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封赏
翌日, 十一皇子谋害文安帝一事便在整个京城引起轩然大波,不仅是此事,六皇子腿疾突然痊愈亦令朝臣议论纷纷, 但不过几日, 这几桩事便淡了下去,因文安帝龙体急转直下, 且昏睡时间愈发得长, 及至十一月初,终是药石无用。
或是有感于自己不久于人世, 一日夜里,文安帝命人将萧煜单独传唤至辰安殿。
萧煜入殿时,便见文安帝阖眼倚靠着床头, 眼窝凹陷,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如纸。
“父皇。”他躬身施礼道。
“来了……”文安帝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他,示意萧煜在床榻边坐下。
他将视线落在萧煜行走间平稳的左腿上, 面上显露出几分欣慰,待萧煜在他身侧坐定,掩唇低咳了几声,气若游丝道:“煜儿, 朕知道,这么多年,始终对你有所亏欠。你母妃去得早,朕也不曾好生关切过你,直到你十二岁那年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朕方才真正注意到你……”
文安帝已许久不曾说过这么多话,凉气入喉, 令他一下子猛烈咳嗽起来。
见得这般,萧煜起身倒了杯热茶伺候文安帝喝下,旋即蹙眉道:“父皇莫再说了,您龙体欠佳,还是躺下休息吧。”
文安帝摇了摇头,再看向萧煜时,眸中满是愧疚,“朕愧对你,若非朕无视纵容,当初你也不会落的那般。”
他无奈地长叹了口气,继续道:“煜儿,别怪朕,朕未继位前,亦是中宫所出的嫡子,经历了那般残酷的兄弟相争,才会那么偏袒熠儿。朕不想让他吃朕从前吃过的苦,打他出生,朕便分外疼爱他,甚至亲自教导他,可朕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不争气。”
文安帝顿了顿,再开口时,嗓音略有些哽咽,“故而当年为了刺激从来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熠儿,让他有所危机,勉励向学,朕利用了你……”
听至此,萧煜眉心微蹙,掩在袖中的大掌握紧成拳,但很快,他复又神色如常,只作疑惑不解,“儿臣不明白父皇在说什么,父皇对儿臣一直很好,又何谓利用呢。”
若是从前的萧煜说出这话文安帝还会相信,可他知道,萧煜已然变了,他抿唇浅笑了一下,“朕知晓你在同朕装傻,你定然是听懂了,所谓树大招风,朕当年多番在熠儿面前盛赞于你,实则是想透过你激起熠儿的好胜心,可没想到最终……他还是令朕失望了……”
提及如今的岐王萧熠,文安帝的神色黯淡下去,“巫蛊一事朕其实知晓熠儿对你做了什么,可朕糊涂,即便如此,为了保全熠儿还是选择牺牲了你,是朕对不住你……”
萧煜眼眸微垂,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眸光晦暗不明,少顷,他启唇淡声道:“都过去了,父皇不必在意。”
文安帝沉默许久,方才又缓缓道:“其实,依你原先那单纯易轻信于人的性子,确实不适合这个位置,不过经历了十一一事,朕也算放心了,毕竟为君者只有足够狠绝,才能镇的住那四方眈眈而视的豺狼虎豹。”
“朕知道,朕的日子不多了,可朕还有心愿未了,有事想交代给你。”言至此,他定定看向萧煜,犹豫片刻道,“熠儿他……确实做了许多对不住你的事,你心下也定对他痛恨至极,可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只望你继位后念及兄弟之情,莫对他赶尽杀绝,可好?”
萧煜拱手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见得这般,文安帝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彻底放了心,然唇角才溢出些许笑意,却听耳畔响起一声短促的低笑。
“父皇觉得儿臣会这般对你说吗?”文安帝怔了一瞬,便见始终对他毕恭毕敬的萧煜缓缓挺直背脊,抬首看向他,冷笑了一声,“父皇说得不错,为君者,要足够狠绝,既得如此,儿臣又怎会放过对儿臣威胁极大的三皇兄呢。”
“你!”文安帝不曾想萧煜竟会突然在他面前变了脸,一时气急,不禁又猛烈咳嗽起来。
萧煜噙笑,冷漠地看着,却是无动于衷,直到文安帝咳得失了气力,瘫软在床榻上,他才复又启唇慢悠悠道:“父皇莫激动,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臣也算看明白了,情义一物可谓一文不值,唯有铁石心肠,懂得斩草除根,不轻易为外物所动,方能安然于世。”
“父皇方才对儿臣坦诚那些,其实根本不是因着对儿臣愧疚,而只是单单想借此赎罪,让自己去也能去得安心些吧。”萧煜无情地戳穿文安帝肮脏的心思,见他胸口不住地起伏着,怒瞪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说不出来的模样,萧煜唇角泛起一丝欢愉的笑意,“可怎么办,儿臣并不想让父皇您如愿……儿臣永远不会原谅父皇你。”
他怎可能原谅他,凭什么原谅他,这么多年,他从未替他考虑过他半分,从始至终想的都是他那位嫡出的三皇兄。
即便到了濒死之际,想的念的仍是只有他萧熠一人。
“说来不怕父皇笑话,不论是棋艺,还是剑术,儿臣当年都是为了引起父皇的注意而拼命练习,后来儿臣如愿了,却不知父皇对儿臣的疼爱原是假的。那些年,儿臣在心底一直对您敬爱有加,而您却将儿臣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冷眼旁观,任由那些人污蔑折辱儿臣,再一脚一脚地踏入肮脏阴暗的泥淖之中……”
“不过倒也好,儿臣如今格外清醒,亦不再需要父皇的疼爱,还是得多谢父皇,将这人人觊觎的皇位留给儿臣。”
言至此,萧煜靠近文安帝,唇间笑意越来越深,伴随着那双眼眸逐渐变得猩红可怖,他就像疯了一般,低低笑了两声,旋即对着文安帝一字一句道,“儿臣无以为报,既然父皇这般喜欢三皇兄,那儿臣定会尽快折磨完他,让他早些去地府亲自给您尽孝。”
听得此言,文安帝目眦欲裂,他强撑着抬起手,指着萧煜勉强挤出一句“孽……子……”
随即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就这样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直直倒在了床榻上,睁着空洞的双眸,彻底没了动静。
萧煜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然绝了气息的文安帝,眸色冰凉,面上没有一丝喜色,亦没有一丝悲意。
辰安殿内烛火跳动,昏黄的灯光映照着这金碧辉煌却又冰冷的帝王寝宫,一片死寂。
萧煜坐了片刻,伸手缓缓阖上文安帝的眼睛,起身往殿外而去。
见萧煜推开殿门出来,何福庆快步上前,然瞧见萧煜衣袍上的血迹,不由得一惊,“殿下,陛下他……”
萧煜微垂了垂眼眸,沉默许久,方才低声开口。
“父皇,驾崩了……”
*
西南边塞,玉成关,将军府。
年节才过,城中各家尚贴着年画春联,虽皇帝驾崩百日内不得嬉戏作乐,但百姓们脸上仍是洋溢着笑容。
年前溧国大军得知文安帝驾崩,趁机突袭,苏岷以多年对敌军的了解,率一万兵马以少胜多,重创敌军,只怕几年内都难以令他们恢复元气,溧国无奈甚至奉上降书求和,如此大捷怎能不喜。
沁华园内,苏织儿替绥儿换了衣裳,正让他躺在小榻上逗他玩。
这玉成关的冬天虽是与沥宁大相径庭,几乎不见雪,但毕竟是冬日,总归没有八九月里暖和,故而屋内还是燃了炭盆。
绥儿已近五月了,不但长开了,手眼也都灵活了许多。
孙氏很是喜欢绥儿,她拿着个老虎布偶逗弄地绥儿咯咯笑,自个儿也跟着笑起来,苏织儿拿起绣筐中绥儿的小衣缝着,见状忍不住道:“叔母既得这般喜欢孩子,为何不与叔父生一个。”
闻得此言,孙氏眸色黯了黯,旋即勉笑道:“嗐,你以为是我不想要啊,还不是这么多年都怀不上,幸得你叔父和祖母不嫌弃,不然就我这般的,嫁给旁的人家只怕早就给休弃了。”
苏织儿朱唇微抿,知自己嘴快说错了话,惹得孙氏伤心了,她默了默,又道:“爹他为祖母请来了不少大夫,要不让那些大夫替您瞧瞧,指不定还能医好喽。”
“哎呀,不用了。”孙氏摆摆手,“这早几年也就医了,可我如今这年岁,都三十好几了,旁的与我同岁的,孩子怕都到了成亲的年纪,若再怀胎,只怕惹人笑话,说我老蚌生珠。”
孩子这事,过了这么多年,孙氏也算看开了,苏峥也曾劝过她,说若真命里没有,也强求不得。
孙氏眼也不眨地盯着绥儿看,越看越欢喜,不由得感慨,“你看这眉眼,着实好看得紧,就是瞧着不大像你,八成啊是随了他爹,想来这小子的爹生得定然不差。”
苏织儿闻言不知想起什么,掩唇轻笑出声,“是啊,的确不差,毕竟我这人……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瞧得上的。”
“瞧给你得意的。”提及绥儿的爹,孙氏顺势问道,“话说,都过了这么久了,他爹那厢还是没回信吗?”
苏织儿闻言唇间笑意渐散,她摇了摇头,神色低落道:“也不知是没寄到还是怎的,至今都没消息。”
见她这般黯然模样,孙氏安慰道:“这最南边到最北方,信半途寄丢了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如今正值先皇驾崩不久,新帝登基,朝局不稳,外头难免乱些。要我说,反正你也想他过来,不如让你爹直接派人去沥宁,如今我们这位新陛下大赦天下,也可以借机疏通疏通关系,想想办法,免除他流人的身份,接到玉成关来。”
孙氏这话说得不无道理,苏织儿微一颔首“嗯”了一声,待午后绥儿睡熟了,便让乳娘和凝香凝玉照看着,自个儿去了苏岷的书房。
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便见苏岷正蹙眉站在窗前,神色凝重。
“爹。”苏织儿低低唤了一声。
苏岷转头看来,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织儿,你怎么来了,绥儿睡着了?”
“嗯,睡着了,趁着他熟睡,我才有机会出来找爹您。”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苏岷行至圆桌前,同苏织儿一道坐下,还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我……”苏织儿捏着白瓷杯盏,迟疑着开口,“我想请您帮我去沥宁接回周煜。”
见苏织儿定定地看着他,苏岷沉默片刻道:“织儿,那个周煜……你觉得真的是值得托付的人吗?你是真心喜欢他,还是仅仅因为……他是绥儿的爹?”
苏岷并未随口问的这话,关于苏织儿嫁人的始末,他已然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当初是被逼无奈的。
对于苏织儿嫁给流人一事,说实话,虽他曾经也是流人,但他仍然很介怀,毕竟若他当年没有出事,将顾郦娘和苏织儿好生接进京,苏织儿定能自小锦衣玉食,过着富庶的日子,长大后嫁得高门,而非一个流人。
作为父亲,苏岷对苏织儿亏欠太多,虽他感激那个叫周煜的人救了苏织儿,但感激归感激,既得他们已经和离,若那人并不值得托付,苏岷并不想再将苏织儿交给那个叫周煜的。
苏织儿闻言愣了愣,但也仅仅只是一瞬,紧接着,她凝视着苏岷笑道:“爹,我不糊涂,心里也很清楚周煜是个怎样的人,值不值得我托付终身,他真的很好,织儿很喜欢他,就算没有绥儿我也是会去找他的,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听得苏织儿格外坚定的眼神与语气,苏岷未再多问,他已然得到了答案。
亦相信苏织儿的眼光。
“好!”苏岷点了点头,却是转而道,“不过,人怕是没必要接到玉成关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必要接到玉成关来?
见苏织儿神色纳罕,一头雾水的模样,苏岷抿唇而笑。
“虽圣旨还在路上,但我已提前得了消息,我们这位新陛下或是念我先前击退敌军有功,特封我为毅国公,赐我府宅,择日携家眷进京。”
第62章 赴京
正月未过, 如苏岷所言,封赏的圣旨果然来了。
料理完边塞之事,元月末, 苏岷便先行一步进京谢恩, 顺便安顿好京中事宜,让苏峥护送苏老太太几人紧随其后而来。
毕竟他们还带着一个孩子, 绥儿稚嫩, 虽已有半岁,但尚经不起太大的旅途颠簸, 加之苏老太太身子也不好,故而他们一行一路走走停停,自是走得慢些。
行至祈南一带, 因着已连赶了三日的路,众人皆已疲惫不堪。
苏老太太便提议在祈南歇息两日再启程,也好让她顺道去看望看望故人。
苏老太太口中的故人来头还不小,是如今太皇太后的亲姊姊, 老镇南侯夫人,苏老太太尚在闺阁时,也是大家贵女,两人自小交好, 当初苏老太太被流放禹葵,老镇南侯夫人还曾命人关照过几分,但不知怎的,后头便断了联系。
苏老太太心里头惦记,想着这位老镇南侯夫人曾在信中说过自己来了老镇南侯的家乡祈南养老, 这才生了与旧时姐妹再聚的心思。
还未抵达,她便托苏峥派人去祈南送信, 毕竟直接冒昧登门到底不好,还是得提前告知一声。
进城前,因着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他们只好暂在城郊寻了个驿站住下,翌日一早再入城去。
然谁能想到,睡到半宿,绥儿却是突发了高热,他浑身烫得厉害,可又不会说话,只能用哭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难受。
这么小的孩子,最是生不得病,但这荒郊野外哪里去寻大夫。
他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啼哭哭得苏织儿心都要碎了,亦将所有人都吵醒了,孙氏和苏老太太披衣而起,都过来瞧,见绥儿哭得全身通红,甚至开始时不时咳嗽起来,亦是心疼不已。
虽店家备有一些草药,但孩子这么小,若无医嘱哪里敢随便吃药,若吃出个好歹就得不偿失了。她们只能一遍遍用温水给绥儿擦身,给他喂水喝,试图让他的高热退下来。
似是依恋母亲的怀抱,绥儿始终紧紧攥着苏织儿的衣襟不肯松手,好容易哄睡了,甫一将他放下来或换人抱很快便又要哭,苏织儿无奈,只能一直抱着绥儿,哄着他来回踱步,就这般抱了整整一宿,高热总算是退了,绥儿也因着疲倦彻底睡熟了。
眼见熬到了天亮,不止是苏织儿,苏老太太等人都已是心急如焚,不愿再多等,天边才吐了白,就收拾了东西离开驿站匆匆往祈南方向而去。
大半个时辰后,终是入了祈南城,还未入城门,苏老太太便吩咐苏峥去打听城内哪里有好的医馆,苏峥应下,先一步驱马入城,然等苏老太太等人坐在马车上在其后不久入了城门后,却见苏峥正牵着马站在城门口。
不只有他,他身后还站着几人。
见马车停了下来,苏老太太掀帘疑惑地看去,便见站在苏峥身侧的一个年轻男子冲她拱手,恭敬道:“可是苏老夫人?晚辈是镇南侯世子许岸之,晚辈收到了您送到府上的信,知晓您今日或抵祈南,便亲来城门处迎您。”
“原是世子。”苏老太太闻言面上一喜,但想到车内还生着病的绥儿,没时间多加寒暄,只道,“多谢世子相迎,但眼下车内尚有重病的孩子,耽误不得,我们得需赶往医馆,还请世子见谅。”
那镇南侯世子许岸之稍一思索道:“晚辈刚巧知道一家医馆,那里的大夫医术高超,不如晚辈领老夫人一行前去。”
“那可再好不过,多谢世子。”苏老太太感激道。
“老夫人不必言谢,都是应该的。”
说罢,许岸之翻身上了一旁家仆牵着的马,一路领着苏老太太一行直抵那家医馆。
苏老太太被小心翼翼扶了下来,随即便是抱着孩子的孙氏,苏织儿是最后下车的,她一夜未睡,困倦不已,在马车上小小地眯了一会儿,尚且有些睡眼惺忪。
站在医馆前的许岸之眼看着婢子将一个女子自车上扶了下来,只一眼,却是双眸微张,怔愣在了那厢。
那女子身姿窈窕,纤秾有度,她一身桃红的对襟妆花长袄,湖石花鸟百迭裙,娇艳昳丽,若一道春光般一时令许岸之移不开眼。
他眼看着那女子下了马车,却是蹙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行至他面前时,也只是躬身施了一礼,微一颔首,便急匆匆跟着入了医馆。
许岸之看傻了眼,忍不住侧身询问苏峥,“二爷,也不知这位是……”
苏峥答:“这是我的侄女,是我大哥的独女。”
原是苏家姑娘……
许岸之站在原地盯着苏织儿的背影看了许久,唇间泛起淡淡的笑意,方才提步入了馆内。
苏老太太和孙氏已然抱着绥儿问起了大夫,见那位年迈的老大夫搭了搭绥儿的脉象,观了他的舌苔,旋即眉头紧蹙,不禁担忧地问道:“大夫,孩子可有大碍?”
“小公子是肺热,恐是无意受寒所致,送来的及时,倒还不算严重。”那大夫答道,“可毕竟还这般小,汤药恐是得吃上一阵,再好生静养,切记不可再受寒,不然只怕要落下顽疾。”
听得此言,众人不由得稍稍放下了心。
孙氏怀中的绥儿已然清醒,瞅见站在一旁的苏织儿,登时伸出手倾过身子想让她抱。
“哎呦,我的小祖宗。”孙氏道,“你便放过你娘吧,你娘昨儿抱了你一夜,今早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你还想折腾她呢。”
绥儿似是听懂了这话,晓得孙氏不依他,一下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苏织儿最见不得绥儿哭了,一时也不管手酸不酸痛,一下就将绥儿抱过来哄,“绥儿不哭,娘抱,娘抱……”
听得这声“娘”,站在医馆内的许岸之陡然一惊,绝想不到这个孩子居然是苏织儿的,他原见孙氏一直抱着,还下意识以为是苏峥和孙氏的孩子。
这位苏家姑娘竟已经嫁人了!
