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撞见
“夫君怎么会……”
看着苏织儿眸中的惊诧, 萧煜唇间泛起浅淡的笑,“那日,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
苏织儿闻言微怔了一下。
本以为他那日毒发失了神志, 恐没有听见那话, 原来他根本就听见了。
想起近一年前怀绥儿生绥儿时的种种,苏织儿鼻尖酸胀, 顿时忍不住抽泣了两下。
“疼, 可疼死了!”她两腮鼓鼓,眼泪朦胧地瞪着他。
她自不会委屈自己撒谎说什么“不疼”的话, 她生孩子时受的苦楚,她想要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他,让他知晓。
“我怀绥儿时反应便大, 吐得厉害,后来生产不止是疼,胎儿太大导致我难产,迟迟生不下来, 险些就死了。”她说着眼睫微颤,簌簌落下眼泪来,“那时,稳婆甚至还问我爹, 是要保大还是保小,我舍不得这个孩子,想让他活下来,本想求我爹保小的,但后来想到你, 想再与你团聚,我才强忍着熬过去了, 可我盼了那么久,盼着与你破镜重圆,谁能想到再见你,你却变得那么无情,装作不认识我,对我那么坏呢……”
苏织儿碎碎地说着,一时说得止不住,这几个月以来心下的苦闷和委屈,和想对他发的牢骚在这一刻尽数宣泄了出来。
末了,她背手抹了抹眼泪,眼见萧煜静静看着她,薄唇微张,想说却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模样,神色认真地看着他道:“别说些对不起的话,我不爱听,夫君只需记着我经历过的这些,往后陪在我和绥儿的身边,千倍万倍地补偿我们便够了……”
萧煜哪里听不出苏织儿这话别有用意。
似是想让他承诺什么。
按理这时候只消他还有一分愧疚便应该颔首道一句“好”,可萧煜眸光晦暗,凝视着面前的女子,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盘旋在嘴边竟是迟迟吐不出来。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轻易给出承诺,就像他不知道他能给予的往后究竟还有多久……
两人静默对望之时,一门心思只顾着玩花灯的绥儿蓦然放开了手中的糖饼,那吃了一半的糖饼“啪嗒”一下落在了萧煜干净的衣面上,顺势滑下。
萧煜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糖饼,瞥了眼衣衫上被染上的一条长长的深色糖渍,却是浑不在意,只抬手轻柔地擦了擦绥儿脏兮兮的嘴角。
四下灯火阑珊,五彩的花灯照亮了一片夜色,苏织儿默默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朱唇微抿。
看着这两张眉眼相似的面容,苏织儿才发现这父子团聚的场景比她想象的更加安静美好。
正当她怔愣之际,蓦然被人往里拉了拉,这才发觉她险些与身侧拥挤的路人撞上。
男人的大掌牵住她的柔荑,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这里人多,我们去附近的茶楼坐一会儿吧。”
苏织儿点点头,将身子与他贴近了一些,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看着他边抱着玩着花灯的绥儿,边护着她,往茶楼的方向而去,那股暖融顿若潮水般涌上,充斥着她整颗心。
看着他温润的眉眼,苏织儿总觉得她爱的那个周煜回来了。
这一家三口,平平淡淡的模样,才是她未与他重逢前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的场景。
可……苏织儿也会忍不住想,若他们当初没有离开沥宁,纵然日子过得贫苦些,但是不是就不会经历那些磨难与痛苦,早已拥有了这份平和的美好。
在茶楼坐了近一个时辰,天色愈晚,碧水湖畔的游人也逐渐散去,苏织儿纵然再不舍,也不得不将绥儿交还给孙氏。
孙氏已在茶楼下等着了,萧煜知道有他在,孙氏和苏织儿说话定然不自在,便没有跟着下楼,只深深看了两眼他抱了一夜的绥儿,将孩子交给了苏织儿。
等在楼外马车旁的孙氏接过孩子,压低声儿,颇有些疑惑地问道:“织儿,陛下既得已与绥儿相认,那他打算何时接绥儿进宫?”
这事儿苏织儿自是比孙氏更关心,方才在雅间时便问过了,“陛下说了,突然带回宫就怕引起轩然大波,让外头流言四起,不若寻一个好的时机再将此事昭告天下,将绥儿光明正大地接进宫去。”
“也好。”孙氏点了点头,旋即道,“倒是便宜我了,还能跟绥儿再好生相处一段日子。”
说这话时,孙氏虽是笑着的,但苏织儿亦看出了她笑意中掺杂的苦涩,她是真的舍不得绥儿。
她顿觉有些对不住孙氏,但也没有办法,她不可能把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给旁人,等过段日子将绥儿接进宫后,不若同她祖母商量商量,要不就真让孙氏和她叔父收养一个孩子,全了她的遗憾吧。
虽已将绥儿交给了孙氏,但苏织儿仍是恋恋不舍,不愿意走,还站在原地,牵着绥儿的小手,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却未察觉不远处,站着一位水蓝衫子的姑娘,正被身侧人提醒着往这厢看。
这蓝衫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定远侯府的春日宴上与苏织儿对弈落败的那位崔家姑娘崔竹然。
她对苏织儿本就不甚喜欢,再加上后来,宋茗箬和许岸之出了那事后,她更是对苏织儿恨之入骨。
她一向与宋茗箬交好,虽宋茗箬一再与她强调,赏荷宴那事与苏织儿无关,可崔竹然仍是无法不将那事与苏织儿联系在一起。
若不是因为她,她宋姐姐兴许就能当上皇后,也不会被迫与世子成亲。
此时在此处见着苏织儿,崔竹然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转身欲走,却被身侧人拉住了,说不能失了礼数,得上前施礼才是。
她闻言只得不情不愿上前,然走近几步,隐隐听见苏织儿对着苏家二夫人怀中的孩子说的话,顿时如遭雷击,陡然止住脚步。
她听见她柔声道:“娘走了,绥儿一定要乖乖听叔婆的话……”
*
送走孙氏后,苏织儿也与萧煜坐着马车回了宫,或是这段日子惦念的事终于得以解决,才一上车,稍松下一颗心的苏织儿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马车颠簸,她睡得并没有很沉,但隐约间似乎感受到自己躺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耳畔幽幽响起那低沉熟悉的嗓音。
“织儿,对不起……”
她知道,他是在同她道歉,可她不知道,他是为什么道歉,是这段日子以来误会她伤害她,还是没能及时发现她给他生了一个孩子,抑或是无法给她和绥儿一个关于未来的确切的承诺。
可就像她适才在灯会上说的,她不想要他的道歉,而是他切切实实的,长久的陪伴。
苏织儿再醒来时,人已躺睡在云秀宫内殿的床榻上,听凝香说,是萧煜将她抱下马车,一路抱回来的。
想起在马车上听到的他说的话,苏织儿眼睫微垂,神色有些黯淡。
关于那日他发病的事,他们二人像是心有灵犀般均是绝口不提。
可不同的是,他是不愿提,而她是不敢问。
自己的身体状况,从来是自己最清楚,她不希望他跟她撒谎,却也不愿从他口中得知不如意的消息。
毕竟,他和绥儿才相认,那些一家团聚的温馨日子才开始而已。
苏织儿一言不发在床边坐了许久,少顷,不得不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能这么消极悲观,毕竟连赵睦都说,他能苦熬到现在已是奇迹,说不定他能成为那个例外,彻底痊愈也不一定。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似乎想将心头的怨闷一道排解出去,偶一抬眸,却见凝香凝玉站在她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问什么便问吧。”苏织儿无奈地笑了笑。
凝香闻言与凝玉对视了一眼,方才大着胆子道:“娘娘,小公子和陛下……”
她们二人昨日跟着苏织儿一道出去,看见陛下过来,可是吓得不轻,生怕陛下发现她家娘娘曾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事,毕竟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后来被孙氏带走,两人还提心吊胆,悄声问孙氏不会出事吧,孙氏却全然不担心,只道了一句“能出什么事,他自己的孩子,还怕他对孩子怎么样吗”。
听得这话,凝香凝玉都惊得舌桥不下,之后再听孙氏和苏织儿商量将小公子接进宫的事,两人更是一头雾水,直到现在都还懵着呢。
实在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凝香凝玉跟了苏织儿也快有两年了,纵然知道绥儿之事,也始终闭牢了嘴没有说出去,苏织儿自是很信她们的,不然昨日也不会带着她们出去。
如今就算告诉她们此事也无妨,便笑着将她与萧煜的过往简单陈述了一遍。
凝香凝玉听罢惊得瞪大了眼,还是凝玉反应更快些,“所以,陛下便是……便是娘娘口中的姑爷?小公子真是陛下亲生的?”
苏织儿点了点头。
凝玉眼眶一下便红了,竟是喜极而泣,抽噎着道她为苏织儿高兴,这几个月轮着她守夜,好几回她都听见她家娘娘哭着在梦里喊小公子的名字。
这下好了,待小公子名正言顺地进了宫,她家娘娘便不必再受这母子分离的思念之苦了。
见凝玉为自己哭,苏织儿心下感动,掏出袖中的丝帕替她擦拭眼泪,顺道嘱咐她们暂且别将此事往外说,以免多生事端。
两人连连点头应声。
其后几日,不断有赏赐流水似的送进云秀宫来,苏织儿瞧了,都是些上好的贡缎,还有些孩子玩意儿。
尚被蒙在鼓里的胡姑姑瞧着这些个小玩具,不由得喜从中来,说陛下这是催着娘娘赶紧生个小皇子呢。
苏织儿和凝香凝玉闻言却是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她知道,萧煜这是在为绥儿进宫做准备。
他先头说很快便会找时机宣告此事,苏织儿也没问,这个很快究竟是多快,时机又是哪个时机。
不过不消再问,没过两日,她就明白了。
因着太皇太后要在七夕那日在御花园举办乞巧宫宴。
第82章 宣告
关于这乞巧宫宴之事, 苏织儿早有耳闻,听说今年的乞巧宫宴太皇太后一早便开始准备了,还请了京中不少适龄的贵女, 为的就是不久后的选秀一事。
乞巧宫宴当日, 苏织儿心情极好,向来喜素净打扮的她今日也未阻止胡姑姑在她发髻间多插了两支金簪。
及至六月末, 七月初, 这天儿已然凉快了一些,迎面吹来的风也不再似先前那般燥热逼人。
苏织儿带着凝香凝玉行至御花园时, 已围聚了好些前来赴宴的宾客。
她随意扫了一圈,蓦然与一人四目相对,那人久久地凝望着她, 眼眸中透出几分悲意。
正是镇南侯世子许岸之。
他身侧站着的是如今的镇南侯世子夫人宋茗箬,或是许岸之望向她这厢的动作太过明显,宋茗箬亦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隔着一片花丛而立的苏织儿。
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宴上不少人都知晓, 如今看到他们这般对望着,登时有好热闹的埋头窃窃私语起来。
苏织儿自是发现了,忙转过头,命宫人将她领到位置上坐下, 好远离那些是非。
可方才坐定,便觉有一人紧接着坐在了她身侧,苏织儿抬眸看去,就见宁妃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与宁妃的关系一直以来说不上坏,但也决说不上好, 只能说宁妃非常努力地尽着她妃嫔争宠的责任,可惜苏织儿并未有丝毫与她斗的意思。
她这般突然靠近, 苏织儿难免猜疑她不安好心。
只见宁妃捏了盘中的一颗果子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蓦然道:“听闻近日陛下赏赐了姐姐不少东西,着实令妹妹羡慕,虽说陛下驾幸后宫的次数实在是少,但几乎都去了姐姐那儿,这恩宠姐姐到底是独一份的,就是不知姐姐这恩宠究竟能持续到何时?”
听着这明显暗藏深意的话,苏织儿秀眉微蹙,“宁妃这是什么意思?”
宁妃不答,只唇间笑意更甚,“姐姐,这人啊心虚的事儿做得太多,总有一天是要败露的。”
说罢,也不待苏织儿再问,下颌微抬,颇有些得意地走了。
苏织儿也不知她耍得什么把戏,怎的话里行间一副她很快便要遭报应的口吻。
但她也并未细想,因随着内侍嗓音尖细的一声通传,太皇太后由刘嬷嬷扶着往这厢而来。
她含笑在众贵女间睃视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言今日佳节,令众人不必拘着,尽情玩乐便是。
众贵女应声,便围在一块儿继续赛传针,比引线,看谁得巧最多。
太皇太后则招手示意宋茗箬和许岸之过去,慈和地拉着宋茗箬的手也不知说了什么,宋茗箬赧然而笑,许岸之的神情则显得有些尴尬。
苏织儿也不爱去凑那些热闹,便自顾自吃了些点心,直坐等到开宴。
好容易见众人在四下落座,太皇太后示意刘嬷嬷可吩咐宫人上菜时,一个身影蓦然站了起来,行至太皇太后跟前福了福身。
“太皇太后,臣妾有要事要禀。”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宁妃。
想起她先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苏织儿心微微一提,隐隐觉得她想说的事与自己有关。
太皇太后神色纳罕,但同时也因着宴席被打断而稍稍面露不喜,“宁妃这是怎么了?就算有什么话想对哀家说的,就不能等到宴后再说吗?”
宁妃哪里瞧不出太皇太后面上的不虞,但仍是坚持道:“臣妾也知,今日佳节,此时说怕是要坏了太皇太后的兴致,可臣妾已忍耐了许久,不愿太皇太后再继续受人蒙骗,实在是非说不可了。”
听得这一席话,太皇太后蹙了蹙眉,“究竟是什么事啊,教你说的这般严重?”
宁妃顿了顿,眼神有意无意地朝苏织儿这厢瞥来,令苏织儿不自觉攥紧了袂口,那种不祥的预感更深,果然,须臾,就见宁妃抬眸直视着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可还记得,前一阵去隆恩寺时,曾瞧见过的那个苏家二夫人收养的孩子?”
乍一听宁妃提到绥儿,苏织儿微愣了一下,旋即却反像是松下一口气般放开了攥着衣袂的手。
太皇太后回想了片刻,“哦……那孩子讨喜,哀家确实还记得。怎么了,宁妃突然提那个孩子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看来,宁妃是想借此事彻底毁了她!
苏织儿眼看着宁妃装模作样,一副纠结迟疑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
“按理,苏二夫人收养了那孩子,那孩子理应喊云妃娘娘叫姐姐才是。”说着,她蓦然转头看向苏织儿,“但按血缘来说,却并非如此,那孩子得喊云妃娘娘一声娘,是不是,云妃娘娘?”
这话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此言一出,四下登时一片哗然,坐在底下的许岸之亦是一瞬间白了脸色。
太皇太后面上的神色从开始的震惊逐渐转为震怒,“云妃,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孩子真是你的亲生骨肉吗!”
