闻言喉间一哽,张口想解释,却只从喉间挤出一声“爹”来。
不知想起什么,苏岷眸光温柔,似陷入了一段美好的回忆里,随即娓娓道:“想当年我娶郦娘时,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流人,纵然村里谁也不看好这门亲事,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她说她就是看中了我的坚毅善良,觉得我定然会一辈子对她好……”
“我们成亲那夜,我也予了她承诺,我同她说,无论将来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努力给她,不会让日子永远这般贫苦下去,那时我还在心底默默发誓,定要为自己平冤,带着郦娘回京城,但没想到,后来我真的被召入京……”
言至此处,苏岷的眸光黯淡下去,“我离开的那一日,告诉郦娘很快便会来接你们,她就这样抱着你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树下送我,我骑出一段,忍不住回头看她,却不知那竟是与你娘的永别……”
听着苏岷一字一句道着那些苏织儿并不知晓的,与顾郦娘的过往,她终是没忍住捂唇簌簌落下眼泪。
“不是的,爹,我娘她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苏织儿摇着头,哽声道,“这么多年,但凡提及你,阿娘她从未有一句怨言,她总是告诉我,你并没有抛弃我们,只是有自己的苦衷罢了。”
“我娘她一人时,总喜欢一遍遍翻看你写的东西,拿着你送给她的簪子默默出神,直到死,她都还在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喊你……”苏织儿凝视着苏岷,神色认真地告诉他,“爹,娘她一直一直都在想你,她从未怪过你……”
苏岷看着苏织儿的脸,一瞬间,竟与他记忆中顾郦娘的容颜重叠在一起,坐在椅上的他骤然以手掩面,双肩微颤着,片刻后终是痛哭出声。
苏织儿含泪望了他许久,旋即静静站起身,推门离开。
虽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真正到了伤心时,纵然是苏岷这般坚毅之人定也难以隐忍。
与其憋闷于心,不如让他一人好生哭一遭,兴许能好受一些。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不论是她,还是她爹,即便再伤心,也不能久久囿于她娘的死而无法脱身。
更何况,她已然得知了她爹这些年下落不明的缘由,知晓了她爹的身不由己。
相认后不久,她爹苏岷便与家人一道坐下来,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悉数道出。
原来,当年驽筝一战,有人谎报军情,才致使原本前去围劫敌军的苏岷反被早已埋伏好的溧国大军突袭,惨遭全军覆没,当时他即便身受重伤仍在拼死抵挡,最后被他那同样受伤的副将强行带离。
为了让他顺利逃跑,那副将将他藏在一处隐秘的山洞间,随即脱下他的铠甲换上,并毁了自己的脸,前去引开敌军。
苏岷藏在那处山洞中,因失血过多而无法动弹,只能靠着喝山洞中滴落的水勉强维持生命。
待他稍恢复了一点气力,支撑着出了山洞后,才听闻自己无故失踪,被疑卖国一事。
至此,苏岷恍然大户,方知一切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军中有人通敌叛国,却将此罪名推到了他的头上,恐当年他临危受命挂帅上阵也非偶然。至于他那副将,大抵是身死后被当做他已然毁尸灭迹。
虽愤恨难平,但苏岷手上无一丝证据,四下皆是海捕文书,想必他一旦被捕不等辩白便会被杀人灭口。
为了活下来,苏岷咬牙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却并未留在大澂,而是暗中养伤后跨过边境去了溧国。
他明白,如今只有寻到证据,方能彻底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也替那些无辜冤死的将士们讨回公道。
可他不知道,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他隐姓埋名,为防暴露身份,只得装作一个哑巴,混入溧国军队,十年间从最卑微的马倌一点点而上,靠着一身蛮力才最终取得了溧国大将军孟昇的信任,获取了些许书信证据。
其后,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直到发现昔日好友黄骁成了戍边大将,他才知机会来了,苏岷试图与之通信,最终里应外合,大败几万溧国大军,回到了大澂。
那些证据,听闻已经交给了当今陛下,至于结果如何,当年究竟是何人通敌叛国,苏岷并未再说。
此事毕竟事关国之机密,苏织儿也不好多问。
而且,她也明白,她爹苏岷的寥寥几句,根本道不尽他十六年来受的无尽屈辱和皮肉苦痛,及面临的数不清的生死危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也许在冥冥中支撑他的便是他日思夜想的家人。可他怎也不会想到,顾郦娘早就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听着自身后屋内传来的闷闷的哭声,苏织儿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几乎又要抑制不住。
方才走了几步,苏织儿却是秀眉微蹙,被迫停下脚步,她抬起手小心地落在小腹上,神色分外温柔。
小家伙又开始踢她了。
