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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情思

    漱玉未说出口的话梗在喉间, 一口气提不起来,最后又沉沉地落回了胸腔里。

    漱玉了解她。

    元蘅从不是避乱之人。这些年留在她的身边,看着风云起变, 却连她的裙裾都吹不偏分毫。元家没给过她庇护,而她却想着庇护衍州。

    此刻的元成晖该是要感谢元蘅的。

    若不是陆从渊对她留有忌惮, 现下闻临登基称帝, 衍州便是死路一条。就是因为有元蘅在这里,这条路才还可窥见半点亮色, 才有起死回生奋力一搏的机会。

    这些话都不该由梁兰清来说, 所以她只能委婉地点明。才相识这么几日, 她甚至不了解元蘅的秉性。

    可是关于这位摘得探花之名, 入仕朝堂的女官的传闻, 在北成却是无人不知。

    茶余饭后, 总有人在谈及她的事迹, 或敬慕或嘲讽,褒贬不一。

    被这样的流言缠身, 任谁都不堪其扰。

    但她却恍若未闻。

    这点气度,梁兰清是敬佩的。

    在北成, 世家女终究与世家子不同。世家子承继家业, 在文治武功上功成名就, 好些的流芳千古,差些的享受一世荣华。

    没人问及女子。

    哪怕是出身望族, 她们也依旧被忽视感受,在挣扎时被说成贪心不足, 永远被困住, 被送出,被安排, 被处置。

    连一句拒绝都说不得。

    当年的梁兰清就是痛苦至极,从中挣扎出来的人。她宁愿去亲近陆太后,也绝不愿意回到家中去接受既定的命运。

    可最后还是身败名裂。

    总有人要她身败名裂,然后再语重心长地教诲其余人——你看,她怎么能做官,怎么能沾朝政?终究是祸水。

    元蘅就是在这样的流言之中,毅然决然地踏进这场漩涡里来的。

    个中艰难,比之梁兰清的当初更甚。

    真正欣赏元蘅的可能只有褚清连和杜庭誉,而皇帝用她为官,只是斟酌筹谋之后,做出的权宜之计。

    她被当作刀。

    可梁兰清知道,元蘅愿意做那把刀。

    切开腐烂的肌理,求一个新生。

    如此,她又怎会是避乱之人?

    漱玉懂了,拱手告辞离开。

    梁兰清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朝着院子里走了进去。

    而刚才谈及之人,现下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长发没有束起来,就这么披散在肩侧,长长地垂下来,几乎触到了青石阶。

    元蘅看着气色不怎么好,像是久病未愈。

    薄薄的单衣轻拢着领口,上面沾染的药香就这么冲着人扑面而来。

    “怎么病了?”

    梁兰清驻足在她跟前。

    闻声,元蘅想要站起身来说话,却被梁兰清轻按了手臂,示意不必。接着梁兰清就抚平裙摆,也随她一同在石阶上坐下了。

    入了冬的石阶很冰凉,清晨的薄雾带着水汽,往人袖口袭去。

    “一直这样,冬日过了就好了。”

    梁兰清看着她身上的单衣,皱眉:“身子不好,怎么还不穿厚些?”

    元蘅扯了扯唇角:“这样清醒。”

    “有时候人不是非得清醒的,自私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元姑娘,做任何决定之前,想一想自己的退路,也没什么不好。若要做君子,那可太累了。”

    听懂了梁兰清的言下之意。

    元蘅轻笑:“私心么,也有。”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声音放得更轻了,“其实在我下狱之前,我都只是喜欢他而已。世间事过满则亏,我从来不是那种对人毫无保留的人……可在诏狱中的那一个月,我想明白很多。那种境地里,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对于先帝而言,弃我之命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我没有死。”

    她道,“我那时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了,也知道这辈子是要辜负他了。可是我活下来了。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直到我看到他后背的疤痕。”

    “他身上有很多伤。”

    元蘅的声音有细微的颤,因为在对世间毫无留恋之时,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脾气不好,之前待他也不好,我都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后来他就是我所有的私心了。”

    梁兰清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元蘅笑道:“我在一日,衍州就一日是他的后盾。有我在这里,没人敢,也没人能动他。先帝把三州交给我,就是提前布好了棋具。如今棋子就在我的手里,怎么走是我说了算。我登科入仕是要做良臣,但,我是要做天下人的良臣,不是哪个皇帝的。”

    风很凉。

    但吹得人足够清醒。

    她本身形纤弱,淡青色的裙腰束着,隔着老远看就是盈盈一握。生了最温婉柔媚的模样,却有一颗足够硬的心。

    雾气化开,寒星散在天幕上。

    元蘅拢好衣襟起身,道:“梁大人,你信我么?”

    ***

    鹘鹰在山际盘旋了几圈,最后长鸣着扇动尾翅如风般破开苍穹,最后冲入水面,鹰爪刺开一道水痕,抓扑一般又腾起飞入丛林深处。

    “世子……”

    宋景抬了手臂,不多时,那只鹰落回了他的肩膀。他抚着鹰首,然后散漫地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宦官身上。

    他长腿一迈,颇为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本世子与司礼监向来没往来,有什么话竟还要劳烦秉笔亲自跑这一趟?”

    司礼监秉笔满脸堆笑,道:“近来奴婢帮着陛下勘合奏章,见着许多……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世子无心与人交游,可身在朝堂之中,掌着十二卫,还是要多留心。”

    “有话直说。”

    宋景烦透了这一番不明不白的暗示和打官腔。

    见宋景不领情,秉笔的笑僵在脸上,干咳一声后道:“您不肯交还十二卫,朝中人都心生不满。这些话传进陛下的耳朵里,陛下也不高兴,您说是不是。”

    “哦。”

    宋景扬臂,将鹰放飞。

    撩起袍摆坐在藤椅上,他看着面前的宦官,“所以呢?先帝都没不高兴,陛下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侯爷如今重伤未愈,本世子掌管十二卫,是天经地义的事。”

    “没说不是天经地义。”

    秉笔有些为难,“可世子也得为着北成着想,是不是?陛下登基,您称病不去登基大典,已经是十足的不敬了。您又与那凌王有诸般交情……陛下就是看在侯爷这些年功劳苦劳俱全的分上,才没与您计较啊。如今,只要您服个软,向陛下说些好话,依奴婢看,这十二卫,还是侯府的,跑不了。”

    “陛下还不许人生病?”

    秉笔的话被噎了回去。

    来之前就知道宋景难缠,却也没想到是油盐不进。怪不得这几日闻临为了这桩事,连觉也睡不好。

    见话说不明白,秉笔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宋景仗着侯府在启都的声望极重,闻临拿他没法子,才会如此。

    宋景解了腕带,翻身上马,低垂着眼看向几个来游说的宦官,然后道:“请回罢。”

    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

    宋景先去劝知堂看了安远侯。

    他的呼吸很匀称,听闻今晨时分他有短暂地醒过来。当时宋景激动万分地请了大夫来。

    大夫诊过脉象,说安远侯体内的毒已经缓解了许多。若是按时用药和针灸,彻底清醒也不是难事。

    侯府如今岌岌可危。

    宋景一个人挑着大梁,他半点都不想再失去爷爷。安远侯好转的事不能外传,毕竟只有安远侯沉睡不醒,才能让闻临放松戒备,侯府才有回转的余地。

    回自己房中时,宋景没有点烛。

    在一片昏暗里,他摸索着去找火折子,结果不小心翻倒了床边的锦盒,里面珠玉似的一串东西就哗啦一声散了出来,在床榻边滚落一地。

    这是漱玉的串珠。

    宋景慌了神,也顾不上再找火折子,当即就单膝跪在榻前,伸手去摸床榻底下,试图将滚进去的珠子给摸回来。

    漱玉就留给了他这一样东西。

    月明如水。

    他找得满头大汗,最后将珠子托在掌心,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

    十八颗。

    一颗没丢。

    握紧了珠子,宋景伏在自己的膝头,无力感就这么忽然席卷了他。

    他现在还记得,漱玉跟着元蘅离开启都的那一日,她难得地穿了一袭水青色的交领襦裙,就站在昔日两人总能碰面的小路边上。

    快要下雨的时节。

    他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宋景连一句挽留都没资格说。

    启都这样的地方,都走罢,都不要再回来。离得越远越好。

    “宋景。”

    那是漱玉第一回直呼他的名姓。

    宋景不敢应声。

    转过身就开始泪眼朦胧。

    “如果我早些发现你的身份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保护你。”

    漱玉笑了一声:“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她的。

    “现在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了,不必再隐姓埋名。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姜揽月了。姜揽月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将门之女了。你会……”

    “不会……”

    宋景转身,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了。

    “但是,走了之后,就别再回来了。天高水远,哪里都好去。”

    从亲眼见着家中惨遭灭门之后,漱玉从未有过如此心痛的时候。看着平日里混不吝的纨绔公子,此刻连好好的跟她说笑都不会了。

    漱玉给了他一串玉珠。

    “你等我回来。”

    “我不会等你的。”

    宋景送来了抱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永远别再回来了。”

    永远别再回来。

    宋景从回忆里清醒过来,在月色照映之下仔细地打量着手心里莹润的玉珠,用袖口抹干净了眼角的水泽。

    串绳断了。

    得找个机会修好。

    “世子?奴婢服侍您宽衣。”

    一只嫩白的手伸了过来,宋景惊而回神,连是谁都没看清楚,就直接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月色之下,隐约可见此女子楚楚可怜之态,一副容色动人的美人模样。

    “你是何人!怎么在我房中?”

    那女子被他的反应惊住,说话间语气慌了起来,但仍旧鼓着勇气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是夫人让奴婢来侍奉世子的。”

    “我娘?”

    宋景掰开她的手,将她推开,“荒唐!无媒无聘,你,你何苦……”

    “奴婢不要名分的。”

    “现在,你出去!”

    宋景将玉珠收回袖袋中,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发怒,“我不需要你侍奉,从我房中出去!”

    “夫人是为了世子好。这段时日侯府中诸事繁杂,世子心绪不宁,连饭也吃不好。若是奴婢能为世子解忧……”

    简直荒唐。

    宋景朝门口走去,冷声道:“回去告诉我娘,我不需要有人这么为我解忧。”

    正要开门之际,他听到了这女子断续的哭声。

    “世子可是,可是嫌弃奴婢身份低微……”

    他最拿人哭泣没办法。

    宋景的步子钉在原地,纠结许久,还是折返了回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你听着,与你无关。是我有未婚的妻子了,无论如何,我是要等着她的,更不会做出任何对不住她的事,你明白么?”

    “世子……”

    宋景道:“你回去,如实与我娘讲清楚。她若是因为此事为难于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主持公道。”

    那女子似乎明白了:“是,漱玉姑娘?可您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宋景心里很疼。

    “我……”

    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我也等着她。”

    ***

    汤池中热气蒸腾。

    清苦的药气氤氲着,弥漫在层层的纱帐之间。

    元蘅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就这么泡在药浴里,伏在池边小憩。

    才下了马折回府中的闻澈推开门,便瞧见了这幅景色。

    她的薄衣被水浸透,露出似有若无的大片雪白的肌肤。因着水太热了,她的肤色被蒸得透出薄粉色。

    外面下了雪。

    周遭的一切都静谧,还没有汤池中的水声明显。他带着寒凉雪气进了这一室暖香中来。

    俯身捞着她的腰,迫使她睁开眼来看着自己,然后闻澈问:“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好累。”

    不是诉苦,像撒娇。

    闻澈低低地笑了一声:“辛苦。刚进院子时,听人说了了你的‘丰功伟绩’,曲青竹抓着了?”

    “不止抓着了,连同与他关系不明不白的旧部也一并清理了出来。我早就说了,那个方易之看着唯唯诺诺,实则不简单。顺着这根藤好好地摸过去,什么都能揪出来。”

    “这段时间还是不能松懈。流民的事还是没解决好,虽然没有生时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他们的安顿还是桩棘手事。而且,我在琅州,燕云军中的事总归有些鞭长莫及。我该回去了……”

    “回衍州去?”

    闻澈对分别有种莫名的敏感。

    元蘅的眼皮被水汽熏得发红,像是曾经缠绵时被迫的泪眼朦胧。美人出浴,这幅场景对闻澈的克制要求极高。

    她贴着他的掌面,“还没走呢,你就想我了?”

    抵着她的额,闻澈啄吻了她的眼睫:“想啊。带我一起回去罢……”

    没答他这话。

    闻澈也没继续说下去。

    他有些急不可耐地吻住了他的玉,只是这块玉没有平素的冰凉,反而触手是温热的,带着点平时没有的主动。

    勾着他的衣带,闻澈被带进了水里,水花四溅之间,他将元蘅抵在池壁上吻了个透。

    不是回衍州。

    是启都。

    她说不出口,只要看向闻澈的双眸,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此一别,再见怕是难。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或许此生也就这样了。

    元蘅解了他的腰封。

    闻澈捧着她的脖颈:“……别,我不想。”

    她的身子这般弱,每日被药汤温养着也没怎么见好转。

    “你是我的夫人。”

    闻澈的气息微乱,“来日方长……”

    “谁是你夫人了?”

    元蘅看他。

    闻澈也不恼,饶有兴致地用指腹刮着她的眉梢:“怎么不是?你拿了我的簪子,我收了你的玉佩,天地已经认了。忙过这段时日,你若愿意,我就上门提亲,或者在我姨母这里补个亲迎礼。怎么都成。但你是我夫人,这事不会变了。”

    这话听得元蘅有些难过。

    “那你亲我。”

    元蘅道,“夫君。”

    心口一麻。

    闻澈从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即便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也比不上这一句“夫君”来得令人惊愕。

    今日的元蘅主动得过了头。

    但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中的不对劲,只被这点热情纠缠得紧。

    最后所有的克制都崩裂了。

    雪下得密了。

    谁也没顾上看,闻澈带进房中的那点寒气早被热化了。

    是药浴的缘故罢……

    他好像清醒不了。

    “带上我罢元大人,去哪都带上我,别把我扔下……”

    他把元蘅的呼吸磨得细碎。

    元蘅没说话,眼底的红痕愈发明显。氤氲的汤池水汽里,闻澈分不清那红是来自欢愉还是难过。

    闻澈总是喜欢唤她元大人。

    似乎来自于某种执着。

    与朝中旁人的敬称差点味道,也不知道差在那里,单单是每回听到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唤出来,都能惹得她麻掉半边筋骨。

    她是元大人,但这种时候又被他占为己有,旁人连窥探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无限风光的元大人。

    是他的。

    只要想到此处,他都莫名得意。这些绮梦他做了好些年,如今终于成真。她化成了水波,被他盯着瞧。

    似松涛乍起,林间雀鸣。

    指节扣进元蘅的指缝,她连往后退的余地都找不着,就这般直接被暖化了。

    水波潋滟里,她被抱得高了。

    “放开我……”

    衣物在水里散开,她想拢紧,双手却被按在了身后。

    最后她只哑着恨声道,“我不要你了。”

    他都多少个夜睡不好了,除了衍州重逢那日,他始终顾及着她的病。

    一晃都由夏入冬了。这人睡在他的枕侧,撩拨他而不自知,现下竟然还知道怕。

    “怕什么?”

