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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锋芒

    裴江知颇为谨慎地在清风阁中落座, 不明所以地看着临窗而坐的闻临,思来想去也不知他唤自己来此究竟是何用意。

    没等多久,苏瞿也到了。

    这段时日朝中不平静。

    皇帝重病多日, 随时可能病逝,那时只要裴江知站出来拥立闻临登基, 所有事都可迎刃而解。可皇帝临昏迷之前却交待让明锦守着朝云殿, 旁人一概不见,这种旨意便足够让闻临不安。毕竟明锦是梁皇后的女儿, 是闻澈那边的人。

    闻澈虽不在启都, 但是这种不安仍旧伴随着闻临。

    苏瞿亲手给裴江知斟了盏酒, 眼皮也没抬:“听说那沈钦辞官了?”

    皇帝未醒之时, 这种官员调任之事皆由裴江知所管。他是看不上沈钦, 但是从未想过一个凭借自己走到今日境地之人, 竟会在一切都走向顺遂之时选择辞官回乡。

    心已不再, 强留无用,裴江知准允了。

    他有心替沈钦辩解一句:“是病了要回乡休养。”

    嗤笑一声, 苏瞿仰头饮了酒:“只怕是心病了,想逃。说白了这种人就是不堪重用, 没有享福的命。”

    “福?那依苏大人看, 当今这朝堂之上, 谁能享到福气?”

    苏瞿看了眼一直不言语的闻临,将瓷杯搁回案上, 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屋中甚是清晰。他清了清嗓子:“自然是跟着越王殿下做事之人才能有福分。不甘的,不服的, 或者想半途而退的, 都只能是死路一条了。裴大人听明白了么?”

    如此明显的告诫,裴江知再听不出就是傻子了。与元蘅同朝为官之时, 他对元蘅多有包容,只怕早就惹得闻临不悦了。只是到了如今境地,他们才肯明说出来。

    裴江知淡笑:“那是自然。”

    看够了窗外的景致,闻临抖了抖袍袖坐正来,指着案上的菜肴,颇为亲切地对裴江知说:“裴大人别只顾着说话,也吃菜啊,看看今日的合不合口味。”

    拾箸尝罢,裴江知挤出一抹得体知分寸的笑:“自然。”

    “过往裴大人从不会如此敷衍,闻澈回来几趟,大人就与本王生疏了。可是闻澈终究不会娶大人的女儿,大人可别糊涂,妄想着能再官至更高,做国丈呢。”

    闻临尝了口菜肴。

    若说方才还只是暗示,此言便是明面上的指责了。

    裴江知慌忙起身站于屋子正中,拎着袍摆跪答:“殿下折煞臣了,臣不敢有此心,更不会做此想。”

    其实裴江知心中清楚,如今朝中久无人主事,这等担子落在自己肩上是不合规制的。

    曾经还有闻临,如今皇帝却连这点权力都不肯给他,若真是一不留神皇帝驾崩了,真不知会不会忽然冒出什么传位诏书。闻临心中没底,便只能找他的茬出气。

    谁也不敢确保这世间真的没有这样的东西,闻临能做的只有让皇帝不能亲口承认这件东西的存在。

    也就是皇帝最好永远别再醒。

    能进朝云殿的只有明锦和裴江知,就算是蕙妃都不能侍奉在侧。想通此事,裴江知觉得汗毛都是直竖,只盼着是自己想多了,千万别逼着他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好。

    闻临的确没说,只是从坐席中起身,将他扶起:“只是玩笑话,裴大人怎么还认真了呢?如今朝中无人做主,本王自当担起此责,奏疏明日就送来越王府罢。”

    “可是……”

    只是这两个字,闻临的脸色就变了。

    苏瞿冷笑道:“裴大人可是什么?如今羽林军尽归殿下所掌,启都城外的防驻事务都是越王妃的母家在做,还能出什么岔子呢?若是不识时务,您也可与沈明生一般辞官回乡了。”

    哪里有什么辞官回乡。

    若是他不听从,一旦越王登基,根本就不会有他的活路。他在朝中辛苦经营多年,并不想落个凄清晚年或者不得好死的结果。

    他拜答:“……是。”

    这顿饭谁都吃得没滋没味的,裴江知本想着找个借口告退,也好躲个清净,谁知话卡在嘴边,他见到了挑帘而入的宋景。

    裴江知其实不大认得宋景,毕竟他身为首辅,与武官关系并不密切,与武官家中的纨绔孙儿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他在家中倒常听裴鸢提起,说闻澈身边跟着的那个小世子有多不争气,书读不好,兵法也不会,整个就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

    可今日一见,却并非如此。

    宋景一袭劲装,行走如风般利落,只是简单地见礼,他便站在堂中道:“军中正忙,着实分不开身,不知殿下有何事要说?”

    “先坐。”闻临摆了下手。

    宋景嘴角噙着的笑淡了些:“不坐了,有事就说,没事真得走了。”

    果真是一派少年心性,喜恶爱憎都放在面上,丝毫都不会遮掩。

    真不愧是能与闻澈玩在一处的人,裴江知竟觉得宋景这种态度甚能解气,将方才自己在闻临这里憋的一肚子气都报了回去。可与此同时他又不免心慌,毕竟如今安远侯未醒,闻澈不在启都,就连元蘅也在衍州鞭长莫及,这样的少年人不给闻临面子,只怕要吃亏。

    见闻临没接话,宋景转身就要走,谁知还没碰到帘子,便见一个侍卫将刀抽了出来,拦住了宋景的去路。

    果然如此。

    宋景头也不回地轻蔑道:“殿下这是何意?”

    闻临重复:“先坐。”

    闷着这样的一口气,宋景只得坐回来,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真是中邪了才会来赴闻临的约,他能安什么好心?

    “坐了,殿下有话直说罢。”

    宋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屏风,将不耐烦直接挂在脸上。

    早就知道宋景是个软硬不吃,苏瞿不想让闻临再动怒,平白伤了和气,便主动开口道:“世子,如今侯爷受伤未醒,算是顶要紧的大事了。殿下是想关心您,才摆了今日这桌酒菜,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和气,好。”

    他一句废话都不说,只应声。

    苏瞿道:“如今十二卫主帅空悬,兵部的决议是,将十二卫调遣令牌收回。此事殿下和首辅大人都是赞成了。世子看何时方便,将十二卫交割清楚啊?”

    听罢这番话,宋景扭头看向裴江知。

    这才是顶冤枉的,裴江知也是才知道自己“赞成”过了。

    见裴江知沉默不语,宋景微挑了眉:“兵部?你们兵部凭甚做这种决议?早些年陛下便说过,十二卫不归兵部管。”

    “世子这话可就不对了,兵部不管军务管什么,难不成十二卫就是你侯府的私兵了不成?”

    宋景毫不留情地反驳:“倒也不必非此即彼,硬要给我安什么罪名。陛下起初要兵权散开,求的不就是相护牵制么?难不成你觉得自己做了个兵部尚书,便能调动天下兵马?没事少做这种梦,我瞧着大人您都糊涂了!十二卫不是羽林军,跟您可半点搭不上边。”

    被他的直言不讳气得够呛,苏瞿的手都是抖的。为官这些年,倒还从未有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

    裴江知唯恐宋景的直率惹了祸,便主动出来打圆场:“世子,苏大人不是那个意思,千万别起争执啊。只是您在府中娇惯久了,只怕不熟悉军务,眼下侯爷伤情未愈,十二卫可不能就此耽搁下了。若是能有个经验丰富之人领军,不是更好么?”

    “不好。”

    宋景多余的什么都不说。

    入屋内摆放新鲜果蔬的小厮察觉屋里这剑拔弩张的气息,连头也不敢抬地搁了东西就要走,临出门还被门口的侍卫吓出一后背的冷汗。

    感叹完这年头银子不好赚,他收了托盘就碎步顺着木梯跑了,咚咚声传回屋中,划破这点沉默。

    闻临终于再度开口:“不好就不好,这都好商量。世子觉得自己能行,代掌十二卫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切莫因此与本王生了芥蒂。日后还有很多要倚仗世子的地方呢。”

    冷笑一声,宋景看向门口的带刀侍卫,目光瞥向闻临:“这就是殿下的倚仗?”

    闻临示意那侍卫退下。

    宋景见人撤了,才心平气和地说了句:“我倒是不怕死,但是谁能让我死,谁才算真的有本事。所以没事别拿刀吓唬人,谁不是军营里出来的呢?文徽院待这么些年是爷爷让我磨性子,不然依我的脾气,今日一只手就能掰折那侍卫的手臂。”

    后面的话是他说来撑场面的,但前面之言却所说非虚。

    他若活着,闻临倒还有可能牵扯一下十二卫。但宋景若是死了,安远侯与其孙一同出事,依照安远侯在朝中积累的声望,单单是唾沫星子就能把闻临淹死。

    这个险他自然不会冒。

    闻临面上的笑意愈来愈勉强,袖间的指节捏得直作响。

    “澈弟回了江朔,世子如今在启都确实艰难,毕竟没了靠山。但……”

    闻临的话还没说完,宋景便打断了他,笑道:“真是有趣。同样的话对首辅大人说一遍就罢了,对我说可就没甚用处了。毕竟我愚钝,实在难以领会殿下的用意。今日便说到此罢,不叨扰了,告辞。”

    方才还没入内之时,宋景有心在外听了屋内的谈话,也清楚闻临是如何用闻澈不在之事威胁了裴江知。进来之前,他便明白他要么态度强硬,要么就只能臣服了。

    见宋景毫不留情地走了,闻临几乎要将杯口捏出裂痕来。

    裴江知忙道:“别看他及冠了,说到底纨绔心性,殿下莫要气坏自己身子,也别……”

    也别迁怒于他。

    闻临的怒意缓缓退去,冷笑道:“没想到还挺硬气。但硬骨头,就有硬骨头的啃法。若是啃不动……”

    苏瞿笑了:“这种人也就凭着自己手里那点家业嚣张了,其实威风都是虚的。就跟元蘅一样,曾经再如何有无限风光,如今也不可能回来了。硬骨头,啃不动就剁碎,也都好办得很呐。”

    他举杯,裴江知犹豫良久,却也不好明面上再说什么了,只得举杯应了。

    这酒谁饮得都不畅快。

    第82章 琅州

    抵达琅州之时, 已经将近日暮。

    此番来这里,元蘅并未告知琅州知州,如若不然许多事都不方便再查下去。

    到这里之后, 她发觉琅州的水害的确是最轻的。过往的琅州也是以农田为主,只不过后来不知何故农田荒废许多, 桑蚕兴盛起来, 因此并不能供应过多的粮食。

    直到真正进入琅州城,元蘅也没想通究竟是何种原由导致的流民激增。

    在一家客栈落脚暂歇, 元蘅一袭不惹眼的男衣, 加之漱玉随身携佩刀, 店家小厮半点都不敢轻慢, 见着就忙不迭地准备好了上房和茶食。

    还没往房中走去, 元蘅正与漱玉低声说话, 擦肩却走过一个盛装打扮的妇人。

    那妇人约摸比元蘅要年长十来岁, 风华丝毫不减,色如春日桃花, 举止也甚是得体。她大概是这家店的掌柜,不徐不疾地从帘后走出, 倚在柜台边上翻看账簿, 而那小厮颇为恭敬地唤了一声“梁夫人”。

    实在没忍住多留心看了几眼, 元蘅总觉得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个梁夫人。

    分明是素未谋面之人,可那种熟悉感却翻涌而来。走到自己房门口, 漱玉推了她一把,元蘅才真正回过神来。她将遮挡的帘布掀开一条缝, 再次看向那位梁夫人, 依旧没想通自己在何处见过。

    入了夜,元蘅并不饿, 却换回了女衣,簪好发,朝着客栈正堂中走去了。

    那位梁夫人还没歇下,在柜后执笔蘸墨算着账,另一只手微动,将算珠拨得发出一阵脆响。大抵是感觉到来了人,她将账簿合上看向元蘅,半点笑意也无:“怎么?”

    “讨水喝。”

    梁夫人这才弯了唇,说话时声音不算温柔,但是清越:“吩咐小厮送房中去就行,怎好劳烦客人亲自来讨?”

    话虽如此说,梁夫人却起了身,给元蘅备好了一壶茶水,正准备亲自送去她的房中,元蘅却拦了下:“就在堂中饮一碗就好,不必劳烦夫人送回房中。”

    梁夫人也不推辞,放下茶水后应声:“好。”

    讨水只是推辞,房中多的是准备好的茶水。元蘅从未来过琅州,但也知道眼下的琅州流民众多是因为绝了生路,沿路上歇脚的店家都是一副忧愁模样。

    这位梁夫人却不同,店中虽客人极少,她见了来人却依然不甚热情,连元蘅从男装变成女衣也不惊讶,只是冷淡地做自己的事。

    好似这生意做与不做也没什么所谓。

    “夫人是独自撑起的这家店么?”

    元蘅试着搭话。

    梁夫人一怔,停了笔抬眸:“当家的早年病死了,我的孩子也病死了,自然是我一人撑着。”

    她的坦率令元蘅一惊,这才觉得自己问话冒犯了,忙道:“对不住,是我不该问。”

    “这没什么,乱世里讨生活,就是这样的。”

    算盘珠劈啪作响,梁夫人却轻淡地继续闲聊,“一个人谋生不算苦,前些年被大将军强娶做续弦才叫苦。我们这些市井中人,无权无势,还不是被人拿捏么?后来眼泪都熬干了,才谋得一封和离书,如此才能做些小生意,倒也清闲……”

    “大将军?”

