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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撞破

    原本称病避开使臣的闻澈忽然出现, 宴上众人都吃了一惊,往他们这边瞧过来,一时无人敢上前说话。

    而西塞使臣并未在军中, 亦未亲眼见过闻澈本人。

    他早就听闻北成派去镇守江朔的将帅是从皇子中挑出来的,而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王孙都是什么纨绔闲散的废物, 于是也都没放在眼里。可是闻澈狠绝的用兵之法却令人刮目相看。

    在来之前, 使臣还想着这闻澈定是身着一身武服的莽汉模样,定是空有一身力气之辈。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人, 却是一身文人的广袖长袍、玉簪束发, 看着不甚文弱, 还生了副秀美俊逸的皮囊。他的眼风微微扫向使臣之时, 还带出些冷漠的轻蔑。

    “你是……”

    使臣并不敢确定这就是闻澈, 如若不然还会心生耻辱之感, 自家的王子身量高大, 却是被这样清瘦之人从战场上掳走的。

    迎着使臣的目光,闻澈从齿间发出一声嗤笑:“贵使哪里话, 我们不是很相熟么?怎的如今还不认得了,空叫旁人听去了笑话!”

    席间还是有窃窃的私语, 其间还有人发笑。

    闻澈看着那盏满溢的带着嘲讽意味的酒, 继续道:“这酒能喝么?”

    谁知还不待使臣反应过来答话, 元蘅已经将酒重新接了回去,指尖还似有若无地摩擦过闻澈的虎口, 随即直视着使臣笑得不卑不亢:“使臣大人敬燕云军的酒,在下自然不能推辞了。但饮了这酒之后, 希望贵部与我北成, 相逢都在宫宴之上,而非……兵戎之间。”

    看她端起酒盏, 闻澈想要伸手拦,元蘅却不动声色地往后偏离了一步,在众人面前与闻澈隔开距离,饮尽,方将空盏展示给使臣看。

    因着今日宴请之人是西塞人,惯能饮酒,所以宫宴之上的酒盏并非是平常时的大小。

    这盏酒饮下去,即便是酒量尚好之人都经受不住,何况元蘅本就尚未病愈。

    闻澈强忍下一腔怒意,半晌才扯出牵强的笑意来,往殿中去拜见皇帝了。

    皇帝自然能看出自己儿子即便是在见礼之时都不专心,只以为是在此处遇见昔日战场宿敌,还要忍着好生说话而心中郁结,却不知闻澈只是恨这个使臣不知轻重,竟然敢在大殿之上公然对敌对衍州和元蘅。

    更令他愤慨的是,殿上众人包括皇帝竟无一人为元蘅说话,都摆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态度来。

    就因为姓元,就因为是女官,就要忍受这种折辱么?

    落座在元蘅的对面,隔着舞姬的曼妙舞姿,闻澈的视线却没有离开元蘅。她的耳根已经因酒意而漫出了血色,但仍旧在原处坐得极端正,看不出半点失仪不妥之处。

    失落和无能为力的心绪顿时充斥着闻澈。

    再没有比此刻更想与她成亲的时刻了,那时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替她拦下这酒,就可以当众直接为她训斥意图羞辱于她的人。他知道元蘅心性好强不需要旁人的庇护,可是他想给。

    掌心的刺痛传来,他才发觉自己过于用力,桌角的尖端给他划出了一道暗红的口子。

    而彼时的元蘅正一手按在杯口摩挲,另外轻又缓地挪动视线四下里望了几下,竟对上了闻临的视线。

    闻临今日穿得格外华丽,大有储君的气势。像极了是因皇帝身子不好,他无奈代劳朝中诸事,在此宴饮西塞使臣的模样。

    瞧见元蘅,闻临遥遥地抬杯。

    而元蘅却只从唇边溢出了一声笑,将视线挪开了。

    看闻临不是重点,而是闻临的身边坐着的竟然是陆从渊。果真应了她的猜想,这二人已经是极好的关系了。至于如何能说动陆家,不外乎是婚姻之事。陆从渊的妹妹想来不日就要嫁入越王府了。

    陆氏女嫁诸王,本就是北成的惯例,即便是皇帝不悦,亦不会如何阻拦。

    宴饮太闷,元蘅因为那盏酒而浑身燥热不舒坦,索性离席出去透气。

    御湖边也算清净。

    湖风拂面甚是解乏。不知停留了多久,她无意间回眸,却看见了沈钦与陆从渊一道从殿中出来,往僻静处说话了。

    其间沈钦态度很是恭谨,两人不知谈及了什么,竟还相视一笑,模样亲近如故旧。

    夜深露重,枝杈上的湿意沾染了元蘅的衣领,但她已浑然不觉。她此时才缓慢地回想出近些日子沈钦的不同寻常来。自从他主考了春闱之后,僭越之事做了不少,只要元蘅忙起来的空档,他借着代劳的名义做了好些事。

    元蘅知道他意在尚书。

    却不知他是如此意在尚书。

    为了这个位子,不惜与昔日百般堵死他生路之人同行。

    可悲可叹,一时间元蘅觉得更多是可笑。可笑昔日被陆钧安当街羞辱之人,如今也能与陆氏长公子谈笑风生了。

    他付出了很多。

    毕竟仕途谁不喜欢。

    陆从渊不知何时离开的,沈钦还作了个长揖恭送。回身之时正好撞上元蘅的目光。他只慌乱了片刻,旋即便重归淡定从容,面上的情绪是理所当然。

    “那就提前恭贺尚书大人了。”

    元蘅扯了丝笑,并不愿与他再多言,而是转身就走。可是沈钦却如慌了神般快步追了过来,挡在了她的身前不许她走。

    御湖上夜如泼墨,习习夜风吹皱沈钦身上的官袍,凌乱的碎发轻微拂动,瞧着好似被人欺负了一般可怜。除了初相识之时,元蘅再没从沈大人面容上瞧见这副神情。

    沈钦眸色深了些,不再说些须臾奉承的话:“元蘅,你不能恨我。”

    元蘅讥笑:“沈大人如今说话也硬气,再不是当年被陆氏欺辱到连娶妻都不能的境地了。”

    “你真以为我至今未娶,是因着没人敢得罪陆氏,所以没人敢嫁我么?”

    沈钦忽而提高了声音,“因为我心里有你。可众人都说我般配不上,你也心中另有他人。是,我出身寒门,可我从未有一日懈怠,我在翰林院亦或是礼部,都尽心尽责,从未失职!可我还是输你一截,就连当初殿试陛下点我为状元,也是为了不让你风头过盛!你叫我如何好过?”

    这些年他温润知礼,却只在今日失控。得不到元蘅,又比不过元蘅,这种复杂心绪积压过久,已让他不堪重负,濒临崩溃。

    元蘅压着眼底的愠怒,朝他走了一步,更近地瞧着他:“若真如你所言,原本的榜首该是我,却因种种原由被你占了。那么该恨该觉得不公的是我!为何你要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若只是你因输给我而心有不甘,那就凭你自己能耐夺回来。怎么?投靠陆家人就是你如今的能耐么?”

    沈钦苦笑地指着大殿的方向。

    “越王那般金枝玉叶都要投陆氏以求存。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抛开这些!我不与陆家人站在一起,我就会死!”

    过去再如何敬重沈明生,将他认作知己,如今也合该明白回不去了。

    或许这点情分在他那里从来都不作数,从他知道自己在清风阁打抱不平要救的姑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而是衍州元氏女时,就不作数了。

    后来元蘅无论做什么,他都记得她姓元。思及此处,元蘅竟释然一般寡淡地笑了。

    沈钦的眼底还湿润着,垂首微微颤抖着,好似说出这段话已经折尽了他所认知的君子骨。

    “对,你不是我……”

    元蘅沉默许久后轻笑。

    因为他不是她,所以从未体会被最亲生父亲当作棋子,被迫寻求旁的出路是何滋味;他也不会知道被人日日夜夜窥视是何滋味;徐融案要陷害的人不是他,春闱案险些死了的也不是他,就连今日被外邦人驳了颜面被迫当众饮酒的也不是他。

    只是因为姓元……

    多少人钦羡的世家之姓,于男儿是荣耀,于女子却只变成了拖累。因为就连生身父亲也不认为女儿是可以托付家业的。

    军务是柳全潦草教的、兵书是她彻夜读的、拜师是她在雪夜立于褚清连门前得来的、科举答卷是她亲手写的……

    可还是有这么多人笑她——你为何还不知足呢?若不是你姓元,你身为女子连这样的与之同考的机会都求不得!你为何不涕泪跪谢?

    见沈钦不语,她又道:“我乃世家出身,但从未以此为荣。将你引为知己,只是钦佩你的才学。开天下盛世的是良臣,灭百姓生途的是罪人。今我元蘅,不做罪人!更不会与啖人血肉、食民肌骨的朱门权贵沆瀣一气。你若要如此,便当我看错人了……”

    “寒门又如何?沈明生,我若是你,便可寒窗苦读登科入仕,没人非议,只凭本事成事。不说达官显贵我也绝不会自入泥沼!与伤过你的人为伍,你就和他们无异!别说得那般冠冕堂皇,你不会死,你只是想要尚书的位子……”

    为贪心不足所找的借口。

    从来都是站不住脚的。

    元蘅走之前却又折回来,撂下最后一句诛心的话:“别再回文徽院了,老师不会想看见你这副模样的。”

    直到走出好远,澄澈的湖水倒映着她的身形,她才顿住脚步,虚浮无力地半坐在了湖边的假石旁。那酒引得头痛之疾又犯了,动了怒气更是后痛得尤甚。

    说是出来醒酒,只是为了避开闻澈的目光罢了。这人总是盯着她瞧,一丝遮掩都不留。

    若叫人发觉,又要惹麻烦。

    御湖春暖,特意引了温暖泉水入湖。此时仲春,连天碧色的荷叶之间已经生了荷花骨朵。尚未盛开,已然娇俏至极。困意席卷着元蘅的神思,觉得自己将要睡过去了。

    才阖眼不久,她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疲倦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人从后抱了个瓷实。熟悉的气息带着些许酒气,就这般将她笼罩了。

    她笑了:“你怎么也出来了?”

    闻澈道:“想抱你。”

    不平的心绪缓和许多,她垂眸回拥着他的腰,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抚摸,两人的唇就似有若无地贴近,在即将触及之时又游离开来。

    他微偏过头去,磨蹭在她的鬓发一侧,觉得怀中抱了块无瑕玉,不似初见时硬冷之态,如今化在他的掌心里,触手生温。只是在宴上与人说个话的功夫,便恍然发觉对面坐着的元蘅不见了。担心她饮了酒后不舒坦,他便追了出来,甚至将正在说话的裴江知都晾下了。

    结果出来便听到了元蘅最后与沈钦说的那番话。

    惯会哄人的闻澈头一回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最后千言万语只落成了一句“想抱你。”

    “给你抱。”

    闻澈听罢笑了一声,心中那点不高兴全被哄得稀软,如御湖中潺潺的水声,涌出一丝旁人所不知的柔情蜜意。

    见她微抬下巴,他便欲俯首。

    忽地,假石后面传来一声轻咳。

    第62章 皇后

    这里已经是御湖深处的亭台处, 平常的宫人鲜少有寻到此处的,所以元蘅才敢借着酒意有些许放肆。听到这一声,她当即与松了环着闻澈的手, 轻咳着去整理自己的衣物。

    闻澈还没从缱绻的心绪中完全分出,却被这熟悉的一声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心跳如擂鼓地起身将元蘅挡在身后, 朝着梁皇后躬身一拜:“母后!”