许岸之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连眸色都跟着黯淡了几分。
但失落归失落,既得苏家人是客,他自得尽地主之谊好生安顿的。
许岸之将苏老太太一行安排在沈家在祈南置的府宅中,入了府后,苏老太太方才得知老镇南侯夫人早在八年前便已因病离世,这便是当初突然断了书信来往的缘由。
虽早已猜想到了这个可能,但真正得到验证后,苏老太太到底悲意上涌,她随许岸之赴老镇南侯夫人的灵位前,昔日好友再见却已是天人永隔,她终究没忍住痛哭了一遭。
那厢,服了大夫开的药,绥儿的身子很快便好了起来,从一副奄奄的样子,又变得像从前那般淘气,爱在床榻上翻滚,常是一个没看住就滚到了床榻边。
可虽绥儿日渐好转,但依着那大夫的话,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法随他们一道启程。
苏织儿本想留下来陪着绥儿,让苏老太太她们先走,等绥儿彻底好了,这天儿也暖了,再行进京。
苏老太太似是看出她的心思,一日夜里派人将她叫到了跟前,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织儿,不是祖母狠心,只这京城你怕是得同我们一道去的。”
“为何?”苏织儿不解道,“可绥儿他……”
“绥儿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身边也有乳娘和几个婢子在,应是无恙。”苏老太太面露无奈道,“可京城那厢,你爹接了定远侯府的请帖,那春日宴你是不去也得去了。”
苏织儿实在不明白,“祖母,不过是一场宴会,告个病不就好了?”
苏老太太摇了摇头,低叹了口气,只觉苏织儿想得太过天真。
她朱唇紧抿,神色端肃了几分,“织儿,京城此地,绝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些世家贵族表面光鲜,但其实私底下的关系盘根错节,所行之事肮脏不堪,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常是佛口蛇心,笑里藏刀。如今你爹突然被封毅国公,京城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咱们苏家,故而在京城更是需处处谨慎,凡事权衡再三。”
见苏织儿这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苏老太太晓得苏织儿未长在京城,未见过那些明争暗斗,很难明白,她顿了顿,又道:“如今的老定远侯是曾在先皇时期就立下过汗马功劳之臣,恐连当今陛下都要敬重他三分,听你爹来信说,此番是世子夫人特意托世子去毅国公府面见你爹后给的请柬,这般情况你爹很难不收,那请柬请的是你,你若不去,便等于驳了定远侯府的面子,打了老定远侯的脸。不仅如此,到时我们毅国公府恐还要遭人笑话,怕是要说你……是胆小怕事,才称病不敢前去……”
“他们那些人便那么无聊吗?”苏织儿扁了扁嘴,忍不住道,“怎的跟我们村里那些碎嘴的妇人似的。”
苏老太太闻言颇有些忍俊不禁,她没有说,其实那些恐会道苏织儿胆小怕事的话还算轻的,毕竟从那些人口中什么难听的话传不出来,“是啊,倒也没错,别看那些人皆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但其实和那些市井中爱絮叨的长舌妇没有区别,甚至于他们三言两语,就能彻底毁了一个人的清誉和名声!”
见苏老太太似有所感,面色倏然沉重起来,苏织儿思索片刻,颔首低低道了句“孙女知道了,会随祖母一道回京去”。
听得此言,苏老太太牵起苏织儿的手拍了拍,也知这事难为她了。
她似是想起什么,眉心微蹙。
苏岷虽在京城长大,但自小沉迷兵书和练武,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知道这春日宴和旁的筵席有所不同,若当时定远侯世子来送帖子时她在府中,定是不会接下的。
那春日宴之所以只请了苏织儿一人,并非没有缘由,春日宴是京城传统,也不知是从何年而起,每年京中贵妇们会轮流举办此宴,宴请京城各家未成亲的公子贵女们一道游玩作乐。
若彼此合眼缘,又门当户对,便可借此结下良缘。
今年举办此宴的便是定远侯世子夫人,不过她并不知苏织儿已为人妇,其实准确说是曾嫁过人,毕竟她和那周煜如今也算和离了。
可苏织儿并未有再嫁他人的打算,且她还有个孩子,故而去那宴未免有些尴尬。
这下好了,闹了这么个误会,去也不是,不去更不是。
可若要说出苏织儿嫁人了,绥儿跟着一道去倒还好些,但夫君不在身边,孩子也不在身边,解释起来实在麻烦,传出去怕还会徒生许多枝节。
且当时不说,那么久后才说,恐怕那定远侯世子夫人早已将苏家姑娘要参宴的事宣扬出去了,这不像极了戏耍她嘛。
苏老太太烦愁不已,头疼欲裂,现下只想抵达京城斥骂苏岷一番,这不是徒给自家惹麻烦吗?
她总觉得这一趟入京,日子过得恐怕不会很太平。
眼下只望那周煜早些被接进京,彼时织儿他们一家团聚,这事也好解决些。
京中那些好事的到时顶多也就冲着周煜昔日流人的身份冷嘲热讽一番,旁的似乎也没甚好指摘,时日一长,自会淡忘了。
在祈南耽搁了太久,三日后,苏老太太一行不得不再次启程,往京城而去。
乳娘抱着绥儿站在门外相送,绥儿似还不知自己即将与母亲分别,还不住地转着脑袋好奇地往四下张望。
苏织儿从乳娘手中接过绥儿,强忍着眼泪道:“娘不在,这段时间我们绥儿定要乖乖的,等天暖了,再来京城找娘,到那时说不定也能跟爹爹团聚了。”
她说着在绥儿额头上亲了亲,见绥儿下意识倾过身子抱住她的脖颈,一时泪如雨下,怎也不舍得放手。
见得这个场景,苏老太太只得劝道:“织儿,绥儿住在世子这府邸里,有人照看,你叔父也留了不少人保护绥儿,也就一个多月,他们便会护送绥儿进京,你不必担心。”
苏织儿点了点头,仍是磨蹭了许久,才忍痛将绥儿重新交给了乳娘,咬牙上了马车。
眼看着母亲在视野中消失,绥儿似是感觉到什么,蓦然扯着嗓子对着马车的方向哭起来。
听着这哭声,苏织儿顿时泪如泉涌,不住地抽泣着,苏老太太知她难过,只能轻拍着她的肩安慰。
因镇南侯世子许岸之本就是因着祖母忌日,告假来祈南祭拜祖母,也是时候回京上值,故而便随苏老太太一行一道北上。
祈南离京城算不得太远,十几日后,几人终是抵达了这天子脚下的都城。
入城后,苏织儿忍不住掀帘往外瞧,不由得瞠目结舌,这里果真同周煜和她说的那样热闹繁华。
这便是京城,是她十几年来心心念念想来的京城,没想到有一天她真的来了此处。
往后也能与周煜和绥儿长长久久地生活在此处。
她也不求什么富贵,只望往后一家人的日子能平平安安便好。
许岸之直将苏家几人送至毅国公府门口才告辞离开,看着苏织儿冲他颔首而笑,忍不住唤了一声“苏姑娘”。
见苏织儿疑惑地看着他,默了默,只道了一句,“春日宴再见”。
苏织儿笑着点了点头,低身施了一礼,恭敬道:“世子爷慢走。”
许岸之扯了扯唇角,复又同苏家其他几人道了别,这才驱马离开,可转头的一刻,却又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
这十几日与苏家人同行,苏家人也未瞒他,告诉了他关于苏织儿那位“夫君”之事,让他暂且保密,待人来了他们自会公开此事。
想起苏织儿每每提到她那夫君时发亮的眼眸和唇角满溢的笑,许岸之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一路而来,他分明知晓苏织儿心有所属,可越了解她视线就越发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恨只恨自己与苏织儿相识太晚。
不过他倒也很想见见,苏织儿口中的夫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能让她这般念念不忘。
许岸之骑在马上,慢悠悠往镇南侯府的方向而去,薄唇紧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听说那人是个流人,且他们先前还和离了。
若那人不如他呢,那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他与苏织儿之间还有机会。
第63章 再见
苏织儿进京后的头一桩大事, 便是认祖归宗,虽她已然认了亲,可到底还未真正进过宗祠, 拜过祖宗灵位。
虽苏家的祖坟并不在此, 而在一个叫缃城的地方,但因苏家进京多年, 在京中亦设了祠堂, 苏岷出事的这些年一直由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看守。
苏岷挑了个吉日,大张旗鼓地带苏织儿拜了宗祠, 认回家门。不仅如此,苏岷还将苏织儿和顾郦娘记入族谱,同苏织儿商议, 待这两年有了空闲,他便亲赴沥宁,将顾郦娘的坟迁至缃城老家,不让她一人孤零零的, 他们虽生不能相守,但愿死后可以同棺同穴,弥补这份遗憾。
认祖事罢,苏老太太和孙氏便开始着实筹备起苏织儿赴春日宴一事。
此宴非同小可, 不仅仅是因着这宴是定远侯世子夫人所办,参宴的都是京城各家的公子贵女,还因着这是他们苏家人时隔十七年再进京后头一回抛头露面。
苏织儿毕竟自小长于乡野,苏老太太怕她在宴上惹了笑话,特意请了自宫里出来的嬷嬷, 教苏织儿一些礼仪规矩。
苏织儿虽不喜欢束手束脚的,但想到苏家的颜面, 还是尽力去学,加之她悟性高,很快便学得有模有样,还得了嬷嬷的赞许。
这赴宴的衣裳,苏老太太亦是替她精心准备过的,及至三月初,赴邀当日,苏织儿站在内屋的一枚大铜镜前,瞧着自己这一身湖绫藕荷妆花眉子对襟衫和月白绣花海棠百迭裙,忍不住提起裙摆转了一圈。
女子都爱美,即便当了娘的苏织儿也不例外,她垂眸看向自己这件藕荷上衫,不由得想起在沥宁时她那夫君买给过她的一块棉料子,亦是这般颜色。
想那时候家贫,花钱买一块棉料子尚且让她心疼不已,可如今她却是日日穿着绫罗绸缎,就跟做梦一般。
思及周煜,苏织儿的眸光不由得黯淡下来,他们二人已有一年多未见了,他爹派去沥宁接他的人也去了两月多了。
也不知他们究竟何时才能相聚……
苏织儿失落地抿了抿唇,倏然有些担忧起来,不会这一年,他早已在沥宁另娶了妻子吧。
才冒出这个念头,苏织儿慌忙摇了摇头,不会的,他性子冷淡,就连她,当初也是捂了大半年才将这块石头捂化了,他又怎的可能这么快便另有新欢呢。
苏织儿在心下安慰了自己一番,听见外头苏老太太的催促声,忙疾步出了门。
苏老太太和孙氏亲自送她上了马车,临行前,老太太仍是有些不放心地嘱咐她,说到了那厢务必“少说少做”,安安分分的,这宴便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去。
苏织儿重重一颔首,道了句“祖母放心,孙女记住了”,便坐着自家的马车往定远侯府而去。
也不知驶了多久,感受到马车彻底停下,苏织儿稳了稳呼吸,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令自己镇定下来。
要说不紧张定是假的,毕竟她从未来过这般地方,虽她身边还带着凝香凝玉两个丫头,但若一会儿发生些意料之外的事,仍是需得她一人面对。
她只稍稍定了定神,便深吸一口气,扬笑由凝香扶着下车去。
定远侯府门口设了迎接的下人,见苏织儿眼生,忙上前道:“不知贵客是哪家的姑娘,可否请您呈上请柬?”
苏织儿看了凝玉一眼,凝玉会意,即刻将手中的请柬递给那家仆,那家仆翻开瞧了一眼,登时睁大了双眸,不由得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似是有些难以置信,紧接着忙跟身后的另一个家仆耳语了两句,那人点头快步入府后,面前的家仆便恭恭敬敬领着苏织儿入内。
这一年多,苏织儿已然见得许多大户人家的奢华,已不会似先头在沥宁看见章老爷家的大宅子时那般发出惊叹。
虽是春日宴,但其实如今已值春末,不少花已然开落,不过定远侯府花园中的芍药却是开得如火如荼。
苏织儿抵达时,便见花园中聚了不少人,那些贵女们或坐在一块儿小扇轻摇耳语低笑,或在凉亭中举棋对弈。
她甫一出现,园中不少目光都聚拢过来,待看清她后,却是神色各异,有目露惊艳的,有警惕戒备的,亦有好奇张望的……
见这么多人齐齐看向自己,苏织儿虽面上不为所动,可心下实则慌乱又无措,恰在此时,就见一三十上下端庄秀丽的华衣妇人含笑朝她走来。
苏织儿不必猜都晓得此人是谁,她低身正欲见礼,却是被快一步拉了起来,妇人温柔婉转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
“客气什么,苏姑娘总算是来了,等了那么久,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苏织儿笑答:“世子夫人相邀,织儿怎好不来的,只毅国公府离定远侯府远些,这才耽误了时候。”
定远侯世子夫人拉着苏织儿的手,一双眼睛上下将她打量了好几遍,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但很快,她便将苏织儿拉至园中,介绍给其他贵女认识。
那些贵女皆举止端庄,颔首同苏织儿问好,虽面带笑意,但苏织儿总觉得不舒服。
纵然不知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看她的,但苏织儿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瞧不出来,这里头不少人只怕并未对她心怀善意。
不过她倒也不介意,毕竟她今日也不是交朋友来了。苏织儿牢记着苏老太太嘱咐她的话,待定远侯世子夫人走开,去招待下一个来客后,她也不乱走,只寻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坐着,独自喝着茶水,吃了些好吃的瓜果点心。
不多时,原欢声笑语的花园骤然安静下来,那些笑闹的贵女们亦停下了动作,埋首面露羞赧。
苏织儿疑惑地抬头望去,便见十几个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往这厢而来,走在最前头的,苏织儿还认识,便是与他们一道来京城的镇南侯世子许岸之。
他着一袭天青长衫,身姿挺拔如松,疏朗俊逸,站在这十几人中可谓鹤立鸡群,格外惹人注目,园中亦有不少贵女在偷偷瞥他。
凉亭中正有两名贵女在对弈,那些世家公子们甫一抵达花园,便兴致勃勃地涌入凉亭中观棋。
苏织儿所坐的角落被旁边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掩映,阴影投下来,凉快又不易被人发觉,正巧她也没兴趣去凑热闹,就这般远远地望着。
本想就这般等到筵席开席,然天不遂人愿,站在凉亭中的许岸之也不知怎的,突然抬首四眺,像是在找寻什么,好一会儿竟将视线定在了她这厢,唇角微扬,冲她温柔地笑了笑。
这下可好,他这番举止登时令那些一直注意着他的贵女们转头朝她看来,不同于方才的掩装,如今这些人的目光带着几分赤裸裸的不喜。
来赴邀前,苏织儿也听她祖母说过,不少贵女参加此宴便是为了给自己寻得称心如意的夫婿。想来许岸之这样的人,在京中定然是个香饽饽,而他方才这番举止难免教那些心慕他的贵女误会她亦有争夺之心。
可苍天可鉴,她都是有夫婿,有孩子的人了,根本对许岸之一点兴趣也无。
但他既得对自己打了招呼,苏织儿断没有不理会的道理,也只能莞尔冲他一颔首。
本以为这便了了,但没想到紧接着却见许岸之下了凉亭提步往她走来。
苏织儿心一提,暗道不好,可人已至她面前,柔声道:“苏姑娘怎一人坐在此处,不想去亭中一道观棋吗?”
“不必了。”苏织儿勉笑道,“我不大会棋,这里的人我也不认识,终归有些拘束……便不去了。”
“不认识多接触几回便也认识了,我瞧见你一人在此也无趣,要不我陪你四下走走。”许岸之提议道。
苏织儿闻言面色微变,与他单独在这园中闲走,她可不敢,那些爱慕他的贵女们怕不得要将她给吃喽。
这位镇南侯世子是怎的回事,分明知道她……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太过好心。
苏织儿秀眉微蹙,忙改口,“还是去观棋吧,我也好久不曾看人下棋了。”
听得此言,许岸之笑着颔首,随苏织儿一道入了凉亭。
那些世家公子并不识苏织儿,听许岸之介绍罢,亦是面露诧异,时不时偷偷瞥向她。
苏织儿并未注意那些视线,只看向面前正专心致志对弈的两个贵女,或许对于从前的苏织儿来说压根看不懂她们下的这局棋,但对于如今的她而言,甚至能稍稍思考她们下的每一手是不是最佳的选择。
毕竟她的棋是她那棋艺不凡的夫君亲手所教,虽他教她的时日不长,但怀绥儿的那段日子里,她闲来无事便爱拿着棋谱自己琢磨,棋艺已然精进了许多。
她薄唇微抿,静静看着,在他们下至近三十手时,有些惋惜地低叹了口气,果然没多久,那着宝蓝暗纹上衫的贵女便败下了阵。
而她对面着紫藤绣花折领衫的贵女像是早有所料,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想来应是对自己的棋艺颇有自信。
“这位姑娘的棋艺是不是很厉害?”苏织儿忍不住低声问许岸之。
许岸之点了点头,“这是工部崔尚书家的三姑娘,棋艺在京中一众贵女中确实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那这京中莫不是还有更厉害的!
苏织儿在心下感叹间,却陡然听一声“苏姑娘”。
她抬首看去,便见方才赢了棋的这位崔家三姑娘正含笑看着自己,随即徐徐开口道:“苏姑娘是头一回来参加春日宴吧,既得来了,不若同我下上一局如何?”
苏织儿秀眉微蹙,不明白两人今日是头一回见,缘何这位崔三姑娘独独盯上了自己,然下一刻瞥见那崔三姑娘透过她,将视线落在后头的许岸之身上,她登时恍然,原是因着她动了这位崔三姑娘的“猎物”。
苏织儿思忖片刻,看着那崔三姑娘灼热的目光和四下一些人看好戏的眼神,晓得她们是想看什么。
是她被狠狠羞辱的模样!
她爹并未避讳她的身份,对外如实道出她是他当初被流放沥宁时同沥宁的一个女子生下的孩子,现下整个京城都知道,她苏织儿出身在那般苦寒贫瘠之处,自小在乡野之地长大。
只怕是胸无点墨,毫无教养,粗俗不堪。
才至京城不久,苏织儿便听了不少这样的流言,才始知苏老太太当初对她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虽苏老太太强调了让苏织儿安安分分,莫要招事,可这会子人都欺负到头上了,她苏织儿也实在不是多会忍的性子。
既然他们想看她笑话,好啊,那便看个够。
见苏织儿久久沉默不语,亭中不少贵女都面露嘲讽,只当她是怕了。
许岸之亦是这般认为,正当他薄唇微启,想替苏织儿解围时,却见她缓缓抬眸,面露笑意,落落大方道:“三姑娘这般盛情我也不好拒绝,不过我只学过一年多的棋,棋艺实在拙劣,到时若输得惨烈,还望各位莫要笑话我的好。”
众人哪里不知她与崔家三姑娘对弈会有什么结果,不少人只想看她恐惧狼狈,不知所措的样子,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坦然无所惧,不免顿觉无趣。
听得此言,崔三姑娘的唇角亦渐渐耷拉下来,亦觉失了兴致。
但她说过的话又不能反悔,只得笑着示意苏织儿坐下,见苏织儿伸手去拿棋盒中的棋子似欲猜先,她快一步道:“不必猜先了,我也断没有欺负苏姑娘的道理,要不,我直接让苏姑娘十个子吧。”
十个子!