    闻澈笑中带着狠,轻吻在她的腕骨:“晚了,由不得你了。”

    第92章 周全

    无声的雪落着, 黛瓦之上铺满了皑皑之色。

    麻雀在窗棱上驻足,却又被屋内忽然有软枕落地的声音惊得扇着翅膀飞起,撞在了窗纸上, 又狼狈地冲进了漫天的鹅羽之中。

    元蘅觉得生不如死。

    她被桎梏着,半点挪不开。

    “唤夫君, 今日放过你。”

    “夫——”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 最后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世上的欢愉到了极致就是折磨。脆弱的脖颈不设防地露在了猎人的跟前,然后被烙上吻痕。

    她什么都记不起了。

    什么朝堂, 什么争论, 她都忘了。只记得闻澈的名字, 可她唤不出声。

    他的声音在耳边, 近乎祈求:“再唤一声……”

    元蘅咬上他的肩:“你, 个疯子。”

    闻澈将想要逃离的她重新捉了回来, 把脸埋在她的颈肩处, 闷声道:“你天天在我跟前晃,亲我抱我, 我以为你知道我心中所想。”

    本是知道的。

    可今日却不太知道了。

    她的肌肤很白,此刻眼尾的薄红格外明显。

    拇指刮过她的眼尾, 抚到了一道泪痕。闻澈分出些清明神智:“怎么哭了?”

    元蘅揪紧了他的衣襟, 小声问:“如果有一日, 我骗了你呢?闻澈,如果我骗了你呢……”

    不知道她忽然的哀伤源于何处, 闻澈只是吻得更认真,良久之后, 灯花燃尽残烛泣泪, 油渍就沾在了烛台之上。

    他道:“无论什么,只要是你,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的手腕被握得更紧了。

    琉璃瓦上的覆着层雪,鸟雀的爪痕浅浅地印在上面,寒风一过,簌簌落雪更下得稠密,痕迹尽数被掩盖过去,什么也不剩下了。

    ***

    承顺元年,冬。

    启都中忽落骤雪。

    难得没有战事的半年,因着灾情的缘故,启都多处的房屋都被毁坏了,内阁诸位辅臣单是就修缮事宜就论了整整两个月。

    起初是宣宁帝病重不醒,加之户部一直推脱说拨不出银子,就一直耽搁下了。再后来闻临登基,各种典仪都要大办。皇帝都不着急,臣子们见着没动静,更是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谁也不想上赶着触霉头。一来二去,各部相护推诿,此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将近年关,各地的驻军都会派人入都觐见新帝,顺便来讨军饷。一封封折子呈上去,就如同石沉大海,闻临连半点主意都拿不出。户部尚书愁得夜不能寐,最后只能称病,没几日,他连上值也不去了,只关起门来躲人。

    “你说什么?”

    闻临将折子扔还回去,气得脸色发青。

    裴江知袖手躬身站在原处,看了眼站在殿侧的苏瞿,便没再往下说,只是低着头听训斥。

    “真是没想到,裴大人竟如此看重那个元氏女。她是何种人,你心里不清楚么?她与那凌王就是一丘之貉。她若是心中还有北成,就不会在陛下登基之时,连封庆贺折子都没呈上。如今,她仗着先帝给的权力,在衍州可以称得上一句割据了。她与叛臣何异?你竟还要她回来?”

    一直安静听着议事没有开口说话的苏瞿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

    闻临冷笑:“裴卿若是身子不适,告假歇上几日也是可行的。也总好过在这里说这些头脑发昏的荒唐之言!”

    裴江知拱手,道:“回陛下,正是因着她在衍州割据,恐威胁重大,才要她回来。”

    “你这是何意?”

    裴江知道:“如今陛下登基,那凌王却全然断了音讯,元蘅也与启都再无往来,难道陛下心中无半点芥蒂?元蘅亲手整顿燕云军,将衍州彻底割开,如今衍州就是她一人说了算。而衍州旁边是什么?是梁晋的俞州军,再往西北,是地域辽阔的江朔。难道陛下就真的安心?”

    一言出,殿中陷入了一阵死寂。

    岂止不安心,闻临单单是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后脊生凉。元蘅,闻澈,梁晋,单拎出来任何一人,都足以让他食不下咽。可是为着漱玉之事,元蘅与闻澈的私情,整个启都已经无人不晓。

    他最畏惧的人,牵连在一处,这便是如芒在背。

    闻临沉默许久,道:“说下去。”

    “这种人,放在陛下目不可及之处,才是隐患。当年的琅州军,只有十万人数,却势如破竹。凌王若是生了反心,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会比当年的柳全更……”

    裴江知道:“所以,趁着还能补救,引元蘅回到启都,重新派人到衍州去任职,将兵权重新收回!”

    闻临张口欲言,看了眼苏瞿的脸色,又将嘴闭上了。

    曾经他在元蘅那里触了不少霉头,听着元蘅的名字他都觉得困扰。这种人还要留在身侧,若是用不好,岂不是隐患更大?

    见他犹豫,裴江知趁机给这火势添了把柴:“陛下,元氏世代中立,即便是元蘅真的与凌王有私情,也万不会轻易生了不轨之心。怕的是她经不住凌王的唆使,真的剑走偏锋了。所以臣言,如今尚有补救之机。何况,元成晖对陛下一直是生的亲近之心,元蘅与陛下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那元蘅,与陆家人才是宿仇啊……”

    这把柴火添得足够妙。

    闻临借陆氏之力登上了帝位,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能力牵制陆氏,反而让陆从渊凌驾于他之上。如今启都的守卫之兵尽是纪央城的兵力,整个启都尽在陆从渊的掌控之中。

    若说不平,闻临定是有的。

    苏瞿沉吟片刻,看向闻临:“臣觉得裴大人此言在理。与其放任此女蚕食北成兵权,不若将她困在此处。在眼前盯着,她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她如何肯回来?”

    闻临不觉得那女子会这般轻易地落进网中来。

    裴江知道:“以高官厚禄诱之。如今沈钦辞官,礼部尚书空悬。将她放回礼部,总好过她留在兵部侍郎的位子上。若是还不够,也可将她提至内阁次辅之位。”

    “将她放在内阁?”

    “如今唯有内阁能与陆氏一搏了。陛下难道不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么?”

    退出朝云殿时,雪已经停了。

    朱红色的城墙围出四方的一片天地。天际杳杳昏晦,长阶上冷而幽寂,半点人声都听不见。

    裴江知有些乏了,怀抱着笏板,踩着厚实绵密的积雪往下走。

    狭而长的宫道上,连羽林军也没见着。

    自从闻临登基之后,皇城中便再未戒严了。说白了那时就是在堵死宣宁帝的生路,将他病重的消息拦死在这里,让外面的人都鞭长莫及。

    一个对自己生父都如此残忍之人,又怎能指望他成为明君?

    裴江知只后悔自己最开始昏了神智,现在才懂得,跟着自私薄情之人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还会惹一身麻烦的。

    闻临是登基了。

    可他的皇位摇摇欲坠,裴江知没指望他能守住。

    但身为首辅这些年,裴江知又明白,闻临注定守不住的北成天下,与其被陆从渊窃取,不若将希望放在元蘅与凌王身上。

    元蘅那样的人,足够聪慧通透,只要他抛去一个意思,她就一定能明白。

    “父亲!”

    裴鸢见着到了家的裴江知,弯着眉眼笑着迎了上来。

    裴江知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又想起曾经闻临为着一己私欲,不惜毁坏裴鸢的名节,而元蘅却愿意为裴鸢周全之事。

    若说方才他还在犹豫自己究竟该不该这么做,而在看到裴鸢的那一瞬,却全想通了。

    破釜沉舟,就当赌元蘅能赢。

    裴江知笑着看向女儿,假意呵斥:“多大人了,没个端庄稳重的样子!”

    裴鸢的笑淡下去,手指缴着袖口,颇为犹豫道:“公主端庄稳重,如今得到什么了?”

    提到公主,裴江知的笑微僵。

    自打陆从渊强娶了明锦之后,便再没见明锦出现过。昔日那个守在宣宁皇帝病榻之前,绝不肯让任何人靠近的倔强的女子,就这般销声匿迹。

    他艰难道:“公主最终也要嫁人,陆大人……哪里不好?”

    裴鸢却冷笑:“那我呢?我若是被人这么对待,您也情愿么?陆从渊不过就是欺负公主没有父亲了。我与公主有自幼的情分,您也算看着公主长大的,应当看出来,她半点都不情愿……”

    “不许胡说。”

    裴江知叹息,“你现在还没学会谨言慎行么?”

    嘴上虽斥责,但裴江知心里清楚。明锦是为了周全她的母后和弟弟,才不得已做出了如今的决定。陆从渊是个疯子,却唯独待她多了几分认真。她如今,是安全的。

    人活于世,难免会做身不由己之事。但唯有忍得一时之辱,才能换得后来博弈的机会。

    明锦如是,他亦如是。

    “爹管不了那么多,但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没有人可以这么待你。鸢儿,我这把年纪,也不要什么前程了。但爹要周全你的前程,这份心,和公主周全她的母后,是一样的。”

    裴江知知道裴鸢没听明白。

    他也不需要她明白。

    第93章 宋景

    侯府外围了许多羽林军, 个个整装以待,半点都不通融。侯府中人连外出采买都没有法子。

    天不亮的时候,安远侯模糊着醒了一回。他撑着自己的身子往房门外去, 谁知才走了一半就被府中的侍从拦了回来。

    多年来保持的敏锐令他明白,在他中毒昏睡的这些日子, 启都已经变天了。

    “你敢拦我?”

    安远侯剧烈地咳着, 如风中残叶般的身子瘦削许多,几乎就要站不稳。他撑着门框咳, 拂开了下人来扶他的手。

    他问:“景儿呢?”

    侍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最后只宽慰般道了句:“被陛下召进宫中, 这个时辰, 应当还回不来。”

    “陛下?”

    “如今是承顺元年, 陛下是昔日越王。”

    担心安远侯病中不知启都近况, 他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

    这一解释不打紧, 安远侯却咳得更狠了,捂着唇的绢帕上已经染上了血丝。他眼角的皱纹此刻更加明显, 宛如刀削一般带着多年来肃杀征伐的冷峻。

    这是他最怕的事。从他被人暗算中了毒箭之后,他就最怕江山易主。

    当初元蘅不愿嫁给闻临之时, 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同意, 缘由也在于此。闻临其人一直都是看着稳妥持重, 实则虚之。

    此番宋景被召入宫中,绝非好事。

    侍从就算再不明其中的轻重。过往安远侯从不在私下议论储君之选, 将避锋芒做得彻底。可就是这种刻意的退避,落在旁人眼中却是轻视与看不上。在启都这种地方, 想要中立就是最不可能的事, 反而会得罪很多人。

    身为侯府世子的宋景自然不明白这些,只愿意与自己交好的凌王交游。而安远侯素来不怎么管制宋景与谁交游, 也便不牵涉这些。

    正是如此,才会给闻临一种侯府从来都是站在凌王那边的假象。而与凌王有情的元蘅又是安远侯的外孙女。

    这口气闻临咽不下,就只能全撒在侯府身上了。

    向来闻临想要的东西都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他看中十二卫不是一日两日了,百般的磋磨却一直求之不得。如今他是北成的皇帝,却被臣子百般驳了颜面,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侯爷,我扶您回房歇着罢?世子很快就回来了。”

    安远侯拂开了他的手,没让他碰,只是自己扶游廊上的廊柱往府外走。尽管步子不够稳当,还是坚持继续走着。

    侍从不愿让安远侯发现府外围着的羽林军,几度伸手却仍旧束手无策。安远侯征战沙场多年,不光是敏锐,还带着几分倔强,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拦不住他。但府中这种境况,让他知晓了不是平白添堵么?

    “爷爷?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凉着呢。”

    迎面便见宋景阔步迈过门槛,面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将自己披在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给安远侯裹严实了。

    宋景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与过去数年出府鬼混之后归家没有任何不同。只有安远侯知道其中不同,过往的宋景只会躲着他跑,一整日下来能不与爷爷碰面就避免碰面,生怕被安远侯挑到什么错处,又要挨上一顿责罚。

    他自幼没了父亲,被他的娘亲娇惯得养了一身坏毛病,纨绔顽劣,还不喜欢被管教,脾气上来了还敢跟安远侯对着呛声。

    可如今总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他面对安远侯再也没了那种畏惧,行走时不再摇着扇子吊儿郎当,就连眉眼都看着多了许多坚毅。

    安远侯看了他一会儿,才问:“景儿,你去哪儿了?”

    他本想瞒着自己才从宫中回来之事,可侍从向他递了个眼神,他便明白安远侯已经知晓这些事了。

    宋景笑道:“这不是快年关了,底下诸州都来启都要军饷银子。我看着十二卫的刀枪都旧得不成样了,也想进宫讨个恩典,谁知道连朝云殿的门都没摸着,就被驳回了。哈哈哈,早知道我就不去讨这个嫌了,平白碰一鼻子灰。”

    “真的?”

    “骗你作甚?爷爷,回房罢,这雪才停多久,站在这里说话也忒冷了。”

    说罢,宋景就伸手去搀扶安远侯的手臂。安远侯听到他这么说,才将不安的心沉了下去,任由宋景将他扶着回房了。

    尽管他过去总也瞧不上自己这个孙子,可是见着会跟他说俏皮话的宋景,还是会觉得甚是亲近。

    陪着安远侯说话一直到深夜,宋景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劝知堂中出来。

    长随小宗忙伸手去扶他,而宋景却摆了摆手,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就着才化过雪的石阶坐了下去。

    小宗眼眶有些湿,小声地问:“您真的就不跟侯爷说实话?”

    “我能解决,扰他养病作甚?”

