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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失策

    殿门打开的那一瞬, 刺眼的日光透过缝隙涌入,让人瞧不真切来人。

    熟悉的来人,一袭水色束腰衣裙, 肩上是织锦软绒披风,头戴珠玉发钗, 与寻常的沉闷截然不同。

    明锦从容入内, 与陆从渊擦肩而过,却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 而是盈盈向皇帝施了拜礼。

    发间的冷香未尽, 如纱似雾, 尚是陆从渊常用的那一种。可向来闻惯的缠枝香, 对陆从渊而言, 此刻却格外刺人。

    “儿臣明锦, 拜见父皇。”

    连声音都没有寻常那般温软。

    分明昨夜他吃醉了酒回府时, 明锦还在他的房中。虽然依旧不肯与他说话,但亲吻她时, 明锦也没有推开。

    唇如朱砂肤若凝脂的明艳美人,他既动了心, 就要占为己有。明知她心已不在, 但陆从渊却从未想过, 她会真的公然背叛。

    可现如今,明锦不知如何从陆府中逃了出来, 眉眼亦没有昨夜的温顺,而是冰凉, 是陆从渊全然陌生的冰凉。

    陆从渊猛然想起昨夜, 她的顺从格外不同,没有嫌恶他身上的酒气, 反而又哄着他饮下几杯。今晨走时,明锦不在房中,他原以为她去园中解闷散心了,所以毫无怀疑地入宫来了。

    她竟是昨夜便离开陆府了么?

    袖间的手攥紧,陆从渊面上仍旧是方才的冷淡。

    皇帝又问:“你说你要奏之事有关春闱?是什么?”

    明锦道:“儿臣这几日在佛寺祈福,偶然听得几句闲言碎语。正巧,能帮上些忙。”

    跪于地上的元蘅此时稍稍舒展了腰身,抬眸看向陆从渊时,唇边的笑意清浅,是对他方才得意的回馈。

    陆从渊这才惊觉,今日殿上对峙,是元蘅设下的圈套,就等着他往里跳呢!

    明锦抬手,有两侍卫押了人上殿。

    此人身着布衣,模样瞧起来也称得上清秀,唯独耳廓处有一道伤痕,像是在重雪天气里冻裂的。

    “陆大人,认得此人吗?”

    明锦说话时笑意更盛,柳叶细眉之下的一双美目清凌见底。这番乖巧语气落进皇帝眼中,就成了不谙世事的纯真,叫人无法不信。

    陆从渊压下不悦,强迫自己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

    还能是谁?

    这正是揭发了元蘅的那个举子。

    皇帝正欲发问,明锦便道:“听闻此人揭举礼部元大人,可是本人却不露面。原本想着是勤谨本分之人,不愿惹祸上身。可谁知却在佛寺碰上此人,亲耳听他说自己是为避祸藏匿于此,连春闱都弃了。若非心中藏虚,何至于此?儿臣岂能容许有人混淆黑白,便将他带了来,一并问个清楚。”

    说罢,明锦看向他:“你今日尽可说个清楚,若是元大人威胁了你,今日她便不能活着走出这里。若是另有人胁迫你构陷元大人,本宫必保你平安无事。”

    这举子却浑身在抖,什么也说不出口。而他耳边的裂痕却愈加明显。

    本该安心准备春闱,如今却四处逃窜,想来日子并不好过。

    陆从渊走向此人,半蹲下来看向他,声音刻意放得温和可亲:“放心,这里是朝云殿,陛下会为你主持公道。你尽可直言!若有人胆敢拿你亲眷作胁迫,也不必担忧,公道就是公道,会还你的……”

    此人听罢却从头冰到了脚。

    良久,才见他微阖了双眼,颤声道:“无人胁迫,是草民……是草民看不惯礼部女官,蓄意构陷……与旁人,一概没有关系……”

    分明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皇帝问道:“既是你蓄意构陷,那你又从何而来所谓的元蘅亲笔书信?”