    闻澈离席之前还见着皇后正在席间饮酒赏舞,谁知这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出来了, 还正巧被看到这幅场景。

    自打元蘅提过不愿意他们之间的关系被人知晓之后, 他虽然不是太情愿, 但是也依旧听从。虽说他想过若是能被人发觉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这人竟偏偏是皇后。

    皇后没应他的声, 面色如旧, 甚至在这夜色中显得有些发白。

    元蘅按下醉意, 整好装束朝她见礼。

    可是迟迟没人发话,空余湖上水声不止, 还有鸟雀虫鸣,没了闲心雅趣, 惟余心慌了。

    “元大人跟本宫来。”

    说罢皇后便径直走着, 没两步就止下步子, 微侧首看向闻澈:“你不许跟着。”

    闻澈不依,毕竟前些日子皇后欲撮合他与裴鸢, 还指名元蘅操办婚仪。最后此事还是不了了之,他唯恐皇后迁怒为难于元蘅。

    还没等他开口, 元蘅在暗处轻扯了下他的衣角, 给他递了个眼神,摇了摇头。

    闻澈皱眉想再说什么, 元蘅已经不理会他径直跟上了皇后的步子,往庆安宫的方向同去了。

    这不是元蘅头一回踏进庆安宫了。

    在她初次入宫拜见皇帝之时,刚出朝云殿就被明锦邀着入了庆安宫中说话。那时元蘅只觉得明锦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快些回衍州,不要在启都久留。

    如今再次抬眸看向庆安宫有泛旧的牌匾时,才倏而明了。竟然在她尚未做官之时,明锦就已经料想到陆从渊不会轻易放过她,在那时就已经好心劝她离开了。

    门扉不再简旧,翠色珠帘微掩随风轻摇,案上还搁着今春才奉入各宫中的水波纹绫罗,颜色过于鲜艳,不似寻常皇后和明锦常穿戴的。想必宫人们只是依照份例行事,难免敷衍。

    宫中煮茶的茶具已经微烫了,皇后落座拾起金匙舀了茶水添给元蘅,但是元蘅并不敢碰。

    皇后皱了眉,才道:“元大人可知当时应许了本宫何事?”

    元蘅要起身谢罪,却又被皇后按住了手背。

    皇后终于露出点笑来:“本宫说过了,元大人总是拘着礼,显得不够亲近。把这茶饮了,今春才到的岁贡,你尝尝味道如何。”

    茶是蒙顶石花,茶汤透亮,但元蘅却尝不出滋味来。

    若在之前,于元蘅而言,皇后就只是皇后。而现今,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寻常了。她是闻澈的母后,是她心悦之人的母后。

    “好茶,多谢娘娘。”

    隐约看出元蘅尚且醉意未消,她也没有多说绕弯子的话,而是道:“自打今春澈儿从江朔回来之后,朝臣们不少往陛下那边递折子,不外乎两件事。一则是说越王劳苦功高,宜尽早册立为储君;二则是催着澈儿成婚,早些就藩。”

    闻澈生为嫡皇子,自幼就是被当做储君来教养的,连给他寻的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杜庭誉。就连皇后本人也不免高兴。

    可是那场无妄之灾就是摧毁了这一切,蕙妃和她的儿子一跃其上。起初皇后不甘心,被困庆安宫的这些年心中都愤愤不平。

    如今皇后想开了。

    若是闻澈能自在,凌州倒也是个极好的去处。

    “当日本宫撮合他与裴鸢,正是意在此处。但如今看来此事是不成了。说了怕元大人觉得本宫过于自私,不知你可想过与他成婚,随他去封地?”

    元蘅没有犹豫,将香茶饮尽:“没有。”

    听罢此言,皇后有一瞬的错愕,捏着杯口的手也轻微收紧,声音冷下去:“方才本宫瞧着你们二人情意绵长,原以为你不会推拒。是舍不下礼部的位子和你的仕途?”

    “并非。”元蘅按了额角,减缓醉意袭来之时的眩晕之感,说话也直接了,“不谈这个。娘娘爱子之心深切,但就真的以为去了封地就能与人相安无事么?江朔数万精兵是陛下亲手交于他的,若是不以此为刃,定会被此刃所伤。今宴娘娘也瞧见了,越王与陆家人何等亲近?他们走到一处,要针对的可不就是他么?”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皇后从她的醉得有有些分散的眼神中看出了决然。

    “正是如此,才要避开。”

    “如何避开?不争者惟一死尔。”

    皇后唇线抿得平直:“你问过他么?”

    元蘅忽然笑了,眼底蒙上一层水雾:“……还未。”

    “难不成是一晌贪欢,从未想过来日?他带入启都的驻军尚且暂时安置,没有在兵部挂名。说明澈儿若未就藩,随时可能折回江朔。而你断不会跟他同行。该谈清的事避而不谈,元大人在顾虑什么?莫不是盘算着日后一刀两断,各不牵扯?”

    元蘅语塞。

    是该问清楚的。

    她想过自己若在启都,便能做良臣辅佐君王治世,不管君王是谁,她都能尽自己所能护着闻澈。若在衍州,她便能成盾,更无人能动他。

    可她从未想过,如此是要分开的。

    殿外的门被急促地叩响,闻澈还在外面喊:“母后!儿臣亦有话说,您让儿臣进去!”

    里面说了这般久的话,闻澈贴在外面虽听不太清,亦知晓了个大概。尤其是皇后最后一句,听得他心惊肉跳。一个用力,殿门被他挤开一条缝。能望见元蘅站在昏暗的烛影里,回眸看过来时神色郁然。

    再顾不得体统,他直接推了门进来。

    疾步过去,闻澈干脆利落地掀袍跪在皇后身边,道:“是儿臣吃了酒得意忘形,执意缠着她的。宫廷肃穆之地,实属不该,不会有下回了!母后要责罚,就罚儿臣一人就好!”

    “你倒是护她。”

    “母后,儿臣是真心爱慕她,此生就缠着她一人了。旁的人一概不要!”

    元蘅怔怔地垂眸看着跪地不起的闻澈,如同被谁人戳在了心底最酸软处。

    皇后无奈叹息:“你们二人出去罢,本宫倦了,要歇下了。”

    被这般轻易地赶了出来,闻澈心中没底,但瞧着元蘅醉意渐浓,也不再提及,而是轻轻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些,顺着久无人行的小径走着。

    此时的元蘅很不一样。

    她甚为主动地握了他的食指,滚烫的掌心顺势贴了上去,叩入他的指缝,握紧了。

    紧握的手就藏在宽大的袍袖之下,此时就算有人路过也只会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并肩而行。这种隐秘的心绪如炸开了的烟火,只消片刻就将他的耳根偎得泛红。

    回府的马车上只有他们两人,颠簸的车厢里安静非常。

    醉酒的元蘅总是展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乖顺,叫人看了总克制不住欺负的冲动。

    马车外悬着风铃,随着“笃笃”的马蹄声碎响着,划破夜的静寂。

    闻澈抬手,却在她发顶上空僵持了一瞬,最后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忽然被揉乱了发丝的元蘅莫名生起气来,直接扑了过来。

    一个不防,闻澈被她狠狠地推到了车厢上,后背撞得生疼。但他却闷声笑了:“投怀送抱?”

    “想得美。”

    闻澈抬着她的下巴,思及他方才在殿外偷听到的几句低语,眼底的沉郁只片刻滑过后就收敛了,继续方才的笑:“哄一哄我罢,真的要恼了。”

    “如何哄?”

    她思绪迟滞,一时听不出他话外之意。

    “在我怀里好生睡上一觉,什么都别想了。”闻澈头一回觉着自己何等气度能容人,决计不在醉鬼身上讨说法。

    再醒来时,暖香氤氲,元蘅觉得自己的手腕还搭在床沿处,搁着纱帐有人的指腹按在她的脉搏处,正在诊脉。

    下意识要收手,却听见中年人微哑的嗓音:“大人莫动,很快就诊好了。”

    是启都城东的静然。

    曾为香远寺大师亲传弟子,只不过后来不知因为何事被驱逐出寺。虽如此,但他仍学得一手精湛的医术,在城东开了一家药铺,素有妙手回春的赞誉。

    这雪白的帐顶甚为眼熟。

    这里是是凌王府。

    元蘅不再动了,缓缓匀了一口气,被噩梦惊醒的心悸才缓和许多。

    隔着床帐,元蘅看不清静然的模样,挑眉看去,却看见不远处的桌案前正襟危坐一人。身形挺拔,肩背宽阔而结实,连虚影都透着俊逸。

    而诊完脉象的静然,只对元蘅说了句好生歇息,便朝那人走去了。

    闻澈用镇尺压了文书,朝静然颔首示意不必见礼,便问道:“她如何?”

    “元大人旧疾未愈,还是尽量不要饮酒,着实伤身。她所服用之药也与酒想克,所以才会昏睡这一天一夜。在下再写就一副药方,按剂煎服,会有好转。”

    闻澈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非太医过于昏聩无能,诊了脉之后说不出个所以然,闻澈也不会情急想到去香远寺请大师来诊。但大师逢上法事不能抽身。最后只道自己曾有得意弟子,如今医术甚好,闻澈这才去请了静然。

    正在拟药方之时,闻澈挑开帷帐看了一眼,元蘅很安分地没起身,而是冲他笑了下。他却没领情,心里还记着她为逞一时之意气而饮酒的账,想说她又不忍心,最后只是不理她。

    方子拟好送出,闻澈才松缓许多,冲静然笑了下:“您医术精湛,她的病况还要您多照拂。”

    静然笑而不语。

    闻澈忽然想起桩趣事,道:“听坊间有人说,你还会易容之术?”

    静然道:“早些年途径西域,学得一些无甚用处之事罢了。也是因为此事才被寺中逐出,说是些旁门左道,有辱佛门清净,不提也罢……这些殿下不是早就知晓么?”

    “知晓?”

    “当年殿下离开启都奔赴俞州之前,还于在下这里讨得一副易容面皮,说是借以遮掩身份啊……”

    第63章 变故

    “竟还有这回事?”

    闻澈苦思冥想也没办法记起关于这件事的一丝半点, 就好像在听与自己全然无关之事。甚至在今日之前,他并不记得自己见过静然。

    也怪不得静然方才入内拜见他时,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殿下这些年可还安好?”

    “这本王倒是记不太清了, 你可还有画像?”

    静然思索片刻:“那在下回去得好生找上一找了。”

    “劳烦。”

    当时在衍州坠崖之事并非人尽皆知,这些年除了身边亲近之人, 就连皇帝也不曾知晓此事。毕竟当初擅自离开俞州, 若是被人知晓,也是一桩重罪。

    不与静然多叙, 闻澈只是吩咐人给他递了袋银子, 便着人送他回去了。

    送来的白粥熬了很久, 端起之时还很烫, 闻澈一边搅拌一边跟元蘅算账:“那盏酒我分明都拦下了, 你要逞这个能做什么?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我看你是不将我吓死不罢休。”

    “你又为何要去?就是担心你说话太冲恐伤了和气, 陛下才特意差人告知你夜宴不必到场。你倒是好,千里迢迢来给我拦一杯酒。”

    闻澈道:“跟那些人要什么和气?北成如今被战事所伤, 他们正愁摸不准底呢。此时越是和气他们越要蹬鼻子上脸。张嘴……”

    元蘅咽下喂过来已经吹凉了的粥,面色还憔悴地低咳两声, 没答他的话:“你还易过容?”

    “病糊涂了, 耳朵倒是灵!”

    闻澈又喂她吃下一勺粥。因为担心她久病嘴里没滋味, 粥中还特意搁了冰糖。元蘅寻常不怎么吃甜食,这粥入口甜腻, 令她稍稍皱了下眉。

    “我也是才知晓。受过伤之后记忆有损,着实是好些事都记不清楚了, 若不是静然说起, 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曾见过他。”

    那些过往的记忆始终蒙着一层薄纱,在无数个夜里翻来覆去回想不出, 有时候觉得已经极近,甚至就在眼前了,可是只消伸手一抓,就再次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他越是着急看清楚,这场梦就越是睡不醒。

    “易成什么模样了?”

    闻澈放下瓷勺:“你怎么对这桩事上心?你凌王殿下美如冠玉,现下就是最好看的模样,岂是一张面皮能比的?”

    本以为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最后竟还是自夸。元蘅将脸偏向另一边闭目笑了一声。这笑怎么听怎么不服,相当于扭了他的逆鳞。

    他凑过去耍赖:“你这是何意?”

    “美则美矣……”

    闻澈玩味一笑,指腹轻捏着她的耳垂,等着她的下一句。元蘅睁开眼朝他瞥了一眼:“无奈脑子是个坏的!”

    才说罢,在闻澈下手要挠她之前,元蘅飞速地卷起锦被将自己裹了进去,之后眉眼还流露着得意而微微弯起。

    入夏时分的雨水不绝。

    元蘅披着薄衫推开窗子时听到了雷鸣。

    天际已经被浓云遮盖,几近墨色,随着狂风翻卷而来。豆大的雨滴砸弯了芭蕉叶之后,不消一刻钟便落了瓢泼大雨。启都常下这般的雨,可是今日她却觉得不平静。

    “漱玉。”

    元蘅朝隔间唤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听见答复。

    “漱玉?”