“好,娘知道了,娘不伤心……”
苏织儿安慰般抚摸了片刻,不由得抬首望向天际。
离她将信寄去沥宁,已近一月。
她爹苏岷派去沥宁的人去县衙寻了范奕,范奕只说她娘很多年前便已过世,而她则去禹葵寻苏老太太等人了,至于周煜,却丝毫未提。
故而她并不知周煜的境况,也不知他能否收到这信。
希望她和周煜,最后能和好如初,莫要像她爹娘一样,落得这么个遗憾的结局。
第58章 发动
曹家失势败落后, 皇后曹氏并未幸免于难,岐王萧熠离京后不久,曹氏被废, 被文安帝遣至偏远宫殿, 形同打入冷宫。
七皇子和九皇子多年跟随岐王左右,虽所行诸事亦有被逼无奈, 但到底是一丘之貉, 不免受岐王此事牵连。但两人和岐王一样,末了, 不过被封王后赶去封地,但未被言终生不得进京,封地待遇等教之岐王好上太多。
七月, 巫蛊一案最终因证据不足而判定萧煜无罪,文安帝或为补偿萧煜,亦封他为诚王,将京中一处偌大的宅院赐予他做了府邸。
仅仅几月间, 经历了太多事,尤其是太子之事对文安帝而言打击极大,使其终是心力交瘁,在一日夜里吐血昏厥后, 便重病缠绵于病榻。
文安帝倒下后,宫中几位妃嫔和皇子沦流侍疾,其中数因残废而无所事事的萧煜去辰安殿的次数最勤。
是日,萧煜接过何福庆手中稍稍晾凉的汤药,正一勺勺喂给半倚在床榻上的文安帝, 便见文安帝静静凝视着他,少顷, 蓦然开口道:“没想到到最后,朕身边最贴心的人竟然是你……”
萧煜举着汤匙的手微滞,眼睫微抬,便见文安帝两鬓斑白,形容枯瘦憔悴,皆是因太子一事太过沉痛所致。他稍沉默了片刻,复又神色如常地递去汤匙,淡淡开口道:“伺候父皇,本就是儿臣应尽的职责,相信换作旁的兄弟,定也一样尽心。”
文安帝闻言笑意苦涩,余光瞥见萧煜搁在不远处的拐柱,却是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从前,终究是朕执念太深,才会害了你,你这腿……可惜了……”
文安帝在可惜什么,一旁的太监总管何福庆明白,萧熠同样心知肚明,然他只作充耳未闻,将碗中最后一勺汤药喂给文安帝后,将空碗搁在了何福庆手中的食案上。
恰在此时,就听小安子来报,说十一殿下来了。
文安帝命将人召进来,很快,站在殿外的十一皇子萧烁躬身入内,冲文安帝施礼请安。
十一是来辞行的,文安帝将处理南方旱情一事交托给了他,明日一早他便需出发前往。
文安帝因着生病疲累,并未多言,只颔首草草嘱咐了几句便让十一退下了。
十一离开后,文安帝以困倦想休息为由,亦挥手退了萧煜,萧煜起身施礼罢,拿起一旁的拐柱,一瘸一拐地出了辰安殿。
才出殿外,萧煜便见十一正站在宫道上等他,见他出来,忙上前搀扶。
“六哥,我明早便要走了,母妃在她殿中设宴替我践行,特意让我叫你同去。”
萧煜看着十一粲然的笑容,却是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
“为何?”十一面露不解,“听说打你回宫后,母妃几次三番邀你去吃饭,你都没去,是不是……生母妃的气了?是不是气她在你当年出事时未开口替你求情?”
“自然不是。”萧煜否认道,随即垂首看了眼自己的瘸腿。
十一下意识以为是萧煜介怀自己的腿疾,不想让淑妃看着难受,“六哥你便随我一道去吧,你若再不去,母妃怕是要伤心了……”
见十一看着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恳求,萧煜无奈,只得颔首道了句“好”。
与十一同至淑妃的栖霞宫时,守殿门的宫人瞧见萧煜,忙小跑着入殿去禀,很快,便有一个着素色湖绫长衫的妇人疾步而出,在见到萧煜的一刻,忍不住红了眼眶。
萧煜在丹墀下止步,低身见礼,“见过淑妃娘娘。”
“快起来,与我多什么礼。”淑妃忙上前去扶,和十一皇子一道,将行动不便的萧煜一路扶至殿内坐下。
淑妃亦在对厢而坐,她用丝帕拭去眼角的泪花,凝望着萧煜,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踟蹰片刻,只低低道:“煜儿,我还以为你今日也不会来呢……”
萧煜闻言垂下眼眸,“淑妃娘娘盛情相邀,我怎好不来。”
听得“淑妃娘娘”几字,淑妃微愣了愣,眸光中透出几分失落,“煜儿,你从前可不是这般唤我的……”
萧煜勾了勾唇角,却是不言,见他神色语气中淡淡的疏离,淑妃伤心之外,亦颇有些无措地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就听十一皇子道:“六哥,你尝尝这鱼,这可是母妃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是你从前最喜欢吃的菜。”
“是啊。”淑妃忙也道,“你快尝尝这鱼,我记得你幼时每回来我这儿必是要吃这道鱼的。”
萧煜微一颔首,在淑妃期盼的目光下缓缓举箸,夹了一筷子鱼送进嘴里,随即扬笑,道了句“很好吃”。
听得此言,淑妃这才放下心来,亦展露笑颜,不停夹菜送入萧煜碗中,屋内原还有些尴尬的气氛也逐渐变得和乐融融起来。
饭桌上,淑妃不住地讲着当年萧煜还被养在栖霞宫时候的事。言萧煜幼时聪慧又懂事,还常帮他哄哭闹不止的十一皇子睡觉,甚至还亲自教十一读书写字……
或是被从前那一桩桩为数不多的美好往事所触动,萧煜也不由得发自内心地露出些许笑意。
午膳罢,宫人撤去碗盏,又上了消食的清茶。然有个年岁极小的宫婢为萧煜奉茶时,却是一个没拿稳,将装着滚烫茶水的杯盏摔落在萧煜脚边。
萧煜下意识起身去避,却因着左腿不便,险些倾倒在地,幸得教十一及时扶住了。
淑妃见状面色沉寒,将那笨手笨脚的小宫婢斥骂了一通,忙关切道:“煜儿,如何,可有哪里伤着?”
“娘娘放心,并无大碍。”
萧煜被十一重新扶坐下来,就听十一蹙眉问道,“六哥,你这腿,就真没治好的可能了吗?我倒是认得几个大夫,要不让他们试试?”
