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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濯尘

    街巷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后, 春集就兴了起来,过路行商来往贩卖布帛余粮,还有些酪浆饮子, 胡饼麦糖。

    本就春意晚,如此喧闹起来才终于显得有些人气, 去岁那场伤人伤民生的洪涝之灾便逐渐淡去人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议。

    清风阁内依旧是书生学子的谈经论道, 与过往没有任何不同。

    偶有一时片刻,元蘅搁笔听上一耳朵, 还能从话中听到几句平乐集。

    修补平乐集之事早在年前就已完成, 只不过此次赴都, 元蘅并未携带而来。天下学子都知道是顶要紧的东西, 可偏生闻临毫不在意。

    他不在意才好, 这般才能如元蘅之愿。

    若说在最初, 元蘅不明白为何褚清连拒绝做闻临的老师, 眼下也合该明了。

    闻临只要登云梯,不要凌云笔。

    手畔那盏茶已经不知续过几回了, 再入喉时寡淡无味,元蘅这才将经卷合上, 闭目歇息片刻便准备回府中去。

    漱玉在暖炉中添了炭, 捏着精巧的炉盖发着牢骚:“你也不嫌吵, 整日往这里来。他们若是谈论学问也就罢了,可我听了这几回, 怨言颇多呢。时逢当下,又有哪个人的日子好过?”

    睁开眼, 元蘅揉搓着发冷的手指, 看向阁楼之下争论不绝的学子,缓缓起身, 瞧着袖口处不慎沾上的墨汁出神。

    良久,她问:“百姓不好过是因着天灾和动乱。那书生不好过,是因为什么?”

    漱玉想了一会儿,答:“还能是因为什么?心之所托,非明主呗。”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放低了声音。

    就算元蘅不讲,单单在清风阁听这几天闲话,漱玉也能想通个大概。

    书生们对裁撤文徽院之事尤为不满。

    原本望族当道的年月,寒门士子就只能通过科举一条路来登科入仕。可如今,不仅文徽院被裁撤,地方的州学府学也减少大半。

    原本在梁兰清的努力之下,少数州府有兴办女学,眼下更是因着闻临一句话,直接全部撤掉了。

    漱玉道:“今年没有春闱,此事倒也没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你呢,越是不为所动,此事就越有转圜之机。”

    听此一眼,元蘅看向了漱玉。

    她眉眼带笑:“抬举我了。你怎么就知道,闻临此举是冲我来的?”

    将暖炉收拾妥当,漱玉整理着桌上的笔墨,似随意谈起:“不是冲着你来的,也是冲着凌王殿下来的。只是其中情由,我说不准。”

    跟着元蘅在这官场中沉浮,漱玉即便心思不在这上面,也耳濡目染地明白了许多其中的道理。

    闻临代监国政那般久,才不是一窍不通的蠢材,更不会蠢到看不出文徽院对北成而言意味着什么。

    反而就是太清楚文徽院的重要,他才不容许它继续存在了。

    元蘅坐回位子上来,拎着茶壶给自己又续了一盏茶,滋味寡淡无趣,可是她饮了许久:“我看过史料,北成开国之初,科举未兴,望族占据了朝堂和大半江山。个个都功勋卓著,皇帝连个打压牵制的借口都没有。想要收回权力,就只能靠着这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出身的清流士子,所以才重兴科举,建了这文徽院。”

    紫毫笔尾端篆刻着她的名字,她捏着打量了一会儿,道:“可最初的文徽院却成了这些望族将子孙公然送进朝堂中的捷径,比如陆从渊。若没有这文徽院,以先帝对他的家族的忌惮,他难以走到左都御史的位子上。”

    漱玉点了头。

    元蘅继续道:“可是杜庭誉辞官了。司业的位子虽小,却因着陈祭酒年纪大了不管事,他便是文徽院中最能做主的人。他在文徽院中的这些年,科举取士才算是比之过往多了些公允。于这些寒门士子心中,他是极受尊崇的。而他又是……闻澈的老师。”

    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刻漱玉便彻底明白了。

    闻临明白拿着文徽院便能与陆从渊对抗,可是比起与自己皇后的娘家相争,他更怕的是闻澈。他被迫拨了粮草给江朔,这就又成了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口,让他日夜难安。

    兵权旁落,他半点都不想让文徽院再兴盛起来,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个蹩脚的法子。

    礼部这段时日收到的谏言信函不在少数,可这些事也不是礼部能做得了主的。

    士子们希望元蘅能给出点回应,而元蘅却一直告假闭门不出。如此以来,这众怒很难不转移到元蘅的身上。

    此乃一箭双雕之举,闻临要的就是元蘅跟着吃这一回哑巴亏。

    “所以你说的对。”

    元蘅道,“我此刻做什么都是被人瞧着的。若是反对此议,便是不忠;若是顺应此议,便是不义。我除了不为所动,也没旁的选择的余地。想要转圜之机,眼下还不是时候。”

    大抵是天色暗了下来,清风阁底下人影疏疏落落的,士子们也都散了个差不多。

    元蘅也倦了,起身打算回府时,却瞧见了熟悉的人影,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那人身姿清瘦,一袭对襟窄袖布衣,长眉入鬓,颜色浅淡的双唇抿得紧,像是有无尽的愁绪一般。见着元蘅,他只是微微吃了一惊,便搁下手中的经卷,拱手一拜。

    是沈钦。

    他比过往勤恳读书时还要清瘦苍白,衣着简单,木簪质朴。他给元蘅一种恍惚之感,仿佛这一切还是宣宁二十一年,是两人初相见的时候,

    若说不同,也是有的。

    他不再像最初那般容易局促,不会因着面前女子与他多说了两句话就耳侧泛起薄红。

    游刃有余,不骄不躁。

    是这样的沈钦。

    沈钦似乎没打算叙旧寒暄,只是冲她得体一笑之后便欲离开。

    “沈明生。”

    单薄的背影僵在门口。

    沈钦本打算此生不再见元蘅了,可是听得这么一声,还是鼻尖发酸。

    元蘅不觉间放轻了声音,再度唤了一回:“沈明生……”

    在衍州时,她听闻沈钦辞官,其实是不解的。正是因为亲眼看过沈钦这一路走来所付出的,知道他有多珍视自己得来的这一切,才不解。

    她所熟知的沈钦那般好强,官至礼部尚书已经是他身为寒门士子所足够炫耀一生之事。日后致仕后衣锦还乡,多顺遂的一辈子。

    “哎。”

    沈钦没回首,只是应了声。

    他几乎将嘴唇咬得发白,才骤然松了弦,转身看向元蘅,但什么都没说。

    吩咐人重新上了盏茶。

    元蘅没动那茶,只是给他斟罢后推过去。

    沈钦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得体。

    不见局促,只见愧疚。

    握着发烫的茶盏,他看着元蘅的一点一丝的变化,终于笑了:“当年在文徽院中,你还是玉面小郎君。如今已然是……北成的次辅大人了。”

    “你知道?”

    元蘅问。

    她没想到沈钦久不在启都,却还能知晓她的近况。

    沈钦温和一笑:“没人不知道。”

    提起文徽院,元蘅的眉眼柔和下来:“那时我扮成伴读混进去,进不得课舍 ,只能坐在外面的石阶上偷听里面杜司业讲学。天冷,你分明病着,还给我披了一件外衫。”

    沈钦似有动容:“你还记得?”

    元蘅道:“记得。”

    “嗯。”

    沈钦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

    那些不足挂齿的微末一般的细节,沈钦忘了好多。

    可他听见元蘅说,她还记得。

    眼眶太酸,沈钦用笑掩盖过去,推开窗子,一阵冷风涌入,吹干了他眼底的湿润。

    他做错过很多事,也许连今日这场寒暄也是错的。他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资格与元蘅同席而坐。

    元蘅问:“辞官后,去哪儿了?”

    沈钦的眸光这才微亮,紧皱眉头思考着自己的这一路经历,在说出前又闭上了双唇,摇了摇头:“避乱世罢了,无耻之举,实无颜面说出口。”

    方才他是想说的。

    他辞官后回了肃州家乡,可是却没停留便又往俞州去了。俞州那地界真的太苦了,被水一淹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水患之后流民纷乱,沿途的水源浸泡着尸身,俞州之外几十里不到的村子里紧接着生了疫病。

    没人能走得掉,官府也不知情。

    治病救人他不会,只能回禀了官府之后留下帮扶。他算着自己还算有些余钱,将银两都花在那里了。最后的最后,他自己还染上了病,若不是救治及时,只怕也没如今的沈钦了。

    做这些,就是为了祛除污浊,为了良心能安。

    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污秽,觉得对不住这些人,好像他在启都沾染上的泥渍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日日夜夜做梦,都是陆云音的斥责——沈明生,你真的该死。

    同样忘不掉元蘅对他失望至极之后的绝情之言,忘不掉恩师杜庭誉让他去听那些哭声。

    藏于袖间的手握得更紧,甚至像是想要捏碎自己的指骨。倏然松了力,他坐得更端正,试着让自己没有那般狼狈。

    “你不愿说也罢。”

    接过小厮呈上来的点心,她随手捏了一块桂花蜜糖递过去,见沈钦犹豫之后还是接下了,她才笑着继续说,“裁撤文徽院之事你听说了么?昨个见过老师,他已经递了致仕的折子上去了,估摸着这个月末,他就要走了。你不去见见么?”

    沈钦咬着桂花蜜糖,却尝不出滋味:“见过了。”

    他之所以回启都,就是来看望杜庭誉的。

    “嗯。”

    “元蘅……”

    他用绢帕擦拭着指尖沾上的糖渍,缓缓开口,“说多了你又要嫌我烦。但文徽院这件事,你不要出头。你比我聪慧,个中缘由,无需我来说罢?他摆了一张网等着你跳,切记别为了一时意气,而失了根基。”

    这番话自然是沈钦的肺腑之言。

    他无比清楚元蘅有多厌恶他这般遇事总是韬光养晦,事不关己便不肯出头的性子。若非真的担心,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还来招人厌。

    元蘅直视着沈钦,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几分真挚来。半晌,她笑道:“这回听你的。”

    距下一回春闱还早,这些事并不急于一时。比起如飞蛾扑火,她更情愿暂且看着闻临能闹到什么境地。

    沈钦愣住,闷闷地笑出了声,抬手给她续茶:“难得啊,我沈明生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你不骂我的时候。”

    没接他的茶,元蘅故作生气:“我有那般不讲理么?”

    “啊,没有没有。”

    “你这话说得不情不愿的!”