此言一出,四下登时响起一阵低低的笑。
苏织儿懂棋,明白她们在笑什么,怕不是在想,这十子若不让,只怕她也压根下不过十几手去。
然她并未生怒,只朱唇微抿,思忖片刻笑着道:“十子实在太多了些,还是……让我三子吧,这让的多了若我还不赢,岂不是会很难堪?”
苏织儿这话令坐在对面的崔三姑娘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京中姑娘说话一个个向来含蓄,从未见过能把话说得这般直白的,且她一人把话都说尽了,待会儿就算输了,只怕连嘲讽都不好嘲讽。
崔三姑娘心下对苏织儿的厌恶更甚,果真是乡野之人上不得台面的,当真处处令人讨厌。
她扯起唇角道了声“好”,随即见苏织儿在棋盘上毫无章法地落下三子,更是在心下冷嗤,果真是个压根不会下棋的。
她也不需下什么狠手,怕就能早早将这局棋给了了。
不止是她,亭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然他们不知道的,此时在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一人正负手立于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花园凉亭中的场景。
他身后,老定远侯和定远侯世子正躬身而立,尤其是方才赶来的定远侯,更是满脸惶恐道:“不知陛下驾临,老臣有失远迎。”
立在窗前之人墨发以玉冠高束,一袭深烟圆领长袍,腰佩麒麟纹羊脂白玉,背脊挺拔,气度高华,只薄唇紧抿,面容沉肃,周身散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威仪。
少顷,只听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凉声道:“起来吧,宫中无趣,朕不过一时兴起,想起今日定远侯府热闹,便来瞧瞧。”
“是。”老定远侯悄悄抬眸,见这位刚登基不久的陛下静静眺望着花园那厢,面上不见笑意,猜测大抵是因为没看见那位宋二姑娘觉得失望了。
这位新陛下不打一声招呼,突然来他们定远侯府,还能为着什么,自是为了那位宋二姑娘。看来坊间传闻首辅宋颐家的二姑娘恐会被新帝封为皇后一事大抵没错了。
但老定远侯也不敢多加置喙,只忙命人上了茶水点心,又提议道:“看样子,那厢像是在下棋,陛下若是感兴趣,不若亲自去瞧瞧?”
“不必了。”萧煜紧盯着凉亭中那正埋头思索如何落子的藕荷身影,眸色沉冷,“朕……不感兴趣。”
此时,凉亭内观棋的众人已然没了太大的兴致,虽这位苏姑娘超乎他们的所料,居然同崔三姑娘下出了二十手,但看如今这棋局,只怕胜负已定,这位苏姑娘怕是不可能再赢过崔三姑娘。
那崔三姑娘见得苏织儿仍是蹙眉每一手都下得极其认真,忍不住暗暗嗤笑,下颌微扬,已然以一种胜者安慰败者的姿态道:“苏姑娘,这局棋你已然很努力了……”
苏织儿闻言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崔三姑娘说的不错,这棋我确实尽力了,毕竟从前我只跟一个人下过棋的。”
说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只跟一个人下过棋?
崔三姑娘只觉好笑,怪不得棋艺这么差,想必那人的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
正当她扁了扁嘴,再次看向棋盘,欲就这般了结这场棋局时,举着棋子的手却是骤然僵在了半空,她面色发白,似是不敢相信,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可复又再看,仍是方才那个结果。
崔三姑娘的异常很快引起了亭中众人的注意,头一个察觉棋局之变的是许岸之,他凝神看了片刻,骤然扬起惊喜的笑,“苏姑娘,你赢了!”
亭中顿时一片哗然。
苏织儿回首看了站在她身后的许岸之一眼,嫣然一笑,心骤然松了下来。
没想到她那夫君曾经教给她的法子还真有用,趁对方得意忘形之际,以出其不意之法将其一举厮杀。
亏得她还记得先前周煜和韦泊言下得那局棋,周煜周密的布局和最后出人意料的反转她做不来十成十,但也能依葫芦画瓢,学得五分像。
没想到也足够对付这个崔三姑娘了,不过谁让她先想着折辱她的,她苏织儿也不是好欺负的。
想起周煜,苏织儿唇间的笑意复又浓了几分。
待他到了京城,她定是拉着他好生说说此事的。
她这发自内心的一笑,登时令她比那凉亭四下盛开的芍药更加娇艳灼人,一时间亭中不少世家公子都看愣了眼。
然他们不知,在那高楼之上,有人缓缓将手落在窗台的框沿上,大掌收紧,其上青筋崩起,几欲将窗框捏碎。
萧煜远远望着苏织儿如春光般明媚的笑颜和那些落下她身上的灼热目光,双眸微眯,似在拼命压制着眼底燃烧的怒意。
他承认他封苏岷为毅国公,召他携家眷进京,是有私心所在。
这一年多来,他从未打探过她的消息,其实心底有那么一分不希望苏织儿一道出现在入京的家眷里,可他并未如愿,甚至不待她回京,她要参加春日宴的消息便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春日宴……
他不信她不知这春日宴究竟为何,她当初那么爽快地抛弃他,如今竟已想着再寻一个更适合的男人了吗?
萧煜原本以为,他再见到苏织儿时,定能做到无动于衷,但今日真正见到苏织儿他才发现,他早已冰冷的血在一瞬间竟复又沸腾起来,满携着对这个女人灼热的占有欲。
甚至令他看见方才那个场景时,陡然生出挖了那些盯着她看的男人们的眼睛。
当年,分明是她先招惹的他,如今不管他喜不喜欢,她到死都是他萧煜的东西,容不得旁人觊觎半分。
且凭什么她弃了他,还能过得这般自在欢愉,无忧无虑,不管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应该乖乖待在他身边,陪他一同在这个无尽的黑暗深渊里痛苦沉沦。
第64章 赐婚
打苏织儿赢下这盘棋, 那崔三姑娘的面色便始终不大好,偏苏织儿还要道一句“承让”的话,更是气得那崔三姑娘脸都黑了。
亭中众人其实好些都还没悟过来这棋苏织儿究竟是怎么赢的, 不由得都围着那棋盘仔细琢磨, 苏织儿趁机站了起来,余光瞥见看向她的许岸之, 总觉得他好似要对她说什么, 苏织儿不想又给自己惹麻烦,只想躲这位镇南侯世子远远的, 忙装作没看见快步出了凉亭,走了两步,就听身后有人笑道:“苏姑娘你可真厉害, 居然能赢了那崔三姑娘。”
苏织儿折首看去,便见一着水蓝花罗衫子的姑娘站在她身后,笑靥明媚,一双眼眸灿若繁星。
这笑是不是发自真心, 苏织儿看得出来,这姑娘瞧着似乎比她小上一些,面相也讨喜,她亦扬笑道:“没什么,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我虽棋艺不佳,但也知道,这对弈要取胜哪能只靠运气好呀。”那姑娘说罢,便同苏织儿介绍起了自己,她自言她姓岳, 名唤澜清,父亲是光禄寺少卿, 今年方才及笄,还比苏织儿小上两岁,也是头一年来参加这春日宴。
两人简单认识了一番,便一道在凉棚底下坐下,离亭子那厢远了,岳澜清方才低声道,“不过说实话,苏姐姐你赢了那崔竹然,可令好些人都心生痛快呢。”
她虽是头一年来参加春日宴,但并非头次参加京中宴会,自然识得那位崔三姑娘崔竹然。
“苏姐姐莫要误会,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那崔竹然一样傲气,仗着自己棋艺不俗,就到处欺负人的。有些姐姐之所以对你冷淡,大抵因着头次见,对你还存着些许戒心,指不定往后熟了便好了。”
听岳澜清的语气,显然不喜那崔三姑娘,她顿了顿,又看向苏织儿道,“不瞒苏姐姐说,你今日来,其实崔竹然那帮子人私下里是等着瞧你笑话的,可没想到苏姐姐生得这般美,方才又下得那么一局好棋,狠狠搓了那崔竹然的锐气,可不将她气得不轻吗?”
苏织儿扯唇笑了笑,须臾,纳罕地问道:“这京城中人都很喜欢下棋吗?”
“本也是喜欢的,但最近尤为风靡。”岳澜清解释道,“因着我们这位新登基的陛下极善棋艺,或是为了逢迎我们这位新陛下,京中便兴起了这阵对弈之风,棋艺佳者常是能因此受到追捧。”
“原是如此。”苏织儿恍然大悟,她自小生活在沥宁那般偏远之地,每日苦恼的只有腹中温饱,对外界之事,尤其是朝堂之事可谓一无所知。
可如今身在京城,她又免不了将来参加这般宴席,自是得多了解一些的,便问了岳澜清关于新帝之事,幸得这岳澜清也是个热心的性子,便不厌其烦地将新帝之事大致讲给苏织儿听。
听得大澂如今这位天子昔日竟也蒙冤惨遭流放,苏织儿不由得想起他那位流人夫君来,心生感慨,没想到连天子也会有这般曲折,令人唏嘘的遭遇。
说着说着,岳澜清蓦然自顾自笑起来,凑过脑袋与苏织儿耳语道:“我告诉你姐姐,我们如今这位新陛下,生得可是仪表不凡,俊美无俦,好几年前,我曾有幸瞧见过一回,着实是易令女子一见倾心的容貌!”
见岳澜清说话间双眸发亮,苏织儿只抿唇笑了笑,敷衍地答了一句,“是吗?你这说得我都想见见了。”
虽这般说,但苏织儿心底却并不以为然,说到令女子眼见倾心,她脑海中一下便闪过她家周煜的脸。这话她可不服,纵然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也觉得她家夫君是生得最好看的。
两人闲聊间,却见消失了好一会儿的定远侯世子夫人复又出现在了花园里,只不过她还亲昵地挽着一位姑娘。
见得那姑娘,原还有些怅怅的崔三姑娘崔竹然一下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不止是她,不少贵女都霎时笑着围拥了上去,和方才见着苏织儿的态度全然不同。
瞧着她们这般热切,苏织儿疑惑不解,忙问身侧的岳澜清,“这姑娘莫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们可也要去拜见?”
听得“拜见”这二字,岳澜清忍俊不禁,“眼下倒不至于,这位姑娘是宋首辅家的二姑娘,名唤宋茗箬,如今陛下后宫空悬,后宫事务全由前一阵才自隆恩寺回来的太皇太后主持着,外头都说这位宋二姑娘怕是很快便会被封为皇后了,说不定到时就真得拜见了。”
苏织儿凝神打量着那位被众星捧月的宋二姑娘,的确是端淑高雅,气质不凡,她提步至亭中,同众人颔首招呼罢,与许岸之和其余几位世家公子闲谈起来,举手投足有礼有节,落落大方,真真尽显贵女风范。
皇后啊……
苏织儿盯着那宋二姑娘瞧,不得不说,她确实很适合皇后这个位置,她想象中的皇后大抵也应是这个模样的。
既得人已到齐,又临至正午,定远侯世子夫人便领着众人至正厅用宴,直至宴罢,苏织儿都和岳澜清在一块儿,宴后不久又在园中消食赏花罢,今日这春日宴便总算是了了。
由凝香扶着上了马车,甫一在车上坐下,苏织儿不由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浓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使得她瘫软下身子只能倚靠着车壁休憩,万万想不到参加个宴席竟会这般累。
苏织儿在车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然抵达毅国公府门口。
她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却见苏岷的贴身小厮李吉正站在府门外,见她回来,忙快步上前,“姑娘,国公爷吩咐,让你一回府就去书房寻他,他有事儿同您说。”
有事同她说?
苏织儿似是想到什么,心下骤然一喜,连瞌睡也一下消失无踪了,“可是沥宁那厢来了消息?”
李吉沉默了须臾,也不敢瞒骗苏织儿,答:“好似是沥宁来了信……”
他话音未落,便觉身侧掀起一阵风,他家姑娘已然激动地提起裙摆,笑意粲然地直奔国公爷的书房而去。
李吉立在原地,却是蹙了蹙眉,方才见苏织儿这般高兴,他没好说出口,其实苏岷看了那信后神色分外凝重,怕只怕这送来的并非什么好消息。
然苏织儿并不知晓这些,她自以为周煜的事解决了,她和周煜见面的日子临近,她气喘吁吁地跑进苏岷的书房内,还未见着人,便急急唤了一声“爹”。
苏岷正坐在东面的花梨木书案前,薄唇紧抿,一双剑眉深蹙着,苏织儿瞧见他这般神色,心下一咯噔,但还是上前急切道:“爹,可是沥宁那厢来信了,可是有周煜的消息了?”
苏岷垂眸看了眼平放在他面前的信笺,旋即缓缓看向苏织儿,好一会儿,才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那……他何时能来京城?”苏织儿迫不及待地问道。
见得苏织儿这般期待的模样,苏岷只觉胸口阵阵发闷,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少顷,才道:“他可能来不了京城了……”
闻得此言,苏织儿唇间笑意微滞,“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周煜的事办得不顺利吗……难不成是他当初犯的罪太大,很难免除他流人的身份?”
苏岷没有说话,若只是这般倒还好些,可他压根连替周煜免除流人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他沉默许久,只站起身,将手中的信递给苏织儿,“你……还是自己看吧。”
苏织儿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令她爹的脸色这般难看,她深深看了眼苏岷手中的信,方才接过飞快地览读起来。
很快,苏织儿的面色变得一片惨白,她睁大了杏眸,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凌乱,她总觉得是自己看错,反反复复地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可得到的结果始终只有一个。
末了,苏织儿仍是不愿相信,她眸中含泪,侧首祈求般地看向苏岷,似是想从他那厢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苏岷看出她的心思,长长叹了一口气,“织儿,周煜死了,他死了……”
“不是的,不会的,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苏织儿几乎站立不住,只能伸手扶住桌角。
怎么可能呢,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是不是有人伪造了信,还是说这一切是周煜开的一个玩笑,为了报复她当初的不告而别。
看着苏织儿几近崩溃的模样,苏岷比谁都能了解她心里的痛苦和那种难以置信,可事实就算残忍,也根本已改变不了。
“织儿,爹知道你很难受,但此事是真的,亦是住在你们对面的牛三婶他们亲口所言,周煜他,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没了……”
没了?什么没了?
苏织儿脑中一片空白,她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吧。
周煜还未见过他们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还未团聚,他怎就没了,怎会没了呢。
她抬眼看向苏岷,却是一瞬间眼前发黑,眼看着苏岷惊慌失措地喊着她的名字奔向她,她亦是不可控地软下身子,骤然倒落下去。
*
春日宴那日后,苏织儿那局令人称奇的棋局不知怎的在京城流传开来,亦有国公嫡女貌美的传闻,虽先头也有上门提亲的,可棋局流传出去后,一时间上毅国公府提亲的人多得几欲踏破门槛。
然对于这些人,苏岷却是一个都未应,只模棱两可道家中女儿才认亲不久,舍不得她这么快嫁人,还想在身边多留一段时日。
可只有府中极少一部分人知晓,自那日得知周煜的消息后,苏织儿便因伤心过度而病倒了。
凝香亲自去城中最好的糕食铺子买了苏织儿喜欢的桂花糕回来。
见屋内安静,稍稍打起竹帘子往内望了一眼,旋即同站在门边不远的凝玉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凝玉不明所以地掀帘而出,就听凝香悄声问道:“姑娘可还在睡?”
“方才起来,这会儿又拿着那支木簪子坐在小榻上愣神呢……”言至此,凝玉心疼地叹声道,“姑爷那事儿对姑娘的打击太大,这才几日,整个人好似都瘦了一圈。”
凝香闻言抿了抿唇,颇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迟疑片刻,她将凝玉拉至院中一僻静无人处道:“方才我给姑娘去买桂花糕,遇着了世子,世子问起姑娘来,我一时嘴快就将……就将姑爷没了的事给说了……”
“你这!”凝玉面色微变,“你的嘴怎么……”
“你说,当是没什么大事吧。”凝香颇有些担忧道,“毕竟老夫人见咱们姑娘这么伤心,都说了要将小公子赶紧接回来,指不定姑娘见着小公子,心情便也能好了,姑爷那事儿想必很快也得说出来……”
凝玉皱了皱眉,“罢了,你都说出去了,左右姑娘的事世子爷也是知情的,应是没什么大碍,还是赶紧将这桂花糕给姑娘送去吧,姑娘一向喜欢,说不定愿意吃上一些。”
凝香点了点头,快步提着糕食进了主屋,果见苏织儿正坐在榻上攥着一枝粗糙的桃花木簪愣神。
见得苏织儿这般,凝香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她将桂花糕装在盘中,轻轻放在榻桌上,低声劝道:“姑娘,您这几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奴婢特意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桂花糕,您好歹吃些吧。”
苏织儿眼睫微抬,看向那桂花糕,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复又滴落下来。
从前在沥宁时,她记得他就曾为她买过好几次桂花糕的。
瞧见苏织儿又哭,凝香亦不免有些哽咽,“奴婢知道姑娘伤心,但姑娘也得顾及些身子,您想想小公子,不论如何,你还有小公子呀,你若生病倒下了,小公子该怎么办呢……”
听得这话,苏织儿强咽下喉中涌上的泪意,静坐了片刻后,拈起盘中桂花糕就往嘴里送,强忍着泛上来的恶心拼命往下咽。
凝香说得对,她还有绥儿,如今绥儿没了爹,只有她这个娘了,她不管再伤心,都需得坚强起来,好生将她和周煜的孩子养大。
她吃得急,一时呛了喉不住地咳嗽起来,凝香忙递过茶水给苏织儿喝。
腹中空了太久,苏织儿只勉强咽了两块就再也吃不下了,她因病昏沉难受得厉害,令凝香出去后,复又躺了下来。
她蜷缩起身子,将木簪抱在怀里,心里跟堵了块大石一般闷得喘不过气。
她想过千万种与周煜团聚的场景,却独独没想过他已不在人世。没想到到最后,她和周煜还是落了个和她爹娘当年一样的结局。
当初,她能以相对轻松的语气安慰她爹,然当自己遇到此事,才知那种悲痛欲绝,根本无法轻易解脱。
她闭上眼,稳了稳呼吸,也知自己不能永远这般伤心,她是娘,需得为了她的绥儿重新振作起来才行。
晚膳,苏织儿喝了小半碗凝玉端来的鸡汤,喝了大夫开的药,第二日精神显然好了一些。
她已试着放下,如今只等着绥儿被送来京城,与她母子团聚。
正当苏织儿坐在梳妆台前,将那支桃花木簪插入发髻间,却见老太太屋内的人慌慌张张地进来传话,“姑娘,国公爷和老夫人让奴婢请您去正厅,说是宫里来了人,要宣旨呢?”