    梁夫人笑答:“他已死了,不必再提。”

    琅州已死的将军,还能有谁,自然是当年被元蘅亲手所杀的柳全。

    元蘅倒是从不知道柳全还做过这样强娶的混蛋事。但他人已经死了,梁夫人看着也不像沉溺于过去的不够洒脱之人,确实没必要再说下去。

    饮尽碗中的水,元蘅正准备告辞去歇息,却被梁夫人叫住了。她起身绕出柜台,走近元蘅,看着她发间的玉簪,若有所思道:“姑娘这簪子是何处得来的?”

    元蘅随手簪上的,也没顾上瞧是哪一支。她抚摸了下,明白这是当日她从闻澈的发间取下的那支。

    她随口敷衍:“家中郎君给的。”

    闻言,梁夫人的神色微变。

    本要碰到的手骤然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元蘅的身上,许久才道:“那郎君是启都人氏?”

    这下换成元蘅吃了一惊。

    方才她只以为梁夫人是觉得簪子好看,才多问了一句的,可是能说出启都,便足够证明她认得这支簪子,也认得闻澈。

    明白自己多话了,梁夫人忙解释道:“上等玉石,雕工精致,寻常地方不好找。郎君应当是达官贵人罢?此行怎么没有与你同来?”

    就算梁夫人再找补圆话,元蘅也确信她就是认得闻澈了。

    寻常人认得熟人,从不会连人头上的簪子都看得清楚,可知是格外熟悉,或者这发簪与她有何种牵扯。

    距离近了,元蘅并不遮掩对梁夫人的注视。就是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认得闻澈,她也见过。

    又能是何人呢?

    “是了,他有要事忙,便没有同行。”

    元蘅说罢,将瓷碗放回原处,笑着点头示意。上楼之时她微微侧目,便瞧见梁夫人一直在看她,目光久久没有收回。

    帘布落下,隔断了这束目光,元蘅才恍然想起了什么。

    就是见过。

    在一副画像上。

    那副画像上所绘的女子正值茂龄,与如今的梁夫人差别不小,所以元蘅才一时无法想起。

    可是那女子在记载中已经死了。

    翌日晨起,元蘅醒得早,她出了房门时正好瞧见了梁夫人。她与昨日的盛装不同,长发披散在肩上,虽随意亦可见仪容之端正。她还在拨算珠填补账簿,看着倦容面满,显然是昨夜没能睡好。

    元蘅也没睡好。

    她临出门,梁夫人叫住她多交待了一句:“小心行事,如今琅州挺乱的。”

    元蘅转身看过来,笑道:“琅州之丝帛天下闻名,我等也是慕名而来,想采买一些回去。若是夫人不忙,能否邀夫人同行?”

    没想到她会忽然邀约,梁夫人的笑意凝在面上,看了她片刻,道:“好。”

    梁夫人换衣挽发就费去了小半柱香,之后便与元蘅同行挑选丝帛。两人各怀心事,说话都是彼此的试探。

    丝帛选好,她又去给元蘅瞧制衣之绸布。她将元蘅手中正在抚摸的青黛色绸布搁了回去,柔声道:“这等颜色太沉,上面的花纹更是多此一举,若是换成凤纹,那才叫华贵漂亮。”

    “凤纹……”

    元蘅反问,“琅州丝帛供官宦不供后妃,夫人见过皇后的凤纹么?”

    梁夫人的手一僵,将布料捏紧了几分,眼角细纹因笑意更明显了起来:“没见过。”

    “没见过怎知漂亮?”

    梁夫人的笑隐去了:“猜的。”

    元蘅道:“猜得好,我见过。皇后娘娘解禁足参加春赏宴之时,我有幸见过一面。凤纹穿在娘娘的身上是真的好看极了。”

    说这番话时,元蘅一直在看她的神色。而梁夫人却不似方才的紧绷,抚摸着一旁的布料,温声岔开了话:“这个颜色好看,我瞧着适合你这个年纪。”

    她仿佛知道元蘅心中所想了。

    重新回街巷中时,两人并肩走着。梁夫人丝毫不再提凤纹之事,反而看着阴沉不见日光的天色,沉沉地叹了气。

    走出好远了,梁夫人漫不经心般随口提起:“若姑娘只是来琅州买丝帛的,那买完就快些走罢。琅州此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若我不是来买丝帛的呢?”

    梁夫人止步,回眸看着元蘅:“那就多留些时日,什么都会明白的。”

    夜里起了风,窗外的枝桠被风吹得乱颤,琅州城中分外空寂,除了呼啸声,旁的什么都听不到。

    才饮了药,漱玉看着元蘅手中多出的丝帛,不明白元蘅这一大早就跟着梁夫人出门,究竟去了何处,竟连她也不许跟着。

    “昨个你还说这个梁夫人不对劲,今日怎的就这般放心与她一同出门去?你若是在琅州出点什么事,我也不必回去了。”

    元蘅抬眼看着面前正闹情绪的漱玉,轻声笑了,将丝帛推给她看:“下不为例嘛。我今日出门收获颇丰,我就说了这个梁夫人绝非客栈掌柜这么简单。如今我终于明白琅州为何灾情不重,却又生出那么些流民了。从徐融还是知州之时,琅州官府便多了一道命令,要琅州丝帛。”

    “琅州供丝帛不是应该的么?”

    元蘅摇了摇头:“朝廷要丝帛,数额巨大,除了正常的朝贡,朝廷每年支出买丝帛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若是徐融看中了这一点,想要转从桑蚕是常理,农田不被重视也是常理。可偏不是这个原由。今日我才知晓,当日的徐融偷天换日做下了何等的冤孽。”

    梁夫人带着她没走多久,便推脱头疼症犯了,回了客栈中休息。

    而元蘅就独自在街巷中闲走,遇见了些家底还算殷实,不必奔走他乡的桑农,元蘅才从只言片语间窥见当年的残酷。

    “那时的琅州尚且重农,琅州米粮足以供给衍俞琅三州。后来朝廷下了要丝帛的令,徐融想投巧,而那时的琅州丝帛数量并不算多。徐融便逼迫百姓折粮为银,再折银为丝,从农户中征收大量的丝,交不上者都要遭殃。那时粮贱丝贵,这生意做下来就是要命的。而他就从中牟利,还借此向朝廷卖了面子。国库是充盈了,琅州人是没甚活路了……”

    听罢这些话,漱玉的嘴唇被咬得发白,恨恨道:“徐融竟是这种人?亏我当年还觉得他不与柳全为伍,也算守正之人呢!不过他死了几年了,与今时琅州流民有何干系?”

    乍一看这种人死了是为琅州除了祸,但其实并不然。

    元蘅道:“他这么做之后,名利双收。后来者可不是要效仿么?”

    只不过有一事她没想通。

    徐融能在琅州作威作福,定然在朝中有人撑腰。既然此事牟利甚多,他又为何被人不明不白地杀死在启都?

    漱玉问:“这些都是那个梁夫人告知的么?”

    元蘅摇了摇头,将手畔的丝都收好,道:“她可不是什么梁夫人,得叫一声梁大人呢。”

    “梁,梁大人?”

    漱玉怔愣许久,“那个梁大人?”

    “就是她。”

    传闻中那个谋逆案的始作俑者,按理说早就被处死了的,越权辅政的尚仪梁兰清。

    第83章 灭门

    从元蘅看到她的第一眼, 心中就生了隐隐的怀疑,那支闻澈的簪子更加笃定了元蘅的看法。所以她才会在次日清晨主动邀她同行。

    果然不出元蘅所料,她就是梁兰清。

    她问元蘅来琅州是否意在丝帛, 便证明她也猜出了元蘅的身份。

    不过也是,曾经在内廷之中跟随太后做事, 一步步走到朝堂, 传闻中行事干净利落且狠绝的梁兰清,又怎会是愚钝之辈?

    内廷女官一生最难碰到前朝政事, 尤其她姓梁, 生来就与陆家对立, 而她偏就成了陆太后最信赖之人。

    在太后垂帘听政的这些年, 梁兰清的帮助功不可没。只是后来太后自戕, 传闻中的这位女官也被扬灰, 从此再无人提及。

    可在距离启都的千里之外, 她竟隐藏身份好好地活着,连她的亲人都不知晓。

    听她透露的只言片语, 也能猜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过生了一身傲骨的前女官,就算是离开了家族的荫蔽, 离开了那些滔天的权力, 她依旧让自己在乱糟糟的琅州活了下去。单是这一点, 就足够让元蘅钦佩。

    “若真与你所说的那般,她既已活了下来, 这些年梁晋将军和殿下就在俞州,她为何不去投奔?哪怕隐姓埋名, 待在家人身边不比什么都强么?”

    元蘅许久没说话。

    梁兰清不知是为何活了下来, 或许是被人暗中相救,亦或许是皇帝心软。至于她为何不肯回到家人的身边, 元蘅不确定,但却想起一些传闻来。

    在启都世家之中,闺阁中的女子入内廷做女官的是少数。毕竟好的姻缘便能一劳永逸,他们更倾向于将女儿送入宫中做后妃,或者许配好的人家。

    当时皇帝已然及冠,太后依旧不放心还政于他。皇帝意欲临政却不能,便在气头上拒绝了迎娶陆氏女,转而立了梁氏女为皇后,也就是闻澈的母后。

    而那时的梁兰清,是梁皇后的胞妹,明明可以倚靠姐姐议一桩好亲事,但她却入了宫中做了女官。两姐妹都在宫中,相护照拂。闻澈在年幼之时也甚至依赖于梁兰清。

    后来不知为何,连宫中之人都不知缘由,梁兰清与皇后逐渐疏远。

    再然后她便留在了太后身边做事。

    在极长的时日之中,她都将宫规视若无物,接手许多前朝的政事。她在那时执意于兴办女子官学,太后也格外听从她的话,不顾众臣反对,兴办女学。甚至梁兰清还提出了让女子科考,只不过被朝臣驳回了,从此这桩事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在太后死后,女学也被废止了。

    这样的女子,在史官笔下就是祸害朝堂的妖女。

    史书上记——梁氏次女兰清,蠹政害民,后凌迟。

    所有的事,都被一笔带过,只有茶余饭后,偶有人提及些不知真假的传闻,从中可窥得她当年风采。就连元蘅也不知孰真孰假。

    元蘅猜测,她那般骄傲,顶着如此恶名,只怕是不想再回家去的。就因为她,整个梁家遭的难已经够多了,她可能不想再“祸害”下去。

    这位昔日女官,眼下就在楼下拨着算珠,记着这家小客栈的银两开销。梁氏兰清已死,窗外乱世与否和琅州梁夫人实在没什么干系。她的所有从容淡定,未尝不是一种心死。

    而只在元蘅的追问试探之下,她才展露一星半点的心软,引元蘅去看琅州的桑农,去看那些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的人。待元蘅看过了,知道了,梁夫人又换回自己的素衣,坐回小客栈的角落中,继续她的水深火热。

    所以她才会在街边与元蘅分别之时说了那一句:“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试试呢?”

    元蘅的动作一滞,看向漱玉,道:“梁夫人之事暂且不说,毕竟仅靠猜测来下定论着实太片面。不过今日出门时,我瞧见了一个人的背影。他怎么会在琅州啊……”

    或许是认错了,但那抹身影着实是太过于熟悉了。她是想追上去的,但是被身旁的小孩撞了一下,待她再看过去时,什么都不见了。

    “谁?”

    元蘅攥紧了手边的丝帛,蹙眉:“闻澈。”

    ***

    如今琅州知州是姓许的,但等元蘅赶去许府之时,却发觉朱门微开,缝隙之中可窥见里面的树木。元蘅依礼叩了几下门,却无人应,那扇门竟因她施力而敞开了。

    若不是看着那个酷似闻澈身影之人过了小巷往这边来,元蘅或许不会在深夜不眠之时,与漱玉一同夜探许府。

    层层浓云将月色尽数遮挡,夜色如墨汁倾洒。这样的许府着实太过于诡异,漱玉心中不安,将右手握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而元蘅则用力将两扇门用力推开。

    也是在那一瞬,元蘅看到了满院横躺的尸身。

    漱玉最先转过身去不看。

    她并非是害怕。

    这样的场景与当年姜家被灭实在是太过于相像。

    元蘅轻轻拢了漱玉的双肩,安抚道:“别看,在外面等我。”

    正松了手往里面走,漱玉却抓紧了她的手腕,努力地顺了气道:“我不能让你独自进去,太危险了!你抓着我,我不怕。”

    元蘅回握了她的衣袖角,两人一同往庭院中走。

    院中横躺的尸身尚有余温,元蘅伸手沾了点淌于地上的鲜血,还未凝固。这桩灭门惨案只怕才发生不到两个时辰。若是白日元蘅就跟过来,大概许府就不会遭此横祸。

    “怎么会……”

    元蘅胸腔之中的跃动很剧烈,这样浓重的血腥味也让人一阵恶寒。

    再如何说这里是知州府,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子竟然敢做下此事。而且不偏不倚地发生在今日,在元蘅抵达琅州,尚未来得及见过许知州的时候。

    太巧了。

    与当年她急着去见徐融,结果徐融也先她到达前便被人杀了一样。只是眼下更惨烈一些,是府中几十人皆遭了此难。

    元蘅再迟钝也明白了,是有人提前知道了她的行踪,并且赶在她之前做下这件事,好似生怕她会知道些什么。如今朝中一团乱,就算元蘅查到什么也无济于事,皇帝根本没有做主的能力。可这些人还是怕她,这种怕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跟着往里走,曲回的游廊之上都可见被杀的人的尸身,都是同样的死法,喉间挨了干脆利落的一刀,然后一击毙命。

    后院中忽然起了浓烟,不多时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元蘅惊觉此事,扯着漱玉的衣角便往回跑,道:“这里还有人!他们还没走!”