    当日陆从渊呈上此人的书信,说是有举子发现同窗好友花重金从元蘅这里得到了春闱考题,并且将元蘅的书信偷了出来附上作证。

    此事一出,刑部便遣人去贡院捉拿这个花重金买题的士子,却发现他已经畏罪自杀。

    “是……是友人的旧时邻人在朝中任职,不知如何得到了春闱考题,想来是……是拟题的学士透出的,至于是谁,草民就不得而知了……那封信是草民对礼部女官心生嫉恨,仿写而来……”

    面前这个举子显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是极度恐惧之下临时编出的一番话。只要细细品味一番,便能知晓其有多不可靠。

    最后一句话他倒是没说错,此信的确是他所仿。

    皇帝不信,任人呈上笔墨纸砚,此举子当众仿了一遍,才发觉真是如此。

    明锦气愤不过,质问道:“你来时并不是这么说的,为何到了大殿上却临时改口?分明是你说,这一切,都是受了都察院都御史陆从渊的指使!”

    一言出,殿中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

    陆从渊的面色极难看,像是完全没有想到明锦竟会真的将事做绝,袖间的手握紧,手背上青筋隐起。

    那举子慌忙反咬:“是公主严刑逼问,草民,草民不得已至此啊……”

    “你……”

    明锦气不过,正要辩驳,却听得高坐龙椅上的皇帝开了口:“你当真不知泄题之人是谁?若能说清,朕便饶了你无故构陷礼部官员之罪。”

    此人不敢抬头,双肩却因抽泣而颤抖。他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才气若游丝地说出一句:“草民不知,草民知罪,愿一力承担……”

    ***

    满地的枯草中沾染着血腥气,旧茅屋两旁的树木生得歪歪斜斜,连枝杈也不齐整。霜雪已化,枝杈之上已然能见青芽。

    随手拨开茅草,上面是一大滩血迹。

    元蘅下意识就要呕,却有人递过来一张熏过淡香的帕子,让她得以捂住口鼻。

    她只露出一双眼睛,转身看过去,是身着月白横枝纹样直裰的闻澈。

    “你怎么又跟来了?”

    闻澈轻撩起自己鬓侧垂散的发丝,道:“你以为只有你能查到这里么?”

    清风吹进这间屋中,将他腰间佩戴的玉佩流苏吹得轻晃起来。元蘅收回目光,道:“来晚一步,看来陆从渊已经将这举子一家灭口了。”

    闻澈看向那滩血迹,已经干涸成灰褐色,想来已经时日久了。只是这个举子这些日子东奔西逃也没敢回家看看。原以为自己亲眷还在陆从渊手中,为了保全他们性命,他便在朝云殿上当众改口。

    闻澈道:“怪我,我该早些想到这里的,或许就能一举扳倒陆从渊。是我这些日子情急,疏忽了。”

    元蘅因为还捂着口鼻,声音闷闷的,“怎么能怪你?这些事原本就与你无关,你就不该掺和进来,平白得罪陆家人。”

    “你管我?”

    闻澈不大高兴,“我情愿。”

    分明语气很冲,偏又让人心软。

    闻澈盯着那滩血迹看了会儿,随手推开茅屋中的门窗,并且将自己的香囊递过去,轻叹一声:“你与明锦怎么就做事那么冲动,在朝云殿上指认陆从渊,是怎么一回事?”

    元蘅不想接香囊,但是被闻澈强行塞进了她的怀中,清淡的香气将扑鼻的血腥气冲刷掉些,让她觉得好受许多。

    “此事说来话长。”

    初春时节雾气重,每逢晨起元蘅都要犯咳疾,正好赶上这几日春闱之事忧心,她的咳疾就又重了许多。

    漱玉便出门替她去药铺取药。

    临到回府之前,漱玉瞧见了陆府的下人在胭脂铺采买东西,所选都是极昂贵的胭脂水粉。陆府三子,只有二公子娶了妻并移居纪央城居住,其余的陆从渊和陆钧安,都是尚未婚娶,府中也没听闻有女眷。

    原本想着是陆钧安那个混账兴许纳了姬妾,漱玉也不想多和陆府之人有纠葛,正准备离去,却听见其中一人极小声地道:“公主多日水米未进,她只喜欢这盒胭脂,你听我的一定没错……”

    皇帝只有两位公主,一个已经远嫁和亲,尚未婚配的还能有谁?