宣旨?
苏织儿不明所以,但也知这是耽误不得的事,忙起身整了整衣衫,快步随那婢子往国公府正厅的方向而去。
正厅中,苏家人已然到齐,那前来宣旨的内侍见着苏织儿,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还道了句“恭喜”,苏织儿只觉莫名其妙,但紧接着便随苏岷和苏老太太等人跪下来,听那内侍道:“传太后懿旨,毅国公独女苏织儿温婉贤淑……许配镇南候世子许岸之……择良辰完婚……”
苏织儿听着这内侍尖细的嗓音,只觉脑中嗡嗡地响,这每个字她似乎都能听懂,却又不甚明白。
这位公公在说什么?
太皇太后赐婚,将她许配给了许岸之?
正当她懵然之际,衣角倏然被苏老太太扯了扯,苏老太太虽亦有些面色难看,但也知这个时候断断不能做什么不该做的,说什么不该说的。
苏织儿同样心知肚明,她面色苍白如纸,可即便如此,仍是强撑着站起来接旨。
苏岷命人好生招待那传旨的内侍,让他留下用了饭再走,那内侍摇头道:“多谢毅国公好意,奴才还需向太皇太后回话,便不久留了。”
说着,他复又看向苏织儿,“恭喜苏姑娘了,苏姑娘不知道,这赐婚还是镇南侯世子昨日特意进宫向太皇太后求来的,想来是爱慕极了苏姑娘,将来等苏姑娘过门,和世子定能相敬如宾,鸾凤和鸣……”
苏织儿只勉笑着道了声“谢”,旁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脑中此时如缠着一团乱麻,怎也理不清。
他许岸之是疯了吗?
分明知晓她早已成亲生子,为何还要同太皇太后去求赐婚一事!
那内侍还在说着,好似说了一句“记得明日进宫向太皇太后谢恩”云云,苏织儿也没怎么入耳,直到人被苏岷亲自送出了府,她仍是呆愣在原地。
苏老太太看出苏织儿的异样,低低唤了她一声,也理解她此时心底必然很乱,正欲开口劝慰,却听苏织儿幽幽道:“祖母,你让织儿一人静静吧。”
苏老太太闻言抿了抿唇,低叹一声,点了点头,眼看着苏织儿失魂落魄地出了正厅。
此时的苏老太太可谓后悔莫及,若她当初不瞻前顾后,道出苏织儿已然成亲的事,事情恐不会至现在这般。
如今倒好,太皇太后亲自下的圣旨,谁人敢忤逆,只怕苏织儿这回不嫁也得嫁了。
那厢,苏织儿快步回了屋,屏退了所有仆婢,只一人静静呆坐在小榻上。
这几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实在太过突然,打她个措手不及,但苏织儿不至于头脑发昏,混沌到就这般乖乖顺从所有的安排。
譬如她就很清楚,她决不能嫁给许岸之。
她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她心里从始至终只有周煜一人,从前是,将来也是。
她不想做什么世子夫人,只想守着她的绥儿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可她也明白,太皇太后降下的圣旨,不容她忤逆,不然怕是会给毅国公府惹来大麻烦。但这并不代表此事没了转圜的余地,既无法从太皇太后那厢入手,那她便去劝劝许岸之,他或只是一时脑热,说不定冷静过后便能想通。
苏织儿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木簪,暗暗在心底下了决定。
明日先进宫向太皇太后谢恩,而后她再找机会与世子说清楚。
她自认将一切都打算得极好,可她绝不会想到翌日进宫会见到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发生这般荒唐的事。
………
宁安阁内昏暗寂静,静得落针可闻。
苏织儿盯着埋首在她颈间的男人,思绪渐渐回笼。
想到他故意装作不识她的样子,说的那些话,做的这些事,都是对她无尽的羞辱。
他是周煜,却又不是。
因为她记忆中的夫君绝不会这般伤她。
一瞬间,一股浓烈的委屈涌上心头,令苏织儿杏眸发红,终是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第65章 囚梦
苏织儿并未发现, 将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间的男人,嗅着她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熟悉诱人的女子馨香, 薄唇有意无意地在她若凝滞般雪白滑腻的肌肤上擦过, 呼吸变得略略粗沉,双眸不知不觉间泛起一层淡淡的猩红。
萧煜太清楚苏织儿的滋味了, 那般曾令他醉魂酥骨, 若野兽般不知餍足的滋味。
像她这般的天生尤物,就应被他囚于掌心, 成为独属于他一人的玩物,而不该妄想去与旁的男人琴瑟和鸣。
萧煜抬起大掌,顺着身下人盈盈一握的腰肢滑下, 落在她裙身的衣带上,正欲解开,却听耳畔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他动作微僵,冷冷抬眼看去, 便见苏织儿朱唇轻咬,哭得梨花带雨,她一双泛红的杏眸紧紧盯着他,满含着委屈与难以置信。
萧煜静看了她片刻, 却是唇角微扬,泛起一丝嘲讽的笑。
她哭什么?
当该欢喜雀跃才对不是吗?
京中多少女子想着入宫为妃,他将她最喜欢的荣华富贵都拱手奉到了她的面前,她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该是承了他的幸后跪地谢恩才是。
她也该庆幸他对她的身子还算有那么一些兴致, 不然以她当年对他所为,又岂会被他轻易放过。
萧煜眸色沉冷, 对苏织儿的眼泪无动于衷,正欲继续手下的动作,余光却骤然瞥见苏织儿插在发髻间的那枚木簪。
他不可能认不出来这枚木簪是当初在沥宁时他亲手为苏织儿所做。
他剑眉微蹙,心底骤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当初既然走得那么决绝,如今戴着这东西又是想做什么,假惺惺骗人骗己,减轻当初抛下他的愧疚吗?
萧煜的兴致陡然间烟消雾散,只沉冷着面色,起身坐了起来。
感受到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苏织儿亦抬眸看去,见他放开了自己,忙伸手拉起被扯落的半边衣裳,甚至顾不得眼前这人是大澂的九五之尊,便抹着眼泪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待。
守在门外的小成子见得这位苏姑娘泪眼朦胧,颇有些衣衫不整地出来,不由得惊了惊。
可也不敢多言,只垂下脑袋,任由她跑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大着胆子往一片寂静的屋内瞥。
萧煜登基,小成子虽如今一跃升至天子跟前伺候的内侍,但他们这位陛下的心思他实在是猜不透,也不明白陛下为何让他安排一个小太监将那位苏姑娘骗过来。
两人里头做了什么,不,应当说是陛下对那位苏姑娘做了什么,看那苏姑娘出来时的样子,可想而知。
小成子承认那苏姑娘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花容月貌,风姿绰约,恐京城中也没几个贵女的能与之相较。
可……可那苏姑娘如今不是镇南侯世子未过门的妻子吗?此事若流传出去,让外人晓得,可如何得了!
怕是要给他们陛下安一个沉溺美色,抢夺臣妻的罪名。
小成子轻“啧”了一声,皱了皱眉头,但到底也不敢置喙,少顷,只轻手轻脚地入内。
见萧煜面沉如水地坐在地上,小成子颇有些诧异,但还是躬身上前,禀道:“陛下,您召的人已在御书房等了……”
萧煜闻言,一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骤然瞥来,吓得小成子心猛地一跳。
见他们这位陛下衣衫还算齐整,小成子猜测大抵是方才的事儿没成,才令他这般不虞,他唯恐萧煜迁怒自己,忙埋下脑袋,大气也不敢喘。
片刻后,才听一声冷沉的“走吧”,再抬眉,便见萧煜已然起身阔步往外而去。
小成子连忙跟上,然望着萧煜的背影,他心下仍是忍不住纳罕。
看他们陛下也不是什么好美色之人,不然也不至于到如今后宫都还空置着,可怎的今日不但将那位苏姑娘骗至了宁安居,昨日还命人暗中传消息,避着人将另一位传唤至御书房呢。
好生奇怪……
小成子想不通,也索性便不再想,如今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高公公,即他拜的那位师父说的对,主子的事当奴才的少管,本本分分照吩咐办事儿才是正理。
那厢,跑出了宁安居后,埋头走了一段,苏织儿就像蒙头苍蝇般在这偌大的皇宫中迷了路。
幸得半途逢着几个宫婢,同她指了御花园的方向,她这才又拐回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荷花池附近。
又极巧地遇着了看时辰不早,回来寻她的苏老太太和孙氏。
老太太瞧着苏织儿红彤彤的眼眸,哪里瞧不出她这是哭过了,顿时蹙眉担忧道:“织儿,你怎的了,怎的哭了?”
经历了方才那一遭,苏织儿如今头脑乱得厉害,也慌得厉害,她有太多事想说,却不知如何说起,该不该说,见得苏老太太,她顿时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哽声唤了句:“祖母……”
苏老太太见她这般,心疼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试探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世子欺负你了?”
苏织儿摇了摇头,在苏老太太怀里稍稍平静了些,才垂着眼声若蚊呐道:“没有,只是……只是……刚刚与世子交谈间想起了绥儿。”
听苏织儿提起“绥儿”,苏老太太忙警惕地四下张望,“绥儿的事儿不好在这儿谈,这天也不早了,我们先去慈寿宫同太皇太后告辞吧。”
苏织儿闻言点了点头,三人复又回到慈寿宫,同太皇太后辞行后,便由内侍领着出了宫。
坐在回毅国公府的马车上,苏老太太想起绥儿,不由得低叹了口气,“眼下太皇太后赐下了你和世子的这门婚事,恐怕一时半会儿的,也无法将绥儿接进京来了,而且……绥儿的事恐还得想法子瞒下来。”
说着,她看向垂眸不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的苏织儿,面上显出几分愧意,“绥儿之事,是祖母之过,早知道祖母便不隐瞒你嫁人生子这事,也不会让事情变得像如今这般棘手,让你和绥儿骨肉分离。”
苏织儿抬头看向苏老太太,扯唇笑了笑,安慰道:“祖母,不是你的错,毕竟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
孙氏见这祖孙俩又跟来时一样愁眉苦脸的,想了想,试图缓和气氛,“虽说这织儿与绥儿暂且骨肉分离,是残忍了些,但好在世子是知晓绥儿之事的,而且绥儿还住在世子祈南老家的宅邸里,照应也方便许多,等他和织儿成了亲,过一段日子,再寻个由头将绥儿接进京城来,到时以养子的身份养在府里也是无不妥的。”
虽说这法子风险极大,且实施起来阻碍万千,但孙氏说得并不无道理,苏老太太也出声附和,然苏织儿却是秀眉紧蹙,抿唇不言。
只有她知道,如今的形式已不单单只是这么简单,令她头疼的不仅只有许岸之,还有宫里那位,最令她意想不到的存在。
谁能想到,时隔一年,再见她昔日那位落魄的流人夫君,他却是一跃成为大澂高高在上的君王。
分明还是那张俊秀的面容,可无论是周身散发的极具压迫感的威仪,还是看她时那冷漠中带着几分戏弄讥讽的眼神,都让苏织儿对此人感到万分陌生,甚至于恐惧。
回到毅国公府后,苏织儿这一日依旧没什么食欲,只勉强咽了几口米饭,喝了半碗汤,便回屋休息了。
夜里沐浴罢,她对着铜镜,看着脖颈上若雪中红梅般的一个小红点,白日那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便又一遍遍在她脑中盘旋。
以至于让苏织儿夜里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她梦见自己被囚在一座偌大的金笼里,手腕脚腕皆被沉重镣铐所缚,挣脱不得。
而就在笼外,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他唇角噙笑静静地看着她,可这笑意却丝毫不达一片冰冷的眼底,他眼看着那镣铐擦破她纤细白嫩的手腕,看着她哭泣不止,却始终无动于衷,若在欣赏一只初被囚禁的雀鸟,任由她为摆脱束缚而在笼中做着无用的挣扎。
苏织儿夜半被梦魇惊醒,拥着衾被坐起来时,额头已然是密密的汗珠。
她知道这是假的,可只消一想起那梦中冰冷沉重的镣铐,无法摆脱禁锢的绝望感和男人极其冷漠的眼神,她仍是忍不住一个战栗。
苏织儿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再也没了睡意,她披衣起了身,干脆燃起烛火坐在桌案前写字静心。
亏得平日练得还算勤,她的字较之刚离开沥宁时已然好了许多,至少也算入得了眼了。
及至天边吐白,隐隐的光亮透过窗子探进来,在桌案边上投下窗棂精致的影子,苏织儿因着那梦而躁动难安的心总算是静了下来。
她看着写在纸上的字,不由得伸手在其上虚虚拂过,因着她的字是萧煜亲手所教,故而并不像旁的女子那般温婉秀气,而是婉约中不乏遒劲有力,隐隐带着几分那人的影子。
苏织儿想起在沥宁时的种种,她的字,她的棋,皆由他所授,那时,他总是那么温柔又不厌其烦地,坐在炕上,一遍遍耐心地教她。
昨日在宫中,她因为太过慌乱害怕而跑了,也来不及对他解释什么。
也许他对她这般态度仅仅只是对她当初的不告而别而同她置气。
但若她同他好好解释清楚,告诉他她当初只是迫不得已才离开,她还替他生了一个孩子,他定然会相信她,原谅她的吧。
苏织儿还不了解他嘛,在沥宁时他便是那般,看着不苟言笑冷漠难以接近,但实则就是面冷心软,再良善不过。
她搁下手中的湖笔,虽已下了决定,但与此同时,却也心生烦愁。
纵然她想解释,可那人如今是陛下,并非她想见便能见的,她要怎样才能再进宫见到他呢?
正当苏织儿尚在苦思冥想之际,两日后,像是知晓她心思似的,宫中派人来传话,说太皇太后让苏老太太带着苏织儿和孙氏前往三日后在御花园举办的赏荷宴。
第66章 封妃
赏荷宴毕竟是宫宴, 且是太皇太后所办,自是与那日在定远侯府的春日宴不同。
参宴之人,不仅会有苏织儿在春日宴上见过的部分贵女, 定是还有不少世家贵妇。
苏老太太对苏织儿言, 太皇太后之所以邀她前去,大抵是承认了她, 想借此机会宣扬赐婚一事, 将她正式介绍给众人。
太皇太后爱屋及乌,欲以此方式为她撑腰, 苏织儿很感激,但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既得太皇太后没有改变主意,便意味着许岸之那日听了她的话后, 并未改变主意。
赐婚一事瞒不住,已然不胫而走,京中不少人都已听闻过此事,但还不敢确定, 恐及至赏荷宴那日,经太皇太后之口,便真是人尽皆知,再没了转圜的余地。
进宫参宴那日, 苏织儿可谓头疼欲裂,那桩桩件件缠绕在一块儿,于她而言,好像是一道道难解甚至于无解的题,且环环相扣, 缠绕不止,当真是乱了套了。
前几日已然进过一回宫, 这一次入宫,苏织儿倒也没了头一回的紧张局促,只任由等在宫门外的内侍领着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御花园莲花池中的菡萏较之几日前开得更好了些,微风拂过,空气中淡雅的香气浮动,沁人心脾。
荷花池畔架设了凉棚,底下置桌椅,放了些时令的瓜果点心和茶水,甚是消暑。
太皇太后坐于其中,由身侧的婢子给她摇扇驱热,一边正吃着果子,一边慈笑着与四下的一些命妇贵女们闲谈。
远远瞥见她们,太皇太后喜笑颜开,待她们至跟前,太皇太后也不等苏老太太施礼,忙道:“老夫人免礼,来人,扶老夫人坐下。”
此言一出,登时有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苏老太太扶坐至一旁的圈椅上。
太皇太后则含笑冲苏织儿招了招手,“苏姑娘,来,到哀家身边来。”
苏织儿闻言勉笑了一下,掩在袖中的手不安地揉搓着,虽知晓太皇太后想做什么,心下纵然不愿,但到底不敢耽搁,福了福身,不得不提步上前,有些拘谨地在太皇太后身侧坐下。
太皇太后拉着苏织儿的手,满意地上下瞧了瞧,旋即面向众人道:“这位便是毅国公新认回来的女儿,苏家的大姑娘,想来你们不少人还是头一回见,先头她在定远侯府下的那局棋哀家甚是喜欢,且这丫头乖巧懂事,模样也好,也正是该许人的年岁,哀家思虑再三,便将她许给了镇南侯世子,你们瞧着,两人是不是般配极了。”
其下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有消息被证实心道果真如此的,也有一无所知惊诧万分的,当然不乏愤愤不平心有不虞的,就譬如先前那位想好生教训苏织儿却惨遭落败的崔三姑娘崔竹然。
但不论众人怎么想,但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到底不敢太过表露出来,只能顺着太皇太后的话阿谀奉承。
然她们不得不承认的是,确如太皇太后所言,这位苏姑娘生得极美,肤若凝脂,螓首蛾眉,尤其是此时,一双潋滟的杏眸垂着,安安静静,不知怎的散发出几分惹人怜惜的楚楚可怜来。
这般女子,最易勾去男人的眼睛。
镇南侯世子许岸之不论是家世还是才貌,都是京中不少欲嫁女人家的不二之选,但如今世子夫人的位置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毅国公之女占去,其实大部分人心下还是不快的,也压根瞧不起苏织儿,只是谁也不敢在这般场合明说罢了。
“陛下驾到。”
恰在此时,就听一句尖细的通传声,众人慌乱之下忙起身施礼。
苏织儿亦是一惊,自椅上起来,垂首恭敬地站在一侧,好一会儿,便见一双绣着龙纹的青灰锦靴停在了她的跟前。
“孙儿见到皇祖母。”
听着这低沉又熟悉的嗓音,苏织儿虽已知面前人是谁,可只消想到他的身份,便觉万分不习惯。
“陛下怎的来了?”