萧煜摇了摇头,神色黯淡了几分,“不瞒你说,其实我自沥宁回来时,带回一个大夫,那大夫祖上是宫中的御医,极善理伤断续之法,连他都尚且束手无策,只怕……”
言至此,萧煜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这大抵便是命吧。”
十一闻言亦愁眉紧锁,少顷,却是安慰道:“六哥也不必太过丧气,听说南边有不少杏林世家,指不定就能寻着能医好六哥腿疾的,我这回南下赈灾,顺便也帮六哥你打听打听。”
“那便多谢你了。”萧煜道。
“谢什么。”十一道,“待我回来,六哥想必已搬去了宫外的新府邸,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只能在此处颇尽尽心。”
看着眼前这副兄弟和睦的场景,淑妃不免面露欣慰,“看你们这般,母妃心下实在高兴,这往后,你们兄弟俩定也要相互扶持才行。”
“那是自然,我和六哥从来将对方视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是吧,六哥?”
十一说着看向萧煜,便见萧煜唇角微扬,含笑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及至八月中旬,文安帝赐予萧煜的府邸快要修葺罢,府中管事命人请萧煜前去查看一番,看看可有不满意之处。
萧煜带上了文安帝新调到他身边的太监高祉安,虽小成子贴身服侍他这段时日事无巨细,并未生出什么差错,可毕竟小成子太年轻,许多事难免不懂,文安帝便又挑了个在宫中年数已久,更老练圆滑的内侍跟随在旁。
诚王府的管事姓叶,是日,萧煜还未抵达,他便早早在府门外等了。
见萧煜乘坐的马车停下,忙疾步上前,将萧煜扶下来,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王爷”,随即殷切地领着萧煜在府内各处看。
不得不说,这位叶管事是个厉害的,确实将府内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花园里琳琅满目的花,不由得让萧煜驻足停了下来。
见萧煜面无表情地望着这片花园,叶管事不由得心下惴惴,试探着问道:“这些花都是奴才特意寻来的名贵品种,殿下若是有不喜的,奴才这便命人给换了,要是不喜这布局,现在改也来得及……”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煜的神情,见他仍是抿唇不言,不免有些犯难,少顷,叶管事似是想到一种可能,复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欢花,这地儿也可改种旁的。”
闻得此言,萧煜的面色这才有了些许松动,他低眸瞥了叶管事一眼,淡淡抛下一句“不必了”,随即提步往前走去。
叶管事不禁松了口气,忙疾步跟上。
去王府东苑的路上,临近灶房那厢蓦然传来些许动静,似有人在那处吵闹。
叶管事见萧煜冷着一双眼眸侧首看来,心下一咯噔,唯恐因此受罚,慌忙疾步跑过去,厉声呵斥:“不知王爷在此吗?喧闹什么!”
吵闹的两人里,其中一人是王府中的家仆,那家仆闻言无奈道:“叶管事,您来得正好,实在不是小的要闹,是此人,就是赖着不肯走,还说要见您,让您再给他一个机会呢。”
叶管事定睛看去,认出是先头招进来的厨子,他蹙了蹙眉,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见萧煜已提步往这厢而来,淡声问道:“怎么回事?”
“回禀王爷,没什么大事。”叶管事解释道,“奴才前几日招进来几个厨子,想试试他们的手艺再决定去留,这个厨子便是未被我留下的,他想是不甘心,这才闹了起来。”
萧煜瞥了眼那跪倒在地的厨子,随口问道:“怎的,是菜做的不好?”
“这……”叶管事迟疑片刻,“回王爷,此人糕食做得倒是有一手,其余菜系教之其他厨子却是平平,奴才听闻殿下并不喜糕食,便觉得咱们王府也不好养个闲人,便……”
叶管事话音才落,那厨子登时激动地上前,“禀王爷,草民曾是苏州城天青楼的厨子,极擅糕食,什么马蹄糕,桂花糕,荷花酥……草民都会做,王爷便将草民留下吧……”
说着,便伸手去拽萧煜的衣角。
伺候在侧的高祉安忙将他拦住了,“放肆,大胆刁民,岂敢触碰殿下!”
叶管事亦是面色大变,眼神示意一旁的家仆将这厨子拖下去,“殿下恕罪,是奴才处置不当,险些让殿下受了惊。”
正当他战战兢兢,以为萧煜大抵会大发雷霆时,却骤然听见一句风轻云淡的“留下吧”。
叶管事诧异地抬首看去,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但见那厨子已然跪下来连连磕头谢恩,方才拱手恭敬地道了句“是”。
看着萧煜说罢面无表情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叶管事纳罕地拧紧了眉头。
他先头问过在这位殿下身边贴身伺候的成公公,那成公公分明告诉他,殿下并不喜甜食,怎的突然将这厨子给留下了呢。
难道是看这厨子可怜起了恻隐之心,叶管事抬手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也容不得他好好思索。
他快步上前,恭敬地将萧煜领至东苑,东苑是萧煜的住所,叶管事将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了此处。
无论是院外还是屋内,每一处都是精心布置,他颇有些得意地介绍给萧煜听,虽然这位诚王好似对一切并不怎么感兴趣。
入了内屋,只见他随意睃视了一圈,便提步往东面那张檀香木雕花书案而去。
他在桌案上随意扫视了一圈,蓦然伸手落在了摆在桌角的一摞纸张上。
叶管事见状忙道:“奴才知殿下爱练字,特意备下了上好的磁青笺。”
见萧煜盯着那摞纸沉默不语,叶管事也不敢轻易开口,等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与此处一墙之隔的便是未来王妃的院子,殿下可要亲自去瞧瞧……”
他顿了顿,随即大着胆子开口:“也不知奴才那般布置,宋二姑娘会不会喜欢……”
他话音才落,却见站在书案前的萧煜陡然转头看来,一双漆黑冷冽的眼眸如利剑般刺在他身上,让他登时打了个寒颤。
“谁说,本王要娶她!”