    回来后漱玉便将取药时的见闻说给了元蘅听。

    几年前,在宫道上偶遇陆从渊时,元蘅便觉得他身上佩戴的香囊很眼熟,缝制手法与明锦所做的极为相似。这几年中也有蛛丝马迹能看出两人关系匪浅。

    漱玉道:“原还听说明锦公主去祈福了,谁知竟是住进了陆府么?不过宫闱之事实在轮不上我们过问。”

    元蘅却道:“你不是说她多日水米未进了,怎知她就是自愿的?”

    在启都这么久,陆从渊是什么样的疯子,没有人不清楚了。只是若不知晓内情贸然做了什么事,只怕会祸及自身。于是元蘅只是交待漱玉这几日若是出门,多留意些陆府的动静,不必有其余的举动。

    果不其然,在天色将黑之时,漱玉采买新药路过陆府之时,有人凑近过来,将布条塞进了她的手中。

    算不上什么求救之信,反倒是明锦在试图救元蘅。信中说她得知了些关于春闱之事,若是元蘅能将她带出陆府,她可以助一臂之力。

    再后来就是朝云殿上的对峙了。

    元蘅不知明锦与陆从渊之间发生了什么,那日之后明锦便深居宫中闭门不出,她也再没找到机会感谢和问清楚。

    听罢这些讲述,闻澈沉默良久,在心中细细忖度一些事该如何说,最后却只是简短道:“其实是能看出的,明锦心里有陆从渊。”

    “你知道?”

    元蘅有些讶异。

    闻澈与她一同出了这间茅屋,清风绕林,枯草被风吹得作响。他随手折了一枝,回眸看向元蘅:“嗯。”

    竟然这般轻淡无所谓?

    元蘅不解:“陆家人视你为眼中钉,而公主是你的庶妹,他们二人纠葛不清,你竟不担心于她?若是你早些拦了,或许就不会出现公主被他困在陆府之事了。”

    闻澈却苦笑一声,道:“我阻拦?我又凭什么阻拦?说到底明锦是我的庶妹,陆从渊是当朝正二品大员。若没有我在中间隔着,或许登对般配也说不定?世人立场向来不同,我就一定是对的么?”

    “你……”

    “当然,如今看来是我错了,那个陆从渊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从来都相信明锦,她若看清楚了真正能舍下,就会如那日一般站在陆从渊的对立面。若是她舍不下,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不是么?你要知道,世人之心意向来不会因为旁人的干涉而动摇。”

    闻澈忽然靠近元蘅:“正如我对你,亦是如此。”

    忽如其来的剖白将她要说的话全都噎了回去。闻澈太熟稔于此道,甚至明白如何用瞬时的坦诚击溃旁人紧绷的弦。

    元蘅张口无言,最后却只垂眸道:“那你,也合该看清楚我了……”

    当年就该看清楚了。

    若不然不会走得那般决绝。

    闻澈故意装作听不懂:“看清楚了,元大人生得好看,惊才绝艳,为人蕙质兰心,做事稳妥持重,哪里都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元蘅,我舍不下。”

    第52章 春赏

    林中纷飞而出的鸟雀惊落枝头杏花, 茅屋后的竹林也随风晃荡着。若非是这里才发生过惨案,这里确实是个安逸又适合谈论风月之地。

    自打相识以来,闻澈就一直在打破元蘅自以为的准则。只要是他出现, 她总是会无法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

    就如同这不合时宜飞出的鸟雀。

    本事打定心思重逢后装聋作哑,不再提及那些陈年旧事, 就不会再有牵扯, 可是闻澈就是要一遍遍地说下去,和死缠烂打也着实没有什么分别。

    元蘅的眼眶热了下, 但是转瞬就被清风拂去了。

    她仰面看他:“殿下, 您瞧这里适合说这些么?”

    闻澈却抱臂而立, 将剑也抱在怀中:“你跟只泥鳅一样躲着我, 找着你不容易, 为什么不适合?即便是现下重兵攻城, 我提剑离去前, 也要听你说明白!”

    “无赖……”

    江朔这两年他的年岁简直是虚长的,实在是愈发混得不像话。她转身就要走, 谁知闻澈迅速地用剑鞘格挡早门框上,将她的去路拦了个严实。

    这个姿势, 近到像是拥抱。

    “无赖就无赖, 无赖也要听你说, 不准走!”