    宋景将脸埋在自己的双膝处,什么话都说不出。

    哪里是去讨什么恩典,闻临就差没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逼迫于他了。闻临弑君登基,正是需要朝中人支持,需要侯府支持的时候。这种时候侯府不肯顺从,闻临自然不高兴。

    他若不是赶回来的及时,将安远侯拦在了内府之中,没让安远侯真的瞧见那些羽林军,他恐怕真的会无从解释。

    将侯府弄到如今的境地,实非他所愿。

    “小宗,你说我是不是很废物啊。我答应爷爷将侯府照看好,可是……我早就说了,我不是这块料,我就丢我父亲的人。父亲去世后,这世子之位就是我的了,可我不喜欢别人那么叫我,我只许你们叫我公子。其实我就是害怕,害怕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许。”

    宋景沉着肩,撑着自己的鬓角,看向地上被他用靴子踩得泥泞的石板。

    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宋景道:“我没事,说出来就好了。”

    可那只手仍旧没有挪开,反而绕至了他的颈后,似是轻轻的拥揽。

    他笑了一声:“小宗,你现在怎么……”

    抬眸,迎上那束熟悉的目光时,宋景以为自己夙夜不眠忙出了幻象。许久的怔愣之后,他被彻底地抱紧了。

    漱玉轻声道:“我信你。”

    臂弯和拥抱之暖与这寒冬的凌冽截然不同,好似从无限的深渊之中艰难跋涉而出,终于在近乎可以吞噬人的漆黑昏暗中寻到了一捧火光。

    怀抱中的这人却一句话都没有,反而肩膀轻微地颤抖着,许久都不能平静。她用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湿润,笑了一声:“你怎么哭了?”

    才说完,却好像戳到了他的伤心处,抬手将漱玉抱得紧了,然后低声道:“你是真的么?”

    “假的。”

    宋景却笑:“我不信,就是真的。”

    梦中之人碰不到,没这么暖的温度。

    忽地,他却想到了什么似的,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你怎么……你怎么会回来?难不成……蘅妹妹她如何了?你又是如何进到府中的?府外可都是羽林军!”

    漱玉与他分开,有些生疏地碰了下他的指尖,旋即自己的手就被这人握紧了。

    这种感觉很踏实。

    漱玉道:“尽管羽林军戒备森严,可侯府平素的吃穿用度还是要人出去采买的啊,所以我在府外见着了九桃,是她生法子将我带进来的。她说你很想我,是真的么……”

    听完这句话,宋景的耳后生起一片血红。他连说话都说不全,只支吾着岔开话:“我问你,你为何会在启都!”

    “陛下召姑娘回启都。可是姑娘有些琐事在衍州耽搁下了,可能要比我迟些回来。”

    漱玉继续道,“姑娘让我先回来见你。她的意思是,闻临其人薄情寡义,绝不可能待侯府以赤诚。她让我先回来一步,带你走。”

    “带我走?这是何意?”

    宋景缓缓地站起了身,怔怔地看着漱玉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漱玉道:“闻临的皇位坐不久,启都可能要生乱。姑娘说,她来换你们。侯爷身子不好,衍州很适合养病。你呢,只要离开启都,就不必日日面对胁迫。衍俞琅三州,没有人会违逆元氏的命令。你跟我离开这里,什么都会好。”

    “她来换我?”

    宋景蹙眉重复了一遍,忽而笑了一声:“她疯了?你也疯了?你觉得闻临是更恨我,还是更恨她?她这种时候还听闻临的话回来?荒唐!且不说我生于此,单说十二卫,他们只听侯府号令。爷爷病了,都没说过一句放弃,你现在要我走?然后我就做一个避世避乱的窝囊废,一世活在侯府和蘅妹妹的庇护之下,对么?”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漱玉眼底微湿,垂眸道:“姑娘有她的考虑。她回来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了,她想尽她之力护下侯府。这种时候你不要意气用事,留得青山在……”

    宋景却近乎崩溃:“她已经做的够多了!燕宁的燕云军是她故意派来的,就是为了牵制纪央城。这已经足够给我喘口气了。我很感激,她在衍州还能时刻想着侯府。但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走。我带着爷爷走了,将这里留给她一个人?留给你们?前半生我在启都做纨绔,后半生躲在衍州做废物,是么?你说你信我,你就是这么信我的?”

    为了给他俩腾出说话空隙,故意避到一旁的小宗听到争吵声,连忙跑了过来,却见着两人并非是在吵架,两个人都在落泪,似乎有无尽的难言苦楚。

    漱玉走到他的跟前,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认真道:“你就当为侯爷考虑呢?他遭人刺杀,你难道觉得是偶然么?”

    自然不是偶然。

    有人想要争取十二卫,又苦于安远侯的权势,只能暗地里做下这等卑劣之事。若不是担心侯爷与世子一同出事会有闲言碎语,只怕宋景也难逃一劫。

    宋景道:“你带爷爷和我娘离开,我不走。”

    “宋景,你真的不要倔了。侯爷走了,闻临会放过你么?如今他可是皇帝,想要你的命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那就拿去!”

    宋景眉眼间的哀伤褪去,换上了一丝坚定:“他若要杀我,由他去!但我不可能留蘅妹妹和你在这里,而我在衍州躲清静。”

    第94章 风雪

    暴烈的风雪终于席卷了南境, 再没有过去温柔小意般的绵密模样,反而如烈马疾驰般拦得行人走不动路。

    赤柘地势狭长,由南一直延伸到北, 死死地贴着北成的西端。这样的时节最适合赤柘部人外出。他们的马最适应冻得僵硬的土地以及无所顾忌的狂风。他们的草原这种时候万物凋零,缺衣少食, 需要首领带着外出掠夺。

    江朔送来第二封紧急的战帖之时, 闻澈再也安不下心了。

    闻临的冷静出乎意料,无论赤柘部如何骚扰江朔, 他都稳坐启都, 没有任何动静。江朔军的主将说过自己往启都送折子, 宛若石沉大海。

    其实闻澈知道缘故, 闻临不是力不从心, 而是不愿相助。闻临不会在这种时候给江朔拨战款和军粮, 因为他不清楚自己给出的这点东西会不会成为闻澈东山再起, 反过来掣肘自己的把柄。

    他已经不再把江朔当作北成之地,反而冷眼漠视这片土地被外敌不断侵扰, 百姓苦不堪言。江朔军主将实在是没了法子,才背着启都的意愿, 给闻澈送了书信。

    皇帝不管, 那就找能管的。

    人总归是活的, 盲目忠心若是只能换来抛弃,那么偶尔变通也没什么错。

    马蹄踩进雪里, 半点声音都没有,只留下一串马蹄印, 延伸至雪山深处。前面是两山夹道, 烈风穿袭而过,连骏马也走不动了。

    “殿下, 暂歇罢。”

    徐舒探路回来,落了一身的雪,甚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黑发。他抖了抖身上的残雪,下马将缰绳系紧在了一颗歪脖子树上。

    这树是经年累月在此接受风的吹袭,才变成这样的。也正是如此的树,才最稳当。

    闻澈勒马,在山道后面的避风处下了马,呸了一口不知何时吹进嘴里的雪,道了声:“也成,今日看样子是过不去了。”

    “前面就要到衍州了,殿下可要……”

    徐舒说了一半,自知问错了话,没再继续说下去。

    前段时日元蘅押送曲青竹等人回了衍州。估摸着除了处置这些中途背逆之人,还要解决许多燕云军中的琐碎。而江朔最边境的一个小镇子却遭遇了赤柘的掠夺洗劫,满镇几百口人遭遇屠灭。

    闻澈没时日在这里耽搁。

    “不去。”

    闻澈转身去安顿跟着自己的一行军队,然后俯下身去擦自己的靴子。

    徐舒站在原处没动,却忽然笑了一下。这场景竟有些熟悉。当年闻澈受命从俞州返回启都,经过衍州城门时,也是这么一句“不去。”

    他家殿下果然是将口是心非做得相当彻底,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则”。

    徐舒道:“其实进去瞧一眼,也不打紧。”

    闻澈沉默无声地继续擦着,努力不让自己被徐舒带偏了意志,许久才应了一声:“一眼也不瞧。”

    “一眼也不瞧?”

    “不瞧!”

    闻澈胸腔里闷着一口气。

    元蘅那薄情之人,睡过他之后连句话都没交待,清晨一醒,他的榻侧就空了。怪不得那晚如此主动,让她唤夫君,她也没推拒。可他连句怨言也不能说,毕竟他自己那时从衍州离开,也是天不亮就走了,没有告别。

    他们之间总有些特别的默契,知道分别不易,就干脆免了这个过程。

    可不辞而别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习惯,闻澈觉得终有一日得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说上一说。

    徐舒看戏似的:“又闹别扭了?”

    闻澈冷哼:“没有,是本王腻了她了。”

    总得嘴上硬一些,才能挽回一些面子。被人睡过后扔了,这种事可不是头一回了,闻澈此刻恨不得咬上她一口,问问她的心是什么做的。

    “呦!”

    闻澈不悦,抬眼瞪他:“怎么的?”

    徐舒抱臂而立:“硬气啊……”

    闻澈哼笑了一声,挥着拳将他推到一边去了。他现今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亲和了,徐舒如今都敢嘲笑到他的脸上了。

    真是荒唐,真是荒唐。

    “果真是硬气呢,我算白来了。”

    听得熟悉的女声,闻澈的动作一滞,心口忽然就空了。猛然抬眼,看到元蘅之时甚至不敢相信。

    她裹着厚实的狐裘,遮挡风雪的帷帽被风吹开,露着一张未施粉黛,被冷风拂得微微透红的姣好面容。

    闻澈哑声唤着:“元……”

    元蘅将帷帽放下,遮住自己的面容,牵着缰绳转身就要往后走。

    他两步追上她,从后抱上她的腰肢,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侧。闻澈没松手,将无限的眷恋毫无隐藏地表露出来。

    “你怎么来了?”

    元蘅将他的手掰开,语气不好:“不来不知道,凌王殿下早就腻了我了。我还想着你会途径此处,巴巴地连着两日往这里来了。别碰我……”

    闻澈讨好似的笑:“我呛他的话你也信?”

    “听见了,就信。”

    元蘅毫不留情地翻身上马,垂眸看他:“我也不好在这里讨人嫌了,告辞。”

    “别走。”

    闻澈同样去牵自己的马,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荒原之上是一望无际的雪,最西端的燕云山绵延至远处,与保原山脉勾连相间,在雾蒙蒙的天际处留下一道虚影。马蹄没入积雪之中,只发出簌簌的声音。

    元蘅将马驾得飞快,闻澈几乎是费尽力气才勉强追上。两匹骏马趋于并排之时,闻澈勾唇一笑,喊道:“行啊,马术如今精炼了不少,怎么还背着我偷学呢!”

    元蘅的帷帽被风吹得完全散开,与长发交集在一处。她微微侧首来看他,道:“就许你逮着人就往马上抱,不许人学驾马?”

    这是多久前的账了,今日闻澈才知晓,这人也是个记仇的。

    他见元蘅放缓了骑马的速度,几乎是骑着马在行走。闻澈找准了时机,掐着她的腰将她抱了回来。

    成了。

    他得意地笑着:“学会了也得被人逮回来。”

    他炽烫的吐息没被风雪减弱分毫,就这个毫无顾忌地落在她的侧颈。

    “宁可猜着我何时打此处经过,每日来瞧,也不肯与我好生辞别,然后互通书信么?”

    元蘅冷笑:“你不是腻了我了,通书信不是惹人烦?”

    “想得美!腻了你,你好去找旁人做夫君么?元大人……”

    元蘅扯着他肩上冰凉的硬甲,迫使他低下头来。她道:“那必须得貌比潘安,不然不要。而且一个不够……”

    “你还想要几个?”

    闻澈手下微微用力,捏紧了元蘅的腕骨。

    元蘅道:“如今三州都在我手,养几个小郎君,不为过罢?模样得比容与俊俏,脾气得比你好。而且,敢说腻了我的人,剥了皮扔雪堆里去。”

    “好狠的心啊。”

    “怕了?”

    “怕了怎么做元大人的内人?你不是说过,想进你元家的门,得不可善妒么?”

    记得倒是准。

    只是这醋坛子绝不情愿说出这种话,还没等元蘅想出哪里不对劲,她已经被闻澈抱在臂弯之间,两人一同滚下了马。他将她护在怀里,两人都沾了一身的雪。

    他的虎口按在她的下巴处,抬起她的脸便吻上了她的唇。

    一觉醒来人不见了,这仇得报。

    元蘅枕在他的小臂上,被他吻乱了心绪。冰凉的唇齿磕碰地撞在一处,她有些疼,便毫不留情地咬了回去。乌发散在雪地上,漫天的大雪尽数落在闻澈的背脊,半点没有沾到她。

    绵密雪里,背风之处,他们紧贴着。

    “阿澈……”

    元蘅的眼睫上落上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的。

    闻澈伸手拂去,然后应了声。

    闻澈道:“这回真的要回江朔,不敢回去见你。”

    怕走不了。

    元蘅看着他如上好墨玉般的透亮眸子,道:“知道有些人薄情得很,所以我来拦你的路。”

    抚摸着她柔滑的发丝,闻澈轻啄吻在她的眼睫处,笑道:“你不光倒打一耙,还学得一身匪气。是你拦我的路,还是你羊入虎口,想清楚没?”

    元蘅没答他的这话,而是正色道:“江朔生乱的事我听说了。启都如今将你我视作眼中钉,指望闻临来帮忙是全然行不通。我们没反,却在他心中形同反贼。可是公道自在人心,做好应该做的,别为了这些权争,让百姓受苦。”

    闻澈坐起了身,但仍旧将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抵在自己心口处。

    “我知道,所以我没打算久留。但我走了,我怕他们欺负你。我真的……”

    他没说完。他经常想,为何就没个两全的法子?他只是想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这又算什么过分的祈愿?