    只是还没跑出两步,便见利箭如风般擦过她脖颈间的肌肤,然后正中身后的红柱。紧接着便见更多的箭矢朝她们二人射来。漱玉抽刀格挡箭雨,却无奈敌暗我明,实在难以提前预知何处会有人躲着。

    这些人根本不是冲漱玉来的。

    每支箭都直指元蘅的咽喉。

    他们不仅针对元蘅,还清晰地知道她没什么武功傍身。

    若非熟悉,绝不能做下此事。

    忽地,房梁之上灵巧地跳下一个黑影,避开箭矢,迅速地朝元蘅奔来。只觉一个天旋地转,她被此人护进了怀里。他手中执剑,剑上已经染了许多血渍。

    熟悉的气息让元蘅有些发晕。

    微仰面,果真是闻澈。

    他根本顾不上与她说话,只将她在臂间抱稳了,与漱玉一同往墙后躲去。

    正此时,府外传来急促的一阵脚步声,可知来人甚多。大抵那些暗处之人也听到了,箭骤然停了,匆匆地翻墙离开。

    墙后的闻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咬着牙闭眸倒吸了一口气,痛得面容毫无血色。

    元蘅此刻才发觉他不知是何时受了刀伤,手臂上的刀口极深,血水渗出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袍。

    所有的质问在此刻都说不出口了,她慌促地撕了自己的袍摆,缠紧他的手臂止血。尽管痛得说不出话,闻澈仍旧分出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拥紧了元蘅,按着她的后脑使得她贴近自己的胸口。

    他喘着气,感受到怀中之人安然无恙,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回来。

    元蘅从他怀里挣出,声音都在发抖:“你不是在江朔?”

    闻澈睁开眼来看她,却说不出话。

    此事的确是瞒了她。

    元蘅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捏碎了,眼前此人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出现在这里,都确确实实将自己伤得手臂快要废掉了。

    “你说过不会骗我了。”

    元蘅冷笑:“凌王殿下就是能耐了,下官怎配知道您的行踪?”

    “元蘅……”

    话还没说出口,外面那队人已经入了府中来。

    来人正是琅州通判,身后跟着的是一队亲兵。

    见着府中场景,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

    元蘅稳了声息走向他,在通判尚未开口之前,将能表明自己身份的令牌从袖中取出了。

    看清楚上面的字后,此人慌忙跪地:“琅州通判方易之,拜见巡抚大人,拜见凌王殿下。”

    琅州与俞州毗邻,方易之自然是见过闻澈的。万没想到在有人禀报知州府出了血案之后,他竟会在此同时见到元蘅和凌王。

    惊惧交加之下,方易之连头也不敢抬,也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的乌纱帽就丢在今日了。

    “今日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元蘅问。

    方易之答:“是殿下知会。实属下官失察,竟在琅州城内出现此等……此等事,下官,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果然是闻澈叫来的人。

    元蘅沉默了片刻,声音放缓:“封锁城门了么?”

    “尚,尚未……”

    方易之直起身子回头看向那队亲兵,大声道:“没听到元大人的话么?封锁城门!必得将此案凶徒捉拿归案,不然你们提头来见!”

    抬起了头,方易之看到了闻澈苍白的面色以及手臂上的伤,忙起身又吩咐人传医师来。

    这里发生灭门惨案,方易之不敢怠慢,单单是派人查证和清查安放尸身都费去了一整夜的功夫。

    天破晓时,还没那些人的音讯。

    “你随本官去刑房。”

    元蘅叫住了忙碌不止的方易之。

    方易之点头称是,然后便向才包扎好伤口,此刻正闭目不言的闻澈抱拳告辞。

    闻澈睁开眼,便见元蘅也冷冷地向他施了礼,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转身就随方易之一同离开了。

    元蘅一整夜都不理他。

    此刻又向他施礼。

    闻澈根本止不住自己的烦躁,他明白,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

    第84章 撒娇

    一整晚, 有不知多少机会可以让元蘅质问他,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即便是跟着方易之忙前忙后, 她也不愿与他一并坐在堂中。

    只有郎中处理伤口,他因太痛而轻嘶出声时, 元蘅忙碌的背影才有那么一丁点的停顿。但旋即就是眼皮也不抬地继续做事, 将他视作不在。

    徐舒就站在他的跟前,看笑话似的抱臂而立:“就这么不说话了?”

    “你别说话烦我就成。”

    闻澈将缠着棉纱的伤臂挪了个舒坦姿势, 整个人后仰, 看着房梁, 喃喃道:“要我说, 不如吊死在这里。让他逃了, 没抓住把柄, 怎么跟元蘅明说啊……”

    情爱之事徐舒不算太明白, 可看着闻澈这一副颓散模样,想到一个词叫当局者迷。

    他道:“殿下, 你的话,元大人都会信的。”

    仿佛心的最软处被人戳动了, 他的瞳孔微亮了些许, 可只是片刻他就再度颓了下来, 随意地揉了一把头发:“可这回我就是骗她说去了江朔,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她怎么可能都信?何况我只是瞧着模样像, 若我就凭着这点像,告诉她, 燕云军副使大老远跑到琅州来杀人, 她怎么信?她若问我为何在此处,我难不成就要说, 我卑劣地迫切想要得到琅州的助益?那我在她心里,只怕与闻临和陆从渊无异了!”

    徐舒并不管他的烦闷,依旧是极轻的语气:“属下觉得这不叫卑劣,叫自保。你又怎知元大人不会理解你?你不肯跟元大人说,就会导致如今的局面,人家这回真的动怒了。”

    能以一己之力收拾整顿江朔军的凌王,自然不是朝臣口中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这些年洒脱是真,洒脱中藏了或多或少的心计亦是真。

    他从不自诩光明磊落,可他总避讳让元蘅看到自己的那一面。

    那样太难堪了,他怕元蘅会因此皱眉。

    在权术的污浊荡涤之下,元蘅却仍是一副霜雪般的秉性。有时闻澈瞧着她,只觉得那双仿若含着碧波的双眼与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同。他见过她杀.人,见过她反击,可这些只能给她增色,让她与神仙的不染纤尘区别开来,从而坠到人间,坠到他的面前。

    他不信菩萨,但他信元蘅。

    就是太珍视,所以才在此刻自惭形秽。

    元蘅喜欢的是干净磊落的容与,以及与世无争的闻澈。

    那心存自私的凌王呢?

    她若真的看到了,闻澈真的不确定她还会一如既往地待他。

    “殿下,在心上人跟前呢,谁都想拿出最好的模样来。可真的要相伴一生,就不可避免看到彼此的许多面。元大人通透如雪,或许比你明白。”

    道理是这个道理。

    闻澈还是心烦,推搡他道:“知道了知道了,话怎么那么多,不累么?自己没讨到媳妇,整日在我这里晃悠什么?”

    好心当成驴肝肺,徐舒不跟他计较,临走之前还要补上一句:“没事,属下瞧着眼下这场景,您日后还有没有媳妇,也不好说。”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闻澈因为伤口动不了,只得伸腿在空中踹了他一脚。

    在方府一直留到了后晌,闻澈才见方易之步履匆匆地回来了,挑帘见到他还在正堂中坐着时也吃了一惊,连忙要拜,却被他叫住了。

    “那些人捉住了么?”

    方易之摇头。

    大抵是没顾上喝一口水,方易之的嗓音如冒了火般沙哑,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

    “大小城门已经尽数关了,可是并未寻到那些人的身影。依下官拙见,那些人定然还在琅州内,下官已经着人挨家挨户搜查了。只是这般灭门大事,元大人却不许惊动启都……殿下,这下官着实为难。毕竟是女官,妇人之心……”

    “依元大人所言。”

    “……是。”

    三州巡抚尚在此处,无论如何也是轮不上方易之置喙的。过往他也听到些关乎闻澈与元蘅的风声,但经今日一看,两人似乎也没有过多的牵扯,因此他才放心来闻澈这里悄摸告状。可瞧这情形,这状似乎没告成。

    琅州出了血案,届时朝廷若再记他一笔知情不报,他方易之就算长了多个脑袋也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袖口的衣料都被他攥皱了,方易之看向闻澈的手臂,道:“殿下的伤如何了?今日事态紧急,寻的郎中医术或许不行,下官这就去找更好的来,绝不让您落下伤疾!”

    没等方易之走出去,闻澈拦住他:“不必。”

    方易之缓缓松了气:“下官虽在琅州做通判,但是下官的堂兄与殿下也算熟识,下官只当为堂兄尽心。”

    转着扳指,闻澈轻掀眼帘看向他,眸中的神色让人摸不准意思:“你堂兄哪位?”

    “正是锦衣卫方连风。”

    方易之的笑都堆在一处,“您说巧不巧,下官这个堂兄常写信回来,说自己承蒙殿下的关照,他……”

    “就是那个将锦衣卫管得一团乱,半点重担都担不起的方连风?你不提他就罢了,提他,本王就得跟你们两个算算账了!”

    闻澈拍案,语声骤然加重。

    方易之慌忙跪地,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竟惹得方才还与他好好说话的闻澈动怒。他只是想借着堂兄与闻澈扯上点关系,届时许多事都好办罢了。

    闻澈道:“方通判,你有在这里议论妇人之心如何的功夫,不如亲带兵将琅州城搜寻一遍?巡抚受命于皇帝,她的话你皆要照做,不听从就可就地引罪辞官了!至于方连风,你现在还想沾他的光么?”

    “下官知罪……”

    “退下做事去!”

    “是。”

    秋玉簌簌,刺骨寒凉。

    闻澈依照漱玉所言赶去客栈之时,正好赶在打烊之前。堂中的小厮正手执油灯关门,见着闻澈还说了句这个时辰不能住店了。闻澈说明自己是来找人的,这才放他进去。

    笃笃地叩了两声门,元蘅以为是梁兰清,便披了件薄衣来开门。谁知敞开一条缝之时,正好瞧见脖颈上还沾了冰冷雨水的闻澈。他还带着伤,不能骑马,估摸着是徒步来此的,所以才会染一身清寒。

    在她关门之前,闻澈先一步抵上门框,道:“别……别关门。我有话与你说。”

    元蘅索性收了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慌,才平静地说了句:“我没话与你说,请殿下回罢。”

    “你在这儿,又要我回哪里去?元蘅,你别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闻澈想拢她的肩,却被她侧身避开了。

    闻澈道:“我是没去江朔,是骗了你,但……”

    元蘅道:“许知州的灭门惨案尚未查清,我没心情与你算这些账。你总是能有许多借口,你要做的事也多,都是我不能听的。我信你,什么都不瞒你,你呢?我这个人性子就是这般倔,不是十成信任的情分,我不要。回去罢,我不想听你说话。”

    说罢她便去关门,谁知却碰到了他的伤处,闻澈痛得眉都拧在了一处。

    元蘅慌着来扶他。

    本是没什么事的。

    可见着元蘅这般为他情急的模样,闻澈压下微扬的唇角,继续皱眉,语声还带了可怜意味:“好像裂开了,好疼……”

    “我可以进房中歇片刻么?”

    他试探地问。

    直到被搀扶着坐回床榻之上,闻澈还在闭目,眉头紧锁,同时将元蘅的手抓得紧,拇指的指腹摩挲在她的细腻的手背处,一下一下,似是柔软的求和。

    而元蘅却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与他相距半个软枕的距离坐开来。

    手心空了,闻澈搓了把小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天没用饭了。”

    “殿下是小孩么?用饭也得下官管着么?你吃与不吃,与我何干?”

    元蘅离了床榻出门去了。

    再回来时,她只坐在案前翻看从方易之那里讨来的文卷。

    之所以仍旧住客栈,不肯住到方府去,也是觉得太麻烦。方易之为人虽谨小慎微,在她跟前毕恭毕敬,可每回元蘅向他询问琐事,他都一副受了元蘅天大冤屈的模样。

    不多时,门被叩响了。

    漱玉端着一小碗的羹汤过来,搁在了闻澈的面前。徐舒同行,但没敢擅进元蘅的房间,倚着门框看闻澈的热闹。

    闻澈愣愣地:“这汤……”

    搁下手中文卷,元蘅道:“不吃就倒掉。”

    就知道元蘅嘴硬心软。

    闻澈正准备尝一口味道,却想起什么,低声道:“可是手臂好疼,另一只手臂也被箭擦到了,你可以喂我么?”