    应对心思狡诈之人容易,但应对混账, 元蘅尚未想出什么适宜法子。

    横竖走不掉,元蘅深吸了一口气, 狠下心来:“说什么?你想听什么?你分明知道我要说的话你不喜欢听。好, 我说。因为我也有舍不下之人,满意了么?”

    果真还是这样。

    闻澈的眼眶红了些许, 握剑鞘的手更加用力。

    元蘅继续说着违心之言:“你当年说得对,就是因为你像他。但我如今不忍心了,不想祸害你了不行么?”

    此言一出,闻澈拦她的手臂垂落了回来。元蘅还捏着他的香囊,伸手递还之时,他却没有接。

    元蘅索性亲手帮他把香囊系回在他的衣带上。才系一半,手背却被一片温热给覆盖住了。

    闻澈道:“元蘅,你还记得你那时说,你从未将我当成过那人么?”

    言下之意是不是,他同样也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呢?闻澈恨自己那时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地就闹了别扭,丝毫没有冷静下来想想如何对谈。

    自然记得。

    那夜他质问那么多,而她只有勇气反驳了这一句。诚然后来闻澈负气出走,恨她不坦诚,但这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慰藉了他,哪怕只有一点。

    与赤柘部的对战漫长而耗人,寒冬腊月的雪原上滴水成冰,即便是厚实的帐篷也实在是这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寒风。即便是哔剥作响的篝火也比不上那句话有作用。

    赤柘人尖利的箭矢刺穿肩臂之时,他也只是咬着牙忍。

    总归是想回去,若能再见一面。

    两人只隔着一点距离,元蘅眼底心绪的流动能尽数被看去。闻澈忽然垂眸叹了一声,抬手将她的眼睛捂住了。

    “不想听了,你别说了。”

    被人遮住双眼的感受并不好。

    漆黑之中,她能听到很多声音,有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林间啁啾的鸟鸣,以及湿润的温热忽然轻柔地覆盖在她唇上时,她猛然跃起的心跳声。

    只有这个瞬息,一触即分的克制隐忍。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模样,兴许他眼尾的红痕还尚未退去。这轻如点水的片刻亲昵却又化成江河流波,绵绵不绝。

    他松了手,但是她仍旧没睁开眼,像是在给他充分逃离的空隙。

    再睁眼时,这里只剩下了元蘅。

    以及那个因为没系稳而掉落在地的香囊。

    ***

    春四月。

    西塞为能换回王子,亲派使臣议和,并且愿献上对北成的朝贡,补上过往十年的缺失。赤柘部因为被烧净了作战粮草,盟友降顺北成,它如同被折断了双翼的苍鹰,再没有回旋余地,于是愿与西塞同贡,以此休战议和。

    海棠盛开之时,是皇后的生辰。

    因为这些年被禁足庆安宫,直到今春才得以解了禁足。

    趁着皇后的生辰,皇帝赐了春赏宴。

    春赏宴上遍请群臣及其家眷。

    繁花满园,宴饮尚未开始,元蘅只寻了个不打眼的位置坐了,而不远处的沈钦想说什么,但去顾及着前段时日的不快,不怎么敢去她跟前说话。

    都说闻澈生得很像他的母后,直到元蘅亲眼得见之时,才真正信了。

    皇后虽然已经鬓间已生华发,但仍见端秀毓丽,微长的丹凤眼敛着,在珠帘之下透出些许清冷来,掩映在湖面碧波辉泽之中。

    当年皇帝尚未太子之时,便力排众议,执意要娶梁氏女,全然不顾陆氏的颜面。

    原本也算启都佳话。

    元蘅尚未挪开视线,却与皇后的目光相撞。为了不失礼,元蘅只得上前去行拜礼。

    皇后的话很少,因着久病不愈还轻咳着,直到元蘅行完礼,她仍旧出神似的看着元蘅,一时间连让她平身都忘了。

    “母后,就让人这么跪着?”

    闻澈清朗的声音穿透这一层漫长的沉默,还带着些难得一闻的轻快。

    皇后这下才回神,朝着元蘅轻点了头:“你就是礼部的元蘅?”