“听闻皇祖母在御花园设宴,孙儿自是得来看看。皇祖母瞧,孙儿来的路上遇到了谁。”
面前的男人话音才落,紧接着就听另一道苏织儿并不陌生的男子嗓音响起。
“微臣许岸之见过太皇太后。”
苏织儿微微怔了怔,不由得惊诧地抬眸看去,正与那人视线相撞,许岸之唇角微扬,见她看来,眉眼温柔地笑了笑。
然苏织儿并未有丝毫冲他笑的心情,因为此时有另一道灼热的目光令她后颈一阵阵发凉,她稍稍移过眼,果见站在许岸之前头的人亦在看她,眸光冰冷凌厉,似笑非笑。
她朱唇轻咬,忙不迭垂下脑袋去。
太皇太后倒是未注意萧煜这厢,只看到许岸之看苏织儿时那难掩爱慕的眼神,颇有些忍俊不禁,“你来得正好,哀家瞧着苏老夫人身侧还有两个位置,你便和苏姑娘一道坐在那儿吧。”
“是。”许岸之拱了拱手,便与苏织儿一道往苏老太太身侧而去。
不多时,一宫婢快步行至太皇太后身侧,在她耳畔低低耳语了什么,太皇太后闻言露出淡淡的笑意,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坐在她身侧的这位大澂新帝,神色意味深长。
“陛下好容易来一趟,哀家自是不能让你失望。”
说着,她将视线投向凉棚外,便见一袅娜的身影徐徐朝这厢而来。
她一身月白妆花眉子长衫,牙白暗纹百迭裙,妆容素净,举手投足高洁淡雅,好似一朵庭前幽兰。
苏织儿认识此人,因着先前她曾在定远侯府的春日宴上和前几日进宫路上见过她。
这便是坊间一直传闻最有可能被封为皇后的宋家二姑娘宋茗箬。
太皇太后热切地将宋茗箬拉至她身侧坐下,还转头语重心长地与萧煜道:“陛下年岁不小,后宫至今还空悬,到底不是个事,陛下是一国之君,还是得多选召佳人入宫,尽快替皇家绵延子嗣才是。”
“皇祖母说的是,孙儿定当尽心。”
太皇太后这话好似什么都未说,但好似什么都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传闻恐怕不是传闻,很快便要成真了。
原听到那个传闻时,苏织儿心下并未有什么感受,可此时眼看着萧煜笑意温润地对着那宋二姑娘颔首,她心下陡然闷地厉害,跟堵了块大石一般。
他和宋茗箬一左一右坐在太皇太后身侧,看起来皆是尊贵不凡,像极了一对璧人,苏织儿头一回觉得,他变得跟头顶的天一样遥不可及,再也不是那昔日里身着粗布麻衣,会去河边提水,会帮着她种菜,会替她拾柴升火的那个温柔的夫君了。
苏织儿的眸光不自觉黯淡了几分,正当她欲端起茶水掩盖自己低落的情绪时,却见桌上的一盘糕食被推到了手边,抬眸看去,便见许岸之含笑道:“我听说苏姑娘甚喜甜食,上回我还看见凝香特意去糕食铺子给你买桂花糕,御膳房的糕食便做得极好,苏姑娘尝尝。”
看着许岸之眸中的期许与温柔,苏织儿不可能不明白,这人待自己是真心的,虽是不懂他为何会喜欢自己,可无奈他是,她却不是,苏织儿怨他贸然求太皇太后赐婚的这个举止害苦了自己,但实在恨不了他,只能勉强扯了扯唇角,客气而疏离地拈了一块糕食,颔首地道了句“谢”。
对于她这般态度,许岸之似是有些失望,但很快他复又振作起来。
心想着就算苏织儿眼下虽不喜欢自己,但待他俩成婚后,亦可以好好培养感情,他也会想法子将绥儿接进府来,视若己出,想必时日长了,苏织儿看到他的真心,定会为他所动,回心转意。
苏织儿不知道许岸之在想什么,她只是有些食之无味地一口口轻咬着手中的糕食,正吃着,却蓦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这厢瞧。
她下意识抬首看去,却正撞见那位宋二姑娘宋茗箬似被察觉后躲闪的目光。
她已从太皇太后身侧移坐到了苏织儿对面,此时正转头神色从容地对身侧的婢子低低说着什么,那婢子听罢连连颔首。
苏织儿复又咬了一口手中的糕食,纳罕地蹙了蹙眉。
方才是她的错觉吗……
参宴之人陆续到齐后,太皇太后便示意宫人上菜。
今日这赏荷宴,上的菜色亦是万分应景,有荷花糯米糍,荷花糕,荷花酥,荷花酒,还有荷花莲蓬豆腐,荷叶鸡,凉拌藕片……
看起来怕是令御膳房花费了好大一番心思。
苏织儿好吃,但今日心事重,实在胃口不佳,许岸之的事,绥儿的事,还有如今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那位,都令她烦忧不已,甚至胸口闷得厉害。
正当她夹起一筷子藕片,欲往嘴里送时,却见一上菜的小内侍在旁人未察觉之际,悄悄触了触苏织儿的手臂,旋即将一小张纸条压在了盘底。
苏织儿自是瞧见了,她诧异地侧首看去,便见那小内侍冲她笑了笑,恭敬地一颔首。
此人,苏织儿还有印象,正是她先前进宫时骗她去见萧煜的人。
苏织儿不动声色地转回身,看向压在盘子底下,只露出极小一角的纸条,警惕地往四下张望了片刻,趁着无人发觉,眼疾手快地抽出那纸条垂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旋即收入袖中。
那纸上仅寥寥几个字。
“宴后荷花池东面假山”
这是要邀她见面?
苏织儿下意识抬头看向上首,便见那人正与太皇太后相谈甚欢,或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淡淡往这厢瞥了一眼。
那一眼虽像是无意,然对视的一刻,苏织儿仍是捕捉到了他唇间似有若无的浅笑。
当是他干的没错了!
苏织儿秀眉微蹙,捏了捏袂口,揉皱了藏在其间的纸条。
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去,若去了,他还会像先前在那个叫宁安居的地方一样对她吗?
可苏织儿又觉自己不得不去,她那么想找机会见他,同他说清楚,如今机会他亲自送上了门,兴许错过便再也没有下一回了。
她咬了咬唇,已然做下了决定。
半个时辰后,筵席罢,太皇太后命人上了茶水清口消食,复又坐了一会儿,便带着众人沿着荷花池纳凉观景。
苏织儿本一直紧跟在苏老太太和孙氏后头,直到随众人走过荷花池东面的那片假山后,她才匆匆寻了个肚子不适的借口,复又折返回去。
入假山前,她戒备地张望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后,方才闪身入了那假山里头。
这假山贴着荷花池而建,里头湿漉漉,且有些漆黑,石壁上还倒映一大片流动的水纹。
苏织儿百无聊赖地倚靠着石壁,也不知那人究竟会不会来,等了好大一会儿,见始终不来人,不由得暗叹了口气。
想着再这般等下去怕不是会让苏老太太起疑,正思忖着要不要离开,黑暗中,却骤然伸出一只宽阔的大掌,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苏织儿吓得倒吸一口气,幸得没有喊出声,她定睛看去,便见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若寒夜中掩在丛林里的一头狼。
不知怎的,苏织儿心下一跳,陡然生出几分俱意,紧接着,就听那人低笑了一声道:“苏姑娘既得愿意来,是对朕那日说的话想通了?反悔了?”
听着他语气中淡淡的戏嘲,苏织儿心下一沉,她默了默,旋即抬首直视着面前人,一字一句道:“夫……陛下,臣女有事同您说……”
看着她格外认真的眼神,萧煜面上的笑意敛起几分,少顷,开口道:“好啊,苏姑娘说吧。”
苏织儿暗暗掐了掐掌心,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容,娓娓道:“当初在沥宁时,我不是故意走的,是迫不得已,是范大人同我说,因为我爹通敌叛国之事,我祖母和叔父恐要被问斩,所以我才急着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再加上当时你是流人,不能轻易离开沥宁,我怕连累你,所以我才……我才选择留下一封和离书,不告而别的……”
提及当年事,苏织儿不觉红了眼,嗓音也哽咽起来,“周煜,我真的不是故意抛下你的,真的不是!”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观察着他听到这些话时的反应,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原谅自己。
然片刻后,苏织儿却只见他眉梢微挑,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苏姑娘同朕说这些做什么,朕说过朕不认识什么叫周煜的。”
他逼近几步,骤然俯身勾起苏织儿的下颌,指腹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不过,朕倒是很乐意做苏姑娘的夫君……”
听得他这番话,见得这副神情,苏织儿只觉被被兜头泼了盆凉水,一颗心霎时凉了个透,她眸中噙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陛下……不信臣女说的话吗?”
看着她这番模样,萧煜的眸光渐渐沉冷下来。
便是这双眼睛,这双我见犹怜,潋滟若蕴着一汪湖水般动人的杏眸,惯是会骗人。
遥想在沥宁时,她为了自己的目的,不就曾费尽心思接近他,领他跳入她精心设计的局吗?
他萧煜自小到大已受了太多欺骗,上了太多的当,受了太多教训,再不可能一次次愚蠢地轻信于人。
说什么为了不连累他,说什么是无可奈何才不告而别,当真是感人肺腑,辛苦她这几日为防他报复,想出这般感天动地的借口替自己开脱。
可惜啊,他已非当初那个天真心软,易被蒙骗的周煜了,且周煜已经死了,死在了一年多前的那场大火里,和那座草屋一起彻彻底底焚烧殆尽。
看着他比冰霜还凉的眼神,苏织儿眼睫微颤,一时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他变了,他真的变了,变成了她根本不认识的样子。
他不是她的周煜!
苏织儿轻轻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却,却听见假山外响起一阵说话声,她陡然一惊,下一刻,腰肢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死死缠住,整个人被凌空抱起,抵在了那冰冷坚硬的石壁之上。
她下意识欲张口尖叫,却被大掌捂住了嘴,耳畔响起的低沉嗓音提醒道:“怎的,苏姑娘想被人发现你和朕就这般模样,单独待在这假山洞中吗?”
苏织儿低眸看去,便见自己整个身子都被男人托抱而起,两人此时紧贴在一块儿,她挣扎着想下来,可无奈男人将她死死压在假山石壁上,令她根本动弹不得,她到底怕动静太大教外头人听见,末了,只得放弃般将手搭在了男人的肩上。
看着她这副最终不得不顺从的样子,萧煜满意地扯了扯唇角,眸中闪过几丝愉色。
假山外的人并未走开,反是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闲谈起来。
好巧不巧,这谈的不是旁的,正是她苏织儿。
“听说那位苏姑娘的婚事还是镇南侯世子亲自去向太皇太后求的,你说世子是不是瞎了眼了,怎的会看上那个苏织儿呢。虽得她得了个国公嫡女的身份,但她那生母就是个寻常的乡野农女,她自小也是在沥宁那般地方长大的,一无才学,二无教养,再粗鄙不过……”
“兴许压根不是世子的错。”另一人立即出声维护许岸之,“你瞧那苏织儿生得妖妖艳艳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好像会勾人似的,指不定就是她贪图那世子夫人一位,不择手段,用那张脸勾引了世子,才让世子一时糊涂去向太皇太后求的赐婚,那苏织儿当真是卑鄙无耻……”
苏织儿在假山后默默地听着,这后头一个贵女的声儿,她还能认出来,正是那个与她极其不对付的崔三姑娘崔竹然。
若说不气,那定然是假的,哪有人这般大度,听着旁人说自己长短还无动于衷的。
何况外头两人胡言乱语,什么她勾引许岸之,分明是许岸之自己向太皇太后求的婚,她尚且还不愿意呢。
正当她咬着唇,心下气愤之时,却蓦然觉得耳尖泛起丝丝缕缕的痒意,一时忍不住自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侧眸看去,便见男人正伏首在她的耳边,用贝齿轻轻磨咬着。
苏织儿心下陡然生出一丝说不出的感受。
他不认她,可却处处表露出他就是周煜,他知道她哪里最敏感,最受不住,却偏偏在这个不能出声的时候刻意招惹她。
苏织儿哪能就这般被他轻易拿捏,她怒瞪着眼前人,旋即亦埋下脑袋,一口咬住了他肩上的衣裳,制止自己发出声儿来。
然她方才的那声闷哼,仍是教外头人察觉了,两人的说话声骤然停了下来,旋即就听那崔竹然疑惑地问道:“你可曾听见什么声音,好似是从假山里头发出来的……”
“声音,什么声音啊?”
正当苏织儿提心吊胆,生怕两人走进来查看之际,却听另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道:“不好了,两位姑娘,出事儿了……”
“怎的了,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哎呀,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们快去看看吧……”
假山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很快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苏织儿见状猛地推了男人一把,自他身上下来,一句话也不想再对他多说,转头正欲离开,却听得背后人幽幽道:“苏姑娘若是成了世子夫人,将来多的是这些令你无可奈何的闲言碎语,可若……你成为朕的人,那些人纵然心里就算再不痛快,也得伏跪在你脚下。”
听得此言,苏织儿转过头去,对着他露出淡淡嘲讽的笑,“如今这般,怎的,陛下还能从世子手上强夺臣女不成?”
他分明不认她,不想认她,更是不信她的话,为何还要口口声声说想要她,是在戏耍她吗?
如今事情变成了这般凌乱不堪的局面,她实在不知他究竟要怎样才能解决她已成镇南侯世子未过门妻子之事。
萧煜挑了挑眉,对着苏织儿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倒也不是不可……”
不是不可?
他在说什么?他是疯了吗?
苏织儿秀眉蹙起,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正当她震惊之际,就听那人紧接着道:“眼下苏姑娘出去,外头定然热闹,苏姑娘不如去瞧一瞧,朕精心安排的一场好戏。”
苏织儿呆愣在那里,并不解其意,然看着萧煜微微眯起的眼眸,一股子寒意陡然至脚底乱窜至四肢百骸,她不敢再继续多待,只敷衍地一福身,便逃也似的往外而去。
想着这时候,太皇太后应该带着众人回到了凉棚底下,苏织儿复又走回凉棚,然那里却是一人也无。
她抓着仍留在那厢的一个宫婢问众人去向,那人只道宋二姑娘身子不适得厉害,太皇太后带着众宾客前去探望了,说着,还替苏织儿指了方向,就在不远处的一处楼阁里。
苏织儿本想在原地等,但转念一想,一人坐在这儿,似有些不大好,便依着那宫婢指的方向而去,还未抵达,就见那院外围满了命妇贵女,且一个个交头接耳,面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
苏织儿提步上前,一眼看见了几乎站在最前头,面色难看的苏老太太和孙氏,她还未张口呼唤,就觉四下的目光突然朝她聚拢过来,且一个个看她的眼神极为怪异。
苏织儿也说不出来,只觉被盯得背上汗毛竖立,颇为不适。
她满头雾水地继续往前走,行至苏老太太身侧,便见老太太看到她时面色一变,张口正欲说什么,就见一人摇摇晃晃自屋内被扶了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镇南侯世子许岸之,他面色灰暗,似有些浑浑噩噩,乍一见到苏织儿,他猛然向前几步朝她而来,慌乱道:“苏姑娘,你听我解释,不是这般的,你听我解释……”
苏老太太揽住苏织儿,带着她往后退开两步,孙氏亦挡在苏织儿面前,蹙眉愠怒地瞪着那许岸之。
苏织儿往屋内看了一眼,隐隐看见太皇太后神色异常沉肃地坐在其间。她面前还跪着一个衣衫不整,正不住抽泣着的身影。
透过那件月白长衫,她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那位宋二姑娘宋茗箬。
再看向许岸之时,苏织儿惊得舌桥不下,想到周遭人的反应,再看到方才那副场景,苏织儿心下隐隐猜到什么。
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氏张了张嘴,本想开口,但最后还是没有说,似觉得难以启齿。
一炷香前,有宫婢来禀,说宋二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吃了酒,不适得厉害,问可要请太医。
太皇太后闻言放心不下,命人去请太医的同时也带着众人前去探望,可谁能想到,推开门,却瞧见那宋二姑娘和镇南侯世子衣衫不整地躺在一张床榻上。
虽那镇南侯世子始终说自己无辜,是被人设计,但事已至此,不论真相如何,恐怕他都得对宋二姑娘的清白负责。
孙氏往四下望去,其中不乏看向苏织儿,露出幸灾乐祸神情的。
若镇南侯世子真娶了那宋二姑娘,宋二姑娘入府定不可能只做侧夫人。
那被太皇太后赐婚的苏织儿又当如何,大抵是做不成她的世子夫人了,除非她愿意委曲求全做个偏房。
事不关己,大多数人自是看好戏的态度,毕竟如今宋茗箬这皇后做不成了,就代表着京中旁的贵女们便有了机会,难道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院中众命妇贵女几乎个个心怀鬼胎,正当她们暗暗谈论个不休时,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并未令人通报便阔步入了内。
见得此人,院中寂静了一瞬,众人慌忙上前施礼,眼看着那人随意抬了抬手后,一言不发地入了屋。
但他只仅仅扫了一眼,便复又出来,面向众人道:“今日之事,应纯属意外,可既事已至此,镇南侯世子便择日与宋二姑娘完婚,至于与苏姑娘的婚事,就此作罢……”
话音未落,就见许岸之惊慌上前道:“陛下……”
萧煜冷冷扫了他一眼,随即抬首往院中一处望去。
“可苏姑娘无故失去一桩婚事,到底不公,故而为弥补她,朕会为她另择一去处。”
另择去处……
院中众人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他们这位陛下想替那苏姑娘择京中哪一位更好的夫婿,不过再怎么挑,只怕也很难越过这镇南侯世子去。
与那人视线相交之际,苏织儿心下一咯噔,想起他方才在假山后头说过的话,心下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他面向众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无比荒唐的话,“太皇太后说得对,朕后宫空置,也是该添人绵延子嗣,便封毅国公之女苏织儿为云妃,不日入主云秀宫……”
第67章 入宫
赏荷宴翌日, 新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祉安亲自来毅国公府宣封妃的圣旨。
苏织儿始终木然地听着,末了,上前接旨谢恩, 面上看不出丝毫喜色。
这不足半月, 接了两道旨意,一道赐婚, 一道封妃, 最近的京城哪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苏织儿自觉好像海上的浮舟, 只能随波逐流,任由他人轻易拿捏自己的命运。
领罢圣旨,送走高祉安后, 苏织儿便有些浑浑噩噩地回了屋。
这几日发生的事就跟做梦一般,使她至今有些缓不过来,仅仅一场赏荷宴,她便从准镇南侯夫人变成了云秀宫的云妃娘娘。
那日, 新帝那话甫一说出口,便引得众人哗然,甚至气得太皇太后面色铁青,当即由身旁的嬷嬷扶着回了慈寿宫。
毕竟上一句才宣布她与沈岸之的婚约取消, 下一刻便将她封为云妃,若说新帝不是蓄谋已久,不是存着私心,谁人会信。
众人自然不敢说新帝一句不是,从古至今, 凡是遇着这般事,哪里不是女子的错, 就是因着她苏织儿是红颜祸水,才会蛊惑君心。宴后,许岸之与宋茗箬那桩意外反是少被人提及,她被封妃一事却是在京城被传得沸沸扬扬。
依着圣旨所言,她入宫是在七日后,故而她还有时间好生做一番入宫的准备。
第二日,凝香凝玉正在帮着苏织儿收拾入宫的箱笼时,却听一婢子自院外跑进来,说国公爷来了。
苏织儿起身相迎,很快便见苏岷提步入内,凝香凝玉上了茶后,他抬手令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看这架势,苏织儿便知他爹大抵是有话想同她说。
不过,他并未直接开口,反是凝视了苏织儿片刻,问道:“织儿,关于陛下……你可有什么想对爹说的?”