    后来他明白了,他的心上人是元蘅。

    是北成第一位入仕朝堂的女官,是衍州元氏的嫡长女,是德高望重的褚清连唯一的女弟子,是燕云军如今最听信之人。

    因为她不会退避,所以这些情分就得往后排。

    元蘅亲了下他的眼尾:“他们怕我怕得要死,谁敢欺负到我头上?当初我奏请让你去江朔,我不知你恨不恨我,但我却觉得,那里最好。鹘鹰就得在最阔的琼宇飞,而不是困在启都镶金砌玉的楼宇里。”

    闻澈心口酸痛,但又由衷地笑了:“可是……”

    “有我在。”

    元蘅道。

    第95章 棋子

    夜雪压枝。

    细弱的枝条经不住厚实的雪, 被一只雀撞了一下,雪就这么翻落,压得这只雀扑扑楞楞地飞了起来。

    捧着手心里缓缓变凉的清茶, 看着茶叶上来,又被她探着拇指按下去。

    无心饮茶, 漱玉只这么反复按着, 直到这茶全然凉透,她才看向了一直沉默无声的宋景。

    “我……”

    “你……”

    宋景顿了顿, 道:“你先说。”

    漱玉盯着他看:“你变了很多。”

    “是么?”宋景重新递给她方才煮好的新茶, 然后轻轻叹出一口气, “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模样。我不会逼迫你面对我的心意了。我这样的人, 连自己都护不住, 何谈……何谈男女情爱。我今日将珠子还给你, 日后, 我们就没有牵扯了。”

    他转身去锦盒里取珠串,原来的绳子断了, 如今串系的红绳是他补上的。握紧了那一串珠子,分明冰凉, 却又灼得人胸腔闷痛。他忽然觉得, 元蘅曾经告诫他的话是对的。

    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了的人, 一个连侯府都撑不起的人,如何值得旁人托付终身?

    递还珠子时, 他赤红色的广袖轻轻地拂过了漱玉的掌心。

    她顺势轻扯了一下,抬眸看他:“宋景。”

    宋景将袖子抽回:“我知道自己不成器, 如今还将侯府弄成了这副破败样子。”

    “这不怪你。”

    可宋景并不听她说。

    房内的烛火很暗, 他寻到火折子,将所有角落处的蜡烛全都点亮了。屋子里就这般一层一层, 慢慢地亮起来,热起来,晃眼起来。

    而他的背影,却沉郁而落寞。

    转身看过来时,他终于瞧清楚了漱玉的面容。

    他们自幼便有婚约在身。若是没方面的那些事,此刻他与漱玉只怕已经是夫妻了。

    夫妻。

    宋景想到这个词之时无力一笑。

    漱玉却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将宋景重重地推到了房门之上,抽出袖间藏着的一柄短刀,硬声道:“宋景!我的家都没了,也没有如你这般自怨自艾!”

    被抵在此处,宋景陡然凝住了呼吸,看着贴在自己鼻尖处之人,那些骤然袭来的难过旋即就被冲散开了。

    “我不是在自怨自艾。”

    “你走不走!”

    漱玉将刀刃抵上的脖颈。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这人脾气倔,她觉着自己脾气更不好。侯府都要被人赶尽杀绝了,这种无谓的坚持归根结底没有任何用处。

    宋景声线微颤:“不能走。”

    侯府百余口人,都在这里,他不能弃之不顾。

    忽地,门被人急促地叩响了。

    还没等宋景出声,小宗直接地推开了门,见着漱玉还在,有些话就滞在了嘴边,不知如何说出口了。宋景明白他的迟疑,便支开漱玉说自己去去便回。

    两人在门外不知说了些什么,宋景忽然折了回来。

    漱玉有些急:“是有何要事么?你脸色不好。”

    宋景眼底的郁色敛去,掀起眼帘时又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明朗,摆了摆手落座,将漱玉唤到自己跟前,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指腹。

    漱玉并未设防,任由他将自己的短刀抽去了。

    “待会儿,宫中有人要来,别让人知道你在此处,怎么进来的,你就怎么悄悄出去。”

    这番话听得漱玉不明白,但她知道此刻宫中来人,宋景还这副神色,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他们为何这个时辰来?”

    宋景唇角扯了下:“想来是问我爷爷的病情罢。”

    绝不可能。

    漱玉朝他走近一步:“你既不走,我也不躲。宋景,你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一直很容易被看穿。”

    即便如今的宋景总是稳妥持重的模样,也改变不了他心思单纯。过往翻墙玩乐被人捉了,他也是尽可能岔开话题哈哈一笑,然后转身就溜。安远侯罚他抄书,他虽嘴上骂骂咧咧,看着也不情不愿,但该抄的书,一页都不会少。

    心思如净水,才会骗不了人。

    她的坚定出乎宋景的意料。

    他的心似乎漏跳一下,整个人都放空了。良久,他妥协,启齿:“那你可以留在此处,与小宗一同躲在柜子后面。但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宋……”

    “听我一回话,漱玉,当我求你了。”

    如果注定会很狼狈,那这种狼狈至少不要被漱玉亲眼瞧见。意气风发无限风光的侯府世子,终有走到绝路的一日。

    来人是陆钧安。

    宋景没想到。

    当初启都城中的两个纨绔是死对头,几乎无人不晓。陆钧安仗着陆氏的势力,也压根没将安远侯府放在眼中。两人但凡在茶肆酒馆中遇上,也多半都是宋景吃亏。

    安远侯的教养不允许宋景在外欺负人,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宋景被陆钧安欺负。

    每回两人打了架,宋景回侯府,也没得到过安远侯的宽慰。大部分都是被罚跪祠堂抄书。

    当初听说闻澈从俞州回来,他最高兴的就是,以后陆钧安再也不能处处压他一头了。

    陆钧安即便如今在朝中谋了一份差事,也仍旧改不掉他那一身轻浮气。

    推开门瞧见抿着唇半点笑意也没有的宋景,他敷衍地行了一礼,之后便毫不见外地在椅子上坐下了,随意地抖着腿,把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椅子晃得吱呀响。

    见宋景捧着杯盏饮茶,陆钧安觉得好笑:“喂,你是被老侯爷揍乖了?连性子都转了?饮个茶都装模作样。”

    杯盏落在案上,宋景抬眼看他,“不知陆三公子有何贵干?”

    陆钧安愣了下,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叫我什么?诶呀……风水真是轮流转。”

    他走向宋景,将折扇轻佻地拍在了宋景的肩上,“你也有唯唯诺诺敬称我的时候?”

    以前两人遇上了就打架,宋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要骂骂咧咧地唤他“陆三狗”。两家大人都不怎么管,只当小孩子不懂事。

    只是现下两人都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

    拂开他的扇子,宋景弹了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冷眼上挑地对上陆钧安的视线:“侯府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若是无事,陆三公子请回罢。”

    陆钧安的手僵在半空,旋即将扇子收回了袖袋,袖手而立:“谁说无事?今日是有陛下口谕要传。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是我妹夫,对我妹妹云音那是千恩万宠。我呢,也算稍微沾了那么一点光。今日你这侯府,我踏进来,也算底气足。”

    “底气足?”

    宋景轻笑,拍了拍手,府中的家丁全都聚了上来,个个手执长刀。

    看到这副场景,陆钧安的笑凝住,舔了干裂的唇,将笑收了回去:“怎么?要动刀?宋景,你也不瞧瞧如今府外的羽林军。我死在这里,你们侯府都得陪葬。”

    宋景没有什么表情:“侯府陪葬了,你的妹夫也得给我陪葬。你不信,就看着。”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之言,陆钧安气不打一处来,神色渐狠:“你还不知道罢?你那元蘅表妹,看上了内阁次辅的位子,如今正在往启都来,以表归顺。江朔是个烂摊子,闻澈不死在那里已经不错了。你,拿什么让陛下给你陪葬?”

    守在外头的羽林军听得里头的动静,其中一些已经持刀而入,两波人就这么僵持着。

    侯府不肯归顺新帝,是新帝的心结。巧取行不通,便只有强夺了。

    宋景道:“所以你带来的口谕到底是什么?不说的话,慢走不送。”

    陆钧安站在原地没动,只是一个眼神,羽林军中为首之人已经抽刀,抵上了宋景的脖颈。

    “十二卫如今快成你侯府的私兵了,不见调令,竟连陛下都使唤不动。今日陛下要我来取调令。你也不想血溅当场罢?我们好歹一同上过学,也算有些情谊,别逼我把事做绝了。”

    果真是强夺。

    宋景一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我若不给呢?”

    陆钧安轻笑:“苏太后是陛下生母,陛下孝顺,担心苏太后在深宫无人说话,太过于寂寥,便将你母亲传去了。你若不给,你母亲……不好交代啊。”

    宋景捏紧了指骨。

    今日他被传召进宫原来个幌子,只是想将他给引开,好借此机会带走他的娘亲么?

    “我娘从不过问朝政以及军中之事。”

    宋景的肩膀在颤抖,尽力才维持冷静,“你们有事冲我来,何故伤害无辜妇人!”

    陆钧安挑眉:“交出调令。”

    巨大的绝望之后是难得的平静。

    许久之后,他明白了一件事。即便今日他娘没有被带走,闻临也不会再放过侯府了。调令如今只是催命符,只会加剧侯府的衰败。

    若不能护住家人,万贯家财滔天权势又有何用处?

    从袖中取出令牌,宋景扔向了地面。当啷一声,调令滚至陆钧安的脚边。

    他俯身捡了起来,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花纹,终于满意地收入囊中:“你娘不会有事,明早就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我早就说了,你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还颇识时务!”

    陆钧安还不停地说着:“你如今是比我有些能耐,这我也真服你。老侯爷病得要死了,你还能将十二卫治得有条不紊。敢情你之前浪荡子模样都是装的啊?不错……”

    “说够了没有!”

    宋景咬紧牙关,“说够了就滚出侯府,带着门外的羽林军一同!”

    谁知陆钧安非但没走,还坦然地坐了回来。一边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边给门外的羽林军递了一个眼神。

    那些人团团围了上来。

    陆钧安道:“公事的确谈完了,那我们就谈一谈私事。你侯府以及那个元氏女,与我陆氏百般磋磨,实在是可恨得紧。今日陛下默许过,取了调令,若是我想……”

    他走近宋景:“可以开一开杀戒。”

    这话自然是唬人的。

    元蘅即将回到启都,就算是给闻临十个胆子,此刻也不敢动侯府分毫。只是不将调令拿到手,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话是陆钧安这个糊涂鬼在泄私愤。

    “你敢?”

    陆钧安笑了:“我是说解决那个老头子。”

    宋景才放松的心猛然一紧,攥着拳,额间可见隐隐青筋:“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钧安带来的人中端上来一壶酒。

    他随手接了过来,手执玉盏斟满,抬手递给宋景。

    “也可。你饮下此酒,恩怨就可一笔勾销,过去咱们两个打过的架,本公子也可全不计较。”

    澄澈的酒液。

    宋景却明白了。

    此番陆钧安是冲他来的。

    柜子后的漱玉忽然忍不了了,正准备冲出,却被小宗死死地抓住了袖子,紧张地冲她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冲出去,只会出事。

    以陆钧安对元蘅的记恨程度,见着漱玉,非但无法解决此事,还只会更狠。

    漱玉要出声拦着宋景,却又被小宗捂紧了嘴。小宗快要哭了,用气声劝阻:“漱玉姑娘,世子不会想让你出去的。”

    从缝隙间眼睁睁看着宋景饮下了那盏酒。

    眼泪夺眶而出。

    漱玉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她想出声,却发觉嗓子全然哑了,最后只有闷痛的呜呜声。

    小宗任由她咬着自己的虎口处,痛却仍旧忍耐。大片的水泽滑落在他的掌心,最后顺着漱玉的下颚滴落。

    ***

    元蘅的心口微痛,连执笔都艰难。

    一旁翻看着军中账目的元媗见状忙迎了上来,问她如何。

    元蘅摇了摇头:“无妨,大抵是近日太忙了,没歇好。我也要启程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听罢此言,元媗不大高兴:“才安生多久,又要回那个鬼地方。闻澈不是自称多在意你么,他就不拦着你?”

    “他不知道。”

    元蘅瞥了她一眼,抿着唇在笑。

    元媗性子直,直言不讳:“我元氏虽没有以前兴盛了,但也是众人眼中的衍州土皇帝。就算你想反了那个狗皇帝,咱们也有底气。何苦再回去受那种气?在衍州,我们都只听你的话。若是去了启都,我就什么都帮不了你了……”

    知道妹妹是担心她吃苦受罪,可元蘅却不能答允。如今启都的消息回不来,连漱玉的信都断了。她若是不亲自回去,只怕更放心不下。

    “阿媗……”

    元媗眼睫上沾了泪渍,话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她知道无论自己此刻说什么,元蘅都不会听。

    “阿媗。”

    元蘅重复唤了一次。

    元媗这才抬眼看她,眼底那点不甘心全都退下去了。

    元蘅起身去了自己的床榻之前,不知从软枕下取了个什么东西攥在手心,然后重新坐回元媗的身旁。

    她之所以离开琅州后没有立刻往启都中去,左不过是因为还放心不下衍州诸事。

    元成晖身子越来越差,精力不济的时日占大多数。沈如春心思不轨,元驰荒唐顽劣。流民之事才安顿下不久,燕云军中的叛徒也才清理出来。若是她没有抽出足够的功夫善后,留着这样的衍州,不见得能做后盾。

    元蘅将那样东西放在了元媗的手心。

    元媗瞧清楚后,觉得自己被烫到了,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这……是燕云军令?”