    没有人应。

    寻常漱玉只要听到元蘅唤她,从不会耽搁这么久。

    绕着抄手游廊寻了一圈,也没见着漱玉的身影,甚至是雪苑中的仆从也都不在。侯府向来没有那般多沉冗的规矩,侯爷和夫人也鲜少对下人训话。今日疾雨,雪苑中之人不该不在自己房中的。

    因着休沐才午睡醒,天色又如此晦暗,元蘅分不清现在是何时辰,只得往劝知堂去。

    宋景尚且在文徽院中未归,而安远侯的书房中亦未点灯。

    找了不知多久,元蘅才见回廊尽头有一侍女身影,那人瞧见她转身就跑,可是却被元蘅快步追了上去拦住。

    是九桃。

    被元蘅拦住之后的九桃支支吾吾的,咬着唇迟迟不语。半晌之后终于跪下了,可是却仍旧一言不发,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元蘅道:“府中人呢?侯爷呢?”

    “都,都在前堂。”

    元蘅不明白:“在前堂做什么?”

    而跪在地上的九桃只是抖,旁的什么都说不出口,半晌,她只支吾道:“姑娘还是别去!那帮锦衣卫才走,前堂现下还乱着……”

    “锦衣卫来侯府作甚?”

    侯府素来与锦衣卫没有瓜葛。

    这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但元蘅亦明白定然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毕竟锦衣卫若无实据或皇帝旨意,自然不会擅闯侯府。听九桃这话的意思,大概是锦衣卫来侯府拿人了。而且向来不管发生何事,漱玉都不会一言不发地瞒着她。

    不再逼问九桃,元蘅折回雪苑取了把伞,冒着雨往前堂中去。

    正堂中正襟危坐之人正是安远侯,脚旁跪着的尽是雪苑中的仆从,唯独不见漱玉。

    元蘅心猛地一跳。

    见她收了伞,安远侯才缓缓抬眼:“蘅儿,外祖向来以为你谨慎持重,却不知你是最糊涂的那一个!”

    “外祖此言何意……漱玉呢……”

    方才的隐隐不安,在没有看到漱玉之后陡然加重。她不太敢确信,只是轻声试探着问。

    “漱玉……”

    安远侯疲倦地起身,朝她缓步走了过来,将一纸文书扔给了她,“是漱玉还是姜揽月?偷天换日暗保罪臣遗女之事你竟也敢做下?”

    文书上勘着玉印,是皇帝玉玺。

    元蘅头一回觉得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甚是难读,最后只在字缝之间看到“姜家余孽”四个字。

    “漱玉呢?”

    元蘅觉得自己浑身冰冷。

    “下诏狱了。”

    廊外的雨更大了,倾盆一般砸在青石板上,发出轰鸣巨响,将这句没有任何温度的话轻而易举地覆盖了过去,最后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尾音。元蘅努力辨别这这句尾音,要出口的话忽然哽住,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再度被安远侯叫住。

    “蘅儿!”

    元蘅顿住,肩背虽微颤,但她尽力克制着自己挺直背脊:“外祖,我不能不管她。”

    “早在多年前她就该与衍州姜家一同去了。你能救得了她一回,还能再救第二回不成?她的身份忽然暴露,定是有人暗中操纵,其意在给你安上这欺君之罪!陛下的旨意却只是将她下狱,并未提及你,这是陛下在给你留余地!你今日若是去了,就是上赶着认罪,别说你外祖,就连陛下都保不下你!”

    元蘅眼尾湿了,转身看向安远侯:“可我不能不管她……”

    从小失去娘亲,元蘅在元府从未有人待她真心真意,只有漱玉。这些年是漱玉照顾她多些,若说救命之恩也早该还清了。沈如春不喜欢元蘅,但是碍于她身边有个带刀侍女,也不敢明面上太过分。这些年相互扶持,她们之间的情义已经如同亲生姐妹。

    她如何能为保自己弃她不顾?

    安远侯叹气:“蘅儿,这是她的命数……”

    “我最不信命数!”

    元蘅张口反驳,又觉着自己的话太冲了,二话不说跪地叩拜:“元蘅之命不足惜,但元蘅不能连累侯府!若是今日元蘅没回来,外祖对外可说早已与不孝外孙女断绝了亲缘……”

    “你!”

    安远侯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身旁跪着的老仆忙起身扶他坐下,一边吩咐其余人去传郎中。安远侯本就有咳疾,虽说不常复发,但每每发病都极为严重。

    元蘅也慌了神,想要扶他之时却被安远侯避开。

    老仆轻声劝道:“姑娘,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血脉亲缘,你如今却要为一个将死之人断绝?何等草率!您现在快给侯爷赔个不是,说自己收回方才的话!”

    当初救下漱玉之时,元蘅不是没想过可能败露。但离开衍州之后她便一直心存侥幸,认为姜牧都甚少入都,这里更不会有人认得他的女儿。就算认得出来,也没有实据。无论如何总归是能周全的。

    可是锦衣卫就是忽然来拿了人,这些可能世间再无人知的秘辛就这般被人揭露了出来。

    知晓此事的只有元成晖,但经过两年前那一回的争吵,他已经答应不会再拿漱玉来胁迫她了。更何况他一直知晓元成晖只是想让她顺从,实则并不敢真的将此事告发出去,不然窝藏罪臣遗女的罪名元氏也得担着。更无可能无缘无故地直接透露给锦衣卫。

    只片刻,元蘅便已经想通了缘故。

    即便朝中人看她不顺眼者甚众,但是有功夫有精力能将陈年旧事都扒出来的,却不外乎是那几个人。不管那人究竟是谁,他此举也是意在将衍州连根拔起。

    陆家人已经决心与闻临结亲,手中已经有了一个王爷。若是没了衍州猛虎,他纪央城的势力就能真正达到挟持天子作傀儡的程度。就算此事不是陆从渊做的,最后的得益者也是他。

    兴许皇帝也是猜出了这一点,所以遣锦衣卫来侯府拿人时,只说漱玉,并未牵连元蘅。就算到了要算后账之时,皇帝也想尽可能保住元氏。毕竟即使元氏多年来镇守衍州有功,但窝藏罪臣之后,功过相抵后的罪名也不小。

    如今台阶已经给她铺好了。

    只要元蘅知趣不再生事,就能弃漱玉之命保全衍州。

    第64章 同行

    “元蘅无论如何也得保全她!此番是有人针对我来的, 若不是我执意将她留在身边,她亦不会遭此难。此事元蘅绝不会让牵连侯府一丝一毫!”

    安远侯一直闷着声咳,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却只是再也不肯看向元蘅一眼。

    回雪苑换了官袍之后,元蘅先去了趟礼部。

    果不其然, 众人都在。

    漱玉的案子说大不大, 只是个当年侥幸偷生的一个孩子。但是说小也不小,毕竟是当初的姜家犯下的是谋逆罪。私藏罪臣之女的是元蘅, 元蘅又身在礼部。就怕此案要查, 礼部又要背上什么罪名。

    周仁远不在, 在正堂中坐着的是沈钦。

    听见动静他看过去, 正好看见正在收伞入内的元蘅。即便是前几日曾闹出了那样的不愉快, 沈钦说到底还是在意她的。

    虽是如此, 但元蘅并不理会他, 而是与他擦肩而过往值房中去了。

    因着下雨的缘故,值房中很暗, 元蘅轻手轻脚地合上了窗子挡风,点了烛火之后去研墨。

    看清楚元蘅在写的辞官折子时, 沈钦一直紧绷的那根线骤然就断了。他几乎按捺不知自己的愠怒, 将那封信抽走夺去:“你疯了!”

    元蘅语气很淡:“还给我。”

    沈钦却将那封信撕碎, 面颊都怒成了绯红:“元蘅你疯了不成?你难道看不出陛下是想放过你吗?今日这辞官折子写下去容易,那可就是认下这滔天之罪了!这是何等的污名, 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你已官至如此,往后不管是想升迁还是想嫁人, 皆有路可走。何必为了一个奴婢忤逆圣意?”

    搁下手中的笔, 元蘅仰面看他:“她不是什么奴婢,我拿她当妹妹。”

    “荒谬!”

    元蘅道:“世上最荒谬的是忠良之后不得活!今日就算是豁出我的命, 我也要查清楚当年的真相,换她堂堂正正地回来。这有什么错?”

    沈钦被她这番话气得头晕:“你身上是只有你一人的命么?安远侯府百余人,衍州元氏百余人,他们的命你是拿着说笑的?今日你若有一步踏错,侯府和元氏都要陪你担下这罪名么?”

    元蘅抿着唇,指尖被捏得发白:“那我就该坐视不理,缩在府中,眼睁睁看着漱玉被处死,什么努力都不做么?我……我有分寸的,早先我便与陛下说过,朝堂沉浮,我肩上只担我一人的命。侯府与元氏数百年来从未愧对北成,我一人的罪,我一人能担。”

    这么多年的同僚,沈钦也算知悉元蘅的秉性。身旁最亲近的人出了事,无论如何也不会为求自保而冷眼旁观。可是这毕竟牵扯到了当年的案子,不仅难做,还可能沾染一身污秽。

    “你心在此处,我明白,欲剜旧疮而肉白骨,虽艰难也不悔,自然可以。可是事关这些争斗本就是污浊的,清丽佳人何须沾染?”

    清丽佳人……

    元蘅将这四个字默念了一遍,觉得讽刺,于是再度对上沈钦的视线:“知道阻而退者、知方寸而困囿者,还是惟愿避退而旁观者?”

    “你何苦呛我?”

    元蘅答:“曾经我以为你最明我心。”

    这场雨像是下不到尽头,她在殿外跪了多久,雨便下了多久。浓云蔽日,宛如一张巨网,铺天盖地的阴冷网罗了整个皇城。

    朱红色的宫墙在这一片凄冷中挺立着,显得更加刺目。

    身上单薄的官袍已经被雨水淋透了,风不住地从领口往里面钻,就像是要把她生生吹去一层皮。雨水顺着发丝往下垂落,浸湿她的全身,最后身上衣物尽数黏在身上。

    雨很大,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元蘅的唇已经被冻成了灰紫色,但是她却仍旧直视着面前这座高殿,吸了一口气,再次朗声道:“臣奏请重查旧案!”

    见殿中之人没有回应,她终于下定决心,道:“为此,臣愿辞去此职,此生再不入启都!”

    殿中忽然传来书册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有瓷盏被狠狠摔碎。

    不一会儿,一个宦官小跑了出来,将伞撑在元蘅的头顶,劝道:“元大人呐,陛下已经动怒了,您就……”

    见元蘅扎着一派坚决不动摇的架势跪着,他又劝:“只杀那个姜姓余孽,不牵连到您的身上,已经是陛下开恩了。您在朝中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何必拿自己的仕途作践呢?”

    元蘅依旧没起身,大有皇帝不见她,她就要在这里耗到底的决心。

    殿前身着明黄龙袍之人,一脸的沉郁之色,遥遥地望着那个跪在雨中的女子。

    他虽是皇帝,却也没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稍有哪里出了岔子,那些摇笔杆的文官御史就能用唾沫星子淹了他。

    而他最清楚元蘅的聪慧,寻常时许多事都是一点即通。他已经给她留足了余地,只要她能心领神会照办,此事就可化险为夷。

    可今时她偏要忤逆!

    “让她跪着!谁给她撑伞与之同罪!”

    说罢,皇帝拂袖离去。

    小宦官听见这一声呵斥,也顾不得再劝,为了保命连忙收了伞往回跑。豆大的雨滴再度砸在她的身上,不知怎的,她觉得很疼。分明是为了保护漱玉才将她带离衍州,可是元蘅却忘了自己身边才是最危险之处。

    若是早些让她离开就好了……

    本以为要在这里淋上一整夜的雨,可是周遭的雨声还是密密匝匝,却再没有一滴落在她的身上。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在这种时候给她撑伞?

    抬眼看过去,视线模糊间,是闻澈。

    于元蘅而言,这场雨就停在他出现的那一瞬。于无数次艰难境地,她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决定,偏生就有人像是今日这般,从雨雾深处走来,执意要牵她的手。

    固执、愚蠢、却让人心软。

    闻澈赶进宫中的时候,雨又下得密了些。可是在雨中跪着的人,单薄的背依旧是挺直的。绯色的官袍因着雨水的浸泡成了深色。

    听闻元蘅跪在朝云殿前请罪,闻澈几乎是不顾任何人的阻拦便来了。但是在真正看到元蘅的那一瞬间,心口又像是被什么给扎了一下。天地苍茫一片,就只有这殿前这丁点大的身影,最戳他的心。

    她面色是那样的白。

    这人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都想自己做。但是分明只要她服个软,没有人会不依她。哪怕是对着皇帝,只要她好好求情,偷偷放了那个姜姓余孽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是她偏要鱼死网破,偏要将那些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秘辛公之于众。

    肩上被人披上了一件氅衣。

    “你总是明白怎么杀我。”

    闻澈的声音很淡,但是尾音在颤,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该有的仪容姿态。

    对视的那一瞬,闻澈感觉自己的眼眶忍不住地有些微热,便将目光别开了,故作冷声道:“元大人好能耐,今日若陛下不依你,是不是还要死谏?”

