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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相依

    “他在, 衍州……”

    泛黄的信纸在手中被握皱,元蘅在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几乎是同时起了身, 肩上披着的薄衾随即滑落在地。为了读信才点亮的烛台上火苗被她起身的风吹得四处摇晃,将她的影子也映得乱跳。

    “谁在衍州?凌……?”

    漱玉这才明白为何分明天还未亮, 来送信那人却执意要她即刻将信递给元蘅。

    庭院中尚且昏暗, 这个时辰着实是太早了些。见她连外衣都没穿好便执灯往外走,漱玉连忙取了木施上的外衣, 小跑去递给她:“姑娘, 慢些!”

    “备马!”

    连日的大雨, 衍州非但没有暑气, 反而愈发有冷下来的意思。未破晓的渡口冷意尤甚。

    一层薄雾拢在江面上, 朦胧间将远山的都勾勒成一条迤逦的线。夜色被天际的一抹微亮割开, 江天相接, 再分不清楚边际。

    山水静谧无声,林间的鸟雀都未醒。

    元蘅下马, 额间的碎发被江风拂开。她微喘着气,四处看着。

    哪里有什么人?

    渡口只有一片无边的沉寂。

    远处有划船的渔人, 长篙划出一道道波纹, 薄雾就碎在其间。江船上点着油灯, 星点的亮色愈来愈远,最后在山水相连之处消失不见了。船过后水痕也渐趋平静下来, 江面恢复如初。

    “骗人。”

    元蘅将缰绳握得死紧,落空的情绪挤满她的心口。熟悉的场景总会给她带来一些不好的回忆。就好像当年容与在这里吻过她之后, 就再也没回来。她来这里很多次, 都只有山水相连的空寂。

    她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地方。

    “谁骗人?”

    清朗明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裹着风传进她的耳中。

    缰绳被她攥得更紧了。

    闻澈真的很幼稚很讨厌。

    她转身看回去, 他一袭玄衣站在岸边的树下,唇角扬起,少年气正浓盛。可不知怎的,他眼尾却有薄红。这人如今怎么这么爱哭,上回在朝云殿前还不够丢人么?

    松了缰绳,元蘅逆着风朝他跑了过去,疾风过耳浑不觉,最后扑进他的怀间被他稳稳地抱了起来。似是要融进骨血一般的怀抱,闻澈贴着她的鬓角,气息都是轻的,生怕说了什么破坏这份情思。

    “太瘦了。”

    闻澈埋在她的颈肩,却摸出她的腰身比过往都单薄。本来身子就不好的珠玉般易碎的人,被人在诏狱中那般为难作践,才出来还要千里奔波,怎么想怎么令人难受。

    但他还是取笑她:“相思使人消瘦,看来果真如此。”

    元蘅将他抱得紧,闻声在他后心处捶了一把:“你怎么忽然来衍州?”

    闻澈松开她,拇指在她眼底轻拭了两下,没摸出湿润来,暗叹自己的这位心上人果真是个铁石心肠,道:“蘅儿,我回来了。”

    这话让元蘅有一瞬的恍惚。

    但她顾不上细想哪里不对,继续追问:“问你话!”

    “我奏请回江朔,路过这里。”

    原来如此。

    元蘅的心又沉了回去。

    发觉出她的不高兴,闻澈终于笑出声,在她鼻尖飞速地刮了一下:“骗你的!来见你,顺便去江朔。求元大人多收留我几日,身上没带银子,快吃不上饭了。”

    元蘅听罢作势就要将他往回推:“衍州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元府可养不起你,殿下还是回去罢。”

    谁知推搡间闻澈却一副可怜态地将她抱回去,以甚是连贯的一串动作将她带上马,他也旋即上马将她揽紧在怀里,贴着她耳朵悄声说:“别啊,我吃得少也不成么?所谓秀色可餐……我只要能看着你就成。”

    拆信前原以为信中就写满了这种酸气十足的话,谁知书信中没有,反而是这人亲自来说了。

    元蘅抓着他的手腕:“你为何偏要我来此接你?殿下好生金贵,是不认得去元府的路么?”

    闻澈颇为郑重地将手伸进她的袖口,轻握住葱白细腻的手,摩挲着她的指节,然后扣在自己的指缝,与她一同驾着马往回走:“总觉得我该与你同走一回这条路。”

    “什么?”

    她没明白。

    而闻澈却不解释,猝不及防地在她唇角啄吻了下,笑道愈发明朗得意:“为了赶路好久没休息,让我回去歇一歇可好?再问我就在这里吻你了!”

    “你无耻。”

    元蘅被他的气息席卷包裹,耳尖染上绯色。她嘴上虽在骂,但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直到房门被合上,元蘅见他去解腕带之时才品出境况不妙。她转身要往外走,却被闻澈拦腰抱了回来。元蘅觉得痒,笑着就要躲,谁知却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一同睡回到榻上。

    他是真的倦极了,此刻精神一松,意识也跟着开始涣散,咕哝着:“陪我睡会儿,别走。”

    元蘅轻拍了他的手,告诫道:“此刻天大亮了,府中人见我没起身要生疑心的!”

    闻澈的唇紧贴着她的后颈,均匀的呼吸使得结实的胸膛起伏,引得她浑身骨头都酥麻了。

    见他分毫都听不进去,元蘅也只得顺着他。伸手轻碰了他高挺的鼻梁,她在心里叹着——果真是美色误人。

    “回来的时候途径了肃州,我那弟弟闻澄留我吃酒。我虽未多停留,但隐约也听明白了些什么。你费周折朝他借粮,我瞧着他不情愿。肃州的确靠田吃饭,但如今也确实拮据。衍州需要长远的供应,它不一定合适。怎么不找我?”闻澈抚摸着她的耳垂,声音也闷。

    本没打算跟闻澈提这些事。

    毕竟江朔棘手的事亦是一大堆,衍州的麻烦怎么也不该扰了他。

    元蘅被他压在了身下细吻,露出的一截皓腕被攥紧,抵在床褥上,任由她抓出一道皱痕来。

    “且不说凌州地远往来麻烦,中间也难免有变数,此路必走不通。还有就是,它……呃,你别……”

    汗津津的相贴,她的锁/骨处被咬出一个红痕。这人要问话,却不给她好好答的间隙。他痴迷于在这种事上的掌控和霸道,要看她在自己的轻揉间碎成粉末,融进碧波,一圈圈地荡漾。

    “……总之不合适。如今衍州受灾最重,今年的收成注定是没有了。凌州还得供应数万江朔军的粮草,找你,找你又有何用?你能让江朔不必吃饭么?”

    那截手腕被攥得发白,元蘅有些痛,微微缩手想躲。可是这点避退落进闻澈眼中就全然变了味道。

    他抚着手中如温润玉石般的手腕,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碎了,但他舍不得如此,只将其攥牢了,听她齿缝里漫出细喘。

    “江朔天干,粮食收成一直都不好。所以起战事时,我先以我的封地为供应。但如今北成多地涝灾,江朔反而比过往都好。它也不失为一种法子。闻澄那里慢慢去谈,若是谈不拢,还有我。”

    闻澈将她鬓间汗湿的发拢向一侧,轻笑一声,“求求你了元蘅,把我放心上罢。”

    “你实在,欺人太甚……”

    分明已经欺负到人头上了,言语间还在装可怜。不知道的以为他被人如何辜负了。

    凉风拂动床帐,刺眼的光落在元蘅的眉眼上。她有些心慌,想起身。可是闻澈却寻着那片光斑继续轻吻。湿润而温热的痕迹熨帖着人。

    “肃王为何要跟你提衍州的事?”

    元蘅觉得哪里不对。

    闻澈道:“现下没人不知道我是你元蘅的人了。”

    元蘅:“……赖谁?”

    闻澈闷在她颈间笑,笑里藏着满意:“赖我。元大人可要待我好,何时娶我回府?”

    在诏狱中冰水都泼不坏的人,此刻在他炙烫的掌心里化为了春水柔波。元蘅揪着他的衣襟将他往下压了稍许,笑意很浅:“想进我家的门,得看你表现。”

    最后谁都没睡意了。

    元蘅意识回拢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了。

    身旁这人哪里像是为了赶路许久没休息的样子?他不知想起什么,将她的肩拢回臂弯间,问道:“容与这么抱过你么?”

    再缱绻的心绪也被撕碎了,元蘅被他气笑了:“你又要发什么疯?”

    闻澈睁开眼看她,神色认真,眸中复杂的情绪翻腾着,将一路上都犹豫的话问出口:“容与如果回来,你还要他么?”

    元蘅掰开他的手,不许他再碰自己,不可置信道:“你是没事找架吵么?再发疯就滚出去睡。”

    好不易的相逢,这人一口一个容与,不是找事又能是什么?

    闻澈瞧她不悦,不敢再问,只是侧躺着看她的容颜。被闻澈盯得烦了,元蘅索性将锦被拉起来蒙头睡了。

    ***

    元媗在院外徘徊许久了,眼看就要晌午,而元蘅仍旧未起身。平素元蘅最是操劳忙碌,天不亮就会起身做事,断不会有今日这种状况。

    “漱玉,长姐若是病了,得请大夫来。”

    元媗还是问了。

    漱玉干咳一声,神色不自然地倚墙站着,努力挤出笑:“姑娘难得休息。”

    “我不信!你让开!”

    元媗再不顾漱玉的阻拦,径直就闯进院子里去了。谁知刚到廊下,便见闻澈从房中出来,轻手轻脚地在关门。

    才转身,他便感觉到冰凉的刀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元媗抽出匕首将闻澈逼得退无可退,冷声质问:“登徒子!你为何在我长姐房中?”

    第72章 元媗

    头一回感受到被人用匕首抵住脖颈, 锋利而冰凉的刃口挨着皮肤不好受。闻澈的心猛跳了下,但手下关门的动作更轻缓了。将门关好后他才试探地抹过脸来看向元媗,尴尬地扯动唇角笑了下。然而并不管用, 元媗的匕首抵得更深,几乎稍一用力就能割破他的侧颈。

    “嘘, 她才睡下, 别在这儿说。”

    闻澈徒手无法反抗,只得顺着元媗的力往廊下挪动, 直到走出两步, 他才试图解释, “我不是登徒子, 我是闻澈。”

    “管你什么澈!我问的是, 你为何在我长姐房中!”

    元媗素来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 眼下她一副面色铁青执意要闻澈以死谢罪才肯作罢的架势, 将匕首按得更用力。

    闻澈被这刃口迫使不得不往后退了些。

    过往闻澈只听过元媗的名字,也听元蘅说过她的妹妹性子胆小温软, 很是可爱。今日一见,闻澈是没看出半点温软来。杏眸本是潋滟水波的明澈, 但此刻却盛满了怒意。

    元家人果真都是这等暴烈的脾性, 他今日十分信服。屋子里面那位不好哄, 面前这个却更难应付。闻澈再度笑道:“你听我说,我绝非……”

    门口追进来的漱玉见着这场景, 三魂吓去七魄,疾步到元媗跟前, 伸手去夺匕首:“媗、媗姑娘, 误会了误会了,这是凌王殿下。咱们先把匕首放下来说话……”

    乍一听是凌王, 元媗的手的确松了一瞬,但只片刻思忖之后,她便不顾漱玉的阻拦,将匕首重新抵回去,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压痕。

    “什么王也不行,凌王就可以不清不楚地在我长姐房中?”

    闻澈索性不再抗拒,认真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周到,我这就写折子奏请父皇赐婚。”

    不知何处又激到了元媗的愤怒,她提高了声调:“你说成婚就成婚,我长姐答应与你成婚了么?你凭什么做主?王孙公子又如何,你将衍州元氏当作什么了?我元氏也不差,就任由你怠慢么?”

    闻澈:“……那,要如何?”

    他半点都不敢怠慢,但是此时是解释不清楚了。元媗那般看重自己的长姐,结果瞧见本该在启都的闻澈从长姐房中走出来,可不是将他当成那种要始乱终弃的风流之人了。

    元媗轻蔑一笑,唇角的那点笑意又缓缓褪去,“要你去死!”

    “阿媗!”