    正准备走的漱玉脚底一滑,着实被这个凌王殿下的厚脸皮给惊得面目扭曲。而门口的徐舒也有些尴尬,毕竟他不知自家殿下如今已经可以泰然自若地“撒娇”到这种地步,连房中还有没有旁人也不管。

    元蘅果真端起了汤碗。

    还没等闻澈高兴起来,便见她将碗递给了徐舒,言语温和:“劳烦徐副将照顾你家殿下。”

    “哎。”

    徐舒正欲接汤碗,手指尖还没碰到,就看见了闻澈差得要死的脸色,迟疑一瞬,便将手收了回来,也开始上行下效地装可怜:“元大人,您不知道,我这手也痛得厉害。不行了,我得找个郎中瞧瞧去,就不叨扰了啊……”

    道了句告辞,他溜得比风还快。

    第85章 往事

    见徐舒跑了, 漱玉也跟着往外走了几步,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合上了门。

    元蘅:“”

    跟前此人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似乎今日她若不肯答应喂他, 他就要把自己饿死在这里。分明三年前就及冠的人了,如今看着倒是越活越回去, 也不知从何处学的这撒娇的毛病。

    舀了一勺递过去, 元蘅面色也不好:“发什么呆?”

    闻澈忙吃了咽下。

    “有点咸了。”

    这人还嫌弃上了。

    元蘅将碗放低,道:“这么娇气?这里不是启都, 吃不了殿下就回去。”

    “吃得了, 你喂毒药今日我也是肯吃的。”闻澈俯身过去, 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可是说话语气却愈发可怜。见她起身要走, 闻澈下意识握了她的手腕, “做什么去?”

    元蘅叹气:“你不是嫌弃太咸了, 吩咐人给你另做。”

    “不咸。”

    闻澈不肯松手,“现在不咸了, 你别走好不好……”

    手腕被人攥得死紧,元蘅只得无奈地坐了回来, 看着眼前这人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负心薄情做了什么欺负人之事。这种毛病不能惯着, 不然这人岂不是会以为先哭出来的人最有理,往后次次拿捏她?她轻手挣出来, 将汤碗放回桌案上。

    “看来是不痛了。”

    “痛。”

    忘记装下去了。

    若不是看在他还是伤患,她凭着此刻心中的怒火, 是绝不可能在这里喂他饮汤的。见着他一勺一勺地用完这盏羹汤, 元蘅道:“我要歇下了,你回去罢。”

    这就开始赶人了。

    闻澈是真的一点法子也想不出了。他轻扯她的袖角:“我可以在这里么?”

    “不可以。”

    “那我能去哪儿?”

    若是这么问, 元蘅可就有话嘲讽了。她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的目光,冷淡道:“在这里遇见我之前,殿下就睡在街上么?爱去哪里去哪里。我困了,出去。”

    “我为何没去江朔,为何会出现在许府,为何瞒着你,这些我都可以解释的。你别与我吵,听我说好么?”

    “我相信你会说,也相信许府的案子与你无关。”

    元蘅道:“可我今日很累了,不想听。”

    这句话元蘅确实没带赌气的意味,自从发现许府灭门之案后,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因为在刑房中折腾了这么久,她现在连思绪都是模糊混沌的。

    “哦。”

    闻澈有些丧气,推了门准备出去,结果又听到了元蘅的声音。

    “明天说罢,再骗我的话,以后都别想我理你了。”

    闻澈心中一动,根本忍不住雀跃地转身回到屋中,用受伤不重的手握了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都带着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抵在桌案边上,在她被这忽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忘了推拒的时候,他将吻覆了下去。

    蜻蜓点水的啄吻后,他便立刻松开了,根本不听她的埋怨,也不顾砸到身上的一本文集。

    他出了门去,还不忘将门关好了。

    被人扑了个猝不及防,元蘅还没回神,这人已经溜之大吉。

    也不知哪里学的毛病,撩完人就跑,让人捉都捉不住。

    才出去了的闻澈步子松快许多,扶着木栏悠悠闲闲地往下去,准备找店家要一间挨着元蘅的上房。毕竟来都来了,他可不想就这么半途而废,毕竟元蘅的气定然还未全消下去。

    结果楼才下了一半,元蘅却有些急地推开了门,叫住了他。

    “你回来。”

    闻澈转身看她,快要压不住唇角的笑意,但又克制住,道:“怎么?”

    就在他刚走时,元蘅才恍然想起这家客栈是梁兰清开在此处的。方才闻澈来时估计两人没有碰面,若是任由他出去,保不齐就要撞见。

    在她尚未确定梁兰清想要和亲人相认之前,她不能就这么任由闻澈出现在梁兰清的面前。

    “姑娘这个时辰还没歇下?”

    怕什么来什么。

    梁兰清就在此时出现在闻澈的身后。

    因着闻澈是背对着她的,所以她并不知元蘅面前此人是谁,所以才毫无顾忌地向元蘅问候了一声。

    闻澈闻声转身,面上的笑意在看到梁兰清的那一瞬时凝固住了,手指微蜷了蜷,才怔怔地唤了一句:“姨母?”

    谋逆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所有人都觉得这桩事早已尘埃落定,其间再不会有何隐情之时,昔日已经被“处死”了的梁兰清又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梁兰清惊诧了片刻,可是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动容冲淡了所有的惊慌失措。

    她选择隐居琅州,一则是距离启都足够远,从此再无人能知晓她的身份,二则是因为此处紧挨着俞州,能时刻听到兄长梁晋与外甥闻澈的消息。

    她并不奢求此生再见,但是能从市井商贩口中听到梁家一切都好,她就已经知足了。

    “姨母你还活着!”

    闻澈两步跨下了阶梯,站在了梁兰清的面前,想要触碰她又觉得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梁兰清如今声名狼藉,这些年启都中关于她的传言都是不堪的。甚至是元蘅,这些年都无数次被人拿来与她比较,那些朝臣试图证明女官只会“祸国殃民”。

    可是闻澈一句都不信,他只会记得自己年幼时住在宫中,梁兰清无数次给他束发,还给他偷偷带糖葫芦和各色只有坊间才有的糕点。他只会记得曾经宫中在梁兰清手底下做事的人无一不足够敬重她。

    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姨母。

    梁兰清想往后退,可是脚步却像是被黏在了原地一般。她缓缓抬手抚到了闻澈的鬓发,用极轻的声音开了口:“长这么大了啊……”

    当年她走的时候,闻澈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身量不够高,也没有如今的结实健硕,说话做事都凭心随意,一点也不稳重。一转眼的功夫,他竟已经成了如今的模样了。

    “姨母……”

    站在房门口的元蘅轻声道:“这里人多,屋中叙话罢。”

    几人在屋中坐定,元蘅又点了一支烛,屋中顿时更亮堂了些。她专注地剪着烛心,刻意给他们二人留下叙话的时机。

    闻澈主动给梁兰清斟了茶,问道:“姨母,您怎会在……”

    梁兰清捧着那盏热茶,看着杯中的清茶荡漾一圈,卷着茶叶浮沉,缓缓道:“我只是顶罪罢了。皇帝就是要拿我顶罪,又觉得对不住我,才留了我一命。”

    果真是皇帝放了她。

    元蘅剪好烛心,安静在一旁听着,并不搅扰。

    “顶罪?”

    这些闻澈也猜到了,甚至在护元蘅之时曾与皇帝争执过。他怪父皇拿女子顶罪,但是从未想过皇帝心软也没能痛下杀手。毕竟在梁兰清辅政之功仍在,有她的辅佐,解了许多当时朝堂之上的困境。再加之她是梁皇后的亲妹妹,若是真的就这么要了她的命,只怕帝后之间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帝王之心总是如此,有时足够冷血无情,什么都能拿来利用;有时又因为恻隐之心,做出一些旁人意想不到之事。

    “当年并非是太后意欲谋反,也并非如传言所说是我挑唆。太后垂帘听政数年,后来之所以迟迟不肯还政于皇帝,也只是因为皇帝年纪尚轻不够稳妥。皇帝因此忌惮太后与陆家多年,在亲政之后便开始削弱纪央城的兵权。他太心急了,陆家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清理掉的?陆家人便以陆家的前程胁迫太后做出决断,不然就要玉石俱焚。太后从始至终只是陆家人谋反用的任人指摘的靶子。”

    梁兰清苦笑了一声:“女子顶罪,总是很容易被世人接受。就连所谓的扶泓儿称帝,也只是陆家人为了名正言顺而所寻求的方式。他们手中需要一个皇子,这样的谋反才更容易被朝臣接受。只要在位之帝永远年幼,这北成的天下就永远在他们的手中。他们用各种方式逼迫太后做下这件事,逼迫太后答允。”

    说到底兵权在陆家人手中,听政多年的太后实在只是一个深宫中的女子。

    她无能为力,也阻止不了。

    闻澈问道:“后来呢?”

    “后来……”

    梁兰清道:“后来之事更令人想要发笑了。”

    这些年梁兰清带着真相活着,却在史料之中已经死去。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只让她一人彻夜难眠。

    她本想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把这些事告知另外的人。

    “当时启都中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在晴日里演了一出忠君大戏,可是是忠是奸都听他一人空口辩白了。当年纪央城外的那场厮杀,姜家和陆家谁是来勤王的,谁是来谋逆的,根本就说不清楚。陆家人拿出那些姜家与太后谋逆的书信,可见是早有准备。这些信,让姜家百口莫辩。最后一道圣旨下来,杀尽了……”

    她并未直言,陆家人或许就在纪央城外等着,等着宫中那场叛乱传出胜负。

    赢了,杀进启都。

    输了,带了姜家“余孽”将功补过。

    元蘅揉着自己的衣袖,道:“我明白了。当年的姜牧是被陆家人骗去的。是陆家人假冒陛下之名写信向姜牧求救,只为了把姜牧骗去纪央城,将叛贼的污名推给他和太后,最后陆家人继续明哲保身。就算陛下心有疑虑,但无奈证据确凿,加之陆家人余威尚在,陛下没有旁的路可走。”

    没有旁的路可走,所以太后自戕了,姜家满门抄斩了,而梁兰清是这场叛乱中唯一一个带着真相活下来的。虽然不知皇帝这点恻隐之心来自于何种原因,总归是将真相留在了这个世间。

    梁兰清轻笑:“陆家人输了,向皇帝奉上了一半兵权。比起硬碰硬与陆家人死磕到底,这无疑是个最折中的法子。所以我很能理解皇帝这些年的隐忍。当年的事就是一笔糊涂账,这火烧对了才能将沉疴消个干净,若是烧错了,恐将自己烧尽。慢慢耗,最安心。”

    她选择了原谅皇帝,却将自己困在琅州。

    这样的女官,不该在史书上留下那样的名声。

    这些事都是心照不宣的,可真正在这里听她讲起,又觉得分外残酷。

    闻澈一时无言,心中隐痛。

    不想再提这些事,梁兰清忽然问及:“阿澈,你为何忽然来此?我记得元姑娘说过你有事要忙啊……”

    “……”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总不能说自己才将元蘅哄好了。

    闻澈道:“她……跟您提过我?”

    梁兰清挑了眉:“是说过你是家中的……”

    “梁夫人!”

    元蘅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梁兰清意会地笑了一声,然后起身道:“今夜太晚了,有话明日再谈。”

    她人前脚才走,闻澈就将元蘅的去路拦住了,小声问:“我是家中的谁啊?”

    第86章 争吵

    见元蘅别过脸不肯看他, 闻澈想要抚摸她鬓边碎发的手停在半空,微微抬起她的下颌,见她并未回绝, 才试探着抚至她的唇角,轻声重复:“我是家中的谁啊?”

    “家中恃宠而骄的‘皎月’。”

    元蘅去踩他的脚。

    就是恃宠而骄才贴切, 不然方才还只会扑了人就跑, 现在得了句好听的,竟又粘着人不肯走了。

    皎月, 宋景的那只惯会捣乱的猫。

    闻澈倒是很认真地思忖了‘皎月’的模样, 轻轻笑了一声, 眼神在落在她的鼻尖上, 小声道:“我有‘皎月’那么好看么?既然好看, 能让你消气了么?”

    提起好看, 元蘅忽然想起了容与的模样, 开口故意气他:“容与那张脸倒是不错,就是不知你还能否找到那张面皮?找得到就消气……”

    这回换他气恼了。

    才漫出来的一点柔情蜜意被此人一句话全给塞了回去。

    他手中施力, 捏着元蘅的下巴迫使她抬高,然后与他对视, 眸中的那点不高兴全都涵在里面了。他就是要她瞧清楚。

    “你喜欢那张脸?”

    “起初是。”

    “我不准。”

    闻澈酸得要死。

    哪里知道他惹了她生气, 还得将那副易容之貌找出来才能哄?这算什么奇耻大辱, 她难不成只喜欢那张脸?

    还起初是,起初也不准!

    可他在元蘅面前, 终究只能撑这一口气,没一会儿气势就弱了下来, 语声可怜近乎祈求:“那, 那张脸和我,你定然更喜欢我多一点, 对不对……”

    “撒娇精,不喜欢。”

    明白她口是心非,闻澈还是被一句“撒娇精”哄得满意了,伸手揽了她的腰,一拉一扯之间将她抱紧在了自己的怀里,然后笑了:“说好了明日听我解释,今夜太晚了,早些睡……”

    说完他又补一句:“让我在这里睡,我睡另一张榻,行么?”