面对周遭人的窃窃私语和太皇太后的质问,苏织儿则显得极为淡然,毕竟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缓缓站起身,正欲答太皇太后的话,那厢的宁妃唯恐她狡辩一般,快一步道:“太皇太后,为证明臣妾并非陷害污蔑云妃,臣妾还特意寻来了证人,那人是毅国公府的家仆,毅国公一家尚在西南边塞时,他便在府中伺候,亲眼看见过云妃娘娘大着肚子的模样。”
太皇太后眉心紧蹙,沉声道:“把人带上来。”
“不必了。”苏织儿已默默行至宁妃身侧,她低了低身,镇定自若道,“回禀太皇太后,宁妃说的不错,那个孩子的确是臣妾所生……”
她这一承认,顿时令场面炸开了锅。
她们万万想不到,这位云妃娘娘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瞒下这么大一桩事。
“好,可真好!”太皇太后气得手都在抖,“云妃,你竟敢欺君罔上,隐瞒已然生育嫁娶之事!”
见太皇太后发怒,坐在底下的许岸之唯恐苏织儿受到重罚,慌忙上前,“太皇太后,此事另有缘由,还请您听微臣解释。”
此时的太皇太后俨然在气头上,许岸之此举更像是雪上加霜,只见太皇太后怒目看来,看向许岸之的眼神满是失望,“岸之,你是不是早已知晓此事!”
许岸之不敢隐瞒,只得如实答:“是,微臣……”
太皇太后不待他说完,骤然怒气冲冲地打断道:“那孩子莫不是你和云妃……”
“太皇太后误会了。”苏织儿虽很感激许岸之帮他,但并不想让他牵涉其中,何况一直以来隐瞒绥儿一事她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然此事她其实不必心虚遮掩,赶忙解释道,“那孩子与世子并无任何关系,他是臣妾和陛……”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陛下驾到”。
宴中众人的视线皆被吸引了过去。
见一个挺拔俊朗的身影阔步而来,众人忙低身施礼。
萧煜自不可能看不出此时宴上气氛的怪异,可他视线粗粗扫了一遍,尤其是与苏织儿对视了片刻后,仍是气定神闲地向太皇太后行礼,“孙儿见过皇祖母。”
此刻的太皇太后可没有丝毫与萧煜寒暄的心情,她沉着一张脸,冷笑一声道:“陛下来得正好,正好瞧瞧你一向偏宠的云妃究竟隐瞒了你什么!”
太皇太后说罢,宁妃还不忘上前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贴心地同萧煜解释:“陛下,云妃姐姐她,她其实早已在外成亲,且还与那人生下了一个孩子……”
众人心惊胆颤地观察着萧煜的表情,心忖他们这位陛下这下恐是要大发雷霆,然令他们意外的事,萧煜面不改色,只眉梢微挑,“哦,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此事朕早就知道了。”
“陛下知道?”太皇太后难以置信,“那陛下为何还……”
萧煜并不答这话,只兀自道:“今日人多,倒是正好,本来朕也想趁此宴宣布此事,既然皇祖母已经知道了,那也不必朕多费口舌。”
他略显凌厉的眸光在众人间扫过一遍,旋即提声一字一句道:“那个孩子不仅是云妃的孩子,也是朕的孩子!”
相比于方才的哗然,此时的宴席上却是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思绪各异,谁也不敢出声。
因为谁都不信这话!
片刻后,太皇太后被刘嬷嬷扶站起来,她愠怒地瞪着萧煜,低吼道:“陛下是疯魔了吗!就算你再宠云妃,也不能信口胡说,混淆皇家血脉,哀家亲眼见过那个孩子,那孩子已快一岁了,怎可能是陛下的孩子呢!”
萧煜闻言风轻云淡地扯了扯唇角,似乎早就料到太皇太后会这般说,他便是为此,才选择在今日宣布此事,好一五一十解释地给那些多嘴多舌的好事之人听。
“孙儿不敢欺骗皇祖母,但那个孩子确确实实是朕的亲生骨肉无疑。”言语间,萧煜转头看了苏织儿一眼,方才复又定定与太皇太后对视,“也不知皇祖母知不知晓,朕流放沥宁时,曾在当地娶过一妻。”
话说到此处,底下好些人一时没能悟过来,但许岸之几乎是瞬间便了然了一切。
他睁大双眸紧紧盯着他们这位陛下,终于明白为何他会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将苏织儿从他手中夺走,为何行宫那日他遭了刺杀,苏织儿会哭得这般伤心。
因为眼前这个人,根本就是苏织儿一直心心念念的“亡夫”周煜!
宴上宾客也逐渐明白了话中之意。
他们怎会不记得,这位云妃娘娘是毅国公流放沥宁时与一个农女所生,她自小在沥宁长大,是去岁才认回家门的。
而他们这位陛下,当初蒙冤被流放之地亦是沥宁。
关于萧煜当年在沥宁娶妻一事,并未有多少人知晓,就算知晓,也不会奇怪萧煜回京时并未将人一道带回来,毕竟是粗鄙的农女,登不上大雅之堂,带回来不是平添笑话。
然这事真的有这么巧吗?毅国公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竟与陛下在沥宁结为了夫妻!
萧煜薄唇微抿,沉默少顷,继续解释道:“只后来……朕和云妃生了点误会分开了一段时日,再见时云妃阴差阳错被皇祖母赐给了世子,才有了之后的那些事。”
“朕也是近日才得知,云妃替朕生了一个孩子,既然皇祖母已然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那再好不过,毕竟是皇嗣,不可流落在外,朕打算明日便将那个孩子接进宫,往后他便是朕的大皇子了。”
太皇太后听萧煜说罢,已然冷静了一些,但还是心有疑惑,忍不住再次确认,“那孩子真是陛下的?”
“皇祖母不是亲眼见过了吗?”萧煜反问,“难道您不觉得那孩子与朕生得很像吗?”
这话不禁让太皇太后回想起在隆恩寺初见绥儿时的场景,当时还奇怪这孩子怎格外讨喜,合她眼缘,如今想想,原是觉得那孩子眉眼熟悉,这相连的血脉终究是骗不了人。
见太皇太后垂眸不言,苏织儿彻底放下一颗心,晓得太皇太后应是相信了,紧接着,她就觉一道视线投来,抬眼望去时,正与那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相撞,她看见他薄唇微张,神色认真道:“何况,云妃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她生的孩子怎会不是朕的呢!”
听得这话,四下宾客的神色登时变得有些微妙。
在皇家,“妻”这个字哪是能随意用的,皇帝的妻只有一个,那便是中宫皇后。
他们这位陛下,特意用了“妻”这个字眼,无疑是在暗示什么,亦是在当众敲打一些人,公然维护云妃娘娘。
有人忍不住瞥向退至角落中面色惨白如纸的宁妃。
如今云妃有孩子傍身,且还是宫中唯一的孩子,往后她这地位只怕是不好撼动。
此事了,萧煜全作无事发生一般命众人继续入席用宴。
然众人已是没全了享用美食的心思,各个心怀鬼胎,甚至已在暗中盘算往后要怎么讨好这位云妃娘娘。
宴席罢,宾客尽数散去,宁妃行在最后头,将自己藏在众人间,唯恐被注意,见方才太皇太后和陛下并未责罚她,她本以为能逃过一劫,却不想还未朝福安宫的方向迈出一步,就有人拦在了她面前。
见得来人,她面色微变,因她认得,这是萧煜跟前伺候的内侍小福子。
小福子恭敬地冲她一施礼,“宁妃娘娘,陛下请您去趟御书房。”
萧煜的命令宁妃自是不敢不从,自得强笑着点了点头,随小福子而去。
步入御书房,宁妃只见那人坐在楠木螺钿书案前,听见声响,懒懒抬睫看来,他面色沉冷如冰,与适才在御花园时含笑温润的模样截然不同,“说吧,云妃有个孩子的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听着这若自地府传来的阴鸷沉凉的声儿,宁妃双腿一软,骤然跪倒在地,不住地求饶,“陛下,臣妾不是故意想害云妃的,臣妾也是受人蛊惑!是那崔三姑娘崔竹然,前几日进宫,将此事告知了臣妾,说这一切是她亲眼所见。”
崔竹然……
萧煜双眸微眯,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隐隐想起似有这么一个人,“那所谓能替你们作证的毅国公府的家仆,也是崔竹然告诉你的?”
“是,是崔三姑娘让人寻来的,她不好自己出面,便想借臣妾的手教训云妃一番……”宁妃顿了顿,复又磕了几个头,为自己辩解,“陛下,臣妾不知其中内情,也不过为人利用,臣妾不是故意想害云妃娘娘,就是……就是不想让陛下和太皇太后被蒙骗啊……”
她颤颤巍巍地跪在底下,整个身子就像筛笠一般抖个不停,她深埋着脑袋,好半天都未听见回应,试着大着胆子抬起头,却是吓得低呼一声,一下瘫坐在地。
她不知原坐在书案前的萧煜是何时悄无声息地行至她面前,甚至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他眸光阴鸷凌厉,紧紧盯着她,少顷,蓦然嗤笑了一声,“你有无害她的心,你难道自己不清楚吗?若她的孩子并不是朕的,那她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应当心知肚明吧。”
言至此,他敛了唇间笑意,周身散发出的浓重的戾气竟宁妃不寒而栗。
“宁妃,纵然此事你是为人利用,但朕还是得告诉你,苏织儿对朕来说不一样。”她眼见男人的大掌伸开,虚虚圈在她细弱的脖颈上,一字一句沉声道,“若你平素安分一些,自能继续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但若你想着对付她,朕也不是什么仁君,不懂对旁的女人怜香惜玉,指不定哪日想见血,就一下折了你的脖颈……听明白了吗?”
宁妃感受着圈在脖颈上微微用力,那股浓重的恐惧携带着窒息感登时席卷而来,她吓得双唇发颤,已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不住地点头。
“明……明白……臣妾……明白了……”
圈在脖颈上的大掌并未继续用力,而是松了开来,宁妃瘫在地上不住喘息着,就听那阴冷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听明白了便好,便罚你在福安宫中禁足两月,自行反省吧。”
宁妃胆战心惊地抬眸看去,便见萧煜站起身兀自喃喃了一句,“朕不杀你,毕竟,她喜欢朕温温柔柔的,不喜欢朕这副可怕的样子……”
言罢,他面上的暴戾阴狠褪去,温润的笑意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见得这一幕,宁妃只觉脊背一凉,旋即听得一声低低的“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御书房。
想起适才看见的一幕,她摸了摸脖颈,不禁止不住地战栗起来,萧煜那想杀了她的样子,和后来的变脸,权像是疯了一般。
这一切太过可怕,宁妃只感慨,从前的她,怎会想着去争这个人的恩宠,往后她只想躲着,躲得越远越好。
宁妃离开后,萧煜看了眼已被高祉安闭紧的殿门,低低道了句“出来”。
一眨眼的工夫,暗处蓦然出现了一个人,拱手唤道:“陛下。”
“去查查,那位崔三姑娘近日都与谁有过接触”
“是,陛下。”来人应声,再一眨眼,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起方才宁妃说的话,萧煜双眸微眯,若有所思。
以那崔竹然的能力,断不可能派出那些人暗中调查苏织儿。
有人在调查苏织儿的事,萧煜也是命暗卫查苏织儿与他分开那一年多的经历时偶然发现的,只是那伙人隐藏得很深,竟是一时挖不出身份。
萧煜便干脆按兵不动,将计就计,将他们想要的“人证”给他们,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但看今日发生的一切,那些人的目的恐是不简单,他们想要暗害苏织儿。
或者说,是苏织儿背后的整个苏家!
京城,镇南侯府。
月明星稀,已是夜半时分。
府内却仍未静,匆匆披了件披风而来的宋茗箬提裙穿过抄手游廊,快步至前堂书房,便见等在书房外的小厮心急如焚地迎上前道:“夫人,您总算来了,您快劝劝世子吧,打从宫里回来后,世子便一直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停地喝酒,这再喝下去,怕是要将身子喝坏了。”
宋茗箬眉心微颦,担忧地往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道了句“我知道了”,让婢子都留在外头,自己提步上前,轻轻推开了屋门。
才一入屋,便有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她抬手掩鼻,入了内屋,就见许岸之趴伏在书案上,脚边横七竖八凌乱地堆着好些个空酒坛子。
宋茗箬在心下低叹了口气,幽着步子上前,在许岸之肩上轻轻拍了拍,低低唤了声“世子爷”。
趴在书案上的人缓缓睁开眼,朝她看见,却是一瞬间双眸微张,激动地抓住了宋茗箬的手臂。
下一刻,宋茗箬只觉天旋地转的一阵,再回过神,已然被男人压在了书案之上。
她惊诧之际,却听眼前人深情地望着她,唤了一声“织儿”。
听得这一声,宋茗箬的心陡然沉冷下去,唇间泛起些许嘲意。
她分明知晓这人对宫里那位始终念念不忘,为何还要生出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可以陪在他身边,任他冷落她,不愿同她圆房,但绝不接受他将自己认成旁人。
她朱唇轻咬,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眼睛提醒道:“世子,您看清楚,我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我是宋茗箬啊,是你的夫人宋茗箬!”
听得这话,许岸之眼眸显出些许清明,像是终于看清面前人是谁,踉跄着向后退开两步,放开了她。
“是,你是宋茗箬,你是宋茗箬……至于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许岸之蓦然摇了摇头,自嘲地笑起来,“不对,她从来就不是我的,她从来就是那个人的,他们夫妻恩爱,鸾凤和鸣,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活得像个笑话!只有我而已……”
宋茗箬心疼地看着他这副崩溃嘶吼的模样,上前想去安慰,却眼见许岸之笑着笑着,像是终于抵不住酒意,身子骤然瘫倒下去。
她忙去扶他,却到底扶不住男人沉重的身子,抱着他瘫坐在了地上。
眼见他闭着眼,口中却依然不停地喃喃着那个名字,宋茗箬压抑了几个月的委屈到底忍不住化作眼角滴落的眼泪。
她凝视着这个枕在她膝上,她足足喜欢了十年,好不容易得手的男人,嗓音哽咽。
“岸之哥哥,她就那么好吗?可如今你的妻子是我,你就不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第83章 接入
翌日天气极好, 万里无云,苏织儿从一大清早开始便在宫门口翘首以盼,及至午时, 才终于见着一辆马车由禁卫军护送着往这厢而来。
她快步上前, 因着太过着急,还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着, 幸好被凝玉一把扶住了。
见一妇人抱着孩子自马车上下来, 苏织儿喊着“绥儿”,上前迫不及待地将孩子抱进怀里。
将绥儿好生打量了一番后, 她才疑惑地看向抱着孩子下车的妇人。
这是一直在照顾绥儿的乳娘。
“方乳娘,我叔母呢?”她原以为孙氏也会跟来,没想到却是根本没瞧见她的身影。
方乳娘闻言唏嘘道:“回娘娘, 二夫人舍不得大皇子殿下,昨日夜里还偷偷哭了一遭,今日一早说怕自己到时再哭,只将民妇和大皇子送到毅国公府门口, 没跟着一道来。”
苏织儿点了点头,这段时日全靠孙氏照顾绥儿了,等有机会她定是要好生谢谢她这位叔母的。
绥儿最近见了苏织儿两回,似乎已然认识她了, 不但任她抱着,还咧开嘴,露出两颗牙,咯咯地对着她笑。
苏织儿心下欢喜得紧,亦抱着绥儿喜笑颜开:“往后, 娘会一直陪着绥儿,再也再也不离开绥儿了, 走,娘准备了好吃的点心,我们回去吃点心好不好?”