    身后的雕纹木门不知是何时开的,元蘅着了件水色云丝曳地长裙,没有遮挡的脖颈肤如凝脂,玉簪松松挽着墨发,衬得她更添几分明艳。她神色倦怠,好似还没从梦中全然清醒,侧颊处还有道极浅的印痕。

    她盈盈走过来,极为轻易地将匕首夺了过去,元媗并没有争执。

    元媗眸中是惊诧,在匕首脱手之后又化为不甘心,最后道:“长姐,你也护着他么……”

    将匕首收回鞘中,元蘅重新递回她的手中,然后目光轻落在闻澈的身上,搔得他有些痒,美人如玉,初看光华夺目,真正捧在掌心才知晓那又是何等的温润和细腻,元蘅只要抛过来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心神一荡,想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估摸着上辈子欠了元氏什么,若不然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栽进来,还心甘情愿的。

    起了玩心,元蘅将玩笑话说得认真:“我瞧着他不敢轻慢我,先留他一命。”

    果真是姐妹二人一条心,闻澈在一旁汗涔涔地听罢,觉得又气又好笑,但只抿唇笑着看向元蘅,目光也不收敛。

    不知两人在一旁都说了些什么,才见元媗忿然而去。

    漱玉也不在此多留,只在走之前似有若无地提醒了一句:“今日家宴,姑娘可别忘了。”

    自然没忘。

    元成晖这回病得甚重,缠绵病榻将近半年有余。而前段时日换了元蘅信得过的郎中,煎药诸事都要那人看过才能服用,身子反而逐渐好转起来。

    元成晖说要办家宴之事已经念叨了有几日了,但是一直被元蘅以城中水灾亟待解决,将军府不宜兴办这种事为由推掉了。但是拗不过元成晖的执着,最后只同意简单在一处聚着用次饭。

    这若单是元成晖的主意,沈如春早就上赶着阻拦了,她可不是愿意与元蘅在一桌上吃饭之人。

    一同回了房中,闻澈不动神色地将她散开的衣襟拢了起,遮住那点被他咬出的红痕。

    元蘅本就没睡够,被他这么一抱就又困倦了起来,任由他将她抱回了床榻之上。乌黑的发散在枕上,她懒懒道:“我再睡会儿,你别乱跑了。”

    “真是骇人,我只不过出门透口气。”

    他很是娴熟地取了她的发簪,将元蘅肩上披着的外衣剥下搭在屏风上。

    闭着眼的元蘅哼了声,笑意散开:“想进我元家的门,得命硬。”

    “瞧出来了……”

    她微睁开眼,看着跟前这个,将窗缝透进来的光都尽数遮挡了的身材高大之人,勾缠着他的手指:“得把你囚起来不要见人。”

    闻澈被这话哄得多了几分顺心,低笑:“那不胜荣幸……”

    将她的发丝挽在掌心拨弄,闻澈在她眉间吻了一下。此刻暖香入怀,将他的一颗心都灼得温烫。千里奔赴,也只求此刻了。他甘心被囚在她身旁一隅,不知天地为何物。

    “方才匕首贴着脖颈是有些怕,但也更多是高兴。因为这里有人待你用心,对你好,我夜里才能睡得着。”

    刀光剑影间他没觉得恐惧,就这一条命,马革裹尸就当为北成尽心了。可被禁足在王府的日日夜夜,他都被恐惧所笼罩。

    他不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诏狱里会如何。那种束手无策的局促足够将他吞噬在无尽的黑暗里。渴望得到关于元蘅一星半点的音讯,成了他寝食难安的反复折磨。只要元蘅能顺遂,他也别无所求了。

    当年的太后案早已让他看破皇权争夺,他不屑于那么做,也不想假意奉承任何人。他只想做好手头的事,然后卸甲去凌州逍遥。

    可他如今从无能为力间顿悟,明了自己总不可能真的回去。

    刻意避开是非,是非自会找上门来。他现在有了在意的人,他不愿再重现那种无助。

    尤其是知晓自己就是容与之后,他那些朦胧不清的梦逐渐有了痕迹。他终于能明白为何自己在初次见到元蘅时会有怦然,为何那些绮梦总是缠身难忘。

    他又庆幸,又悔恨。

    但这些话他无法说,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

    “阿澈。”

    她轻抬眼看他,肩颈形成好看的弧度。

    闻澈听的这一声,垂下眼睫看她,清冽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之上,将她的发丝缠得更紧,嗯了一声。

    元蘅没应他方才那段发自肺腑的话,也不知该如何答,只道:“我好倦,都怪你。”

    闻澈笑了,将锦被往上拉着给她覆好:“睡罢,我在这。”

    她眼底都是青的,可知多少个日夜没能安稳睡上一觉了。衍州的境况他不是全然无知,今时她这点放松的神态已经极为难得了。

    “对了,什么家宴?我能去么?”

    闻澈想起方才漱玉的话,坐在床头微微俯下身咬耳朵似的问,语气却分外诚恳。

    “你敢去么?”

    “……”

    在一刻钟前他是敢的,但是被元媗那样一闹他却不怎么敢了。元媗那神情就算是说想将他杀了也不为过。

    他道:“我命硬。”

    ***

    在此之前,元成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闻澈有什么交集。可是现下这位“祖宗”似的人物就坐在他女儿身旁,在他的身侧。

    再好的佳肴,此刻也合该吃不下了。

    他不确定闻澈是否还计较曾经那点旧怨,但闻澈与元蘅之间的事他也略有耳闻,想来也不会在今日家宴上过多刁钻为难。

    就是这般尴尬的境况。

    “殿下别只饮酒,也多吃点菜,不知是否合殿下的口味……”

    闻澈正欲应声,却听得元媗冷冷一笑:“殿下万金之躯,怎能与我们吃一样的饭食?爹,你太不周到了!”

    来之前闻澈就知道元媗难免要阴阳怪气,但是没想到这人连饭都不想让他安生吃了。他才拾箸,手又僵在半空无法落下去。

    闻澈道:“媗姑娘这是哪里话,蘅儿喜欢,本王就喜欢。今日这家宴瞧着真是不错,哪里不周到?”

    元媗反唇相讥:“您还知道是家宴?”

    没等闻澈再开口,沈如春便在伸手过去,在桌案底下拧了元媗的胳膊一把。元媗痛极了,半点都不收敛,反而怒意更盛:“娘,你掐我做什么?”

    沈如春挤出笑来对闻澈道:“真是对不住,小女不懂事,殿下见笑了。”

    一个元蘅还不够,如今府中又来了闻澈。沈如春此刻再不情愿也不想惹祸上身。前段时日元蘅不声不响地将她的亲信杖毙,这口气闷在心中久未舒缓,但是除了忍下来也没旁的法子。与其得罪两人,她倒是情愿作出一副贤惠懂分寸的模样来。

    没想到下一刻元媗竟将被掐的手腕伸出来给元蘅瞧,语气就是元蘅曾经所形容过的温软可亲,只是此刻还带点可怜:“长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今日我就不该来的……”

    第73章 难下

    抚上她被掐得泛青的手腕, 元蘅便明白这绝非是元媗矫情。那样掐一下就造就的乌青得是下了多大的力。沈如春平时再如何也舍不得对元驰如此,也根本不是因为元媗说话不当,说到底还是不看重自己女儿。

    元蘅唤漱玉, 让她取来药膏。

    桌上众人还在用饭,而元蘅就这般旁若无人地将草绿色的膏体抹在她的腕骨处, 替她揉化, 眼也不抬地道:“阿媗懂不懂事也十七岁了,换成旁人家的姑娘此刻都该议亲了, 在家中就不必待她如此罢?”

    说罢她抬眼看闻澈:“殿下可生她的气?”

    忽然被提及的闻澈抿唇笑了下:“自然不会。”

    得了这一句, 元蘅将手中的瓷瓶搁回桌案上, 重新看回沈如春:“既是冒犯了殿下, 殿下都没计较, 夫人何必动手呢?”

    沈如春面如青灰, 示意元媗坐回自己跟前来:“阿媗。”

    而元媗并不理她, 只是往元蘅身边凑得更近些,想尽可能避开她。被当众驳了面子, 沈如春想发怒却不能,只得生生忍下, 剜了元媗一眼。

    这顿饭终究吃得没滋没味的。

    元成晖与闻澈之间的关系尴尬难言, 谁都挺拘束的。

    散席之时, 他想与元蘅说句话,却发觉元媗已将她拉走了。

    途径他时, 元蘅飞速地捏了下他的掌心,悄无声息的, 没有任何人瞧见。但是闻澈就是知道, 这是元蘅哄人的蹩脚法子。

    虽笨,但极为管用。

    才出了元成晖的院子, 府中人来报说徐舒将军到了。

    因为闻澈太迫切于见到元蘅,便快马加鞭一日不停地来了。而徐舒尚且需要带兵折返,在路途中要费周折些。

    “属下拜见殿下。”

    外人在的场合,徐舒倒很像那回事,不似寻常调侃闻澈时的混样子。

    刚起身,徐舒敏锐地察觉到有箭风掠过耳边,直直地朝着闻澈鬓发之侧射了过去。他拔剑速度迟了稍许,那箭割破闻澈一缕发丝,刺进了背后的树干之上。若仔细看过去,箭矢正穿过一片绿叶正中心。

    很精准的箭法,就是成心吓闻澈的。

    闻澈无奈地看过去,果真是元媗。

    她故作惊讶,道:“怎会射偏了,险些伤了殿下。真是对不住,绝不会有下回了。”

    元媗才走。

    徐舒惊地看过去,在闻澈耳边道:“殿下,你竟然不恼?”

    闻澈道:“我活该的。”

    明白了。

    跟随了闻澈这么久,徐舒自认为很了解他,便暗笑一声:“哎,这元大人可真不好招惹,周边如此险象环生,您趁早放弃。”

    闻澈却吵他:“本王乐意!元蘅可心疼我了,你懂什么!”

    ***

    因暴雨摧毁了启都许多处的校场,工部上了不少的折子提及修葺事宜,内阁忙得不可开交,六部更是不必说,个个脚不沾地。

    窗外雨打梧桐叶一夜未止,内阁值房中的灯烛亦是亮了一夜。

    沈钦自少时勤奋读书,彻夜不眠也早成习惯。他手中还翻看着北成典记,其中记载着数年前的治水事宜,得知当年的燕宁府曾遭遇洪水侵袭,而当时被贬燕宁做知府的前前任礼部尚书,因着治水有功,被擢升次辅,再度迁回启都做了都官。

    天色尚早,沈钦抚摸着这一页却觉得有瞬间的恍惚。

    他本以为自己会全心放在治水事宜上,却不知在这种紧要时候,他还是会想起元蘅来,想起曾经那点不够温煦的过去。

    若是元蘅做得够好,她或许会回来罢……

    想到此,他苦笑着将这页翻了过去,不肯再看,连典记上所说的治水之法都不愿再读。

    说到底他如今只是升了内阁学士,就算担着礼部尚书之职,也只是个虚职罢了。朝中是世家望族说了算,内阁中是裴江知说了算。

    一直以来,沈钦觉得自己待裴江知都甚是尊敬,从未失礼过,裴江知也看在杜庭誉的面子上待他很好。可是自从元蘅被关进诏狱,再被遣回了衍州之后,裴江知待沈钦就不复当初了。就算是内阁中议事,沈钦的话也总被裴江知有意无意地忽略。

    沈钦足够敏锐,他知道这是裴江知在替元蘅出气。

    曾经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元蘅是友人,是知己。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元蘅是立场相对的敌人。

    过去的裴江知为闻临做事,瞧不上元蘅。而元蘅却以一己之力扭转了裴江知对她的态度,转而看不上与她作对的人。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连沈钦自己也不知道。

    有人叩门,进来的是礼科给事中张冲。他进了门才将自己的蓑衣给取下,抖了抖上面的水,才迈着腿入内朝沈钦见礼。

    沈钦并不知天还没亮就有人造访,便揉着发酸的手腕朝张冲点头示意。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张冲笑得很勉强:“眼下朝中也没几个人能睡得着罢?”

    他给自己倒了口水喝,半点也没有因为自己位卑而局促。毕竟六科给事中掌封驳之权,即便是六部的正二品大人也都要给几分薄面,更遑论是沈钦这种在朝中没有什么根基的,待他更是多了几分礼敬。

    一直等他饮了水,沈钦才问:“来送折子么?”

    张冲饮罢,道:“并非,是有些话想与沈大人说,特意来寻您的。这些日子暴雨冲毁好些校场,其中不少都是陆氏的。工部拨不下银子和人手来修葺,陆家人自然要自己出钱。可是近几日有不少刁民闹事,您也知道,这些事还是不要闹到陛下耳朵里,若是内阁中出现了与之有关的折子,还是望大人尽自己所能压下来些。”

    在今日之前,沈钦甚至不知道张冲是为陆家人做事的。

    而这番话又何尝不是要他为难?他虽在内阁之中,却并未到了权柄足够能扣下折子之时。

    还不待沈钦反驳,张冲道:“沈大人若是要推辞自己做不成,那恐怕还是亲登陆府的门比较好,毕竟下官只是个传话的,什么都说了不算。今年本该是考核官员政绩的,只是因这水灾耽搁下了。不过那刑科给事中是个急性子,偏要在这时节上书参那吏部的尚书,您说这岂非是作孽?陛下哪有功夫管这事呢?”