    两人一同笑了。

    笑声止了,沈钦道:“其实过往一直不明白,像你这般的女子,视皇权如无物,生了一副倔强清骨,为何会……与凌王走到同一条路上去。”

    见元蘅微怔,他继续说着:“这段时日,我去过俞州,那边是真的苦。听闻江朔比俞州还要苦,可我见着的他,却从未抱怨过一句不平。朝堂中人意见相左,龃龉不合,他却没因着流言行过任何昧良心之事。撇去我粗浅之念……他是个君子。”

    这番话在她意料之外。

    就算元蘅对这些事再迟钝,在过去,她也能感受到沈钦对闻澈莫名的敌意。

    他的唇色越发的白,褪了那一层血色,能看出是久病落下的病根。唇齿间的回甘的茶香他品不出,只记得入唇时满溢的苦涩。

    “之前我也觉得,他对你只是乍见之欢,怎可能知晓你的抱负与明志。我生平最厌恶这些皇子王孙,仗着权势,连对人的倾慕都可以那般轻易地说出口。”

    沈钦握紧了杯口,低垂着眼睫,“直到你那时下了诏狱,他跪于朝云殿间替你挨下责罚,在王府中休养一月都没好转过来,醒来头一件事又是去镇抚司为你讨公道,我就知道……我差在何处了。”

    从始至终,闻澈一直站在元蘅的肩侧,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条件地选择相信她。

    她那时为了救漱玉之命选择涉险,沈钦只是劝她保全自身,而闻澈却站出来与她一同承担。那时沈钦就明白自己差在何处了。他的喜欢和心悦,的确浅薄了些。

    元蘅清楚他的意思,轻声道:“说这些做什么。”

    “我做了许多错事,就不求你原谅了。只希望今日别后,你能安好。元蘅,这是我唯一能说出口而不觉得惭愧的话了。”

    第102章 计策

    沈钦拜别元蘅之时, 她在原处久久未动。说不上什么感受,只是隐约间心里澄明一片,知晓这抹身影淡出视野之后, 便是永诀。

    自古功名利禄迷人眼,不慎走上歧途欲要止损, 便须折抵这些年的经营筹谋。起初的书生意气, 都是冲着做良臣而来的,不然那时元蘅也不会以他沈明生为知己。

    清风阁外的永胜街被夜笼罩, 临街人家都掌了灯。灯火不够亮, 但足以让元蘅看清楚沈钦走远的身影。

    仍是布衣, 只是不会再转身回来了。

    此生最后一面了。

    往后生死困顿, 都再不相关。

    “可惜了。”

    漱玉挽了帘, 同样看着沈钦离去。

    沈钦这一路走来所经历之事, 漱玉也算耳闻目见。这人虽不够大度, 也常自私,却很有天分, 是治世之才。当年科举,除了元蘅的文章, 宣宁皇帝最欣赏的就是沈钦的才学。这人适合做学子, 却不适合涉朝堂。

    诸多不公和不甘, 积压在心底日久,致使他行了错事。

    元蘅提了风灯下着木梯, 缓缓道:“虽是如此,可他若是脸皮厚些, 也不会这般折磨他自己。他读的书不容许他这么做, 唯一可解法,便是弃了过去这一切, 去找他该走的路。所有人都追逐的东西,不一定就是适合的。说到底他这般有才学之人,离开朝堂也不会过得太差。往后如何,就由着天罢。”

    上了马车,元蘅倚着车驾小憩。

    在回启都之前,她本是打算回来之后便搬去元氏旧宅去住。谁知回来就碰上侯府由人欺凌,她便只好撤了此念,继续住在侯府雪苑之中。有她在,总归事事都有把握一些。

    到了侯府,门前正候着一人。

    不知是谁家的家仆。

    见着元蘅下了马车,他殷切地迎了上来。因不知是何人,漱玉抽刀示意不许他靠近。这家仆没见过这阵仗,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冲着元蘅笑:“次辅大人,我们苏大人有请。”

    “哪个苏大人?”

    元蘅微微止步,面色不虞。

    家仆尴尬一笑:“还能哪个苏大人,自然是我们兵部尚书苏瞿苏大人。”

    元蘅微掀眼皮,朝着家仆走了来,目光看得家仆心里直没底,尽力克制才没让自己肩膀颤抖失仪。

    没人摸得准元蘅的性子,连苏瞿都不敢轻易登门,这倒霉事只能由他来做。家仆觉得被元蘅这样看一眼,得好几夜不得安睡。

    “苏瞿啊……”

    元蘅琢磨着,若有无辜地问出一句:“回启都那日确实是见过一面的,只不过没得机会说上话。诶,他儿子是不是叫苏呈,先前在翰林院当过职?好些年没见了,他现今如何了?”

    家仆嗓音微哑,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忙跪在了地上。

    曾欺辱过元蘅的陆钧安,现如今落个腿疾,至今陆氏没有出面谈过此事。而苏呈先前在元蘅还是翰林编修时对她行过非礼之事,这便是天大的仇怨。

    元蘅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明摆着是要算旧账。

    所幸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还算得上灵便,道:“啊,正是,能得次辅大人记挂,我们呈公子知道了定然觉得荣幸呢。这些年呈公子身子不好,也不常出门,为官之事也只得搁置了。在家中赋闲罢了。我们公子若是当年对次辅大人有所冒犯,大人心胸宽广,且宽宥他罢。”

    他跪着,瞧不见元蘅的神色,只知道元蘅朝他走近了。又擦了把汗,他终于见着元蘅朝他伸手扶他起身。

    就算他之前没见过元蘅,也听过她的传闻,知晓此人十分不好惹,是个记仇的主。今时能对你笑,明日就能把这账算得一清二楚。

    即便元蘅冲他笑,他也不免紧张。

    元蘅笑道:“这话真是折煞人呢。你们这呈公子呢,与当今陛下是表亲,我怎好没轻没重地说什么宽宥?今日天晚了,也不好深夜赴约。你且去回禀了你们大人,明日请他来侯府一坐。”

    什么不好深夜赴约,他明白元蘅这是谨慎。她处境腹背受敌,在启都每一步都得精打细算,各种官宦的宴会她一应回绝,更别说踏入苏府了。

    凡事只在自己的府邸说,旁人连对付她都找不到法子。

    将此人打发走,元蘅的笑便淡了下去。

    漱玉两步跟了上来,放低声:“这是闹哪一出?这位兵部尚书不是向来与你过不去?”

    “不知道。”

    头一回听见元蘅说不知道。

    漱玉吃了一惊:“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就邀他来?”

    元蘅觉得写了一天的文书,手腕钻心的疼,叹气:“哪能什么事都猜得到呢,尤其是如今的启都。所以要先吓唬他,让他知道我元蘅还记着旧怨呢,他不敢怎么着我。”

    揉着酸痛的手腕,她道:“我不管这个苏瞿要跟我说什么,反正明日,我有话要跟他说……”

    天将泛白,府中人便来禀报,说是苏瞿已到了,当下在正堂中候着。

    没让他等太久,元蘅只简单梳洗过后便去了。

    上回匆匆一面,元蘅满心都是为宋景讨得解药,确实没怎么正眼瞧他。今日一看,才觉得苏瞿看着苍老许多。

    见元蘅来了,他起身相迎。

    元蘅却道:“苏大人怎么来这般早?让您久候了。这几日头痛得厉害,经常一睡就是一整日。若不是府中下人来唤,只怕我还没醒呢。一副副的药汤咽下去,全然无用,哎……”

    这一通看似熟络的话,把苏瞿的来意堵了个尽。

    元蘅虽不知他具体的来意是什么,但想也明白,闻临和苏瞿同意她再回启都,便是冲着她能与陆氏相抗衡。谁知元蘅却总是告假不肯上值,换谁也得亲自来瞧一瞧了。

    只是元蘅都说了自己还在病中,他总也不好再厚颜说下去了。

    苏瞿咳了一声,也只能回以同样的热络:“竟不知是扰了元大人安睡么?启都不缺杏林妙手,庸医不成,那就再换。我府中有位大夫瞧病甚好,早知就带他过来了。”

    “谢过大人美意,只不过,我这用药不见好,大抵是心病了。什么名医都不管用。”元蘅抚了一把方才跳上膝头的猫,抱着递给了身旁之人,示意将猫带去喂些吃食。

    掐准了苏瞿是替着闻临解忧才肯来见她的,元蘅说话也便直接了些。

    趁着苏瞿还没表明来意,直接先入为主,将话的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也省得待会儿被苏瞿的话带偏了。

    “是何心病?”

    元蘅故作痛苦模样:“您也知道,我师承褚清连。这杜庭誉杜大人,算是我的师叔。如今文徽院被裁撤了,我心中难受,但却明白这是圣意,我等做臣子的唯有遵从。可杜大人一生为民为学生,实在不该寂寂地离开启都。不过……”

    “不过我也想通了,回乡也不错。我虽无甚本事,可护个师叔还是绰绰有余。谁若是敢趁机欺辱于他,我可是要跟那人拼命的。苏大人能明白我作为学生的心意么?”

    这哪里是什么心病啊。

    这是告诫。

    苏瞿真不明白这个元蘅是生了什么七窍玲珑的心思,连这等旧臣辞官的琐事也放在心上。

    裁撤文徽院针对的确实是杜庭誉,闻临自然也不肯就这般放杜庭誉回乡。

    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摸处死杜庭誉,算不得什么难事。

    但元蘅主动说了,此事便只能作罢。

    苏瞿尴尬地附和着笑了两声:“自然自然。元大人回护恩师之情,着实感人,着实感人啊……”

    说罢这些,下人呈上了茶果。

    样式倒是丰富,只可惜苏瞿半点都吃不下去。元蘅瞧着他也没胃口,估摸着是后悔今日来寻她了。

    勾唇一笑,元蘅继续说下去:“还有一桩心病,想来也是大人的心病。这肃州粮一事,兵部的决议是什么?毕竟去年秋收,多数州府颗粒无收。若迟迟说不通肃王,拿不到肃州粮,可不光是江朔不成,就连启都也岌岌可危啊。”

    苏瞿更后悔来侯府见她了。

    元蘅仿佛那个没有任何心机的单纯之人,专拣旁人不爱听的说。

    苏瞿搓着手:“啊,这……肃王闻澄,此人眼界窄,性子又死倔。朝臣都往兵部施压,可这桩事哪里是该兵部管的?不该不该……”

    知晓他是在推诿,元蘅放松了肩背,靠在椅背上,模样悠然自得:“办不了?”

    苏瞿摇头。

    沉默许久,他道:“办不了,逼迫也没用。肃王软硬不吃,逼急了指不定就反了?陛下才登基,根基不稳,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元蘅站起了身:“他没兵,怎么反?死守着手中的余粮,左不过是在坐地起价,想趁机赚上一笔。涝灾已经过去了,不出半年又到了秋收时节,各州府都不再拮据,那时肃王才是要急了。”

    “你的意思是……”

    元蘅道:“将其中利害摆给他,他自己就能掂量得清楚。若是银子没赚到,还落一身恶名和陛下的猜忌,他才是要怕死了。至于疏通沿途粮路所需银两,想必苏大人有的是法子。毕竟您是商户出身,想来最不缺钱……以表诚意,我愿交还燕云军左营,可好?”

    这不是赔本买卖。

    燕云军左营是曲青竹的部下,本就被陆从渊插手,其中不知多少都是陆家的内应。

    这种整顿肃清不了的燕云军分支,留在身边只是祸害,不如拿它换江朔所需军粮,求一个江朔军的生路。

    何况将被陆从渊控制的左营交到苏瞿手里,坐看他们两方撕扯,才算有趣。

    苏瞿垂涎燕云军许久了。

    如此做,甩掉了一个满是细作的左营,既可成功离间他们的结盟,又可换来肃州粮草,实乃一石三鸟。

    苏瞿怀疑自己听岔了,慌得站了起来,问:“你是说,将燕云军左营兵权,给我?”

    元蘅笑着:“给你。但大人得花功夫说通那位肃王殿下,可能还要出不少银子。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苏大人这回不会再推辞了罢?”

    “出,多少银子都出。元大人早说有如此诚意,我也不必迟疑了。肃州粮草一事,且交由我来办,定竭力办成此事。”

    “苏大人果真爽快人。”

    第103章 弦上

    矮榻上架着小桌, 其上铺着的宣纸被窗缝中的风吹掀了一角,烛台上的蜡油滴在了宣纸上,明锦才惊而回神, 抽走了宣纸拍落烛油。

    身后伸来一只骨节修长明晰的手,拿去了这张纸。

    明锦下意识去夺, 结果好好的一张纸被撕裂成两半, 陆从渊与她各执一半,在静洁月色中无言对视着。

    “想写什么?”

    陆从渊看着干干净净未曾着墨的纸, 随意地掀起衣袍坐在了她的跟前, 语声柔和。

    看了他片刻, 明锦倏然松手, 连手中的纸也不愿再碰了。敛起眼帘, 明锦沉声道:“想仿名士之笔。”

    陆从渊“嗯”了声:“那怎么不写?”