绥儿像是能听懂似的,点了点头,将手放进嘴里啧啧啃了两下,一副嘴馋的样子。
四下众人见得这一幕,都忍不住笑起来,苏织儿抱着绥儿往云秀宫的方向而去,心底满是一家团聚的欢喜。
这下好了,她和绥儿再也不必分开了。
然走在一个冗长的宫道上,还未至云秀宫门口,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而来,在她面前停下。
“云妃娘娘,太皇太后命奴才来传话,让您带着大皇子一道儿去慈寿宫见她。”
苏织儿心下一提,“现在吗?”
“是。”那小太监答。
苏织儿看了眼怀中的绥儿,略显犹豫,毕竟她也知太皇太后并不喜她,可既得太皇太后这般吩咐,她自是不能违背,朱唇微抿,纵有些忧虑,到底还是随那小太监一道往慈寿宫的方向而去。
慈寿宫外,已然有宫婢在等了,见得他们,恭敬上前,将他们领了进去。
太皇太后正手捏菩提手钏,坐在那张檀香木小榻上闭目养神,听得一句“见过太皇太后”,方才徐徐抬眼看来。
触及太皇太后眸中的凉意,苏织儿心下一咯噔,下意识将怀中的绥儿搂紧了几分。
“将孩子抱过来吧。”
听得这话,苏织儿顿了顿,但还是恭顺地道了声“是”,抱着绥儿行至太皇太后跟前。
见太皇太后伸出手,不得不将怀里的绥儿递了过去。
太皇太后将绥儿放在膝上,一双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绥儿那张肉嘟嘟的小脸,须臾,眸光放柔了几分。
“眉眼生得和陛下着实是像,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哀家也是老眼昏花,先头竟愣是没瞧出来。”太皇太后说着,看向苏织儿,“这孩子叫什么?多大了?”
“快十一个月了,名叫绥儿。”苏织儿答,“名字是取自于’永绥吉劭’这几个字。”
“绥儿……”太皇太后垂眸默念了一遍,旋即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个好名,不过既得如今入了宫,这名字想来还是得教钦天监再好生取过的,等这孩子周晬时,正式赐下名字。这是陛下的头一个孩子,到时他这周睟宴必然得办得隆重一些。”
太皇太后摸了摸绥儿的脑袋,见他紧盯着榻桌上的糕食看,将那盘子糕食拉近了些道:“想吃吗?想吃便吃吧?”
得了准允的绥儿笑意都欢了几分,他用小手抓起盘子里的糕食,却是没送进自己嘴里,竟是抬起脑袋看向太皇太后,旋即伸长手臂将那块糕食往太皇太后嘴边凑。
太皇太后怔愣了一下,似是有些意外,待反应过来,眉眼弯了弯,将他的小手给推了回去,“皇曾祖母不吃,绥儿自己吃。”
绥儿眨了眨眼,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糕食,纵然馋却仍是没有下嘴,反是转头看向苏织儿,嘴里咿咿呀呀的,作势要将糕食给她。
苏织儿自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柔声道:“娘也不吃,绥儿吃。”
听得这话,绥儿呆了一下,方才收回手,把糕食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啃起来。
太皇太后含笑看着他,“真是个好孩子……”
苏织儿见此时的太皇太后眉眼慈和温柔,全然没了方才的冷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正欲松一口气,太皇太后就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般,蓦然道:“你觉得哀家召你来,是想刻意为难你是吧?”
苏织儿微愣了一下,没有违心地否认,只垂眸抿唇没有说话。
她的确是这般想的,毕竟打她进宫,太皇太后为难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哀家一开始确实存着这样的想法。”见她不否认,太皇太后亦同她道实话,“但亲眼见着这个孩子后,哀家确信这的确是陛下的孩子,便不会再为难你了。”
言至此,太皇太后蓦然将话锋一转,“不过,这孩子这般讨人喜欢,哀家倒是很想养在自己身边。”
苏织儿陡然一惊,双眸微张,顿时慌乱道:“太皇太后……”
她好容易才与绥儿再次团聚,若将来绥儿不能养在她身边,她哪里承受得住。
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太皇太后扯唇笑了笑,“你放心,哀家不过想想,不会夺你的孩子,若让陛下知晓,只怕又要同哀家闹,他为了你,与哀家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太皇太后话音才落,只见一个小宫婢快步入内,禀道:“太皇太后,陛下命人来传话,说他此时在云秀宫等着和云妃娘娘及大皇子用午膳呢,问您……何时放人回去……”
太皇太后闻言扁了扁嘴,似是有些气闷,看向苏织儿道:“看看,哀家说得没错吧,若哀家再不放你们回去,只怕再过一会儿,陛下就得冲过来要人了。”
太皇太后神色端肃了几分,凝视着苏织儿嘱咐道:“生了这个孩子,你也算是有功。陛下既然这么喜欢你,往后就再接再厉,多替皇家绵延子嗣才是。”
苏织儿强笑着应了声“是”,随即见太皇太后低头深深看了绥儿一眼,似有些不舍,好一会儿,才叹声道:“带着孩子回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平素有空多带着他来看看哀家便是。”
苏织儿上前抱起绥儿,福了福身,便由刘嬷嬷送出了慈寿宫。
刘嬷嬷将这位云妃娘娘和大皇子送出殿门外后回返,就见太皇太后坐在小榻上凝眉若有所思。
少顷,蓦然道:“你说,圆恩大师那日说的话莫不是有错?”
刘嬷嬷明白太皇太后忧思所在,思忖片刻答:“既是大师所言,大抵所言不虚,依奴婢之见,也许大师所指之人并非云妃娘娘……”
太皇太后扶额似有些头疼,须臾,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如今陛下有了后嗣也算是件好事,至于……再看看吧。”
那厢,苏织儿抱着绥儿快步回了云秀宫,到底是快一岁的孩子了,这一路抱过来,着实令苏织儿有些双臂酸疼,但她还是没舍得放下,也没交给乳娘,只自己撑着一路到了云秀宫。
才踏进殿门,便有一双遒劲有力的手臂自她手上接过绥儿,“回来了。”
苏织儿看着他温润的眉眼,唇角微扬,点了点头。
“饿了吧,午膳都备好了。”
苏织儿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往正殿而去,经过院子时,倏然发现外头堆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木箱锦盒。
她疑惑不解地蹙了蹙眉,一旁的高祉安似是看出她所想,恭敬道:“娘娘,这是宫里其他娘娘和宫外一些夫人今早送来的,都是给您和大皇子的。”
这么多!
苏织儿颇有些瞠目结舌,她进宫这么久,只听得外头形形色色的难听流言,还是头一回享受这般待遇,不过她也明白,这大抵是因着绥儿,如今绥儿是萧煜唯一的孩子,她将来指不定便母凭子贵,飞上枝头。
故而才有那么多见风使舵趁机讨好她的。
在殿内坐下后,萧煜将绥儿放在自己的膝上,取过命御膳房特意给绥儿做的粥食,一勺勺亲自喂给绥儿吃。
偶一抬眸,见苏织儿失神怔愣在那厢,似是有些心事,剑眉微蹙,问道:“怎么了?”
苏织儿抬眸看来,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臣妾只是在想,送来的那些东西究竟要怎么处置,是要留下还是要退回去。”
这些东西于苏织儿而言就跟烫手山芋一般,若是不收只怕拂了对方的面子,可若是收了,就等于默认了什么。
苏织儿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晓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她从未处理过这些,不懂这其中分寸拿捏,未免觉得有些棘手。
萧煜闻言手中的动作微滞,“那些东西你可亲自挑拣一番,若有喜欢的便留下,不喜欢的退回去便成。”
他定定地看着苏织儿,神色极为认真,“织儿,往后有朕在,你不必考虑看谁的脸色,讨好谁。”
苏织儿怔怔地看着他,少顷,蓦然笑出了声,秀眉微挑,“陛下让臣妾不必讨好别人,可臣妾往后不还得讨好陛下吗?”
“你不必讨好我。”萧煜这话接得极快,他微微垂眸,也不知因着愧疚还是怎的,似有些不敢看苏织儿的眼睛,“往后自有我来讨好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莫嫌我烦便是……”
苏织儿面上一赧。
他这嘴突然变得这么甜,她还真颇有些不大适应,身为大澂的陛下,对嫔妃说出这样的话,若是让旁人听见,莫不是教人以为是沉迷美色的昏君了。
见爹爹只顾着与娘说话,都不继续喂他了,坐在萧煜膝上的绥儿眼巴巴望着那迟迟不落下的汤匙,发出不满的“嗯啊”声,忍不住伸手去扒萧煜的手臂,见此一幕,萧煜与苏织儿默契地相视而笑,复又舀了碗中的粥送进绥儿嘴里。
少顷,他蓦然问道:“皇祖母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苏织儿朱唇微抿,笑答:“没什么,就是问了些绥儿的事儿,还同我说,让我多替陛下……延绵子嗣……”
她言罢,悄着抬眸看了萧煜一眼,却见他的面色竟骤然沉冷下来,“这话不必听,我们有绥儿一个孩子便够了。”
说着,他蓦然冷笑一声,“在皇祖母眼中,不论是谁登基都没有差别,重要的是能替皇家延绵子嗣,如今有了绥儿,我也不算膝下无子,你也不必再受一次生育之苦……”
苏织儿生产时的艰难,萧煜已尽数听说了,方才知晓差一点他便彻底失去她了,这样的事,他绝不想让她经历第二次。
萧煜一瞬间变得凌厉可怕的目光让苏织儿心下一凛,紧接着,就听他似喃喃自语般道:“往后朕会保护好你和绥儿,谁都不能伤害你们,就算是皇祖母也一样……”
见得他这般,苏织儿心绪颇有些复杂。
他变了,却也似乎没变。
他的确相信了她,可也只相信了她而已,他依然心肠冷硬,不愿轻信于人,就连太皇太后也不例外。
甚至于从前将所有人拒之千里的冷漠如今变成了另一种只想好生保护她和绥儿的深重的偏执。
若是有人想对她和绥儿不利,她总觉得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但只转瞬,他面上的冷意消失不见,只埋头轻柔地用高祉安递过来的丝帕替绥儿擦了擦吃的脏兮兮的小嘴,又是那般疼爱孩子的慈父模样。
苏织儿随意夹了一筷子鱼送进嘴里。
就算太皇太后盼着让她再生,应当也很难如愿,毕竟自那日他发疯伤了她后,便再未碰过她分毫,更未在她这厢留宿过。
她知道,他是因着害怕。
若他俩一直如此,只怕也很难再有孩子。
虽得有萧煜说的那些话,可那些送来云秀宫的东西,苏织儿思虑再三,还是尽数退了回去,省得往后麻烦,之后还有些宫妃说要来看看绥儿的,苏织儿也一并寻理由推拒了。
或是听过太多宫里那些勾心斗角,血雨腥风的事,使得她这个当母亲的总隐隐有种不安全,不得不用这种笨法子保护着她的孩子。
对于她的选择,萧煜没有置喙,可或是怕她无趣,在绥儿进宫后不久,特意召了苏老太太和孙氏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打去行宫避暑到现在,苏织儿已有好一段日子没见过祖母了,甫一见着孙氏扶着苏老太太进来,不由得激动地上前相迎。
好生寒暄过一番,三人在小榻上坐下,孙氏抱着绥儿高兴得不得了,还摸着他身上用上好的花罗做成的衫子感慨,“这宫里到底是和外头不一样,吃穿都是最上乘的,你看绥儿,这才几天啊,都被养得白胖了一圈。”
“织儿,你不知道,如今绥儿的事全京城都传遍了。我们毅国公府也因着你,每日上门的访客不断,都想着巴结咱们家呢。”孙氏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蓦然冷哼了一声,“一群墙头草,想那时候你刚进宫,外头的话不知传得有多难听,眼下一个个就跟学了变脸似的,当真让我觉得恶心……”
苏织儿扯唇笑了笑,转头看向默默坐在一旁的苏老太太,她总觉得今日苏老太太的话少得有些异常,迟疑片刻,忍不住询问道:“祖母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苏老太太也不想瞒着苏织儿,低叹了口气,如实道:“自半年多前你爹大败敌军,使溧国军队元气大伤,西南边塞就一直很太平,可近日也不知怎的,溧国那厢蓦然又有些蠢蠢欲动的迹象,照这样下去,恐怕很快,你爹有可能要再上战场……”
第84章 出征
“上战场!”苏织儿惊了惊, “溧国才签了求和书不到一年,怎的形势就变得这般严重呢?”