苏织儿闻言微愣了一下,朱唇轻咬,少顷,却是笑了笑,“入宫后,女儿定会尽心伺候陛下,不会替我们毅国公府丢人……”
听得此言,苏岷眉心微蹙,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颇有些凝重,他垂眸思索了片刻,到底还是直视着苏织儿道:“织儿,爹不是想来听你说这些的,咱们苏家也不需要你来挣什么荣光,爹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件事,陛下他……是你口中的周煜吗?”
苏织儿的手一松,捏在手上的杯盏险些滑落,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岷,“爹,你怎会……”
苏织儿的神情与言语已然告诉了苏岷答案,他闭了闭眼,不由得长叹了气,“织儿,你从未告诉过我,周煜他瘸了左腿。若我早些知晓此事,或是能更快猜出周煜的身份。”
苏岷派去沥宁的人并非没调查周煜的身世,可奇怪的是,沥宁县衙根本查不到一个叫周煜的人,且他与苏织儿成亲的种种也几不可寻。
只能从兆麟村那些村人的口中了解一二。
苏岷将那些零碎的消息拼拼凑凑,最后拼得的结果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因周煜的样貌经历,甚至于去往沥宁及最后“死亡”的时间,都与如今他们这位陛下有太多重合之处。
且“煜”这个字,本就是当真天子的名讳。
“因为我不在意。”苏织儿垂下眼眸,喃喃道,“因为我从未在意他有腿疾,打我认定他的那一日开始,他就只是我的夫君而已。”
言至此,苏织儿蓦然掩面,双肩微颤,忍不住抽泣起来,“可是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他不信我的话,更不承认自己就是周煜,他变得好可怕,就像是我从不认识的一个陌生人。爹,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岷看着苏织儿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心下亦是滞闷难受,若他今日不问,她想是会继续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心底痛苦不堪,他沉默片刻,方才将手落在苏织儿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试图安慰道:“织儿,陛下费劲法子让你进宫,兴许是因着心里还有你……”
苏织儿闻言抬眸看向苏岷,却是扯唇苦笑了一下,她也想这么想,可这两回与他见面,他的所作所为除了让她心寒还是心寒。
“可若他心里真的还有我,哪会不认我,不信我,还用话来折辱我呢……”
虽不愿这么想,但苏织儿甚至怀疑他想法设法让她进宫,便是想将她囚在那座金碧辉煌却轻易不得出的牢笼里,折磨她报复她。
就如她曾梦见的那般。
苏岷薄唇紧抿,面色凝重,少顷,低声问道:“绥儿之事,可要告诉他……”
苏岷话音未落,便见苏织儿不住地冲他摇头,面露恐惧,“不要,我不敢,我不知道若他知晓了绥儿的存在会做出什么。”
如今他不信她,她亦不敢信他。想起赏荷宴那日他在假山中说的话,和镇南侯世子那件极其蹊跷之事,苏织儿不是怀疑,而是确信此事定是他所为。
为了“光明正大”地解除她和许岸之的婚约,封她为婚,他竟会变得这般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将许岸之和那宋二姑娘拖下水。
何况皇宫这般地方,她自己尚且无法确认是否能安生地活下去,再多一个绥儿,到时可如何是好。
“再者,京城之地多是非,绥儿在外头可能会更安全。”苏织儿抬眸恳求地看着苏岷,“爹,能不能帮帮我,暂且帮我瞒下绥儿之事。我会告诉他的,但不是现在。待……待他肯相信我了,待他改变一些,我再告诉他。”
苏岷看着苏织儿无助的模样,只觉心口一阵阵抽痛,他知道苏织儿如今心里比谁都乱,比谁都害怕。
且她有句话说得没错,京城并不安生。
当年那桩导致他“通敌叛国”的案子并未了结,虽抓到了一些小鱼小虾,但苏岷清楚他们背后定还有指使之人。
那人就藏在京中,藏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那才是大澂真正通敌叛国之人,是随时可能爆发的威胁。
如今新帝方才登基,朝局尚且不稳,若突然冒出来一个小皇子,只怕引起轩然大波。
就像织儿自己担忧的那般,陛下对她的态度不明朗,她尚且自顾不暇,此时就怕根本护不住绥儿。
他点了点头,道了句“好”,手无措地在空中悬了半瞬,复又在苏织儿肩上拍了拍,歉疚道:“织儿,是爹没用,帮不了你……”
苏织儿摇了摇头。
她明白,有些事旁人根本插不了手,说到底唯有她自己去面对才行。
入宫的前一日,门房递来一封信,说是镇南侯世子命人送来给她的。
对于许岸之,苏织儿的心情很复杂,但想了想,仍是打开信笺读了起来。
信笺很长,内容也很多。
许岸之在信中告诉她,自己那日到底是如何被设计的。
他自言当时是一个宫婢来传话,道她约他在不远处的楼阁上见面,有要紧话同他说,听得是她,他并未多想便贸然前往,没想到才一进门,便觉头晕目眩,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已被太皇太后等人发现他和宋茗箬睡在了同一张床榻上。
见得后头萧煜封妃的举动,许岸之也不至于傻到不明白,他恐是遭他们这位陛下设计,就为了从他手中将她夺走。
如今事情已无法挽回,他也不可能斗得过当今天子,在信中,许岸之也向她道了无数的歉,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为了娶她,甚至在太皇太后面前搬出了他已故的祖母,言此生只愿娶她一人,又唯恐旁人抢先一步,哀求太皇太后第二日就去赐婚,甚至全然不同她商量。
因为他知道苏织儿定然不会答应。
末了,他让苏织儿放心,绥儿在祈南被照顾得很好,他另寻了一处地方安置绥儿,定不会教人发现绥儿的存在。
苏织儿略略读完信,想起许岸之说的那些对不起她的话,心下很不是滋味。
其实,也全不是许岸之的错,她也有错,若当初她大着胆子将自己成亲一事说出口,也许就能减少后头许多麻烦。
可世事就是这样,选错一步,后头就变得步步错,愈行愈难,甚至根本无法挽回。
苏织儿坐在书案前出了好一会儿神,方才提笔给许岸之回信。
相比于许岸之的厚厚一叠信纸,苏织儿只写了寥寥几十个字。
便是让他忘却旧人旧事,好生珍惜宋二姑娘,祝他与宋二姑娘婚后举案齐眉,白头终老。
她命凝香将信送出去,至此,她与那位镇南侯世子的缘分便彻底了了。
看着凝香拿着信快步而出的背影,苏织儿心底竟有种稍稍舒了口气的轻松,好歹也算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眼下,就等着入宫了。
入宫当天,天还未亮,苏老太太和孙氏便起了,虽不想将气氛弄得凄凄哀哀的,但老太太看着苏织儿被抬出来的那两个大箱笼,一时没忍住,还是用帕子抹了眼泪。
这进宫到底和寻常嫁女不同,皇宫这地方,一旦进去了,哪是那么容易能再见面的,只怕要分别好长一段日子。
见老太太哭,苏织儿亦觉鼻尖酸涩,可她到底忍下了,抱着自家祖母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坐上了宫里前来迎人的马车。
此番入宫,苏织儿将凝香凝玉两个丫头都一并带去了,这两丫头本就是孤女,自玉成关将军府一路跟着她抵达了京城,这会知道她要入宫,两个丫头说什么都要跟她一道走。
云秀宫在皇宫西北面,待苏织儿抵达时,正殿外的院子里伺候的十几个宫人已然等在了那厢。
大多数人都是在殿外伺候的,贴身伺候的苏织儿只留下了凝香凝玉和一个年岁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宫人,那宫人姓胡,自言在宫里待了快十五年了,周围人都喊她一声胡姑姑,苏织儿便也跟着这般叫她。
胡姑姑在宫中待的时间长,知道的规矩与事也多,想来有她在身边,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也好问问,到底妥帖些。
苏织儿按苏老太太提前嘱咐过的,命凝香凝玉给云秀宫的宫人们分发了赏钱,便命他们各自干活去了。
凝香凝玉让人将带来的箱笼抬进来,将里头的东西都归置齐整,待收拾完,便已至午膳时候,可去取午膳的宫婢却是迟迟未归,直去了大半个时辰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那宫婢看着年岁极小,又是头一日伺候新主子,不知苏织儿脾性,生怕她生怒责罚,慌忙请罪,说是今日进宫的妃嫔多,用午膳的时间又挤在了一块儿,这才晚了一些。
“今日进宫的妃嫔?”凝香闻言疑惑地皱了皱眉,不明所以,“陛下后宫,不就只有我家娘娘一人吗?”
胡姑姑看向亦是满目不解的苏织儿,解释道:“娘娘不知道吗?那日赏荷宴后,太皇太后和陛下大吵了一架,过了几日,也不知怎的,陛下就连着册封了好几位京中贵女,她们和娘娘一样,皆是今日入宫。”
言至此,胡姑姑顿了顿,忙又道:“不过娘娘不必忧心,除却福安宫的宁妃娘娘,其余几位进宫的娘娘位份都没有您高。”
苏织儿坐在小榻上,听得此言,敷衍地扯了扯唇角,她确实不知,进宫前的这段日子她几乎整日待在府中,也向来不爱打听京中发生的轶事,故而对于此事一无所知。
“陛下后宫充盈,是件好事,人多了,往后也能热闹些。”
这话听起来大度,但苏织儿心底清楚她哪有那么大度,可即便她心底不舒服又能有什么办法,这里不是沥宁,那人也不是周煜了,他是大澂的一国之君,注定要三宫六院,后宫佳丽三千,早晚的事罢了,她阻止不了,便只能这般默默接受,总归是好受些。
用过午膳,苏织儿在临窗的小榻上午憩了一会儿,起来后又拿了本闲书读。
晚膳前,胡姑姑笑意暧昧地端了件衣裳进来,道:“娘娘今日进宫,指不定夜里会受幸,一会儿可要沐浴更衣,好生准备准备。”
苏织儿瞥了眼托盘里那件薄若蝉翼的寝衣,淡淡“嗯”了一声,也未多言。
看着她这般不咸不淡的态度,胡姑姑只觉奇怪,听闻旁的几个宫里,眼下正是忙得热火朝天,哪一位娘娘不是在精心准备着,就希望今日能得陛下临幸,最好能尽快怀上皇嗣,一朝母凭子贵,飞上枝头。
偏就这位最早被陛下册封的云妃娘娘似是一点也不在意,甚至是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
主子的事,胡姑姑也不好置喙,只膳后同凝香凝玉一道伺候苏织儿沐浴更衣。
她本想给苏织儿周身抹上香膏的,这香膏还是宫中秘方,甚是好闻,许多年前,胡姑姑曾在先皇宠妃高贵妃跟前伺候过,当年高贵妃还凭此香膏专宠了好一段时日呢。
苏织儿听罢却是摇了摇头,显得不大愿意,见她拒绝,胡姑姑只觉可惜,但并未再劝,毕竟就算不抹这香膏,她们这位云妃娘娘也足够明艳动人了。
不得不说,她今日挑的这身寝衣实在适合她们娘娘,茶红的颜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如玉,薄透的纱料子使得内里裹着丰腴的桃粉小衣若隐若现,她家娘娘纵然不说话,就这般眉目微垂坐在床榻上,仍是美得勾人心魄,确实也不需那香膏锦上添花。
其实对于陛下今日来云秀宫,胡姑姑还是颇有一番自信的。
毕竟赏荷宴后,外头都在说,陛下怕不是对这位原准镇南侯世子夫人觊觎已久,才会这般迫不及待在镇南侯世子出事后就封她为妃。
外殿的莲花更漏一滴滴随着时间流逝,也不知等了多久,胡姑姑就听始终安安静静坐着的那位云妃娘娘蓦然开口问道:“几更天了?”
“回娘娘,两更天了。”凝香答道。
听得此言,苏织儿竟是直接爬上了床榻,一边扯过衾被,一边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困了,想睡下了。”
胡姑姑登时惊了惊,“可娘娘,这才刚至二更天呢……”
苏织儿明白胡姑姑的意思,她抿了抿唇,淡淡道:“他不会来了,兴许去别处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不必再等了。”
胡姑姑闻言不由得蹙紧了眉头,站立片刻,见苏织儿心意已决,已然在床榻上躺下,无奈之下只得示意凝香凝玉放下床帐,熄了烛火,静静退了出去。
然内殿床榻之上,苏织儿并未睡,她只睁着眼睛,面墙而躺,凝眉若有所思。
虽她如今已成了他的妃嫔,可她并不想活成他的附庸,过想法设法讨好,日日盼着他来的日子。
他既得不认她,那她也不认。往后他再不是周煜,再不是她的夫君了。管他今日去宠幸这个,明日去宠幸那个,都与她无关。
虽这般想着,苏织儿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但她只是抽了抽鼻子,并未掉眼泪,旋即像是赌气一般拉起那薄薄的衾被将脑袋埋在了里头。
那厢,皇宫御书房。
内侍小福子依着高祉安吩咐端了宵夜回来,临至御书房殿门外,便被一人给扯住了,好一会儿才脱了身。
高祉安正在殿外站着,远远看见了这幕,待小福子行至跟前,问道:“方才那外头是谁啊?”
小福子答:“回高总管,是今日新进宫的娘娘暗中派人来打探消息的,这一晚上都已有好几个了,看来都是在关心陛下今晚的去向。”
两人的说话声虽低,但还是透过殿门,传到了内里正在批阅奏折的萧煜耳中,使得他正在书写的笔微微滞了滞。
高祉安同小福子一道入内时,暗暗抬眸观察了一眼萧煜的面色,见他虽仍是那副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的样子,但周身的气息平和,想来心情当是还不错。
他这才放下心来,眼神示意小福子将宵夜搁在那张楠木桌案上,旋即躬身道:“陛下批阅了好几个时辰的奏折了,不若先吃些宵夜垫垫肚子。”
虽高祉安不明缘由,但果如他所料,他家陛下今日心情极好,听他言罢,竟真搁下了手中的笔,一言不发地拿起汤匙,吃起了送来的汤水。
高祉安见状心下一喜,待萧煜吃得差不多了,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牌子递到萧煜面前,“天也晚了,不知陛下今夜想宿在哪位娘娘宫中?”
他眼看着他们这位陛下抬眸看来,先是在摆着牌子的托盘上扫了一眼,好一会儿,方才伸出大掌在上头虚虚划过,最后像是无意般停了下来。
他手指微曲,正欲翻过那块牌子时,却听一个声音蓦然响起:“陛下,云妃娘娘今日或是身子有些不适……”
高祉安闻言猛一皱眉,瞥向身后毫无眼色,偏在这时候开口的小福子,狠狠瞪了一眼,下一刻,就听坐在书案前的人问道:“她怎的了?”
小福子或也发现自己多嘴,可话想撤回也已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道:“奴才方才……方才端着宵夜回来时,路过云秀宫,看见云秀宫的灯……熄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他们那位陛下的眸色骤然沉冷下来,连嗓音也冷得异常吓人,“她睡下了?”
“应,应当是……”
小福子颤声答着话,随即就听“啪”的一声,竟是托盘上的一枚牌子被猛地丢了出去,伴随着男人明显掺着愠怒的声儿,“既没有侍寝的心,往后也不必留着她的牌子了……”
高祉安答了声“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将托盘往前递了递,“陛下,那……”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那厢抬眸冷冷瞥他一眼,眸光似利刃般凌厉摄人。
看来是不必了……
高祉安吞了吞唾沫,收回了手,忙领着小福子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御书房内复又变得沉闷异常的气氛,不禁在心下感慨,这好容易冒了个日头,怎的一转眼又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当真是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啊!