    明锦不再开口说话了。

    她总是如此, 陆从渊习以为常也不再愠怒。他再度起身走向了书阁旁, 一格格地翻着,终于找出了一副棋具。

    摆好, 陆从渊将白子递给明锦,见她不接, 陆从渊笑了一声:“今日好累, 你就当陪我歇息片刻?我记得你最爱弈棋。”

    他不指望明锦会接话, 陆从渊只絮絮地说着琐事:“父亲遣人送来了几份纪央城的花籽,我瞧着都是你喜欢的那些。我将它种下, 今春回暖了就能见着它开满园。你过往总嫌我府上冷清,以后不会了。如果我们有了孩子……”

    “我们不会有孩子。”

    明锦看着他, 眼神凉得令他心口微酸。

    陆从渊被呛了这一句, 还是笑了:“好,就依你。那就只有我们两人, 入夏暑热时,我们一同去山间的别苑消暑,冬日我们一起看白梅。你很久之前说过很喜欢白梅,还说洪山脚下的白梅开得最好……”

    明锦接了白棋子,紧跟着他的墨玉棋子落定一颗,道:“你也说了,是很久之前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只在香远寺的那一月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后来……都是……”

    “你爱不爱吃梅花酥?”

    陆从渊打断她的话,“我做给你吃。”

    “太迟了,梅花不开了。”

    陆从渊压抑用力之重,几乎要将棋子捏裂,却在开口时不忍斥责,变成哀求:“我不信。明锦……我知道你恨我,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总不能一点都不能挽回罢?我知错了……”

    知错了。

    或许对于陆从渊而言,他的知错只限于不再将她视作疯子,不再忽冷忽热地晾着她,只限于回头做一个看着还不错的夫君。

    而对明锦的父皇,对闻澈,他是如旧的心狠。他美其名曰说这些只是朝堂的争斗,要她不要过问。可被陆从渊逼至死境的是明锦的亲人。

    她最在意的亲人。

    还没等明锦开口,便听得房门外有人叩了门,之后便见陆从渊的侍从走了进来。

    “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陆从渊压下心中烦闷,朗声道:“说。”

    那侍从有些犹豫地看了眼明锦,陆从渊意会,轻抚了下明锦的手腕,柔声道:“别与我生气了,你等我忙完,回来陪你继续弈棋。”

    合上门后,陆从渊的笑意淡去,眉间的厉色更重。摁了眉心松缓,他往庭中走去。

    侍从跟在他的身后,道:“大人,衍州传来的消息,元蘅将燕云军的左营,全权交由了……兵部苏大人。”

    步子顿在了原地,陆从渊回头:“你说什么?元蘅将左营让与了苏瞿?这消息可当真?”

    “当真,正是左营中人传来的,那些人要属下问您,他们该如何自处?”

    千算万算,陆从渊没想到元蘅会跟他玩这么一出。

    早在闻临与苏瞿商议着将元蘅召回启都时,他就该想到不对劲的。说什么是为了将元蘅困在启都,实则是为了利用元蘅来压制于他。

    之前陆从渊以为,他们也只敢做这么一些,而这种举动只如蚊蝇扰人,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却不想,苏瞿竟敢明目张胆站在元蘅那边,与他陆从渊作对。

    “苏瞿……他好大的胃口,竟敢当着我的面拿元蘅的东西。看来他们舅甥二人是摆明了要过河拆桥了。”陆从渊压着舌念出这句话,殊不知心中怒火已烧起,“元蘅这种人,不会白白将左营送与旁人手中。苏瞿是拿了什么东西换的?”

    “肃州粮。”

    一片阴云遮挡了月色,庭院中就这般暗了下来,他们浑然不觉明锦此刻就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将这些话听了去。

    陆从渊只听了这三个字,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嗤笑:“衍州粮草由燕宁一力供给。元蘅之所以执着于肃州粮,是为了江朔罢?没有赤柘部的相助,我怎么废掉闻临啊……此事决不能让他们做成。明日我亲去肃州,会一会这个肃王。”

    “您亲自去肃州?那如何与外人交待?”

    “就说父亲病重,我回纪央城侍亲。”

    浓云褪去,月色再度将庭院照亮。陆从渊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朝身后看去,却只看到空空的庭院,什么人也没有。

    方才分明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

    在院中说话终究不周全,陆从渊不再在此久留,而是径直回了房中去。侍从点了盏烛,看清了陆从渊此刻冷若冰霜的双眼,放下烛台后便恭谨地站在了他身侧。

    陆从渊道:“不能只去肃州。见肃王也只能解眼前困局,并不是彻底的解决法子……那个闻澈留不得了,包括他的那个舅父梁晋,得想个法子永绝后患。”

    侍从忙道:“除掉这两人,属下倒是有一计……”

    ***

    “真的不疼了,不信你看……”

    身着寝衣,面容苍白无力的宋景,正努力地弯曲着胳膊,用手肘轻碰了漱玉的肩膀逗她笑。

    见漱玉不信,他掀开被子,执意下榻给她走两步。结果才踩上铺了绒毯的地面,他就双膝酸软,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胸口传来的闷痛和喉间的涩令宋景难以忍耐。

    漱玉来扶他,宋景拂开了她的手:“没站稳,没站稳,真的很好了,你看我现在能吃能喝的,还有什么事?你笑一笑,别总板着脸,看着像要哭了。”

    漱玉抹了下眼尾,不肯承认,别过脸去不看他。

    宋景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整个人往后仰,正好倚在了漱玉的膝头,掰着手指头开始摆骄矜公子哥的架子:“我想吃炙羊肉,必须得晖春楼的,蘸他们不外传的绝妙酱汁……”

    “什么肉都没,大夫说你只能饮粥。”

    “粥粥粥,一个月了,每日都是粥,本世子快要变成粥了!”宋景一骨碌爬起来,闹着,“我饿死也不会再碰粥了!漱玉,你疼疼我,偷偷带进来些好吃的,我不会说出去……”

    门被推开,元蘅正好瞧见了这个场景,低笑着走进来,手中拎着的正是食盒。

    来劝知堂的路上,正好碰见了九桃拎着饭食来,便中途接了下来。

    被人撞见这种场面,宋景摸了摸微烫的耳后,收敛了一些。

    元蘅叹道:“我这是来的不巧啊。表哥这般死乞白赖地扯着我们漱玉,做什么呢?”

    宋景轻咳,不应声,老实地爬回了床榻之上,死活不肯看那食盒一眼。

    根本不消看也知晓里面是什么。

    连着吃了一个多月,宋景做梦梦到那个味道都会惊醒。

    接过食盒,漱玉凑近去:“不吃?”

    宋景用被子蒙住头:“饿死也不吃。”

    漱玉叹息:“病还没好,不能吃别的。”

    宋景继续闷着气。

    原以为这两位会妥协,结果下一刻就听到房门被关上了,宋景露出眼睛来看,房中哪里还有人。

    门外的元蘅笑着:“还是不够饿,别管他。”

    这两人……

    着实好狠的心。

    所谓君子,能屈能伸。

    宋景掀开食盒,想象着炙羊肉的香气,将粥全吃掉了。

    两人还没走到雪苑,便看到有人步履匆匆而来,呈上一个由竹筒装起来的秘信,说是方才有人在府外托人递来的。元蘅不解,还是接了过来,拆开便见里面塞着一条写满了字的绢帕。

    抖开绢帕,元蘅仔仔细细地看罢。

    漱玉问:“谁的信?”

    握紧这条绢帕,元蘅从容道:“公主。”

    回了启都之后,元蘅就没见过明锦。若说之前她看不明白明锦的心性,总是会多几分防备,但自从春闱案上明锦宁可与陆从渊撕破脸皮也要帮她,她便知道明锦是多厌恶陆家人的。

    既然厌恶,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地与之成婚?

    陆从渊提高了警惕,陆府周围的守卫比过往多了几成。加之二人已经成婚,贸然自作主张将明锦带出来是绝对行不通的。即便心知肚明公主的困境,元蘅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主说了什么?”

    折好绢帕揣回袖袋之中,元蘅道:“她说陆从渊要去肃州,要我派人抢先一步赶到,解决此事。如若不然,肃州粮一事大抵是要黄了。”

    公主本没必要掺和这些事,可就算她身居陆府之中,也能明白这肃州粮草意味着什么。元蘅并不怀疑这封信所说之言。

    怪不得后晌之时,她安排在陆府附近的密探回来说,陆府驶出一辆马车,急匆匆地就出了城。

    当时元蘅还觉得不对劲,去查探之人说陆从渊的父亲病重,他要回去侍亲。那马车的确是驶向纪央城的。

    原来是往纪央城去是掩人耳目,陆从渊真正要去的是肃州。

    肃州粮一事倒没那么难解决,只要赶在陆从渊之前与肃王谈妥,此事就还能成。

    可元蘅总觉得没那般简单。

    以陆从渊的性子,不会如此冲动行事。

    太安静了。

    她能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

    向来游刃有余的元蘅终于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强烈的不安最能吞噬人,如同弓弦被拉成满月之后的紧绷。

    转身进了书房之中,她提笔蘸墨写下一封书信。封好之后递给那个方才的密探:“你现在去江朔,将此信送到凌王的手中。切记,务必是他亲手拿到才可以。”

    第104章 虚罪

    忙完手头的琐事, 漱玉回到雪苑时已经是后晌了,天亮得晃眼,是启都难见的晴日。

    开了春, 雪苑便生了些许杂草,清晨时来过人清理, 湿润的地上尚能见扫帚刮过的细痕。府中人用心, 就连之前被风吹裂了的窗子也重新刷了油。

    院子里的花架子上缠着的枝条已经抽了芽,翠生生的, 衬得这个府苑没有之前冬日那般死气沉沉。

    元蘅还在书房与人议事。

    桌上的饭食没有人动过。当今这时节没什么能尝的菜蔬, 于是厨娘便熬上了一碗鲫鱼汤。漱玉用手背碰了瓷盅, 已经是冰冰凉的了。

    正准备去书房寻人, 元蘅便回来了。

    “饭都凉了。”漱玉见她疲倦神色, 已经眼底的青痕, 只是提醒, “我吩咐人重新再做。”

    元蘅摇了摇头:“热一热就好。”

    在软榻上坐下,她闭目按在自己的鬓角, 问:“几日了?”

    漱玉知道她在问什么,犹豫了片刻:“二十六日了。”

    “二十六日……启都到江朔, 快马十余日就能折返。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动静呢……”

    元蘅想不通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 毕竟路途遥远, 所有的思量都抵不过变数。现如今朝中没有任何关于江朔的消息,就好像闻澈消失得一干二净, 连个流言也没有。

    最让她不安的是,陆从渊也没回来。

    端了热好的鲫鱼汤来, 漱玉递给她:“别想那么多, 我瞧着你就是思虑过多病才总不见好,今日这鱼汤熬得真鲜, 刚才热好,将它老实喝了,然后就小憩片刻,静等消息便好。人之身才是本钱,身子垮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尝了一口汤,结果没留神汤太烫,元蘅皱着眉往外吐舌头,心里的那点郁结全散了,惊道:“杀我啊这是……”

    鲜少见元蘅这副模样,漱玉笑得停不下来,将汤接了回来放回案上:“都说了刚热好的。你心思不在鱼汤上,自然听不到我说的话。”

    在听说陆从渊可能往肃州去之时,元蘅已经让苏瞿着手抓紧办此事,前几日来信说办成了,肃王愿意运粮之路从肃州城内开辟,也愿意将余粮用于供给军需。

    肃王闻澄没什么旁的要求,只是要银子。

    谁给价高就应了谁的,毕竟其中利害关系他也是掂量得清的。很快就秋收,再不会有人求着他顺着他,而届时朝中之人便再没人与他站在一处。

    闻澄想要银子又想保命,答应苏瞿是唯一的法子。

    分明此时已经办下来了,元蘅竟不知这个陆从渊时隔一月还未折回,究竟是在做些什么。这种关头,她怎么能有心思专心地饮汤用饭。

    “心里不安。”

    听元蘅这么说,漱玉问:“肃州粮之事已经妥善解决,那肃王也不像是会出尔反尔之人,想来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不会再变了。”

    元蘅将外衣解了下来,随手搭在小臂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衣物上的金丝织锈,心口闷着烦躁:“总觉得哪里不对。阿澈收到我的信,不会耽搁这般久的。你没觉得太安静了么?”