    沈钦并不言语。

    他终于明白今日这张冲的来意究竟是什么了。说是陆氏要他帮忙压下事来,却又明里暗里威胁他。

    若是他不肯做,将这件事推掉了,恐怕自己就要沦为张冲口中的那个,被刑科给事中参驳的吏部尚书了。就算沈钦没有什么把柄在陆氏手中,他们也能空口捏造出来有些。给事中官职虽小,但是权力却大。他们就是配合起来对沈钦进行施压。

    一朝向他们示了好,便要折掉此生的清骨。

    沈钦自嘲地笑着,明白这一切真的让元蘅说中了。

    “知道了,劳烦回去告知陆大人,本官自当尽力。”

    连绵的雨一直下到后晌才见止。

    幽长冷寂的宫道上,沈钦遇见了个故人。

    倒也算不上什么故人,只是有些旧缘。

    已是越王妃的陆云音止了步子,在沈钦跟前停了下来,目光轻轻打量着他。

    只是无论陆云音怎么看,也不能从他身上看出当年在文徽院中初遇时,那个书生的文雅谦卑以及温煦。

    沈钦拱手行礼:“下官拜见王妃。”

    陆云音轻声应了,情绪却极淡:“好些年未曾见过了,沈大人。”

    沈钦对陆云音印象不算深刻,只知道当初自己之所以被陆钧安那般欺负,正是因为面前这个女子的倾慕,而他并不情愿,便被陆钧安记恨上了。

    如今陆云音已是王妃,更与他扯不上干系。他只是拜过之后便准备离开,谁知却别陆云音叫住了。

    “沈明生,你站住。”

    即便是王妃,也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呼内阁学士的大名。沈钦止步,回头看过来,缓慢一叹:“王妃有何吩咐?”

    陆云音道:“王妃没话与你说,但陆云音有。云音想问沈大人,当年在文徽院中初相见那日,可知我姓陆?”

    他勤于诗书,对于当年梧桐树下匆匆一面,实在没记得什么。但他确实不知道那个跟着他走了两条街,话多得拦都拦不住的小姑娘,是陆从渊的妹妹。他因为恩师是杜庭誉,那时自然是厌恶陆家人的。

    “不知。”

    陆云音朝他走来一步:“所以你那时待我很和善,不像如今的狠心。我与越王殿下的婚事,是你的主意,是也不是?”

    没想到她会提及这个。

    沈钦哑了声。

    见他没答,陆云音笑了:“我不懂你们之间的争与斗,不懂兄长,也不懂如今的你。但是我想不通啊,沈明生,你们为何都要拿女子的姻缘做筹码?好像我生来就该是个棋子,成为你们争斗的工具。原以为你是不同的,其实你也一样,骨子里与他们没任何区别。过往我钦慕的沈明生,在高中状元之时就死得彻底了。”

    “我不是……”

    沈钦张口,却说不出话。

    “不是什么?”

    陆云音唇边的笑意收了些许,“你解释啊,我会听。”

    无可解释,沈钦心中有愧。

    陆云音对他一日余情未了,陆钧安就一日不可能让他过安生的日子。倒不若顺水推舟,撮合了她与闻临,还能借此投陆从渊所喜,一举两得。

    “你明明知道我心悦你,但你利用我的时候却毫不手软。听闻你也有在意的人,是那位回了衍州的元大人。但我真替元大人感到庆幸,远离了你这样的人。你嫉妒凌王能得佳人芳心,便想以我的姻缘助越王增势,从而报复了凌王。你挺幼稚的,也挺可怜。”

    陆云音继续道:“但你的可怜不是来自于你的自卑,而是来自于你虚伪的喜欢,虚伪的在意,以及虚伪的君子骨。”

    “沈明生,你真的该死。”

    第74章 燕宁

    沈明生, 你真的该死。

    这句话萦绕在他的耳畔久久未去。

    直到他已经走出很远了,脚步都还是虚浮的。他苦心经营走至今日,不是为了换来这样一句话。在朝中行走的每一步他都如履薄冰, 即便是元蘅走得比他顺畅,他也宽慰自己那是因为她出身世家。

    可他如今不这么想了。

    裴江知那样的人, 凌王那样的人, 甚至说褚清连和杜庭誉,都是无比嫉恨世家望族的。他们有一开始就对元蘅极好的, 有一开始对她恶语相向的。可最后都归于一处——对她的欣赏。

    想不通的时候, 沈钦归结为自己太过于坚守清骨, 自己还不够尽心。可今日他被陆云音一番话骂得清明许多, 他终于明白是自己逃得太快了。

    君子之途必定艰难, 而他退缩了。

    起了风, 文徽院的高台上被风吹得极透。青竹被压弯, 竹叶簌簌作响,而沈钦都浑然不觉。他仰面看着深青色的穹宇, 微眯着眼看指缝里漏下来的点点微光。

    课舍散了学,学子们拜别老师之后从其中走出。他试图从其中找到自己。

    “沈大人。”

    有学子朝他行拜礼。

    猝不及防地, 沈钦怔住了。

    他意识到这群学子里再也没有自己了。昔日的沈明生没人在意, 走在文徽院中如同街巷中的行人。王公贵族设宴之时, 他常沿街看着,想着, 念着,渴望终有一日能如他们一般。

    如今做到了, 但他无法雀跃。

    沈钦颔首, 那些学子才途径他而去。

    不知何时杜庭誉站在了他的身后,揣着袖子沉默许久, 等沈钦发觉之时惊得一颤,慌忙起身向他施礼。而杜庭誉却道:“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处?”

    沈钦躬身未起,瞧着斑驳的地面觉得心口钝痛。一滴泪液夺眶而出。悄无声息地敛去了眼角的湿润,他冲杜庭誉笑得甚是得体。敬重生疏,但是不失身为尚书的体面。同在朝堂,杜庭誉见惯了这副模样的人。

    他没应声,搓着刚折的竹枝,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院中来往的学子,道:“你知道我为何当年辞去礼部尚书之位么?”

    毫无预兆和铺垫的一句话。

    沈钦意外,也不明白。

    “因为受了凌王殿下的牵累。”

    杜庭誉偏过头看他,将竹枝折断:“非也。”

    “那学生就不知了。”

    杜庭誉将手揣进袖间,挪动脚避开地上积水的低洼,站在整洁之处:“我与褚清连之政见从不相同。他过于激昂,对许多事都想用最彻底的法子解决,想用尖刀剜掉腐坏的肌理,从而求一个新生。但是那种法子在北成是行不通的。腐坏的肌理之上还覆着一层病了的锦绣,那是尖刀剜不动的东西。要换根,文徽院就是这个根。”

    见沈钦没明白,杜庭誉将竹枝递给他,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当年姜家是被冤枉的么?当年姜牧与陆氏在纪央城作战,谁是谋逆,谁是勤王,没人知道,但天下人都心知肚明。本就昭然之事可最终却只能听凭陆氏一张嘴。在那种境况之下,北成岌岌可危,陛下也难保自身。他只能先护自己,只能先保住闻氏的天下。所以在陆氏将姜牧的人头奉上之时,他连句质疑都说不出口。”

    “您是说陛下他都知道?”

    杜庭誉笑了:“你以为何为皇帝?”

    帝王之心,通透且狠,所有人只是他利用的一环。

    即便是姜家百余人命。

    “但偏生凌王不是如此性子,他果敢聪敏,但又温厚真挚。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做皇帝,所以当年陛下将他扔去俞州,并非只是简单的惩戒,更多是为了让梁晋磨砺他,用沙场磨出一个铁血的人来。武已定,就要说文。我辞官入文徽,一则是为了平息陛下被凌王顶撞的怒火,我只说我教导学生不尽心就好。二则,是为了文徽院,为了将来能站在朝堂上与望族对抗的寒门学子。”

    “明生,你是那个人么?”

    沈钦从未体会过骨缝都沁凉的感觉。

    这样的话若是在他少时问出,他定要回一句不负老师之望的。可是今日,却有太多的东西卡在喉咙口,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杜庭誉这是察觉了什么而告诫他。

    他一直都足够敬重杜庭誉,但是偶尔还是会替杜庭誉惋惜,会笑他痴傻,为了一个王爷,将自己的仕途搭进去。闻澈怎么就值得他这么做了?

    可是今日他才明白,杜庭誉是为了北成辞官的。

    是为了他而辞官的。

    可是他却不再是曾经的沈明生了。他自己才是那个不值得,才是浪费了杜庭誉的心血的最可恶之人。

    痛恨自己与痛恨世道总是相悖,却又清晰地在他心底响起一遍又一遍,最后将他逼疯。

    沈钦震惊的神色褪却:“老师今日何故说这些呢?朝堂上的这些年,您就没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么?他们占据权位,要我做什么?您要教导出良臣,可是今日这些还侃侃而谈圣贤之道的学子,明日高中就与您厌恶之人一般无二。琼林宴上,近清流者寥寥无几,个个不都投身向望族趋附?”

    他痛苦掩面:“我若独身,我如何能走到如今这个位子?我困惑之时,圣贤书中并没有注解,无从解惑,谁又来救救我呢……”

    冷眼看他说完这些,杜庭誉踩进低洼处的积水之中:“书上要你听民声,你听了么?那样的哭声入耳,我睡不着。”

    说罢,杜庭誉转身离去了。

    此刻沈钦才恍然明白了,当日张冲给他传的话,已经传进了杜庭誉的耳朵里。

    那时元蘅跪在朝云殿前,将陆氏这些年霸占田产,未到收获时节便强迫农人折银之事写进了奏疏里,在暴雨中呈给了皇帝看。只是当时皇帝顾着大局并未细查这桩事,如今的陆氏便愈发嚣张,为了被雨水冲毁的校场的修缮,不顾农人生死占用良田。

    而如今张冲却要他压下此事。

    哭声入耳,而他却也算帮凶了罢。

    沈钦浑身一松,瘫软在原地。

    ***

    “燕宁府崔志给来了信。”

    听得这一声,闻澈才抬眼看向在烛下拆信之人,困惑道:“燕宁?燕宁距离衍州千里都不止,给你写信做什么?”

    燕宁在江朔和启都之间,还毗邻这纪央城。

    早先就是因为这个,闻澈带兵从江朔折返时甚至不敢从燕宁走。毕竟陆氏的手伸得长,半路有什么人扮了流寇也说不定。所以他宁可费周折从保原山回来,也没有敢惊动燕宁。

    燕宁知府崔志他也有所耳闻。

    此人是宣宁十五年进士,后来被外放到了燕宁府。这些年燕宁被他治理得甚好,从未有不妥当之处,即便是纪央城也没敢随意地欺侮过。

    元蘅道:“他耳朵灵得很,知晓肃王不肯再续从前的生意,如今的衍州缺粮。他说他愿意尽绵薄之力,但是却有条件。”

    “什么条件?”

    元蘅微挑了眉:“他地方尴尬,一端挨着纪央城,一端又临近江朔。这些年陆家人不老实,私底下做下的动静不小。若是真的出了点什么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燕宁。可是燕宁却没有任何兵力。他的意思是,衍州的忙他能帮,但是想要借调你部分的江朔兵力。也就是说,若是没事就最好,可他若出点什么事,想让你帮帮他。”

    闻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墙上,唇角漫出点笑来:“哦,亏得他想出这种办法。他帮的是衍州,又不是我,凭什么认为我会回报他?江朔跟衍州,可不搭边。”

    “不搭边啊……”

    元蘅将信折回信封之中,“那我就去回了他,说燕云军愿意出人,看他介不介意。这点生意我自己也做得起。可叹男人的话果真只能听一半,不能全然当真,什么是我的人、什么要我放在心上,都成玩笑了。”

    “哎!”闻澈笑着去抱她,“怎么不禁逗?”

    元蘅起身去换外衣,回眸冲他笑了下:“换衣裳出门呢,殿下回避下罢。”

    “这说的什么话!”

    闻澈替她取来外衣,“我伺候您换。”

    “用不着。”

    闻澈将外衫给她穿好,用篦子给她梳发挽发,耐心之至。

    “他说的好是好,但却不宜据一封信就这么决定。出兵没问题,江朔最不缺的就是兵,这个好说。但毕竟燕宁距离此处千里之遥,中间的变数比从凌州运粮还要繁复些。待我回了江朔,去那里亲自与他议清楚再说……不了,明日我就让徐舒回去,亲自见这个崔志。你真的不要凌州的粮?眼下江朔无战事,是完全顾得上的。”

    “不要,不搭边。”

    元蘅选了一支簪子,比划了两下觉得颜色过于鲜艳,又将它放了回去,选了支白玉的。

    接过玉簪替她戴好之后,闻澈道:“别啊。”

    对着铜镜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很得体之后她起身往外走。闻澈两步跟上她:“去哪儿?慢点,等等我……”

    第75章 心迹

    时辰尚早, 府中还不热闹,开门的吱呀声惊醒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就往房梁上去了。游廊边上的芭蕉叶已经有泛黄的迹象, 叶片上仍落着水珠。

    闻澈途径时还顺手将水痕抖落了,声响引得元蘅回头看他。被人捉住玩心, 他赧笑着将手收回来, 快步赶上她:“你到底做什么去?”