    元蘅起身答:“正是。”

    皇后轻扬了唇角:“好看。”

    闻澈却笑了,示意宫人搬来座椅。

    本是行过见礼之后便可以退下了,可这座椅一摆上,元蘅就轻易走不得了。犹豫良久,她还是应声坐了。

    “母后,元大人为了国事不辞劳碌,竟只得你一句好看?”

    这句话表面听着是正经的打趣,可是只有元蘅知道这话中含着几分戏谑。大庭广众之下,闻澈竟半分也不遮掩。

    元蘅的耳根漫起一片血色。

    皇后笑道:“没说不辛苦,好看也是真的。”

    似乎看出了元蘅与闻澈之间微妙的僵持,皇后将目光挪至不远处小石桥上的倩影,道:“澈儿,那是不是裴家的二姑娘裴鸢?”

    的确是裴鸢。

    闻澈对于裴鸢的回忆实在是不怎么好,那夜他被苏瞿陷害,与裴鸢共处一室之时,元蘅还提着刀将门给劈坏了。但是亦是那夜他与元蘅互通了心意。

    他牵强地扯出笑来:“是裴鸢。”

    皇后道:“三年前就该定下你的亲事的,一直耽搁至今。裴鸢也算本宫看着长大的,性子和顺,父亲又是首揆。你们二人也算少时的情谊,我瞧着很好。”

    当闻澈重新看向元蘅之时,却见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像是这些事根本就不入她的心。虽如此,他还是担心元蘅会误会。

    “母后……”

    闻澈下意识推拒。

    皇后没给他继续说的间隙,打断他的话:“裴鸢对宫中的路不熟,你去陪着引路。”

    意思这般明确,他若是去了,在群臣面前,这桩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自然不能去,正欲反驳时,却见元蘅起了身,很是通情达理地对皇后道:“臣就不在此搅扰娘娘与殿下清静了,先行告退。”

    谁知皇后却伸了手过来,落在她的腕骨处,将她轻牵至自己身边:“澈儿去伴裴鸢,本宫闲来无事,还要元大人陪着说说话,可否?”

    皇后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元蘅只能坐了回来,但始终不肯看闻澈一眼。

    闻澈心里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噎得人难受。

    “也好,裴鸢打小就路痴,还是母后考虑得周全。”

    闻澈没从元蘅身上看出任何波澜,一时心底生了层恨意来。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元蘅的眸色却一如既往平静。

    且不说吃醋,如今她竟是连气也不会生了么?难不成就那般盼着他移情?想到这里,他几乎一步也不停地就朝着小石桥走去了。

    虽未抬头看,但元蘅能从嘈杂纷乱的人声中,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他的声音。刺穿稀薄冷淡的春风,清晰明确地落进她的耳中。

    皇后的笑意未褪:“元大人芳龄?”

    “已过了二十的生辰。”

    皇后颔首:“年轻,有为。北成历代没有几个二十岁坐上侍郎位子的,还是礼部。日后官拜内阁,前途大好。”

    “忝列其中,实在有愧。”

    北成吏治向来懒散,若非林延之辞官,皇帝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如何也不会轮到她官至此位。短短几年,已经是旁人需要攀爬半生所能抵达的了。

    皇帝的确是有意提拔所亲信之人,借此来对抗那些朱门望族,但无论是何种缘由,元蘅也万不敢骄矜。

    皇后却道:“元大人何必自谦?北成国祚千百年,也就出了一个褚清连,出了一本平乐集。你能承他遗志做好这件事,如今的位子,就是你应得的。”

    深居宫中,皇后养得一身清淡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故意来奉承元蘅,所以她所说的话,也算带着真心。

    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再度看向闻澈与裴鸢,出口却是:“元大人觉得澈儿秉性如何?”

    忽然将话题落回闻澈,元蘅有些怔然,半晌才说出一句:“很好。”

    “与裴鸢呢?看起来如何?”