那异常沉冷的声吓得叶管事忙跪地告罪,知是萧煜生了怒,“殿下息怒,是奴才多嘴……”
他话音未落,就听高祉安一声惊呼。
“殿下。”
叶管事抬首看去,便见萧煜剑眉紧蹙,右手微抬,而在其右手中指的指腹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口子,滚出几滴血珠来。
竟是被桌上的纸页所划伤。
虽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伤口,但高祉安和叶管事仍不免小题大做,慌慌张张地差人去拿止血的膏药。
萧煜敛眸静静看着指腹上的伤口,眸色沉了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格外烦躁心慌,就像要发生什么一般。
在王府各处逛时,脑中还总不可控地频频出现那个他并不愿意去想的身影。
可想她做甚,想必她如今得偿所愿,定然过得很好……
此时,玉成关,将军府。
因苏老太太礼佛,苏岷特意在苏老太太院中为她修了一座小佛堂。
苏老太太午憩起来,便至小佛堂中念经祈愿。
求的不是旁的,正是苏织儿和她腹中孩子平安。
苏织儿腹中的孩子已然足月,按理早该生了才是,可离原本大夫预估的日子已过去好几日,苏织儿却仍是迟迟没有要发动的迹象。
不免令人心生烦愁。
苏老太太亲自焚了香插入香炉中,方才在蒲团上跪下来,捏着菩提手钏阖眼祈福时,却听屋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似有所感,猛然睁开眼,转头看去,便见苏织儿身边的贴身婢子凝玉气喘吁吁而来。
“老夫人,姑娘肚子疼,疼得厉害,看样子,怕是要生了……”
第59章 抉择
西南本就燥热, 秋八月,仍是暑气未退,在这般闷热的天儿里, 将军府沁华园中, 十数个仆婢进进出出,皆是忙碌不已。
打收到苏织儿临产的消息, 苏老太太便由婢子扶着, 疾步往沁华园而去。
苏岷特意请的大夫着实有几分本事,治了几个月, 苏老太太这十几年的腿疾竟也好了许多,但毕竟还未好全,老太太心下又着急, 入园时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幸得教身侧两个婢子及时扶住了。
穿过抄手游廊,跨过堂屋入了主屋,便见孙氏正站在门口指挥着一众仆婢。
“织儿, 织儿如何了?”
见苏老太太神色焦急,孙氏赶忙上前道:“母亲莫急,织儿才疼起来,离生还早着呢, 幸好前几日这生产的准备便已做下了,今日才不至于太过慌乱。”
闻得此言,苏老太太稍稍镇定了些,生孩子此事,想她也是过来人, 明知没那么快,可乍一听到苏织儿要生了, 就慌得不知所措。
到底是太在乎她这个宝贝孙女,唯恐她出一点事儿。
苏老太太沉了沉呼吸,抬眸看了孙氏一眼,旋即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我老了,见得这种场面实在难以冷静,今日可要多亏你了……”
孙氏稍愣了一下,她不过禹葵的小户女,性子向来大大咧咧,字也识不得几个,还常多嘴说错话,受苏老太太训斥,今日听得此言,她鼻尖一酸,心下莫名生出异样的滋味,忙重重点头,“母亲,你就放心吧。”
她说着,往内间看了一眼,又道:“织儿在里头呢,我命人熬了些鸡汤给她喝,补充补充气力,一会儿也利于生产。她年岁小,又是头胎,想必心里定然害怕,您进去同她说说话,好生安慰安慰她吧。”
“嗯。”苏老太太也是这般想的,她由婢子扶着入内,便见苏织儿方才搁下汤碗,正倚靠在床头。
余光瞥见苏老太太,苏织儿登时牵起唇角,笑着唤了一句“祖母”。
见她面色苍白,汗水湿了额发粘在两侧,苏老太太不禁心疼得厉害,她在榻边坐下,掏出丝帕一点点替苏织儿拭去脸上的汗,问道:“可疼?”