    “对,我交给你了。”

    元媗扔下它:“我不行。”

    “军中账目都是由你过目,采买辎重都是你在其中牵线周转,我教过你的兵书你全熟稔于心,各种刀枪你皆精通,有何不何?我不觉得有人比你更合适。”

    元蘅的话说得真挚。

    元媗声音发颤:“这些是父亲留给元驰的,他不会同意让我经手,我娘也不会同意。”

    “由不得他们。”

    元蘅站起身,双眸间的神色比方才更严肃,“这是我给你的东西。元氏的女儿,不做棋子,也永不要被人掌控。只有将我在意的东西交给你,我才会放心。”

    “长姐……”

    “拿好。”

    元蘅将军令重新握在了手中,轻轻地搁在了她的掌面。

    第96章 赢面

    转眼便过了年关, 细雪洋洋洒洒地落到了二月之初。过年的那一月有余,地方驻军将领和州官都往启都来述了职。他们对新帝没什么旁的看法,只是心里不免都犯嘀咕。

    终是名不正言不顺。

    宣宁皇帝生前连个立储诏书都没有, 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口谕。越王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龙椅,单单是藩地的诸王都不够情愿。

    肃王更是直接推了入都觐见之事。

    毕竟谁都知晓, 肃王的母妃位卑, 在生产之时被人陷害,最后撒手人寰。肃王闻澄一直是被宫中的管事嬷嬷带大的, 养得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 说不好听就是庸碌。

    后来才及冠, 被封去了肃州。对于一个不算受宠的皇子, 也算个不错的去处。

    宫中的流言从来都不少, 大多都在说当年肃王母妃之死, 多半与泽兰宫那位沾点关系。泽兰宫蕙妃一直盛宠, 闻澄也只能将这口气忍下来。

    这些年他在肃州待着,知晓自己与帝位无望, 也从未试着争过。未就藩的王爷也就两位,比起闻临登基, 他更情愿偏向闻澈一些。

    至少闻澈为人没有那般刻薄。

    如今闻临才登上帝位没多久, 江朔的军费苦苦拨不出来, 宫殿倒是大肆整修了不少。

    肃州近来受灾严重,格外缺粮。此事闻澄往启都写了不少折子, 以求法子,最后都没得到什么回应, 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明知入都讨军饷是全然行不通的, 他也不愿上赶着迎上去找不痛快,索性年关也未曾去过。

    肃王都没动静, 其他诸王更是如此。

    如此拂闻临的面子,朝中人没有不私下议论的。肃州之地关乎着粮食供应,如今肃王切断和周围诸州的关系,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已经惹了众怒。

    “如今凌州往江朔的运粮官道据说匪盗横行,运至江朔时只能余下五成。整整五成军粮被掠,那可是几十万石。也不知道那些匪盗怎敢有这种胃口,怕不是要成地方的王了。前段时日江朔军主将之一的祝陵接连往启都送来折子,奏请陛下准允开辟肃州粮路。”

    苏瞿捻着墨玉棋子,落定。

    陆从渊没应声。

    眼下两人这棋是走不明白了,陆从渊显然心思不在这盘棋上。分明几回苏瞿都有机会赢下的,但处于种种考虑,还是留了一手,每回都给陆从渊退让。

    苏瞿终于忍不了了,再度开口:“陆大人?”

    陆从渊这才抬眸淡然瞧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接着他说的话讲下去:“肃州粮路?他当肃王好说话么?据说当初衍州缺粮,元氏百般向他示好,他都不为所动。”

    苏瞿道:“肃王还是一如既往的糊涂。肃州距离衍州那般近,多个交情有什么不好?说白了就是太稀罕眼前那点蝇头小利,守着自己的粮,目光短浅,看不远。”

    才说罢,苏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专注于眼前的棋局。结果因为太过于慌乱,竟被陆从渊轻而易举地反杀了个明明白白。

    这棋下了一肚子气。

    他退让陆从渊,可陆从渊回过神来却对他没有半点留情。

    陆从渊收了棋子:“怎么,你也觉得,肃王若是早些站在元蘅那边,今日这启都就没我陆从渊什么事了?是你太看得起肃王闻澄,还是太看不起我?”

    苏瞿忙道:“这叫什么话?肃王手中除了那点贫瘠的薄田,其余是一无所有。他从来都不足为惧,我担心的可是那个元蘅。她手中……”

    元蘅手中可有数万兵马。

    自打先帝命元蘅知燕云军事,那元成晖便彻底什么都不做,将军中事务全然交给了女儿。

    元成晖是个软柿子,可元蘅不是。

    “元蘅……”

    陆从渊念了这个名字,轻笑着将煮得过烫的酒倒掉,便重新拎去煮。看着火舌舔着炉灶,他用金匙搅动酒汤,“说起她,有些账,我想与苏大人好好算上一算。前段时日听钧安说,元蘅要回来了,还被提为礼部尚书,内阁次辅……”

    他舀了一勺酒给苏瞿推去:“可有此事?”

    这事是早已议定的,启都中也早传出了相关的风声。只不过这些日子陆从渊一心在明锦,的确鲜少过问朝中事务,竟没想到这才几日,这些人便捅出这么大个篓子。

    如今猛然被提起来了,苏瞿才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他干咳一声,笑道:“这都是裴江知的意思。我自然知道您与那元蘅有过节,也不会向陛下提这种事。不过,裴江知说的也不无道理。与其看着元蘅在衍州独大,还不如将她困在启都,时时盯着她。必要之时……”

    他伸手在脖子处抹了一下。

    本以为陆从渊会明白他的意思,谁知陆从渊却反问:“你也说了,元蘅在衍州独大,而她又与凌王有私情,若回启都只是受困,那你说,她为何要同意呢?”

    “呃……”

    苏瞿试图找补,“那大概就是,她没想到这一层,纯粹看上了……”

    陆从渊冷笑:“看上你们给的权位?你们真当元蘅是个傻子了!我看裴江知与元蘅将你们耍得团团转,你们也瞧不出来!旁人随意说上两句,你便喜上眉梢照办不误。蠢人不是元蘅,我瞧着是你呢!”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苏瞿竟一时揣摩不清其中因由。

    本就不服陆从渊,眼下又听到他这般说话,苏瞿心中也不怎么痛快。

    他道:“你我同为朝廷正二品,各司其职,为的都是辅佐陛下。陆大人何必要将姿态放得太高呢?我瞧着你说话,也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了!”

    炉灶煮干了。

    陆从渊干脆不再管,而是饶有兴致地起身,然后看向苏瞿,目光那般冷,看得苏瞿后颈生凉。不知为何,陆从渊总是会给人这种压迫感。

    “你的陛下,没有我陆氏扶持,就是一个废物。他当初想娶元蘅,是想投先帝所好。只可惜,他竟连女人的心意都留不住,最后只能上赶着求我。你我同为正二品,是因为这是你仕途的极致,而都察院却只是我暂歇之处。苏瞿,你的姿态,才是越发高了啊……”

    在望族林立的启都,苏瞿却只是布衣商户出身,连科考都过不了,靠着家业捐了个官做。若非妹妹得宠获封蕙妃,他又哪里能沾到兵部的光?

    陆从渊自然未将他放在眼中。

    见苏瞿受了气在发抖,陆从渊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话说回肃州粮路。你回去就跟陛下直说了,那祝陵的话不必再做理会。先帝将江朔兵权交给了闻澈,一时半会儿便是收不回来的。何苦麻烦着给他人做嫁衣?兵粮皆备,下一步,是等着闻澈来取你们性命么?至于闻澈如何解决,此事从长计议。不过要我看,赤柘耗上一耗,他自己就会先熬不住。”

    顺着窗子看下去。

    陆从渊一怔。

    街心停着一顶软轿,车帘掀开,从里走下一个披着交领广袖披风的女子。

    是元蘅,她竟已经回来了。

    此刻正与他隔窗对视。

    果真,不多时,元蘅竟顺着长阶走了上来。两人谁也没给谁见礼,就连苏瞿都站在原地没动。

    自打上回元蘅跪在朝云殿前将陆氏罪状一样样呈上,他们之间便已经闹得足够僵了。如今,这些表面功夫是连做也不必了。

    陆从渊饮酒,道:“好巧。”

    元蘅的眉眼间却连任何多余情绪都不见,直截了当地坐在了他的对面,道:“不巧,找的就是你。”

    “哦,有意思。”

    陆从渊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交情可叙。而如今元蘅才回了启都,即便对他有诸多不满,也定然不会当面戳破。

    他所了解的元蘅从不意气用事。

    陆从渊朝苏瞿摆了手,示意他回避。

    他对元蘅道:“我也有话与你说。元蘅,你人都在衍州了,还要牵扯京畿诸府的琐碎事,真是辛苦。燕宁的守城驻军,是燕云军罢?”

    果真是这桩事。

    当初元蘅做下此事,就是为了牵制纪央城外的陆氏驻军。果不其然,陆从渊是在意的,那便证明她拿准了他最怕的东西,并且亲手扼住了要害。

    元蘅坦然地看向她:“没错。”

    陆从渊冷笑:“你现在胆子也是够大。燕云军岂可擅自离开衍州?你如此行事,是要……谋反么?”

    元蘅反唇相讥:“不敢。这些小事与陆大人做下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燕云军不能擅自离开衍州,那哪一条律法写了,陆氏之兵就可以驻扎在燕宁府外呢?还是说,你陆从渊做事,可以枉顾律法?”

    “元蘅,你时至今日还认不清时事么?如今的启都,你与我论律法?”

    陆从渊向来自视甚高,遇上元蘅之后的确是吃过几次亏。而当下却截然不同了,他不认为元蘅有与他谈判的资格。

    酒再度被煮烫。

    四溢的酒香将这间小阁楼包裹缠绕。元蘅轻叹一声,唇角的笑意不明意味:“挺有趣的,你若是真的如此觉得,就不会与我提起燕宁府的驻军。你想要控制燕宁,从而得到军粮的持久供应,却没想到被我抢先了一步,你该要恨死了罢?”

    元蘅站起身,走近陆从渊:“今日,是你不配与我谈论。我今日特意来寻你,无他,只是想找你要个解药,和公道。”

    “解药?”

    元蘅收了面上的笑,双眸如被寒冰浸过,启齿:“你的好弟弟,闹了我安远侯府,这还不够,竟逼迫我表哥宋景去饮下了药的酒。如今我表哥还卧床不醒,此事,你该还我一个公道!”

    尚且在衍州之时,元蘅便一直放心不下侯府。但想着安远侯在朝中素有威望,没人敢轻易怠慢,便将担忧咽回了肚子里。

    可一朝回来,才知自己外祖遭人刺杀,身体尚未康复,自己舅母被人困在宫中施以软禁,而连一个区区陆氏纨绔都敢亲自登侯府闹事,逼迫宋景饮下毒酒。

    欺人太甚,元蘅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才回启都,连宫中都未曾去过,便先找上了陆从渊,想要问个清楚。

    他不知此事,听此动作一滞。

    宋景和陆钧安有嫌隙,借机以权势压人也是难免。

    他道:“小孩子胡闹,想必也不会下死手。钧安顽劣,但却向来有分寸,世子定会安然无恙。元大人何必在此咄咄逼人?”

    陆钧安没胆子下死手,可折磨人的法子却是层出不穷。年少时打过的几次架,全成了他此刻报复人的由头。不过是仗着如今新帝登基,侯府失势,没人能动得了他。

    “我要解药。”

    元蘅重复了这句话。

    陆从渊摊开手:“我没有。”

    元蘅压下心中怒火,尽力让自己不失了分寸,道:“陆大人。你陆氏已是外强中干,不然不会扶越王登基,你自己就已经称帝了。自然也不会怂恿柳全攻打衍州以消耗我燕云军兵力。纸老虎,空剩一副皮囊在吓唬人了。如果真与我燕云军或者江朔军对上了,你有赢面么?”

    纸老虎,说得倒是贴切。

    只不过这个词却刺痛了陆从渊。当年若非姜牧打断了他的好事,陆氏迫不得已献上纪央城兵权,也不至于沦落到元氏可以插嘴的地步。

    他冷冷地看着元蘅,僵持许久,面色才和缓过来。坐回铺了兽皮的坐榻之上,他摩挲着柔软的绒毛,将视线落回元蘅身上。

    他总觉得,她有何处不太一样了。

    若说之前她是性子强硬,不肯让自己吃亏,即便没有后盾也要强作镇定,而如今却好似有足够的底气。

    他道:“可你现在,在启都。”

    元蘅道:“你试试呢?”

    陆从渊收回了视线,整理着桌案上的酒具和棋盘,一点一点腾干净位置。直到案上已是一尘不染,他才道,“我再说一遍,此事我不知,也不知什么解药。钧安的性子,我也一向是管不着的。”

    她继续道:“你也知道,燕云军如今就在启都附近的燕宁府,想必为着此事,你也是夜不能寐,不然你不会在方才开口就质问我。这么说罢,你若是能给出解药,我可以考虑撤走三中之一的燕宁府驻军。”

    “三中之一?”

    陆从渊嗤笑,“你可怜我呢?那点兵,我还没放在眼里。你做出这么一桩事,左不过是想膈应我。元蘅,你想想清楚,在启都,你不配与我说这些。”

    元蘅道:“那我也可以选择,再加三成燕云军驻守燕宁府。反正对于我而言,百利无一害。”

    “你威胁我?”

    陆从渊轻挑眉梢。

    元蘅凑近了稍许,面上那点莫测让陆从渊看不透。陆从渊向来觉得自己够疯,可如今却觉得元蘅比他还要疯。

    不止一次,他被元蘅死死地拽着一同下水。

    且不说徐融案的箭矢之事,单单是当日漱玉被人查出身份,明眼人都知晓不是陆氏所为,元蘅也不可能猜不到。

    可她就是借此拉陆从渊下水。

    这样的疯子,陆从渊不可能不怕。

    她没什么可顾忌的,所以行事起来足够狠厉,有仇必报,绝不忍气吞声。

    元蘅看着他笑:“你不是猜我要造反么?你今日若是给不出可医我表哥的解药……我,造反又如何?”

    第97章 衡量

    这种话乍一听像是吓唬人时抛出的狠话, 可只要陆从渊细细思量过后便知晓一切并非如此。在这一刹那,陆从渊明白了为何今日见着元蘅时,会觉得她有何处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顾虑之后对他的轻慢。

    他平生最恨旁人的威胁, 也不认为有何人能够让他觉得畏惧。

    可现今,他竟怕了。

    北成积弱, 纪央城也不能幸免。且不说纪央城中兵力已经没有之前兴盛, 单说近来那一场洪涝之灾,纪央城的农田便不免受灾, 所以他才会通过各种方式私易受灾较轻的农田。之所以一直与燕宁府过不去, 只不过是陆氏看上了燕宁的供粮之力。

    万万没有想到, 只不过一个不留神, 这个崔志竟当着他的面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私自去了衍州与元蘅做交易。

    此刻有兵有粮有银子, 元蘅已经将剑刃指向了纪央城的咽喉。

    陆从渊松了手, 被捏的发白的掌心缓缓有了红润的色泽,轻之又轻地笑了:“让钧安来给你赔罪就是了, 元大人何必动怒呢?”

    说罢,他朝着小厮摆了手。

    还没等小厮出门去, 元蘅便又道:“告诉你们陆三公子, 我要他登侯府之门亲自致歉。当日怎么去的, 今日便还怎么去。”

    “元……”

    元蘅打断他的话。故意装作亲近地笑着:“陆大人觉得呢?像这种不懂事只知道出去惹祸的弟弟啊,是真的半点都不能惯着。虽然有句话我不太认同, 但想来陆大人是认同的。都说什么家宅兴旺还是要看男丁,那家中只有这种男丁, 若是不管教, 让人看了笑话是轻的,唯恐还要克了气运呢!”