    为什么她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再不入启都这种话?就好似这里除了她的抱负以外,再没有任何能让她留恋的东西,和人。

    他眼角的微红,被元蘅看到了。

    元蘅的愕然转瞬化成恐惧,压低声音道:“闻澈,你快回去!”

    她很少在外这么唤他,素日里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同那些官员一般恭敬地称他一声“殿下”。有时候被他逗得气极了,也只会咬牙切齿地道一句“凌王殿下,你是小孩子么?”

    “回去准备给你收尸么?”

    “闻澈……”

    元蘅几乎将自己的薄唇咬得失了血色,却也没说出什么辩解之言。她明白今日若是不将陆从渊的罪状公之于众,她就永无宁日,跟她有关的任何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留着一个与赤柘西塞通敌的权臣,北成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你知道旁人怎么说我的,女子入仕,祸国殃民。”

    元蘅的面色很平淡,旋即笑了,“可是当年在纪央城外的累累白骨,不是我杀的。在校场外哀泣的妇孺,不是我毁的。被征了田产无处伸冤的农人,不是我害的。放过了罪魁祸首,日后被满门抄斩的就不只是一个姜家了。旁人不敢查,我敢。我本贱命一条,若能为石阶,铺这一条路,就不算枉送。”

    话音落,两人都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闻澈忽然半蹲下来,平视着元蘅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她有些受不住,微微挪开了眼。

    “冷么?”

    闻澈将她身上的那件氅衣拢紧,将她冻得青紫的脖颈偎好。

    亲昵的距离,将坚冰融化稍许。

    他忽然不顾一切地将她抱紧在自己怀里,在极度的紧绷之下卸了力,后背不住地颤着,连抽泣声都是断续而细碎的。元蘅觉得自己脖颈处落上温热的湿润。

    是眼泪。

    闻澈惯会逞强,鲜少在她面前如此,更何况还是在朝云殿前,众目睽睽之下。

    “这是朝云殿外,别人会看到……”

    她的手被这人握住了。

    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是数年如一日练习刀剑磨出来的。薄茧挨着她的手背,将她冻僵的手暖回了一些红润之色。闻澈在雨中吻了她:“所有人都看到才好。”

    “元蘅,你做你的石阶,我给你掌灯。”

    第65章 诏狱

    夜色已经极深了, 闻临还在房中来回踱步。

    极度的不安情绪已经几近将他吞噬。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自作主张竟会有如今的结果。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忙开了门,正是舅父苏瞿。

    苏瞿只愤恨又无奈地斜了他一眼, 便掀袍坐下饮茶。

    闻临道:“舅舅,这么说?”

    苏瞿口干舌燥, 想说话却觉得自己嗓子都要烧起来。今日雨势之大, 闻临却始终闭门不出,可是外面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自己都心里发慌。直到看到苏瞿才感觉到好受。

    “此事你为何不与我商议便行事?”

    瓷盏撞向木案时的刺耳声音, 令闻临的眉皱得更紧。

    闻临犹豫道:“我哪里想到元蘅会乱攀咬人?我没想扯到陆家的。只是上回查出元蘅有个旧相好的人, 此次从衍州来带了话, 说是知道了元蘅身旁那婢子的身份。我想着这不是正好, 将此事公之于众, 一了百了。我得不到的, 也轮不到他闻澈。”

    苏瞿冷笑:“你真以为元蘅是情急之下胡来的?她早就想好怎么将陆从渊拉下来了。如若不然,今日能呈上那般多陆氏的罪状?小到田产, 大到赤柘,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有备而来?没有个三年五载这些东西根本查不出来。她在意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婢子的身份是谁戳破的, 而是趁着今日闹到这个地步, 要鱼死网破了!”

    “鱼死网破……”

    闻临的声音发抖, “陆从渊会怎样?我如今不能没有纪央城!舅舅……父皇不会,不会动陆家的对不对?”

    苏瞿叹道:“此番元蘅犹如蚍蜉撼树, 怎可能真的动摇陆氏根基?只是经此一事,就怕陆家人要记恨你。毕竟元蘅是个疯子, 若不是此番惹了她, 她也不会死死拖着陆氏下水。”

    “元蘅这个疯子……”

    在今日之前,闻临就猜到皇帝会是个想护着元蘅的态度。毕竟当初要用女官, 便是皇帝想要得到一个真正可用的亲近之人。而就算是护下来了,此事也会成为御史们口中的把柄,时不时都要拿出来议上一番。皇帝为了平息众怒,势必会削弱衍州兵权。

    届时元蘅的仕途以及元氏的气运才真正是走到了尽头。

    本想观虎斗,谁知成了瓮中人。

    闻临重重地锤了桌案,闭目不语。

    苏瞿又恍然想起朝云殿前的元蘅与闻澈,觉得实在是不成体统。看着今日皇帝的怒气,元蘅就是不死也得少层皮。可偏偏凌王要牵扯进来,便会大不相同。

    “不过殿下也不必忧心。那闻澈愚不可及,已被禁足。此番我们只是担心能否得罪陆氏,而闻澈却是明目张胆地得罪所有人了。此局我们未必没有赢面。”

    ***

    雨停了之后,北镇抚司大狱外泥泞污浊。

    一个身着红衣的缇骑背靠着已经有斑驳裂痕的椅背,一手推了身旁人递过来的酒,一边数着自己掌心那几枚铜板,最后心烦意乱地将铜板扔回桌上,痛骂着为了办这破差事,连家中媳妇生孩子都不能陪着。

    另一个陪同看守之人已经尤为疲倦,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用拇指用力摩挲着鞋面上的泥渍,目光扫向那个咬着牙哭泣的女子,道:“闭上你的嘴!再吵用刑了!”

    身上已经尽是伤痕的漱玉连话都断续,仍旧拼着自己的气力说:“我怎样都行!可……可否能给她一口水喝,或者请太医……”

    “请什么太医!当这是哪里啊!”

    “她可是礼部正三品……”

    那个缇骑没由着漱玉说下去,讥笑一声:“那又怎样?关的就是正三品!若不是她烫得快死了,今日这刑罚她还得挨个尝呢!我们锦衣卫大狱,只遵皇命,有本事现在来道旨意赦免你们出去,没本事再说话就上鞭子了!”

    漱玉痛苦地闭眸,肩背上的伤口崩开,浑身都是血迹。

    转身看过去,隔着牢狱还能看到正沉睡不醒的元蘅。可能是淋了场大雨的缘故,元蘅从被送进来之后只模糊着醒了一回,面色苍白地朝着漱玉笑了一声,之后便再度昏迷。

    后来那缇骑旁的锦衣卫还在发牢骚。把喝空了的破了个口的酒碗推一边去,用破布扇着风:“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用刑也不是,不用刑也不是。上头没个准话,日后倒霉的还是咱们。”

    “放宽心,锦衣卫关过几个三品以下的?有甚倒霉不倒霉的?”

    “嚯,咱们上头主子是谁你忘了?锦衣卫调令还在凌王府那位手里头呢。若不是朝云殿前那等场景,这些闲言碎语说给我我也不敢信。若是动她,日后凌王与咱们算后账怎么办?”

    那缇骑忙来捂他的嘴:“你这个要杀头的嘴!咱们的主子只是陛下!这锦衣卫调令怎么?陛下一句话,什么调令都给他收了。如今他禁足王府,泥菩萨过江啦,谁还管这位!再等她一等,明天还不醒,就还用冰水给她泼醒,我瞧着有用。”

    忽然看守的狱卒小跑了进来,说侯府景公子来了。

    那锦衣卫有些烦,摆了摆手:“送走送走,真当诏狱是酒肆茶馆了?”

    “景公子说带了陛下口谕。”

    此时两人一惊,这才颇为犹豫地起身,往外探了探身子,然后擦了擦桌案出去见人。

    启都中谁不知安远侯府宋景是个纨绔公子,半点都不成器,连这几个锦衣卫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谅他也不敢假传皇帝口谕,才将他放了进来。

    今日一见,宋景与传闻中的并不相同,一身的锦袍齐整端正,竟有几分他父亲当年的英姿,看着不怎么好拿捏得罪,于是那锦衣卫才开了口:“世子当真的有陛下口谕?”

    宋景眼风扫过他,竟无端将他看得后脊发凉,一言不发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令。而跟着宋景来的长随小宗反而厉声道:“世子的话你都不信?”

    确认了令牌,这人忙不迭地引路,心中庆幸尚未对元蘅动刑,不然这世家女的处置着实不太好交待。

    才进去,各种刑具上沾着斑斑的血迹,尚有人因受不住刑罚而痛喊之人。虽未见人,但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已经足够叫人心悸。

    “还跟着?本世子还能劫了诏狱不成?”

    宋景冷声呵退了身后的两人。

    那锦衣卫犹豫片刻,只好抱拳称是,退出了牢房之外。

    人才走,宋景便如同受不住一般颤了下,强撑着镇定找到了漱玉。他简直不敢看过去,才下了诏狱没足两日,漱玉浑身已经几乎没有完好之处,手臂间尽是血痕,头发也是极度凌乱的。

    “漱玉……”

    漱玉费力地睁开眼,在看清宋景模样的那一瞬,眼角竟是温热的:“景公子……”

    宋景半蹲下来从缝隙中伸手进去,将漱玉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掌心。仅仅是这样相对无言的安抚,已经足让漱玉感受到情深义重。

    因手部受刑,漱玉被握住的手还使不上力,但还是在他掌心轻碰了一下,轻声道:“你别哭啊……”

    宋景却垂眸落泪不止:“疼不疼?”

    漱玉觉得心口被人划伤了,却抽噎着摇了摇头:“你别哭。”

    知道漱玉就是姜揽月的那一瞬,宋景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自己一直以来的心上人,是早就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只是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不知是缘分太深还是太浅。

    或许注定要这般纠葛。

    宋景道:“有我在,有侯府在,你不会有事。”

    在这种境遇下的所有承诺,漱玉都承受不起,最后只是自己落了泪,泪痕与血迹融合滚落。

    “姑娘还没醒。她淋了雨,你去,看看她……”

    听此言,宋景慌忙起身冲着漱玉指向之处找到元蘅。

    她来时的官袍已经没了,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里衣,从被押送进来之后便没有清醒。宋景试着唤了一声“蘅妹妹”,但是没有应。

    伸手碰了下额头,那般烫。

    本就有旧疾,在雨中淋了一日,如何能好?

    早就猜到时这种境况,所以宋景来时特意带了药,但是隔着狱门,元蘅也尚未醒,根本就没有办法服下。

    “来人!”

    “人呢!”

    狱中空寂,宋景的声音格外冷硬。那在外守着的缇骑忙小跑进来问有何吩咐。听闻是要开锁喂药,缇骑却尴尬地笑了一声:“陛下口谕中可有用药一说?我等守诏狱这么些年,只打死过人,没治过病。”

    “是么?镇抚司大狱的规矩,本世子确实不懂。但是有些规矩你得明白。”

    宋景往他跟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既然松口让本世子来见人,就说明从未动要杀元蘅的心思。今日你们这刑罚还没用,人若是就这么病死了,怎么跟陛下交待?拿你的命么?”

    折扇抵上缇骑的肩,轻拍了两下,却是警示。

    思忖片刻,他还是将钥匙奉上了。

    喂温水的时候元蘅呛了水,连声咳着,才终于睁开了眼,瞧清楚是宋景,她才勉强一笑:“表哥,我还以为我死了。”

    宋景抹了把眼角的湿润,道:“你死不死不知道,爷爷险些被你气出点事来。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去朝云殿为你求情,结果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那你怎么来的?”

    “假传口谕。”

    元蘅直接急促地咳了起来:“你竟……”

    宋景叹道:“不差这一桩罪了。金令是上回殿下落在劝知堂的,本想何时就还回去,这下不是派上用场了?”