苏织儿摇了摇头,“方才有些疼,现下又不疼了。”
“就是如此的,还要断断续续疼上好几个时辰。”苏老太太牢牢握住苏织儿的手,“你是头一回生孩子,时间自是要长一些,我当年生你爹时也是如此,但你莫怕,不会有事的,熬过痛,待真正可生产则快上许多,我生你爹和你叔父时,可都顺利得不得了。”
苏织儿点了点头,纵然听苏老太太这般说,心下仍是紧张得不已。
虽她并未生过孩子,可也知道女子生产犹如过鬼门关,这话并非信口胡说,在兆麟村时,苏织儿就曾亲眼见过难产而死的妇人,彼时,她才八岁,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妇人生产时凄厉的哭喊声,那哭声持续了很久,渐渐便弱了下来,直到彻底没了声响。
屋内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她还看见已被血浸透的衣裙和被褥被扔出来焚烧,因着没钱买棺椁,那一尸两命的妇人只停灵了一日,便被放在一块木板上,抬上山草草掩埋。
苏织儿站在柴门外,眼看着那孕妇的手从掩盖的被褥中垂落下来,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前几日还大着肚子在村口有说有笑的人就这样死了。
那可怕的场景印在尚且年幼的苏织儿的心里,还令她夜里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一消想到这些,苏织儿的呼吸便不禁凌乱起来,眉心微蹙,只觉小腹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她咬着唇,只能努力在心下安慰自己。
不会的,定然不会的。
能平安生下孩子的总归是更多些,这还未开始生呢,莫要自己吓自己。
苏岷这日在城外办事,待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已是深夜。
他满头大汗,抵达府门处来不及歇一口气便马不停蹄地往沁华园而来。
临至垂花门外,隐隐能听见里头嘈杂的声响,脚步声,哭喊声,甚至还有稳婆喊着让“用劲”的声儿。
苏岷心下一紧,快步而入,及至堂屋处,就见苏老太太坐在那厢。
苏老太太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孙氏怕她看到那般血腥的场景禁受不住,就没让她在里头陪着。
听见凄厉的哭喊声,此时的苏老太太正紧攥着手中的菩提手钏,嘴无声地开阖着,如今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求老天保佑,让苏织儿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
“母亲,织儿如何了?”苏岷气喘吁吁地询问苏老太太,却见苏老太太抬眸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言,只长叹了口气。
苏岷心下顿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登时连嗓音里都带着几分颤,“织儿她,是不是不大顺利……”
站在苏老太太身侧的婢子垂了垂眼,少顷,开口道:“回将军,方才稳婆出来禀,说姑娘腹中的孩子太大,看样子恐是不大好生产,让老夫人和将军有所准备……”
有所准备……
苏岷身形微有些摇晃,这个有所准备是何意思他再清楚不过,因着当年顾郦娘生苏织儿时难产,那稳婆也是这么同他说的。
不,不会出事的。
苏岷在心下这般告诉自己,稳婆为求自保,向来会道最坏的结果,当年顾郦娘的情况那般凶险都撑过来了,苏织儿定也能安然度过这次难关。
恰在此时,门内的哭喊声骤然弱了下去,可却并未传来孩子的哭声,苏岷与苏老太太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上,下一刻,见孙氏推门出来,蹙眉面色凝重,一颗心又骤然沉了底。
看她这般,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孙氏快步入了堂屋,虽是有些难以开口,但这般情况紧急的时候,容不得她再吞吞吐吐的浪费时间。
“母亲,大哥。”孙氏面色略有些苍白,她抿了抿唇,定定地看向苏岷和苏老太太道,“稳婆说,织儿的情况不大好,孩子太大,生不下来,可再拖下去,不管是孩子还是织儿都会有性命之危。稳婆虽会尽力,但真到迫不得已,或只得保一个……”
“什么叫保一个!”苏老太太不由得激动起来,“这事怎只能保一个呢!”
苏岷闻言努力保持着冷静,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他不能慌,他看着孙氏,问道:“稳婆是不是同你说了保全的法子?”
“嗯。”孙氏点点头,“稳婆说,若是保孩子,便剖腹取子,孕妇会如何可想而知,可若是选择保大人,就想法子将孩子取出来,但大哥你也明白,用了所谓的法子,那孩子大抵……很难完好……”
无论哪一种,都必须血淋淋地牺牲掉一条性命,苏岷只沉默了须臾,便以分外坚定的语气道:“我要织儿平安无事!”
在织儿和她腹中孩子的抉择中,苏岷不可能做到不偏心,苏织儿是他的女儿,是他和顾郦娘的孩子。
这十多年,他虽未曾好生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但心底对苏织儿的疼爱不会比旁的父亲少半分。他还未来得及好生补偿这些年亏欠她的种种,怎能就让她这般丧了性命。
孙氏看着苏岷坚毅的眼神,重重一颔首。
她知道,虽是对不住那个孩子,但这其实并非只是苏岷一人的选择,而是他们整个苏家的人做出的选择。
孙氏折身回了屋,便见躺在床榻上的苏织儿已然大汗淋漓,神情恍惚。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孙氏哽咽着唤了一声“织儿”,便见苏织儿勉力睁开双眸看了她一眼。
苏织儿只觉好疼,周身尤其是下腹处似要被撕裂的疼,虽是没了气力,但苏织儿头脑仍然很清醒,她能猜到孙氏方才出去做了什么,因她隐隐听见了,孙氏出去前,稳婆将她拉到屏风后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什么“保大”,“保小”的……
说实话,苏织儿很怕死,她不想死,她等了那么多年,才跟她爹和祖母一家相认团聚,这般其乐融融的美好日子她还未尝够呢,怎甘心就这样去见阎王。
况且,她还未再见到周煜,还未与周煜和好,还未亲口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
她还想抱抱他,想看他对自己温柔地笑,还想再一次唤他“夫君”。
可她也不想这个孩子出事,她狠不下心,为了让自己活而舍弃了他。虽还不知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会在她腹中翻身,会淘气地用脚踢她,夜里,她睡不熟时也会摸着肚子同他说话,这几个月,没人比她更清楚地感受着这个孩子的存在。
毕竟,她是个母亲啊……
苏织儿转过头看向孙氏,费力地拉住她的手,气若游丝道:“叔母,你听织儿说,你听我说,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务必要保全我肚子里的孩子,就当织儿求你了……”
“织儿,你别说了……”听得这话,孙氏登时忍不住抽噎起来。
“若我不在了,求您告诉我爹,让他寻个法子,将周煜自沥宁带出来,别让他一直在那儿当个流人,然后把孩子交给他,就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苏织儿的眼泪顿若断线的珍珠般簌簌而落,她哽咽着道,“这辈子既得没缘分,那便下辈子和他再做夫妻……”
听着苏织儿这番似交代遗言一般的话,孙氏登时哭得更凶了,但很快,她微沉下一张脸,厉声道:“傻孩子!莫名其妙的,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打算牺牲自己便宜了那个臭男人不成,他倒好了,轻轻松松平白得了个孩子,将来指不定还会给这孩子寻个年轻貌美的晚娘,过得逍遥自在不知道多快活,早将你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此,你难道甘心吗!”