    元蘅没挣他的怀抱,反而颇为自得地仰面看他,然后不咸不淡道:“你怎么还得寸进尺?”

    “元大人胸襟宽广,给个尺又怎样?你怎么舍得把一个伤患扔出房去啊?”

    看着他比她高出的身量,元蘅甚至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确认确实没有法子扔出去之后,指着窗边那张小木榻,道:“睡这儿。”

    闻澈自认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唯独就是见好就收。

    榻上的小枕不够软,枕上去不免脖颈酸痛。但是比起奔波这么久没能得到安眠来说,眼下能与元蘅共处一室中这般对望已经足够令他松缓下来。

    隔着屏风依稀可见她换衣时的朦胧的身影,瞧不清楚,但亦能让他回想起那头长发滑落在手心时别样的触感。

    “好看。”

    屏风后之人羞恼:“闭上眼睛。”

    被细细吻过之时的冲击远不及被人这么隔远了看,若是能看,只怕元蘅的脖颈又要成绯红色的了。收起唇角散漫不羁的笑,闻澈背过身去,将自己的外衣叠好枕下,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声音静下来了。

    窗外起了风,秋风将窗纸吹得飒飒作响,生生要吹破一个窟窿出来。

    闻澈侧躺过来远远看着她,看着那点昏暗的灯烛之下紧闭着双眸的元蘅。她应当还没睡熟,但是这副模样已经足够动人。

    “你怎么认出我姨母的?”

    闻澈问道。

    “见过画像。”

    闻澈笑了:“怪不得,你可是过目不忘的元蘅。所以……后悔么?我父皇就是这样的人,他将你放在衍州,与将我姨母放在琅州,在用意上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恻隐之心或者尚未利用完全。他就是明白因为我姨母之事,女官在朝堂之上素有非议。将你抬到这个位置上,才好拿捏。他要利用你制衡陆氏,又未尝不是利用你制衡元家。”

    “没想过。”

    元蘅没睁开眼,发出的声音有些黏软,好似在努力抵抗着困意好应他的话。

    闻澈吃了一惊,翻身坐了起来,将空旷的客栈房间来回看了一遍,道:“为何不想?这样的北成有什么值得你做的?你所相信和尊奉的皇帝陛下,满心只拿你做靶子,任由你陷入所有的危险里,他好从中得利。你凭什么不恨呢?”

    若说不恨那是假的。

    可闻澈这般就是把她的心重新架在火上烤,非得烤出一个明明白白来才肯甘心。她终于知道这人哪里是来求和的,分明就是来吵架的。

    不知他又发哪门子神经,元蘅被他吵得困意皆无,跟着坐起身来,眸中的愠怒已经尤为明显:“你今日不让睡了是不是?我就非得恨么?所以呢?我最好明日就起兵谋反,和柳全一样搅得天翻地覆人人不得安生才好,是么?你是这个意思么?”

    不知沉默了多久,闻澈眸中的震惊缓缓褪去,苦笑:“我若是你,就将他们杀干净了痛快。”

    “他们,他们是谁?包括你么?”

    元蘅质问回去。

    见闻澈不肯答,元蘅索性也不睡了,将外衣又披回了肩上,冰冷道:“不必睡了,也不必等明日再说。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并说了罢。要死要活,我今日给你个痛快。”

    一提到这些事,方才那个还粘着人的闻澈就变了副模样,铁了心与她过不去,甚至是多了几分偏执:“包括我如何,不包括我又如何?我只想要你痛快。”

    “呵……”

    元蘅问,“那你呢?你不辞千里从启都出来,除了要见我,还想要做什么?你跟我坦白了么?你什么都瞒着我,还口口声声为了我,要我痛快,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想要琅州军。”

    烦躁地揉了自己的碎发的闻澈张了口。

    元蘅猜到了。

    从在这里看见他就猜到了。

    这些年闻澈在朝堂上受的委屈和折辱一点不比她少,怎么可能真的心甘情愿认命?当初还在启都之时,无论她怎么追问,他都只说日后就藩回凌州。

    什么凌州,说到底一个从未去过的封地罢了。闻澈嘴上常提起不过是拿来做幌子,好遮掩内心真正的不甘心。

    他不想去,也不愿意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要它做什么?一个柳全扔下来的旧部,混乱得不像样子,你能拿它做什么?”

    有时元蘅真的不明白闻澈整日都在琢磨什么。

    若是换成闻临,能有衍州军作为后盾,不知有多高兴,万不会还惦记着一个吃了败仗之后几乎被朝廷放弃了的琅州军。

    闻澈答:“可是江朔的兵力是镇守疆境的,说得好听是给我用,实则离开了江朔,我连一兵一卒都调用不了。而俞州军是我舅舅保命用的。眼下启都中的乱象你以为我全没听说么?我若是手中没有实权,只怕就只剩等死这一条路了。”

    “元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着北成的山河做事,而我什么都不做,甚至连你也保护不了。我说让你将他们杀干净了痛快,也可以包括我,死了就死了,为你死了我也愿意,只要你解气。”

    说到最后,他的声线甚至在颤抖。

    被他气得头蒙。

    元蘅根本压不下怒火地朝他走了过来,轻抬右膝压上他坐着的榻沿,然后捉住了他的衣襟,恨声问:“别什么都为了我,任何人做的事都是为了自己!做成了是为自己,失败了也是为自己,将借口放在我身上算什么?要我一辈子感激你,为你愧疚么?你就算是死,也不是为了我死!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觉得你很痴情很了不起啊!”

    “元蘅……”

    剩下的话被一个不温柔的吻全给堵了回去。

    元蘅不怎么擅长这种主动的吻,甚至在他不给回应的时候有些许急躁,然后牙齿咬在了他的唇角,痛得他往后退,却又被她整个压倒似的按在了榻上。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眉心,小声地哭了。

    肩背崩得很紧,怎么都放松不下来。

    大片的润泽滴落在他的眼睫上,然后晕开,从他的眼角滑落了。

    闻澈慌了神,拇指抚上她的脸颊,然后揩去她的泪液。怎么都擦不干净,他才知道这次是真的说错话叫她伤心了。

    “对不起。”

    “对不起,我以后不说这种话了。”

    他吻她的耳垂,结果唇角的血丝沾在了她的耳垂上,留下殷红的一点。

    元蘅松开了捉他衣襟的手,疲倦至极地坐回了榻沿,双手掩面将泪痕全然抹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说对不起,是觉得惹我不高兴了,还是真的觉得自己说错了?”

    闻澈哑了声。

    果真如此。

    元蘅讥笑一声,故意戳他的痛处说:“你随便去死,你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也别想让我觉得你的命有多重要。还是说你只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出去看看罢凌王殿下,比你,比我,还要水深火热的究竟是谁!是那些被迫折银为丝的桑农,是无家可归,甚至连防病草药都没有的流民,只有你会疼么?你就算是要死,也不是为我死的,你明白么?”

    “对不起。”

    “你只会说对不起?”元蘅怒视着他,“说些我喜欢听的能死么?方才不是还学人撒娇么,现在不会了?”

    闻澈带着眼泪笑出了声。

    原来她喜欢这样。

    她一直都知道闻澈的心中有尚未解开的结,但却从未想过这个结会在今日溃烂,然后痛得两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闻澈试着身后捞她的腰身,元蘅没有推开,紧接着他就整个人都覆了上来,用一种极有安全感的姿势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如受伤了的兽在通过舔舐疗愈彼此之间的裂痕。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闻澈摩挲着她肩侧的长发。

    “我来琅州,就是想要重新整顿琅州军。你说它混乱不堪,可是只有被所有人都瞧不上的东西才能真的化腐朽为神奇。就是不说你,启都中也还有我的母后,弟弟妹妹,以及老师。我必须有足够与之对抗的力量,才能有选择的余地。我知道你平生最讨厌权术之争,也厌倦极了,我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才觉得自己不堪,不想将自己的自私自利强迫安在你的身上。”

    他不想让元蘅因为喜欢他,就要为他做事,为他付出。

    元蘅一路走过来经过了多少的不易他都是看得到的,如今用简简单单的权术相争来毁灭这份纯净的心思,才是一种侮辱。

    方才的怒气消了之后,元蘅才知道他自从在琅州见到她之后,就一直这般谨小慎微,生怕哪里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就连为来日做谋算,也是将她放在第一位去想。

    这世上只会有这样一个闻澈。

    “来了这里之后,我竟然看到了燕云军中的人。”

    还没等闻澈说完,元蘅便道:“曲青竹?”

    “你知道?”

    元蘅没应声。

    她临走之前要林筹多看着曲青竹,但林筹最重感情,同在燕云军中做事这么多年,只要曲青竹随意找个借口就能将林筹糊弄过去,从而争取出来几日自由进出衍州的机遇。

    这并不算什么难事。

    在她刚看到许家的灭门案时就知道是谁做下的了,只不过那时被闻澈之事搅扰,她并没有全然想通。

    元蘅道:“所以你是跟着曲青竹才到许府的?”

    “正是。我本来以为是我瞧错了,但是后来见着那人手部有伤,翻墙越户都不大便利,我才确定就是他。见他往许府去,我原本只是怀疑他与许知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却万没想到他是来灭口的。眼下城中被封着,他逃不出去。”

    “他逃不出去,就可顺理成章将他在燕云军中的权力一笔勾销了。”

    元蘅道。

    没想到元蘅比他想象的还狠,半点旧情都不念。

    闻澈不放心:“不怕错杀?”

    元蘅道:“错杀不了。不过要裁撤他在军中的职务,还需要让他的旧部真正为我所用。燕云军若是不能重新整顿,只怕也会乱得如同现在的琅州军……阿澈……”

    听她唤了自己一声,闻澈“嗯”了一声。

    她继续道:“我们在做同样的事,你现在明白了么?没有谁为谁做,而是我们一开始就是并肩的。你总说我没良心,可我瞧你没良心起来比我还狠。别再说那些剜人心的话了,我的恨和你的恨,没有冲突到必须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可以一起做好这些事。”

    她低头吻在他唇角的破损处,闻澈顺势将她回拥住了,大手按在她的后脖颈上,动作极尽温柔细致,一点点把不久前那个哪里都急躁的吻给忘掉,没有半点情/欲,只有安抚,就是深夜之中两个彼此靠近取暖之人的慰藉。

    吻到方才的泪痕处,闻澈的心抽痛了一瞬,只是用指腹轻按了她的眼睫,然后珍重至极地道了句:“再不想看到你哭了。”

    “你要为我做的事从始至终只有一件……”

    元蘅抚着他的脖颈,“为我活着。”

    第87章 暴雨

    沈钦辞了官, 内阁中就空下了一个位子。

    裴江知觉得这段时日就算是将他掰成几瓣去用也忙不开了。说得好听是要他这个首辅挑大梁,说得不好听就是要推他出来做这个罪人。无论日后皇帝能否醒来,朝中这段时日发生的事都要要有人能承担的, 说白了他就做了那个风口。

    眼下各地的灾情都严重,江朔军的军粮也难以再供应得上。江朔奏请朝廷拨给米粮和军械, 但裴江知却不能当即做这种决定。

    此次粮饷无论给与不给都甚是难办。

    若是不给, 毕竟事关边防问题,一不小心就容易出岔子。

    若是给了, 苏瞿那边不一定能过得去。

    他这个首辅终究人微言轻, 手中能握得着的实权都是烫手的。瞻前顾后左右逢源的日子他真是困倦至极, 好不易歇下时他甚至羡慕沈钦能这般洒脱地抛下一切离开。

    四方的宫墙之上的沉灰色的天际昏昏, 秋凉有肃杀之威, 将整座皇城都笼罩在一片无涯的冷寂之中。

    一个宫人碎步往朝云殿的偏殿中跑, 在过门槛时甚至被绊了一下, 踉跄着就扑在了冰凉的地面上,然后看着偏殿中闭眼小憩的明锦, 断续地说出了一句:“陛下,陛下不成了。”

    瓷盏脱手, 在地上跌落成无数的碎片。

    在宫人看来她只是站在原地稳了会儿声息, 与寻常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但所有人都明白, 皇帝在这种时候病重垂危究竟意味着什么。

    朝云殿中围着的太医都瑟瑟发抖,已经有后妃开始低泣了。各个行色匆匆和鱼贯而入的宫人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看明锦。

    她尽可能克制着自己的所有情绪, 短短几步路被她走了小半刻钟。明黄色的帐子微挑起,皇帝的呼吸已经破碎到随时都要停止。

    “喂的什么?”

    她冷声问着那个正在用小勺给皇帝喂着汤药的宫女。

    宫女的声音很低, 但是勾唇朝她笑了下:“陆大人安排奴婢送来的药。”

    “滚!”

    明锦失手将药碗打翻, 然后近乎崩溃地冲那个宫女发出了斥责声:“他陆从渊凭什么!你们这是弑君!是弑君!”

    门帘被挑开,身着一身宝蓝色直裰的闻临正漠视地看着她, 然后任由她扯住了自己的衣襟,质问他为何这么做。

    闻临眼尾微挑,伸手将药碗的碎片捡起一片,随手递给身后跟着的小太监,道:“皇妹,这是正经的续命药。”

    “我不信!”