第68章 酒醉
或是云秀宫的衾被软和, 苏织儿也算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觉,次日醒来用早膳时,胡姑姑迫不及待告诉她, 她已托人去打听过了, 陛下昨夜哪儿也没去,在御书房批阅了一夜的奏折, 最后干脆在御书房歇了几个时辰, 便上早朝去了。
苏织儿闻言,只淡淡“哦”了一声, 自顾自喝了口清粥,没甚大的反应,旁人许是看不出来, 可凝香凝玉眼看着她家主子吃罢一碗粥后又吃了两枚鸡蛋,便知她今日心情佳,连带着胃口也佳。
这入宫的日子清闲又无趣,原本她们这些新进宫的妃嫔每日是要去太皇太后那厢晨昏定省的, 可听闻太皇太后病了,眼下闭了殿门,正好生修养着,不想任何人打搅。
这出也出不去, 苏织儿便愈发有些无所事事,只能练练字,下下棋,看看闲书,可她没想到, 是日午憩罢,云秀宫来了个不速之客。
正是先前胡姑姑提起过的与她同一日进宫的, 福安宫的宁妃。
听到宫人通禀,将人请进来后,苏织儿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先前的宴上见过此人,就是不知是在春日宴还是赏荷宴上。
听胡姑姑说,这位宁妃娘娘姓严,祖父曾是先皇的太傅,亲手教导过先皇,深得先皇宠信,父亲如今又任詹事府詹事一职,且叔父兄长皆在朝中担任要务,可谓家世不凡。
这位宁妃本身也是位美人,十岁前都被养在江南老家,身姿窈窕,纤细如柳,举手投足都透出几分江南女子如水般的温婉动人。
她由婢子扶着缓步入了云秀宫,在苏织儿跟前福了福,还脆生生唤了句“姐姐”。
她确实比苏织儿小上一岁,但听得这声“姐姐”,苏织儿只觉浑身汗毛竖立。
也没什么,就是听着有些恶心。或是自小到大吃了太多的苦,苏织儿如今已能通过自己的好恶来辨人。
比如,她一眼就瞧出,这位宁妃今日来,大抵没存着什么好心思,不是真的来看望她的。
果然,闲谈了没一会儿工夫,便见她叹声道:“今日与姐姐相谈甚欢,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只可惜不能与姐姐聊得太久,午后陛下身边的成公公亲自来传话,说陛下今夜要去妹妹宫中用膳,一会儿妹妹得回去好生准备准备了。”
说着,她垂眸以帕掩唇,面上流露出几分羞赧。
苏织儿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来,这人是故意来同她炫耀来了。
她扯了扯唇角,闻言笑了道了一句,“那便恭喜妹妹了。”
宁妃抬眉去瞥苏织儿,见她听得方才那话,神色淡然,似有些无动于衷,未免觉得心下无趣。
进宫前,她母亲拉着她的手,可是千叮叮万嘱咐,让她千万防着这位云妃莫要大意。
毕竟这可是陛下连颜面都不顾,迫不及待册封的人,只怕入了宫会倍受恩宠,恐是个极难对付的。
宁妃原也为此事发愁,生怕斗不过这个传闻中诡计多端的云妃,但万万想不到,最后她自己竟会成为陛下召幸的第一个妃嫔。
这般看来,陛下当是也没这么喜欢这位云妃,且看云妃这副样子,美虽美,但安安静静不像是什么有心机的,怕是没什么难对付的,倒是她担忧过度了。
宁妃今日本就是探虚实来了,如今得了她满意的结果,复又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她便以急着回去准备侍寝为由,匆匆告辞离开。
凝香凝玉看着她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直替苏织儿生气,见人走远了,凝香忍不住嘟囔道:“不就是侍寝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奴婢看,她就是特意气娘娘您来了。”
胡姑姑闻言用手肘轻轻撞了凝香一下,示意她住嘴,旋即笑着道:“这侍寝不过是早晚的事,娘娘也莫急,新进宫的几位娘娘迟早都要轮上的。”
苏织儿笑了笑没说话。轮不轮上的,她不在乎,她还是那句,他爱来不来,他要宠幸哪个便去宠幸好了,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胡姑姑虽这般说着,但哪里看不出她们这位娘娘似乎并不急,她本以为苏织儿恐另有主意,怕是憋着个大的呢,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苏织儿何止不急啊,那是一丁点争宠的心思都没有。
恰如胡姑姑所说,其后几日,新进宫的几位后妃都接连受到了陛下的宠幸,到最后,就只余下了她们这位云妃娘娘,竟是一点要侍寝的动静也无。
宫中原都觉得这位“红颜祸水”的云妃娘娘入宫后大抵是要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但万万想不到是,她却是反遭了陛下冷落。
一时间,宫中群嘲声无数,都言陛下恐是看清了苏织儿的真面目,讥讽老天有眼,让苏织儿这如意算盘落了空。
这宫里的人从来是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才不过小半个月,见新帝不驾临云秀宫,苏织儿也压根不受宠,一时竟连云秀宫的宫人都开始偎慵堕懒,不好生干活不说,甚至开始私下里另谋去处。
这些事胡姑姑都看在眼里,她在宫中多年,晓得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可她不像旁人,知道苏织儿为人和善,不会苛待下人,是再好不过的主子,到底不会跟着变心。
但就这般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苏织儿不急,她只能替她急,她也提议让苏织儿送些糕食点心去御书房,指不定陛下看见了,便也记起她来,愿意来云秀宫瞧瞧,她的处境自也能跟着好一些。
可她们这位主子,却权当没听见,只整日坐在案前,一遍遍默默抄写着《千字文》,也不知到底在思忖些什么。
努力了几日,见苏织儿始终无动于衷,胡姑姑终是不得不放弃了,只心叹如今唯有听天由命了。
几近入伏,这天是愈发得热了,就像南边人那被温风细雨养出来的柔软身子架不住北地的极寒一样,苏织儿这习惯了北方寒冷的人,实在忍受不了京城的酷暑。
去岁在玉成关度夏时,她还怀着绥儿,苏岷怕她遭不住,命人送来了好些冰块,这夏日才算勉强渡了过去,没想到如今到了皇宫,反是不如在玉成关将军府了。
因着她不受宠,这原例定的冰块也一并受了克扣,冰一化,屋里没了凉气儿,午后日头一照,活跟个大蒸笼似的。
苏织儿受不住,可不想因此遭了病,便让凝香凝玉提了壶桃花酿和一些糕食点心,去御花园的荷花池边乘凉。
到了那厢,才发现荷花池畔停了艘画舫,那画舫只一层,四面窗扇展开,湖面凉风席席吹来,甚是消暑。
左右也无人,苏织儿便带着凝香凝玉上了画舫,吃着糕食,喝酒赏景。
这桃花酿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本不醉人,可架不住本就烦愁的苏织儿一杯接一杯地喝,劝也劝不住,大半壶下肚,人也醉意朦胧,有些醺醺然了。
倦意上涌,苏织儿索性以臂为枕,在画舫中躺了下来。
她半梦半醒,睡得并不大熟,还能隐隐听见四下的蝉鸣鸟叫和风吹荷叶发出的沙沙声响。
也不知躺了多久,她忽觉身旁似乎坐了个人,灼热的掌心落在她的脸颊上,烫得她秀眉微蹙,略有些不虞地缓缓掀起沉重的眼皮。
入目的先是烟蓝的衣衫一角,她疑惑地继续抬眸往上瞧,那张俊朗却格外冷硬沉肃的面容映入眼底。
她眼也不眨,定定地凝视了那人半晌,忽地一双柳眉拧了拧,竟是气恼地借着酒意一把推开了那人的手。
“你走开,我嫌脏!”
看着她眸中赤·裸·裸的嫌恶,男人的面色沉了沉,大掌毫不怜惜地掐住了她的下颌,嗓音冷得可怕。
“苏织儿,你可知你在同谁说话!”
自下颌传来的疼痛令苏织儿略略清醒了几分,她咬了咬唇,心底虽不愿屈服,可念及苏家,只得支撑着坐起身,低声恭敬道:“臣女……臣妾见过陛下。”
见她一下变得这般低眉顺眼,再恭敬不过的模样,萧煜自喉间发出一声冷哼,“还知道你是朕的嫔妃,那你该做的都做了吗?”
该做的?
苏织儿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她该做什么?
她是真心疑惑,但很快便也反应过来,因着男人看着她的那若能燎原般灼热的眼神已然告诉了她答案。
她很熟悉这般眼神,从前在沥宁,夜里只消看到他这般眼神,不用多说,她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便由着他在炕上闹,不过,不由着也没办法,她常是筋疲力尽,只能任他折腾,哪里拗得过他的。
她朱唇轻咬,一双睡眼惺忪的水眸盯着他瞧,婉转动听的嗓音里尚且带着几分才睡醒的慵懒,“陛下是要看臣妾的小衣吗?”
萧煜闻言微愣了一下,过往的画面一瞬间在脑中闪现,竟令他生出一瞬间的恍惚。
可很快,他便见苏织儿如鸦羽般的眼睫微垂,声若蚊呐道:“可这回臣妾不想给陛下看了……”
他这一阵子不看了好多旁的女子的小衣了吗?
昨日是那个福安宫的宁妃,三日前是那个宸贵人,再前头还有个叫瑜嫔的……
后宫繁花似锦,见了那么多莺莺燕燕,想来她这个粗鄙之人早已入不了他的眼了,且昨夜才宠幸了一个,他今日怎的还有这么好的精力。
不过也对,苏织儿扁了扁嘴,她还能不清楚嘛,他精力向来是很好的。
萧煜看着苏织儿满脸不情愿的模样,面色复又阴沉了几分。
她就这么不愿意吗?还是在同他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这半个多月,那些后妃的寝宫他能去的都去了,她偏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竟是连送盏汤水都不知道送来。
她或许有耐心同他玩这些,可不代表他也有,他想要的本就只是她的身子,又有什么好顾及的,他还愿意碰她,她便该感恩戴德了。
方才那一觉并未令苏织儿顺利醒酒,也不知是不是那酒后劲足,这会子竟令她有些晕晕乎乎,且胃里一阵阵得难受。
她想抬手揉了揉额头,就只听得一句冷沉的“这还由得了你吗”,旋即身子骤然悬空,竟是被男人掐住腰一下抱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面向他而坐,身上的衣衫本就单薄凌乱,此时随着男人有些粗暴的动作,一侧衣衫滑落,露出莹润纤细的香肩来。
因着酒醉,她身子软得厉害,提不起什么气力,只能眼看着男人薄唇紧抿,抬手重重扯开她腰间的衣带。
苏织儿随着他的动作而晃了晃身子,忍不住在心下腹诽,猴急什么,分明这几日宠幸了那么多妃嫔,怎表现得跟几年没碰过女人了似的。
萧煜似没想到苏织儿会这般听话,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露出些许嘲讽的笑意。
果然,她惯是会装,先头那些不过都是引他来的手段罢了。
要想在宫中立足,怎可能不需他的宠幸。
他扯去苏织儿轻薄的外衫,垂眸见她轻咬着朱唇,眼神迷离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喉结微滚,下一刻,抬手勾起她的下颌,正欲俯首之际,却见苏织儿秀眉蹙紧,似是一副很难受的模样,紧接着随着一声清晰的“呕”,竟是骤然吐了出来。
萧煜躲闪不及,只能眼看着她将秽物尽数吐在了自己的衣衫上。
偏苏织儿吐罢,还毫无愧疚地盯着那脏了的衣裳皱起眉头,真心实意地露出嫌弃的表情,长长地“咦”了一声。
“你好脏啊!”
全然不顾此时眼前的男人怒瞪着她,剑眉紧蹙,面色登时变得比那灶上的锅底还要黑。
第69章 上药
离荷花池几百步外, 凝香凝玉静静侍候在那厢,时不时往画舫的方向瞥去,打他们那位陛下突然出现, 她们便识相地退了出来。
虽是替她家娘娘高兴, 陛下终于肯来看她家娘娘了,但心下也难免担忧, 毕竟她家娘娘喝醉了酒, 别是一时头脑混沌冒犯了陛下才好。
相比于凝香凝玉的忧虑,高祉安和小成子则全然不同。
这一阵儿他们哪里看不出他们陛下终日剑眉紧蹙, 烦躁地很,似有些心事。
原全然不关切后宫之事的人,一炷香前, 突然问起云秀宫这位娘娘来,高祉安见状忙命人去打听,听得那位在御花园纳凉,他们陛下一言不发便起身往这厢而来。
高祉安和小成子虽始终看不透萧煜的心思, 但不至于傻到看不出来,这位云妃娘娘于陛下而言是有些不一样的。
说起来,似是云妃新进宫那一日夜里,自打小福子多嘴说错了话, 他们陛下的脸色便一直不大好。
再说了,宫里哪位娘娘不是天天盼着陛下驾幸,而能让他家陛下这般巴巴上赶着的怕是唯有这位云妃娘娘了。
担心受怕地侍候了这半个月,高祉安和小成子总觉得经过了今日,大抵是能雨过天晴了。
正当两人齐齐望了眼画舫的方向, 默契地相视一笑时,却见一个身影蓦然出现在视野里。
看清那人沉黑的面色, 两人骤然一惊,慌忙迎上前。
要说,这似乎也太快了些。
小成子疑惑不已,然瞥见萧煜衣衫上的秽物,不由得大惊失色,“陛下,您这是……”
萧煜薄唇紧抿,低沉的嗓音里掺着藏不住的愠怒,“回辰安殿更衣!”
“是。”
见萧煜说罢阔步离开,高祉安和小成子也顾不得问太多,忙疾步跟在后头。
凝香凝玉也瞧见了萧煜衣衫上的污垢,这还能是哪儿来的,大抵是她家喝醉的娘娘所致。
没想到她们担忧的事儿还真成了真。
两人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待萧煜一行彻底消失不见,方才急匆匆往画舫的方向而去。
原还担忧不知陛下会如何责罚她们娘娘,然过去一瞧,才发现苏织儿盖着薄被,正舒舒坦坦躺睡在上头,唇角含笑好似在做着美梦,全然不知自己闯了大祸。
凝香凝玉又急又无奈,只得在苏织儿身畔守到她苏醒,扶她回了云秀宫。
胡姑姑得知事情始末,将她们二人好生教训了一顿,这主子想喝酒,她们也不知好生劝劝,这下好了,陛下难得来一回,她们娘娘却闯了这样的祸,惹怒了陛下,陛下往后怕是更不愿来他们云秀宫了。
这桃花酿的后劲比苏织儿想象的还要足,使得她后头一直有些浑浑噩噩,晕晕乎乎,及至第二日早方才有些缓过劲儿来。
昨日在御花园发生的事,苏织儿记得不算非常清楚,不过自己吐在那人身上的事,她隐约还记得。
胡姑姑焦急万分,还让她亲自去御书房向陛下赔罪,苏织儿想起那丢人的事,实在不想去,尤其是想到那人那天在画舫上对她的态度,就更是说不出道歉的话来,便推脱道说不定陛下瞧见她只会更生气。但思来想去,觉得那人如今是陛下,还是得有所表示,末了,就让胡姑姑派人往御书房送了一盅汤。
虽得那厢没有回应,但至少苏织儿自己安心了。
这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吐了萧煜一身的事很快在宫中传了开来,顺利让她苏织儿成了整个皇宫的笑话。
入宫整一个月后,太皇太后的“病”终是好了,慈寿宫派人来传话,让她和一众妃嫔翌日一早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此番去慈寿宫,苏织儿心下已然做好了准备,次日早早到了那厢,见太皇太后捏着一菩提手钏坐在上首,眼神冷冷扫过她,几乎不做停留,和先头和蔼可亲的样子截然不同,便知太皇太后如今大抵是极不待见她。
倒也是,她苏织儿赫然从准镇南侯世子夫人变成了云妃,宫里宫外的话传得不知有多难听,都说是她苏织儿贪婪,不满足于世子夫人一位,才会使手段勾引陛下做出这般昏聩之事。
如此,太皇太后哪里还会再同从前那般善待她。
太皇太后指腹在圆润的菩提珠上摩挲着,神色略显端肃,面向众嫔妃嘱咐着一些话。
眼下宫中没有皇后,这治理后宫之权仍掌握在太皇太后手中。
她倒也不操心旁的,只这皇嗣一事,定然是放在最要紧的位置,她抬眼在几个妃嫔间扫过,语重心长道:“听闻你们几个新进宫的都已受幸,哀家也没什么好多说的,陛下如今膝下无嗣,你们定是要努力一些,早日替陛下诞下皇子,替皇家延绵子嗣才是。”
闻得此言,坐在底下的几位妃嫔面色均有些古怪和不自在,但也只一瞬,便笑着恭敬地应声。
太皇太后又顺势嘱咐了几句,便显得有些疲乏地抬起手,示意身侧的刘嬷嬷扶自己起来。
底下的妃嫔忙也跟着站起身,苏织儿以为今日问安算是了了,心下还未松一口气,却见被扶站起来的太皇太后蓦然朝她这厢看来,凌厉的眸光吓得她后脖颈一凉,“听闻云妃前一阵还毁了陛下一件衣裳?”
听得此言,苏织儿身子微僵,心生顿升起不好的预感,此事都已过去好几日了,太皇太后怎的又突然提起。
她抿了抿唇,硬着头皮答:“是,臣妾一时吃多了酒,冒犯了陛下……”
头顶传来太皇太后的一声冷哼,“作为后妃,酒醉失仪,成何体统!陛下不罚你,哀家却是不能惯着你,自去殿外罚跪半个时辰!”
这个天气!罚跪!
苏织儿双眸微张,惊了一惊,但到底不敢不从,只得福了福身,恭顺地道了声“是”,旋即在众人的注视下,由慈寿宫的宫婢领着,行至殿外跪下。
很快,殿内几位妃嫔同太皇太后告退罢,鱼贯而出,从跪在院中的苏织儿身边经过时,皆是掩唇低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苏织儿没理会,只自顾自罚跪她的,早点跪完便能早点回去。
眼下已然入伏,纵然还未至正午,殿外的天也已热得人受不住,苏织儿最是不耐热,在硬邦邦且被晒烫的青石砖上跪着,很快便是满头大汗。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刘嬷嬷掀开竹帘子往外望了一眼,不由得蹙了蹙眉,旋即行至太皇太后身侧道:“太皇太后,这日头大,奴婢瞧着云妃娘娘像是有些受不住。”
太皇太后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却是不以为然,“不到正午,这天还不至于热到这个份上,怎偏她娇贵,才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就不行了,倒是会演!也不知当初是不是靠着这狐媚本事惑了岸之那孩子,又惑了陛下!”