苏织儿心知孙氏这话是在刻意激她,但不得不说,这话确实起了成效。
孙氏说得不错,她苏织儿向来坚韧如野草,过往在顾家受了十数年的磋磨尚且能隐忍下来,如今怎就能这般轻易便灰心丧气了呢。
她点头如捣蒜,像是在告诉孙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道:“没错,不能便宜了他,我这般辛辛苦苦替他生孩子,定是要亲口告诉他的。他若再不原谅我当初不告而别,我就……我就不同他和好了……”
见苏织儿复又打起精神,稳婆忙将大夫开的催产的汤药喂给苏织儿喝,鼓励她道:“姑娘,我们再试试,再努力一把……”
片刻后,稳婆在苏织儿□□摸了摸,蓦然惊喜道:“呦,好像出来了些,姑娘,用劲,用劲啊姑娘!”
苏织儿死死咬住孙氏递过来的巾帕,使尽全身的气力拼命用力。
对,她不能死,她要亲自去见周煜,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
生孩子实在太疼了,她苏织儿再也再也不要替他生孩子了。
分明心底一遍遍想着怨怪他的话,但眼泪仍是抑制不住地自眼角滑下。
她知道,就算真的见到了他,她开口的第一句定也不会是如此。
因为她真的好想好想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稳婆一阵惊喜的呼声,苏织儿只觉有什么自她身体里而出,一瞬间,几乎带走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她脱力瘫倒在床榻上,就连动弹手指的气力都没了,可还是努力掀起眼皮看过去,便见孙氏已然站起身,看向稳婆怀里面色有些青紫的孩子,“呀,是个男孩,可怎的,怎的不哭呢?”
“怕是因着在里头的时间太长,二夫人先别担心,民妇尽力试试。”对于这般状况,稳婆显然已颇有经验,她拿过帕子,将孩子的口鼻擦拭了一番,旋即提起孩子,拼命拍打着他的脚底和臀部,欲使其哭出声来。
屋外等候的苏岷和苏老太太已是心急如焚,其内没了动静,才是最令人提心吊胆之事,苏老太太再也熬不住,正欲让婢子扶她进去看看,可还未下台阶,就听一阵嘹亮的啼哭声骤然划破寂静的长夜。
下一刻,便有婢子出来报喜。
“恭喜将军,恭喜老夫人,姑娘和小公子母子平安。”
听得此言,苏老太太不禁掩面而泣,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多谢菩萨保佑”,苏岷亦是红了眼眶,或是怕人察觉,强忍着默默别过了脑袋。
屋内的稳婆将孩子身上的血水污渍擦拭干净,裹上襁褓,方才搁在了苏织儿身侧。
苏织儿转头去看,便见他红通通,又皱皱巴巴的,实在算不得多好看。
然苏织儿看着看着,眼角仍止不住滑下一滴眼泪。
这便是她和周煜的孩子,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
“织儿,给孩子取了名字吧。”孙氏亦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中的婴儿,“你若想孩子的大名让他爹来取,那你就先给他取个小名,平日总归好叫些。”
苏织儿思量片刻,蓦然想起什么,唇角微扬,“就叫绥儿吧……”
指薪修祜,永绥吉劭。
那是周煜先前教她的《千字文》中的一句话。
绥即安定,平和。
亦是她对这个孩子最好的祝愿。
*
京城十月,十一皇子萧烁处理南方旱情得宜,奉旨回宫接受封赏,然才进京,便收到了急召,言文安帝重病,命他即刻前往辰安殿。
十一赶到时,已然入夜,辰安殿寂静,唯有几个内侍守在外头。
见得十一皇子,何福庆躬身上前道:“十一殿下,陛下和诚王在里头等您呢。”
听得此言,十一微一蹙眉,急急询问,“何总管,我父皇他如何了?”
何福庆闻言垂了垂眼眸,沉默片刻,却只叹声道:“这……殿下不如自己去看看吧。”
十一薄唇微抿,旋即拱手冲何福庆道了声谢,便轻手轻脚入了辰安殿。
及至殿内,便见萧煜正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榻上人,榻内一点动静也无。
“六哥。”十一低声唤道。
“来了。”萧煜转头看向他,“过来吧。”
十一提步向前,行至床榻边悄悄探了一眼,便见文安帝闭眼躺在那厢,好似睡熟了。
“父皇他这是……”
“父皇病重,今早醒来很快又睡了过去,直到如今仍是昏迷不醒。”萧煜眼睫微垂,语气中揉着几分失落黯然,“太医说,若是明早还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
十一闻言双眸微张,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少顷,又迟疑着问道:“那……六哥可知,父皇突然召我前来,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想必是一些要事吧……”萧煜停顿片刻,复又看向十一,眸色意味深长,“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如今父皇这个境况,你应当也能有所察觉吧。”
此言一出,十一的双眸骤然亮了亮,但也只一瞬,紧接着他却显露出几分不安来,“六哥,我……我怕是不行……”
萧煜勾了勾唇角,浮现几分淡淡的嘲讽,“你既有这个野心,又怎会不行呢。”
十一面色微僵,“六哥在说什么,什么野心,十一不明白……”
“你都说了,我们就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些事,我不可能看不出来。”萧煜说着,蓦然掩唇重重咳嗽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咳声听着甚是吓人,似能将五脏六腑都咳碎一般。
“六哥,你没事吧?”十一忙上前关切。
萧煜抬眸定定地看了十一半晌,似笑非笑,随即风轻云淡地开口:“这几个月,你命人在我的日常喝的茶水里下毒,不就希望我有事吗?十一?”
第60章 揭穿
十一闻言怔愣了一瞬, 眸光飘忽,但很快便面露无辜道:“六哥,你究竟在说什么, 十一不明白。”
萧煜掩唇复又低咳了几声, 扯唇无力地笑了笑,“因着这咳疾日重不见好, 我不免心下生疑, 昨日,命人悄悄查验了日常吃食, 竟发现我每日喝的茶水中被人下了毒,那毒虽不会一下致死,但日积月累之下, 则会悄无声息地要了人的性命。”
言至此,萧煜紧盯着面前人,眉宇间透出几分悲凉,“十一, 我自认这么多年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害我!”