    元蘅的心漏跳一拍,抬眸看向远处的两人。斑驳的海棠花余影里,闻澈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这人真是奇怪,江朔那么苦,竟还能养成这一副骄矜公子模样。

    他跟在裴鸢身后刻意慢了半步,不知在交谈什么,他时不时颔首。

    虽疏离守礼,但温煦。

    元蘅有些哑:“般配。”

    没想到元蘅会这么说,皇后揉着自己发痛的鬓角,笑言:“可惜世间姻缘不讲究旁人眼中的相配。终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说是也不是?”

    这话听着哪里都怪。

    但元蘅不敢细想。

    “是……”

    “那元大人觉得,这水是温是凉?”

    “臣惶恐!”

    元蘅离座,拱手再拜。

    话才说一半就意会了,过往总听闻礼部女官为人慧极,皇后今日才算明白。

    只消多留意两眼,便不难看出襄王有梦,神女也并非无心。只是不知其中又牵扯了什么盘根错节,导致如今的僵持。

    皇后却笑了:“你总是很拘礼节,这样不够亲近。”

    亲近?

    元蘅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凉亭之下轻纱随风拂动,繁花人影交织错落。皇后就在这香风中起身,将元蘅扶了起来。

    “泓儿承欢膝下,明锦本宫也视若亲女。唯独愧对澈儿这一个孩子,没好好照拂上,就任他南来北去。虽说男儿合该如此,但身为娘亲总是会于心不忍,也总期盼他能事事得偿所愿。可是元蘅,你若是无意,就该断了他的念想。”

    皇后的话就是和煦的温柔刀子,轻巧又熟稔地挑开一个缺口,将刀尖推入,整个动作从容不迫,连丝血都不见。她此刻才真正体会了自己说狠话时闻澈的感受。

    “嗯……”

    “那就好。他的亲事若能定下,成亲诸礼要礼部着手操办。届时便由你筹备。”

    第53章 挑拨

    皇帝并未亲临春赏宴, 赴宴众臣及其亲眷也便不必过于拘谨,拜过皇后之后便自行赏花闲谈。

    她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与春赏宴上诸人交游。

    自打那年重病一场过后, 元蘅的身子一直不怎么好,春四月不犯咳疾, 但是久累难免昏沉头痛。方才皇后又说了由她操办闻澈成亲礼之事, 令她更厌烦这里的吵闹。

    “忘了带药来么?”

    说话的是沈钦,他今日身着绯袍, 在艳阳天里尤显清俊非常。但因着前段时日的争执, 他说话时多了些小心谨慎。

    没等元蘅开口, 沈钦便从袖间取出一只白瓷瓶, 轻搁在她的手畔:“你走得急, 落在值房中了。想起你春日常头痛, 便顺手拿来了。”

    这药是香远寺医术甚好的大师亲手所配, 说是按时服用调养,病体可愈。元蘅向来随身所带不离身, 今日实在是过于匆忙了,她竟忘记将它带来。

    她迟疑片刻, 接了:“多谢。”

    “你身子尚未好全, 凌王殿下成亲礼的筹备, 我去回禀了娘娘……还是由我来罢?”

    方才沈钦一直站在树影之下与人闲谈,也将不远处皇后与元蘅的对谈听了个大概, 亦能明白此时元蘅不愿多言的缘由。

    元蘅短暂地出了神,视线粘在白瓷瓶上。犹豫良久, 她就着手畔的温茶将那药服用了, 开口道:“不必。”

    一口没咽下去的黑色药丸在唇齿间缓慢地化了,苦涩的味道就这般蔓延开来。最后她只有将那盏不怎么清甜的茶一口饮尽, 才算好受许多。

    元蘅本就性子冷,在心中不悦烦闷之时尤甚。礼部之人甚至在暗地里,说这个女官虽是美人,却是个做事起来不知疲倦的木头人,如同没有悲喜一般。

    沈钦却知道,她过往并非如此。

    忽然从林荫后传来笑声,是裴鸢。

    “殿下,我们已经好些年没有这般同行赏花了。”

    “嗯。”

    闻澈才应了声,便看到了亭中坐着的元蘅,以及她身旁的沈钦。

    一时间四人的视线交织在了一处。

    元蘅回神,将目光从裴鸢身上收回来,朝着闻澈躬身一拜:“殿下。”

    除了才相识的那段时日,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元蘅从未跟闻澈行过拜礼。如今在四人的沉默不语中,她的落落大方却割得人心里疼痛。

    闻澈朝她微点了头:“元大人不必多礼。”

    乍一相逢,裴鸢似乎一时间没认出来元蘅,直到闻澈说了,她才想起两年前她与闻澈被人设计之时,就是面前这个女子闯了进来,还悉心地安抚照顾于她。

    “元大人么?”