    指甲陷入肌肤, 陆从渊抿着唇,未答。

    一番话下来,轻巧地将矛盾都转移给了陆钧安,也算是在给陆从渊台阶下。

    小厮显得很是为难,踯躅前行。

    得了陆从渊一句:“让那个混账亲自登门,若是世子身子不好,他也不用再回家了!”小厮这才连忙地碎步出去了。

    这种台阶就算是顺着走下来也还是憋屈。

    而元蘅就是要他憋屈。

    终于了却今日来寻他的目的,元蘅毫不犹豫地起了身,将饮了一半的茶推回了桌心,唇角上扬,道:“陆大人果真是痛快人,那元蘅这就回去候着陆三公子。今日叨扰,实在抱歉,就先告辞了。”

    元蘅才走,桌心那半盏茶便被陆从渊挥袖拂至了地上,霎时碎片茶水碎溅一地。

    一直避着没进来的苏瞿闻声才又推了门。

    捡起一片碎瓷,他的指尖在尖利处抚摸着,倏然抬眼含笑看着陆从渊:“我也该告辞了。”

    苏瞿没在此处过多停留,却觉得出了心中的那口恶气。现下看着陆从渊不知受了何种哑巴气,只能在人走后才摔碎碗盏,苏瞿便觉得将元蘅请回启都果真是明智之举。在北成能不畏惧陆从渊的,除了元蘅,也着实是找不出旁人了。

    当年闻临与元蘅的亲事没能成,苏瞿至今认为是憾事。

    陆云音行事颇有自己的主张,根本算不得温婉贤后。

    再加之陆氏狼子野心,一朝与之为伍,便是极难甩得掉的,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世间事讲究一个制衡,在他看来,与陆从渊一同做事,还是要留个心眼好。

    若是他能拿得住元蘅,日后在启都也算有了一个倚靠。

    “大人,回府么?”

    驾车的侍卫头也没回地问了一句。

    苏瞿回神,没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说,像是元蘅那样的人,若是想亲近一些,投其所好可还管用?”

    这侍卫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苏瞿还算信得过,平日的朝中之事也会顺嘴与他提上几句。

    侍卫见车帘掀开,微微侧首,摇晃着脑袋:“旁人有没有用不知道,估摸着您若是这么做,大抵没有用。”

    “为何?”

    侍卫犹豫了一会儿,讪笑着道:“您忘啦?当日呈公子尚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曾……曾碰过这位元大人的衣袖,还被凌王给撞见了。那凌王用扇子抵伤了呈公子的手,至今公子写字有些艰难。所以小的估摸着,事关名声,小恩小惠还是难让人家释怀……”

    苏瞿:“……”

    他忘了自己的混账儿子还做过这种事。

    苏瞿没好气地将车帘放了下来:“回府!”

    ***

    劝知堂外人影疏少,元蘅才从外面回来,驻足在此处,想推门,手又僵在那里,迟迟没有叩门。

    她轻拂掉衣裳上不知从何处沾到的枯败草叶,靠着墙面就这么站着,听着房中的动静。

    时而是斟茶时杯壁碰撞的声音,时而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过了好久,门才被从里推开,漱玉这才瞧见了元蘅。大概是猜着了元蘅不入房内的缘故,漱玉的眼底忽然就泛了红。

    “雪才停多久,化雪最冷了,你不要在外面待着。”

    元蘅的手抚了下漱玉眼底的红痕,轻声道:“回来之前不就猜到会是这番场景么?别哭。”

    漱玉低下了头:“知道处境艰难,却不知如今侯府连一个陆氏纨绔都能随意入内欺辱。若是没亲眼瞧见也就罢了,可是他是当着我的面饮下的毒酒,而我连出来拦都不能……”

    这种自责困她许久了。

    这些日夜宋景处境危险,须得大夫郎中日夜守着,用珍贵药材温养着,才勉强留了一息。

    漱玉总是会梦到当日场景,想着若是自己冲出去,会不会有所不同。

    姜家覆灭之时她尚年幼,眼睁睁看着一大家子人死于非命。可现如今好不易有了喜欢之人,却要看着那人在自己跟前被人伤害。

    总归是不好受。

    她恨自己总是无能为力。

    元蘅的气息轻下来,道:“不出去拦是对的。陆钧安没那胆子在侯府闹出人命,这酒也只是报复昔日两人的打闹。他终归是顾忌着表哥的身份的。而你若出去拦就不一样了。”

    是了,她如今没有任何能说得出口的身份,再加之还是姜家遗女,与陆家算是血海深仇了。陆钧安不敢要宋景的性命,但绝对敢杀了她。

    就算是闹到朝云殿去,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上一句“为民除害”。

    元蘅道:“好了,不许再想此事了。刚回启都,还没进宫去过。劳烦你留在府内,照看表哥和外祖。若是有何要事,差人进宫寻我,即刻就回。”

    宫中确实不大一样了。

    各种战事耗下来,北成国库一直空虚,宣宁皇帝又崇尚节俭,宫中许多年没有大肆地整修过了。每年工部也只是批下来少量的木料石材,缝缝补补地小幅度地修着,恨不得将一枚铜板掰成两半去花。

    可是现如今,沿着宫道便能看出,整个皇宫中气派不少。

    元蘅蹙眉,军费拨不下去,原来竟是将银子都用在这种地方了么?

    转过御花园时,迎面便撞见了闻临的轿辇。

    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元蘅一眼,缓缓认出她来,抬手示意落轿,手肘撑着自己轿沿,轻淡地上下看了一眼元蘅,道:“入宫怎么不教人通禀?”

    “尚未来得及。”

    元蘅依礼拜。

    闻临迟迟没让她起身,就这般看着她跪在自己的跟前。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闻临此刻感受最深,好似曾经在元蘅这里受过的气,现今都能一并出了。

    元蘅知晓这是闻临在磋磨于她。

    她跪拜着尚未起身,却提及:“启禀陛下,臣……近些时日可能无法上任,还是想告假。”

    闻临拧眉:“为何?”

    “臣的表哥宋景被陆三公子下所伤,臣想留在侯府照拂一段时日。这陆三公子实在是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竟不知分寸地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假传圣旨,实在是罪无可恕!臣进宫来的路上正巧碰见了陆大人,还是陆大人为人和善。臣只是想要讨个公道,陆大人却连忙致歉,要陆三公子亲自登侯府之门赔罪呢。”

    好一段话,进退的话都让她给说了,闻临被堵得哑口无言。

    就算是其中有他的授意,此刻听到陆从渊已经主动认下了这错,他也只能说自己毫不知情,然后惩处陆钧安。

    言下之意也是,如今的启都时陆从渊一手遮天,可即便这样,陆家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闻临忽然因为让她跪着没有起身而产生几分心虚。

    他干咳一声,抬手:“平身罢。此时朕不知情,自会还你、还侯府一个公道。”

    元蘅笑言:“那就谢陛下了。”

    闻临下了轿辇,示意内侍们都不必跟从,便与元蘅一同往御花园中去了

    御花园除了松柏,其余树木只剩枯枝,枝桠上覆满白雪。石子铺成的小径才被宫人洒扫过,半点都不湿滑。

    “在衍州一切还好?”

    闻临步子稍慢,等着元蘅上前来,可是她却始终慢他几步,不肯并肩。

    心里怎么想的不知,但她的态度真的端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元蘅答:“三军严阵以待,无人敢从南境以犯北成,一切都好。”

    分明寒春,闻临竟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冒了一层细密密的汗。他摸了一把,在指尖捻了捻,干笑道:“那可真是不错,父皇器重你,是你的福气。”

    那一句“无人”,只怕还包含着他。

    闻临道:“那你日后留在启都了,衍州事务你是如何安排的?前阵子内阁在议此事,大学士们的一致想法是,由朕擢选合适官员,往衍州赴任。元爱卿觉得如何?”

    元蘅答得格外干脆:“不好。且不说衍州知州行事从无错处,若这般草率地免了职,只怕难服众议。再说燕云军,我父亲尚在,身子虽说不好,也还有我妹妹元媗。陛下恐怕不知,元媗刀枪之术不输给军中任何一人,就连我军副将林筹都大加赞赏。镇守衍州是元氏百年之责,不劳陛下在此处费心。”

    “费心是朕应该的……”

    “那江朔呢?”

    没想到她会提及江朔,闻临哑了声。

    江朔如今被战事所缠,是最紧需朝中的援助的。可闻临半点动静都没有,军饷一概没有,就连军械刀枪也是如此。现如今的江朔军所用的长矛和盾牌,都是经年的旧件,有些已经生了锈断了齿,盾牌也都有裂痕。

    沉默许久,闻临道:“江朔不是还有朕的澈弟么……”

    澈弟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不难见其中的恨意。

    元蘅道:“臣虽才回启都,也听到一些风声,说是江朔军中的祝陵上表奏请拨给军需,陛下却置之不理?是谣传么?江朔军可是北成的军队,凌王殿下只是奉先帝之命代掌,那是半点不轨之心都不敢有。若真如传言中所说的,真把北成之军逼成了他凌王的私兵,那可如何是好?”

    明目张胆地为闻澈讨公道,她心中所想是什么,闻临一清二楚。可偏生这话让他无可反驳。

    明知自己是被威胁了,可这怒气就是无处发泄。

    元蘅继续加了一剂猛药:“臣知晓陛下在迟疑什么……臣与凌王,的确是有些旧交情,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有我在启都,陛下还怕他做什么?臣还是想求陛下,救江朔于危难罢。”

    以身为质,换得江朔军的生路。

    牺牲倒是不小。

    怪不得她愿意放弃衍州,回到这里来。

    闻临唇角上扬:“元爱卿说的哪里话,江朔亦是我北成的土地。更何况,江朔与启都之间最近只隔了一个燕宁,朕怎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军需粮饷,近来确实是艰难些。不过有朕在,拨给江朔,不是难事。只是澈弟已经在江朔日久,待此番赤柘之乱了定,也该是将他召回了。”

    元蘅敷衍应声:“那是自然。”

    来之前,元蘅就笃定了他会答应,却不知他会答允得如此爽快。对于闻临这种顾虑颇多之人,只需要拿住其弱处,便能一举攻破。

    她笑了下,拢着衣袖继续跟在闻临的身后。

    账要一笔一笔地算,仇要一桩一桩地报。

    第98章 卓殊

    天色已晚, 雪光映着日暮薄金,衬得元蘅的姿容姣好。

    走在前面的闻临回首瞧了一眼,不由得驻足。

    原本闻临向元氏求娶之时, 不光是看上了燕云军势力,同样是听说元蘅才貌双全惊才绝艳。当日在启都一见, 他亦是喜欢满意的。只是这元蘅从最初就对他不冷不热, 甚至处处针对。

    非但不是出于女子之羞怯,反而每回出手极狠, 对他没有半点留情。

    这样好的美人, 为何要浑身带刺。

    他轻叹一声, 微微挑眉:“其实有一事, 朕着实不解。”

    元蘅看了他一眼:“陛下有事直问即可。”

    “你可后悔过?”

    闻临停在了树荫之下, 枯枝上的雪簌簌地落了下来, 掉在了他的肩上。

    他又道:“朕是说, 当年你不肯嫁入越王府之事。”

    见元蘅面无表情,闻临又补充道:“若是你当年嫁入了越王府, 今时的皇后之位便是你的。母仪天下有何不好?更何况……”

    他走近元蘅,“当年朕对你是真心求娶的。”

    距离过近, 他身上的御香过于浓郁, 元蘅皱眉, 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唇角含笑:“陛下这话不该对臣说, 而该对皇后娘娘说。”

    前半刻言语之间还是设法夺权,转而又讲真心, 这样的真心着实是听着可笑。

    闻临叹息:“你不信朕么?有些话着实不知与谁讲了, 皇后云音,哪里都好, 可是她姓陆。何况宫中一直有关于她的传闻,说她……”

    不必再讲,元蘅也听过那些传闻。

    左不过是讲当年的陆云音心悦沈钦,在沈钦尚为书生之时,便总入文徽院寻他。

    元蘅道:“臣姓元,着实好不到哪里去。还有那些传闻,也不是近日才有的。陛下若是介意,当年为何娶她?既然娶了她,便是真心爱慕,日后还是不要说这些伤情分的话为好。”

    “是朕失言。”

    元蘅只觉得可笑。

    陆云音从来都是不愿意嫁与闻临的,可是她没有决定自己姻缘的机会。她被父兄当作礼物送了人,在终于下定决心安于己命之时却又被夫君嫌恶。

    闻临这样的人,为了权力之时对人百般示好,内心里却并非如此做想。

    而他如今所说的所谓对元蘅的真心,其中掺着多少算计,元蘅再清楚不过了。

    见来硬的不成,只好来扯情分了。

    不知觉间,御花园已经走到了尽头,闻临犹豫片刻,还是不甘心:“朕打小就被人拿着与他比较。”

    闻临没说是谁,但元蘅听懂了。

    他道:“他顽劣,朕就多读书,总想着就算他是嫡出又如何,朕总有一日会比过他。他在俞州的那些年,朕从未懈怠于功课,父皇重病,朕就代监国事,得了朝臣认可。这些仍旧不够么?为何就连你,也要处处护着他?”

    元蘅未答。

    闻临继续说着,模样瞧着很是动情:“你若是后悔,朕的后宫,仍有你的位置。你后悔么?”

    “登阁入仕,从未后悔。”

    元蘅不肯朝他靠近,只是躬身一拜。

    闻临冷笑了一声:“答得好。”

    长随仍旧在轿辇之下候着,见闻临折返回来,上前来搀扶着他坐了回去。直到轿辇抬起,一行人远去,元蘅才再度起身,望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回想着方才的话,嗤笑了一声。

    ***

    书卷被抬手挥落一地。

    案前的烛火被袖风拂得四下摇晃着。

    陆钧安跪在地上,连眼也不敢抬。

    陆从渊站起身,绕过桌案,踱至陆钧安的身旁,眼底的冷意愈发浓重,在掌风即将落在他的侧颊之时,陆从渊住了手,愤恨地收了回去。

    陆钧安颤抖着:“兄长……”

    “你还认我这个兄长么?我以为你在启都已经无法无天了。谁准你往侯府去的?”

    陆钧安道:“是,是陛下啊。”

    果真是陆从渊所猜想的那般。

    这一掌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耳侧。

    “愚钝!他闻临想要侯府的兵权以掣肘我陆氏,你就这般巴巴地替他去?”

    “兄长,我没想那么多啊。他待云音好,我就待他好,我哪里知道他竟然还心存算计?早知如此,当日我万不会去侯府的!”