“六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十一疯狂的摇头否认。
看着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和悲伤的眼神, 若非知晓真相,萧煜恐要再一次被他骗了,“那个下毒的家仆已然招了,还交出了你写给他的字条,十一, 你的字是我亲手教的,你觉得我会认不出来吗?”
十一双眸微张, 闻得此言薄唇抿了抿,这次却是垂首不再言语。
“你对我做的,其实远不止于此吧。”萧煜顿了顿,继续道,“当年的巫蛊案,在我卧房的床榻上放了那个木偶的人,是你,对吧?”
十一扯唇轻笑了一下,与方才急着解释的模样不同,这回他直视着萧煜,从容的神态反透出几分有恃无恐,“六哥越说越荒唐了,怎的将我与此事联系在了一起,巫蛊案事发后,我还曾跪在这辰安殿前替你求情,六哥难道不知吗?”
“是啊,我也没想到,你为了打消我,甚至所有人的怀疑,居然能演得这般好,骗了我那么多年,若非小成子告诉我,我出事的当日确实见过你进了我的卧房,我也不会这么快确定……”
其实在重回京城前,萧煜从未怀疑过十一,可或是经历了那么一遭,他已不似从前那般天真,变得愈发谨慎小心,敏感多疑,才会因此发现十一的举止有异。
萧煜蓦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其实我早就对你心生怀疑,只是念及多年的兄弟之情,心底终究有些不愿相信。你错就错在,那日在京郊马场再见我时,不该急着探问我这一路是否平安……”
十一静默地站在那厢,平日里那少年的意气风发,天真肆意烟消云散,眉宇间反透出几分阴沉,他似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挑眉问道:“怎么,难道我当时那关切六哥你的话还有错不成?”
“自然没错。”萧煜笑了笑,“只你刻意暗示我,三皇兄欲在沿途加害我的举动难免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就好像你知晓必会有人要害我一般,可能得知此事的还能有谁,除却行凶者,便只剩背后下令之人……你当日举止原是想将这罪名推到三皇兄身上吧,却不想反无意中暴露了自己。我也没有想到,那在沥宁想杀我的人居然是你所派……十一,你就这么害怕我回到京城吗?”
“这些不过只是六哥你的臆断罢了。”十一风轻云淡道,“你所谓的证据,那几张字条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仅仅几张字条确实证明不了什么,不过……”萧煜淡然地看着他,“你加害我的证据固然难寻,但当初在寒食宫宴上,你在三皇兄杯中下毒,还制造出他与内侍那难堪的一出,想来只要好好调查,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吧……”
话音未落,原还镇定自若的十一霎时阴沉下脸来,片刻后,却又不以为然道:“纵然你说的一切是对的,那又能如何,你又能同谁说,只怕是再也没有调查的机会了……”
十一说着,提步逐渐逼近床榻,逼近萧煜,他一字一句开口,唇角笑意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诚王殿下很快便会因着陛下驾崩伤心过度而晕厥,其后昏迷不醒,再不久就会随先皇而去了……”
萧煜眸光微震,登时吼道:“你想做什么!十一,你已然无法无天了吗!父皇他尚且还活着!”
“无法无天?”十一不由得嗤笑出声,“六哥,待我登基,我便会是这大澂的天,一切还不是由我说了算……何况就算我不对付你,你中了那毒,也早已活不长了,不是吗?”
“这话,便是承认那毒是你下的了。”萧煜说罢,复又猛烈地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开口道,“我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惹了你,才让你这般陷害于我,即便我落得如今这个境地,也还是不愿放我一条生路……”
“哪有什么惹不惹的。”十一轻哼一声,“六哥,你果然天真,世事并不一定有个确切的缘由,若真要说,便是我想要,我想要这天下,想要这皇位。同为父皇的儿子,我自认和你们一样同样有这个资格,可我不像三皇兄那样是中宫嫡出,亦不像你这般出类拔萃,所以我只能另辟蹊径,只消将御极路上阻碍我的人一一铲除,不也能一偿夙愿吗?”
萧煜骤然激动起来,“所以就为了此,你先是陷害我,再后来便是三皇兄,今日,你是不是还想害父皇!”
十一步步走近,在床榻前停下,瞥了眼躺在其上的文安帝,面露嘲讽,“父皇他活得够久了,且他如今已是头脑不清,昏聩糊涂,才至于这么多年纵容曹赋荣胡作非为,搅乱朝堂,他也是时候将这位置让给更合适的人了。”
“不过,在这之前,我定是得先处置六哥你才行。”
见十一言罢含笑看向他,眸光阴冷,笑意渗人,萧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正欲举起一旁的拐棍保护自己,然转身的一刻,十一的手已然重重劈在了他的后颈处,令他身子登时软了下去。
看着瘫倒在地的萧煜,十一唇角露出淡淡的讥讽的笑,转而抬眼看向躺在那厢的文安帝,慢条斯理地拿起床榻上的一个软枕。
“父皇,这般躺着想必痛苦,儿臣……送您一程。”
十一浅笑着,正欲将那软枕盖在文安帝的脸上时,却见原安静阖眼而躺的人却是骤然睁开了双眼。
“你个逆子!”