    元蘅将他的手从肩头拂下去,道:“将那些卷宗看了, 然后去军营。”

    “你都接连忙多少日了, 知道你尽心, 也不必如此罢?你今晨寅时就起来看信了, 又是崔志又是闻澄, 元大人, 歇一歇, 我带你去个地方!”

    听到这里,元蘅才驻足, 回头疑惑地看着她,然后果决地留下一句:“不去!”

    这里是衍州, 他能带她去什么有趣的地方?这种一大清早跟芭蕉叶过不去的傻子, 不在衍州走丢了都是她烧高香。

    “我还没说去哪……”

    元蘅一步没停:“哪儿也不去。你再话多, 收拾东西早日去江朔罢。”

    闻澈将脚下的小石子踢远了。

    这才在一处腻了几日,态度就大不如前了, 真是薄情。闻澈气得想笑,仍朗声道:“给你两个时辰, 我在此处等你!”

    断续的雨都下了半个月了, 眼下即将秋凉,但不见一点要止的痕迹。

    抬头看了天色, 他转身要往回走,谁知刚迈着步子走出没多远,便和燕云军中林筹打了个照面。这几日他不常出门,毕竟尚未婚娶便住进元府,于元蘅名声不怎么好听,还是尽可能避着点人比较好,所以除了府中极少数的人,旁人甚至不知道凌王就在衍州。

    看着林筹才从元成晖的房中出来,此刻正要往元蘅的书房中去,闻澈自知不好总耽搁他们的正事,便只是轻声点头问候:“林将军。”

    谁知林筹的步子却顿住了。

    他看了闻澈很久,最后只犹豫地道了句:“见过殿下。”

    林筹已经走出几步远了,头也没回地道了句:“容公子……”

    刚打了个哈欠的闻澈是被这句话钉在原地的,他的手缓缓垂了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认错人了罢林将军?”

    林筹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道:“凌王殿下可不认得末将,也不认得左营副使曲青竹。”

    昨日林筹照旧例去燕云军校场之时,正好见着元蘅与闻澈同来。若不是军营中有紧要状况要处理,他也不会不上前打了照面便匆匆而去。待回来时他正好见着闻澈朝曲青竹走了过去,还道了句——曲副使操练辛苦,还是要注意手伤。

    曲青竹的手伤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军营中生乱,有几个不知死活的看不惯容与,便抽刀偷袭。那时的曲青竹为了护着手无寸铁的容与,便伤了手。

    军营副使有手伤这种事并不能肆意宣扬,后来曲青竹便将此事压了下来,逢人也不肯再提,以至于元蘅都不知道。

    若说昨日只是怀疑,今日闻澈直接道出了他的名字便是证实。

    闻澈生得太像容与了,身形和声音,世间罕寻如此相像的两人。林筹远远看见闻澈之时甚至以为是容与已经回来了。

    果真疏漏了。

    闻澈微扯唇角笑了下。

    虽未答,但已默认。

    “殿下若真是容公子,为何这些年都不肯回来?您不知道您失踪的那段时日,姑娘她……”

    闻澈喉头微动:“她怎么?”

    “茶饭不思,担心您出了意外,遣人四处寻找。姑娘未出阁便总是将您挂在嘴边,将军觉得颜面有损,将她关在府中不许外出,整整两月……”

    后面的林筹也说不下去了。

    这些事元蘅不可能跟他提及,她当初选择放下过去与他在一处,已经是跨越了许多内心的坎。

    可是她只是想留些容与的画像,还被他吃醋时撕毁了,甚至是对她冷淡以对,不辞而别去了江朔。那段时日她心里定是煎熬的。

    但她什么都不说,心中有再多的想法也不说。他在江朔的那两年给她写了那么多的信,她从来都不回,还托人捎来一句都扔了。再后来,他分明在她的书阁中看到了那厚厚的一摞信,被她用丝绸带子系紧,每一封都是阅过很多遍的。

    在朝为官不易,在所有人都不认可女官之时坐到礼部正三品的位子,又是何等艰辛。

    可是他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恨她一副清冷模样,有时候又心疼。

    “本王知道了,劳烦将军先不要将此事告知她。”

    闻澈心口微痛。

    “姑娘还不知道您是容与?”

    闻澈眼角微扬:“当年受伤之后忘了许多事。前段时日在启都受了杖责,高烧了许久,做了好些梦……或真或假的过去,似乎是能想起一些了。这些事,我想自己跟她说。”

    林筹明白了。

    点滴的雨声止了,芭蕉叶上的水痕聚成最后一滴水珠,闻澈伸手一弹叶片,那水珠再度溅了起来,被震碎在了空中。

    他百无聊赖地在靠在红柱上,听见推门声时唇角的笑意浓烈起来。

    两个时辰,一刻不差。

    他就知道元蘅听到他的嘱咐了,也不忍心看他失望。

    “去哪儿?”

    元蘅一边给自己系披风系带,一边将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抛给了他。闻澈伸手接住,只犹豫了片刻便剥开喂给她。看着她被酸得皱眉,闻澈才笑出声来:“幸亏我还没尝。”

    “爱要不要。”

    元蘅想夺回橘子,结果被他举高了,任由她踮脚也够不着。

    他趁机在她唇角亲了下:“酸的也好,甜的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要。”

    被这人潇洒地说了些比橘子还酸的风月酸话,元蘅的耳朵尖有点烫,但还是被哄高兴了。她又扯了他的袖角:“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如若不然我可回去了,要处理的事一堆,你就净耽搁我的功夫罢!”

    “跟我来。”

    到了燕云山底下时,元蘅都没真正明白闻澈的用意。

    自从元蘅从启都回来之后,便再没来过燕云山。无论是褚清连还是容与,都是她如今没有勇气去回想之人。而如今燕云山上桃花尽谢,没有春日那般的景致,反而多了萧条之感。

    下过雨后的地面泛着潮湿的清新气息。下了马之后元蘅踩在柔软的泥土之上,看着山脚下的熟悉的院落,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切从柳全叛乱后就就变了,褚清连也不在了,这里就没有了任何特殊的意义。当年她在这里缠着褚清连拜师,后来又在此处遇见了容与。

    她能想起的过去所有愉快记忆都来自于此。

    比起那个充斥着虚假情分的元府,这里更像是一个家。

    元蘅攥紧了闻澈的手指。

    闻澈却将她揽回了自己的怀里:“当年我发现褚阁老去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夏秋相接之时。那个时候衍州生乱,我不好在此逗留,所以没能帮上你太多。如果那个时候我就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分明是他要带她来,结果先难受起来的也是他。

    元蘅笑了:“那个时候你还不认得我呢。”

    不认得么?

    是不记得了……

    世间之事,永远是不记得之人洒脱,铭记之人痛苦如灼。

    闻澈后悔自己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这个毋庸置疑。可是再强硬之人也会难过,只是她不说罢了。

    元蘅推开竹扉,看着旧时与容与一道下棋的石桌上落了厚厚的积灰和落叶,她从袖袋中取出一方帕子,细致而耐心地擦拭着。

    “阿澈,其实这里才算是我的家。你知道我为何不同意与越王的婚事么?因为我厌恶所有用女子姻缘做出的权力联结。男子转而可以再娶,而那个女人就要困在里面一生。正如当年我娘嫁给我爹,就是这样的。元氏需要安远侯的兵力做向上走的垫脚石,我娘最后就只是那条路上被遗弃的枯草。”

    她对娘亲的记忆并不多,毕竟她三岁之时元成晖就再娶了。

    但是她听到过府中人议论,说是她娘亲重病不起那日,元成晖甚至不愿意回来看一眼。最后芳魂陨落,只留下一个也不被爹爹重视的女儿。

    看她动作越来越慢,闻澈并不好受。

    她看着这处院落,想起拜师那日褚清连嘱咐的话——你想要的东西,你要自己拿。

    在无数人的鄙夷轻视之下,忽有一处明亮乍起,便能引以为此生最珍贵之人。所以她失去之时,才会下意识抵触回到此地,甚至抵触被人提及。最后只是折磨自己,没放过自己罢了。

    可闻澈总是不同,她越是介意的过往,他越是亲自揭开要她看清楚,然后再试着放下。

    上一辈人的恩怨,闻澈不清楚,但是他一直都知道元成晖不是什么好人,当年求娶安远侯的女儿也只是自私的决定。后来姜牧出事,柳全被派去琅州在,整个燕云军成了他的独掌,他就不那么需要这份亲事带来的利益了。所以无论是最初还是后来,他都没有真正珍惜过他的妻。

    他捏了元蘅的腕骨,以示轻柔的安抚。

    元蘅将石桌擦干净后,看着上面用刀尖刻上的“元蘅”二字,没挪开眼。

    闻澈记得这个。

    当初他尚且化名为容与时,为了逗元蘅玩而刻在上面的。那时还被褚清连好一顿骂,说这桌子是他好不易打的,骂他糟蹋东西。

    在朝中固执的老头,到了燕云山也依旧固执。不同的是,在没有尊卑的地方,他真正将闻澈看作一个孩子,而非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他真是个混蛋。”

    闻澈看着那两个字,“我说容与。”

    元蘅轻笑:“我也觉得。”

    烟云蔽日,极远处的山巅还是雾蒙蒙的,像是不一会儿还会落雨。他听到有人赶牛的笛声,渺远而空旷,一切都安静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隔着这好些年,还是他们二人,还是在此处。

    “你介意听我说他么?”

    闻澈抱臂倚靠着树:“介意就不带你来了。”

    “其实我对他真的很不了解,他看似很坦诚,又很不坦诚。他从不肯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但我知道,能让我师父那样的人都亲近的人,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那时我才及笄,军中事务还很生疏,他比我年长三岁,对这些事也算熟稔。就是他帮了燕云军,最后才落得个身死的结果。没多少人记得他,连我父亲也是谢过了就算过了。若是连我也忘记了他……很不公平。”

    “嗯。”

    闻澈专注地看着她,觉得眼眶微热之时慌忙转身去摘树上的叶子。

    “但我喜欢你,就是真的喜欢你。无关过去所有,也无关你像谁。”

    忽如其来的剖白如同一记重锤,在他的心口砸下,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或许元蘅说过软话,也含蓄地表达过自己的意愿,但却从未如今日这般直白地说出她喜欢他。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求而不得,其实是两情相悦。

    他转过身来将她拦腰抱起,让她的足尖脱离地面,坐在她方才擦过的石桌上。

    她未说出口的话被迫吞咽回去,喘息被攫取。

    咸湿的眼泪不知道是谁的,最后混合在一处,沾湿两个人的面颊。

    即使他忘记了过去,他还是喜欢她。真心在意过的人会留在心底,化在梦里,成为烙印,即便是来生,他都会记得。

    而无论他变成了何种模样,她都在他的身边。

    何其有幸。

    回去的路上两人是步行,好像他们从未这般光明正大地在街巷中同行。

    衍州的沟渠仍旧漫着没疏通完毕的积水,街巷中也一片破败。但是比起元蘅才回来时见到的场景,已经好了许多了。

    忽地,有人拽了下元蘅的袖角,她以为是闻澈,没有在意,直到看到一串糖葫芦伸到她的面前。

    是个孩子。

    看着与闻泓的年龄差不多,只不过没有右耳,只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但是元蘅仍旧没想起自己何处见过他。

    闻澈在这一瞬就想起来了。

    那年柳全叛乱时,有细作与柳全里应外合,从西城门攻破的那日,百姓为了逃离都跑散了。这个孩子也是在那时失去了一只耳朵。那时他打马过衍州,看到此景时,下一瞬便是元蘅从城墙上跑下,挤开混乱的人群,将这个孩子抱走了。

    只不过太忙了,她并没有记着自己的这个举动,而这个孩子认得元蘅。

    闻澈弯下腰接过糖葫芦:“你要给她?是要谢她当时的救命之恩么?”

    小孩很认真地点了头。

    送出了糖葫芦之后,小孩便跑远了。他的小伙伴还在石桥的最东边等着他,几个孩童嬉闹着跑开了。

    闻澈笑着:“还没想起来?这个耳朵受了伤的小孩,你曾在城楼下把他抱走了啊。”

    接过闻澈递过来的糖葫芦,元蘅怔然:“想起来了,但你怎么知道?”

    闻澈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灰尘,朝前走了几步:“我有个常能梦到的姑娘,梦了好久。每回我想要看清楚她的模样,总是分外艰难。在我那时的记忆中,我第一回见她时,城欲破,四散的人群将什么都冲碎了。只有她是往回跑的,抱走了一个摔伤了的孩童。也是那一日,我遣兵来援。”

    “这个姑娘伶牙俐齿,还戒备心极重,想要靠近一些真是格外艰难。但是走得近了也能看出来,她真的心肠很软。我知道她总是很不高兴,所以想尽可能让她愉悦一些。再后来我爱上她了,在那日的大雨里。”

    “那日大雨,她穿着被淋湿了的官袍跪在朝云殿外,立誓要做北成的石阶。”

    “她做她的石阶,我给她掌灯。”

    “此生。”

    闻澈最后还补充了两个字,然后看向她,“你听明白了么?”