    “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

    话还没说完,漱玉无奈地打断她:“你就是太担心他了,什么事都没有。没有粮草的后顾之忧,凌王殿下在江朔定会百战百胜。等赤柘之乱彻底平息,他就回来见你了。”

    是么……

    那样最好。

    这般好的设想终究是设想,元蘅不允许自己没有任何后手,只静等着好事降临。

    毕竟从下了回启都的决定之时,她便已经做好了可能会死的准备。而如今的安逸与所有的设想都截然不同,好像陆从渊忽然就丢下了所有的野心,安分得不像是他。

    她还是坐直了身子,犹豫良久,道:“写信给元媗,五成燕云军,即刻往燕宁府来。”

    “嗯……”漱玉搅拌着鱼汤,后知后觉地听清了元蘅在说什么,震惊道:“嗯?多少?”

    搁下碗盏,漱玉站起了身:“你疯了?之前你答应崔志,派了一支燕云军在此,是闻临不与你计较。五成兵士离开衍州,可就是造反了!”

    元蘅却抬眼看过来,眸中闪过的寒色令漱玉觉得陌生。她听见元蘅说:“十二卫兵权如今在闻临手中,衍州又那般远。我什么都没有,怎么与他谈条件?我不管旁人怎么说我,总好过任人鱼肉。”

    ***

    暮春,天色沉沉欲雨,值房中闷热异常。

    元蘅身上薄薄的官袍将要被汗浸湿,散落的碎发黏在脖颈之上,总之不怎么舒坦。

    平素这种时候都是忙着票拟的诸般流程,内阁学士们一边谈论一边忙碌,而今日却不怎么说话,个个抿着唇神色肃重,途径元蘅时步子还会稍微加快。

    元蘅再忙也感受到了他们态度的不同寻常。

    终于忍无可忍,撂下笔:“今个各位都怎么了?元某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没一个人应声。

    寻常裴江知定会准时准点地来点卯,而今日裴江知却没来。所有人都不应元蘅的话,将元蘅那点不悦全都激了起来。她起身,看着他们:“有话就说。”

    哪里有人敢应声,其中有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小声问:“大人知道永津之事么?”

    话音才落,他被身旁另一位撞了下胳膊,他忙噤声了。

    永津在江朔和肃州之间,是座不怎么大的城池,却因为地势要紧,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突破此处,再往启都来就是无比顺畅。

    元蘅不明白:“说下去,永津怎么了?”

    那人一副破罐子破摔地样子,一口气说了出来:“凌王在永津反了,永津百姓死伤无数,陛下震怒。如今他已被押解回都,不日就要处死了。再多的,下官也不知道了……”

    堂中安静了许久,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元蘅试图在理解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半晌后还觉得艰难。

    好似是一直紧绷这的弦在此刻尽数断裂,旁人渐起的碎语化为了轰鸣,她一个字都听不清。

    “这不可能。”

    “这还能作假?是不是的,大人还得是问过陛下才清楚些。不过,下官想奉劝一句,您还是不要管此事为好。永津受其害已是事实,陛下如今怒极,您千万别连累到自己身上啊。”

    他不是那样的人。

    元蘅的心口只重复着这一句话。

    他如果有那般心思,万不会在得知先帝去世之时,连那点眼泪都不能肆意地落下,也不会那么听她的吩咐,在江朔沉下心待着。

    她在启都的事不能瞒很久,他肯定早就知道了,若是他心存反叛,断不会容忍至现在。

    当着众人的面,元蘅疾步出了值房,却在求见闻临时被拒在了朝云殿外。

    所有人都清楚元蘅与闻澈的那点关系,闻临更不会在此时想看见元蘅。

    乍起了风,穿透元蘅的袍袖,将她的汗渍尽数吹干。可她觉得冷,从骨缝里觉得冷。天际沉得如同洒了墨汁,呼啸的风把树枝撕扯得歪曲,枝叶沙沙狂响。

    若说之前漱玉之事,是先帝格外开恩。

    而如今的闻澈,谁会放过他呢……

    是真是假,闻临都会一概当成真的去听去做,毕竟他向来最忌惮的就是闻澈。

    闻临不见她。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决心闯进了朝云殿。周围内侍根本没料到她竟敢如此放肆,连阻拦都没来得及,转眼这人已经入内了。

    她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闻澈。

    在她还不认识闻澈的时候,她只听过闻澈为了母亲闯大殿怒斥皇帝之事。那时元蘅觉得此人着实幼稚不堪,不顾大局。

    而现在她明白了。

    为了在意的人,大局看着也没那么重要。

    入了殿内,才看到闻临正在与陆从渊说话。

    两人皆神色一怔,闻临先震怒:“放肆,谁准你进来的?朕这朝云殿,你当是坊市大街了不成?”

    急匆匆地赶来,元蘅还有些喘,却在开口说话时格外笃定:“臣有话要问,问完,任陛下处置!”

    闻临并不答她的话,只轻背过身去,不肯再看她。这是下定了决心不理会元蘅。

    一旁的陆从渊却极轻地嘲讽地笑了,袖手而立:“闯大殿,视同反,元大人今日不惜代价闹这么一出,莫不是为了诏狱里那个……阶下囚?”

    元蘅拱手拜着,隐忍着所有的情绪:“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此事定要交由大理寺查个水落石出才好,为什么就直接下诏狱了?为什么就直接要处死?北成哪一条律例说了,不经三法司严查就可直接处置?”

    她没抬眼,却知道陆从渊朝着她走了过来:“你忘了本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么?此事三法司已经查过,只是事关机密大事,没经内阁商议罢了。永津百姓死伤过半,此刻那里还血流漂杵,此事证据确凿!他凌王如此胆大包天,视百姓之命如草芥。不日处死,已是皇恩浩荡。”

    见元蘅怒视着自己,陆从渊忽地笑了,眼尾处的红格外明显:“你这般急切,不会是与他早有密谋罢?加之你今日不顾体统擅闯大殿……”

    他转身朝闻临一拜:“臣以为,元蘅当与之同罪。”

    元蘅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陆从渊,你不会以为这么区区几句话,就能要了我的性命罢?”

    “莫要吵了!”闻临烦躁不堪地打断他们二人的话。

    元蘅和陆从渊,他一个都招惹不起。现如今他除了和稀泥,也没有旁的路可走。

    他不耐烦道:“此事已经查证,皇命已下,无从更改。”

    无从更改。

    她却偏要改。

    元蘅恭谨再拜:“好。臣只有一个请求……臣要见他。”

    ***

    自从去岁她从诏狱中走出之后,元蘅从没想到自己会再回到这个血气盈溢的诏狱。每日这里都有受不住酷刑折磨咬舌而亡之人。折磨人的法子太多了,即便是向来坚韧的她,曾经也想过自弃。

    每往里走一步,她都觉得胃中隐隐作痛。

    斑斑血痕与霉迹混合着。

    没人引路,狭长的暗无天日的过道处只亮着微弱的灯,把她瘦削的身影照得细长。她忍着难闻的气味,在里面找那个她想见的身影。

    她看到了。

    分别时纵马的少年郎,此刻白色囚衣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手腕被锁链困缚,连发丝都是蓬乱的。

    看不到脸,也有些瘦脱了原本的模样。可是元蘅就是知道,是他。

    这般刑罚,可见是被带回来好几日了。

    启都中竟半点风声都没有。

    脚步声停了,却没有预想中的折磨,那人才试着抬起酸痛的脖颈,却在看清楚面前人时忽然别过了脸去,脑中仿佛有轰隆巨响,又在一瞬间变成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的沉寂。

    手帕触感柔软,闻澈知道,是她在给自己擦拭那些污痕。

    视线再度对上,元蘅难以维持预料中的体面。整整一个春日没见过的人,竟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却有清泽漫出。

    闻澈想说话,可喉咙如刀割般痛。

    他还想伸手摸她的长发,可被锁住的手动不得。

    “都把你……丑哭了么?”

    元蘅仍旧遮着自己的脸,却摇了摇头,从齿缝中挤出极轻的一声:“没有。好看。”

    “骗人,肯定……肯定丑死了。”

    闻澈气短而闷,开口极为费力,但是仍旧笑了。

    元蘅放下了手,发红的眼眶就这般露了出来:“好看。”

    闻澈艰难开口:“你不问我么?问我为什么在此处……问我是不是……反贼奸佞。”

    元蘅再度摇了摇头,抵着他的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不是。”

    第105章 尘鞅

    霉冷的大狱, 暗沉清凄,闻澈所能看得到的整个天地都被笼罩在这一片近乎噬人的波涌之中。只有一束昏暗微弱的灯光,悄悄地落在元蘅的鼻尖处, 随着她细微的抖而跃动着,刀刻般印在他的心口处。

    他身上的刑具甚重, 在他的双肩上压出一道深而长的血痕。结痂、被磨烂, 再度结痂,再度被磨烂, 如此周而复始, 那里连元蘅的手轻触上, 都引得闻澈有些战栗。

    元蘅不再碰他的肩, 而是向上抚去, 捧着他的脖颈许久都没有动, 也没有开口说话。静得仿佛这里只有他们二人。

    直到她轻碰了闻澈干裂的唇, 才见此人瑟缩着往后避。他的呼吸乱掉了,急促地喘息一声, 手腕处被锁链挤出的青筋尽显。

    “你疯了。”

    在这种时候见到元蘅的喜悦尽数退去,内心深处不肯暴露出半点的畏惧露出苗头。

    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来此处, 在他认定事情毫无转圜余地之时, 元蘅每一分靠近都让他痛苦。

    他唯独庆幸, 他们还未成婚。

    这样她就不会被连累。

    元蘅闭上双眸:“是他们疯了,这镇抚司怎能给你用这样的刑……”

    “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锦衣卫听命皇帝,是他们该做的。我一个将死之人, 没人愿意靠近的。除了……”

    除了面前这个傻子。

    闻澈嗓子生疼, 仍道:“你不该来的。”

    退避无果,锁链声巨响了一阵, 他被元蘅的吻安抚了下来。沉寂无声,又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暴烈汹涌。

    元蘅轻咬了他一下:“这是还给你的。”

    他思绪迟滞:“什么……”

    元蘅的声音喑哑:“朝云殿前,你告知天下的那个亲吻。我还给你。”

    眼皮垂下,泪水砸落在地上。闻澈不敢看她的微亮的眼睛,眼睫上沾着水渍,只抑着痛苦道了句:“不一样的。那次是我清楚能保你周全。可这回,你靠近我,只会与我一同死。你是不是傻子啊……”

    “那便一同死。”

    元蘅道:“或许,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是说,要给我掌灯么?说话不算话,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让你清净的。”

    闻澈的心口像是被她重重地捏了一把,闷疼难言。

    两人的唇轻碰了碰,那点柔软是他日思夜想的柔情蜜意。这种蜜却掺着毒,在这种时刻格外令人着迷,又深知舍不下取不回。

    他亲她的眼睛,吻到一片咸湿。

    “那就当我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罢。但我没对不起天下人,没对不起永津百姓。所有的一切,我都尽力了。至于那些尔虞我诈,我累了,死了也好。史书上无论如何写我,只要你不信,就足够了。什么清名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是想让我死。所以你没必要替我去证明什么,千万要明哲保身,别让我担心……”

    手臂不能动,他就只能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像一只被人折磨后失去了神采的伤犬,最后在乞求心上人的温暖。

    “求你了,回去……”

    最好回去之后就辞官回衍州,有元府和燕云军的护佑,她不会有事。往后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最好,若是能再也不会想起他就最好。

    从他生为嫡皇子开始便成了众矢之的,注定不得安宁。费了那么多波折也还是没能护她周全,如今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不再拖累她。

    元蘅眼眶发红,指节攥紧他后领的衣裳布料,却摸到一片湿润。是血,是未愈合的伤口的血。只是分不清是战场上留下的,还是在此处受尽折辱后留下的。

    布料被攥皱,元蘅哑声问:“你又想抛下我一回么,你不想和我成亲了么?我这次不跟你吵了,只要你出来,我们就……”