    闻临冷笑:“随你信不信。今日之后,皇妹还是要认清时事,兴许还能保你那病歪歪的母后和闻泓一个平安无恙。”

    这段被明锦守着朝云殿的日子,闻临并不能做出太多过分的举动。如今知道皇帝已经到了命途垂危的境地,他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竟然缓缓地沉了下来。比起天家的父子之情,他更相信能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权力,包括那个龙椅。

    闻临道:“自古成王败寇。皇妹若是不想和亲番邦,就最好将父皇说过些什么,给过你什么,都一一交待清楚。”

    “你做梦,闻临你做梦!”

    锐利的瓷片扎在了她的掌心,痛感已经让她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她将瓷片狠狠地朝闻临的手臂刺了过去。猝不及防地被划伤,闻临痛得呲牙,然后用力地将她推向了一旁:“你才是疯了,来人,把她给我关起来。”

    “你凭什么?”

    明锦几乎没了气力。

    闻临捂着尚在淌血的手臂,狠绝一笑:“凭这宫中羽林卫尽归我管。父皇偏心闻澈,我只是拿回我想要的东西罢了,有什么错?今日皇帝不死,我就能活着么?他留给过你一封诏书对不对?上面写的是不是要我的命?我告诉你,往后北成新君是我,连闻澈都得像狗一样跪在我的面前,为他曾经的狂妄自大求情领罪,求一条生路。”

    他一直都知道皇帝心中最属意的储位人选是闻澈,他只是个被皇帝用来磨炼那把利刃的磨刀石。就连皇帝将梁皇后幽禁在庆安宫中,也是一种让她离开所有人视线的保护。皇帝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闻澈的身上,这些年他才觉得不舒坦。

    如今终于不同了。

    他终得以扬眉吐气,得以报仇雪恨。在整个皇城中再无人能违逆于他。

    单单是思及此处,他都分外畅快。

    陆从渊不知道在闻临的身后站了多久了。

    他一如既往的矜贵冷淡,好似眼下给皇帝喂最后的药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根本勾不起他半点的动容之心。

    “你方才说什么?”

    陆从渊轻声问着,然后掀袍坐下,轻嗅了手中的茶。

    好不易才止了血的闻临咬着牙也想坐过来,结果在陆从渊眼尾上挑的那一瞬明白他是在不高兴,便只好继续站着,道:“她是个疯子,不说些狠话只怕会缠着人不放。”

    陆从渊摇了摇头:“你说要谁和亲番邦?”

    “明锦啊。这种疯妇留着只会是祸害。还是你说,直接杀了好?”

    清脆随意的敲击声骤然停止了,陆从渊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而张口的语气却格外的冷:“她若是和亲番邦,你就等着入赤柘为质罢。皇位不愁有人坐,没了你还有大把的皇子皇亲,你最好识时务些,明白是谁将你捧到这个位子上来的。”

    即便闻临再愚钝,也明白了陆从渊跟明锦之间关系的不同寻常。只是他没想到,一向杀伐果断的陆从渊竟然还有无可奈何的心软之人。

    闻临本是想究根问底的,可陆从渊此人从来也不是个多话的性子。

    才警示完他,陆从渊当即就起身要出大殿,而在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帘布之时,他稍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看着床榻之上垂危的皇帝,轻声道了句:“就今日罢,以免夜长梦多。”

    ***

    第二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杜庭誉索性不再睡了。

    用手捏着床帐揉搓了一会儿,他才从心悸之中平稳过来,然后披着薄衣下榻给自己斟水喝。

    窗子外的雨势极大,自从洪涝之后鲜少再见这样大的雨,浓云以倾轧之势将整个启都都吞噬在其中,雷鸣不止,电起如白昼。

    有人叩了门。

    杜庭誉去开门,瞧见是涉雨而来的裴江知。

    他与裴江知素来没什么交情,后来杜庭誉辞官之后更是鲜少有打交道的机会,更别提深夜来此造访。

    毕竟裴江知过往亲近闻临,不怎么喜欢文徽院这等清冷的衙门。

    慢慢饮尽茶水,杜庭誉才略有疲惫地开了口:“裴大人为何深夜造访?”

    接下来的话让杜庭誉的手在半空中凝滞了许久。

    裴江知几乎是格外艰难地道出了一句:“陛下驾崩了。”

    门缝中的冷风涌入,裴江知汗涔涔的脖颈被吹得发凉,然后水滴顺着濡湿的发尖往下滴落,最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和外面苍云之上被电闪映亮了的半边天一同。

    若非实在没了法子,裴江知不会来找杜庭誉。

    曾经在内阁中做次辅之时,他与杜庭誉一直都不是一路人。比起他这样将功名利禄看得极重的朝臣,杜庭誉更欣赏褚清连那样傲然之人,即便他们同在朝堂之上共事这些年,裴江知在杜庭誉心中都不算一个君子。

    可是再将仕途走得极顺之人此刻也到了穷途末路时了。

    铜盆中还有半掌深的清水,杜庭誉掬着清水从容地洗着脸,好似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摘了架子上的白色绢帕擦干净水渍,杜庭誉才抬眸看他:“所以?”

    “所以请杜先生救我一命。”

    杜庭誉轻哼了一声,然后似笑非笑道:“我一个小小司业,哪里会救命啊。您才是贵人,这段时日朝堂上的大事多亏了有你在做,即便是新帝,也是会感激的。”

    杜庭誉没有说新帝是谁。

    但是这是心照不宣之事。等天彻底大亮了,皇帝的丧事办妥,下一步就是操办闻临的登基大典,最后这桩事还是要他这个首辅来拿主意,要他拥立。

    可他太清楚,皇帝的死因有蹊跷。

    裴江知跪拜不起:“过往您引罪辞官,我知晓您是为了凌王。若非如此,这首辅之位岂能轮得到我来做?我一生才疏学浅,自知配不上这个位子。您就当为了凌王,再为他尽一回心罢。”

    说得好听。

    实则杜庭誉明白裴江知是为何来要他救命。

    朝中都传言皇帝在昏迷之前曾留下过一封传位诏书,只是不知交付给了谁人。闻临如今要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全要靠裴江知在其中周全其名分。若是日后那封诏书公之于众,死的第一个人就是裴江知。

    为人鞍前马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谁都不愿意。

    “那就辞官,和沈钦那般。”

    杜庭誉不多言。

    想要活命,就可一走了之。

    裴江知却痛声道:“被逼迫做了这么多,我哪里还有退路。辞官就是死路一条。沈明生可及时止损,我却已是池中之人。是我早些年糊涂,以为越王会是储君的绝佳之选,实则……实则背信弃义,为人刻薄愚蠢。今我不愿再与之为伍,望先生救我一命。”

    悬崖勒马总好过明知歧途还往前走下去。

    所幸裴江知还算不上太笨。

    新帝只不过是傀儡,是幌子。

    背后的那只手是陆家人。

    杜庭誉道:“你要我怎么救你?我身为凌王的老师,生路在何处还不好说呢。”

    “先生睿智,定能为我指一条明路。”

    观遍内阁,裴江知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推开窗子,杜庭誉看着瓢泼般的雨以倾倒之势落进文徽院中,将那院中的梅枝都淋折了。许久之后,他才叹了气:“想个办法,让元蘅回到这里来。”

    “谁?元蘅?”

    裴江知觉得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先不说她如今在衍州权势滔天,不会再主动回到启都这样的囚牢里来,再者说闻临岂能容她,您这不是要她死么?”

    杜庭誉的眸色一如既往平静:“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陛……先帝起用元蘅,是他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先帝将她放去衍州,就是算到了有今日,是在保她的命。这也是先帝给北成留下的保命符。她是褚清连的学生,她不会畏惧这里。”

    第88章 相伴

    入了十一月, 整个启都就裹上了一层秋霜。

    凛凛穿堂风如刺人的草粒子,不由分说地就往殿前的台阶上滚,然后轻而易举地吹皱宫人的服袖。

    从宣宁皇帝的丧仪到新帝的登基大典, 全程都是简办。就连皇城中笼罩的凄清的哀伤之气都是淡淡的。从皇帝沉睡不醒开始,所有人就料到了有这么一日。

    在阶前清扫落叶的宫人动作缓慢, 扫帚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细痕。

    殿内传来碗盏破碎的声音, 她们都如同没听到一般,连肩膀都不会停顿片刻。

    “公主是真的可怜。”

    一个小宫女还是没忍住发出一声喟叹。

    连尾音都没来得及落地, 另一位宫女抵着她的肩撞了一下, 蹙眉摇头:“少说话。”

    “可人不吃饭怎么能行?”

    回头看了眼没动分毫就送出来的饭菜, 小宫女把扫帚柄握得更紧了些。

    “贵人的事哪里轮得着我们操心?”

    也是这个道理。

    小宫女敛了声, 又偷偷瞄了一眼那个方向, 终于不再多言了。

    做好洒扫的琐事拐过宫门时, 小宫女明显感觉到这段时日宫中守卫的人多了。她再懵懂也知晓这是新帝在提防人。

    名不正言不顺的登基, 全靠内阁裴江知一张嘴,也全靠陆家在这其中的帮扶。他若是于心无愧, 定不会连宣宁皇帝的丧仪都不召闻澈等诸位皇子回来。

    脚步踌躇了下,宫道两侧的羽林卫便多看了她一眼, 小宫女觉得背脊都是发凉的, 慌忙将头低了下去, 然后忙不迭地加快步子走了。

    “我赢了。”

    陆从渊不知在殿门前站了多久,看着明锦什么吃食都不肯碰, 连鞋子也没穿。

    他走入殿内,轻轻俯下身去, 半蹲在明锦的身旁, 然后刚想伸手替她穿鞋,便感受到了明锦的退避。

    不顾她的反对, 陆从渊执意为她穿上那只刺金软缎的薄底芙蓉鞋,轻叹一声:“天凉,赤着足算什么样子?”

    他难得面露柔软之色。

    见面容憔悴的明锦不肯与他说话,陆从渊心底一疼,道:“其实你为何要与我赌呢?从始至终我都说我想娶你,我赢了亦是你赢了。如今不好么?过往是我错了,没有照顾你的感受,你原谅我,不要与我置气了,好不好?”

    明锦薄唇微启,半晌后又无力地笑了一声:“合宫上下有人觉得我好么?你哪里见着我好了?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在与你置气。”

    扶着膝艰难地站起身,陆从渊轻抚着她的肩,小声道:“你为何不能理解我呢?陆氏一直在风口浪尖上,我除了如此还有别的退路么?这些年皇帝一直将我陆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兵权一削再削,谁能容忍下去?当年若不是我陆氏开疆拓土,何以来今日的北成?就算是我想要这天下,也该是闻家人奉还。我非草木,我也有想要得到的东西。”

    “所以你弑君?”

    明锦颤巍巍地站起来,微抬下颌注视着陆从渊的双眸,“你杀的是我的父亲,你囚的是我的母后和弟弟,你做了这些,还妄图我放下一切嫁给你,原谅你?”

    荒唐可笑。

    陆从渊脸色微僵,脖颈上的血色缓缓褪了干净,只剩下苍白的脆弱。

    他自认运筹帷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计划当中。

    原以为男女之情也是如此,可是他如今才真正清楚,他早就将明锦越推越远了。那个在他习字时坐在他身畔的常脸红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我错了。”

    陆从渊有些慌,“我这就让人放你母后和弟弟自由。你母后是正经的嫡母太后,在宫中的尊荣半分不会少。闻泓年纪小,待他及冠就给他选好的封号和封地。至于闻澈,只要他不生事,我不会对他下手。你想要什么,你都跟我说,我现在都做得到了。”

    明锦非但没有动容,反而冷笑道:“你做这些,是为了我?”

    “自然。”

    “错!”

    明锦道,“你是为了你自己。就算不为我,你也不敢动我母后和闻泓的性命,满朝文武的眼睛盯着你,史官的笔盯着你。你想要做权臣,又想要做一个刚正不阿的权臣,其实连你都忘了自己有多虚伪。陆从渊,你放过我罢。”

    她不止一次想过,就算是和亲番邦,也好过在这里受这等折磨。

    好似风中只剩下一片绿叶的葡萄藤,她连木架子都缠不稳,随时都可能在这狂风里支离破碎。

    陆从渊扶着她的双臂:“不可能。”

    待正红色刺绣纹样的凤冠霞帔被呈上时,明锦还觉得自己是晃眼看岔了。

    “我说了我要娶你。明锦,除了放过你,别的我都能答应。”

    曾经她没有尊严地跟在他身侧几年,连所谓的垂怜都换不来。

    而如今却成了他低声下气地求和。

    明锦的指腹滑过绣纹精细的喜服,然后道:“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妇,其实你才是疯了。”

    陆从渊逐渐冷静平息,在余晖里仍旧是寡淡的情绪和清俊的好皮囊。

    收了手,他道:“也好。”

    ***

    小院里烧着热水,鲜红的羊肉片丢进去,不多时就翻滚着白沫上下沉浮,香气四溢。

    元蘅顺着木梯走下来时,被这股香气扑了个彻底。

    梁兰清穿了件简单的交领窄袖衫,半边的袖子都被卷上去,露着半截手臂,正汗流浃背地忙着煮汤。

    平日里见着的她都是盛装模样,要么在点账,要么在观书,梁兰清总是给人一种不染世间尘俗的脱然之感。

    而眼前此景又截然不同。

    好似人间烟火也给她留下了痕迹。

    元蘅不由得想起梁兰清说过,她曾经还有过夫君和孩子。

    后来颠沛流离之间,她应当也会难过。如今好不易与昔日亲人相逢,她才将这点热情的人气全然使出来,从而能窥得她的悲喜。

    见元蘅在挽袖净手,梁兰清拦了一下:“元姑娘别动手,这些料腥得很,我还没洗完。”

    元蘅还是去帮着洗菜了,笑言:“我不会做,但我可以洗得很干净,保证不会腥了。”

    两人相视一笑。

    羊肉汤被煮沸,汤汁上面漂浮着一层油沫,味道足够吸引人。元蘅刀功不怎么样,菜料被切得形状各异。

    梁兰清闷声笑了:“你没骗人,确实只会洗。不过没关系,阿澈会切。他人呢?”