    第76章 艰势

    他的嗓音清澈, 落进桥上的清风里,宛如被包裹的绵密云层,极轻地坠落在水面上, 漾起涟漪。

    元蘅没见过这样的人,将初相见的场景都瞒得严实。他竟还说她心肠软, 却不知最为嘴硬心软之人是他。

    他分明是亲眼目睹了衍州战乱, 于心不忍之后带兵前来的;分明是见了她抱走孩子的场面,心中动容而来的。可是在衍江畔那回见面, 他还要给她下马威, 还要说那些划清界限的冷情话。

    冷风将她的眼皮吹得泛出薄红, 她眨了眨眼睛, 道:“原来你那时就见过我了。”

    闻澈嗯了一声, 随意而散漫地看着她。

    何止呢?

    何止是战乱的城墙下呢。

    在脚下这座石桥上, 是他们最初最初的相逢。

    那日是跟今日一般, 微雨沾衣的时节。只是在蓦然间,在桥头的他就看到那抹丽影了。或许他看的痴了, 或许他在想如何能和她说上话。

    所以他捡到了她的扇子,一刻不停地就追上了她。鬓角处不知是汗渍还是雨丝, 他只望向那双眼睛, 道:“姑娘的扇子掉了, 可要拿好。”

    她甚是清冷地向他道谢。

    可是他不忍匆匆一面就这么再无交集。他跟了上去,道:“在下容与, 敢问姑娘芳名?”

    “元蘅。”

    元蘅。

    好听,他记住了。

    元蘅握拳捶在了他的肩头, 将他从过去的回忆中拉出来:“于城墙之下你就见过我了, 竟还在帅帐外跟我摆谱,让我候着你!你好大的架子啊凌王殿下!”

    “我……”

    这都何时的旧账了。

    闻澈万没想到都这时候了, 还会因当时将她拒之门外的事挨上一拳。

    闻澈将她的拳头轻柔地包裹进掌心里,毫不费力地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扯。

    她被迫仰着下颚与他对视。

    闻澈蜻蜓点水般在她眼睫上落上湿润,也依样学样地算账:“冤枉死了,那时我是实心来援衍州,可你什么态度?口口声声与我交易,那账算得清楚明白,将我利用得清楚明白。在启都呢,我向你示好,你总不理我……”

    竹风清冽,石桥之下还有嬉闹的孩童。

    不想在外如此不顾体统,元蘅将手从他掌心挣出来,低声道:“行,你有理。”

    “还有在纪央城那一回……”

    “我不听!”

    元蘅捂了耳朵就走。

    轻薄的衣衫之上露出一截雪色的脖颈像是块极度剔透漂亮的玉,这块玉隐隐泛着浅红,那抹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闻澈轻巧地将她拽回臂弯之间,道:“我偏要说,何时你答应与我成亲,此旧账何时作罢!”

    “无赖……”

    “嗯,我是啊。”

    他觉得偶尔厚颜无耻也不错。

    “你!”

    元蘅不愿理他,往前走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了。

    而闻澈瞧着她的背影,犹豫良久,道了句:“蘅儿,你伸手,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元蘅回头看他,无奈地手心朝上伸了过去。闻澈轻托着她的掌面,下一刻,她看到自己的掌心落进一只精心编就的草蜻蜓。

    草蜻蜓……

    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她的心跳在那一瞬剧烈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双眸,最后将草蜻蜓握得死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初相见之处,他回来了。

    ***

    安远侯府。

    一向冷清的劝知堂中,此刻有一堆大夫和太医吵嚷着,都在说自己的治伤法子最有用。

    静坐旁边一直沉默无言的宋景忽地握拳捶了桌案,怒道:“所以你们吵出什么了?能不能安静些!”

    为首的太医跪地答:“回世子,刺杀侯爷所用的箭矢是淬了毒的,此刻下官都尽心了,也只能延缓毒发,并不能……”

    宋景冷笑一声,垂眸看着他久久不语。

    将心中怒意和悲痛强行压制下去之后,他才朝太医摆了手:“煎药去,有什么法子都用上。”

    “是!”

    太医都退下了,帘后忽地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声。宋景慌忙挑帘过去,握着安远侯的手,隐忍许久还是有了哭腔:“爷爷。”

    安远侯的手在枕下摸索什么,宋景见状忙将他的微微扶起,最后见安远侯取出一块令牌,慎重地塞进了宋景的手心中,紧接着又是咳嗽,许久方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哑声道:“十二卫的令牌,你,你要拿好。无论何时,不能交出去,尤其是……越王……”

    泪液滑落,宋景将令牌握紧,断续地哭着:“爷爷你别说这种话,太医在想法子了,会好的。我什么都不会,还要您教导我呢。”

    “以后,要学着会,要学着护好自己。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尽管不知是谁暗中行刺杀之事,但安远侯也能猜出一二。十二卫在启都就是一张诱人的饼,任是谁都想咬上一口。只要安远侯还活着,它就永不会落进旁人的手中。而宋景素来是个纨绔,侯府传到他这里,一切就都好办许多了。

    为着声名,那些人不会动宋景的性命,但是定会逼迫于他,迫使他服软,要他为那些人所用。

    但是安远侯了解自己的这个孙儿。

    宋景虽生了副不靠谱的模样,但关键时刻是最值得交付侯府、交付十二卫的。

    宋景还在落泪。

    安远侯道:“别哭,无论我的伤此番是否能好,侯府都到了该你担起的时候了。孙儿,你可不能丢我的人。我们宋氏在北成上百年,要挺最直的腰身,不、不能被人利用……你记住了么?”

    宋景点头,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

    随后他出了劝知堂,看着侯府中的府兵,朗声道:“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半点声息,谁说的,谁拿命来抵。小宗……”

    他的长随小宗忙出来应声。

    宋景接着道:“备马,去十二卫校场。”

    ***

    “元大人?”

    听得这一声,元蘅才回神,勉强一笑:“对不住,你方才说什么?”

    崔志道:“本是差人给您送过信的,但是第二日下官就觉得,还是亲自来衍州一趟比较好,所以冒昧搅扰了,元大人见谅。”

    今晨才拆了崔志写来的信,结果傍晚这人就登门了,看来当时信才送出便后悔了,这人马不停蹄地就从燕宁亲自来了衍州。毕竟燕宁距离衍州千里之遥,他担心书信在路上出任何岔子,更怕肃王临时更改主意,决定将粮草供给衍州。如此诚意,可见对此事格外看重。

    元蘅抬手示意下人上茶。

    而崔志根本没心情饮茶,信中之事一刻未定,他便一日睡不着。

    她坐定,眼帘微微垂下做思索状:“你的信本官看了,崔大人对衍州之事上心,是本官应当谢你才是。但是燕宁与衍州可不近,你快马加鞭来这一趟想必也辛苦,对此也知晓得更清楚些。先不说这兵,只说粮草,你怎么保证在路途中不会出岔子?燕宁的粮草供给着纪央城,忽然分出一些来供给衍州,崔大人又打算怎么跟陆氏交待呢?毕竟这粮草之事衍州也能另寻法子,本官可不想因这件事与纪央城结下梁子,如此可就得不偿失了。”

    崔志何尝听不出元蘅这是在坐地起价,与他玩心眼。元蘅与陆从渊之间的关系已经僵成何种模样,整个北成都无人不知。但是这种时候他比衍州情急得多,即便是劣势,此事也是要议的。

    “沿途确实容易生变,当年凌州供江朔的粮草便总是被匪寇所劫。逢着饥荒年,都不好过。但是自从凌王殿下重整了江朔军之后,江朔地界便安稳许多。若是粮草由江朔运出,再越过保原山送进衍州地界,便能极好地解决此事。至于陆氏……”

    崔志很为难:“不瞒您说,下官想朝江朔借兵护着燕宁,防的不就是纪央城么……有殿下护着,那陆氏总不能太过嚣张。”

    “嚣张?怎么个嚣张法?”

    元蘅吹了滚烫的茶水,眼皮微抬。

    崔志道:“先说现如今,各地水灾都严重,纪央城的校场农田都淹了不少。燕宁地势高些,此番幸免于难。结果便被陆氏盯上了,先是借口说纪央城兵力无处安放,暂借燕宁一用,后来又说今年纪央城大抵是颗粒无收的,要燕宁多帮携。”

    最后就导致,燕宁的城外便是大量的纪央城兵力,而陆氏还朝他施压索要银两。

    “燕宁都无事,纪央城想必也不会受灾过重,怎会颗粒无收呢?”

    崔志叹气:“说的就是呢!若是颗粒无收也便罢了,粮食我们燕宁也给的起。可是他们不要粮食,他们要折银。多少米折多少银的话也便罢了,可他们要的价高啊。这哪里是帮扶,这是抢劫啊。”

    原来还有这桩事。

    元蘅问:“没上折子么?”

    崔志冷笑:“折子?燕宁的折子根本就进不了大内,到不了陛下的跟前。眼下他们已经将下官的路给堵死了,下官不能看着燕宁百姓为此送命,只能自救了。也是实属无奈,真真是走投无路了,下官才找到大人您的。知晓大人缺粮,下官能帮。但是真的需要借兵一用。如若不然,被城外的陆氏之兵围着,怎能安睡?”

    若非逼至绝境,崔志也不敢在这里说这种话,毕竟透到旁人耳中,他才真是活不成了。

    “纪央城的兵有异动,启都就没任何反应?”

    崔志摇了摇头:“现今下官真是无能为力了。这阵子是考核官员,下官本该入都述职的,但却在皇城外被越王殿下拦着了。后来下官与附近州府的官员互通书信,发觉都是如此。容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越王与陆氏联结姻亲,可真不是什么好事,保不齐要重现当年之乱了。”

    也正是思及此处,崔志为了自保才需要兵力护身。

    他就算说得再冠冕堂皇,再为燕宁百姓着想,元蘅也知道此事他是存着私心的,追根究底是为了保全自己。若真是出了乱子,他也不至于只有一条死路。

    这桩生意不做白不做,本就是利益相合之事,无论怎么看衍州都不会吃亏。

    元蘅啜饮了一口清茶,清了清嗓子,道:“此事我本官可以答应,但是不能动用江朔的兵力。”

    崔志慌了:“大人此言何意?”

    元蘅道:“江朔的兵力是为了镇守疆境,震慑赤柘的,怎可随意挪用?即便只是其中一部分,若是风声传到赤柘的耳朵里,难保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陆从渊与赤柘不清白,届时若是里应外合,别说燕宁,整个北成都要送葬了。所以我说,江朔的兵,一个都不能动,更不能因为这件事去分凌王殿下的心,若是出了岔子,你担得起责任?”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崔志还是悬着一颗心。

    元蘅道:“崔大人不必忧心,此事本官既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拿出足够交换,足够令你满意的东西。本官可以分出一支燕云军驻守燕宁,成为燕宁的守城之兵。”

    崔志以为自己耳朵坏了,此等好事他做梦都不敢想。

    “可是燕云军不是不能随意离开衍州么?”

    元蘅轻笑道:“不是崔大人说的,如今启都什么消息都传不进去么?陛下要本官知燕云军务,自然就掌全权,这种决定还是做得起的。若是陆氏将此事告知了陛下,你被传召入宫了,那不正好可以将陆氏的罪状一一告发了?”

    进退咸宜的法子。

    崔志欣喜若狂,离座掀袍跪在了元蘅的跟前:“下官谢大人!”

    元蘅将他扶了起来:“这是什么生疏的话,衍州也要仰仗崔大人呢。是共赢,就不必说什么谢与不谢的。”

    崔志被送下去歇息了。

    漱玉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忧虑道:“虽说衍州缺粮,但是将燕云军分出一支派去燕宁,此举太过于冒险了罢?姑娘,这生意赔本了!”

    元蘅的目光还在崔志离去时的门口处,缓缓收回来后看向漱玉,道:“不赔本,此举正是借东风。你没听到如今的启都有异么?外祖和表哥还在那里,十二卫还在那里,如今却没有一封信写回来……若真的出了何事,衍州鞭长莫及,届时不是要陆氏胡作非为了么?我就是要将燕云军的手臂伸过去,好好看一看陆从渊在搞什么幺蛾子。或许日后,我们还要倚仗这一支分去的兵力行事呢。”

    议事到现在,她有些渴,才去碰杯盏,忽地想起闻澈还在府外被她晾着。

    她故作冷淡道:“他呢?”

    漱玉明白是在说闻澈,如实答了:“你不让他进门,他就还在府外站着呢,整个后晌他都没动。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与殿下怎么就闹别扭了?”