苏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具体的我也不晓得, 只听你爹说这回玉成关的骚乱似有些蹊跷, 你爹先前本就是玉成关的守将,如今西南出了这样的事, 朝中让他领兵出征的呼声极高, 我看你爹倒是没什么不愿意,只是……”
见苏老太太愁容满面的模样, 苏织儿明白她心中所想,纵然苏岷再所向披靡,可战场凶险, 就怕万一,能不去最好是不去的,但终究这去不去的,也由不得他们选择。
她安慰了祖母好一阵, 说此事兴许不会发展到再开战的地步,试图让苏老太太宽心,可用完午膳,送走苏老太太和孙氏后, 想起这事,苏织儿仍不免秀眉紧蹙。
她虽想询问萧煜,可想到这是国事,她到底不好插手,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心存侥幸, 觉得事情不一定变成他们想的那般,然天不遂人愿, 及至七月末,一直蠢蠢欲动,明里暗里挑衅的溧国竟公然撕毁和书,大肆进攻西南边塞,大澂军两次战败,退守几百里,玉成关形势岌岌可危。
不待朝臣提议让苏岷领兵上阵,苏岷便快一步主动在朝堂上请缨,言愿为国效力,再奔赴西南击退敌军,捍卫家国。
萧煜应下了,并于翌日晚设宴为苏岷践行。
践行宴苏织儿自也去了,听着苏岷对着高位之上的萧煜说了许多鼓舞士气的壮志豪言,她始终生不出丝毫笑意,只不顾凝香凝玉劝阻,默默举起杯盏喝了小半壶的闷酒。
酒罢宴散,苏织儿面色酡红,颇有些摇摇欲坠,由凝香扶着往外去,却见小成子快步至她跟前道:“娘娘,陛下特意命人留住了毅国公,您若还想同毅国公说说话,便去宫门那厢见他便是。”
苏织儿闻言酒都醒了八分,晓得萧煜是看出她今日的心不在焉,特意给她机会让她和苏岷见面,忙点了点头,快步往宫门方向而去。
那厢,宫门出口处。
苏岷收到萧煜身边的小太监传的口信,止了步子,寻了个角落等着。
然还未等来苏织儿,却见另一人提步往这厢而来。
他见状忙拱手施礼,“老侯爷。”
来人正是老定远侯贺诤,见苏岷冲他低身,忙一把将他扶起来,满脸惶恐,“毅国公爵位在老朽之上,这个礼老朽可受不起……”
“老侯爷玩笑了,您年轻时随太祖皇帝开疆辟土,征战四方,战功彪炳,乃股肱之臣,朝中谁人不敬重于您,这礼您是万万受得的。”苏岷仍是坚持施了一礼。
老定远侯闻言低叹了口气,似有些唏嘘,“都是当年旧事,不提也罢。”
说着,老定远侯在苏岷肩上拍了拍,切切嘱咐道:“此番出征,毅国公定要注意安全,待平安归来,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毅国公,指不定那时,便不止要称呼你为毅国公,还要叫……国丈了……”
看着老定远侯唇间泛起的意味深长的笑,苏岷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他面上并未流露出丝毫得意,反是谦逊道:“这外间传闻也不可尽信,为大澂投身战场,抵御外敌本就是我们这些武将的职责所在,只是近日溧国突然战力大增,两次都以少胜多之事着实有些奇怪……”
“哦,竟有此事!”老定远侯诧异道,“毅国公可查明了这背后的缘由啊?”
“这……晚辈便不知了。”回忆起自边塞快马加鞭寄来的信件上所写,苏岷愁眉紧锁,“如今守关的黄骁黄将军说,溧国好些士卒,蓦然变得亢奋异常,同野兽般凶残弑杀,疯狂至极,我们那些将士根本抵挡不住,他们那副样子,就像是……服用了什么奇怪的虎狼之药一般……”
“虎狼之药……”老定远侯亦是凝眉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道,“倒也无不可能,毕竟溧国本就盛行巫蛊奇术,为了增强战力,以非人的手段逼迫士卒服下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也不一定……”
苏岷赞同地点了点头,薄唇微张,还欲再说什么,就听得一声嗓音婉转却有些急切的“爹”,抬眸望去,便见苏织儿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老定远侯亦闻声望去,他毕竟不是没有眼色之人,见状笑道:“明日一早毅国公便要出征,想来云妃娘娘定有好些话欲同毅国公说,老朽便先行一步,不打搅你们了。”
苏岷冲老定远侯拱了拱手,目送他离开,旋即便见苏织儿提裙往这厢小跑而来,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吃了酒,脚步竟颇有些踉跄。
苏岷上前一把扶住她,无奈道:“分明都是当娘的人了,怎的还跟孩子似的。”
苏织儿抿了抿唇,笑意颇有些苦涩,“可我不永远都是爹爹的孩子吗?”
听得此言,苏岷怔忪了片刻,旋即抬手轻轻地揉了揉苏织儿的脑袋,“是啊,不论你多大,都是爹的孩子,就是可惜,这么多年,爹没能陪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
苏织儿红着眼睛摇了摇头。
她承认,从前她并非没有怨怪过她爹,但后来知晓了真相,知道这十几年苏岷过得同样不好,甚至于比她们母女过得更艰难,到底是释怀了。
“从前没能做到的,往后还来得及,爹不能看着我长大,但看着绥儿长大不也一样吗?”苏织儿泫然欲泣,抽了抽鼻子,“爹,战场凶险,您一定要小心,女儿等您平安归来。”
见苏织儿显然要哭,苏岷不想这么凄凄哀哀的,便作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朗笑一声道:“怕什么,你爹上了那么多次战场,不都平安无事吗?那溧国再厉害,还不是一次次被你爹我打得落花流水……”
然笑着笑着,不知想起什么,苏岷勾起的唇角复又缓缓落了下来,“就是可惜,这半年多忙着旁的事,也没寻着机会去趟沥宁,将你娘带回老家安葬。”
他凝视着苏织儿,掩在袖中的手搓了搓,在心下斟酌许久,方才迟疑着开口:“织儿,爹是说如果,只是如果而已……若是爹将来不在了,你便帮爹将你娘自沥宁接来,和你爹我合葬,我和你娘生不能相守,死定是要同穴的……”
苏岷这话,就像是砸在苏织儿心口的重拳,令她心痛难忍,眼泪顿时决堤般倾泻而下,她拉住苏岷的衣裳,哭得不能自已,“爹,求你别说这话……”
她已经没有娘了,好容易才跟她爹团聚,还没能在她爹膝下好生尽孝,他怎能狠心丢下她一人走了呢。
“哎呀,织儿,你莫哭。”见自家女儿哭成这般,苏岷顿时慌乱得手足无措,忙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还不住地解释道,“爹不是刻意要惹你哭的,爹只是说如果,只是如果而已……毕竟这将来谁还没有死的一天,是不是?”
苏织儿扁了扁嘴,却是一声低哼,像是在同苏岷赌气,“你都说是将来了,眼下交代我这些做什么,反正阿娘的事我是决计不会管的,她是爹爹你的妻子,要迎也定要你自己去迎!”
她不想答应她爹去做那些事,她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好,好……”苏岷连连答应,“你说得对,这事怎能让你代劳呢,得我自己去呀,得我亲自将你娘接过来……”
他抱着苏织儿,直到感受到她平静了一些后,方才缓缓道:“织儿,这战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的,爹这回离开京城,想来也得好一段时日才能回来。你祖母那厢有你叔父叔母照顾着,我倒还放心一些,反而是你,皇宫注定是个是非丛生,不会太平的地方,何况你还带着绥儿,如今京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日子过得更是得小心一些。”
言至此,苏岷薄唇微抿,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往四下瞥了瞥后,垂下脑袋伏在苏织儿耳畔,以只有他们父女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织儿,你务必要记住爹的话,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听陛下的,明白了吗?”
看着苏岷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苏织儿颇有些不明所以,忍不住低声问道:“女儿不明白,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苏岷笑了笑,他深深地看着苏织儿,眸光柔和,用眼睛描画着她的面容轮廓,似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好一会儿,他才有些不舍地开口:“这里是皇宫,爹也不能与你说太久,而且明早便要出征,就先走了,你喝了酒,也早些回去睡下,日后在宫中,记得万事小心……”
虽不解苏岷适才所言之意,但苏织儿清楚她爹定然是为了她好,便重重点了点头道:“嗯,女儿都记住了。”
苏岷长叹了口气,旋即放开苏织儿,往后退却了两步,冲着苏织儿一施礼道:“那云妃娘娘,微臣便先告退了。”
苏织儿目送苏岷折身离开,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险些又要绷不住掉落下来,凝香凝玉看着这一幕亦有些心酸,任苏织儿站了片刻后,凝香忍不住上前劝道:“娘娘,我们回去吧,大皇子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听得凝香提起绥儿,苏织儿这才抽了抽鼻子,背手抹了眼泪,由凝玉半扶着转过了身。
然还未往云秀宫的方向走几步,苏织儿却是步子微滞,赫然与远处一人视线相对。
那人看见她,亦停下了脚步。
出于礼数,苏织儿扬起唇角对着他含笑点了点头,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厢看她的眼神却极冷,与上回在御花园时截然不同。
苏织儿也不知许岸之这是怎么了,只眼看着他薄唇紧抿,先是别开了眼,旋即拱手略有些敷衍地冲她一施礼后,竟是阔着步子径直离开了。
苏织儿站在原地,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大抵是猜到许岸之是因着她未将萧煜就是周煜的事告诉他,在同她生气。
她咬了咬唇,复又往许岸之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低叹了口气,却也只能无奈地调转步子,往云秀宫而去。
只她并未发现,此时,隐在暗处的一双眼睛已默默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翌日苏岷携大军出征,苏织儿没能去送,可她抱着绥儿坐在云秀宫中,时不时抬首望向殿外的苍穹,仿佛能听见那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的激昂鼓声,看见浩浩荡荡几万大军出发时扬起的漫天尘土,感受到大地的震颤。
唯恐苏织儿伤心,胡姑姑昨夜特意嘱咐了宫人今日谁也不许提起毅国公之事。
午后,见苏织儿欲领着绥儿学走路,胡姑姑命人自库房里取来一大块萧煜赐下的银线织花卉纹绒毯铺在外殿,那绒毯极厚,绥儿就算是摔在上头也不会疼。
绥儿如今虽已能站稳,但走得却还不大好,晃晃悠悠的,需得有大人扶着他的手,不然他像是害怕似的,根本不愿向前走一步。
苏织儿已然拉着他走了好几天了,可只消一松手绥儿便会死死站着原地丝毫不肯动弹,想着这也不是办法,苏织儿今日便没有牵他,而是将绥儿抱起来放在软毯的角落上,自己坐在斜对角,冲他伸出手,笑着喊他。
“绥儿,到娘这厢来。”
绥儿看着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边的娘亲,有些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不愿动弹,反是伸出肉嘟嘟的手臂,示意苏织儿抱他。
苏织儿却是摇了摇头,“绥儿自己过来,你若自己过来了,娘就给你吃好吃的点心。”
说着,做出了嘴巴开阖吧咂吧咂的动作,绥儿像是看懂了,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试着迈开腿,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苏织儿走去。
“绥儿走得真好。”他每走一步,苏织儿便夸他一句。
可他步子到底不稳,走了约摸七八步,骤然膝盖一软,跌坐了下去,绥儿懵了一瞬,旋即委屈地小嘴一憋,登时“哇”地哭了出来。
胡姑姑一向将她这位小主子视作宝一般,见状“哦呦”里一声,忙跑上前想将绥儿抱起来,却听一道悠扬婉转的嗓音骤然响起,“姑姑,莫抱他!他能自己站起来。”
胡姑姑动作一滞,神色有些犹豫,“可娘娘,大皇子大抵还小呢……”
苏织儿闻言仍是坚持,虽她知晓她向前三四步,就能去哄绥儿,可她却并未这么做。
说她狠心也好,说她严苛也罢,苏织儿总觉得她疼爱绥儿是一回事,但过分娇纵他便是另一回事了。
摔在软毯上也不疼,她若每回因他摔了哭了便心疼地去哄,将来孩子便会觉得左右她会妥协,只会越来越不肯克服恐惧去尝试一些事。
“绥儿乖,别哭了,自己站起来。”苏织儿柔声说着,还拿起一旁绥儿最喜欢的小玩意儿逗弄他,“过来绥儿,和娘亲一起玩好不好?”
素来会被这些小玩意儿吸引的绥儿,这会子不仅无动于衷,还像发脾气一般扯着嗓子哭个不休,苏织儿秀眉微蹙,虽告诉自己要狠下心,可到底没那么容易。
看着绥儿哭成这般,她终究心疼得厉害,末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去抱他,却见一双手臂已然将绥儿抱了起来。
“陛下。”
苏织儿看着萧煜皱了皱眉,旋即毫不嫌弃地用衣袂擦了擦绥儿哭得涕泗横流的小脸,“怎的哭得这般厉害。”
萧煜最近日日来,只消有空,这给绥儿喂饭的事儿也是他亲力亲为,绥儿早就记住这个格外宠溺他的爹爹,如今见他来,像是一下觉得有了倚仗,竟是搂着萧煜的脖颈,哭得更大声了,只不过是光打雷不下雨,哭了半天却愣是没掉一滴眼泪。
见他装模作样博同情,苏织儿不禁气得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一下,“怎的,觉得娘欺负你了,同你父皇告状呢。”
萧煜薄唇微扬,摸了摸绥儿的头,旋即转而看向苏织儿道:“御膳房新来了个姑苏的厨子,糕食做得极好,我命他做了一盘桂花糕,你尝尝。”
苏织儿自是瞧见了站在他身后的高祉安手中端着的那盘桂花糕,她原以为那是萧煜给绥儿吃的,不想却是特意拿来给她的。
她莞尔一笑,轻点了点头,随萧煜一道在内殿的小榻上坐下。
高祉安将那盘桂花糕搁在榻桌上,视线幽幽在苏织儿和萧煜一家三口之间来回看了一眼,唇间笑意有些意味深长。
苏织儿自是发现了,好奇地问道:“高总管笑什么?”
高祉安闻言看了眼萧煜,见他并未阻拦,这才恭敬地答:“娘娘不知道,这做桂花糕的御厨也不算是新来的,先头就在潜邸当差,还是陛下特意吩咐留下的,奴才当初还觉得奇怪,分明陛下不喜甜,为何还要将人留下,如今才终于明白过来,因为娘娘爱吃甜,原来早在那时陛下就想着要与娘娘您破镜重圆呢……”
苏织儿低眸深深看了眼那盘子桂花糕,旋即再看向萧煜,便见他正埋头将手中的桂花糕喂给绥儿,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似有些不敢看她,少顷,低咳了一声,斥责高祉安道:“教你多嘴。”
她忍不住抿唇而笑。
这人还真是口是心非,那时候分明不愿信她,甚至于对她恨之入骨,但还丝毫不忘她的喜好,内心深处还想着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垂眸思索之际,就见那盘桂花糕被推近了几分,随即就听男人低沉中略带着些迟疑的嗓音响起,“织儿,我让你爹出征之事……你可会怪我?”