    听到提起了殿下,元蘅的记忆才又逐渐清晰起来。她昏睡之前对闻澈最后的记忆还是,他在朝云殿前不管不顾地吻了她,之后便将伞留给她,自己淋雨走向了那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阶。

    巍峨皇城,漫天的雨雾。

    那人的背影何等瘦削,却偏生那般挺拔。

    直到后来的很多年元蘅也没忘记那样的场景。

    他说要为她掌灯。

    那是元蘅头一回真切地明白,她从此就算为北成而死,为衍州而死,为元氏而死,也不会成为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了。有人挑了灯,会千年万年地寻她。

    “他呢……”

    问出口的时候,湿润滑落面庞。

    宋景轻叹:“忤逆陛下,禁足了。”

    第66章 旧画

    还好, 只是禁足。

    元蘅终于不再紧绷,而是后仰着靠在斑驳的墙上,缓缓地喘了一口气:“你回去想办法给他递话, 让他别再莽撞为我做什么傻事,现在这种时候, 陛下需要的是顺着他心意的人。越是跟陛下对着干, 此事越是解决不了。陛下不会杀我,也不会轻易动漱玉。关在诏狱不见得是坏事。”

    “为何?”

    元蘅有气无力地笑了:“如今世家望族唯一不能插手之地, 便只有镇抚司。就算他们的手能伸到此处, 也决计不敢在此杀人。漱玉身份暴露, 无论陛下如何想, 总有当年对不住姜家的人想要灭口。只要漱玉死了, 当年的真相就会被彻底掩埋。只有留在诏狱, 漱玉才能活下来。”

    “竟是如此!”

    宋景全然没想到这一层。当时锦衣卫来势汹汹, 侯府中人都惊吓不已。毕竟诏狱惯用酷刑重典,谁进了这里面都有受不完的罪。所有人都是慌乱的, 谁也没心思细想之间的因果。

    “既是如此,那你何故要跪于雨中求情?”

    漱玉的确要救, 但最好的法子却并非公然与陆氏对抗。世家望族在启都的牵连绝非明面上那么简单, 稍有不慎, 被人暗害就是万劫不复。

    宋景端着碗喂她喝水,看着元蘅将药尽数服下, 才见她开了口:“没有比现在最适合逼迫陛下的时候了。他未必不想看陆氏倒台,但他没有借口。他需要我。”

    甘心以身作刀。

    宋景心里不好受, 这样的代价太大了。

    元蘅的确将陆氏罪状呈上许多, 但是那些能被人轻易查出的终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而关于陆氏与赤柘私自勾连之事却并没有实据。

    陆从渊最擅长巧言令色,加之查封陆府之时没有发现端倪。于是陆氏并未受此事牵连过多。

    宋景才走没几个时辰, 元蘅觉得自己稍稍退热了,那种如同被火焚身的痛苦缓缓褪去,所有想不通之处都渐渐明晰起来。

    昨夜有人往她身上泼冰水,她并非全然无知。如若不然只是一场夏雨,她并不会烫得神志不清。

    皇帝约莫没说什么要用刑的话。

    这冰水是有人擅自泼的。

    门外看守的锦衣卫连侯府都不放在眼里,对宋景也没几分恭敬,也大抵能猜出缘故。当初的指挥使孟聿是陆从渊的人,而锦衣卫中有多少人对元蘅怀着私愤也说不清。

    “漱玉。”

    她唤了一声。

    那边的漱玉似乎还泪痕未干,声若蚊蝇地应了一声。

    元蘅笑了:“不常见你哭。”

    听见元蘅终于有精力与她说些话逗乐,漱玉才从哭腔中分出一抹笑来,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很牵强:“都怪我,要你遭这种罪。”

    元蘅背靠着墙,试图听清隔墙的漱玉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答:“姜揽月不能说这种丧气话……你觉得我父亲会来帮我么?”

    那边沉默了片刻,最后道:“……难。”

    两人一齐笑了。

    “手能伸过来么?”

    元蘅从缝隙中将自己的胳膊伸出去,试图去够漱玉的手。那边传来一阵锁链碰撞的脆响,最后她触到了一个湿润的指尖。

    她清楚那点湿润是漱玉的血。

    摩挲了一下,最后元蘅攥紧了这个指尖,叹息:“踏实了。昨夜做梦了,冰天雪地苍茫一片的,我看见你死了。模模糊糊醒了一回,说不清是冻醒的还是被你吓醒的。”

    那边漱玉闷声笑,可是轻微的起伏都会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待这阵咳平息,漱玉的声音很哑:“难得。我还以为你做梦只会梦见凌王殿下。”

    “姜揽月,没良心啊你……”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漱玉似乎往外挪了挪身子,将手更多地伸了出来,把元蘅的手握紧了一下:“元大人怕不怕?”

    “现在不怕了。”

    漱玉说:“我好想回家。我阿娘做的蒸糕可好吃了。我兄长有一柄特别锋利的刀,曾在沙场上饮过赤柘部的血,我就是用它练的刀术。衍州后园那棵槐树下我埋了坛酒,从我爹房中偷出来的,为了让他少饮些,免得挨我阿娘的骂……”

    身上的疼都减缓了。

    漱玉在自己的回忆里跋涉不出。时日太久了,她常分不清那些是梦还是真的。姜家在启都的旧宅就挨着苏府,漱玉从那里途径无数回,却从未敢驻足。

    美梦与眼前坎坷总是不同。

    “我也会做蒸糕。再回衍州的话,那坛子酒我们可以去挖出来。”

    元蘅轻声接了一句。

    漱玉吸了下鼻子,笑了:“你怎么不提刀术?”

    元蘅:“……瞧不起人?我可以学。”

    “我教你。”

    “嗯,你教我。”

    ***

    徐舒背靠着朱红廊柱,看着如断线玉珠一样的雨帘,回头往紧闭的门扉处看了一眼。

    仍旧没动静。

    整整两日,门没开过,送来的饭食须得原封不动地换掉。里面那位是一口都不碰,滴水都不沾。

    此次的禁足与过往小惩小戒的都不同,王府之外被皇帝派了不少的羽林军守着,就算是徐舒想要往校场去训兵,也是得经过层层的检查,王府的采买也分外艰难。

    不难看出这回皇帝是真的动怒了。

    “殿下铁了心要陪着元大人受苦,但若是饿坏了身子,可再没人向着她说话了。镇抚司里都是些什么人,殿下总比属下知道的清楚些罢?真的就不管?”

    依着徐舒多年来对闻澈的了解,这种激将之话总是很管用的。可今日房中依旧寂静。

    闻澈在大殿上附元蘅之议,奏请重查旧案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当年案子本就与梁家有着或深或浅的瓜葛,如今梁家终于也算熬出头了,在这种关头却要再查旧案,等于是将梁家再次推上风口浪尖,任人指摘。

    可当时的闻澈却跪拜:“梁家世代忠心,待我朝未敢有半分不轨。姨母梁兰清为此惨死,母后身居幽宫,舅父镇守边境多年,着实是冤枉!”

    “你还敢提梁兰清!你还敢!”

    皇帝气极,拂袖将案上器物尽数拂落在地。

    闻澈却不卑不亢:“姨母梁兰清,身为后宫尚仪从未逾矩,受先太后之命辅政从未不轨,为何不能提?单凭陆氏一言,冤枉女官挑唆太后谋反,难道不算是要女子顶罪?多年前儿臣这般认为,今日也是如此!梁氏清清白白,姜家亦然,元蘅亦然。旧案不平,寒忠良之心,社稷难宁!”

    大殿中静过一瞬,皇帝走近闻澈,眸中神色愈冷:“梁兰清是你姨母,但太后就不是朕的母后么?你今日是在骂朕冷情,要女子顶罪以息事宁人?”

    “儿臣不敢。”

    “朕瞧你敢得很!”

    皇帝此刻才近距离打量了闻澈,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肩背宽厚许多,比少时结实,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从未后悔过将闻澈扔去俞州。

    因为比杜庭誉更好的储君之师,是沙场,是远离朝堂纷争的江河湖海,那些黎民百姓的爱恨悲欢。

    他一生为所谓的帝王之术困囿,却希望闻澈不是如此。真正的帝王是要以身作舟载动万民,而非整日苦心经营谋算自身。

    闻澈并未让他失望,可皇帝又恍然觉出自己的苍老。

    已经苍老,却不被闻澈理解。

    大殿中空无一人,皇帝却似累了一般,缓缓地躬下身子,最后竟不顾礼法体统地坐在他的跟前,在冰凉的地面上。

    如同多年前他这般哄着年幼的闻澈。

    闻澈抬眼,眼尾红了。

    “你若是要恨朕,也行。毕竟朕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龙椅之上的数年,朕都如履薄冰。杀伐果断那是外人看来,当你真正坐到这里才会明白自己不能有一步踏错。文武百官各抒己见,各自掣肘又彼此牵连。你都瞧得清楚,却不能动。你不知道龙椅上的恐惧是有多深切。那些所谓的枭雄,那些难平的叛乱,那些尚未动却时刻如指着咽喉的收不回的兵权,就是催命符。”

    皇帝叹息,却又自嘲一笑:“要让这些人听话老实,不是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太后是自戕,不是朕的逼死的。梁兰清如何,朕亦不想再论。身在其位,要会用人,也要会利用人。”

    而闻澈恍若未闻,只是苦笑:“那父皇是用元蘅,还是利用元蘅?她一心为北成,不该做杀人的刀。”

    果然还是谈到了元蘅。

    闻澈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从始至终都是,因为其敏慧果敢,不是敢怒不敢言之人。

    可他却困在了元蘅这里。

    皇帝道:“这是她情愿的。”

    听罢此言,闻澈缓慢一拜:“那儿臣陪着她,亦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的杖责很重,但合宫上下未听到他一声痛呼。

    他咬着牙受下的杖刑,换下元蘅只入诏狱,不担重罪。

    徐舒见劝不动他,还是道:“那你的伤总要换药罢?我费了好些功夫才说动门口那些羽林卫,将静然放了进来。他现下就在偏房中候着,让他给你换伤药好不好?我的好殿下,腿要是废了,元大人肯定要嫌弃你……属下觉得……”

    “哐”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身白衣,面色苍白的闻澈冷着脸站在门口:“聒噪。”

    徐舒嘿嘿一笑:“您不就吃这一套?我去唤静然!”

    静然来时,帘后的闻澈已然闭目睡熟。

    他拱手行了礼,之后便将一幅画搁在了闻澈的手边。

    闻澈微微睁了眼,瞥了这幅画,道:“这是什么?”

    静然道:“这是前段时日殿下讨要的画像。”

    这么一说,闻澈就想起来了,上回静然提起自己在他那里讨要过一张易容面皮。这段时日太忙,他几乎将这件事忘了个干净。

    他没心情看什么画,便搁着没碰。

    伤药换好,静然躬身告退。

    看着桌案上的画卷,闻澈还是将它展开了。

    将画卷徐徐展开,他却愣了神。

    画中人的眉眼神态,以及那一颗痣,都是那般熟悉。他的手僵住,几乎不能再动。

    不知多久,他的气力被人抽空,好像身处无尽的混沌之中。梦中所捕捉不到的东西,在这幅画像上拼接。

    “徐舒!”

    “徐舒!你来!”

    门外候着的徐舒以为发生何等大事了,几乎一刻也不犹豫地闯了进来,结果正看到闻澈手中握着一幅画,面色几乎是灰白的。

    他还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终于从角落处翻出曾经元蘅所作的容与画像,将两幅画搁在一起比对。

    果然如此。

    “徐舒,你认得么……”

    徐舒没明白他的慌乱来自何处,仔细瞧了画像之后,道:“殿下,这是你啊。”

    第67章 明心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手中的画卷被他用力捏皱, 因过于用力手背都泛起青色。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去抓徐舒的双臂,要问话时却发觉自己嗓音微哑。

    徐舒不知他为何看到这幅画会是这般反应,只重复道:“当年您往衍州去, 可不就是用的这副模样?”

    “有化名么……”

    “让属下想一想,好像您是信手取了一个……容与。”

    徐舒被他攥得疼, 想伸手拂开, 却发觉闻澈失力般下滑,徐舒根本扶不住他。

    认知的颠覆是在一瞬的, 就在所有证据都指明这是他自己, 而他本人却浑然不知的时候。

    他半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反复看着那两幅画, 却想骗自己, 若是元蘅画技不好, 那就好了。那样就不用承认那个将她伤得至深, 还让两人分别这般久的罪魁祸首, 是他自己。

    “我想不起来……”

    闻澈以手掩面,漫长的沉默之后, 徐舒只瞧见他的指缝已经尽被沾湿。

    他低声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记不记得有何重要的?当年您受了那样重的伤, 属下险些以为救不回来了。如今, 已经很好了。”

    “不好, 不好……”

    他最不该忘的。

    闻澈如今才明白,为何那时自己总会梦见一个女子模糊的身影, 而真正见过元蘅之后,梦中的女子就有了容貌。他从未见过开得那样盛的桃花, 可是梦里就是无数回出现, 宛若前生。

    而元蘅就曾提及过燕云山上种了片桃林。

    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试图清醒, 可是无济于事。

    那么多事,他偏生只忘了与元蘅有关的。

    徐舒上前来拦,没拦住,想劝又不知症结在何处。

    “你没跟容与……跟我,去过燕云山么?”