    “现在不想了。”

    “骗人。”

    元蘅抱着他,手心覆在他的后脑处,“你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赴死?你甘心背着污名,那些江朔军呢?江朔主将无一不是要跟着你被处死。徐舒、祝陵,他们守着清寒之地那么些年,图的是这个结果么?你死了,闻临也不会放过我的。既然已经无路可走,那就劈山斩岳,开一条路出来。”

    ***

    歌舞升平,舞姬在挥动着水袖,舞姿婀娜灵动。

    汝河水波荡漾,画舫四角垂着彩灯,各色丝绸垂饰其上,好不华贵漂亮。有女子弹奏琵琶,眼波流转间何等动人。引得无数人隔着楼阁争看,还有启都中的贵公子争相追逐。

    不少轻浮之人冲那女子说些不中听的话,汝河两岸上人闹哄哄地笑了起来。琵琶声止,那女子大抵羞恼了,进了画舫中再不肯出来。

    画舫靠岸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个摇着折扇的纨绔公子,不偏不倚地挡住了这女子往岸上走的路。她往东,他也往东;她往西,他也往西,摆明了就是在调戏于她。

    这女子耳根通红:“今日小女子生辰,才想纵舟奏乐,若是哪里扰了公子,还望见谅。”

    苏呈却不依,用扇子抵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上抬,眯着眼睛好生瞧了一番:“一千两,今夜你归本公子了。”

    “小女子只奏琵琶,断不能……”

    “两千两。”

    苏呈从怀中取了银票,在她的面前晃了晃,然后背过手去,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见她还是想走,苏呈一下子恼了,伸手就要来抓她:“风尘中人,还做什么假清高?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罢。”

    忽地,不远处传来清越的女声:“听闻莲姝姑娘一曲琵琶艳绝启都,就连宫中乐师都难能企及。五千两,不知可否有幸能求得姑娘弹奏一曲?”

    苏呈不悦地偏过头去看,正好对上了元蘅似笑非笑的目光。元蘅的目光滑向他手中的银票,嗤笑一声,然后轻轻将那莲姝拽向了自己的身后。

    元蘅道:“苏公子豪气,不过就那两千两,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元,蘅……”

    苏呈咬牙切齿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还没等话说话,膝弯处被漱玉重重地踹了一脚,他一个没站稳就当众跪在了地上。

    漱玉面无表情道:“叫次辅大人。”

    自从闻临登基之后,启都中尚未有人敢这么对待苏呈。他痛得龇牙咧嘴,半晌才镇定下来,笑声中带着狠:“行,次辅大人。”

    大抵是漱玉踹的时候留了点余力,苏呈颤巍巍地被侍从扶了起来,然后将凌乱的发丝甩到肩后去,面上笑得轻蔑,忽地拔高了声调,汝河畔众人几乎都能听得到:“都说次辅大人与那狱中的凌王私交不浅,看来果真如此。可我父亲这回是秉公办案,凌王谋反证据确凿!怎么,次辅大人要为你的情郎报仇么?啊?”

    河畔众人的窃窃私语声顿起。

    元蘅笑而不语。

    苏呈大抵是觉得自己戳到了元蘅的痛处,想起当年自己的手险些被元蘅和闻澈给废了,心中正记恨,便道:“说中了不是?我爹乃兵部尚书,你的侍女凭什么嚣张?”

    漱玉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开口时声音冰冷:“瞧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侍女,我是姜家女姜揽月。孑然一身,此生唯一的乐子就是杀.人,杀够当年我家冤死的人数,我下黄泉,就不冤了……”

    走近苏呈,漱玉微微挑眉,“你勉强能算成第六十九个……”

    这番话是唬人的,但却甚是奏效。方才还趾高气昂连次辅都不放在眼中的苏呈,听了这话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元蘅从不屑于辩解。世上只要还有人在,流言就不可能止,而总不能为着这点流言,整日就郁郁寡欢。

    而她有的是法子让苏呈闭嘴。

    这里吵嚷声大,将晖春楼上的贵人也引来了。苏瞿本在此设宴与人议事,才饮个茶的功夫,自己的儿子就不见了。而才就下个楼的功夫,自己的儿子就又将元蘅得罪了。

    真是顶顶造孽。

    “逆子!”

    这一脚是苏瞿踹的。

    还没等苏呈反应过来,苏瞿已经一脸歉意地朝元蘅走了过来,说着小儿不懂事,要她不要介怀。

    大抵是因着前段时日收了燕云军左营,苏瞿自认为已与元蘅是同路人。结果那陆从渊转身就将闻澈给押入了启都,苏瞿左右为难,最后只能背弃曾经答允元蘅之事,重新站在陆从渊那边。

    毕竟此刻抓到闻澈的把柄,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便是得罪元蘅,苏瞿也觉得没什么可惜的。

    自己得罪了元蘅尚不知如何解释清楚,如今自己这儿子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找上门来,拼了命地给他老爹在朝中树敌。

    “元大人,不知可否楼上一叙?”

    晖春楼设宴也只是与旧时友人小叙,他们见着元蘅来了,也知晓自己不好再叨扰,纷纷告辞。登时整个堂中就剩下了没几人。

    给元蘅腾挪出合适的位子,苏瞿便也心惊胆战地坐下了,心中不停地盘算着今日怎么与元蘅提闻澈之事。

    而元蘅却如同没事人一般饮着酪浆,眼皮一抬瞧见他这局促不安的模样,她抿唇笑了一声:“是本官叨扰苏大人,怎么今日苏大人这般心生不宁?可是病了?”

    元蘅着实是反常,凌王还有三日就要处死了,她竟还能气定神闲地在此处赏舞,一掷千金替那奏琵琶的女子解围。

    越是平静,苏瞿越觉得不对劲。

    “哦,无妨……只是永津案未定,没想到元大人今日还有兴致来这晖春楼。”

    搁下杯盏,元蘅眼尾上挑,懒懒地撑着自己的鬓角,颇为舒适地倚着:“怎么?永津案如何与我何干?苏大人不会以为我会上赶着凑这个热闹罢?”

    苏瞿:“……”

    他的确是这般想的。闻澈已经倒台,生死都掐在了他们的手里。而只要元蘅为其筹谋,便能将元蘅视作同党一同处置了。而元蘅却似毫不在意一般。

    苏瞿讪笑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元大人怎会与叛王一般?只是本以为你们……过往是有些情意的,苏某担心您伤怀不是?若是您去求情,或许此事……”

    元蘅打断了他:“论公,此事与我毫无干系;论私,他人还没死呢,难不成要我提前开始哭?”

    第106章 雨夜

    “元大人真的风趣。”

    苏瞿自顾自饮酒缓解难堪。

    堂中其余人都出去了, 此处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相对无言的静寂如同撕开了一个口子,令苏瞿觉得莫名的不安。

    窗子外像是落了雨,这是今夏的第一场酣畅的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水不会引起黎民百姓的恐慌, 是上天的惠施,预示着将是一个丰收的年岁。去岁那场涝灾仿佛过眼云烟, 没几个人能再记得起。

    雨水越过窗棱飘洒了进来。

    元蘅伸手去接, 水珠在手心聚拢,再顺着皙白的手腕滑落, 轻巧地坠在桌角, 盈盈地碎成数滴。

    会是个好年岁罢。

    若是闻澈此刻就在她的身旁, 冲她笑, 那就更好了。

    她想起的不是闻澈在诏狱中的那副模样, 而是曾经那个还算意气风发的闻澈。

    是那个看着玩世不恭整日什么都不做的凌王殿下。是他一身鹤衣, 倚着清风阁的窗子, 隔着永胜街遥遥地冲她摆手,然后被她的转身就走气着了, 咬着牙喊:“你还真走啊,不理人是罢?”

    是那个总是有意无意往侯府去, 只为能凑着个好时机见她一面的闻澈。

    自幼时她对亲人失望开始, 她总是在低估各种情分对于她而言的分量。

    她觉得自己此生不会对谁情根深种, 却又两次被这人绊着走不掉。往后许多年无论走到哪里,总想带着他。看到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总也是会想着他。

    会想,他若是也在, 就好了。

    即便如是想, 元蘅也掩饰得极好。世上再没人能猜透她的心思。

    收回了手,元蘅从袖袋中取出帕子, 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个指节,漫不经心地道了句:“先帝是怎么驾崩的?”

    苏瞿的手一抖,杯盏落地发出脆响,酒液洒了一地。

    元蘅扯动唇角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就在他张口要解释之时,元蘅终于收了帕子,抬眸坦然地直视着他:“有些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你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份遗诏么?”

    呼吸彻底凝滞,千万句要说的话都堵在抠喉咙,苏瞿觉得被人握住了脖颈一般窒息。宣宁皇帝那般谨慎之人,在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之时都知晓宣旨要明锦时刻守着朝云殿,怎么会疏漏立储一事?只不过这些只是猜想,苏瞿以为闻临登基日久,这桩事就能彻底过去了。

    元蘅的眉眼背着烛光,让人看不真切,却能令苏瞿实打实地感受到她的平静。‘

    平静得仿佛是在说今日这酒菜味道真是不错。

    元蘅轻声道:“你知道那时先帝为何将我遣离启都么?”

    认知被全部颠覆,那些众所周知的事如今竟被掀出另一层意思。这种不安让苏瞿的胸口愈发地闷。他见过元蘅据理力争的模样,甚至对此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可这样冷静的元蘅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眼前这位容色极美的女子好像变成了一条毒蛇,安静地在他的面前盘踞着。苏瞿完全猜不到下一刻她是要离开还是咬人。

    “世上不曾存在过那样的东西,元蘅,你激我没有用。”

    若是真的有,以元蘅的性子,不会忍辱负重至今。

    元蘅看出了他的恐惧,勾唇一笑:“聪明。只是苏大人……你敢赌么?”

    苏瞿眼底发红,抿紧的唇惨淡无血色,许久之后才扶着桌案起身:“你要什么?”

    “谁做皇帝于我而言没区别。我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么?”

    暴雨如注。

    单薄的伞几乎撑不住这样的雨。

    旱了一个春日了,这样的雨足够给田里的庄稼解渴。只是世间事过满则亏,这样的雨最好适可而止,才能让百姓免受去岁那样的苦。

    伞骨被元蘅握紧,宫道旁的羽林卫只是面面相觑,并不言语。本到了落锁的时辰了,任何人都不该再往宫中来,而元蘅这般步履匆匆,没有一人敢拦。

    浓云笼罩天地,大雨哗然,电闪雷鸣之间,她纤瘦的身形却未见半分失态。

    一个时辰之前,除了闻澈以外,在永津案中唯一幸存之人死了。

    那人纵马而来,整整十六个日夜几乎不曾停歇,只为了来见元蘅一面。话才说完,他没等到大夫赶到,就已经咽了气。

    忠骨葬雨夜。

    若未曾亲耳听到那样的惨烈,元蘅或许还能将筹码握得再久一些,一直到最后一刻。

    “元蘅,求见陛下。”

    元蘅没有称臣,只是自称了自己的名姓。

    殿外的内侍犹豫了片刻,走过来:“元大人,陛下不在朝云殿,此刻正在后宫呢。这个时辰了,您看您要不还是回罢。”

    “劳公公通禀,着实是有要事。”

    内侍沉默了。

    当今的皇后陆云音对闻临态度冷淡,两人每回见面都是不停的争吵,为了给陆氏颜面,闻临从不能直接地斥责皇后什么,每每都只能忍下怒火。因着这事他已经数日未曾踏入过后宫了。也就是近一个月,闻临新得了几位美人,才逐渐改变了态度。

    眼下这个时辰,没人敢去打扰闻临。

    元蘅猜出了原由,没再说下去,重新撑了伞,便往后宫中走去。

    这哪里合规矩?