苏织儿抬眼看着他小心翼翼询问的模样,方才恍然大悟。
原今日带着桂花糕来,是同她赔罪来了。
苏织儿捏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嚼了两口,缓缓摇了摇头,直视着他道:“陛下选择谁,不选择谁,必有自己的思量,我无法置喙,况且就如今的形势来说,我爹确是最合适的人选,纵然我不愿我爹去冒险,我爹想来也不会同意,他是武将,若是贪生怕死,一开始便不会选择上战场,他有他保家卫国的志向和气节,若我为了一己之私向陛下恳求不让他奔赴西南抵抗敌军,那无疑是对他的侮辱……”
萧煜静静看着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心下漾起一阵温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也是他只有在苏织儿这儿才能寻求到的东西。
他原先不明白他为何会喜欢苏织儿,若只是因着她这张脸,这世上并不乏倾城绝色的女子,后来他才明白,是因着苏织儿的明媚,是因着她的乐观坚韧和善解人意,她就像是一道光,纵然他两次都紧紧闭锁了心门,她仍是强硬地不由分说地从那些缝隙中挤进来,一寸寸重新照亮他黑暗无比的世界。
萧煜勾了勾唇,与苏织儿对视着,纵然什么都没有说,可一切又好似在不言中。
恰在此时,守在殿外的小成子蓦然疾步入殿来。
“陛下,奴才有事有禀。”
“说吧。”萧煜用帕子擦了擦绥儿吃脏的小嘴,看向他道。
小成子犹豫地看了苏织儿一眼,却是没有立即开口,而是上前两步,挨近萧煜,低声说了一句。
苏织儿没能听清,只隐隐听得“……来了”几个字,或是不方便让她知晓的政事,苏织儿便也自顾自吃着桂花糕,权当没有听见。
然待小成子被挥退后,萧煜却是看向她,竟是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道:“前一阵我命人召范奕回京,如今他人就在御书房。”
苏织儿吃着桂花糕的动作一滞,朱唇微抿,面上赫然显出几分失落,“陛下还是不信我说的话吗?”
她不悦地扁了扁嘴,嘟囔道:“也好,那便让范大人同我对峙好了,我问心无愧,自是不怕的!”
见她这副委屈又难过的模样,萧煜忍俊不禁,抬手在她鼻尖点了点。
“这就生气了?”他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要真同你说的那般,想是范奕当时同时对我们二人说了谎,若真是如此……他需得付出应有的代价。”
萧煜说着,眸光渐渐寒沉下去,言罢,他微微倾身直视着苏织儿,唇间泛起浅淡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的笑,紧接着他用讨好般的语气问她。
“织儿,你想怎么处置范奕才能泄愤?要不……杀了他好不好?”
第85章 质问
听着他眼也不眨地说出“杀”这种话, 苏织儿蓦然有些慎得慌。
就像她先前感受到的一般,萧煜如今虽对她和绥儿很好,可他的心依然很冷, 甚至于暴戾弑杀。
苏织儿也不知究竟是那毒逐渐侵吞腐蚀他的作用, 还是过往那些残酷的经历令他变得冷血无情,虽他表面温柔, 有时候泄露出的神色, 说出的话却总隐隐让苏织儿觉得他很可怕,甚至于判若两人。
她知道, 此时只消她点一点头,萧煜真的做得出来。
她朱唇微抿,思忖片刻, 却是问道:“陛下觉得,范大人当初那么做是为了什么?”
萧煜闻言笑意微敛,“这些事,你又何必去管, 你只需知晓,当初就是因为他,才害得我们分开,不是吗?”
的确是, 可……
苏织儿低垂下眼眸,没有说话,萧煜似是看出她的心思,道:“我知你心软,无妨, 此事我自会处理。”
说罢,他将怀中的绥儿交给她, 站起了身,苏织儿见状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急切道:“陛下,若范大人真做了那些事,我同陛下一样,对他切齿痛恨,但无论如何,范大人……罪不至死……”
她说出这话,实则关心的并非范奕,而是他,她不想让他因着仇恨而徒增杀孽。
萧煜定定看了她许久,少顷,柔声答:“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置。”
苏织儿抱着绥儿,点了点头,可望着萧煜离开的背影,她仍是忍不住忧虑地蹙起了眉。
那厢,回到御书房后,萧煜示意高祉安将候在外头的范奕召了进来。
范奕疾步入内,徐徐施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萧煜坐在那张楠木书案前,眼睫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范大人此番处理南方旱情得宜,着实有功,你想朕怎么赏你?”
范奕闻言谦逊道:“陛下谬赞了,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过是完成了陛下交托的职务罢了。”
听着他这一番话,萧煜勾唇笑了笑,“范大人清正廉明,克己奉公,听说那些受灾的百姓都称你为青天……”
言至此,他唇角的笑意复又渐渐消散,眸中染上几分冷意,“可既得范大人这般善气迎人,缘何当初要使那般卑鄙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
站在底下的范奕身子骤然一颤,紧接着就听那坐在高位之上男人以无比冷沉的声音道:“范大人应当知道,朕召你回来,是要同你说什么吧?”
范奕垂下眼睫,略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早在突然收到召他回京的旨意时,他便已隐约猜到了一些。
后临近京城,听到关于那个入宫为妃的毅国公嫡女和陛下之间的种种传闻,他便明白,此番他大抵是逃不掉了。
打当初做下那一切,范奕就有预感,这两人将来终究会再见,而他的所作所为也总有一天会彻底败露。
他低身,再一拱手。
“是……微臣来时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他并未辩解,也并未有丝毫隐瞒,反是痛痛快快将一切如数道出,“陛下猜得不错,苏……云妃娘娘当初离开,都是微臣一手造成的。”
对范奕而言,他当初的目的达成,他心愿已了,已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是微臣利用云妃娘娘的良善,以先前的邸报欺骗于她,说苏老太太和苏家二爷恐很快便会被斩首,让她赶去见上最后一面,还以恐会连累陛下为由,诱使她亲手写下了那封和离书……”
看着他毫不愧意,反是用一种坦然的语气道出这些话,萧煜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其上条条青筋迸起,他拼命压制住那沸腾的血液中泛起的杀意,努力以相对平静的语气道:“那藏在草屋中的银两,莫不是你……”
“是微臣。”范奕承认得极其干脆,甚至于眸光定定地看着萧煜,一字一句道,“微臣觉得既是做了,便得做绝,只有彻底斩断陛下的希望,才能让陛下心甘情愿回到京城!”
看着他这一副理所当然,逼不得已,不得不为的态度,萧煜赫然冷笑一声,心底腾盛的暴怒再也压制不住,随着利剑出鞘的声响。
下一刻,一柄长剑便陡然抵在了范奕喉间。
范奕呼吸一滞,眼看着面前人双眸猩红,咬牙切齿地对着他低吼道:“所以你就毫不犹豫将她自朕的身边赶走,你分明也知,她是朕的希望!”
正是苏织儿的离开,让本已重新感受到生活滋味的他万念俱灰,复又变成了行尸走肉,甚至较之从前变得更阴鸷狠厉,冷血无情。
范奕不会明白,他当初的举止不是逼走了苏织儿,而是逼死了他萧煜那颗本已恢复了温度和跳动的心。
范奕看了眼那近在咫尺,仿佛随时能划破他脆弱脖颈的剑,稍稍定了定神,“当时,有了云妃娘娘的陛下已然安于那般平淡的日子,而且就算陛下回了京城,云妃娘娘也会成为陛下的软肋,成为陛下成就大业,登基御极路上的阻碍,微臣觉得,陛下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他从不后悔自己所为,虽说他的确对不起苏织儿,但正如他当初所想,他是为了大澂的百姓,为了江山社稷。
而事实证明,他确实是对的,萧煜回京后,不但解决了科举舞弊一事,为天下文人讨回了公道,而且自他登基后,整治了大澂的不少乱象。
范奕仍坚定地觉得自己没有选错。
若非他当初之举,萧煜又怎会决绝地扫平一切障碍,坐上这个位置。
“哼,你倒是挺替朕着想。”
看着他这副义正辞严的样子,萧煜眉宇间的冷意更深,“那你可曾想过,如果当年她不走,朕带着她回了京城,在那般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她亦可能是逼迫朕振作出手的存在,你同样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也许那般,苏织儿不会被他伤害吃那么多苦,也许他们的孩子能从出生开始就健康快乐地在爹娘膝下长大。
可范奕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苏织儿是一切的阻碍,固执地觉得只有苏织儿离开才能得以解决,却没有想过,也许当初让所有事顺势发展,最终萧煜也会走上他希望他走的这条路。
“且先不论那些,范大人当初逼走她,可曾考虑过她一个手无寸铁,第一次远行的女子会在路上遭遇什么,会不会遇到歹人,会不会有生命之危,范大人可能不知,她那时……腹中还怀着朕的孩子!”
每道一句,萧煜周身的戾气就浓重几分,他紧盯着范奕的眼睛,一点点剥出他“大义”之举下的卑劣本质。
“范大人为天下百姓考虑,就可以毫不手软地牺牲一个弱女子吗!她难道便不是大澂的百姓了吗!若她当初不是在半途遇上了自家的祖母,而是一群害她性命的贼人,一尸两命,那如今站在这里的范大人你还会觉得自己当初所为丝毫没错吗!”
萧煜句句振聋发聩,让范奕双眸圆睁震在原地,丝毫无法反驳,许久,他双膝一曲,伏跪在地,只道出一句,“微臣……任凭陛下责罚……”
“责罚,责罚你又有何用,难道罚了你一切便能重头来过吗!”
萧煜死死握着手中的剑,因着震怒整个人不住地颤着,“范奕,朕真的很想一剑杀了你,想将你抽筋剥骨,五马分尸,可朕不能……朕答应了她,即便你做了那样的事,她仍是在替你求情,你该庆幸因为她,你还能活着走出这个皇宫。”
范奕闻言难以置信地看了萧煜一眼,眸光微颤,终是露出了些许愧意,“是微臣……对不起云妃娘娘……”
萧煜几乎控制不住想将那剑刺入范奕胸口的冲动,只能一遍遍想着苏织儿对他说的话,末了,咬牙一把将剑丢开,他面色阴鸷,深深凝视着伏跪在他脚下的范奕,沉了沉呼吸,缓缓开口。
“范奕,若你真觉得对不起她,便好生听清楚朕接下来说的话……”
这日的晚膳,萧煜并未来云秀宫用,但唯恐苏织儿惦记,还是遣了小成子过来,道他还有些事要处置,教他们不必等。
苏织儿便抱着绥儿,喂他吃了饭,在小榻上陪他玩了一会儿后,就由胡姑姑帮着擦了身,在床上睡下。
打绥儿进宫后,苏织儿每日都与他睡在一块儿,不过哄睡孩子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直到近亥时,始终精力极好,在床上闹腾许久的绥儿才终于萌生了些许睡意。
苏织儿将他哄睡着,方才疲惫地睡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间,她总觉得身侧坐了一个人,将她身上滑落的衾被往上拉了拉,夜里照顾绥儿,她本就警醒,故而一下便睁开了眼睛。
即便面朝绥儿的方向向内而躺,她仍是瞬间就觉出这人是谁。
毕竟他也不是头一次在深夜的时候来了,只是前几日她都闭上眼睛,故意装作没发现。
但这回,她转过了身,低声唤道:“陛下。”
萧煜见状面露歉意,“朕吵醒你了?”
“没有。”苏织儿摇了摇头,坐起了身,问道,“陛下审完范大人了?”
萧煜薄唇微抿,好一会儿才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陛下如何处置的范大人?”苏织儿又问。
看着她一副愁眉紧锁,担忧的模样,萧煜答:“放心,我没杀他,我……我下旨将他贬到了一个极为荒僻的地方,恐怕他要在那里度过一辈子了……”
言毕,他揉了揉苏织儿的脑袋,“往后不必再想起此人,免得让自己生气,你且睡吧,朕先走了。”
见他起身欲离开,苏织儿急急喊了他一声,自后头牢牢抱住了他的腰,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子一僵,“陛下不留下来吗?这床大,睡得下三个人……”
“我……”萧煜折首,嗫嚅半晌道,“御书房还有些奏折没有处理完,我还得再去一趟,就不留下来了……”
他的迟疑太过明显,苏织儿哪里听不出来他根本就是在扯谎,她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陛下的病……好些了吗?”
这话她想问很久了。
绥儿进宫后,他几乎日日都来云秀宫,丝毫不见他有毒发的迹象,可分明高祉安先前说,他毒发得格外频繁……
“嗯,是好多了。”萧煜冲着苏织儿点了点头,“赵睦最近的药似乎有些成效,发病的次数比从前少了不少。”
苏织儿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找出他撒谎的痕迹,可他答这话时确实神色自然,不像骗她。
“那便好。”她笑了笑。
“你白天夜里的带绥儿辛苦,早些睡吧。”
苏织儿眼见萧煜说罢,略有些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了一下,旋即垂首温柔而又缠绵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我走了。”
她坐在床榻上,隔着轻薄的床帐看着他离开,自他们解开误会后,他便不再对她言辞刻薄,盛气凌人,反是小心翼翼,温柔体贴。
但不知怎的,他越是这样,苏织儿心里就越不安地厉害。
那人的背影分明高大健壮,可苏织儿却觉得他很脆弱单薄,就像一碰就碎的水中月,虚无缥缈,好似会随时消失一般。
想着想着,苏织儿眉间笼上的愁云愈发浓重,少顷,她拼命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很好,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出了云秀宫后,萧煜的脚步越来越快。
“赵睦来了吗?”他转头问紧跟在旁的高祉安。
“来了。”高祉安恭敬地答,“赵太医已在辰安殿候了好一会儿了。”
萧煜点点头,抿唇神色颇有些凝重,及至辰安殿,他挥退所有宫人,只将赵睦一人留下。
赵睦打开带来的药箱,取出他的针包,看动作已然十分娴熟,然取出针消毒罢,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萧煜时,他却是维持着举着手臂的动作,像是在犹豫什么。
然很快,他耳畔便响起那道冷沉的嗓音,“在迟疑什么?还不落针!”
“陛下,可……”赵睦紧蹙着眉头,“微臣先前也说过了,这针并不宜施得太频繁……短短五日,陛下这已是第三回 了……”
萧煜闻言眸光黯了黯,赵睦在迟疑什么,他明白,可他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朕心里清楚,你只管施针便是。”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少顷,他蓦然口中喃喃,就像是自言自语,“朕不能疯,若是朕彻底疯了,便保护不了他们了……”
听得此言,赵睦长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将手中的针落了下去。
萧煜盯着帐顶,想起适才苏织儿问的话,面露怅惘。
白日范奕有句话说得或许不错,人不能有软肋,因为一旦有了软肋,既能舍得下所有,也能豁得出去一切。
京城,珍馐阁。
二楼临窗的角落里,许岸之对着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也不知喝了多久,一人蓦然在他身侧的空椅上坐下。
“世子独自在此喝闷酒,不觉无趣吗?”
许岸之冷冷瞥了那人一眼,是个身材低矮的男人,家仆打扮,正对着他谄笑着,“我当不认识你吧。”
那人闻言笑意更深,“世子是不认得草民,但草民认得您啊,且心下还在为您叫屈呢。”
听得“叫屈”二字,许岸之复又抬眼看去,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家仆在四下望了一眼,正是午后,楼中人并不多,二楼尤其空荡,他见状这才大着胆子道:“京中谁人不知,如今受宠的云妃娘娘曾是您的未婚妻,可惜被陛下横刀夺爱,那时所有人都同情于您。不过那都是先前的事儿了,现在,陛下和云妃娘娘早在沥宁就结为夫妻的事已然在京中传遍了,他们是比翼齐飞,缠缠绵绵,只可怜世子你的一厢情愿就此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受了这般瞒骗和侮辱,难道世子你就甘心吗!”