    为何他与元蘅的那些旧事,徐舒竟半点都不知,甚至当年衍州叛乱之时徐舒见到元蘅,也没有半点眼熟之感。

    徐舒道:“没有。当时您查出来柳全似有异心,与衍州牵连不断。您正好借着去拜访褚阁老的由头去查清。当时为了遮掩身份,您便乔装为客商公子,便是容与了。每逢去衍州,您都是单独行事,从未让属下跟随过。只是约定好每月的最末一日,让属下在客栈等着。那回您没回来,是属下擅作主张去燕云山寻……就……”

    就看到了才坠了崖的闻澈。

    闻澈不敢设想,若是没出了这桩事,他与元蘅会如何?

    兴许,他会在一个惠风和畅之日与她表明身份,会在她愿意的时候,回启都请旨赐婚。三书六礼、合卺为夫妇,琴瑟白首。

    亦或许,元蘅要生他欺瞒的气,好些日子不肯理他。元蘅那样的脾气,嘴硬心软,或许只是扮鬼脸编草蜻蜓,就能将她哄好。若是还是不奏效,他就继续想别的法子,实在不行就抱着她哭诉,哭到她笑出来为止。反正元蘅向来最吃他这一套。

    若是如此,元蘅不必因为父亲的胁迫而痛苦,不必因为陆家人的针对而疲倦。

    她若是喜欢衍州,他就随她居在衍州,种满桃花,在春日煦风中给她画眉,为她点口脂,与她同读经卷,在旁温一壶馥郁的茶。

    没有若是。

    没有或许。

    如今的元蘅仍在诏狱,身受其苦。

    而他被禁足,半点忙都帮不上。

    这种无力感比他无法想起曾经还要浓重。他亦在此刻明白,一个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根本护不住她。

    他要争。

    ***

    被锦衣卫从诏狱中带出的那日,格外闷热。门扉开了一条缝,刺眼的日光如针扎一般往人眼中来。元蘅觉得灼痛,微眯着眼睛避开,后背却被锦衣卫推了一把。

    肩背疼痛,但元蘅没吭声。

    那人咕哝的话她听不清,但是仍知道此番是皇帝要见她。

    皇帝大抵是从未下旨说要对她用刑的,所以在狱中,他们只用冰水兜头灌下,却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任何伤痕。这些举动不需要细想也知道是谁授意的。

    无死无伤,只是不动声色地毁了她身子的根基。果然如她所想,进了诏狱就不可能完好而出。

    如今她衣物依旧整洁,但整个人却瘦削许多。

    “元大人,可走快些。”

    领头的那人说起话来仿若别人捏了嗓子,尖声尖气中不乏刻薄。这句“元大人”也是唤得不情不愿的。落水之人通常得不到浮木,但会拥有别人投下的石子。

    元蘅即便戴着枷,背脊也依旧挺直。

    这条宫道她走过无数回,今日也没有任何不同。

    沿途她与裴江知打了个照面,她驻足行礼:“中堂大人。”

    兴许是因着两年前元蘅曾为他女儿保全了名节之事,裴江知待她也比过往好上许多。同朝为官难免有交集,裴江知对褚清连这个唯一的徒弟也多了几分敬重。

    瞧着她即便落魄也不失礼节的样子,他心中悲叹一声,朝她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身后跟随的锦衣卫见着裴江知,识趣地往后退数步,给两人留下说话的余地。

    “本以为要亲眼见你登阁,谁知你步了你师父的后尘。”

    裴江知此言深晦,不少难言的秘辛尽在此中了。当年的褚清连何尝不是将自身仕途视若无物,结果在致仕后也未逃得那一难,被人迫害。

    元蘅因肩上的枷而拱手不易,只得站在原地,半笑不笑:“若是与师父志向相合,倒不枉费下官苦思平乐集了。”

    宫道上甚是安静,只听裴江知轻缓一笑:“去罢,莫让陛下久等。”

    皇帝并未等。

    元蘅在殿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中间有行色匆匆的宫人途径,无一人如往常般朝她见礼。所有人都想在这里活下去,没人愿意跟一个罪臣扯上干系。

    或许他们今日回房,想起途径了元蘅一事,还要好生洗漱以去晦气。

    元蘅默然一笑。

    其间蕙妃来了一回,身后的宫人还带着才煮好的羹汤茶点。因内阁诸位辅臣尚在议事,她并不好多留,离开的时候还看了元蘅一眼。谈不上要落井下石,但这种境况着实合适说些风凉话。

    香风微拂,她停在元蘅的身侧:“这些年,你在前朝也算尽心尽责,都说你是聪慧的人。原以为你心在朝堂,看不上王妃的位子,却不知你与那位……”

    元蘅并未答她的话。

    时至今日,前朝仕途等同于尽断,能在启都留着的时日也是屈指可数。她并不情愿和闻临的母妃多废话。

    “押错赌注了元大人。”

    蕙妃俯身附在元蘅的耳边,轻轻一笑看,“临儿下月初就要完婚,可惜没法子请元大人到场吃酒了。”

    元蘅此时才挪过目光看了回去,微扬唇角:“真是可惜。”

    她虽在笑,但是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冰冷,说出口的话很是淡漠。

    是一种轻浅的讥讽。

    此时殿内的议事声渐息,几个内阁学士并肩而出。沈钦拎着袍摆踏出朝云殿中门槛,一抬眼就与元蘅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多日未见,他从未料想再见竟是这个场景。

    明知锦衣卫折磨人的手段花样甚多,可是元蘅的清瘦还是超出了沈钦的预料。虽是跪在那里,却比往常都难以亲近。

    好多话想问,可是这种场景又何等讽刺。

    蕙妃先开了口,朝沈钦笑了下:“沈尚书与陛下议完要事了?”

    他竟已经是尚书了。

    也算得偿所愿。

    元蘅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若未闻。

    她的冷漠好似尖利的锥子,狠狠地刺了沈钦一回。他是想赢,却不想他们二人变成今日这般疏离模样,让那些并肩论诗的过往变成了笑话。

    简单地朝蕙妃见了礼,沈钦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元蘅的身上,异常艰难生涩地开口:“陛下才说要见你,起来罢。”

    说罢他欲伸手扶她。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她的手腕时,却见她微不可查地往回缩了手,避开了他的触碰。

    沈钦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后又抿着唇收回,低头勉强一笑。

    直到有内侍由殿中出来说召元蘅觐见,元蘅才起身,尽管膝头酸痛,但她仍站得稳。元蘅冷冷淡淡地与他擦肩而过,而沈钦却连回头看她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皇帝居住多用冰,即便是适逢盛夏也依旧清凉。

    但这点冰凉却比诏狱中的酷暑闷热还要令元蘅难熬。本就风寒未愈,在这等暑气里她都觉不出热,乍一沁凉,却令她骨缝中都开始隐隐作痛。

    过度的疼痛反而减缓了她的不安。

    今日她才算真正明白何为君心难测。

    她全然猜不透今日皇帝召见的用意,是觉得时日已到要将漱玉处死,还是要罢她的官给陆氏一个交待,都不知道。

    朱笔微顿,皇帝终于从高台之上看下来,看着面前这个绝不肯多说半句话,只静默着等待处置的女子。

    不多时,皇帝抬手,身旁侍墨的内侍便领会其意,上前去将元蘅身上的枷卸下了。那样重的枷压在肩上,寻常体格健硕的男子都不一定承受得了,而元蘅却连背脊都没弯下。果然是拧着一股子倔强气不服输的性子,皇帝轻叹了一声。

    “你没什么话想说么?”

    他拨动面前正煮着的滚烫沸腾的茶水,漫不经心一问。

    元蘅道:“姜家是清白的。”

    “你不为自己辩解?”

    知道她脾性倔,却没想到这般久的牢狱之苦也没将她的棱角磨软一些。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为证道义而死,百死不悔。”

    一声极轻的笑漫在殿中,皇帝垂下眼眸专注地煮茶。内侍要来帮忙,却被他抬手拦了下,旋即起身,捏着杯柄将滚烫的水端起递给她:“要你饮下,你也愿?”

    元蘅毫不犹豫去接,那盏茶却被皇帝抬手拂落在地,茶汤四溅。

    而这般动作之后,她的发丝也分毫未乱。

    沉默许久,皇帝终于表明了今日传召她的用意。

    “朕有件要紧东西想交给你,还有一份留在了明锦那里。不到要紧时刻,不能拿出来示人。”

    听到这里,元蘅才犹豫着看过去,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一纸密文。才展开看了两句,她便紧蹙眉头,呼吸也不由得停顿了。

    “陛下!臣……”

    皇帝没给她说话的余地,继续道:“要做刀,就不能只做朕的刀。上古名刃除世间污浊,你亦要如此。启都证不了明心,朕要你回去,去做北成的刀。从今往后,你转迁兵部,暂任侍郎一职,代巡衍俞琅三州,兼知燕云军务。若是做不好,自戕就是,不必回来见人……”

    第68章 威势

    像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的分量, 元蘅有片刻走神。直到内侍将授官诏书念与她听,她才迟钝地咀嚼出了言下之意。

    皇帝是要放她走。

    不仅放她走,还用足够的信任给她铺好了路, 将燕云军名义上的调遣之权给了她。柳全案后,燕云军中内乱不止, 这些个在军中多年的人又岂是听话顺从的。

    这权是虚的。

    但皇帝又甚是清楚元蘅的能力, 她只是缺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只要有了这个由头,她便可以真的做好这件事。从当年密探由衍州入都, 告知他, 是元成晖的长女御敌守城之后, 他便已经确认了这件事。

    皇帝背过手去, 于殿中踱步:“其实这些年, 朕一直想不通柳全叛乱, 真的是朕做错了么……你如何看待此事?”

    “臣不敢胡言。”

    皇帝道:“朕恕你无罪。”

    半晌沉默后, 元蘅道:“或许陛下觉得两相为难。柳全的儿子柳辞行了错事,不罚有损北成法度, 罚之则寒将帅之心。”

    “正是如此。”

    “可是,若当年柳辞其罪当诛, 而陛下只降罪于他一人, 饶恕他的家人, 柳全便应当是感恩戴德的。可若是柳辞所犯之错罪不至死,却施以重刑, 便是寒了人心。柳辞当年的确是疏忽懈怠,饮酒后误了事, 依照律例, 他该罚该打,却实在是……不该被处死。当年陛下在气头上, 痛恨其失职,但陛下治政,还是应当恩威并行,方能明法度,服众人。”

    这话听得内侍胆战心惊的,毕竟如此说就等同于将战事之错归结到了皇帝身上。他急着给元蘅递眼色,元蘅也瞧见了,连忙称自己失言。

    脚步声顿了下,皇帝道:“说了恕你无罪!”

    “恩威并行……”

    皇帝琢磨着这几个字,隐约觉出元蘅这话不止听着那么简单,只怕还有旁的意思。才想通,他轻笑:“你这是在点朕,要朕放了姜家女?”

    元蘅再拜:“既然陛下已经宽宥于臣,便是准许臣重查当年旧案。案情尚未分明,姜家女不该死。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她绝无二心。在衍州时,她一直助臣协理燕云军事,当年平乱她也做了不少,对燕云军可谓甚是了解。有她在侧,陛下命臣所做诸事定有事半功倍之效!”

    瞧她说得真切,皇帝竟真的在思忖其间的利害了。就在他心生动摇之时,他看见了身侧为元蘅紧张得正满头大汗,生怕她说错了话的内侍,皇帝才一哂,明白面前这人伶牙俐齿,又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他轻摆了手:“依你。”

    “臣拜谢陛下!”

    皇帝打断她:“可若是她行了错事,或你私自将她放走,便以你的命抵。”

    漱玉自然不会如此,元蘅也明白这话只是吓唬人用的,只是皇帝也想这般做,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罢了。如今此举是给元蘅台阶下,又何尝不是给他自己台阶下。只要留得漱玉的性命,便能有一丝赢面。

    正事议罢,皇帝还是想起了那日暴雨中自己所见的情形。

    他甚至全然不知闻澈与元蘅究竟是何时纠葛在一处的。这些年在朝堂之中,他是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他们之间连那点互相依赖的细节都全然没有。若不是这回他气狠了,将元蘅罚得重了,闻澈甚至不会出面。

    “你与澈儿,是怎么回事?”