    内侍几步追了上来,取了把伞跟着元蘅的身后,细小的声音被雨声尽数遮掩,元蘅听不清也无心去听清。

    内侍猜出了她的意思,终于提高了声音,道:“凌王殿下三日后才受刑呢,大人就非得今日去见陛下么?这种时候陛下本就心烦意乱,您此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啊。”

    元蘅的鞋子被漫过脚背的雨水浸湿了,她就这般站在宫道正中央,天边划过一道电光,整个皇宫都被映亮了。

    “我是来救他的命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蘅的语声极其冷淡,宛如骤雨中立于此的仙子,冷雨狂风皆不沾身。鸦羽般的眼睫浓密,沾上了雨雾后更显其冷漠:“当今陛下的命。”

    这句话仿若有洞穿之力,将内侍阻拦的步子钉在了原地,再也没跟上来。

    闻临被从梦中唤醒之时,听闻是元蘅求见时烦躁不已。美人在怀温香软玉,谁也不想出去听些糟心事。

    披上薄衣,闻临出了寝殿,在寂静无人的廊檐下见着了元蘅。

    他冷哼一声:“什么要事,非得破了宫禁亲自来见朕?”

    说这么一句话,闻临抵着唇不停地咳着,好似带着病容。见元蘅这般模样,他甩袖进了偏殿之中,任元蘅紧跟其后。

    “永津案……”

    闻临才听了三个字,便轻蔑一笑:“果真是为着永津案来的。此事已经过三司会审,闻澈三日后问斩,不会再变。”

    元蘅低首道:“尽管问斩,三司会审结果,臣无异议。只是有件事想与陛下说个清楚,个中度量,诚由陛下。去岁,赤柘再度异动,屠尽边境两城。江朔军群龙无首,而启都却被陆氏一力把守,求援消息被封死,送不进去半点风声。此时凌王折返江朔,选择在没有粮草辎重之时与赤柘开战。若非是陛下今岁初春送了粮草入江朔,此刻的江朔边防已然碎裂。不管前尘之怨,陛下之恩,江朔军是记得的。”

    本以为元蘅是来求情的,甚至怒气上来还会呵责于他,可眼下这话却让闻临事先准备好的嘲讽之言全部堵死在了腹中,像是被人揪住一般心中一紧。

    闻临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元蘅道:“今春二月,赤柘部见久攻不下,后援逐渐捉襟见肘,便使诈兵分两路。一支主军由北与凌王所领之军正面交锋,却又暗中派一支军队南下,在驻守兵力最为薄弱之江朔南境攻入,一力斩开保原山道。过保原山后避开衍州,暗中行至永津。”

    “竟……竟有这种事……”

    元蘅道:“江朔南境连着保原山,地势不宜人居,却极适合行军打仗之人隐蔽。只要赤柘人提前做好准备,拿到边防地形图,便能足够顺利地直达永津。永津意味着什么?攻破永津,再往启都来的千里,乃一马平川,沿途州府几乎没有兵力驻守,如此之举便能势如破竹,直抵皇城。”

    这样的消息,闻临没收到一丝一毫。

    好像元蘅在叙说之时与他看到的盛世全然不同。闻临微不可查地抖着:“还有呢?”

    “永津的兵力微弱,官府只得向最近正在俞州求援,也就是梁晋将军亲自带兵去拦截。数日鏖战,永津损失惨重,可赤柘同样死伤过半。也是此时凌王带兵赶到……此事本就成了!差一些就成了……”

    元蘅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眼眶微红,元蘅道:“陛下就没想过为何陆氏之兵会出现在那里?还美其名曰是提前窥得凌王谋反野心……荒谬!”

    “是陆从渊早就知悉了赤柘的举动,此番这配合是看着赤柘即将失败,特遣人偷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许江朔军本根猜不到打退了赤柘,竟会被北成之兵围追堵截罢?最后他们还沦为了所谓的‘叛军’。此案若就如此处置,才是真的伤了人心!”

    “朕……朕……”

    闻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你有何证据?朕并未听到任何人有这般说辞,你怎么让朕相信你?”

    元蘅苦笑:“没有。永津之乱,江朔援军覆灭,就连梁晋将军……也……除了凌王,唯一活下来之人今早说出这些之后,已经气尽而亡。兵荒马乱之时,永津官府遣散百姓。于百姓而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想要逃命。而如今,永津官员尽数丧命,是非曲直,还不是陆从渊一人说了算?”

    陆从渊故技重施,想要重现当年污蔑姜牧谋反一事。只是他没想到会有活下来的人,亲眼见到这一切。三司会审,什么三司会审。如今的三法司早就不是相互牵制的,而成了他陆家人的一言堂。

    闻临不能不怕。

    他的畏惧令他心惊胆战,最后只能道:“你没有证据,怎能叫人信服呢?”

    元蘅道:“你可以不信。凌王死后,下一个就是陛下了。”

    “朕,我……”闻临痛苦地闭上双眸,回想着登基以来所有被挟持的感觉。做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坐着一个被人送来的皇位,滋味哪里是好受的。

    午夜梦回之时,他汗津津地想起自己被迫弑君之举,被吓哭,在空寂无人的寝殿中唤着他父皇的名字。

    闻临近乎崩溃:“朕何尝不知他陆从渊想要做皇帝呢。所以在那时朕好怕啊,好怕真的会被安排一个陆氏女成婚,从此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朕那时才求娶于你啊……除了元氏,还有谁能和陆家人抗衡呢。可是你……朕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走回他们安排好的路,坐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皇位……”

    他双腿一软,坐在台阶上,整个人无比颓唐。

    “朕不能不做皇帝。朕曾经是皇长子啊!可是没人把朕当作皇长子看待。幼时想要与澈弟一同玩耍,可他的周围总有那般多的老师和学士。他连瞧都没空瞧朕一眼。”

    闻临忽地笑了一声:“每回,父皇都是夸赞他学业有成,可朕想要拜褚阁老为师,还被拒之门外。朕差在哪里了?朕若是不往上走,就只能被澈弟更加地瞧不起。”

    闻临永远不会忘,他带着精心准备好的糕点去皇子学塾,想要与闻澈交换他新得的一柄扇子。

    可是却听得杜庭誉亲自来学塾中带走了闻澈,还在路途中训言道:“你是储君人选,不要往皇子学塾中来。你的课业,自当与之不同。”

    那时的闻澈还小,心中也惦记着扇子换糕点一事,似乎是回头看了闻临一眼。

    可闻临却因不公和嫉恨,将糕点纸包掷之于地,糕点滚落在地上,被跑来的孩子们踩碎了。

    兄弟情义的破裂大概是因为糕点,或许又不是糕点,连闻临自己都说不清楚。

    后来他只想取代闻澈。

    穷极一切办法,也要取代他所拥有的一切。为着这点不堪之念,他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终于,代价有了。

    报应也来了。

    他这个傀儡皇帝,真的做得痛苦至极。他终于明白这个帝位,永远是看着光鲜夺目,真正得到时却烫手无比。

    他没这个天分。

    如今他终于自认。

    闻临掩面:“元蘅,每次想起上朝时看到的群臣,我都睡不着。”

    他没有再自称“朕”。

    元蘅听着他说,没应声。

    闻临道:“你能理解那种感受么?底下站着的人,不是三朝元老,就是战功卓著。他们是北成的骏马,而我只是他们马蹄之下的蝼蚁。所有的东西都在脱离掌控,我总是被人牵着走。我以为闻澈死了,这一切就会好……”

    所以他答应了接元蘅入启都。

    帝王之术讲究制衡,他再厌烦元蘅也明白她是良臣之心,总归不会是把烫手的刀。

    有元蘅在此处,看着他们彼此看不惯,他的夜,才能稍稍安静一些。

    最后的最后,他无力地闭上双眸:“把他接出诏狱罢。”

    ***

    闻澈的额头烫得要命。

    才几日没见,他的伤更重了。进了诏狱,不死也得去层皮。渗出的血濡湿了被褥,又与他的背脊黏在一处。

    元蘅小心翼翼地替他揭下与伤口紧紧生连的被褥,每一个动作都谨慎,可她仍觉得疼。

    她觉得闻澈疼。

    在冰中镇过的帕子拧干后敷在他的额头,冰凉触感激得他一颤。梦中的闻澈还咬着牙哭,泪液顺着眼角滑下来,喃喃道:“舅舅,你别去……舅舅……”

    梦中血海几乎翻天覆地,要整个吞掉他。五万兵士全军覆没。

    分明赢了的。

    分明可以走得掉的。

    为什么就变了。

    他亲眼见到一支利箭刺穿了梁晋的心口,戎马一生的大将军跌落下马,死于暗算。

    若非亲眼所见,那种恨不会彻骨。

    跟着他征战的兵士,埋骨永津。

    闻澈被此梦所扰,抽噎着,胸口不停地起伏,仿佛呼吸极度困难一般。最后惊醒,胸口一阵倒腾,他半撑着床沿呕出了一滩淤血。

    “来人,来人!”

    元蘅情急要起身,手腕却被闻澈紧紧地攥住了。他没有旁的气力,却不想松开她。

    侍候在房外的御医进了房中来,仔细地诊过脉象后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淤血吐干净了就好,外伤好治,内伤却要养,按照下官开的方子煎服,定有好转。”

    御医提着药箱离开,元蘅的手腕还被他攥着。元蘅哭笑不得,轻伏在榻前,枕在他的手背处,小声道:“你快吓死我了。”

    闻澈却侧过头来看她,抬手揉了她的发顶,气音微弱:“我竟然,还活着么?你肯定……很辛苦。”

    顶着朝中的压力,将他一个被处了死刑之人从狱中揪出来,怎么能不辛苦。

    元蘅却难得地诉苦:“主要是怕。”

    “很少见你怕……元蘅,我什么都没有了。”

    元蘅眼角是湿的,埋在他的手心处:“阿澈,等一切安定了,跟我回衍州好不好?什么都不用你有,我都可以给你。”

    “哇。”

    闻澈扯着嘴角笑,“我吃得很少,特别好养活的。做梦都是和你回去,我每天给你编草蜻蜓。我什么都不会,就是个废物,只会这些小把戏……其实除了你,没有人喜欢的。少时,老师总说我玩心太重,不堪大用……你在哭么?”

    元蘅没说话,仍旧捧着他的手,最后泪水盈盈地漫在他的手心。

    这些梦永不可能实现了。

    隔着那么多条人命,隔着死于永津的将士,隔着亲眼目睹梁晋死去的场景。

    闻澈不可能回去给她编草蜻蜓了。

    闻澈将她的手握紧,移至自己的唇边,干裂的唇就这样印了一吻上去,小心又仔细,格外珍重。

    好不易雨停了。

    日光晒得人眼晕,闻澈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他这才发觉雪苑真的很漂亮,比凌王府多了许多雅致。

    风吹透袍袖,他的身形看着单薄了许多。

    这几日元蘅哪里也没去,就在府中陪着他养伤。见他出来,元蘅才从沐着的日光中起身,任由他抱在怀里。

    好美的梦。

    闻澈至今觉得割裂,好似前段时日的腥风血雨只是一场噩梦,实则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重病一场,心上人一直伴在身侧。

    他吻了她的额角,问着:“闻临放我出来,他岂不是就……”

    忽地,漱玉急匆匆地推开了门,还喘着粗气:“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狩猎之时摔下了马,眼下性命垂危。”

    第107章 俱备

    宫墙在暮色沉沉之际愈发肃穆, 皇城侧的角楼飞檐挑起,刺伤层云。地上积水未尽,空明地泛着红色, 踩上一脚,如同染上了血污。

    内阁值房吵嚷声不止。

    直到见元蘅提着一盏风灯挑帘入内, 才终于归于沉默。其余几名大学士拱手告辞, 最后只剩下正堂中垂首而坐的裴江知。

    裴江知抬手,示意元蘅坐下说话。

    元蘅将灯熄了, 挨着微黄的烛火寻了张椅子, 道:“陛下怎样了?”