    幼时的闻澈常窝在梁兰清的寝房里,然后偎着她求她开些小灶做好吃的。

    那时只要梁兰清不忙,都会答允他。

    闻澈为了不白吃,会主动跟着学很多刀功。

    宫中不许私自做吃食。

    梁兰清每回偷偷做,都得先让闻澈看着门,然后飞速地从包袱里取出从宫外采买到的食材。

    “他……”

    元蘅轻哼一声,朝着房门努了努嘴,“仗着自己受伤了,睡着还没醒。谁敢指望他?一会儿做好了也不给他尝,馋死他。”

    “已经馋死了……”

    闻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微微俯下身撑着自己的侧脸郁郁地看过来,“不做的人能尝么?”

    “不能。”

    元蘅继续切菜。

    闻澈:“可我手受伤了。姨母,你看她……”

    梁兰清无视了这场告状。

    两个无情的女子。

    闻澈同样走了过来,贴着元蘅的肩洗干净了手,然后将她手中切菜的刀接了过来,无奈一笑:“元大人,是切菜不是杀菜,要这样……”

    他兴致颇高地示范。

    顺其自然地倚靠着树干看闻澈切菜,元蘅不屑:“跟我切的也差不太多。”

    拿起元蘅切的一块生姜,闻澈故意在她面前晃了两圈:“这叫差不太多?”

    “没差太多啊……”

    元蘅要夺,手刚伸出来就被闻澈的握住了。他将她推到一边去:“别添乱,坐等着吃就好。”

    元蘅头一回被人按上“添乱”的名头。

    她不服,谁知闻澈提前料到她会偷袭,先一步挠了她的痒痒肉。她笑着往后躲,结果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处。

    “疼不疼?”

    元蘅止了笑,轻掀开他的衣袖看着带血的缠成圈的棉布,蹙眉。

    昨夜也没发觉他伤得这么重。

    闻澈的笑意蔓延开,想逗她:“说了还伤着你不信,非得渗血了你才信!”

    “渗什么血?他若是疼,根本不会说出来。那血早就干在上面了,他骗你的。”

    梁兰清用木勺搅着热汤,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话,然后看着闻澈的笑凝在脸上。

    “姨母!”

    从小,他这种把戏都会被梁兰清一眼看穿。好不容易元蘅又要心疼他,结果被人无情戳破。

    “我是伤患……”

    “对,伤患。”

    梁兰清极为敷衍。

    闻澈凑到梁兰清跟前,压低了声音问:“姨母,你不能阻挠我娶媳妇。”

    梁兰清的唇角微扬:“哦,还没娶着啊……”

    怎么感觉是被嘲讽了。

    闻澈辩解道:“快了。”

    “那也是没娶着。”

    梁兰清看着汤煮得差不多了,便舀了一勺看汤色,然后带着嘲讽的笑给元蘅添了一碗。

    元蘅尝了一口:“好香啊。”

    梁兰清笑道:“烟烟以前也很喜欢。”

    “烟烟是谁?”

    闻澈也尝了一口。

    梁兰清的笑在面上凝固了一瞬,然后继续忙活手中的事,漫不经心地道了句:“我女儿。”

    给其他的菜备料,她忙得一刻不停,试图将这话头快速地越过去,“她生了很重的病,但我那时没有银子……”

    “为什么不来找我和舅舅?我们就在俞州。”

    闻澈的声音变得艰涩。

    梁兰清笑道:“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当年究竟多少个阴差阳错,多少个无可奈何,都是过去了。没做的事,做不了的事,都不是后来一句为何不那样可以评判的。

    闻澈明白了。

    他没再问下去。

    琅州的天气总是变得很快。

    日光还没从山巅一角冒出个头,就更快地被浓云压了回去。

    “要下雨了。”

    元蘅仰面看着天。

    闻澈把鲜香的浓汤盛好整整齐齐地搁在木案上,然后去后院找来藤椅,放在梁兰清搭的花架之下。

    “这里不会被淋到。”

    不动声色地,闻澈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元蘅肩上,顺手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动作,甚至都没经过细想。

    被温暖的指腹磨过耳垂,那点不为人知的亲密在一瞬蒸腾着冒出头绪来,热烘烘地偎着人,让人忘了这是琅州的深秋。

    他们的前路都瞧不清。

    吃过饭后那点雨意又收了回去,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穹宇上斑驳着未褪尽的层云。

    梁兰清回了灶房。

    闻澈在扫庭院中炉灶里的清灰,一不小心弄得半边脸都沾上了灰烬。

    “你今日哪里也没去,是没事做么?”

    元蘅给他递了一瓣酸橘。

    闻澈沉默地继续扫着,试图将最里面的灰都清理出来,可是无济于事。那些痼灰已经凝在上面了,无论他如何用力。

    “是啊。”

    “你又骗我。”

    “元蘅……”

    “今晨外面都在传的话,你听到了对不对?”

    元蘅声音低下去,“他们说新帝登基了。”

    闻澈没应声。

    琅州距离启都太远了,以致于宣宁帝驾崩与新帝继位的消息是同时传来的。

    对于旁人而言只是国丧之后另立新君,可对于闻澈而言,刚去世的是他的生父,而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还在宫中不知音讯。

    他甚至连回去都不能。

    闻澈怀着怎样的心情吃下的这顿饭,她知道。

    元蘅道:“你不高兴的时候应该告诉我,难过的时候应该告诉我,受伤了疼也应该告诉我。”

    而不是只有在不疼的时候,才会笑着撒娇。真正痛到心底之时却半点不肯透露。

    “你手臂疼,我可以喂你吃饭。”

    “你想哭,可以抱我。”

    “在我跟前也怕丢人么?”

    “但你不说的话,我就只能猜。如果猜得不对,我也会难过。”

    “可你已经好累了。”

    闻澈忽然停了手中的动作,微掀眼帘看她,半晌后又觉得不忍心说下去。

    他不想成为元蘅的负担。

    元蘅如同琼枝上的晴光瑞雪,晶莹剔透的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他怕毁了。

    元蘅笑了:“对啊,所以你现在可以抱一抱我么?”

    第89章 铺路

    清风从他的袖衫底下穿透, 客栈小院里的招牌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手心握得带着黏湿汗渍的扫帚掉在了地上,那点不为人知的难过才真正显露出来。

    是元蘅伸了手,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了。

    闻澈比她高很多, 俯着身子来贴合她时背脊崩得很直很紧。

    被一根素色带子束着的长发在肩背上散开,然后被元蘅勾在指尖轻轻拨弄。

    这点温柔把所有的情绪都勾了起来。

    元蘅觉得自己脖颈处落了片湿润, 无声无息的。

    “我会是你的负累么?”

    元蘅思索片刻, 反问:“那日我下了诏狱时,你有这么觉得么?”

    他知道了。

    “自古成王败寇, 你猜世人会如何写我?”

    他又问。

    元蘅回答:“不猜。还不如猜今日西街会不会有卖炒栗子的。我昨儿就看见了, 心里想了要不要给你带, 怕你不喜欢吃。”

    这种时候, 她还在想吃食。

    闻澈竟觉出一点暖意。

    身为北成入仕朝堂的女官, 她从一开始就把声名丢下不要了。有些时候, 太在意什么, 别人就会拿什么来攻讦指摘。

    而学会漠视,是褚清连授与她的第一课。

    “青史之上如何, 随后人去说,怎么说都可以。”

    “但我就是怕。”

    闻澈眼眶微湿, “闻临视你如眼中钉, 如今登基, 怎可能轻易放过你放过衍州?若说今日之前我还有些犹豫,今日却觉得, 除了背水一战,我没有旁的路可以走了。你信我么?”

    忽然被往后推了下, 元蘅轻踮着足尖, 然后柔软的唇舌覆了上去。

    纠缠之间,闻澈半边胸口都是酥麻的。元蘅的任何一次主动的亲密都能撩拨得他轻微颤栗。

    她微喘着气:“你当我衍州是纸糊的?”

    “不敢。”

    闻澈抵着她的额极轻地笑了。

    他们在这边闲闲地说着话, 那边院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清早就出了门的徐舒此刻才折回来,手里握着油纸包,栗子的馥郁的香气从中溢散出来。

    见着这两人青天白日就腻在一处抱着,徐舒的唇角微微扯动,转身就要溜。结果还没走出多远,他就被叫住了。

    栗子被“收缴”走了一半。

    下回偷偷买。

    徐舒觉得这两人真的很可恶。

    ***

    方易之被拎着衣领子拖到正堂中时,连身上的棉白袍都被抓皱了。他顾不得勉强维持体面,只是挣扎着让自己站得更稳当一些,然后在对上元蘅的视线时,腿又软了一半。

    “元大人这是作甚?”

    元蘅揉搓着手心里的芙蓉玉佩,抽空瞥了他一眼,出口之声极缓:“你问你自己。深更半夜穿戴整齐,看样子也不是去刑房,不必跟我说个清楚么?”

    靠在墙边的漱玉冷哼一声,接着元蘅的话道:“方通判也得知道这里如今是谁做主,切莫一时头脑发昏,认不清谁掌着你的性命。”

    白日的时候元蘅要漱玉多留心着这个方易之,果不其然,这人在听闻新帝登基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卷着东西要跑。

    若不是漱玉提前在路上设了人埋伏,只怕还真让这个老狐狸中途给溜了。

    不必说也清楚,他定然与许知州的灭门案逃不开干系,甚至可能与曲青竹早就搭扯在一处了。一来一回地相护配合,所以才迟迟找不到曲青竹的踪影。

    “纪央城许了你什么?”

    元蘅将那块芙蓉玉佩扔回了他的怀里。

    一看清上面的“陆”字,方易之的魂都吓散了一半。

    方易之抿着唇,面色发白:“只是探亲,这玉佩,不是我的。”

    “哦。”

    元蘅简单地应了声,便去端手畔的茶盏,轻拨着碧绿茶汤上冒着的热气,眼皮也没抬。

    下一刻,便有执着木杖之人进了堂中来,一拨人将方易之按下,另一拨人则不顾他的哀嚎将杖刑落在他的身上。

    “这茶好香,宫中贡品也鲜少有这种。”

    元蘅撩了袍摆半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被打得额头都落满了涔涔的汗渍,轻笑:“世上怎么又这种好事,让你赚得盆满钵满然后溜之大吉?你是个明白人,应当也知道本官阴险毒辣,是个小人。都说不要得罪小人,不然要吃许多苦头,方大人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不明白呢?想跟着陆氏分一杯羹也无可厚非,但你得活着走出这里才行。”

    方易之一直哭求,但元蘅都置若罔闻。

    “所以方大人夤夜外出,是要去哪儿?还是说想要护送谁去哪?”

    方易之咬着牙忍痛,不答。

    元蘅轻叹:“轻点打罢,在天亮前留个全尸就成。”

    “我说!我说!”

    方易之实在是受不住了。

    这么久以来,他觉得元蘅早就对他放下戒心了。谁知道元蘅竟一直让人监视着他,他才有点小动作,就被人捉了个正着。心思缜密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方易之才算真的认栽。

    “今夜,我本是……”

    还没等他开口说一句话,元蘅又打断了他,眼神中的冷意直让他骨缝都是沁凉的。

    “不,你从徐融和柳全讲起。但凡有一句隐瞒,你就得死在这里。”

    方易之欲哭无泪:“我只是个通判,哪里能知道镇西大将军的事?徐融在时,琅州事务根本轮不上我来插手。大人何必为难下官呢?”

    “不说?”

    漱玉意会,接过了施刑人手中的木杖,站在了方易之的跟前,仿佛只要他嘴里再吐出半个不字,今日就能将他活活打死在这里。

    见状,方易之道:“我说,我说……”

    “徐融本就是个落第士子,若不是得到了陆家人的赏识,根本就不可能走到后来琅州知州的位子上去。他从一开始就是跟着陆家人做事的。当年柳全叛乱,也是徐融从中唆使。”

    元蘅抬眼看他:“柳全叛乱是因为儿子,可徐融为何这么做?”

    方易之被漱玉从刑凳上拽了下来,整个人跟没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上,后背上还沾着方才被打出来的斑斑的血迹。

    “为了消耗俞州和衍州的兵力,为……为陆家人铺路。”

    “陆从渊想称帝?”