    元蘅一愣,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揪住了一般。

    她并不直言,而是道:“臣的罪责臣一人担,他全不知晓。望陛下不要因他一时糊涂降罪于他。”

    皇帝眉梢微挑:“他说要陪你,你说你要一人担。这般情深,倒显得朕薄情寡义了。”

    “臣……”

    眼角泛酸,每回提到闻澈她总是想落泪。世上怎会有这种傻子,连欺君之罪都往自己身上揽。

    皇帝道:“你是利用他?”

    “不。”

    元蘅想通的那一瞬,觉得周身都是轻盈的。

    “如陛下所见……我,爱他。”

    ***

    到了镇抚司门前,闻澈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递给守卫,旋即便一步不停地入内了。

    天已擦黑,不到一个时辰锦衣卫就要下值,这个时候的镇抚司格外静寂,沿路走到值房也没见着什么人。

    值房中甚至热闹,隐约还听到了闻临的声音。

    闻澈驻足片刻,而后随意地挑帘而入。

    他今日穿了件绣金盘纹的交领广袖宽袍,没有平素那般散漫不羁,扑面而来的便是令人脊背发冷的威压。

    值房内闷热,闻临汗流浃背地与人说着话,回头见到闻澈的那一瞬吃了一惊。

    多日的禁足并未将他的性子磨得收敛,反而令他看起来更强硬了些,见着闻临也没说话,而是往正堂中那么一站,堂中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其余几个正凑在闻临跟前的锦衣卫看到他,登时便往后退几步,安安分分地不再言语了。

    锦衣卫指挥同知方连风也起了身,将正座让给了闻澈。

    闻澈没推辞,掀袍落座。

    见他非但没与自己说话,反而一脸的冷淡轻慢,闻临心中不快,便袖了手:“澈弟的禁足竟已经解了?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而闻澈只是自己斟了盏茶,轻拨着浮沫,眼皮都不抬:“不劳皇兄挂心,是我该问皇兄,与王妃新婚燕尔,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这就与你无干了。”

    果真底气足了,连场面话都不说了。

    闻澈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地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锦衣卫调令,重重地扔在了桌案上,重复道:“无干么?”

    “这里——”

    闻澈点着桌案,“还不是皇兄能做主的地方。”

    瞧清楚这块金令之后,闻临的笑僵在了脸上。他终于明白过来,今日闻澈就是知道他在此,有备而来的。

    见堂中僵持无言,方连风忙开了口,替闻临说话:“是越王殿下说王府府兵不够用,要来借调些锦衣卫协助行事。”

    闻澈抿了口茶,淡淡问:“陛下口谕呢?”

    方连风哑了声。

    哪里有什么陛下口谕。曾经皇帝病重之时,越王监国摄政,在众人眼中已经位同储君。如今只是借调些人手,自然没有人敢回绝。这都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即便没有口谕,锦衣卫也会卖给闻临这个面子。

    可闻澈却问出这话,让人难答。

    搁下茶盏,闻澈转动摩挲着自己的扳指,许久才抬眼笑了下:“没有口谕啊?那本王就不明白了,镇抚司是做什么的?可直接越过三法司督办刑狱、谨遵陛下调遣的锦衣卫,何时还要兼顾越王府事了?是最近案子太少没得忙了,还是方连风你太清闲了?”

    方连风闻声惶恐跪下。

    其余几个锦衣卫也慌忙跟着跪倒一片。

    被驳了面子,闻临将自己的膝头的衣料攥得死紧,再舒展开,迫使自己扯出笑来:“澈弟何必这般说话,倒伤了你我兄弟情义。”

    闻澈的指节一下一下地点在案上,发出轻而脆的敲击声:“人手不够,该去找安远侯手下的十二卫帮忙,再如何也不该辛苦皇兄来镇抚司。是皇兄觉得我禁足,锦衣卫便任人差遣了,还是皇兄曾对安远侯的外孙女落井下石,担心他不肯出人助你呢?”

    “你!”

    闻临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地反驳,“不借便不借,何苦含血喷人?”

    “只是顺口一说,皇兄又何必动怒?今日这忙帮不了,也不该帮,如若不然着实落人口实,说锦衣卫在凌王手中吃着俸禄不做正事。府兵够不够的又有何打紧?皇兄已然成亲,不日就要就藩,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了。”

    “就藩?”

    闻临气极反笑,“你且问一问朝臣,究竟是谁该就藩!”

    闻澈并不理会他的怒意,而是一副无辜相:“那我改日抽空便去问一问。只是今日不得闲,锦衣卫尚有要事,不能招待皇兄了。慢走,不送!”

    知晓今日与他说不明白,只会让自己更难堪,闻临一言不发地转身便离去了。

    人才走,闻澈依旧坐在原处没动,将调令从案上拿在手中把玩,放在灯烛之下看着上面细小精致的纹路,许久后又将视线挪回堂中的几个锦衣卫身上,轻而有力地道:“越王来要人你们就忙不迭奉承上去,可知锦衣卫是刀,不是狗。这么喜欢越王府,今日便可摘了腰牌,自行离去了。”

    堂中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跪在地上的人甚至头也不敢抬。

    “本王还想起桩事来。陛下当初只是要元蘅下狱,并未说要动刑。你们中谁人私下泼的冰水,又是受谁的指使……来日方长,本王都会慢慢查个清楚。”

    闻澈起身往门外走去,挑帘之前又转身看过来:“你们的前指挥使孟聿是逃了,可是月前已经在纪央城被捉回处死了。没有用的狗,自然是落得被弃如敝履的好下场。放着锦衣卫的大好前途不要,却执意往本王的刀尖处闯……你们谁想赴他的后尘,尽管违逆。”

    方连风微微颤着:“下官不敢,定谨遵殿下之命!”

    “那就好。”

    闻澈轻笑,而眼底却冷若冰霜。

    他走后,堂中人才敢喘气。众人一摸后背,已然沁出一层的汗。

    第69章 衍州

    衍州城入夏时湿热, 雨水多日连绵不绝。

    本就青黄不接的时节,天涝便是大祸。地里的庄稼被淹死大半,估摸着秋收时不仅征不到军粮, 连种田的农人也鲜少有能吃得上饭的。

    官府粮仓中倒是积存的有些陈粮,只是为数不多。战事不起也就罢了, 但凡出点什么岔子便是要了是数万百姓的性命。天灾人祸最伤民生。

    元蘅抵达衍州之时, 是才破晓。

    往常这种时候市集方起,甚为热闹。但眼下却积水成片, 街巷中空无一人。

    日过正午, 衍州知州亲自来城门处迎元蘅, 但是从始至终没见着巡抚的大队人马。殊不知此时的元蘅此番回来只带了简单的行囊, 连车马都是最普通的。官阶的确是升了, 但才从诏狱中出来就被皇帝派了回来, 听着也不算什么光彩事。元蘅并不愿张扬, 于是只在回了元府之后遣人告知了一声。

    元蘅气定神闲地饮着茶,将茶放回之后才看了眼身旁的元驰。

    曾经离开时, 这个混账东西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子,如今身量却已经长过了元蘅。他因尚未及冠便没有成亲, 但是听闻房中已纳了通房。元成晖因几年前重病那一场, 落下来病根, 寻常元府中的大小诸事都交由了元驰处理。

    正堂中的沈如春不怎么高兴,但是奈何时移世易, 如今的元蘅有官职在身。皇命最重,她就算不满也不好表露出来。

    既无法抗皇命, 她便想与元蘅论一论孝悌。

    “身为母亲, 如今能见你光宗耀祖,可真是太高兴了。”

    沈如春捏着笑。

    元蘅将目光挪回沈如春身上:“是么?我也觉得我母亲会高兴, 等安定下来了我便去祠堂拜一拜。”

    本想等着元蘅认她这个母亲,便能稍微拿捏她一些,谁知元蘅说的却是她的生母。话音才落,沈如春的面色更难看了些。

    “燕云军如今的诸事是你所管?账簿拿来我看。”

    元蘅不多闲话,直接向元驰开口要正经东西。而元驰听罢这话却有片刻的慌神,这种东西哪里是他看得懂的,平素朝启都要银子军饷,拨出来之后就混不吝地随意发下去,中间经过多少人,又有多少被底下人中饱私囊,是一概没管过。

    到了难言的时候,元驰几乎将自己的手背搓破一层皮。还是沈如春发觉今日这元蘅格外不好敷衍,只好开口找补:“这种东西哪里是阿驰能碰的?”

    “那他平日怎么当的元府的主?”

    “只是管些府中琐事罢了。”

    接着沈如春开始拭泪,“你父亲如今落下病根卧床不起,阿驰年纪又小,这种事若不是林筹将军帮衬着,他如何能处理好?你是不当家不知此中艰难。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弟弟,你当多心疼他。”

    一番话声情并茂,可是元蘅半点都没有动容。她唇角抿成平直,极轻地笑了下,终于明了这就是当年父亲与沈如春费尽心思将她送走后,所花心思培养出来的元氏家主。

    元蘅起身,往元驰跟前走了两步,还颇为放心地拍了他的肩:“那好,府中的琐事,以后还要弟弟多费心。”

    没明白她这是何意,元驰只是应声。

    谁知接下来元蘅说:“至于燕云军务,你以后不准再碰。其间还有什么纠葛,给你两日交割干净。往后再让我查出什么对不上账的乱事与你有关,那就只能军法处置了。”

    沈如春哑了声。

    她本以为是元蘅想通了,谁知竟是将元驰从中摘出去。名正言顺的元家子嗣,如此被人收回权力,任是谁也受不了这种屈辱。

    半晌,沈如春讥笑:“元蘅!你是如今飞上枝头了忘记自己从何处来了?当初若不是阿驰尚且年幼,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你代掌军务。元氏的儿子掌元氏的家业,天经地义!岂容你不满?何况你私藏罪臣之女,险些连累整个元氏陪你遭殃,我们还没跟你算这账呢!”

    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沉默着不出声的漱玉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刀朝外一拔,露出一截刀刃寒芒:“罪臣之女杀人不偿命!再对抚台大人胡言,今日谁都别想安好走出去。”

    沈如春见动了刀子,声息登时弱了下来。

    毕竟当初是自己对不住元蘅,撺掇着元成晖将元蘅往启都送,她真不知道元蘅若是存了心报复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元蘅缓慢地叹息,又笑着示意漱玉将刀收回去。她坐回去,道:“说了没人跟你争‘家业’,元府诸琐事不是仍让他办么?说句实在话,我在诏狱中待了整整一月有余,其间衍州没有来过一封折子。若不是我娘的牌位还在此,今日这门我也没想踏进。陛下要我兼知军务,那么三州的军务都归我管。你若有异议,启都说去。漱玉,太吵了,送夫人与少公子出去。”

    直到堂中都清净了,林筹才听命将燕云军中诸事记录拿出来看。

    元蘅有些倦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都觉得眼睛发昏,于是只能一边轻按着鬓角缓解胀痛,一边捏着纸页一角翻看。

    元蘅没出声。

    林筹有些静不下心了,道:“姑娘,我一个只懂打仗的粗人,这种东西也看不明白。但是有件要紧事得说。如今水灾重,恐怕今年又要颗粒无收,届时这军粮要怎么办?而且,但凡西塞有点什么举动,可不就是绝佳时机?”

    看出来了。

    记录上十页有九页都在说粮食的事。民以食为天,百姓自己都周全不了,更遑论供给几万燕云军。

    “往常的军粮,除了我们衍州自己供的,还有从哪里来的?”

    林筹思索稍许,道:“都是启都拨下的银子,大部分是从肃州买的。可眼下哪里都灾情重,肃王殿下不肯再做这笔生意,想将粮食留下自用。如此以来,便只剩下……凌州。”

    听到凌州,元蘅眼底泛起波澜,但转瞬即逝,随即正色道:“凌州的确是富庶之地,但是江朔靠近赤柘,如今是最要紧的。江朔的军粮全由凌州一力供给,本就吃力艰难,如今我们燕云军也要分这杯羹,是要凌州百姓都饿死么?”

    “江朔要紧,如今我们也要紧,都是花银子买米,自然是谁出价高给谁。燕云军吃不饱,城防便是虚设。”

    林筹的不高兴,元蘅也大抵能明白。

    不用说也知道,凌州必会先紧着闻澈的需求,衍州从中并不能讨到好处。自然,只要出价给够,凌州自然不乏粮商往衍州卖粮的,但适逢乱世银子都没有粮食来得紧要,能从中分出来一些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往后的持久供应还是难题。

    这指望凌州也只能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茶凉了,元蘅没再碰。她这才明白为何皇帝将她关在诏狱那么久,放她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回来。敢情这里已经成了一副烂摊子,而换成旁人来衍州治理又很难被信服,思来想去只有她最合适。这下是真被人当刀用了,元蘅无奈地继续翻看着。

    “眼下仓中的存粮还能供给多久?”