    虽说陆钧安的混账名声远扬,但对妹妹却是百般疼爱。妹妹已经嫁给了闻临,他对闻临就没有了一丝的防备。那日闻临以高官诱他前往侯府,正是想通过他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顺便将脏水泼给陆氏。陆钧安自然没想过自己被算计了。

    陆从渊怒道:“奉着他的旨意去就罢了,你竟还借机报复侯府世子?我瞧着如今的陆府也不必是我当家了,换与你可好啊?”

    白日在元蘅那里受到的屈辱无处发泄,也唯有在此斥责陆钧安了。

    见陆钧安不应声,陆从渊正欲扬手再掴一掌,谁知此刻门却被推开了。

    见着来人是明锦时,陆从渊还是将手轻落下了。他不再理会陆钧安,越过直接去迎了明锦。

    “你身子还不好,天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明锦抵着唇轻咳,神色冷淡:“你们吵死了,我睡不着。”

    见她开口说话,陆从渊的语气软了下来:“不吵你了,你现在回去歇下罢?”

    明锦的目光落在尚且跪着的陆钧安,道:“我在隔墙也听明白了。我是公主,尚且被你囚在府中没有出头之日。区区一个侯府世子,你们自然不放在眼里。若不是被人找麻烦了,你们又怎会承认自己错了呢?”

    陆从渊叹息:“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将你囚在府中?我们成了亲的夫妻。明锦,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回房歇下罢。”

    见她仍然不动,陆从渊将她揽进怀里:“我陪你回去歇息。”

    明锦却像是极厌恶他触碰自己一般,避开了他的手:“钧安此事想要了结,也不是没有法子。我于元蘅有点恩情,若让我带着钧安去侯府赔罪,元蘅不会揪着不放的。”

    听此一言,陆从渊的笑却淡了下去。

    他挥了手,示意陆钧安出去。

    房中霎时只剩下他们二人,陆从渊深深地看了明锦一眼:“钧安?你怎么今日唤得这么亲切?”

    见明锦去点烛,他夺过了她手中的火折子,迫使她只能看着自己。

    明锦道:“你也说了,我们是夫妻,他是你的弟弟,我唤一声名字有何不可?”

    陆从渊用虎口处抵着她的下巴,看着她憔悴的病容,讥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曾经春闱案,你就与元蘅一同谋划着如何毁了我。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去见她么?你到如今,还想从我身边离开?”

    两人成亲至今,明锦宛如一个哑女,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说话。陆从渊使尽浑身解数去哄去示好,也只能换来冷漠。

    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如何不让陆从渊心生疑心呢。

    明锦不肯答话,陆从渊收紧了手劲,直到指腹在她的侧颊处按得发白,才终于卸了力:“明锦,你还要我做什么,你才肯原谅我……你要我做的,你没说出口的,我能想到的,都做尽了!我只想让你我回到最初!”

    回不去最初了。

    明锦道:“你死了,就好了。”

    只有死了,这场折磨才能有个尽头。

    果然还是只能得到这一句话。陆从渊后悔自己妄图从她口中得到一句软话,心痛如刀割,强作冷情:“我不可能让你离开我。至于去见元蘅,你也不必再妄想。回房歇息罢。”

    ***

    喂宋景饮下解药已经过了小半柱香了,可是半点好转的迹象都见不着。尽管大夫都说不可操之过急,这种恶劣的毒药太伤身,细心将养才是最要紧的。

    漱玉一直守在床榻旁,每过一会儿就要把宋景的脉象来看。

    陆钧安站在劝知堂外的长廊之下。平时骄贵得不行的陆府三公子,现下任凭余雪飘落在他的发上,也没敢喊半句冷。

    大抵过了一炷香,劝知堂房门才被推开。

    见着元蘅,陆钧安赔着笑脸:“元大人,怎样?没骗您罢?只是寻常的药酒,谁承想这世子身子竟弱至此种境地……”

    “跪下。”

    陆钧安以为自己听岔了,问了句:“您说什么?”

    元蘅重复:“我让你跪下。”

    来之前陆从渊百般交待过,此番来致歉,无论如何不能与她发生争执。她如何能解气,他都须得照做才是。

    忍着这口气,陆钧安咬着牙跪在了雪地上。

    才跪好,陆钧安瞧见身旁围了一群锦衣卫。他竟不知自己都将解药给出去了,元蘅还不肯放过他,压着心底的怒气,他道:“够了罢元大人?来日都是同朝为官,留些颜面行事也方便不是?”

    话问出去了,可元蘅却懒得理他,只接过了一个锦衣卫递过来的行刑木杖,磕了磕上面的积灰,然后缓缓地走下了石阶,走至他的跟前去。

    一股冷意席卷了陆钧安。

    “你要动私刑?你敢!元蘅你敢!”

    他嚷着,却被锦衣卫按住了手脚,再也动弹不得。

    元蘅握紧了木杖:“是你动了私刑,本官只是依律办事,依陛下旨意办事。陛下的意思是,你假传圣旨毒害侯府世子,要将你下诏狱。是本官保下了你的命,前提是……”

    她轻笑,没说下去。

    陆钧安怒目圆睁:“你这是公报私仇!我兄长不会放过你的 !”

    元蘅收了笑:“本官保了你的性命,你兄长为何不放过我?今日本官就算废了你的双腿,你们陆氏都不能置喙!今日若不动你,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元蘅懦弱,连自己的亲人受辱都管不得?行刑。”

    第99章 坦白

    此言一出, 整个侯府的下人都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毕竟昔日羽林军围着侯府,宋景由人逼迫的场景还似在眼前。府中众人对陆钧安的畏惧仍然无法消弭。

    杖刑施加下去,陆钧安的痛呼声格外响亮。

    元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大抵是觉得天寒,还将自己的披风拢得更紧一些, 接过了漱玉递过来的手炉。

    “陆三公子, 出了这个门呢,这旧怨就一笔勾销了。我元蘅绝非记仇私下报复之人, 这一点你应当也是信得过罢?你也看清楚了, 行刑的是锦衣卫, 可不是我侯府的私兵, 你也不要再记仇。不然冤冤相报……永不能了。”

    “蘅儿。”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元蘅这才转身看过去, 见着病体初愈的安远侯扶着老仆的手臂走了出来。

    过往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安远侯, 何时有过如此憔悴的模样。单单是对祖父的心疼, 都足以元蘅将陆钧安收拾彻底了。

    将元蘅叫至一旁避开正在受刑的陆钧安,安远侯隔着元蘅袖口的衣料极轻地按在她的手腕处, 缓叹:“你不要为了出这一时之气,得罪了陆氏之人。你既回来了, 在启都的日子就还长, 要多多为自己谋算啊。”

    这份心意元蘅明白。

    可是这种宁可自己受了委屈, 也不肯连累外孙女分毫的心意,对于元蘅而言格外沉重了些。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她垂下眼帘, 回握住安远侯的手,道:“外祖, 从我回来, 你没问过我为何要回启都。”

    安远侯笑着抚过她鬓角的发丝:“你的思量,外祖向来都是信得过的。无需多问。可终究还是心疼你, 毕竟衍州才是远离是非之地。你好不容易在衍州站稳了脚跟,赢得了人心,却放弃一切回到这里来,外祖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是拖累你了。”

    “非也。”

    元蘅道,“或许从一开始,先帝就是要我回来的。”

    她今日穿着的是进宫觐见皇帝的官袍,她已经极少穿这一袭衣裳了。她毫不犹豫地翻过了袖角,给他看着里面的内衬,上面有一块缝死了布料。

    待安远侯看清楚那是什么,忽地开始剧烈地咳嗽。

    元蘅将衣袖拂了回来,正色道:“外祖,若我想要在这乱世里偷生,那太容易了。燕云山连着保原山,将衍州围得足够安全。可是衍州之外呢?若我没有亲眼见过逃难的流民也就罢了,可是见过了,就再难以袖手旁观了。”

    庭院里的哀嚎声没有止息。

    但不够。

    只是让一个陆家纨绔付出代价远远不够。

    安远侯还是不放心:“但总要周全自己不是?如此这般,不是将陆从渊得罪了个彻底?”

    元蘅道:“这脸皮早几百年就撕破完了,他若是真有能耐,也不会任由我活到今日了。陆从渊心怀不轨,闻临不是明君。北成……不能交给他们。”

    还没等到安远侯的答话,游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漱玉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连呼吸都喘不匀,急切道:“醒了,他醒了……”

    这陆钧安果然是有解药的。才服下没多久,宋景就有好转,只是身子依旧虚弱。

    大夫诊脉过后找准穴位施针,宋景却轻微地蹙眉,微侧脑袋看过来,在帘后看到了元蘅的身影。

    许久,他什么话都没说,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声。

    元蘅走近去,看着宋景苍白的面色:“第一回听表哥叹气。”

    宋景无力一笑:“我也原以为,我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叹气。”

    出身好家世好,被所有人宠着纵着,多少人求之不得,哪里会有烦扰呢。

    费力起身,却因四肢酸软,他只得又仰躺回去,看着帐顶,喃喃道:“我又拖累你了是不是?”

    正此时,侍女将才煎好的药端了过来。元蘅接过药,在他的身旁坐下,搅着汤碗散热。“没有。我都听说了,表哥很出人意料。侯府若不是你撑着,只怕早被人吞了,也没今日了。”

    喂给他一勺药,她继续道:“燕宁府的崔志也跟我来信说过,你认出了燕云军,提前就与他打过招呼了。很好,我当初无法与你互通书信,还怕你不知此事呢。已经做得这般好了,怎么能叫拖累?”

    咽下药,宋景的眼角似有泪痕:“可是十二卫没了。爷爷半辈子的心血,丢在我手里了。”

    元蘅道:“但你娘亲回来了。一家人能团聚,就是世间顶顶走运之事。”

    放下药碗,元蘅道:“我让漱玉来陪你说话。”

    “别!”

    元蘅的步子迟疑了:“为何。”

    太狼狈了。

    曾经风光之时尚有资格说一句仰慕心悦,可是真的落魄了,他连句喜欢都说不出口。

    他抹去泪痕,转而问道:“外面谁在哭喊?”

    元蘅道:“陆钧安。我请了杖刑,让他偿债。”

    在这一瞬,宋景明白了元蘅执意在劝知堂外处置陆钧安的用意。为他出气只是其一,而让宋景明白,无论何人都不能随意欺辱侯府,让他振作起来才是最重要的目的。

    乍然想通,宋景的心境与方才的郁郁截然不同。

    使尽浑身力气也要爬起来,他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坐正:“我想见漱玉。”

    漱玉一直都在屏风的后面,连他那句“别”都听清楚了。她心里闷着一口气,接过了元蘅递过来的药碗,坐在了他的跟前。

    可她不想质问。

    宋景已经尽了自己全部之力了,他试着在做一个够格的侯府世子,试着保下这个家业和所有人的性命。

    他什么都没做错。

    元蘅出去了,房中只剩了他们二人。

    宋景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漱玉没答他的话,只喂药。

    见宋景不肯喝,她才终于狠声道:“你喝不喝!”

    “喝……”

    宋景俯身去就汤匙,咽下这一口汤药,蹙眉也要强笑,“我喝,你别生气了。”

    怎么能不生气……

    他半点都不爱惜自己。若是那酒是致命的,此刻他岂不是已经死了?

    眼泪滴进药中,漱玉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准备出去重新换一碗。可宋景却接过了这药,端起一饮而尽。

    “掉进去了。”

    她是说眼泪。

    宋景嘿嘿笑着:“无妨。”

    他试探着触碰了漱玉的指尖,见她没有抗拒,才得寸进尺地握住了她的手。指缝相扣的温热一直熨烫进心底。握着她手的感觉很踏实,好似那场不知尽头的分别,以及他饮下毒酒的遭遇,都只是他做了一场梦。

    “我可以抱你么?”

    饮下那盏酒,他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还能再见着她。

    漱玉摇了头:“除非你想扎死我。”

    低头看了身上还未拔去的银针。

    宋景终于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挠了挠头:“我忘了。”

    “漱玉。”

    “嗯?”

    宋景低下头:“虽然我现今什么都没做成,还将侯府变成了这副样子。可我不是以前混吃等死斗蛐蛐逗鸟的宋景了,我有在试着改变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了么?我……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

    漱玉宁愿他永远是曾经的模样。

    纵使所有人都说他不争气。

    漱玉的泪再度落下,滴在他的手背。她同样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

    浓云遮天蔽日。

    雪原上策马而行,马蹄声碎乱。

    冷箭从斜后方射来,闻澈提剑“当”的一声挑断,夹紧马腹继续驰行。

    一阵接连的马身坠地的声音传来,闻澈才扯紧缰绳,停下来转身看过去。身后的徐舒兴奋地叹了一声:“成了!”

    闻澈舔了下自己渗血的唇角,用拇指揩去血迹,之后在风雪之中带兵折回。

    赤柘人还是不懂,乘胜追击不一定能一击毙命,殊不知过了两地的边界,往江朔来的每一步,都是事先做好的埋伏。

    等的就是这只鹰往圈套里来。

    因为雪势过大,这场仗打得格外艰难。粮草将近断绝,将士们的锐气也被挫伤不少。饿着肚子打仗,谁都无法全心投入其中。

    赤柘人狡猾得如同极度适应这种恶劣环境的雪狐,前段时日江朔军连吃几场败仗,更是让赤柘人轻看了。

    正是被轻看了,今时才能一举拿下。

    引着赤柘人的骑兵在这里绕了许多圈了。再熟悉地形的狐狸也合该忘形了。引着他们往两山夹道中来,江朔军才过,便见埋在雪地中的麻绳被人绷直了,直直拦了马蹄,山上的巨石也开始朝下滚落。被两下夹击,赤柘人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

    回了帅帐,徐舒还跟在闻澈的身后絮叨:“殿下怎么就能确定他们今日会跟上来?”

    闻澈晃了晃自己卸下来的钢甲,松缓着被压痛了的手臂,道:“前几场都吃的败仗,赤柘人也谨慎,绝无可能追上前来。今日我特意穿了这一身钢甲,要的就是他们认出我,从而跟上来。一举杀了我,他们可就要得意死了。”

    话刚说完,他掀开帅帐帘子看着外面承载辎重的马车,道:“那些是什么?”

    “哦,今晨出发得早,忘了与您说。”徐舒指着那些辎重道,“是启都送来的粮草。说是皇帝亲自下旨拨给咱们江朔军的。我都查过了,是新鲜的米粮,没有坏的。启都那边还传话来,说肃州粮道之事在办了,要咱们安心。”

    “哦?”