    哪里是闹别扭呢……

    元蘅从木施上摘了件披风走了出去。

    推开门,对上闻澈清亮泛红的双眸时,她心软了。

    这个骗子。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绪,只是不想理他,只是想静一静。可是闻澈不声不响地守在门口,又是一记柔软的重击。

    闻澈的眼眶湿了,看着像是一只可怜的弃犬。

    元蘅走过去将披风给他裹上,认真地给他系着带子。才系了一半,她的手被闻澈握住了,温热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缓缓收紧。

    闻澈的嗓音很低很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也才想起来不久,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生气,你恼我,都可以。但是你,别不理我”

    第77章 此生

    那只翠绿色的草蜻蜓攥进掌心, 一直烫了她好些年。要真正接受容与的“死讯”其实比她预想中的要艰难,就好像她亲眼目睹褚清连的尸身时的痛苦一般。半边身子被冰冻,另外半边被野火焚烧。

    时日久了, 她自己都分不清还要记着容与,是因为愧疚, 还是思念与情深。她固执地要记着, 哪怕世间再没有这样一个人。

    可今日她却知晓,身边此人一直都是故人。

    故人, 单单是这两个字都伤人。

    昔日的元蘅年纪不大, 尚且不懂分别。那人说过会回来, 她就安心地在衍州等着。即便是绿叶枯黄, 桃花化雪, 她也从未离开。后来她决心不做一个无知地被困在原地的囚犯, 她决心要做自己的事, 学着将那些事都埋进内心的最深处,即便是与漱玉也不轻易提及。

    所有人眼中的元大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只有她清楚,自己有多痛恨世间的所有不辞而别。

    说着只是睡一觉, 却再没醒来的娘亲;要她保重自己, 却与世长辞的褚清连;在渡口轻吻了她后, 便再无音讯的容与。

    她总是被人抛弃,所以她想学着不在乎。

    可是闻澈在她面前落泪。

    不该怪他的。

    “你还委屈?”

    准备好的责怪, 谁知出口竟是轻之又轻的反问。

    今日在石桥上收到那一只草蜻蜓时,她以为自己疯了。所有巧合的痕迹如同蛛丝一般汇聚起来, 最后织成唯一一个结果。

    甚至无须她问出口, 也该明白了。翻腾着的滚水在胸腔之中奔涌,将她的心血一点点熬干, 痛得她无法喘息。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和容与重逢的场景,或喜或怒,或寒暄或关心。

    如今都不是。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做不出任何表情和动作,只是大片的水泽夺眶而出,把闻澈抚着她面颊的手都沾湿。他在认错,在哄她,可是她听不到那些声音,全部都听不到。

    街巷虽中人多,不少清理沟渠的燕云军也尚在忙碌,但没有人分神来看他们。忽而起了风,那风像是燕云山巅上经年累月的气泽,又似骏马奔腾时过耳的呼啸。最后全都化为了绕指柔,化为了闻澈安抚着微颤薄肩的掌心。

    他在府外等了一整个后晌,在天擦黑时才等到门开,等她再出来见他。

    此番应是解了气。

    闻澈不敢乱说话:“我没有委屈,我就是怕你一时无法接受,才迟迟不敢与你讲。元蘅,我……”

    领口的系带被系好,元蘅薄薄的眼皮透着红,轻掀眼帘与他对视,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府中去了。而闻澈明白,她是不恼他了。

    一直跟到房中,他小心翼翼地去合房门,转身时见到元蘅正在点烛。白蜡上的火苗燃起,带着竖纹的罩纸也被映得通明。在这点昏暗的亮色里,元蘅的眸子清澈如墨玉,眼睫轻轻地颤抖着。确认烛台搁好,她才直起身子将点火的折子收了起来。

    她转身看过来时,他竟手心出了汗。

    元蘅越是平静如初,他心里越是慌乱。

    “过来。”

    她将发簪取了,如瀑青丝随即滑落在肩侧,带着点她自己都不知的媚色。

    闻澈忙过去将她的簪子接过来,搁在她的妆奁之中。看着他做完此事,她道:“把衣裳脱了。”

    “……”

    天还没黑透,府中也尚未传晚膳,外面的长廊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下人。这算什么荒唐的要求?闻澈知道她难解气,但除了情难克制之时,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答应此事。

    诚然他们也不是没胡来过,可眼下两人还闹着别扭,如何就说到脱衣之事上了?

    “脱……元蘅,你……”

    她温声重复:“脱了。”

    闭上眼横下心,闻澈将自己的外衣解了。他很是体面地给自己留了件里衣,有些难堪地看向她。而元蘅还对镜梳着发,沉稳不动。闻澈试着走到她的背后去,见她拥进自己的怀里,道:“解气了么?”

    搁下木梳,她在他的臂弯之间转过身来,稍一施力便将他的里衣从领口扯开了。

    结实的胸膛之上尽是疤痕。

    她见过,抚过,但是从没像今日这般难过。原以为这是闻澈不小心在衍州落下的伤,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来由,她更没什么特别的感受。而现在截然不同,她清楚的明白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来自于认识了她,都是她害的。

    扯下里衣,她看到从脖颈到胸口,再到他的手臂之上,都是如此。

    元蘅虽一言不发,但是这种痛苦心照不宣地扯动了闻澈的心绪。

    原来是看伤。

    闻澈不由轻笑:“怎么?往常不见你疼疼我,知道我是容与了才开始心疼?元蘅,你好偏心啊。”

    恃宠而骄这种词竟格外适合他。

    元蘅被她哄笑了。

    “对啊,我偏心,你当如何?”

    闻澈俯下身将她压在梳妆铜镜边上,额头抵在她的肩颈处,声音低下来:“我会不高兴。”

    “不都是你么?”

    “就是不一样,旧事我想不起太多,总感觉和自己隔着很多很远,很不真实。”

    他潮湿的眼睛盯着她,“你说,容与和我,你更喜欢谁?”

    真是混起来半点道理都不讲。

    元蘅抬手轻拧了他的耳垂,磨出一丝红痕来:“你好烦。”

    “快说。”

    故意与他反着来,元蘅的吐息洒在他的耳边,声线又缓又撩拨:“当然喜欢容与。容与温润知礼,举止有度,万不会像你这般不讲理,将人抵在此处不能动。”

    抬起她的下颚,闻澈的眸色逐渐暗下去,带着点被她蛊惑的意味,撩起她肩上的发,俯首吻在她的唇瓣上,力道逐渐加重。直到她乱了声息,他才不悦道:“我不信,元蘅你重新答,你好好答!”

    怎么会有人明目张胆吃自己的醋?

    被吻出的旖旎氛围被凉风吹得更暧昧,她忽然回手拥住了他,唇若即若离地顺着那着疤痕,轻轻往下游移。

    “元……”

    他哑了声,半闭着双眸,试图将这种滋味和缓过来。

    “还疼不疼?”

    疤痕被吻得微热。

    闻澈道:“很久之前就不疼了。”

    元蘅的指尖抚摸着那些伤痕,道:“容与说过的话半真半假,总归是骗我多一些。如今想想,他可真没说过几句实话,害得我根本认不出他来。所以啊……我最喜欢阿澈了……”

    与不知身份来历的容与相比,闻澈从未骗过她,待她没有一回不真诚。当初他初次剖白心意,说总是梦到她,她还以为是油嘴滑舌。如今看来,竟连这句话也是真的。

    也正是因着如此,在过去尚不知他就是容与之时,她也会为此动容。

    元蘅忽被按着腰贴近了过去。

    她听到他说:“以后不会再瞒你骗你了。现在我最后悔之事就是,没能当时早点与你表明身份,结果还没来得及说明一切,便错失了机会。”

    错失了好些年。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觉得很痛,比身上的伤痛多了。

    他无言良久,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下去,那点玩笑时的随意和懒散此刻都消失了。他的拇指指腹抚着元蘅的唇角,将那点被无意中吻出的晕染开的口脂抹掉,放缓了声音:“我更后悔那年渡口辞别,我没克制住那一吻。若是没有,若是忍住了,你或许不会那么难过。”

    若是忍住了,错失的这些年于元蘅而言便失去了特殊意义。兴许会失落,但是夜深梦醒时,她也会明白只是一个远游不归的故人罢了。写信来了最好,没信来便说明关系尚不够亲厚,总归不会四处找他,也不会被元成晖锁在府中不得外出。

    可是他偏生对她说了那么一句“等我回来。”

    所有后来的痛苦牵连,勾扯不断的牵连,都源自于此。

    “那你得何时才能想起来?”

    或许想不起来了,或许想起之时他们已经各自成家了。他们会在多年后叹一句“世事向来如此”,然后便将渺远过去的那点不值一提的牵念扔下了。

    闻澈还没回答,便从她的眼角触到一片润泽。罩纸将烛火衬得更暗了些,但仍旧将她的泪痕映得发亮,如同月夜之下粼粼的清潭碧波,所有最纯粹的东西都在此一览无余。

    “怎么又哭了?怕了你了。”

    他的笑扩散开,见她在怀中抱紧:“都是我的错。”

    元蘅将他的领口拢紧,说及正事:“今日崔志来了,估摸着与你在府外尚未来得及打照面。他就是冲着你的江朔军来的,但是我拒绝他了。”

    “为何?”

    “说来话长,今晚我与他议定了再与你细说。我还没问过,你为何当时匆匆离开启都?是你奏请的,还是陛下逼迫你回来的?”

    若是元蘅没有提及,或许闻澈尚未察觉其中异常。这些年皇帝为了和缓父子关系也做了不少,为了将旧事彻底放下,还将皇后解了禁。起初朝中还有人说闻澈是包藏祸心,后来也都心照不宣地明白皇帝这是属意闻澈。自从闻澈从江朔回来之后,皇帝待他更是好上许多,内心里是想将他留下的。

    可是在元蘅离开启都之后没多久,皇帝便召见他,话里话外都是想催他尽快离开启都。

    “你这是何意?”

    “崔志说述职官员都进不了启都,燕宁连折子都递不进去。尤其是宋景,他最奇怪。他心系漱玉,万不会这么久了连封信都没来。我可能得抽空往琅州去一趟,但是你得去江朔,你得按照陛下的吩咐走,他不是那种不给自己和你留后路的人。”

    闻澈沉思良久,颔首。

    把散落的衣裳捡起重新给他穿戴好,元蘅抚摸着他的领口道:“你在江朔我才能放心。数十万的江朔军只要不出岔子,便永远能是一张好用的保命符。”

    “那你呢?”

    “我……我会平安无事,等你,来娶我。”

    她忽地伸直了他的手,紧接着,他手中落进一块晶莹通透的白玉佩,上面雕刻着“蘅”字,青绿色的流苏如水般淌在他的掌纹之上。

    向来只有他提成亲,然后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今日终能得她这句话。他故意找事,大手将她的后颈握了个满,追问:“知道我是容与,才答允成亲?你还说你不偏心!闻澈求之不得的人,怎么他就可以?”

    “……”

    不讲理。

    他压着她的眼睫亲,结果口中骤然被塞进一瓣橘子。

    酸得要命。

    她何时剥的?

    元蘅笑得开心,终于将今日被喂的那瓣酸橘之仇报回来了。扔掉橘皮,她拍了拍手往外走。

    闻澈拦腰将她抱回来,赌气:“被人脱了衣裳又吻又抱,现在说走就走,将我扔下,元大人待我忒残忍了些罢?”

    元蘅伸手去夺玉佩,结果被闻澈提前料知,飞速地藏进了怀中。

    “留着做证物,来日好娶你。”

    第78章 朝云

    十二卫中。

    洪山脚下的校场不背风, 秋雨过后的疾风甚是凛冽。一身武袍的宋景站在烈风里,看着底下的士兵进行操练。

    他少时来过这里,但却是被安远侯强行捉来的, 要他亲眼看着军队的训练。那时整齐操练的士兵便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和冲击。

    只是后来他父亲的死讯传来了。

    若是战死沙场也算归处,他即便悲痛也会释然。但并不是。

    那时宋景尚且年少。

    失去了父亲的他很无助和痛苦, 但心里也是惦记着安远侯。他想去宽慰爷爷, 谁知走到房门外却听到了足以让他一辈子深记于心之事。

    是他父亲的副将在房中与安远侯禀事。他隐约听到,当日为了追击敌军, 他的父亲身陷敌营。

    可启都却没有援兵。

    最后导致他父亲身死。

    他起初不明白原由, 直到亲眼看到阵仗壮阔的十二卫, 他明白了。

    侯府有一个安远侯就够了, 不需要一个能干的世子, 所以他父亲死了。为了不使十二卫变成侯府私兵, 安远侯只能有不争气的孩子, 只能。

    皇帝要用安远侯,又待他这般残忍。

    所以宋景饮酒作乐, 故作纨绔,以求侯府安稳度日。这些年除了闻澈明白他的本性, 从不轻视于他之外, 再没旁人如此对待过他。

    现今他又得以重新回到此处, 真正看着这个在安远侯手中得以兴荣的十二卫,明白他躲不掉了。他要担的不是父亲之责, 而是安远侯的。

    “世子。”

    宋景将手中的长枪扔回到他的手中,言简意赅道:“查清楚了么?”