许岸之凝视了眼前这个突然找上来的家仆许久,骤然冷笑一声,只这声笑像极了在嘲讽自己,“我不甘心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报仇不成!”
“有何不可呀……”那家仆说着凑近了几分,压低声儿,神色意味深长,“只消世子想,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听得此言,许岸之双眸眯了眯,“你想做什么?”
“唉,不是草民想做什么。”那家仆摇了摇头,“而是草民想问问世子,可有意愿同我家主子合作?”
第86章 周晬
转眼至八月末, 已是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绥儿满周岁了。
太皇太后依先前所言,请了不少命妇及宫中妃嫔一道, 大张旗鼓为绥儿准备了周晬宴。
当日晨起后, 苏织儿便为绥儿洗浴换了新衣,抱着他往朝阳殿而去。
那些命妇和妃嫔大多是头一回见着绥儿, 看着他那与萧煜有五六分像的眉眼, 纵然先头有质疑的,眼下也是说不出话来, 生得这么像,怎可能不是亲生父子呢。
苏织儿抱着绥儿坐着,听尽了阿谀奉承, 还收了不少贺礼,多是些长命锁,银镯子一类寓意吉祥,给孩子添寿添福的。
这些礼自是不能不收, 但收下贺礼的苏织儿也不忘回礼,胡姑姑说宫里向来有这种规矩,会给参宴的宾客送些小物件,倒不需太贵重, 毕竟孩子能健健康康养到周岁也不容易,就是收下跟着沾沾福气的。
苏织儿便亲手缝了几十个绣着福禄纹的小香囊,里头塞了些提神醒脑的香料,当做回礼送了。
宾客们围着绥儿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便听内侍通传声响起, 太皇太后来了。
众人忙上前行礼相迎,太皇太后笑容满面, 看着心情极好,抬手命众宾客平身后,笑盈盈地去抱苏织儿怀中的绥儿,欢喜地逗弄他。
苏织儿隔三差五地就会带着绥儿去太皇太后那厢,故而绥儿已然对这位皇曾祖母十分熟悉,不消太皇太后怎么逗他,他就露出两颗门牙,咯咯笑起来。
太皇太后虽已年迈体力不济,但舍不得放下绥儿,甚至抱着他入了宴,亲自喂他吃饭。
宴后闲坐消食片刻,她眼神示意刘嬷嬷,刘嬷嬷会意出去吩咐,很快便有几个小太监拿着不少东西进来。
只见那几人先将偌大的软毯铺在殿中央,旋即在上头搁了不少五花八门的物件。
殿内宾客见状都明白,这是要抓周了。
这周晬宴抓周本就是必不可少的习俗,有时倒也不一定寓意着什么,只不过是在这般欢喜的日子里讨个趣儿。
那厢方才布置完,便听殿外又响起一阵通传声。
下一刻,萧煜疾步而来,见得眼前摆的东西,笑道:“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
他上前向太皇太后见礼,旋即自太皇太后手中接过绥儿,将他放在了软毯中央。
甫一被放下,绥儿还有些懵,看着四下摆的琳琅满目的物件和那么多双盯着他看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害怕,小眉头一拧,似是要哭了。
苏织儿见状忙蹲下身,“绥儿别怕,想要什么,便拿什么。”
绥儿闻声看向苏织儿,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手脚并用向她爬去,但沿途碰着那些摆放的物件,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他先拿起的是一支毛笔,但很快便放下了,后来又抓起了一把小箭矢,摇晃了两下,似乎又觉得无趣,转头就给扔了。
末了,就专心致志向苏织儿而去,眼看着他要过来,苏织儿秀眉微蹙,却是往后退了退,挥了挥示意他回去,可绥儿还是执着地往这厢而来,到后来,甚至努力站起了身,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见他快到跟前,苏织儿无奈,本想伸手去抱他,谁知却见绥儿步子一转,竟径直往她身侧而去,撒娇似的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腿。
殿中众人的目光登时都被吸引了去,站在苏织儿身侧的不是旁人,正是萧煜。
见绥儿昂着脑袋看着他,还抱着他的腿死活不肯松手,萧煜眸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弯腰一把将绥儿抱了起来。
太皇太后也笑,“我们绥儿真聪明,晓得那些东西哪里有你父皇好。”
“是啊。”萧煜宠溺地看着绥儿,“咱们绥儿可得将父皇牢牢抓住了,往后父皇的一切都会是绥儿的。”
此言一出,四下宾客俱是面色微变,这话从萧煜口中说出来份量有多重,他们自然清楚。
大皇子方才一岁,陛下这话的意思是已经存了立储的打算了吗。
众人均忍不住在心下权衡嘀咕,看来往后不仅是云妃娘娘,整个毅国公府都能享着那泼天的富贵了。
那些宾客们思忖什么,萧煜并不在乎,而是转而看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朕先前让钦天监给绥儿取的几个名,朕瞧着都不大满意,朕思来想去,还是绥这个字好,左右都叫习惯了,往后绥儿便叫做萧绥,皇祖母觉得如何?”
关于绥儿名字的事,萧煜先前就同苏织儿商量过,其实倒不是他觉得钦天监取的名字不好,而是他想将苏织儿亲自给绥儿取的这个名字留下来,但又不能同太皇太后明说,才寻的这个借口。
太皇太后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哀家觉得也好,此事陛下自己做主便是。”
“多谢皇祖母。”萧煜特意在宴上说起此事,同样是在说给殿中的众宾客听,自此绥儿的名字便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绥儿的周晬宴过后,这天儿是愈发得凉了,苏织儿用萧煜先前赏下的料子给绥儿做了厚点的新衣,这日,正欲抱着绥儿去御花园逛逛,却见小成子气喘吁吁而来。
见着她还站在殿门口,稍松了口气,急切道:“云妃娘娘,陛下吩咐了,这段时日,让娘娘和大皇子好生待在云秀宫中,莫要出去,太后那厢也不必去请安了。”
苏织儿疑惑地蹙了蹙眉,“出什么事了吗?”
小成子闻言面露难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答:“不瞒娘娘,昨日明月轩的宸贵人不知怎的突然染了疫疾,陛下虽已下旨封了整个明月轩,但说不好宫中还会不会其他染病的,大皇子年岁小身子弱,这病可万万沾不得,故而陛下才让奴才赶紧来给娘娘告一声。”
听得“疫疾”这两个字,宫人们俱是面色大变,苏织儿亦登时紧张地将绥儿抱紧了几分,小成子说得不错,这孩子最怕的便是染病,一不小心便会夭折,何况是疫疾这般可怕的东西。
她重重点了点头,立刻带着绥儿折身回去。
因着害怕绥儿染病,之后胡姑姑没让除她及凝香凝玉之外的宫人入过正殿半步,殿内每日都得擦洗打扫一遍。
苏织儿不得外出,只得陪着绥儿玩,也是从小成子来通禀的那日起,不知是不是在忙那疫疾之事,萧煜再未来过。
苏织儿心下担忧,向凝香凝玉探问那宸贵人的病情,凝香凝玉一开始只道她们同样被关在云秀宫中,并不清楚,可过几日让她们去打听,回来后两人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说宫内的疫疾控制得好,并未大肆传播,但又稍稍有些眸光飘忽,似乎不敢看她。
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直到在云秀宫躲了近半月后,云秀宫的殿门口蓦然出现了轮班的禁卫军,苏织儿才觉得,事情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她只得逼问胡姑姑,胡姑姑和凝香凝玉的反应颇有些相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是告诉她,如今不止是宫中,宫外亦开始爆发疫疾,京城中一片乱象,萧煜为了保护他们母子,才不得不派禁卫军守在这里,以防闲杂人等闯进来。
闲杂人等?
苏织儿并不很明白这话,这里毕竟是皇宫,谁敢不经准允随意乱闯她的云秀宫,但过了两日,她便领悟,萧煜设的禁卫军究竟防的是何人。
不过此人,就算设了禁卫军,也不一定拦得住她。
这日午膳过后,苏织儿正哄睡下午憩的绥儿,便见胡姑姑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太皇太后来了。
听得这话,苏织儿虽有些意外,但想了想,觉得太皇太后或是太久没见着绥儿,对这个曾孙想念得紧,才亲自上门来看看。
然她快步出了正殿相迎,却见太皇太后带着刘嬷嬷和几个宫人,面沉如水,并无丝毫笑意。
苏织儿心一提,看太皇太后这副模样不像是来享受天伦之乐,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果然,入了殿内的太皇太后由刘嬷嬷扶着在上首坐下,并未问绥儿一句,而是抬眼瞥向恭敬地垂首站在跟前的苏织儿,冷哼一声,“云妃倒是好大的架子,既得请你不去,哀家便只能亲自来了。”
请她去?
苏织儿纳罕不已,她怎不知太皇太后还派人请她去过慈寿宫。
她侧眸悄悄看向胡姑姑,便见胡姑姑亦朝她看来,但仅与她匆匆对视一眼,便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苏织儿顿时了然,看来太皇太后派来的人是教胡姑姑给拦回去了。
她张嘴正欲解释,就听太皇太后紧接着道:“哀家今日来,也不想多加斥责和逼迫于你,只希望你认清如今的形势,为了陛下和绥儿,能自觉一些。”
太皇太后说的话,苏织儿字字都听清了,却是全然听不懂,她根本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紧蹙着眉头,“臣妾不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
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似乎并不像是在装,太皇太后捻动菩提手钏的动作一滞,双眸眯了眯,旋即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外头都说你用妖术迷惑了陛下,哀家本还不信,但见得这般,哀家不得不信了,陛下也是昏了头,在前朝一人顶着那漫天的流言和朝臣的非议,却是将你保护在这后宫里,竟是一个字都没让你晓得!”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得太皇太后的话,苏织儿不安地咬了咬唇,总觉得外头当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且还与她有关。
“好,陛下既然不想让你知道,那就由哀家来告诉你!”太皇太后的神色骤然冷厉起来,“宫里宫外发生疫疾的事你想必是知道了,但你不知道,无论是宫里最先发病的宸贵人还是宫外几个紧接着发病的命妇,都有一个同样的地方,便是收了你送的香囊,如今疫疾在京中蔓延开来,京中百姓都在传,这疫疾便是你带来的,说你是迷惑君王,祸国殃民的妖妃!”
妖妃!
苏织儿陡然一惊,她攥紧掌心,旋即毫不畏惧地看向太皇太后,低身道:“此事荒谬,根本站不住脚,那些流言就是陷害臣妾的,还请太皇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双唇紧抿着,“哀家一开始也不相信这话,可偏偏流言传出来后,命婢子悄悄扔了香囊的兵部侍郎夫人却是好得最快,便令人不得不信了,再加上前几日你父亲那事,更是令京城百姓愈发笃定此事!”
“我爹?”见太皇太后突然提起在西南与溧国大军对战的苏岷,苏织儿心下一咯噔,“我爹他……怎么了?”
见她真的一无所知,太皇太后转头瞥了刘嬷嬷一眼,似有些不耐烦道:“你告诉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嬷嬷上前一步,迟疑片刻道:“云妃娘娘,前一阵,边关来报,说本在玉成关指挥作战的毅国公在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了,大军没了主帅,听闻玉成关眼下一片混乱,形势岌岌可危,外头都在传,说当年毅国公通敌叛国本就是真的,他之所以回来,也是来做溧国埋伏在我们大澂的奸细的,如今临阵脱逃,就是故意想给溧国攻陷大徵的机会……”
她爹消失了!
苏织儿杏眸圆睁,双脚发软,险些站不稳。
怎会变成这样!
她脑中混乱一片,但还是努力定神看去,“太皇太后,臣妾了解父亲,他一心心系大澂,再忠贞不过,怎会做出那般背叛大澂和陛下的事呢!”
太皇太后揉了揉眉心,似不想听苏织儿多说,只冷眼看向她道:“云妃还不明白吗!如今真相如何已然不重要了,那些百姓将所以的过错都归咎于你,不过是遭受疫疾折磨之下,想找个宣泄的对象罢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寻求真相,而是尽快平息民怨,稳定朝政……”
说着,太皇太后蓦然冲身后站着的宫婢抬了抬手,苏织儿这才发现那宫婢手中提了个食盒,她打开食盒,将一个汤碗端出来,奉至苏织儿面前。
“这是杏仁露,哀家记得你说过,你吃不了杏仁,会要了你的命,哀家念在你是绥儿生母的份上,也不赐你白绫和毒酒。”太皇太后看着苏织儿逐渐发白的脸色道,“这杏仁露放了不少糖,吃起来当是很甜,你喝下它,便安安静静地走吧,若是一时半会儿结果不了,那到时哀家也会让人帮你一把。”
苏织儿紧盯着面前散发着幽幽甜香,却在急急催她命的杏仁露,一言不发,一旁的胡姑姑和凝香凝玉哭着欲上前求情,却被太皇太后的人一把按住了。
太皇太后的声儿再度在她耳畔响起,“其实早在隆恩寺,圆恩大师道出宫中有自远方而来的邪煞之气时,哀家就该狠下心处置了你,才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你放心,你死后,哀家会好生照顾绥儿,他该有的一切都还会是他的,可你若不死,绥儿也迟早会被你连累,还有陛下……你就忍心让陛下替你背负一切,承受千古骂名吗!”
苏织儿微垂下眼眸,许久,缓缓伸出手去。
太皇太后见状满意地松下一口气,觉得苏织儿好歹也是个识时务,晓得该如何抉择的,然下一刻,却见她收回了手,不卑不亢,骤然抬眸看来。
“为了绥儿和陛下,臣妾确实应该按太皇太后所说的去做。可臣妾不想认命,今日臣妾若是喝了,便是认了那些加诸在臣妾和臣妾父亲身上的虚妄的罪名。”
她扯了扯唇角,泛起些许嘲讽的笑意,“太皇太后向来信神佛,但佛家仁慈,怎会滥杀无辜,太皇太后此举,说是在为陛下和大澂着想,可难道不是在以神佛之名,行恶鬼之事吗!”
第87章 保护
听得此言, 太皇太后面色惨白,她修了大半辈子的佛,绝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被骂作恶鬼, 一时气得胸口不住地起伏着, 她抬手指向苏织儿,怒火中烧, “你……你敢骂哀家!”
“哀家好心好意, 不想强迫与你,让你自己乖乖喝了这碗杏仁露, 既得你这般不识相,便别怪哀家绝情!”