十一猝不及防间,榻上人使尽全身气力抬起胳膊在他脸上猛地甩了一巴掌,竟一下直直将他的脑袋打偏去。
见文安帝躺在那厢,睁大双眼怒瞪着他,费力地大口喘息着,十一双眸微眯,却是目露凶光。
既然被发现,自是一不做二不休,更不能手下留情。然十一举起软枕,方欲狠狠按下去,却见眼角闪过一道寒光,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然抵在了他的脖颈间。
他缓缓折首看去,直到看见萧煜稳稳站在榻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禁双目圆睁。
“你,你怎会!你的腿!”
萧煜将手中的匕首压紧了几分,眼睫微抬静静看着他,“十一,有句话叫兵不厌诈,棋高一着。我也不可能永远愚蠢到为你所骗。况且我也不知究竟是你太过肯定我没有还手的余地,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自信到连我在这辰安殿中公然与你对峙也不心生怀疑……”
他话音才落,殿内四下倏然涌出几十个禁军,将十一团团围住。
见得此景,十一方才恍然,原这一切不过是他们早已设下的局,直等他主动来跳。
“哈哈哈哈,骗子,你个骗子!”被禁军擒住压跪在地的十一忍不住冲着萧煜嘶吼道,“萧煜,真没想到有一日我竟会反遭你算计,也没想到留到最后的那个人居然会是你,我们所有人都教你给骗了,原来你萧煜才是最会演的,最心机深重的存在……”
萧煜负手抿唇不言,只从容地浅笑着,看着方才还嚣张不堪的十一逐渐崩溃失控。
在殿外提心吊胆,纵然听到动静,也始终依着吩咐没有入内的何福庆见十一皇子被擒拿,这才快步入殿来,然却见经此一事,气急攻心的文安帝竟又捂着胸口吐了好多血。
“陛下,快请太医,请太医啊!”何福庆慌忙吼道。
十一很快被押了下去,宫中十数御医围在辰安殿内,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勉强稳住了文安帝的病情。
此时,已值深夜。
何福庆见萧煜始终坐着守在榻前,忍不住上前劝道:“诚王殿下,陛下如今的病情还算稳定,您守了一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去侧殿休息休息,这里还有奴才们在呢。”
萧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闻言微一颔首,“好吧,若是父皇醒了,你记得及时派人喊本王。”
“是。”何福庆躬身,随即眼看着萧煜站起来,步子稳健地朝殿外而去。
虽心下震惊,但何福庆到底什么也不敢说,只垂着脑袋默默将萧煜送至殿门外。
夜已深,又近十一月,辰安殿的院中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小成子见自家主子出来,忙提灯上前,替他披上狐裘大氅,一路穿过朱红的长廊,往侧殿的方向而去。
然还未至侧殿,就听殿外响起一阵喧闹声。
“安公公,你便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萧煜步子微滞,抬首看去,便见淑妃不知何时冲进了辰安殿内,却被宫人阻拦在了正殿外。
余光瞥见他,淑妃蓦地转头看来,像是瞧见了希望一般双眸一亮,旋即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煜儿,煜儿……”淑妃奔上前,一下攥住萧煜的衣角,“母妃求求你,求你帮帮十一,他怎会做那般杀害陛下,大逆不道之事呢,一定有误会,其中定然有误会……”
萧煜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须臾,凉声道:“此事为我亲眼所见,怕是没什么误会,淑妃娘娘请回吧……”
言罢,萧煜甩开淑妃拽着他衣角的手,正欲提步向前,却见淑妃猛地跪在了他的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不,我不能回去,我若回去了,烁儿便死定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儿子呀……”她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萧煜,“煜儿,母妃求求你,就当看在我养育你那么多年,将你视若己出的份上,看在十一和你一起长大,亲若同胞骨肉的份上,你救救他,救救他吧……”
“视若己出?”萧煜一字一字细细咀嚼着这个词,须臾,唇角不禁扬起一丝讽笑,他直勾勾地看着淑妃,直看得淑妃头皮发麻,不自觉别开了眼。
“淑妃娘娘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觉得心虚吗?”萧煜冷笑一声,“当年,你与十一合谋害我时,可曾念过我半分生死,如今,怎还有脸来求我顾及情分。十一之事,他自需付出应得的代价,至于您,也请好自为之吧……”
这话没有嘶吼,没有怒斥,只这般冷声道出事实,却令淑妃双腿一软,骤然绝望地跌坐在地。
看着萧煜离开的背影,她像是想弥补什么,复又冲着他喊道:“煜儿,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十一想对你做那样的事,我是事后才,我也不想的……”
听着身后的淑妃抽噎不止地说着那些话,萧煜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经历了这桩桩件件,如今的他已不会信任何人说的任何话。
若非发现当年害他的人是十一,他也不会察觉,其实巫蛊案事发的当日,淑妃突然喊他去栖霞宫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
想必正是在他离开的间隙,十一趁着机会,光明正大地以不知他早已前往栖霞宫,请他前去为由入了他的寝殿,放置了那个证明他巫蛊的木偶,再将此事以密信告知那时的三皇子萧熠。
十一说得没错,萧煜说得亦没错,他太过天真,太过轻信于人,愚蠢地相信什么兄弟情深,相信什么公道自在人心,才会落得当年那个结局。
什么情爱,什么仁义,他也曾将十一视作亲兄弟,将淑妃视作生母,可到头来不过都是他一人自作多情。
他掏出的真心,终究被一一踩碎。
变成一地的笑话。
世人皆贪心不足,自私自利,为了一己私欲,尚能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小成子紧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偶一抬眸,便见夜风穿过长廊,掀起萧煜的狐裘大氅,却令他挺拔如松的背影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寂寥悲凉。
小成子一时看愣了神,却见行在前头的萧煜蓦然止步,侧身静静望向院中的皑皑白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薄唇微启,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王权富贵就这般诱人吗?小成子,你说,若本王什么都有了。纵然虚情假意,她是不是也会心甘情愿回到本王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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