    那人继续道:“当日刺杀侯爷之人往启都之东逃去了。我等奉命追到纪央城, 但是却被拦在城外。后来耽搁许久才放行, 那些人却不知踪迹了。”

    还是查到了纪央城。

    其实到了现今,宋景也明白不必再查了。岂止是进纪央城难, 当日追查刺杀之人要出启都都分外艰难,个中原由也是极显而易见的。

    还没等宋景再说话,那人想起了什么要紧之事似的,道:“世子,还发现了件事。属下追到纪央城外被拦,为了另寻法子想着绕路进去,结果途径燕宁,瞧见燕宁有守城之兵。”

    燕宁外有纪央城之兵是常事。

    但怎么会有守城之兵?

    “是燕云军的服制。”

    燕云军?

    宋景眼睫颤抖了一下,紧绷了多日的弦倏然松了。

    这些日子他为着安远侯之事一直忙的不可开交,甚至没有来得及往衍州送信。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觉得元蘅身为女官已经甚为不易,这些无关她的事还是不要搅扰她为好。

    可时至今日宋景才明白,元蘅就是元蘅,无论去到了哪里,都会思虑周全,给所有人铺好退路。

    宋景压下唇边的笑意,道:“知道了,不许外传,去做事罢。”

    ***

    明黄的寝帐之外,鱼贯而入的宫人都刻意放轻了脚步,途径案前正合目休息的女子之时都福身行礼。

    而明锦听得动静只是疲倦摆了手。

    才煎好的清苦药气在寝殿中四溢开来,她揉着胀痛的鬓角睁开眼。在朝云殿守了这般久,连她也不知道是何时辰。

    才起身出了大殿,正好遇上几个候在殿外的内阁学士和兵部的官员。

    不用说也知晓,因这几日皇帝重病,许多朝中琐事都交由内阁全权处置,裴江知负担甚重。但除此以外,仍有许多军务是需要经过皇帝知晓,不能擅作决断的。

    明锦躬身回礼:“几位大人还是先回去罢,父皇还在歇息。”

    这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一阵,似有难言之隐。

    皇帝已经昏睡多日,多位太医用药也没见起效。与此同时,皇帝并未交待何人监国,导致如今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隐隐听到了“越王”的名号,明锦便清楚,他们其中的人还想像几年前那般,一切去找闻临做决定。

    明锦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告诫:“陛下似乎提过,朝中诸事皆由内阁议过之后再施行。难断之事自有首辅大人。军务之事难决……是怎么个难决法?本宫从未听过这种荒唐之言,未得陛下旨意的王爷,如何能裁决军务?兵部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本宫看着也合该到了换任之时了。”

    为首之人忙拱手称罪。

    明锦眉梢上挑,走近一些,道:“陛下病了,安远侯也被人刺杀尚未清醒。这种时候谁敢怀着私心行大逆不道之事……别怪本宫翻脸无情。”

    众臣其实对明锦很不了解,对她所有的浅淡的印象都是逢年过节的宫宴上,端坐于一角不声不响的养公主。偶尔她会带着六殿下闻泓出门,但是也只是自顾自搅拌碗中的粥喂食,从未出过什么风头。

    谁知现下皇帝病了,身旁照料诸事都是由她来做,甚至是做什么决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处理起后宫事务时竟那般果决。她没有梁皇后那般温厚,比蕙妃的手段更狠,有她在朝云殿中侍疾,寻常人连接近皇帝龙榻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才走,明锦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对付后宫中的宫人奴婢没什么难的,即便是谁心底里不满,也不敢非议什么。但是前朝这些臣子不同,他们每个都不是好糊弄的。只怕不出几人,皇帝昏迷不起之事就要传出去了。

    “好巧。”

    低沉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

    正要离去的明锦背脊都僵住了,她尽可能克制着自己不要露出什么情绪,也没转身。

    反倒是陆从渊,甚是自然地朝她走了过去,与她并肩而立。他今日身着的玄色直裰看着更严肃,束发的玉冠还是明锦曾经亲自给他挑的,倒显得明锦的不接话显得很无情。

    陆从渊看着她面上的冷色,觉得有趣:“怎么不理人?我们好久没见过了,自从……春闱过后,你便一直躲着我。”

    明锦嗤笑一声,毫不露怯地看回去,质问道:“陆大人见了本宫,连揖礼都不会了么?陆氏世家,就教养得你不知尊卑,忘了君臣么?”

    陆从渊觉得对明锦着实是需要刮目相看了,泰然自若地漾起笑意来,“揖礼?我对你揖礼,你受得起么?”

    “受得起啊。堂堂北成的公主,梁皇后身边唯一的女儿,你行多大的礼,本宫都受得起!倒是你……”明锦将他伸过来意图揽她肩的手臂拍开,语气更狠绝一点,“如今皇宫是你和闻临说了算,但只要我活着,你就不可能靠近朝云殿和庆安宫半步。陆从渊,我知道你不怕遗臭万年,但你也得,给自己留点退路!”

    闻澈才离开启都,明锦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方。整个皇城的羽林军都归了闻临所掌管,连皇帝最亲信的锦衣卫都不能随意进出皇宫。羽林军和启都外的陆氏之兵,以围炉之势将启都放在火上烤。偏就在这种时候,安远侯遭到了刺杀。

    经过当年的叛乱,陆氏为了表忠心将部分兵权献上。如今的陆氏已经不复当年的辉煌了。就算加上了闻临,也只是个漂亮的花架子,掀不出什么风浪来。更遑论与江朔,与衍州,与梁晋的俞州军对抗。

    明锦就是想不明白,分明是强弩之末的陆从渊了,为何还要做这些事,为何还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威胁我啊?”

    陆从渊的笑意更深了,但明锦从他的眸光中只感受到了轻蔑。好像他只是在看一只猫儿伸爪,丝毫不将她放在眼中。

    “还是关心我?”

    揣了袖子,陆从渊长叹一声:“明锦,我不动朝云殿不是怕你,我对你留情,你却对我狠心。我们之间的过去,你半点都不留恋么?”

    明锦好像听了一出笑话。

    情至浓处之时,她放低自己,即便知道陆从渊接近她是不怀好意的,她还是舍不得。最后换来的结果就是被他弃如敝履,被他厌恶说是疯子,被他榨尽所有的价值。她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而如今却听他说这么一句“留恋”。

    “难得见陆大人打感情牌。你要是不怕本宫,就不会在这里说这些话。本宫认得的陆从渊,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明锦斜睨了他一眼,又看向朝云殿,道:“你是在盘算,如何在史官的笔下,堂堂正正地走进那处大殿罢?我告诉你陆从渊,只要本宫在,你就,不能!”

    “能不能,不是你说了算。”

    明锦眼尾的笑意阴恻恻的:“且看?”

    第79章 依赖

    秋色渐深, 林间山道小径上空无一人。大雨过后的泥土松软,布鞋的软底踩下去,能留下浅淡的痕迹。

    墓碑之上仍写着褚清连的名字。

    沈钦每每这个时节都会来。

    过往是他代替杜庭誉来看望, 后来便是自己愿意来的。身为寒门代表的清流之臣,褚清连和杜庭誉一生都在致力于再兴科举, 所以亲手将他这样的学子捧到如今这个位子。

    可他还是辜负了。

    他想起这里才算是他和元蘅初相逢之处。当日他太过于局促, 连话都说不利索。元蘅多瞧他一眼,他连耳根带面颊都是红烫的。

    那时他太过于贫寒, 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褚清连算是他的师叔, 他来拜祭还是借的同门的衣裳。因为过于单薄, 他羞于和元蘅同行。

    可是那时赶上了落雨, 元蘅却没嫌恶他, 而是邀他同乘马车回去。

    时移世易, 他始终羞于面对元蘅。过去是因为不够得体的衣裳, 后来是因为他不复当初的心。

    沈钦苦笑一声。

    遇上了来山里砍柴的老翁,他身上的背篓将他的背都压弯了。不知是步子太急了还是如何, 他绊到了一块石子,踉跄着就摔了下去。

    沈钦瞧见了, 忙起身去扶。

    “没事罢?”

    沈钦替他拍着身上的灰土。

    老翁眼角的纹深如刀刻, 一笑便挤在一处, 质朴中又戳得人心中酸软。他看着已至耄耋之年,却连个帮把手的孩子都没有, 这种时节也要往山中来。

    老翁摆了摆手,就势坐在石上歇着。好不容易歇回了劲, 他才道:“没事没事, 我们粗人摔不坏。谢谢贵人!真是对不住,将贵人的衣裳弄脏了。”

    沈钦这时才看到自己的衣裳之上沾上了一片泥渍。他怔愣片刻, 答:“衣裳都是身外之物。这山道湿滑,您家是何处的,才下过雨怎么就出来?”

    见他问得真切,老翁才舒出一口气:“儿子死了,但家中还有孙子。日子要过,这柴就得砍。”

    他的笑尽堆在干枯的皮肤褶皱里,可是又那般纯粹。沈钦有些动容,将他的背篓背在肩上,搀扶起老翁:“走,我送您回去。”

    “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

    沈钦冲他笑了下,便背着背篓往山下去。

    老翁的家住在山脚处,破旧的村落里已经没多少人在住了。简陋的茅屋之中,沈钦见到了他口中谈及的孙子。

    才不足周岁。

    老翁给孩子喂了水,孩子的哭声就止了。他的手指上是砍刀留下的疤痕,磨得孩子咯咯地笑。给沈钦倒了碗水,里面漂着的几片茶叶是他翻找了许久才找出来的。入口生涩泛苦,但沈钦知道这是他拥有的全部了。

    “孩子这么小?”

    沈钦还是问了。

    老翁的身子骨虽硬朗,但毕竟年岁到了,又能伴这孩子多少年呢?

    老翁把孩子放在他自己编的竹篮里,叹了口气:“今年发洪水,贵人们要修校场。把我儿子征去了……”

    后来的话他没说。

    对着缺角的碗喝干了水,他才继续道,“儿媳妇要嫁人,留个孩子就走了。咱们咋拦,她也要活啊……”

    他说的仿佛是无关自己的事,或许家散掉的悲痛已经被他用无数个难眠之夜消解了。活了这么一辈子了,他能看开的很多,或许多看看孙儿的笑脸,就又重拾起进山中砍柴的气力了。

    而沈钦的气力被抽空了。

    他只是静坐在那里,就被人抽了无数个耳光。那日杜庭誉说的“民声”,大概就是眼前的场景。杜庭誉听了睡不着,沈钦听了骨头都冷掉了。

    他甚至不配坐在此处饮这碗茶。冲他咯咯笑的小孩子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是那个害得这个家破掉了的帮凶。

    他倏然起身,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钱袋。他出门没有带太多银子,他只好摸向了自己束发的簪子以及玉佩。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他摆在老翁的面前。

    他泪眼模糊,他知道这些东西都不配偿还。可是他就是挪不动步子,连话都说不清。

    直到他夺门而出,老翁也没明白他是怎么了。

    重新回到褚清连的墓前,沈钦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克制不住地从指缝中漫出。因为跑得太快,他的发散了,如今垂在面前,粘在湿润的脸上。

    酒被洒下,沈钦道:“阁老。”

    他没叫师叔。

    “以后学生不会再来了。”

    ***

    崔志来衍州时带的人手少,但是不免会惊动旁人。护送崔志和那一支燕云军回燕宁之人是林筹。他快马回来之时特意回了趟琅州,结果便瞧见了大量的流民正从琅州来,大量的聚集在了衍州城外。

    眼下崔志的粮食并未应时抵达,要想施粥就只能从原本仓中的存粮拿来应急。高价从肃州买来的米粮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

    这桩火烧眉毛之事尚未解决,便又有了新的闹事。据说是部分流民闹事,结果曲青竹下令驱逐,最后便生了乱子。为着平息众怒,元蘅下令杖责了曲青竹,但是仍旧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原本说要去琅州之事也只能耽搁下来了。

    闻澈往庭院中去时,已经将近日暮。

    余晖洒在元蘅的肩发之上,显得这个场景格外静谧。大抵是困倦至极了,元蘅伏在桌案之上睡着了,长发披散在肩侧。一卷书册脱了手,掉落在了地上。

    闻澈走过去,将书册捡起来拍落灰尘,然后贴近她轻声道:“醒一醒,回房中睡。”

    熟睡中的元蘅大抵听出了是闻澈,一时没醒,而是往他手畔偎近了一些。这一贴近不打紧,闻澈碰到她的额头,发觉她竟着了风寒,此刻正高热着。

    将她抱了起来,她也没睁开眼,而是低声道:“疼。”

    声音是与清醒时清冷截然不同的温和柔软。

    “烫成这样,你不疼谁疼?”