太皇太后言罢,冷厉眼神骤然向刘嬷嬷扫去, 刘嬷嬷会意一颔首,冲两个身材高大的宫婢一抬手,那两人立刻冲上去,将苏织儿一下压倒在地, 力气之大顿时令她不得动弹。
端着杏仁露的宫婢上前,蹲下身试图将这碗杏仁露往苏织儿嘴里灌。
奈何苏织儿将嘴闭得死死的,竟是一点也灌不进去,太皇太后见状怒道:“这样灌有何用, 将她的嘴掰开!”
那宫婢闻言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一咬牙,听命伸手去掐苏织儿的两颊,然手还未落下,却见两个压着苏织儿的宫婢被重重踢踹出去, 她怔愣间,手中的碗亦被“砰”地打翻在地。
苏织儿只觉自己被一条遒劲有力的手臂一下拽了起来, 抬眸便撞进那双漆黑深邃却满是惊慌的眼眸里。
她鼻尖一酸,就知道他定会赶来救她。
萧煜将苏织儿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视线瞥向那撒了一地的杏仁露,脑中盘旋的都是在沥宁时苏织儿吃了杏仁酥险些丧命的场景,一时连嗓音都在颤,“你喝了吗?你喝了吗?召太医,赶紧召太医……”
苏织儿眼见他因着激动整个人抖得厉害,双眸骤然染上一层猩红,周身也开始散发浓重的杀意,便知他定是因太过恐惧失去她而失控毒发了。
她知道他毒发会是什么样子,这里有这么多人,再这样下去,她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
她一把抱住萧煜,不住安慰着,“陛下,你别这样,你冷静一些,我没喝,我没有喝,真的没有……”
听得此言,萧煜面色方才逐渐缓下来,颤意停歇,不再是刚刚那副疯癫摄人的模样,可他似乎还心有余悸,一把将苏织儿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仿佛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
“陛下!”太皇太后黑沉着脸,由刘嬷嬷扶着站起来,对着萧煜厉声斥责道,“你到底要护着这个祸害到何时!只有除了她,才能给京城百姓一个交代,一个女人怎能比得上江山社稷!你莫要被美色冲昏了头!哀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太皇太后话音方落,许是外殿的吵闹声太大,在内殿午憩的绥儿被吵醒了,他爬坐起来,看向外头的场景,或也感觉到了这压抑沉闷,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扯着嗓子啼哭起来。
萧煜放开苏织儿,柔声道:“你去哄哄绥儿吧,这儿有我。”
苏织儿担忧地看了一眼太皇太后,但也晓得她此时就算在也改变不了什么,便点了点头,将一切交给萧煜,提步往内殿而去。
萧煜转身面向太皇太后,不同于从前对他这位祖母一贯的恭敬顺从,此时他的眸光比天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
“皇祖母口口声声说这般做是为了朕好,可您大抵不知道,除了她和绥儿,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朕留恋的东西,而且当初在沥宁,若非苏织儿相救,孙儿早就死了。”
萧煜直视着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皇祖母若想要她的命,便先将孙儿的命夺去吧!”
“你!”
听着萧煜定定地说出这番话,太皇太后气得险些厥过去,她万万没想到萧煜竟会为了一个女人执迷不悟到了这般地步。
“孽障,当真是孽障啊!”她捂着发疼的胸口,失望地看着萧煜,“好,哀家不管了,哀家再也不管了,哀家只怨怪你父皇瞎了眼,最后居然选了你继承皇位,你父皇当年对哀家评价得对,你内心太过软弱,如今竟因为一个女人而选择与天下百姓为敌,好啊,到最后不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自己担着吧!”
说罢,太皇太后怒气冲冲地往外而去。
苏织儿抱着啼哭不止的绥儿,静静看着萧煜为了她彻底与太皇太后决裂的一幕,心下五味杂陈。
见萧煜侧首朝她看来,她朱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萧煜似是看出她所想,薄唇微扬,冲她淡淡笑了笑,道了句“朕还有事,夜里再来找你”。
话毕,便提步出了云秀宫,但离开前,他或是晓得她应当有许多事情想问,特意留下了小成子。
重新哄好了绥儿,给他擦了把哭得红彤彤的小脸,苏织儿便在小榻上坐下来,让小成子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说了。
小成子说的倒是和太皇太后所说大差不差,无非就是外头突然兴起流言,说她是这一场疫疾的源头,是病国殃民的妖妃。
再加上她爹苏岷之事,如今流言更是愈演愈烈,萧煜本不想理会,可最终迫于压力还是将苏家众人押入了刑部大牢。
言至此,小成子忙解释,苏家三人虽然入狱,但陛下特意命人关照着,并未受苦。
而她苏织儿,如今在外头眼中,亦是被萧煜“禁足”在云秀宫,虽苏织儿心里清楚,她哪是被禁足啊,他派了禁卫军守在殿外,根本就是想保护她。
苏织儿出身乡野,几乎丝毫不懂那些错综复杂的朝堂之事,可从小成子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想象到眼下外头是如何的动荡不安,萧煜究竟一人在替她默默抵挡多少席卷而来的风雨。
她眨了眨眼,一时忍不住落下眼泪来,绥儿见得她哭,似也能感受到她的伤心,顿时伸出小手替她擦拭,旋即竟是眉头一拧,作势也要哭。
苏织儿见状抽了抽鼻子,忙背手擦了眼泪,将绥儿搂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娘不哭,娘不哭了,绥儿也别哭好不好……”
她轻叹一口气,兀自喃喃道:“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太皇太后来过后,那些宫人们故意隐瞒不说的事,苏织儿也算是晓得了,凝香凝玉这段日子为防苏织儿发觉,都在勉强自己笑,眼下既得她们这主子知道了一切,她们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一日的云秀宫,气氛始终很沉重,晚膳过后,苏织儿早早哄睡下了绥儿,但自己靠在床头,却是心烦意乱,怎也睡不着。
夜半隐隐听见推门声,便见萧煜幽着步子入了内,见得她还醒着,有些诧异道:“怎的还不睡?”
“我睡不着……”
眼见萧煜在床榻边坐下,苏织儿借着殿内昏黄的烛火,细细描画着他疲惫的眉眼,不禁有些心疼,“陛下,你累吗?”
他背负着家国天下,可如今却不惜与天下百姓的意愿相悖挡在她身前保护着她,她无法与他感同身受,但也知道那定是寻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煎熬。
萧煜并未答她,只扯了扯唇角,挨着她躺了下来。
苏织儿亦躺睡下来,扯过自己身上的衾被盖在了萧煜身上,两人的脑袋就这般挨在一块儿,耳鬓厮磨,谁也没说话。
苏织儿想起在沥宁时,他俩圆房后便睡在同一条被褥里,沥宁的天冷,他们就这般夜夜紧贴着抱在一起取暖。
那时他们被相互温暖熨帖的不仅仅是身子,还有心。
所谓高处不胜寒,苏织儿想起白日太皇太后说的话,始知皇家人心之冷漠,他们可以为了江山社稷做到断情绝义,甚至于不择手段,她不知他自小在这般残酷的环境中长大,究竟经历了多少阴谋诡计,遭受了多少冷枪暗箭。
乃至于到最后被逼成为了那样的人,反用这种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有时候苏织儿宁愿他不是皇帝,虽在沥宁,他们的日子过的清贫,总也会遇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远比现在更自在欢愉。
可惜他们终究被命运捉弄,一路裹挟着走到了现在。
苏织儿失神间,就听那低沉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幽幽响起。
他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织儿,会没事的,朕无论如何,都会保你和绥儿无恙……”
第88章 怀恋
及至九月初, 这场来得蹊跷的疫疾虽因控制得当,并未传到京城外去,可也始终没能平息。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大量百姓至官府门口跪求处死妖妃和苏家人, 以平息神明怒火,结束这场无妄之灾。
随着民间呼声欲高, 朝堂中主张处死妖妃的言论也愈盛, 奏折像雪片一般飞进御书房,然新帝却始终护着云妃和苏家, 不予处置。
也因着如此,市井朝堂间道君王被妖妃迷惑,以至于昏聩无道的流言更甚。
京城, 镇南侯府。
深秋的夜风吹来,已然带着些许凉意,宋茗箬侯在镇南侯府门口,朝着西面望眼欲穿, 不时掩唇低咳两声。
身侧的婢子见状欲劝,却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骤然在巷子口响起,且越来越近。
许岸之在府门口勒马翻身而下,乍一瞥见宋茗箬, 剑眉微蹙,“这么晚了,怎的还站在这儿?”
宋茗箬上前两步,顺手接过许岸之解下的披风,含笑答:“妾身在等世子回来。”
许岸之深深看了宋茗箬一眼, 似乎打从她嫁入镇南侯府开始,便一直这般端静娴淑, 帮着他母亲将府中中馈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她越是这般,许岸之心下的感受就越奇怪,毕竟宋茗箬并非他当初心甘情愿娶的,他一直觉得她定也同他一样,对这桩婚事存着诸多怨念。
可没想到婚后她做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他薄唇微抿道:“往后不必等我,我……平素忙,也不知何时才会回。”
宋茗箬叠好手中的披风,眼睫微垂,迟疑少顷,小心翼翼开口:“妾身看世子从前不是这般忙的……也不知您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许岸之虽任吏部侍郎一职,但一直以来都是下了值便回府,几乎不会在外头流连,可从前一阵开始,他便突然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许岸之的眸光略有些飘忽,“能忙什么,都是些公事罢了……”
随即见宋茗箬蓦然掩唇低咳两声,他不由得面色微变,“你……莫不是?”
宋茗箬明白他所想,忙摇头,“并非疫疾,只是最近天凉得快,些微受了些风寒罢了。”
听得此言,许岸之紧张的神色这才消散了些,嘱咐道:“近日京中不太平,疫疾肆虐,你尽量别出去,以防不意染上了病。”
宋茗箬点了点头,须臾,又道:“世子不觉得那疫疾有些奇怪吗……像疫病却又不大像,虽说我们府上也有染病的,但也只一两个罢了,也没有大肆传染开,吃了药也能好,可这病就是怎也不息,好了一个,便又不停冒出发病的人来,若硬要说此事与云妃娘娘有关,您不觉得太过牵强了吗?”
话音方落,许岸之的面色骤然冷沉下来,他猛地凑近宋茗箬,若警告般道:“云妃的事跟你我有什么关系,这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莫要说给外人听,明白了吗?如今外头主张处死云妃的呼声极高,百姓怒气正盛,几乎没了理智,你若说出这些话,会被人怀疑袒护云妃,甚至于与她勾结,很可能牵连整个镇南侯府!”
听得这一番话,宋茗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也想不到许岸之会道出这番冷漠的言语,径直脱口道:“那云妃娘娘受冤,世子便放手不管了?您从前分明不是很喜欢……”
“宋茗箬!”许岸之打断她,面上的怒气更甚,“我平素不管你,你胆子是愈发大了是吗!这段日子,你就给我好生待在你的轩茗苑里,哪里也不许去,听懂了吗!”
宋茗箬呆愣愣地看了他半晌,“世子要囚禁妾身吗……”
便因她说错了一句话?
她久久凝视着他,陡然唇角一勾,泛起些许苦笑,“世子爷,妾身于你而言,究竟算什么?不过是您虚置的夫人吗……”
这话听起来虽像是质问,但宋茗箬的语气很平静,更像是在自嘲。
许岸之的神色颇有些难言,檐下的灯笼照在他的面上,将他的一半面容隐在黑暗里,他低垂下脑袋,片刻后,只凉声道了一句“天晚了,早些回去睡吧”,言罢越过宋茗箬,阔步往府内而去。
宋茗箬折身看向他离开的背影,只觉自己好似不认识这个人了。
她心目中的许岸之温柔体贴且善解人意,绝非现在这般。
按他以往对云妃娘娘的态度,不应该急着四处奔走替她澄清吗?为何这一回会表现得这般冷漠。
难不成是因爱生恨,得不到便要彻底毁了吗!
*
纵然外头腥风血雨,可待在云秀宫中不得外出的苏织儿却是一无所知,与其说是不知晓,不如说是萧煜不愿让她知道。
可苏织儿每日暗中观察着凝香凝玉的神色,都能猜到外头的流言传得有多难听,事情大抵发展到了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的程度。
或许太皇太后说得对,这些因疫疾而受苦的百姓要的并不是一个真相,他们只是被煽动着,想借着什么宣泄他们心中的怒火罢了。
只是被选中的人恰好是她苏织儿而已,他们给她冠之“妖妃”的罪名,希望对她予以严惩,总觉得或许她死了,便能结束这一切。
可这难道不可笑的,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竟都系在一个女子身上,由一个女子来决定,然自古事实便是这般,君王被迷惑,从来归咎于美人的妖媚,而非君王本身的昏庸无能和意志不坚。
而这场疫疾也是,多数百姓不会冷静思考其中的蹊跷,只会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一两场巧合就使得传闻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让几乎所有人都深信一切是她这个“妖妃”所为。
苏织儿不得不感慨,这背后陷害于她,陷害于苏家的人,着实懂得鼓动操纵民心。
这日,苏织儿方才醒转,便觉床榻边坐了一个人,瞥见他绣着龙纹的衣角,她就知此人是谁。
她已许久不曾见着他了。
纵然心中有些郁郁,苏织儿还是故作轻松地伸了伸懒腰,坐起身来。
“陛下怎么来了,今日不早朝吗?”
萧煜笑了笑,抬手撩开苏织儿额间凌乱的碎发,“今日休沐,不必早朝,朕便想好生陪陪你和绥儿。”
他凑近一些,略微有些粗糙的指腹在她眉间划过,柔声问道:“朕从未替你描过眉,今日,替你描眉好不好?”
怎的突然想起要替她描眉了?
苏织儿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殿内很安静,唯他们二人和尚且躺睡在床榻上的绥儿,但架上搁着尚且冒着热气的水盆,当是凝香凝玉才被遣出去。
苏织儿起身撩了热水洗漱罢,坐在了妆台前,便见萧煜拿起那搁在妆奁里的青雀头黛落在她的眉上,先是大致勾勒出眉形,旋即再一点点加深涂画。
苏织儿盯着那澄澈昏黄的镜面,眼看着他为自己描画了一对柳眉,细长雅致,满意地抬手抚了抚,忍不住打趣道:“陛下画眉的手艺这般娴熟,实在不像是第一回 ,从前莫不是也替旁的女子描过?”
“怎会。”萧煜笑答,“我这辈子名正言顺娶的妻,不只有你一人吗?”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特意去御膳房亲手替你熬了碗粥,可要尝尝?”
亲手熬粥?
苏织儿有些诧异。
他今日怎的这般有闲情,又是描眉,又是熬粥的。
虽说从前在草屋他也不是没有生火做过饭,可他如今毕竟是大澂的陛下,这皇帝亲自下厨,传出去确实是有些离奇。
想必今早他定是将御膳房那些御厨们吓得不轻吧。
“好呀,许久没尝过陛……夫君的手艺了?”