    元蘅应了:“正是。”

    小姑娘笑起来却有两个梨涡,道:“两年前一别,再没机会见过了。今日能见,真是荣幸之至。元大人,你说这株海棠叫什么啊,在家中没见过呢。方才问了殿下,他都不肯告知。”

    不似两年前相见时那般胆怯,如今的裴鸢看着甚是明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甚为健谈。

    元蘅被她的天真烂漫熏染得心中松快一瞬,说话时声音都轻了:“名唤垂丝。”

    “我就猜是垂丝!”

    裴鸢娇嗔一般回眸瞪了闻澈,“你偏骗我说不是!”

    闻澈无奈道:“我真不认得……”

    方才的松快转瞬便消散了,元蘅眼底的笑意缓慢地隐去,最后只是垂眸站着,什么也没说。

    果真般配。

    一直沉默不言的沈钦看向元蘅:“用过药了就先回府歇息?今日风盛,小心又要头痛。”

    闻澈忽然问:“你怎么了?还要用药?”

    四人的氛围霎时僵持尴尬了些。

    这一路,无论裴鸢说什么,闻澈都表现得甚为敷衍,甚至几度心生要走的念头。而方才这句询问又能听出言语的急切。

    元蘅却疏离道:“旧疾罢了,不妨事。臣就不在此叨扰了。”

    沈钦正欲与她一同走。

    元蘅却拦了他:“我自己就可以。”

    沈钦明了她此刻心中不快,便也没有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转过回廊,消失不见。

    兴许是沈钦的目光太过于专注,闻澈心中吃味,出口便是冷硬的语气:“沈大人没有要忙的事么?”

    他着实不想更糟心了。

    谁知沈钦却轻笑了,不似曾经那般见了王爷就胆怯。这些年的官场沉浮也给他带足了底气。

    他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对闻澈道:“今日不忙,怕元蘅犯旧疾,来给她送了药。眼下也确实该走了。不过殿下,周尚书身子不好,礼部的重担都在元蘅的身上。筹备您与二姑娘成亲礼之事,臣也可以代劳,不是非得她来做。”

    闻澈愣了下:“什么成亲礼?”

    沈钦故作困惑:“没有么?娘娘才吩咐了元蘅亲自操办您的成亲礼啊……那可能是臣听岔了罢。真是抱歉。”

    一言出,裴鸢像是吃了一惊,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日入宫本该是由裴夫人来的,但是因为裴夫人着了风寒,实在不便入宫,便只得让女儿来这一趟了。倒是从未有人提过皇帝要赐婚,更遑论什么她与闻澈的成亲礼。

    虽说她少时钦慕闻澈,但尚不至于到了委曲求全非要做这个凌王妃不可的程度。以裴江知在朝中的地位,她什么样的好郎君找不着,倒也不必执意吃这个强扭的瓜。

    再加之隔了这么些年不见,这份寡淡的钦慕也早就寻不到踪影了。

    闻澈看过来之时,裴鸢慌忙摆手:“我不知道!没有的事!”

    方才皇后的撮合之意已经尤为明显。

    是闻澈看元蘅毫无反应才想要气一气她,眼下却觉得自己又办糟了一件事。非但没让她吃上醋,反而彻底推开她了。

    顾不上去找皇后问清楚,闻澈只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跟元蘅解释清楚。什么由她操办成亲礼,着实荒谬之至!

    撂下裴鸢和沈钦,闻澈加快了步子朝元蘅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御花园小径错综复杂,但出宫的路却只有一条,闻澈想也没想地便追了过去。拐过一个宫门,再往前走便能径直出宫了。此时闻澈却听到了元蘅与人交谈的声音。

    是和陆从渊。

    没有旁人在侧的陆从渊语气并不好,说话时都是直白而又阴狠,似乎因着明锦之事恨毒了元蘅。

    “你是如何将明锦带出陆府的?”