    闻澈真是想将她的脑袋撬开,看看整日都在想什么,连自己都不顾。这种清冷的秋日,即便有日光也暖和不到哪里去了,在庭院中睡着还不多盖一件衣裳,怎会不发烫?若不是闻澈回来得早,只怕这人真的就从小憩变成昏迷了。

    将她抱去了拔步床之上,闻澈转身去倒了杯温水,让元蘅倚靠在他的怀中,小心翼翼地喂她饮下去一些,道:“前日才病过一场,你还不长记性?以后天凉了,不许在屋外久待,听见没?”

    前日她夜半烫了起来,将闻澈折腾得不轻,披着衣裳在小厨房中煎了一晚上的药,待凉了才端来给她,结果这人才咽下便尽数吐了出来,导致后来的两天都没什么胃口,除了清淡的粥,其余什么都咽不下去。

    他知道她的身子在诏狱中落下了病,再加上这段时日衍州事情太多。她肩上的担子过重,而那些细枝末节之事她又总喜欢自己承担,连对闻澈也不愿说。

    元蘅敷衍着点了点头,往他怀里依偎得更贴近了些,道:“你明日是不是要走了?”

    她总是在病中才会分外依赖闻澈。

    闻澈卷着她的发丝,道:“你说一句不想让我走,我就多留几日,嗯,可好?”

    本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笑一声,或者义正词严地说他不能随意胡闹。谁知元蘅沉沉笑了,道:“不想你走。”

    “为什么不想我走?”

    门外的侍女送来了汤药。闻澈示意她搁在手畔,随即便挥手示意侍女出门时将门关好。

    元蘅枕在他宽厚的肩处,贴着他的胸口,小心地咽下有浓郁苦味的药,道:“你走了谁和元媗打架给我看?”

    在府中暂住这些日子,元媗就没给过闻澈什么好脸色。平素一有空元媗就往元蘅的身边凑,他是半点与元蘅独处的机会都难有。

    “……”

    他每日在元府活得水深火热,敢情这人竟当出戏在看?闻澈捏着她的耳垂,稍一施力,看她受了疼往锦被中缩了些,他才道:“我只想这些事早些过去,与你成婚之后,只与你……”

    抿唇笑了会儿,元蘅懒懒道:“这种话你也能说?真是登徒子。”

    “……我说的是真打架。”

    闻澈闷声笑了好一会儿,垂下的眼睫被透入房中的日暮碎金般的光辉照亮,在眼底拢出一片余影。一个男子,竟有着让人惊心动魄的漂亮。松开指尖缠绕着的碎发,他玩笑道:“清正如元大人,怎么自己还能想这么多?究竟谁是登徒子啊?”

    元蘅万不会承认自己意会错了,她舒坦地从他怀中出来,睡在软枕之上,道:“没旁的事了,跪安罢。”

    “跪安?”

    闻澈压回来,迫使她睁开眼与他对视,“这般好的时光,元大人舍得我走?”

    侧过身来看着他,元蘅的指尖轻轻刮过他的下颚:“容与,我们之间已是过去了,你不要再纠缠我。凌王是个醋坛子,若是回来瞧见了,要将你剥皮的。”

    “容与不怕,元大人怕了?”

    元蘅沉思片刻,放低声音道:“那你晚会儿再来,躲着他点。”

    第80章 放灯

    “躲着点?”

    闻澈将她的手顺势握进手心, 将她往自己怀中微微一扯,低头道,“成, 都依你,待我回去梳洗, 焚香沐浴。”

    “是得沐浴, 不好闻的不要。香草熏衣,香花沐发, 如此才能侍寝。”

    她的眉眼间带着狡黠神色, 如一只惯懂得惑人的雪狐, 入了夜才见得几分与平素不同的神色来。而闻澈最痴迷她这般模样, 也在此刻明白为何世上有那般多的昏君贪恋温柔乡, 为何历来的文人墨客偏喜写下风花雪月。

    越是到分别时, 这份缠绵越搔得哪里都酸软。

    闻澈勾着她的脖颈咬在了她的唇上, 轻而易举地将她收紧在自己的方寸之间,看着她如云鬓发在他掌心散开, 铺了满枕,好生动人。许久他才微微分开, 流连啄吻她的唇角, 低语道:“香草么?蕙茝杜若都不要, 我要蘅兰……”

    推开他,元蘅别过脸去低咳:“你好烦, 我还病着。”

    “这会儿记得自己病了?”闻澈轻易地放过了她,起身将用尽的药碗端起来往门外走, 推开门一条腿都迈出去了还不忘回来, 交待道,“小睡会儿罢, 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府中的下人见着闻澈要动手做饭食,想上前帮忙,他却推拒了。

    推拒不打紧,可他是真手生。单单是做些清粥小菜便花费了许久。等确认重新煮的粥没糊之后,他才放心地端出灶房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尽数黑了下来,皎洁月辉铺洒一地,如白昼般亮堂。

    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房中因为没有点烛而一片昏暗。将饭菜摆好,闻澈正准备去床榻前去唤元蘅,谁知窗边窸窸窣窣一阵碎响之后,亮起一小片烛火。烛火旁边的元蘅穿戴整齐,甚至还系好了厚外衫,一边瞧着他一边晃了晃手中的长明灯。

    闻澈无奈地耸肩:“你这是做什么?”

    将长明灯搁在他手上,元蘅腾出藏在袖间的手握了他的另一只手,道:“陪我出去放灯。”

    “院中可以。”

    “府外。”

    元蘅继续争取着。

    “不行,你还病着。”

    “不烫了,不信你摸?”

    他总是会依她。

    最后饭食也没碰,他将最厚实的氅衣裹在她的肩上,才同意她带病外出。氅衣把元蘅闷出了一身汗,中途多次想要偷偷脱下来,都被闻澈发觉,不容置疑地给她穿回去。

    如今的衍州称不上凄凉,但也比月前好许多。雨停后洪水退去,燕云军丝毫不懈怠地修整城中的沟渠,流民被暂时安顿在城外的衍江畔。入了夜当街还有些小摊贩,行人稀疏但安逸。

    顺着衍江分支的流水中漂荡着的是祈愿的莲花灯,在漆黑的夜色中绽开点点亮色。仰头看去,还能瞧见大簇的烟花划破夜色沉寂,最后化作万千飞星悄然陨落。

    “不年不节的,怎的这般热闹?”

    元蘅解释道:“荒年里祈愿,上苍会有所感知的。”

    百姓们所求不过一个来年风调雨顺,亲眷不必分离。所有的慰藉都在这些灯和烟花之上了,好似在宣示着灾难的结束,所有的美好心愿将迎来一个初始。

    “我带你来看过的,你想起来了么?”

    元蘅问出这句话时,化作了当年才及笄的小姑娘,眸中映着的是比烟花还夺目的闻澈的注视。那年的容与就站在此处,垂眼就看到了她鲜红如血的耳垂。

    闻澈的手指微蜷了下,随即抚上了岸边的石栏,视线却黏在她的身上:“当时你可好骗了,我好像就亲手折了盏灯,你就害羞了。不像如今……”

    他用手指轻戳着她的薄肩,语调不甘道:“不像如今,想骗你回去做夫人,难如登天呢。”

    “戳疼了。”

    她面不改色地闹他。

    闻澈压不住上扬的唇角,配合地惊讶道:“那怎么办?元大人怎的如此娇气?不然给你戳回来……”

    一边展开手中的长明灯,她一边淡然道:“还不是你那亲爹,让我把命都险些扔诏狱里面了,我疼又能跟谁讲呢?只能忍着咯。才出来又被扔回衍州来,你瞧瞧这烂摊子,成心要我累死在此处呢……”

    这人连诉苦都一板一眼的。

    那边的闻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接过长明灯,看着上面用簪花小楷写下的“江山万里,山河长宁”,然后语气微扬道:“听着好惨,真是委屈了。父债子偿,那我除了以身相许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了。”

    “也成。”

    元蘅将提前准备好的笔墨拿出来,在长明灯上添字,“但你身为正室不可善妒,得允我添些俊美的男子入元府。如若不然……”

    “如何?”

    “如若不然,只能休了你了,我岂能容你?”

    “元蘅!”

    她笑着往一旁跑开,连长明灯都没顾上拿,最后两人在最后一簇烟花绽开之际抱作一团。玩笑话都没再提,闻澈将她抱得紧,气喘吁吁地捏她的侧脸:“你的心愿里只有山河,没见我呢。”

    他是指长明灯上的祝词。

    元蘅在自己的心口处点了下:“在这儿呢,比长明灯灵验。”

    ***

    清晨时枕侧便空了,闻澈不知是什么时辰走的,竟连寻常穿戴的衣物都没带走,反倒给元蘅一种他还在此的错觉。

    床榻边的木几上搁着铜制香炉,袅袅的冷凝香升腾而上,绕过帷帐,轻缓地抚平她的不安和头痛。她知道这是闻澈临走之前给她点上的,是为了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被他抱着歇了一夜,她身上因高热而生的酸痛已经平缓许多。这也归功于深夜每隔几个时辰就要半梦半醒地探她额间温度,披衣下床给她温药的闻澈。

    轻踩在绒毯上,她对镜梳妆,眼角的青痕淡了很多。

    这人照顾她时甚是细致,不像娇生惯养的王爷,像个被人欺负了多年不得出头的老仆。他嘴上嫌她麻烦,可每回抱一抱就能让他格外顺心。

    思及此,她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人头一回说话不算话。

    分明昨日还说,只要她开口挽留,他就在衍州多留几日的。可是今晨却走得干脆,连跟她说句话都不肯。

    梳洗完毕之后去了书房,她还有些神智昏沉,昨夜的药用罢之后已经好了许多,但在外吹了风,此刻的头痛之感又剧烈起来。病来如猛水噬人,再如何强撑着精神也难以忍受。

    林筹已经在书房中候着了,没人来的时候他也没饮茶,而是揉搓着自己的指缝上的薄茧,看着心神不宁的,显然一夜都未曾好眠。

    若非事态紧急,他并不会一大清早就往府中来见元蘅,尤其是他知道元蘅的身子不好,最近常病着。

    “查清楚了么?”

    元蘅挑帘入内,将肩上的外衫解下递给了漱玉,坐在林筹身旁的空木椅之上。

    林筹道:“城外的流民都是从琅州来的,但是衍俞琅三州,受灾最轻的便是琅州,属下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偏偏是琅州流民最多。流民的确安顿下了,但因其沿途饮水不洁,不少已经病倒了,只怕要生瘟疫。城中备下的草药已经分发下去了,可人数实在庞大,衍州如何能治理好这些流民?”

    沿途因病饿而死之人不在少数,逃难路上自然是尸身随意处置,加之洪水冲毁多处农田瓦舍,如今的河流甚是浑浊,沿途的水源如何能洁?饮用之人自然要得病。

    元蘅捏紧了指骨,道:“我给琅州知州去过信,但他信中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觉得不太对。如今琅州军中不少都是柳全的旧部,当日陛下是想重新整顿的,但被徐融进献的琅州丝帛哄高兴了,此事竟不了了之。后来徐融死了,这知州还是昔日徐融的下属。要我说,蛇鼠一窝,他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姑娘的意思是,徐融有问题?”

    林筹并不知其中的牵连。

    这些年他在衍州只顾带好燕云军,旁的是一点闲心都没有。徐融进献琅州丝之事他略有耳闻,后来徐融死在了启都,刑部最终也没查出来是何缘由。

    现下听元蘅这一说,他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道:“当日柳全叛乱,只怕知州是知情的啊。”

    “就是这个意思。柳全和徐融虽然死了,但琅州烂掉了的根基还在。如果不然,琅州知州为何迟迟不肯来见我,甚至连封信都不敢写来?要不是这波流民,只怕他们将琅州闹得天翻地覆了,我们也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林筹听罢点头,又问:“那姑娘如何打算?”

    “他不来,那只有我亲去了。”

    “好。”

    林筹应声,“那属下安排事务,然后与姑娘你同去琅州。”

    还没等他跨出门去,元蘅拦住了他,道:“曲青竹这几日如何?”

    自从曲青竹的部下和流民发生冲突,元蘅杖责了他之后,便一直没顾得上问他的状况。对于这种军中的老人,不应当罚得过重,不然实在难平人心。听元媗提起,这几日曲青竹都不去军中,只是在家蒙着头睡觉。

    林筹停下,替他解释道:“他就那个死德行,气两天就消了。”

    元蘅意会地笑了:“你不必与我同去琅州,我与漱玉同行足矣。你在这里,看好曲青竹。”

    “看好他?姑娘是何意?”

    元蘅正色道:“若我没记错,他不是我父亲的旧部,是柳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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