    她没去探望, 单看步履匆匆的宫人, 也知道整个宫中人心惶惶。毕竟才兴过一回大丧, 所有人都对这种事有一种没来由的畏惧。

    裴江知摇了摇头, 叹息:“不好。伤到了肺腑, 又咳血不止……估计是,要提前做打算了。”

    竟到了这种境地。

    在来之前, 元蘅设想过糟糕的情况,却不曾想是如此严重。难怪方才她入内, 见着的所有人面上都覆着一层愁云。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 手撑在椅子上, 指尖摩挲了一把。

    “你觉得是凑巧么?”裴江知只是闭着眼睛,小臂搭在膝间, 整个人说不上的覆了一层衰颓。

    元蘅随手取了案上的文书,要翻不翻地看了几眼:“你怀疑我啊?”

    裴江知的沉默代表了态度。

    元蘅轻笑一声:“永津案疑点众多, 我的确是心中不平。可陛下已经放了凌王, 加之前段时日他往江朔送军粮。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他不适合做皇帝。可他对北成却没坏心思。我没必要杀这样的人。”

    许久没吱声, 裴江知缓缓叹了口气:“那我就知道了。其实我宁愿此事是你做的……”

    皇帝猎场坠马,怎么可能是巧合。

    前脚闻临放了闻澈,后脚他就出了事。闻临的确武艺射术不精,可尚未至坠马的境地。

    据说他翻下马后顺着陡坡滚落颇深,此一遭,说是偶然也没人信。

    是她做的,废承顺帝改立新帝,如此也算是当初裴江知费力将元蘅召回启都的原因。

    若不是她做的,就是……

    元蘅轻敛眼睫,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从一开始陆从渊扶他登基,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废了或者杀了他么?你不要告诉我你没这么猜过。”

    “我……”

    元蘅声音很轻,语调凉如沁玉:“陆从渊一直按而不发,是忌惮凌王。所以他设了永津埋伏之局,杀了梁晋,囚了凌王。他以为从此没有什么阻碍了。可他没料到凌王活着从狱中走出来了。所以他才会着急于对陛下下手……”

    裴江知浑身冰凉,后脖颈却又出了一层薄汗,紧张地攥紧袖口:“可有对策?总不能坐等着死。”

    烛火忽地被风吹灭了。

    裴江知抖着手去找火折子,重新点上,在明灭的亮色中看着元蘅。

    元蘅道:“他太着急了,忘了他纪央城大部分兵力尚在永津,未来得及赶回纪央城。如此,就是对策。”

    裴江知不明白:“就算你现在调燕云军入启都,也来不及了啊。永津比衍州更近啊。”

    元蘅勾唇一笑:“你怎么就能知道,我是何时开始调动的燕云军?至于永津的陆氏兵力……呵,他将手伸到我的地盘了,就得提前算到,这手必得断在那里。”

    本来还唉声叹息的裴江知,听罢此言,眸间闪过亮色,倏然抬首:“你……你早有打算?在陛下出事之前,你就想好要与之一搏么?”

    她不止要一搏,若是玉石俱焚,也是可以的。

    若是她对闻临一直以来是持以观望态度,那她对如今的局面,便只能说一句都在意料之中。

    闻临纵容陆从渊,迟早会害了他自己。

    陆从渊小心谨慎,对他布下之局步步满意,却不曾想也有人提前窥破。

    在他必经之途,设以杀计。

    出了内阁时,元蘅碰见了苏瞿。

    是苏瞿特意在宫门口处侯她。

    元蘅抿着唇笑拜,得体而知分寸,让苏瞿摸不准她的意思,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的。

    “那日晖春楼之谈,苏某本觉得大人是危言耸听。时至今日才清楚,与虎谋皮,终究不是长计。所以,苏某今日投诚,不知大人可还信否?”

    苏瞿回拜,掌心奉上一枚调令。

    元蘅对此物并不熟悉,可是看着纹路也明白——是十二卫调令。

    当日陆钧安替闻临从侯府夺去之物。

    没想到这陆钧安如此实诚,夺走这样东西,竟真的交由了闻临,如今代管在苏瞿这里。

    元蘅低垂眼帘看了它一会儿,没有收下,凉凉道:“这太贵重了。”

    苏瞿情急,拜得更低下去:“只有元大人能救命了,苏某别无它路可走。还望大人,不计前嫌。”

    “不计前嫌?”

    元蘅冷哼一声,走近他,“侯府世子被迫服毒伤了身,凌王被你们押入诏狱折磨至重。我身边如今连能担此重任调度十二卫的人都挑不出来,你要我不计前嫌?”

    宫道上寂静无声,忽有鸦雀飞过,鸣声带有凄色。

    元蘅道:“你让我信你,不拿点诚意来么?”

    苏瞿掀袍跪于元蘅足前,叩拜:“事成以后,苏某辞官,十二卫加羽林军,尽归元大人驱使。甚至于陛下……苏某是他的舅父,今日一言便能代他圣意……他愿退位!”

    元蘅眸色深了些许,不咸不淡地笑了下:“他退不退位,没什么分别。我给过他机会,他却伤我至亲。如今他要我救命,我凭什么任他驱使?这叛臣谁都做得,我元蘅怎么就做不得?”

    苏瞿泣泪,以衣袖拭之,许久才道:“只当是为了北成呢?请大人收下此物!”

    ***

    直到子时,元蘅才回侯府。

    雪苑中的烛火未熄,她推门而入时,正好瞧见闻澈披着薄衣在案前翻看文卷。

    他的碎发散在鬓侧,原本带着倦意的眸色在看到元蘅的那一瞬变亮了些,沾染着无尽的和煦。

    “怎么还没歇下?”

    元蘅解着外衣,屏风后的腰身纤瘦。

    闻澈闲闲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起身,越过屏风握住了她的手腕。

    元蘅顺势倚着屏风,稍稍放松了些许,轻掀眼帘,唇边的笑意渐浓:“拉拉扯扯的,你不正经。”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耳垂,轻抬了她的下巴,两人鼻尖相抵,呼吸渐重。

    “梦中人可思不可得,是想做些什么的。只可惜……如今真的有心无力啊……”

    他装模作样地偏过头去假咳。

    元蘅被他信手拈来的浑话惹红了耳,故意气他:“那我可换别人了……”

    “你敢……”

    闻澈虽带着伤,但将元蘅往怀里抱的气力尚且还有。

    威胁般箍紧了她,闻澈咬她的唇角:“在江朔时听闻你来了启都,我真恨不得将你咬碎了,看看你的心是何颜色。所以琅州分别那日你那般主动,是……是打算此生再不见我了么?”

    晦暗的一隅,他宽厚的手掌抵在她的后脖颈,使得这个带着占有欲的吻愈发地重。

    元蘅的眸间含着水雾,双臂绕至他的肩后,缠着予以回应,却又在这样的亲密里完全放松了自己,白日里所有的糟心事尽数被抛之脑后,只在暧昧的喘息里记得彼此的名字。

    “是么……”

    他又问。

    元蘅偏不答,欲往后退,两人却将屏风给撞倒了。

    巨大的声音引来了隔间住着的漱玉,她很快便来了,在门外问发生了什么。元蘅瞪了闻澈一眼,不得不喘匀了那口气,正声道:“没事,太暗了,不慎碰倒了东西。”

    漱玉没多想,便应了声后回去休息了。

    而此时的闻澈仍游移在她如白玉般的颈间,将她的吻得思绪都迷乱,最后只能低声顺着他的答:“是。”

    明知答案,却仍被戳痛。

    闻澈将她抱上了桌沿,两人的目光如黏在一处般。这人执着得要命,有时又像一只粘人的幼犬乖得要命。

    他想怪她,又更多是心疼。

    最后只道了句:“以后还会不要我么?”

    元蘅抚着他的发,心里酸软一片:“若不要你的话,就将你扔在诏狱不管了。”

    像是被她哄高兴了,闻澈松开了环着她腰的手,走回案边取回一卷文书:“我的确是受伤了,但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应当也告知我,而不是自己一人承担。这封文书我没拆,但从露出的一角亦可窥得是永津来的捷报……什么捷报?”

    “捷报?”

    元蘅立刻接过信后拆开,仔仔细细地看罢。

    是元媗写来的信。

    之前元蘅猜到如今纪央城守卫空虚,是因为大部分兵力被调至了永津暗算埋伏闻澈所领的一部分江朔军。

    所以在听到闻澈被关押诏狱之后,元蘅当即便写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回衍州,要元媗和林筹视情况而行动,必要时可截杀陆氏军队。

    而如今信中寥寥几句,已写明元媗运筹帷幄,看破陆氏之军试图霸占永津,在那里暗自招兵买马,扩充军需,甚至建了数个铸造兵器之地。

    在衍州跟前做出这等事,元媗自然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

    于是在接到元蘅书信的那一瞬,即刻命林筹领兵出击永津,打了陆氏军队一个出其不意,将他们截杀在回启都的路上。

    如今占据永津的,是留在衍州的五成燕云军。

    还有五成,月前已顺元蘅之安排,即刻就能抵达燕宁。

    只要守死了燕宁,便能绝地反击。

    第108章 翻盘

    信中寥寥几句, 已然透出元媗在写下这些事之时有多骄傲。之前元蘅就从不怀疑元媗的能力,直到今日更加明白自己将燕云军调遣之权留给元媗是极正确的决定。

    这世上值得元蘅信任之人并不多。

    她不是没担忧过,元媗是沈如春的女儿, 只怕极难与她一条心,而现在的元媗便没辜负她的信任。

    搁下书信, 元蘅轻踮足尖抱住了闻澈, 在他呼吸微滞时用极轻的声音如释重负般道:“阿澈……”

    昏暗的房间,元蘅发间的淡香在他的鼻息间缠绕。他虽对这些变故一概不知, 却明白此时的紧绷后又在他怀中舒缓了背脊的元蘅负担了很多。

    他听到元蘅说:“阿澈, 明日是最后一搏。无论输赢, 你会信我的, 对么?”

    闻澈与她分开稍许, 将那封信拿来看了。仔仔细细地读完, 他的眉几乎拧在了一处。

    这样大的事, 他竟分毫不知。

    他知晓是元蘅怕他受伤思虑过多,可如此着实是铤而走险。若不是闻澈在永津兵败, 或许元蘅没必要拿着全部身家赌这么一场。

    元蘅回到启都来,本意是在闻临称帝的情况下, 尽可能保全元氏, 保全侯府。根本上还是没对这个北成失望。

    她是想救的。

    而如今, 此举若是有任何一步踏错,便能赴了当年姜牧的后尘。

    闻澈的手在发抖:“太冒险了元蘅, 不可以……”

    元蘅将他抱得紧,贴在他的耳畔, 轻声道:“我问你, 永津不在江朔,你当时下定决心往永津出兵时, 在想什么?”

    “驱逐外敌,保北成安定。”

    元蘅又问:“那被陆从渊设计埋伏,几近全军覆没之时,又在想什么?”

    “痛恨自己不够谨慎,没察觉圈套,害得数万将士埋骨保原山。但从不后悔将赤柘拦在永津之外。”

    闻澈的眼圈发红,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那样深切的仇恨。

    想当年梁氏被陆氏污蔑造反,梁晋被迫戍守边境数年不得回启都。忠勇之将为北成付出良多,如今又死于奸佞之手。

    于公于私,闻澈都不可能不恨。

    元蘅捏着他的指尖,道:“所以你不想报此仇么?”

    闻澈将她再度抱上那个桌沿,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剧烈的情绪令他失声。许久的沉默之后,他轻声道:“我不需要你为我报这样的仇。早在当年的文徽院,你就说过,你会凭借你之力让元氏安稳立于衍州。你做到了。现在的元氏,只要不行差踏错就没人能动。你完全没必要……”

    他垂眸看着元蘅的眼睛,正色道:“这是我的仇恨。如今江朔军主力仍在,徐舒和祝陵也尚且辛苦经营着。只要我休养好身体,此仇就能凭借我之力,自己报。我不愿牵扯你,不愿意让你为我付出这些。你明白么?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元大人,然后……等着我。”

    他补充道:“只需要等着我来做,好么?”