萧煜似乎对这个转换的称呼很满意,眸中笑意都浓了几分,为了不吵着绥儿,两人行至外殿用早膳。
乍一看到那碗粥,苏织儿不由得怔愣了一下,那竟是一碗用粝米熬的菘菜肉沫粥,往昔在沥宁时的回忆骤然涌上脑海,宫里自不可能有粝米这种东西,想来这当是他特意吩咐人寻来的。
粥凉得正好,微微泛着点热气,苏织儿用汤匙搅了两下,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如何?”萧煜期许地看着她。
苏织儿皱了皱眉,但仍笑看向他如实答:“夫君的手艺教之从前倒是有所长进,只是……或是而今吃惯了那些好的白米白面,竟连我从前最喜欢的粝米菘菜肉沫粥竟都变得有些难以入口,到底是变了……”
她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听萧煜轻笑了一声,“口味虽是变了,可对沥宁的怀恋没变,织儿,我有时真的很想回到过去,那时我们纵然一无所有,但好似什么都有了……”
虽得苏织儿也时不时会怀念过去,可她还是第一次听萧煜说出这般话,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还泛着淡淡的难以言说的哀伤。
她总觉得他今日很奇怪,不但替她描眉,替她熬粥,还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夫君怎么了?”苏织儿凑近捧住他的脸,“是不是累了,待此事过了,我们便去寻一个安静的地方,过两天无人打搅的舒坦日子,可好?”
萧煜眉眼弯了弯,用深邃的眸光静静凝视了她许久,倏然问道:“织儿,你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吗?”
“嗯。”苏织儿重重点了点头,“我最是喜欢那般地方了,气候宜人,舒服得紧,我们往后便带着绥儿一起去那样的地方好不好?”
萧煜没有应声,抬眸望了眼仍在床榻上安睡着的小小的身影,才转头看向苏织儿,缓缓道:“兴许不是我们,而是……你和绥儿……”
听得此言,苏织儿略懵了一下,“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与我们一起吗,是不是政事太多,抽不开身?”
萧煜仍是清浅地笑着,摇了摇头,苏织儿秀眉微蹙,还欲再问,可还未开口,却突觉天旋地转的一阵,身子蓦然向一侧倾倒去。
一双大掌稳稳扶住了她,苏织儿无力靠在男人怀里,抬眸看向他掺着些许悲意却毫无惊诧担忧的眼眸,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切,陡然反应过来,“你……你在这粥里下药了!萧煜,你要做什么!”
她就觉得他今日不对劲,虽知道他绝不会做出害她之事,可他为何要偷偷给她下迷药。
他是不是又想不经过她的同意擅自做什么决定!
苏织儿死死攥着萧煜的衣裳,抬首紧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织儿,别怕,等你醒过来,一切也许就都会变好了。”
他将她搂紧了几分,低沉却格外温柔的嗓音在周身发软,昏昏沉沉的苏织儿耳畔响起。
他轻抚着她的额发,再开口声音里掺杂了些许哑意。
“织儿,这辈子我将你害得这般苦,若这世无缘再见……还有来世的话,就别再遇见我了吧……”
第89章 局势
距离京城几十里外, 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驰,经过一家驿站时,随着一声“吁”, 身强力壮的车夫勒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少顷, 他自车上扶下来两人,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子, 还有一个粗布麻衣盘着发髻, 怀抱着孩子的妇人。
四人入了驿站后,要了些小菜, 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坐下。
那怀抱孩子的妇人戴着头巾,始终低垂着脑袋,看不清楚容貌, 她身侧的女子见她抱着熟睡的孩子辛苦,低声道:“夫人可累,要不还是让我来抱吧?”
妇人垂首看了孩子一眼,摇了摇头, 须臾,伙计端着食案来上菜,热情地询问道:“几位是从京城来的?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那驾车的男人笑答:“带着我家夫人回老家去。”
“哦……”伙计闻言感慨,“回去好, 回去好啊,眼下京城乱得很嘞,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哪是好待的……”
伙计放下饭菜,道了句“客官慢用”, 转头便走了,紧接着, 就听坐在不远处的食客蓦然道:“唉,先头是这没完没了的疫疾,谁曾想眼下连这陛下都疯了,再加上西南这形势,如今这状况,只怕京城很快便要乱了……”
“是啊,不过倒也奇怪,你说这妖妃怎好端端便死了呢,还是一把火给烧死的,听说当时大皇子也在里头,烧了整整一夜,母子俩连尸骨都烧没了……”
“谁知道呢,许是老天有眼,降下的报应吧,只可怜我们陛下,被妖妃迷惑乃至于神志不清,居然在早朝上发疯似的举着剑对着朝臣乱砍乱杀,现在外头可都说,是妖妃在陛下身上施了法,让陛下被恶鬼附了身才至于此……”
苏织儿拿着筷箸的手微滞,眼睫微垂,久久未再动作,坐在一旁的车夫见状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夫人”,苏织儿方才轻叹了口气,复又夹了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
那日被萧煜迷晕后,再醒来她便处在一辆马车上,身旁还躺睡着绥儿,这一男一女自称是萧煜的暗卫,奉命送她和绥儿出京安置。
她后来才知,就在她离开的翌日夜里,云秀宫起了场大火,“云妃”和“大皇子”均被烧死在了这场火中,尸骨无存。
或是骤然失去了爱妃和爱子,天子承受不住,在第二日的早朝上双目猩红如血,举剑对着朝臣乱砍乱杀,全无理智,就好像疯魔了一般。
苏织儿不知他是恰巧毒发,还是故意将自己毒发的样子展现给众人,好借此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为她争取逃跑的机会。
离开的这几日,苏织儿也曾问过这两个暗卫关于萧煜究竟要做什么,和他们要去哪儿,这两人却是含糊其辞,只说到了下一个地方,会有陛下安排的人来接应他们,保护苏织儿去一个安全之处。
萧煜安排的人?
苏织儿也猜不到是谁,虽想着那日昏迷前萧煜说的话,心下始终担忧着他,可有这两个暗卫时时看守着,她也逃不回去,且她还有绥儿,不能轻易丢下绥儿不管。
在驿站中用完饭,继续向南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后,马车驶进了一个小县城,在一间客栈前停下。
苏织儿被扶下马车,引入了二楼的一间厢房内,按那两个暗卫所说,接应的人就在里头。
门扇被推开,苏织儿甫一踏入,便见一人躬身立在她面前,恭敬地唤了声“娘娘”。
苏织儿只觉这人的身形有些熟悉,待他抬起头,不由得双眸微张,诧异地唤道:“范大人!”
她万万想不到,眼前所谓的接应之人不是旁人,居然是范奕!
可依着萧煜所言,他不应该是被贬到了一个荒僻的地方吗!
她抱紧怀里的绥儿,像是骤然想通了什么,质问道:“将我和绥儿送走,是陛下一早计划好的对不对!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京城恐会有大事发生!”
既得苏织儿已然猜到了,范奕便也不再隐瞒,低低道了声“是”,“陛下将微臣贬至苍屹不过是表象,实则微臣一直等在这里,依陛下的吩咐,护送娘娘和大皇子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苏织儿明白他是想保护她和绥儿,可她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朱唇微抿,却未直接问范奕,而是转而道:“那我和绥儿何时能回京城?”
闻得此言,范奕眸光飘忽,面露难色,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斟酌许久,才道:“微臣无法同娘娘保证什么,只陛下说了,京城这般尔虞我诈的地方不适合娘娘,他为您寻了块山清水秀且足够安全的地方,能保您和大皇子一辈子衣食无忧……”
范奕话未说完,苏织儿骤然笑出了声,眸中泪光闪烁,“怎的,他是觉得此番自己死定了,才同你说出这番话的吗?可他凭什么,凭什么自作主张安排我的去向!”
看着苏织儿这番激动的模样,范奕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将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腹中,转而道:“眼下时局不稳,内忧外患,京城一片混乱,陛下也不知最后局势会变成怎样……娘娘放心,苏家老夫人还有二爷二夫人陛下也都已命人暗中偷梁换柱送出了京城,他还对微臣嘱咐了,让微臣告诉娘娘,若是事败,无法接娘娘和大皇子回京,便让娘娘多想想他曾对您做的那些过分的事,或许很快就能接受这个事实,彻底将他给忘了……”
彻底将他给忘了……
苏织儿在眼眶中盘旋的眼泪终是忍不住倾泻而下,他说得倒是轻巧,他分明也知道,她不可能舍下他主动离开,所以才会给她暗中下迷药,借此将她送出京城。
至于忘掉,只消一想到他牺牲自己保护她和绥儿,她只会愧疚难受一辈子,又何谈忘却一词。
毕竟他予她的美好记忆终究多过那些不愉快千倍万倍。
苏织儿如今只想立刻回到京城,站在他面前,大声告诉他就算真的会死,也想与他共同面对。
可纵然这般想着,怀中一直紧紧攥着她衣襟的绥儿却是在不住地拉扯着她的理智。
绥儿才醒不久,尚有些睡眼惺忪,他依赖地趴伏在母亲肩上,似是这样能获得他想要的安全感。
但若她也没了,绥儿便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她已丢下过他一次,不能再这般自私丢下他第二回 !
莫大的绝望与无助令苏织儿双腿发软,缓缓瘫坐在地,她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他,只能这般无用地任泪如雨下,抽泣不止。
范奕静静看着这一切,神色复杂,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许久,才听苏织儿哽咽着问道:“他眼下,怎么样了?”
她从暗卫和路人那厢得到的消息实在少得可怜,仍停留在几日前他在朝廷上失控那事上。
也不知他如今的状况如何。
范奕蹙了蹙眉,思量少顷,晓得这事儿到最后也瞒不住,索性如实道:“其实,自陛下在朝堂上失控后不久,便突然陷入了昏迷,且一直未醒,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南边的景王和盛王意图趁虚而入,大张旗鼓以替太皇太后庆贺八十大寿为名公然进京,其心昭昭,甚至……还有镇南侯世子,昨日,镇南侯世子携朝中几位重臣面见太皇太后,言陛下为妖邪附体,昏聩无能,民心尽失,求太皇太后为大澂江山社稷着想,废黜陛下,再立新君!”
听至此,苏织儿双眸圆睁,朱唇微张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她才震惊地吐出一句。
“你说……谁?”
*
几十里外,京城。
有些事在范奕口中不过一笔带过,可实际状况却比他说的更加岌岌可危。
景王和盛王作为先帝膝下的七皇子萧灼和九皇子萧煊,曾因与先太子为伍,而被封王后赶出京城,本是该一世留在封地永不得进京,但而今京城形势大变,两人便再也按耐不住,早就在疫疾肆虐之时就提前得了消息,悄悄带着囤养的私兵赶往京城。
谁知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如有神助,萧煜先因妖妃一事尽丧民心,后在朝堂上发疯昏迷,迟迟未能醒转,再加之镇南侯世子许岸之的上书废君,所有的事都像是安排好的一般水到渠成。
萧煜昏迷不醒的第五日,抵达京城的景王和盛王不经传召,以看望太皇太后之名公然闯入皇宫,先是赴慈寿宫后,又犹如入无人之境般入了萧煜所在的辰安殿。
景王萧灼坐在龙榻前,面带嘲意地看着躺在上头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萧煜,骤然抬手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见他只是偏过脑袋,没有一丝反应,赫然仰头大笑了两声。
“六哥,你也有今天!早说了以你的能力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看,到头来,这个位置不还是本王的吗!”
“七哥说得对,一个生母身份低微的贱种,何以当得天子的称号。”盛王顺势附和,“你看宫里这些人,也是极有眼色的,晓得萧煜没有孩子,皇位无人继承,将来这位置非你莫属,也都忌惮着并未拦你。”
“哼。”景王闻言一声冷哼,“他们若是敢拦,待本王登基,定会教他们好看!”
“那七哥,眼下该怎么办?”盛王看向躺睡在床榻上的萧煜,“虽然太医说再昏迷下去,萧煜恐是要因着衰竭而丧命,但我们总不能坐等着他死吧?”
“等他做甚。”景王冷冷瞥了萧煜一眼,“本王可等不及了,而且他昏迷了这么多日,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呢,你说是不是。”
他说着,淡然地扯过一旁的被褥,盖在了萧煜脸上,旋即毫不留情,用大掌重重捂了下去。
随着他捂着的力道愈大,面上的笑意愈深,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自己身着龙袍坐在朝阳殿上,气宇轩昂,凌驾于万人之上,受百官朝拜。
然还未等他的白日梦做完,身子却是骤然一抖,他眼见着淋漓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床榻的衾被之上。
景王睁大着双眸低头看去,便见一柄长剑已然刺穿他的胸口。
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执剑之人,“老九,你……”
盛王含笑一把抽出长剑,眼看着景王满身是血,重重栽倒在了床榻边的软毯上。
“七哥,别怪我狠心,毕竟皇位只有一个,若是你坐了,便没有我的份了,既得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无论是谁当上这个皇帝,当都没有关系吧。”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地的景王艰难地抬起手缓缓指向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最后只能无力地垂落手臂,一双眼睛愤恨地盯着盛王,就这般绝了气息。
盛王丢下手中的剑,面上冰凉的笑意转而变为痛心难过,“七哥,我也是没办法,我怎么能看着你做出这般谋害陛下的大逆不道之事呢!我都是迫不得已的……你说是不是?”
他倏然转头看向殿内一屏风处,下一刻,自后头阔步走出了个人来,也不知藏了多久。
“本王已按你说的去做了,你也应该遵守承诺,以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扶持本王登基吧。”
“那是自然。”那人提步上前恭敬道,“老臣始终觉得,以景王殿下的资质无法继任皇位,唯一有资格的只有殿下您,只可惜……”
“可惜什么……”盛王蹙眉道。
那人眸光冰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可惜……殿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你在胡说什么!”
盛王的笑意凝在脸上,下意识防备地后退了两步,然很快,他捂住突然抽痛不止的胸口,抬首看向对面笑的粲然之人,低吼道:“你对本王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那人气定神闲地答,“只不过是昨夜和盛王殿下闲谈时,在您的茶水中添了些东西,不过这毒倒是比老臣估算的发作得早了那么一些,它发作的时间虽长,但毒性可不小,不然老臣年迈体弱,怎么对付得了殿下您呢!”
见盛王毒发痛得蜷缩起身子,那人在他面前蹲下来,甚至不给盛王一丝逃跑的机会,掩在袖中的匕首几乎在一瞬间利落地刺入盛王的心脏,旋即冷笑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盛王殿下难道不懂吗?老臣确实应该扶持一位皇子继位,但怎么选,都不会是您和景王,不过老臣还是要多谢您,竟这般好糊弄,主动替老臣除掉了一个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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