    林筹答:“若是不赈济百姓,单给燕云军的话,倒是还能吃半年。”

    只有半年。

    还是在百姓家中眼下还有余粮的前提下来说的。若是真到了布粥施饭的艰难境地,只怕顶多撑一个月不到。

    “涝后多起疫病,若是真……”

    林筹根本说不下去。

    如今国库被战事耗空,朝户部要钱根本就行不通。如果真的祸不单行,那时就算是将元家的家底掏空,也解决不了。但凡生了流民,便是内祸。

    元蘅蹙眉片刻,道:“这就不必发愁要不到银子的事了,我手中还有些闲余的金银细软,换些能驱虫避毒的草药分发下去。城中积着污水的沟渠道路,你辛苦些,遣人费心清理。”

    没想到是元蘅自己出钱,林筹怔愣半天,才道:“属下不辛苦,只是这银子,怎好让您……”

    元蘅笑了,故意逗他:“趁我还有些余钱赶紧去,过两日连我也吃不上饭了,我可不一定肯了!”

    听出了她话里调侃的意味,林筹挠了挠头,抱拳称是。

    正准备出去,元蘅再度叫住了他。

    “城中治水防病眼下最重要,你先紧着这件事办。至于粮食一事,若凌州能解燃眉之急就暂且救急。后续还是要想长远法子,依我看还是肃州最合适。肃王那里我去说,你不必再忧心。还有,这些账簿记得错漏百出,将那人给我叫来。就这些,去做事罢,辛苦你。”

    林筹才出去,便将这些事吩咐下去了。

    常跟着他做事的手下见他面露愁云,还以为他在元蘅这里吃了下马威,便宽慰了两句。谁知后脑勺就挨了林筹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再在私下议论主子,我废了你的腿。”

    那手下人不满:“还不是担心你在姑娘那里受气?”

    林筹横了他一眼,边走边说:“我在姑娘那里受什么气?出钱出力不比少公子强百倍?你瞧瞧元驰那个混账样子,什么正事都不管,整日坐等着吃,我见他一回就想踹死他一回!”

    第70章 来信

    元蘅秉烛在书阁里翻着卷宗。

    白日里叫了记录粮草之人来问话, 谁知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最后只说详尽的数额单子都存放起来,尚未得空整理。而元蘅此刻正要将这些东西都翻出来重新梳理明白。

    就算是知道那人只是敷衍于她, 可是才回衍州,也不能过于急切, 如若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房门被人叩响了。

    元蘅转身用烛映亮一片, 轻声问来人是谁。

    门外闷闷地传来熟悉的女音,没有记忆中的软糯, 多了几分清越:“长姐, 是我, 阿媗。”

    直到元媗推开门站到了她的跟前, 元蘅也不太能反应过来, 才短短三四年不见, 昔日那个穿着桃粉锦缎的袄裙, 总是不敢跟她说话的妹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元媗身穿窄袖干净利落的武服, 腰间还佩着匕首,与过往甜软的模样截然不同。

    “阿媗?”

    元蘅愣神, 一时没敢确认。

    今日回元府, 只有沈如春与元驰来见了她, 她也因着诸多琐事没顾得上问及元媗。谁知这会儿元媗竟来叩了她的门。

    过去元蘅不受沈如春待见,所以对府中人都冷冷淡淡的, 也不喜与人交谈,对沈如春的这对儿女都很疏离。元驰被沈如春宠得无法无天, 对元蘅也没什么好语气。

    可是元媗不同。

    当初被元驰偷走当掉的画, 是元媗用自己的银子赎回来,然后偷摸放回元蘅屋里的。元蘅每回在沈如春那里受了气, 元媗总会给她一颗糖,然后怯生生说:“我娘说话不好听,长姐不要生气,你教我认字罢?”

    起初元蘅也不愿理她,但奈何元媗总是跟着她。只要元蘅故作生气地凶她,她就咯咯地笑。

    元蘅终究心软。任是谁也不是铁石心肠,与个一心示好的小姑娘较劲也显得忒无聊。后来元媗再搬着小竹凳往她跟前凑,歪着脑袋来看她的诗书时,元蘅便由着她了。

    再然后元蘅就去了启都。每年除夕的家信,都是元媗写来的。想必是要躲着沈如春,信中的话总是不能太长,翻来覆去也就成了那几句。

    问她何时回来。

    “长姐笑什么?”

    元媗疑惑地看回自己身上,没觉得哪里不妥。

    轻手将她肩上沾上的一小片落叶拂去,元蘅笑言:“你都长这么高了啊。”

    “我都十七了!”

    元媗话音里带着得意。

    当年元蘅被迫往启都去时也是十七岁。

    元蘅眉眼都和缓了,在烛火辉映间可见透亮的琥珀色。将手中的卷宗折了一角放回原处,她才与元媗往正堂中去。

    轻剪了烛心,元蘅看着灯烛影下的元媗,问及:“白天做什么去了?这会儿才见着人。”

    元媗的额间还覆着层汗,道:“这段时日发大水,淹了好些地方,那些地方都要整修,我帮忙去了。方才回府听见人说长姐已经到了……长姐,你瘦了好些,气色也不好。”

    回来这么久,倒是头一个人提及她的气色。

    “暑天闷热,加上舟车劳顿,过段时日就好了。”

    元蘅并不想多说。

    可元媗却道:“在诏狱中呢?”

    元蘅避而不谈其中艰难:“还好。不然不能坐在此处与你说话了。”

    那些旧事既然已经过去,元蘅亦不愿意总是提起。若是总反复地说起,便很难在衍州立威。纵使当年的元府上下没人敢不听从她的吩咐,但终归境况不同,又隔了这么些年,这些人不一定如何看待她。

    说话一直到深夜,直至元蘅催着她回房休息,元媗才依依不舍地走。

    深夜静寂,元蘅站在庭中旧时栽种的树下,任由月色倾泻在身上。她忽然有点想念闻澈了,那种感觉比过往都要浓烈一点。

    虽然闻澈总是爱胡闹,跟她在一处时鲜少有认真正经的时候,但她清楚那只是闻澈面对她时的模样,他舍不得对她冷淡。

    元蘅离开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否还被禁足,何时能被解禁,之后又打算如何。

    他们之间的分别总是如此匆忙,匆忙到见不着一面,甚至连句话都说不上。若是没有这个人,她在诏狱中饱受折磨之时或许真会存死志,亦不会有任何顾忌。

    被封回衍州,就绝非一两日。甚至日后能否再回启都也是未可知的。

    虫鸣不绝,她轻叹一声。

    想起晚间自己没用膳,此时也着实饿了,不想再惊动漱玉,她便提了灯往后厨去,想着翻些点心垫一垫。

    途径后院之时,廊下还有间屋子亮着微弱的光。里面似乎还有人在打牌,不知是谁输了银子,嚷嚷着推了重来。

    元蘅不怎么管这些事,也没想多听,便准备往回走。谁知才挪了两步,便听到里面提到了她的名字。

    是今日才被她训斥过的冯武。

    当初沈如春嫁进元家,便从沈家带了好些亲信之人来此。那时受元成晖之命伴元蘅入都还总是偷偷记下她行踪的冯安是一个,今日这个管着燕云军中进项的冯武亦是。

    大约是内心里向着沈如春和元驰的,冯武对元蘅甚是不满。一边吐着嗑开的瓜子皮,一边摸着牌,气愤道:“真是气死老子了,家主和夫人信任我才将这些事交给我办,她元蘅是个什么东西,回来头一天就给老子找不痛快!这账对不上不是众人心知肚明的破事么?她在那较什么真?缺钱了就朝启都要,给那群公子王孙省什么米粮?被人当狗赶回来的,还拿自己当回事了!”

    烛光昏暗,大概是瞧不清楚牌,没多大一会儿就输了个精光,冯武将自己的银子往外掏,才砸到桌上,便听见身旁那人呵呵笑着将银子揣回冯武身上:“您是总管,小的们跟您打牌怎好赢您的银子。”

    这话听了满意。

    冯武装模作样地推了两下,便顺手将银子又揣回去了,继续骂:“她那福薄的娘走得早,她还以为自己在衍州算什么人物呢。跟我在这算账要钱呢,呸,有也不给她。她活圣人心存百姓,我就不活了么?你们没听说么,她跟那些人可不清白,谁知道她……”

    门忽然开了。

    冯武满背的汗被凉风吹透。他正使唤人去关门,却发觉所有人都默然无声了。

    回头看过去,正是提着风灯的元蘅。

    她清秀的面容虽被灯映着,却着实看不清晰。

    呆愣片刻,他顾不上自己手里的牌,慌忙就往地上跪。

    “今日冯总管可不是这么说的。”

    元蘅嘴角噙着笑,轻将风灯搁了个舒适地方,低头拢着自己的衣袖,“今日你说,这军饷是顶重要的事,你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在这中间做什么。看来这一到了晚上……十个脑袋就长出来了……”

    凄厉的惨叫声在庭院中响起时,元蘅觉得口渴,还向那几个跟冯武打牌的人要了盏水喝。

    她坐在藤椅上扫着底下被杖责的冯武,冷冷道:“捂了他的嘴。”

    冯武忙求饶:“姑娘……”

    元蘅斜睨了他一眼,纠正道:“谁是你姑娘?”

    “大人,大人,小的真的知错了……您饶了小的。”

    拎着手里的玉佩抛着玩,元蘅若有所思地问:“饶了?那你说一说,这些年除了克扣军粮,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了的。此中还有谁参与了,最好今日说明白,不然被我查出来报回启都,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诛,诛九……”

    冯武痛得龇牙咧嘴,也顾不得体面了,便真的将自己所知道的事都一股脑说了。但是他终究只是个小小的总管,那些比他位高之人所做之事他并不能知晓,说来说去也只是他这些年所做下的事。

    元蘅饮了口茶:“不够。”

    杖刑过重,冯武几近奄奄一息:“真没了,真没了大人,小的只知道这些,也只做了这些。旁的您就是打死小的,也实在是说不出来了。”

    元蘅厌烦他这副模样,也知道这人不敢再瞒了。她从藤椅上起身,将手中的杯盏递给身旁的人,缓缓走下来到冯武的跟前,捏着他的下巴打量了下,闭眼松了手。再睁开眼时她眼底的冷意几近冰冻。

    她重新提了风灯往庭外走:“依军法,杖毙。”

    原以为只是小惩大诫,万没想到她真的敢对沈如春的人下狠手。有人想求情,元蘅却似预料到了一般回头看了一眼。眼风扫过去,便将那人的步子钉在了原地。

    元蘅问:“你也做这些事了?还是对军法有异议?”

    那人再不敢多言,只是拱手往后退。

    “夜深人静的,叫得人心烦。捂上他的嘴,别吵醒了父亲和夫人。”

    ***

    连日都未曾好生休息过,天蒙蒙亮时,元蘅终于撑不住了,便支着额角小憩片刻。

    门被叩响时,天际还是青灰色的。

    漱玉从不在这种时辰来唤她,定是有要紧的事要处理。见漱玉推开门,手中还捏着一封信。

    “肃王回信了?看过了么?他怎么说的?”

    元蘅从不防备漱玉,这种信也由她提前过目。现下粮食之事没解决,横在她心口怎么也放不下。

    漱玉还只着了件单薄的寝衣,似是才睡醒不久,将信搁在她的手畔,道:“不是肃王的信,是凌王的。”

    呼吸一滞,元蘅的心跳乱了一拍。

    是闻澈的信。

    元蘅没来由得有些紧张。

    与过往闻澈在江朔给她来信时一样紧张,生怕他会出什么意外。而如今启都中的状况她一概不知,她最怕自己的事牵连到他。

    信是拿在手中了,可她却不敢拆。元蘅全然猜不到闻澈会在信中说什么话。

    或许是情深意重的嘱咐,或许是让人耳红的情话,亦或许这人又要不正经,说些轻松之言要她放心。

    事实上都不是。

    元蘅拆信后惊于信纸之薄,缓慢地觉出自己的不悦。干巴巴的话,说了些启都的无关紧要之事,像是匆匆写就敷衍了事。

    果真是她一走,他就潇洒了。

    闷着一口气继续翻下去,却发现纸背写着简单的一句话。

    “元大人,速来衍江渡口接我,这里风好凉。”

    元蘅觉得自己是大抵还没睡醒,看错字了。重读一遍,她的指腹抵着“衍江渡口”四字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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