    方易之苦笑:“很难看出来么?”

    陆从渊的野心从来都是放在脸上的。从一开始,他针对元蘅,看起来只是因为闻临应该娶陆氏女而非元氏女。那时元蘅也以为他只是想要维护陆氏的辉荣。可其实从那时开始,他便已经在寻找适合拿捏的皇子了。

    从始至终,闻临都只是他想要往上走的梯子。

    若是哪一日用不上了,他扔掉的时候也不会手软。只有闻临这种人才觉得陆家人是真心想要助他登基。

    北成生乱,他静观其变,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确实得利很多。

    当时的衍州为了抵抗琅州叛军,数万燕云军只一月便锐减至不足两万数。所以最开始这场战争指向的就不是启都,而是衍州……

    连柳全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好一张精心织就的巨网。

    “继续说。”

    方易之咽了口唾沫:“没想到柳全连衍州都过不去,最后竟被截堵在衍江畔。柳全要入启都受审,徐融心里怕都要怕死了。所以他想借琅州丝帛表忠心,向朝廷表忠心。当时国库空虚,这笔丝帛入账便能解燃眉之急,他在这其中的所做的事就能顺理成章被掩埋过去了。只是他蠢……非得贿赂锦衣卫指挥使孟聿……”

    元蘅想起来了。

    当时她发觉到徐融不对劲,就是因为孟聿在查犯人之时曾掀开过她的马车帘布,被她看到了身上所穿的琅州丝帛制成的衣物。

    只不过后来没来得及弄清楚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徐融就被灭口了。

    “当年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孟聿和陆家人有干系,心中大喜。毕竟锦衣卫中有自己人,诸般行事都要便利许多。他献丝之事本就是瞒着陆家人的,难免惹得陆家人不快。这种时候他又多此一举去向孟聿示好,岂不是自寻死路?”

    元蘅啜饮了清茶,道:“所以,他献丝是想自保,也想借机讨好锦衣卫中人。可是孟聿对陆家忠心耿耿,将这事说给陆从渊听了。陆从渊便知道他不堪用,怕坏事,就索性杀了他?”

    “是。”

    原来是这样。

    陆从渊可真是好算计。

    如此既除掉了可能生异心的下属,又顺水推舟地将徐融之死推到了元蘅的头上。当时这桩事虽最终没怎么着她,但朝中流言一直都在。

    谅方易之此时也不敢再蒙骗于她,元蘅没有再逼问下去。

    元蘅起身,拍了衣袖上的灰尘,举止从容:“琅州军以后归我掌管,琅州之务非经我手不得批复。你明白了么?”

    本以为元蘅今日必要给他苦头吃,即便留他一命,也绝不会再留他官职在身。可是听她此言之意,却是并不会动他。

    尽管不明白,他也忙不迭地叩首领了话。

    派人将他拉了下去之后,元蘅眸间的冷意才深了些许。

    闻澈不知在屏风后面听多久了。

    关于琅州事务,他并不好直接露面,不然这个方易之只怕更会有所隐瞒。

    “还留他做什么?直接杀了就是。”

    闻澈跨过门槛,长腿一迈便在坐榻边上坐下来,手掌盈盈一握,便将元蘅捞进了自己的怀里。

    元蘅任他抱了一会儿,顺势坐在他的膝头,将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笑道:“活人才有用。”

    “嗯?”

    元蘅轻叹:“陆从渊不是想知道我在这里都做何事么?那我就让他知道,事无巨细,他都会知道。如今与过去不一样了,他明我暗,就得让他掉以轻心才行。”

    她语气忽然可怜起来:“我可是个弱女子啊。”

    听罢,闻澈闷声笑了起来。

    元蘅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装可怜都装不像,我平时怎么做的你半点都记不住么?这件事你没我在行,看来我得好生教一教你。”

    元蘅眉尾微微挑了下,思索了片刻寻常闻澈的模样,稍稍往后与他分开稍许,算旧账般问:“你在我面前都是装的可怜?”

    第90章 名分

    “倒也不是。”

    闻澈扯动唇角, 刺绣的袖口卷起,露出他的一截手腕来。腕骨往上可见清晰的疤痕。

    元蘅被他的手抚得后背松缓下来,抬手揉住他的鬓角, 笑得不咸不淡:“真的?”

    “谁还敢骗你。”

    “你啊。”

    元蘅任由他欺身而上,将她压在了坐榻的一角, 身子整个陷进松软的锦被里, 眉眼间尽是倦怠,倦怠中又掺了纠缠, “殿下最会骗人了。”

    “骗你什么了?”

    “你觉得呢?”

    她总是有一种不自知的艳, 轻递过来的每一丝目光都惑人。

    世间怎会有这种人。

    闻澈吻住她的眉眼, 试图替她遮掩一些, 可是却被心里的欲束得更紧, 低声喟叹:“别看我。”

    甫一对视, 他就会输。

    心甘情愿被笼在名为元蘅的天地里。

    “为何?”

    明知故问。

    闻澈的虎口抵在她的肩, “你还病着。”

    她的病是没怎么好,又被方易之的事给折腾得夜不能寐, 天还没亮就起身来审人。闻澈瞧着心疼,又怎么舍得这个时候逞自己之欲。即便是两人已经许久没有亲密过了, 即便她只是睡在自己身侧都是一种蛊惑。

    元蘅低语了一句什么。

    闻澈整个人一僵。

    见她唇角微扬, 闻澈道:“再说这种话, 我可不做正人君子了。”

    “你是正人君子么?”

    元蘅露出葡萄玉般的双眸。

    撑着手臂在她的上方,打量着她铺散开的顺滑的青丝, 闻澈被气笑了,克制着自己翻身躺回她的身侧。

    沉默良久, 他的语声带着狠:“至今我都没名没分的, 怪谁?”

    听着有好大的怨气。

    元蘅闭上眼睛,任由他给她轻按着鬓间, 缓叹一声:“真不明白,我人都在你跟前了,名不名分的,你还执着什么?”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若要这么问,闻澈可就有话说了,

    “前日见你跟琅州刑房的知事多说了很多话。若是我有名分,我看谁还敢明目张胆地往你跟前凑!”

    “有这回事?”

    元蘅一时没想起哪里来的什么知事。

    撑起半个身子,元蘅俯身看他气得皱起的眉,轻声问,“你吃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醋?”

    “就那个张知事!”

    闻澈不许她的手碰自己,毫不留情地拨开,继续道:“别跟我说你不记得,有说有笑地聊了那么久,我瞧着你很赏识他啊。”

    元蘅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

    “是挺赏识的。”

    元蘅不理他,自顾自地将方才被扯松了的衣襟拢好,“他做事挺稳妥的,这些年被方易之和许知州压着一直没怎么升迁。这人识时务,又聪明,找个机会是可以给他提一提官职的。”

    闻澈冷笑一声:“那你觉得,我和他谁好看?”

    “好酸啊……怎么,凌王殿下打算以色侍人?诚然,那位知事大人是生了副好模样……”

    她故作没看出他眸色愈深。

    下一刻,他忽地伸手掐着她的下颌,近乎粗/暴地吻了过来,将元蘅整个人都往后推在了角落里,软枕顺着就掉在了地上。

    平素装出的那点可怜柔弱在这一瞬尽数化为虚无。这些日子来所有的压抑都发泄在这里了。

    帝位。

    权争。

    通通都被扔下了。

    他只要她。

    咬着那点柔软,他的声音不稳:“没人跟你说过,别在我跟前称赞旁的男人么?”

    被掐得侧颊生疼,呼吸窒住,元蘅被迫眸间弥漫起湿润的雾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平时乖顺模样的闻澈都是装的,此刻用牙尖磨着她脆弱的耳垂的带着狠绝的人,才是他。

    “你听懂了么?”

    闻澈冷声重复,“不许在我跟前称赞旁的男人。”

    “我若偏要呢?”

    元蘅被他闹得来了脾气。

    闻澈重重地按了她的后腰,酥麻之感钻心般蔓延而上,将她的理智吞噬一半。

    厮磨纠缠许久,他道:“我在吃醋。元蘅,你哄一哄我又能怎么样?心悦你的人那么多,当初我在江朔都有所耳闻,我不高兴!你听到没有,我不高兴!”

    陈年旧账。

    这人真是算个没完了。

    黏人又缠人。

    “在江朔听到什么了?”

    那个时候重逢,两人都还在别扭着,谁也没开诚布公地谈过分开那段时日,彼此是怎么想的。

    闻澈道:“听说你撕了我的信不看,听说向你示好的人要排长队,还听说你和……你和沈明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他的最后一句话压得极重。

    带着怨愤。

    每回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沈钦与元蘅都形影不离,他都嫉妒得难眠。

    他还嫉妒与元蘅有过婚约的闻临,甚至嫉妒曾经还是容与时的自己。

    在江朔时,他一边对容与嫉妒得发疯,另一边又懊悔自己分明得到了,却亲手将她推开。

    “没有撕了不看。”

    元蘅终于笑了,“是我故意让人这么说给你听的,好让你专心在战事上。江朔那么危险,你得先照顾好自己啊。至于示好的人……是有那么一些,但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

    闻澈捏着她的耳垂,明显被哄高兴了。

    元蘅轻轻揉着方才被咬痛了的唇角,收了那点笑意,半点情面都不留:“喜欢张知事。你自己多重的身量心里没数么?压得我疼死了,滚下去!”

    “……”

    ***

    元蘅从房中走出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快要入冬的时节了,琅州地偏南,还没有太明显的冷意。墙角那几株菊还没全然绽开。

    漱玉递给了她一封信。

    元蘅先看了落款——裴江知。

    折回了信。

    元蘅拎着在小径中走过时沾湿了的袍摆,沉默无声地走着。

    “姑娘,别听他的话,启都是龙潭虎穴,是万万回不得的。”

    生怕元蘅思忖出什么惊人的决定来,漱玉只得私底下告诫几句。如今元蘅在衍俞琅称不上顺遂,但也绝非闻临和陆从渊能轻易惹得起的人。

    可启都就不同了。

    那里是真的凶险。

    “方易之呢?”

    元蘅没答她的话,转而问起了才被她扔去狱中关着的方易之。

    漱玉道:“还未伤愈,今晨连水都咽不下去,睡过去了。”

    揉着被闻澈捏痛了的脖颈,元蘅嗯了一声:“待他醒了,让他给陆从渊去一封信。就说元蘅在琅州查案无果,已经折返回衍州了。你一定要盯着他写下这封信,不能让他耍什么花招。”

    “他不敢耍花招了。”

    漱玉道。

    方易之此人本就胆小怕事,此番偷溜被揪回来,还挨了这么一顿杖刑,他吓得把知道的真相事无巨细全都交待了,连元蘅没打算从他口中得知的,也都说清楚了。

    这种惜命之人,其实最好拿捏。

    别说一封信,十封信他也愿意写。

    “那就好。只要把方易之用好,就绝对可以迷惑陆从渊,甚至可以引蛇出洞,将曲青竹以及他的旧部从燕云军中连根拔起。燕云军是我最后的刀,无论怎样,无论用与不用,都得让它保持锋利,绝不能被这种人坏了它的根基。”

    元蘅捡起了一片枯叶,指腹流连过它上面已经成枯黄色的脉络。

    漱玉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张口又哑了声,只好称是,出了门去。

    漱玉临出门时,遇上了梁兰清。

    梁兰清似乎在门口站了许久了,估摸着也将方才两人的对谈听了个差不多。

    漱玉朝她施了拜礼。

    很多年没人朝她行过正经的拜礼了,梁兰清看着面前人的举动,有片刻的恍惚。

    “梁大人。”

    梁兰清淡然一笑:“你是姜姑娘罢?”

    她见过姜牧。

    而漱玉生得与姜牧太像了。

    从她见到漱玉的第一眼,就猜出了几分。难怪遮掩不住身份,启都认得姜牧的人又岂在少数?

    元蘅为何从启都被扔回衍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为元蘅留了一个“罪臣余孽”在跟前。那时梁兰清尚不清楚,究竟什么样的人,才值得元蘅这么做。可是这些日子,看着漱玉忙前忙后,没有任何怨言的模样,她才明白了这份情谊。

    她与漱玉实际上是一类人。

    都为了当年那场祸事付出了太多,在这个世间隐姓埋名地活着,不能提及关于曾经的任何事。

    漱玉再拜。

    梁兰清道:“你与元蘅一样,总是礼数很周全……这些年,很苦罢?”

    “姑娘待我很好,没吃过什么苦。”

    梁兰清道:“那就好。”

    活着就好,没有吃太多苦就好。

    从始至终,她们都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承担这样的后果和罪名。世间总有人是执着的,为了那点真相和公道,愿意做出努力。

    就如元蘅。

    梁兰清没再多说,正准备往院中去,却再度被漱玉叫住了。

    “梁大人。”

    “嗯?”

    “方才的话,您应该也听到了。能否替我劝一劝姑娘,我真的不想让她再回启都去了。功名利禄不要又如何,北成的前路在与不在又如何?她才是受了太多苦的人,我不想让她再回到危险里去了。”

    漱玉的眼眶湿了。

    梁兰清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没说要回去,你为何要担心?”

    “因为我了解她。”

    梁兰清点头,声音很轻:“你也说了,你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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