言至此,太皇太后的面色复又沉下几分,“如今外头不知传得有多难听,哀家若是不教训教训她,只怕她又要不安分,使些腌臜手段。”
刘嬷嬷闻言道:“不管怎么说,陛下好歹是听您的,他虽坚持要册封云妃娘娘,但您说只有再册封几位后妃才肯让云妃进宫,陛下不也同意了,且这段日子,也不见陛下多偏宠云妃娘娘。”
“唉。”太皇太后长叹了一口气,“也幸得陛下还算清醒,没让这诡计多端的小丫头得逞,不然这后宫只怕是不安宁了。”
刘嬷嬷闻言默了默,旋即似是想起什么,问道:“太皇太后,镇南侯世子那厢,婚期将近,您……”
“你替我去库房挑着好的送去吧。”太皇太后道,“没娶着这苏织儿,哀家知他难过,但哀家瞧着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毕竟那宋二姑娘可是难得的好姑娘啊……”
殿外,整整跪满了半个时辰,那在一旁替太皇太后监视着的宫婢才示意苏织儿起来,跪得久了,苏织儿已然双腿发僵,甫一站起身,险些又跌下去,幸得被凝香凝玉一左一右给扶住了。
她强忍着膝上传来的疼痛回了云秀宫,撩起裙子,解开膝裤,才发现双膝已是一片红肿,想是教那滚烫的地面给烫伤了。
凝香凝玉伺候苏织儿沐了浴,换下已然被汗透湿的衣裳,替她膝盖抹药时不由得心疼地抹起了眼泪。
苏织儿见她们哭,却是笑着劝慰,只不过罚跪了半个时辰,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前险些饿死冻死的日子她都过过,如今吃饱喝足,穿的用的都是顶好的,就是遭了个小罚,不必在意。
见苏织儿这般乐观,凝香凝玉也不好再哭,只得收起眼泪,忙替她去熬解暑的汤药,生怕她中了暑热。
可苏织儿嘴上虽这般说,心底到底还是郁闷得紧,她还忍不住笑自己矫情,如今受得这点小伤就弄得凄凄哀哀的。
甚至于夜里做梦,还梦见了绥儿。
她已有两个多月不曾见过绥儿了,这个年岁的孩子长得最快,可谓一天一个样,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绥儿眼下是不是又长高长胖了些,是不是已经很会翻身了,除了乳水,应当也能吃些旁的了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她,不会已经将她这个娘给忘了吧……
苏织儿这个梦越做越伤心,她梦见绥儿不认她,在梦里忍不住痛哭,梦外亦在喃喃落泪。
全然不知,在内殿昏暗的烛火中,有人悄然坐在了她的身侧,听着她含蓄不清的呓语,一双眉头越蹙越深。
“绥……好想你……好想你啊……”
看着她伤心到抽泣不止,眼泪自眼角一滴滴滑落,在枕上濡湿了一片,男人的双眸骤然染上一片猩红,周身散发出摄人的杀意。
掩在袖中的大掌握紧,其上青筋崩起,下一刻,发出了一声瓷器碎裂声。
苏织儿沉睡间,蓦然听见什么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内殿的窗扇开着,被夜风吹得摇晃作响。
她坐起身,背手抹了抹面上的水痕,纳罕地拧了拧眉,她怎记得睡前她好似亲眼看见凝玉闭了窗子,这会儿怎的又开了。
她起身欲去关窗,脚方才落地,就好似踢到了什么,苏织儿借着屋内昏暗的烛火看去,便见床榻边有一碎了的小瓷瓶,瓷瓶里装着的似乎是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味。
苏织儿愣愣地坐在床榻边,这才感觉原有些发疼的膝上传来一阵凉意,她掀开长裙瞧了一眼,面上的疑惑更甚,明明离凝香给她上药已快有两个时辰了,可此时膝上仍是黏糊糊的,好似有谁才帮她上过药一般……
第70章 失控
膝盖上的伤尚且隐隐作痛, 次日去慈寿宫请安,苏织儿尚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再次受罚, 但幸得太皇太后除却对她态度冷漠, 并未再为难她,想来昨日只是欲给她个教训。
连着请了半个月的安, 这日一早苏织儿再去慈寿宫却是吃了闭门羹, 倒不是太皇太后故意刁难不想见她,据慈寿宫的宫人说今日是镇南侯世子大婚, 太皇太后出宫参加喜宴去了。
那宫人说话间,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织儿,毕竟若不出意外, 如今那世子娶的便是眼前这位云妃娘娘了。
许岸之何时成婚,苏织儿还真不晓得,乍一听说此事,不由得愣了愣。
原是今日啊……
她慢着步子回了云秀宫, 如往常一般坐在书案前兀自练了会儿字,蓦然抬首望向窗外,喃喃道:“这个时辰,世子该是去迎亲了吧。”
听得这话, 侍立在一旁的胡姑姑面色微变,她自是晓得先前那桩赐婚之事的,见苏织儿面露怅惘,还以为她对镇南侯世子旧情难忘,才至于这段日子对侍寝一事这般不热衷, 一时神色颇有些难言。
与胡姑姑不同,凝香凝玉跟随苏织儿的时间长, 晓得她们娘娘放在心里的男人根本不是镇南侯世子,而是他们小公子的爹,那位已经死了的姑爷。
听苏织儿这般说,凝玉神色自若地接话道:“是啊,也该到迎亲的吉时了,奴婢先前听人说,那位宋二姑娘的嫁妆可是吓人了,见太皇太后给添了妆,京中不少夫人都跟着添了妆,光是嫁妆怕是得有几十台呢。”
“哦?”苏织儿秀眉微挑,顿时生了几分兴趣,“那想来定然很热闹,还真想亲眼瞧瞧。”
她这话是真心的,苏织儿向来很爱凑热闹,只不过如今被困在宫中,哪有机会去看那迎亲的场面。
闻得此言,胡姑姑沉默片刻,笑着道:“这皇宫虽是出不去,但娘娘想看也不是全然看不到的,皇宫的东南角有一座摘星楼,是宫中最高的楼,据说爬到那顶上,可以眺望半个京城,指不定还真能瞧见。”
“真的?”苏织儿搁下手中的笔道,“既得如此,那姑姑便领我们去瞧瞧吧。”
“诶。”胡姑姑点了点头。
那摘星楼由来已久,听说不知是先头哪位陛下因嗜观天象而命人所建,而今虽有宫人时时打扫但闲置着不大有人去,那里有看管之人,但因里头无贵重之物,只消说上两句,便会放你入内。
苏织儿并非那种自出生便整日待在闺阁中的娇柔女子,好歹是干过不少苦累活的,这楼虽高,但她提裙,微喘上几口气便也上去了,还将凝香凝玉及胡姑姑全都甩在了底下。
及至最顶上的八层,苏织儿行至屋外,手扶在栏杆上朝外眺望,不由得睁大了一双杏眸。
恰如胡姑姑所言,从楼顶往四面眺望,几乎能看到小半个京城。
她的视线下意识往镇南侯府的方向搜寻着,蓦然定在了一处,待凝香凝玉和胡姑姑气喘吁吁爬上来时,便见她们娘娘正眼也不眨地望着远处,她们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也不由得怔了怔。
在苏织儿目光所至之处,有一条格外显眼的红色游龙在街巷间流动,她们都清楚,那不是什么游龙,想是镇南侯府的迎亲队伍。
就同凝玉说的那样,这般长的队伍,嫁妆怕是得有好几十台了,怕不是比得过皇家公主去,长长地蔓延了好几条街,当真是十里红妆。
相隔得太远,苏织儿虽是听不见,但耳边却已像在奏响喜乐,满是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响,她甚至能想象到那载着新娘的花轿有多华丽,宋二姑娘穿的凤冠霞帔又是如何得精致夺目。
想着想着一股子酸涩陡然涌上鼻尖,苏织儿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凝香是头一个发现苏织儿异样的,顿时担忧道:“娘娘,您怎的哭了?”
苏织儿扯了扯唇角,笑了冲她摇了摇头,道了句“没事”。
一旁的胡姑姑默默看在眼里,不禁在心下直叹。其实她领着苏织儿来摘星楼看镇南侯世子迎亲的场面,是藏着私心的,她想着既得她家娘娘旧情难忘,不如让她好生看看,指不定也就彻底失望绝了念想,往后愿意一心一意伺候陛下了。
她还以为苏织儿是因着心上人娶了旁人才哭的。
却不知苏织儿掉眼泪不过是想到了一些事,心下有些百感交集。
说实话,她有些羡慕今日出嫁的宋茗箬,她当初嫁人是迫不得己,也嫁得分外仓促,不曾好好穿过一次嫁衣,好好举办过一次婚礼,当日穿的红棉裙还教发病的那人给撕坏了。
可如今就算她想好生再穿一回嫁衣,也已然没了机会。
她想嫁的那个人分明还在,却不像先前那般对她温柔以待,甚至变得异常冷漠,多疑甚至于残忍暴戾。他就站在那高位之上用那双漆黑阴鸷的眼眸俯看着她,令她觉得万分遥远,触不可及,仿若一个陌生人。
且除却她,他身边还有了许多女子,也许将来还会有更多像花儿一样娇艳欲滴的姑娘源源不断地入宫来,受到他的宠幸,为他生儿育女。
苏织儿不知自己到底该何时与他说绥儿的事,可说了之后呢,将绥儿接进宫,她真的有能力保护得了他吗?
为了绥儿,她是不是得想方设法去讨好那人,和宫中那些妃嫔勾心斗角,做她不愿意做的争宠之事。
苏织儿嘴上说不在乎,可光是想着,心下便如堵了块大石一般滞闷得厉害,一时眼泪落得更凶了些,似乎想借此发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
在摘星楼上站了小半个时辰,待迎亲队伍彻底看不见了,苏织儿几人方才下了楼,因着哭了太久,她眼圈红红的,甚至有些发肿。
胡姑姑见状忙趁势安慰道:“娘娘,教奴婢瞧着,这宋二姑娘的嫁妆再多,也是比不上娘娘您的,这宫里吃的住的,哪是镇南侯府比得了的。若……若您再能得陛下宠幸,将来自有旁人奢望都不敢奢望的好日子……”
苏织儿知道胡姑姑说的这些话是为她好,宫中妃嫔若不能得陛下欢心便极难有出路,但她朱唇紧抿,没有说话,只垂着脑袋默默往前走,然走了几步,她忽觉后背有些发凉,好似有人在盯着自己,然她停下脚步举目四眺,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不由得站在原地长长叹了口气,看来是因着太伤心,竟都平白生了错觉。
白日哭了一遭,苏织儿一整日没什么精神,夜里用过晚膳沐浴罢,她便着单薄的寝衣早早在床榻上躺下。
她阖眼而寐,却并未睡着,也不知躺了多久,却听原本安静的殿外蓦然喧嚣起来。
听见正殿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苏织儿疑惑地支起身子透过垂落的棠红床帐望去,便见凝香走进来,双眉紧蹙,一副急切的模样。
她似是想说什么,然下一刻,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她身后而出,冷沉的嗓音在空旷又偌大的殿中响起。
“都出去。”
苏织儿不喜太亮,故而晚间就寝只让凝香凝玉在她床畔燃了盏烛火,方便她起夜,虽此时殿内昏暗,但苏织儿根本不需辨认那人的模样,只消听到他那嗓音便知是谁。
因为从前在沥宁草屋,那么多夜里无灯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在黑暗中听着他说话。
她微微怔了怔,全然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时辰来这里。
苏织儿眼看着凝香应了声“是”,徐徐闭了殿门,方才如梦苏醒,掀开床帐,正欲穿好鞋子上前施礼,男人已然一言不发阔步至她面前,竟是伸出大掌,一把将她推倒在床榻上,旋即欺身而上。
苏织儿猝不及防,不由得低呼一声,待反应过来,一双藕臂已然被男人重重压至脑袋两侧,根本动弹不得,她下意识挣扎间,隐约嗅到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气,不由得拧了拧眉,“陛下喝酒了?”
萧煜眸色漆黑寒沉,若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谷,他并未答她,须臾,只冷声开口,“许岸之成亲了,你就这么伤心吗?”
听得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苏织儿疑惑不已,见男人阴沉着脸,周身满是藏不住的愠怒,她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道:“臣妾为何要伤心,臣妾并不喜欢世子。”
看着她说这话时格外坚定的眼神,萧煜双眸微眯,少顷,唇间却是溢出嘲讽的笑。
撒谎,她可当真会骗人!
若非今日亲眼看见她自摘星楼上下来,哭得梨花带雨,他都差点要信了她这话。
他没想到苏织儿竟真对那许岸之动了真情,即便进了宫,仍对那人念念不忘。
光是想着白日那一幕,萧煜胸口的怒火便抑制不住地窜涌而上,促使他愤怒地擒住苏织儿的下颌,一字一句若警告般道:“是吗?那你喜欢谁?你觉得你该喜欢谁!”
苏织儿清晰地瞧见了他方才眼中的嘲意,知道他根本不信她的话,此时见他跟疯了一般,掐得她下颌生疼,心不由得凉了几分,眼神亦是。
既得不信她,还来问她做什么。
“陛下知道的,臣妾心悦臣妾曾经的夫君周煜…”
她抿了抿唇角,却是露出自嘲般的笑。
“可……您是周煜吗?”
他不是!
周煜虽一开始性子冷淡,但实则再温柔良善不过,他会帮她种菜挑水,会给她买她最爱吃的桂花糕,根本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她!
一次次伤她的心!
苏织儿言语间眸中泛起的泪光,深深刺激到了此时的萧煜。
她心悦谁?
在他面前撒这样的谎,是想试图骗过他,还是她自己。
“你是故意说这话来气朕的是吗?”一瞬间,他好似一头震怒的野兽,冲着身下人嘶吼道,“苏织儿我告诉你,就算我不喜欢你,将你一辈子扔在这个云秀宫里,你也休想嫁给旁的男人,你从头到尾都只能是我萧煜一人的东西!”
说着,他掐在苏织儿下颌上的大掌复又用力了几分,“你不是喜欢那个周煜吗?不是喜欢你那个夫君?好啊,朕如今就是你的夫君,叫啊!叫夫君!”
苏织儿不知他究竟在发什么疯,一时疼得蹙紧了眉头,伸手想推开面前的男人,可他却沉得跟座山一般根本推不动。
他越是这般逼迫,她越是死死抿着唇不肯顺他的意。
她苏织儿不是不懂屈服,在兆麟村时,为了活下去,她尚且能在顾家受着舅母孙氏的磋磨忍气吞声近十年,眼下或许只消吐出“夫君”二字,便能如了这人的意,让他松手。
可她不愿意,就像是在同他怄气,同这个是周煜却不是周煜的男人置气,她不想承认,她心里珍惜的“夫君”不该是这个模样的……
殿内的气氛压抑沉闷地厉害,苏织儿死死盯着他,终是不愿将那声“夫君”喊出口,然少顷,望着萧煜骤然变得猩红可怖的眼眸,她却是面色微变。
“你的眼睛……你是不是发病了?”
他这副样子,苏织儿再熟悉不过,从前在沥宁,他一旦发病就会变成这个模样。
可怎会,他的腿疾分明已经治愈了,他的这个怪病却仍是没有治好吗?
看着她下意识的瑟缩反应,萧煜扯了扯唇角,“怎的,害怕了?”
不待她回答,下一刻,大掌悄然落在她的裙摆上,随着一声清晰的裂帛声,苏织儿浑身一颤,便见男人手上已然多了一条自裙上被撕下的布条。
苏织儿怔愣地看着他,这副场景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想他们新婚那夜也是如此,他发了病,为了不伤到她,亦是撕碎了她的裙子,让她将自己绑起来。
可……
此时的苏织儿看着男人用那双凌厉的眼眸凝视着她,薄唇微扬,泛起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只觉周身都凉得厉害,一股子惊惧如潮水般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
她总觉得这回,他不是想让她绑了他……
她凌乱着呼吸,见他倾身缓缓靠近,下意识缩起身子往后退却,很快便被逼到了床头,退无可退。
眼见面前人幽幽朝她伸出手,心底几欲漫出的恐惧令苏织儿飞快地自一侧而逃,然她到底比不得男人眼疾手快,甚至脚还未落地,便被一下猛地拖拽了回来。
男人没给她丝毫再次逃跑的机会,一双藕臂被大掌擒住高举过头,那自她裙摆撕下的布条牢牢缠绕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继而死死绑在了床栏之上。
苏织儿万万想不到,有一日,她梦中的场景竟真的会以另一种方式成真,她不住地踢踹,却是拼命挣扎却不得,那被束缚禁锢的耻辱感令她霎时哭出了声,甚至不顾尊卑礼仪,喊出面前人的名讳。
“萧煜,你疯了吗?你放开我!放开我!”
是啊,他是疯了,他早就彻彻底底地疯了!
看着苏织儿哭泣不止的模样,萧煜不仅无动于衷,甚至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对面前人强烈的占有欲早已将他的理智彻底吞没。
他猩红着双眸,嘴上不住地喃喃:“太好了,你是我的了,是我的东西了,再也,再也逃不掉了……”
就让她恨他好了,那样即便换种方式,她亦会满脑子想着他,而不是那个纵然在梦里,亦令她念念不忘的男人。
苏织儿看着他那仿佛要吞了自己一样的眼神,周身止不住地发颤,可即便她如何恳求,仍是只能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萧煜像疯了一般,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的寝衣。
半敞的窗扇外,不知何时吹进来一阵夜风,灭了那床榻前唯一一盏烛火,令床榻上交缠的身影彻底隐没在了黑暗中。
院中盛开的红蔷薇在风中摇摇颤颤,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承受不住,蓦地簌簌落下几片花瓣,七零八落地飘散在地。
与云秀宫不同,此时的镇南侯府,却是红绫飘飞,喜气洋洋。
许岸之尚在前厅接待宾客,便被众人起哄催促着早些入洞房,莫要让新娘子等急了。
听得此言,许岸之抿了抿唇,笑得颇有些勉强,在一众宾客的再三催促下,方才不得已回了后院。
早已等待多时的喜婆和一众仆婢,忙笑着迎上来,簇拥着他行至新娘面前,示意他掀盖头。
许岸之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女子,薄唇抿了抿,好一会儿方才伸出手,挑开了面前人的盖头。
那人抬眸看来,底子本就好,加之妆容精致,今日的宋茗箬美得令屋内众人屏息,然许岸之却只淡淡瞧了一眼,眸底闪过一瞬的失落。
他接过喜婆递过来的合卺酒和同牢肉,与宋茗箬成了礼后,便见众人皆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时,屋内只余下他们二人。
两人静坐在床榻上谁也不说话,喜色洋洋的新房内透出几分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岸之侧眸瞥去,见宋茗箬将手搁在膝上,不安地将手底的裙子揉皱了一片,不由得在心下低叹了口气。
“宋二……箬儿,你我也算是自幼相识,先前皇宫一事,你是受我牵连,如今嫁予我,想来你心下定也委屈。”许岸之顿了顿道,“你放心,婚后我定不会亏待你,能给你的定然都会给你,只是……我心里藏着一个人,一时半会儿恐难以放下,希望你别介意。”
宋茗箬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嫣然而笑,“茗箬不介意,既已嫁给了世子,茗箬往后便是世子的人了,定会尽心操持好府中事务。”
见她面上并未显露出伤心失望,许岸之放心了些,重重点了点头,随即瞥了眼那铺洒着枣子桂圆的床榻道:“时候不早,早些就寝吧。”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双柔荑伸来,竟作势要替他解衣,许岸之忙往一侧躲闪,神色颇有些不自在,“我自己来,今日忙了一整日,想来你定也累了,早些睡吧。”
那悬在半空的柔荑微滞,片刻后才缓缓收了回来,旋即就听一声娇柔婉转的“好”。
一炷香后,如屋外守夜的婢子所愿,屋内的烛火熄了。
可新房内并没有缠绵缱绻,却是异常安静,床榻上的一对新人虽盖着一条喜被,却是背对而躺,心思各异。
宋茗箬听着身侧人逐渐平稳的呼吸,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露出些许自嘲的笑。
可又能如何,这桩婚事本就是她自己设计得来的,是她心甘情愿的,既一开始答应了陛下,就得想到这个后果,往后不论过得怎么样,她都得自己受着,决不能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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