    元蘅认真地看着他,微湿的眼尾上扬似有笑意。

    两人的鼻尖相抵,元蘅笑了一声:“还在跟我分你我。你何时才能明白,只有我们都不必怀着歉疚去接受对方的东西时,才能把这将败的棋局扳回来啊?”

    元蘅道:“若是没有我,你们数十万江朔军早已粮绝,早早地变为赤柘部的囊中之物;你也会在月前斩首示众,含冤而死。可若是没有你,我在当年的诏狱中就坚持不下来;若是没有你整顿了琅州军,今时的元媗没有琅州的配合,也无法清理永津余孽,无法赢得此战。你听明白了么?”

    “元蘅……”

    “还有……”她细数着所有利害,“若是我死了,闻临和陆从渊早就对你下手了,你还能带着江朔军征战沙场么?可若是你不在江朔手握重兵,单凭着早几年就被柳全消耗过半的燕云军,我在启都也活不了。”

    如此严肃之言,却听得闻澈心中一片软。他说过很多次自己很爱她,却头一回从她的口中听到比情话更动人的话。

    她性子淡,学不会迁就和温软,看着是一副暖不热的清冷模样,却总是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示以最浓的情意。

    元蘅道:“我敢再回启都的底气是你,那你呢,把我当什么?”

    闻澈什么都没说,忽地就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颈间。两人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仿佛天生就是缺失的彼此。他对她的无限眷恋,在此时有了归处。

    感受到有冰凉的泪水落在颈间,元蘅不由得嘲笑他:“又哭,又哭!”

    他将她的腰环得更紧。

    元蘅推了他的肩,没推动,笑叹一声:“撒娇精。”

    ***

    羽林军重重地围着朝云殿。

    陆从渊一身广袖玄衣,负手而立。

    烈风吹拂他的发,浓云裂开一条缝隙,日光落在他腰间的被手按着剑柄的佩剑之上。直到看见元蘅孤身一人顺着长阶往上来,他才扯动唇角似笑非笑。

    元蘅身着官袍,手执笏板,身形仪态格外端正,衣袂翻飞如流风,光洁从容若谪仙。

    陆从渊拔剑,指向她的喉间。

    寒芒烁色。

    像早已料想到一般,元蘅连眼皮都没抖动,就那般直接与陆从渊对视。

    陆从渊眸中带着怒意,笑中带狠:“你还敢来。”

    “陆大人这是做什么?”元蘅环视一周,看着底下佩戴整齐的羽林军,看到在他拔剑的那一瞬,羽林军也纷纷将刀剑之刃指向了元蘅。

    元蘅笑道:“是要趁着陛下垂危,好逼宫登基啊?”

    “你装傻的本领真是不错,看着在启都不声不响,却能在永津灭了我陆氏之兵……好样的……”

    他用力地握着剑柄,手背崩起青筋。

    元蘅轻笑:“谬赞。”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剑刃也稍许地往后缩了一些。陆从渊看着波澜不惊,实则虚之,并不敢对她怎样。

    她径直往皇帝寝殿中去,却见明黄色的床帐落下,里面没有任何声息,龙榻之外也无人守着。

    这并不合规矩。

    所以元蘅猜到了。

    “同一招,你倒是敢用第二回。那你的妹妹呢……你刚将她推至皇后的位子上,转身又杀了她的新婚夫君。”

    元蘅用力扯开了床帐。

    闻临已经绝了气息。

    即便是猜到了这般情状,元蘅的心跳也不由得剧烈了一瞬,缓下这口气,她面色如常,回眸看向陆从渊:“你才是真的狠。”

    “那又如何?”

    陆从渊摊开手,面上笑容不减,走至元蘅的肩侧,“云音向来懂事,她会理解我的。她永远是我陆氏女,从今往后,也是北成最尊贵之女子。”

    元蘅松开攥着床帐的手,看着闻临的面容再度被遮住:“她不想要。没有任何人愿意做棋子。”

    殿中空无一人。

    陆从渊的笑声带着回响。

    将剑收鞘的声音尖锐刺耳,陆从渊缓缓踱步,忽而停下,嗤笑:“那你呢,费尽周折做了弈棋之人,可落下此棋时,又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么?你只身前来,我敬你有胆魄。”

    “是只身么?”

    元蘅摇了摇头。

    陆从渊不解。

    殿门外的羽林卫忽地警戒起来,紧接着便听得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他听得出。

    朝夕相处这么久,他知道是谁来了。

    当日春闱案中,明锦忽然现身朝堂,将他的罪责一一揭发时,陆从渊的那种震惊,今日再度出现了。

    他对明锦的爱和悔,让他低到尘埃里去哄。而在此刻听到她脚步声时,他才明白,是徒劳。

    无论做什么,明锦都不会原谅他了。

    数月来的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在此刻化为心灰意冷。真正瞧见明锦时,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嘲般笑了。

    “我明白了。”

    他再度怒而拔剑指向元蘅:“你威胁我!你以为让她来,我就会心软么?今日除了我,任何人都走不出这朝云殿。”

    成亲这么久,明锦甚少打扮自己。每每他送她珠钗宝物,她也只是冷冷地看过一眼就作罢。

    此番明锦却梳了她以往最喜欢云髻,饰以蓝玉簪子,身着他们初相见时她为了礼佛特意换的素色襦裙。

    陆从渊自认为足够心狠。

    可真正瞧见明锦,过往点滴总是让他溃败。他眼底恨意渐浓,掺杂着不甘:“明锦,是你说喜欢我的,为什么当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又不要我了……我分明都知道错了……”

    明锦温和地笑问:“你错在哪了?”

    “过往是我负你真心,而如今我那般在意你,还不够么?”

    明锦垂下眼睫,许久再看向他时,努力听着他口中的笑话:“真心,在意,都不值钱。你一边爱我,一边杀我父兄,灭我军中将士,夺我江山基业。陆从渊,你的爱就是将我锁起来,变成你供你赏乐的鸟雀么?我可是……”

    “北成的公主。”

    听完这番话,陆从渊笑了起来:“你是什么公主?你的生母位卑,你十岁之前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真以为养在皇后那里,就能改命么?若不是我,你早就被和亲番邦了!你不过是任何人都会随意抛弃的玩物,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你!”

    明锦心里不是没猜过。

    宫中就两位公主。除了明锦以外,另一位公主的生母居妃位。

    当初西塞求亲之时,皇帝却定了那位公主,而非明锦。原来是陆从渊从中设计过的,才将她继续留在了宫中。

    可明锦不会被这点事就冲昏头脑。她明白当时的陆从渊做下此事,不是源于在意,而是源于权衡。权衡利弊之后,他只不过是觉得她还有点用处罢了。

    数年来她对他的迁就退让,在某一刻忽然炸裂,让她窥得这份所谓的情意的本质。

    他那样利己之人,怎会爱人呢。

    从指缝里漏出点怜悯,还信誓旦旦付出了所有,要她感激涕零,要她感恩戴德。

    明锦苦笑:“你从来没看得起我,你觉得我在宫中谨小慎微是因为卑微,殊不知一切都是因为你。我为了保全我母后,不得已处处忍让低调。而你不会懂这份情义,你只会觉得我懦弱无用。所以你才几次三番羞辱于我,觉得你给我一点所谓的在意,我就该跪谢!”

    殿外不知何时聚了许多朝臣。

    这是陆从渊意料之外的。

    他只是想在此了结元蘅,却不曾想元蘅将众人全部聚集于此。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行至朝云殿前止了声息。那人浑身带伤,连护身的甲胄都破烂不堪。陆从渊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像是猜到了什么结果一般。

    “大人,纪央城遭燕云军攻城,此刻已经……”

    困兽犹斗,陆从渊不相信,鬓角的青筋昭示着他的愤怒:“哪里来的燕云军?就凭燕宁的那点兵力,怎可能如此!”

    他早知有一支燕云军驻守燕宁,也只是心中有些忌惮,半点都不畏惧。毕竟那点兵力不痛不痒,想伤他的根基简直是痴人说梦。

    元蘅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剑锋,轻声道:“是五成燕云军,此刻破了纪央城的铜墙铁壁,已经往启都来了。”

    “你诈我!数万军士动向怎可能全无声息!”

    才脱口而出,陆从渊就想明白了。

    他能做到,元蘅亦能做到。

    更何况有燕宁府崔志设法子做掩护,等那些燕云军真的抵达了,也能掩人耳目。

    此番他明白自己落进了元蘅的圈套之中。

    当初为了能够将闻澈的江朔军一举灭在永津,他将数万陆氏兵力从纪央城调至永津,名曰平叛,实则埋伏。

    只是他百密一疏,没想到在他行动之前,元蘅竟真的敢对他动手。

    如今的纪央城,哪里能敌得过五成的燕云军?

    苦心经营的一切在今日幻灭,他布下一张精密的网,最后缚住了他自己。分明永津的兵力马上就可以撤回了,为何会在永津被人灭掉。

    分明闻临已死,他的大业今日就要成了,为何没有多少兵力守着的纪央城会遭人突袭。

    他的所有退路被封死。

    殊不知这只是元蘅原数奉还。

    陆从渊将嘴唇咬得发白,忽地就觉得可笑。

    平时矜贵冷淡的陆大人,笑起来时却如垂死的困兽,隐约间带着杀伐的血腥气。陆氏百年辉荣,源于当年与闻家共开北成。

    他只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是想坐到那个世间最尊贵的位子上去。

    全破灭了。

    陆从渊走向殿门,看着底下听他号令的整齐而立的羽林军,轻哼一声:“元蘅,就算如此,你也得死在这里。届时燕云军群龙无首,自会称臣。”

    “是么?”

    烈风将她的官袍广袖吹了个满,她取出羽林军令高举,于高台之上开口,清越而有力:“羽林军听令,见此调令,如见陛下。佞臣陆从渊弑君谋反,私通赤柘,坑害江朔数万军士,今其纪央城家业已被燕云军诛灭,十二卫此刻正在皇城之外。今负隅顽抗者,必诛……”

    底下的羽林军愣了神。

    细微的骚乱已足够让陆从渊慌张。

    他怎可能任由元蘅在此处扰乱人心,怒极之时扬剑就要刺来,却在抬手之际,心口被利箭穿透。

    只在他要杀元蘅的那一瞬间。

    陆从渊剧烈地呼吸着,缓慢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心口处的羽箭,仿佛没能回过神明白发生了什么。

    才纵马而来的闻澈迅疾地从箭袋中抽出另一支利箭,搭于弦上,弓满如月,第二箭穿喉而过。

    唯有佞臣之血,方能慰亡魂。

    浓云蔽日,天地沉寂。

    直到长阶之下的羽林军跪倒一片,元蘅才从紧绷中卸了力,侧颊上沾的是陆从渊死时迸溅的血。她看向远处伤未愈便赶来的闻澈,无声地笑了。

    昔日少年如今清俊英朗,翻身下马,无视所有的一切,几乎是飞奔向她,拥她入怀。

    他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面上的血。

    污秽之血,不配沾染佳人。

    “手都是抖的。”

    元蘅笑他。

    闻澈却失声了一般久久不能言,只是为她擦着血渍,拥一个紧实的拥抱告知了他的不安和畏惧。战场上命悬一线时也从未有那般深刻的恐惧。

    直到方才元蘅险些死于陆从渊之手。

    闻澈的眼泪有些失控:“你又骗我,你可没说今日是要孤身前来。元蘅,你为何总是要撇下我……”

    元蘅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缓声道:“我还骗了你一件事,本来此生不想与你讲的。因为我那时想着,等一切了结了,我就带你回衍州,朝堂如何与你我再无干系,无论如何都有我护着你,我们过最逍遥安逸的一生。可是今日我不这么想了……”

    “什么……”

    元蘅从他怀中稍稍分离而出,在万众瞩目之中,从官袍袖间翻出一块缝死上的布料,用力撕下,宣而告之:

    “宣宁皇帝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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