    闻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首冲徐舒笑了,“我这皇兄转脾性了?我还以为他巴不得咱们都饿死呢。”

    徐舒叉着腰:“他又不是傻子。赤柘越过江朔,他也活不了。高坐庙堂的舒服日子哪里不好?他自然不会跟咱们过不去。更何况,有元大人在,什么解决不了?”

    “跟元蘅有什么关系?”

    闻澈将帘子放了下来,看向徐舒。

    完了,说漏嘴了。

    徐舒尴尬地沉默着。

    直到闻澈看出异样,再度质问他:“元蘅在衍州,这些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瞒不过去了。

    徐舒心一横:“元大人不在衍州。”

    闻澈听不明白:“怎么可能?她不在衍州还能在何处?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你们都瞒着我什么?”

    徐舒放低了声音:“她,她回启都了。”

    第100章 遥望

    擦拭着剑刃的手滞住, 他的眉皱成一团,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闷痛,喉间有股腥甜之感压不下去。

    心绪不宁, 只会和着旧伤一同发作。

    见他不适,徐舒连忙迎了过去, 扶着他坐下:“您本来就有伤, 就别动怒了。”

    闻澈甩开了他的手,打开水囊将水饮尽, 才狠狠地瞪了徐舒一眼, 斥责道:“本王现在是管不了你了, 越发僭越不知分寸!”

    徐舒往后退了两步, 一撩袍摆跪了下来, 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属下是为了殿下好。元大人也特意嘱咐过不许您知情。不然以您的脾气, 只怕不肯。”

    “你也知道我不肯!”

    闻澈扬高了剑鞘就要揍他, 却在快要触及他肩背之时收了手,恨声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元蘅的副将,跟她打着商量来欺瞒我!老实交代清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营帐外风声飒飒, 几欲把帘布吹开。

    徐舒跪着地上, 许久没吭声。毕竟他最是熟知闻澈的脾性,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把元蘅留在启都那样凶险之地。

    其实徐舒才是其中最为难之人, 若是他一直隐瞒得好,而元蘅在启都真的出了什么岔子, 他才是要愧疚死了。而他若将这些事都说明白了, 只怕会妨碍江朔这里好不易稳定下来的局势。

    闻澈怒极:“你说是不说?”

    索性将实情说明白,徐舒道:“起初在琅州时, 听到元大人这般与属下说,属下心中也慌得很。当今皇帝什么脾性,谁人不清楚?可是启都乱了,安远侯府出了不少事。这承运辎重的军官来时与属下说,侯爷遇刺身子不好、景世子也中了毒。现今我才理解了她,回去是对的。”

    回去的决定对与不对,闻澈不想论。

    他强忍下胸口的闷痛,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跪着的徐舒:“在琅州时你就知晓了?就我不知晓,对么?”

    他站起身,道:“她那时身子不好,我又忙于琅州军中之事,于是便让你多照看她。好啊,照看得好,你和她一同来瞒我?今日若非你说漏了嘴,又打算何时告知我呢?”

    徐舒理亏,没说话。

    闻澈闭目冷静,像是被钝刀子割在心口,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现今的启都是如何的水深火热,你心里不清楚么?你不拦着也就罢了,还不告知于我?她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要我如何?”

    “殿下……”

    从应下元蘅这桩请求,徐舒就心中一直忐忑,“元大人言之凿凿,我瞧着回去也没什么不对的。”

    “可我不要她争这些!”

    这口气如何也顺不下了。

    闻澈随意地披了件衣裳就要出去,徐舒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走到那些辎重粮草跟前,闻澈看着祝陵在点数,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唤他上前来问话。这段时日祝陵为了江朔军的粮草,几乎是吃不下睡不着,好不易启都有了消息,简直就是救命的。

    闻澈检查了其中的米粮。

    这数万石粮食,确如徐舒所言,是新鲜的。当今天下缺粮,百姓单单是供给自己都困难,启都能调度出这般多余粮着实是不易。

    元蘅顶着多大的压力做下这些事,自是不必言说。

    闻澈终于再度开口:“从闻临口中夺出这点东西,只怕艰难。启都那边怎么说的?”

    徐舒答:“押运之人只说这些是朝廷拨出军需,要您好生准备与赤柘的作战,待战事平歇,要您交还帅印。”

    闻澈蹙眉:“元蘅的消息呢?”

    徐舒道:“来人只说元大人如今官拜内阁次辅,备沐皇恩。旁的,就没听说了。此人还想亲自见您,属下没准许。毕竟不知底细,还是少让他在您跟前晃悠为好。”

    闻澈“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绕着这些辎重踱步。

    “属下知晓您心疼元大人不容易。”

    徐舒跟上他的步子,“可就是因着不容易,她才不愿让您知道啊,怕的就是您一时冲动,不顾大局。今时无论如何,您都应当以江朔为重。即便您回了启都,也是自投罗网,闻临可不会放过您的!只有在此处,您也才有为之一搏的机会啊!”

    闻澈烦躁地瞪了他一眼:“念经一样!我何时说要回去了?”

    “不……不回去啊……”

    徐舒这才冷静下来,放慢脚步。

    闻澈沉默地逐一查验粮草,良久,才拍了拍肩上的雪粒,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际。

    江朔什么处境?耗了这般久才赢了一回,赤柘随时再冲回来。天下不保,什么权争都没用。何况闻临最是忌惮江朔,想来不敢如何针对元蘅。

    他阔步往回走,“有我在此处,她才能无恙。”

    伤病还是没瞒住。

    军中的大夫替他诊脉之后,发觉闻澈虽外表无异,可是内伤极重。

    大夫捋着胡须追问,才知晓在一次在引赤柘部深入雪山之时,闻澈的马受伤从而铁掌滑脱,闻澈整个人摔下马,后背撞向了巨石。为了不耽搁军中之事,闻澈并未声张。

    按道理来说,这坠马尚不至于留下这般重的伤疾,正是多年前在衍州坠过崖留下旧疾,这才导致今时的内伤。

    旧疾加新伤最是耗人,大夫也没旁的法子,只能先开了药方,吩咐人将药煎了下去。

    闻澈蹙眉撑着桌沿起身,听着帐外的动静,知晓是祝陵等人在说话。

    见他出来,祝陵抱拳:“殿下。”

    闻澈问:“这是做什么?”

    祝陵答:“启都来的人要折回了。此番虽是陛下下放粮草,可这押送粮草之人正是元大人的亲信。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话要他捎回去么?”

    捎话么……

    提起元蘅,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什么情绪了。既恨她这般费心瞒着他,又疼她做事总是不周全自己。

    “没有。”

    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高兴,祝陵走了过来,放低了声音:“殿下真的没有话要传么?若要启都再来人,可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闻澈轻笑地看他:“祝陵,你也糊涂了?他说是元蘅的亲信,你就信么?闻临派人来江朔,可是摸清我底细的好时候,怎么会让元蘅的人跟着呢?若是元蘅派人来此,又怎会……连封信都没有呢……”

    分别许久了。

    他快要忘记上回抱着她是什么感受了。

    本想着元蘅是在衍州,只要他挤出空隙来,总能是见上一面的。谁知元蘅竟是早就做好了诀别的打算,怪不得那几日她看着郁郁寡欢。

    可叹那时他还不明白。

    不明白元蘅早已做好了再不见他的打算。

    好狠的心。

    若是她遣人来,总归是要哄他的罢。

    她总是不会哄人,说句软话吝啬得不行。

    可就是这样半点温婉也没有的人,总是在某些时刻,戳得他心软。

    闻澈搓了把冻僵的手,一改不高兴的神色,冲祝陵笑了声:“什么话都不必此人来传。但你要装装样子,在此人跟前装作江朔军从无困境的模样,并且多关心几句元蘅的近况。此外,我的伤病,千万不要提。”

    祝陵没听懂。

    闻澈解释道:“让闻临知道我不可能弃元蘅于不顾,她在启都的日子或许就会顺遂一些。”

    是夜,军中之人燃了篝火,三五成群地围着分食烤羊。

    入冬之后,凌州的军粮运过来一回,之后便再寻不出能供给军队的粮食。毕竟凌州百姓也是要活命的。

    江朔地界苦,将士们已经数月没吃过什么正经的东西了,现今能打个荤腥着实是不易,于是便热热闹闹地偎在一处。

    徐舒吃不下去,总是还惦记着闻澈的伤。可闻澈自打天色未暗时说了句困倦了,不许人打扰,便再没声息传出来。

    跟着闻澈做事这么多年,他对自家殿下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了。平素逗乐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真当有了什么要紧事时,他是一声都不吭的。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帐子外的吵嚷声以及木柴燃烧时的毕剥作响都渐渐地远了,将他的意识都从此处剥离。

    渺远的记忆,再度回来。

    他梦到了燕云山。

    时值盛夏,燕云山被葱茏的树木遮盖,日光的斜影只能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将尘灰映亮,仿若飞舞的碎星。他仿佛还嗅得到雨后馥郁的青草香,以及潮湿的泥土散发出的浅薄的腥味。

    前面行走之人背影健硕,布鞋踩进泥泞里,沾了一层草籽。

    闻澈觉得眼熟,想要跟上去瞧个清楚。

    那人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闻澈:“容与公子,前面就到了。”

    是曲青竹。

    闻澈全然想起来了。

    曲青竹的手还带着伤,裹着厚实的绷带。夏日闷热,绷带的边缘处可见汗渍。

    他一边走一边与容与说话:“听闻容与公子今日要远行做事,将您半途拦回来着实是冒昧。只是姑娘有事要与你说,在府中不方便,便在山顶那株老树下候着您呢。”

    闻澈听到梦中的自己说:“曲副使的话,在下自然是信的。”

    燕云军中有人对他不满,是曲青竹为他拦了致命一击,从而才落下了手伤的。那时的他对曲青竹没有半点防备。

    可是今时闻澈却隐约觉出点不对劲来。

    他要离开衍州,是元蘅亲自送行的。为何元蘅又要人将他拦回来,约在燕云山说话?

    曲青竹还在说话:“我在燕云军中许多年了,可是元将军总是对我有颇多防备。其实我都清楚,只不过因为我曾是柳全将军的旧部。我没能跟着柳全将军去琅州,留在了燕云军中。可被人防备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他停下脚步,背后就是悬崖,有燕雀掠过层云,俯冲而下。

    “容与公子,我本就处境艰难,你还要查我的部下……你就这般看不惯我么?当日是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这般恩将仇报?”

    梦中的闻澈怔了一怔。

    他解释:“并非是针对曲副使。此番整顿是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曲副使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怎配让二皇子殿下难忘?”

    曲青竹笑得浅淡。

    闻澈彻底僵住。

    他终于缓缓明白过来,自己的身份已然被曲青竹识破。

    此番是个圈套,根本不是元蘅在此等他。

    曲青竹道:“你隐姓埋名往衍州来,是冲着吞掉元氏罢?元成晖依靠于陆家人,你和梁晋谁都坐不住了。你利用姑娘的情意谋私利,她可知道?”

    “我不是……”

    梦中的闻澈开始往后退。

    他退一步,曲青竹朝前走一步。

    直到两人的位置反了过来,闻澈被逼至崖边,曲青竹才道:“是不是如此,你心里最清楚。你接近元蘅,插手燕云军事务,真的是出于好心么?你分明与元氏有着宿仇。你这般心思缜密,却不想百密一疏,被我查明了身份。我受柳全将军的赏识,这辈子都会效忠于他,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毁掉我苦心经营的一切。”

    “殿下,走好。”

    曲青竹忽然抬掌,重重地推在他的肩侧,将他整个人推向了万丈深渊。

    风声过耳,万物失音。

    从这场梦中惊醒之时,那点残缺的记忆终于归于完整。

    闻澈大口地呼吸着,指节捏得死紧,试图让自己整个人镇定下来。

    帘帐被挑开,徐舒端着一碗药和一碟烤羊腿过来,看着寒冬天里闻澈的满头大汗吃了一惊:“这药这般发汗?”

    闻澈摇了摇头,没应声。

    许多事都需要捋清楚。

    他明白了自己这回来到衍州再逢曲青竹时,曲青竹眼底的震惊来源于何处了。他那一句“曲副使操练辛苦,还是要注意手伤”,对曲青竹而言又是何等的惊吓。

    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往琅州来,清理自己留下的罪证。

    闻澈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衍州了。

    那时总是往衍州去,一则是为了拜访褚清连,二则的确是为了摸清楚燕云军的底细。行军打仗之人,最忌讳不知对方的根基。

    元氏虽然历来在权争中处于中立,可是当年的谋逆案中,元成晖公然对梁氏落井下石,这便意味着元成晖是偏向于屈从陆氏的。

    闻澈又岂能在俞州安睡?

    起初的想法的确是不堪的。

    可闻澈扪心自问,他对元蘅的心思却没有掺杂半点此种不堪。

    在石桥初遇之时,在褚清连的小院中重逢之时,他都不知晓元蘅的身份。

    诚然他恨元成晖,可真的遇上了她,他又总是心软。

    元氏是元氏。

    她是她。

    这话他说过无数次,他也的确是这么照做的。元蘅是生着辉泽的天边月,所有萦绕在她身侧的浓云都是妨碍。

    只要她在那里,他眼里就只有她。

    “曲青竹呢?”

    徐舒不解:“提他做什么?他不是被元大人处死了么?”

    处死了……

    闻澈抹着汗,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做个梦险些给人做傻了,这么重要之事都给忘了。

    上回在雪山底下,元蘅纵马来见他一面,也说了些琐碎,的确提过她在衍州查出许多曲青竹与陆家人的牵连,当即就处死了。

    说来也巧,阴差阳错间,元蘅也算给他报仇了。

    徐舒见他不吃东西,也不肯再饮药,便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你将自己饿死病死算了,反正我瞧着元大人命苦,也不差多这一桩了。想也知晓她如今在闻临手底下做事有多艰难……瞧您这伤病,估摸也挨不到成亲的时候了……”

    “滚……”

    闻澈的哀伤情绪被这人全给哭没了,他接过药汤饮了,斥道,“你嘴碎就罢了,怎么还咒我死呢?”

    徐舒继续念:“属下也命苦,您瞧这……”

    “真滚!”闻澈将他给轰走了。

    看着手中的烤羊腿,他咬了一大口。

    徐舒这碎嘴说的也不无道理。

    还不能死。

    至少还得活到回去跟她算账,听她说些软话哄他。

    他自认为自己还算好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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