    元蘅强撑着精力淡笑道:“私囚公主,陆大人也真是能耐。我若想救,你陆府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能将公主完好地带出来。”

    陆从渊不怀疑明锦是如何知晓春闱士子之事的。现如今他的事很少有瞒着明锦的。在明锦昏睡之时,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侧,交待人栽赃元蘅的事便是那时议的。可他千算万全没有料到,这些话同样被明锦听了去。

    竟然会选择与元蘅站在一处。

    “是我太相信明锦了。”

    陆从渊怒极之后又重新恢复平静,“我从未过于防备她。你与她里应外合,出个陆府也不是难事。但是元蘅,你知道得罪我的后果么?”

    “后果?”

    元蘅冷笑。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因为姓了元,还是皇帝所信任的女官,陆从渊这几年给她使的绊子便层出不穷。

    元蘅朝着他走了一步,微扬下巴直视陆从渊:“后果就是,你也得罪我了,往后日子还长,我亦不会放过你!纪央城陆氏有兵权,我就没有么?”

    像是没猜到元蘅会来这一出,陆从渊嘲讽一笑:“你以为我会怕你?”

    “你自然怕啊。若非是怕极了,怎会三年来都不肯放过我?你怕我,又不敢杀我,因为只要我死了,我衍州元氏势必会与陆氏对立。说真的,你们陆氏在纪央城闹些什么我不管,但是江朔军粮半道被截之事,你敢说与你摘得干净?”

    陆从渊拍手:“说得好啊。看来元大人对江朔关心得很!怕凌王死在那里?真是情深意重……只可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元蘅蹙眉。

    “前些日子,钧安去了趟衍州,听说了些元大人过去的风流韵事。那个名唤容与的心上人,你就丝毫不关心他为何销声匿迹?”

    容与……

    此事在衍州不算秘闻,稍微了解些元蘅的燕云军中人,都曾见过她身边那个玄袍的少年郎。后来容与忽然失踪,也便没人再提及。

    元蘅稳了声息:“与你何干?”

    陆从渊揉着拇指间的扳指:“他是在宣宁十八年冬坠了燕云山的,寒冬啊元蘅,我虽未亲见,但亦知晓那样的高的山崖,底下是冰冷刺骨的衍江水,人都是肉体凡胎,你猜他死之前,疼不疼?”

    眩晕感在一刹那吞噬了元蘅。

    这副模样被陆从渊尽收眼底,他得意一笑:“你不会以为他还活着罢?你是衍州人,那山多高,你该是知悉的。让我猜一猜,他死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不会是说他要回趟家,让你等他回来罢?”

    元蘅似忍无可忍,拔下自己发间玉簪,以锐利那端抵住他的脖颈:“陆从渊,你再胡吣,我杀了你!”

    玉簪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皮肤,渗出血珠来,轻滚落入了衣领之中。

    这道血迹沾湿了他的雪白里衣。可他却似毫不知疼,反而隔着元蘅袖口的衣物重重地握住她的手腕,借力将玉簪刺得更深。

    “能看到元大人如此不冷静,也算荣幸了。”

    见元蘅已经精力不济,他继续道:“当年谁最想让你完成与越王的婚约?元蘅,你就没想过是你父亲杀了容与么?元氏的兵权的确是曾由你调遣过,但那是留给你那顽劣不堪的弟弟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怕你?凭你这没什么用的簪子么!”

    才服用过的药尚未起效,元蘅此时头痛欲裂,又被忽然听及的容与死讯打了个措手不及。竟一个不防,她被陆从渊施力狠狠地甩向了一旁。

    手中的玉簪当啷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而此时,却有人从背后接住了她。

    闻澈将她扶稳,伸手探了她的额头。

    果然是烫热的。

    再难掩盛怒,闻澈怒视着陆从渊:“陆大人如今已经沦落到,需要挑拨旁人父女关系,才能安心的落魄境地了么?旁人如何死的,你倒是描绘得栩栩如生,如同亲眼看见一般!你这等臆想能力,合该去清风阁写戏折子!”

    陆从渊万万没想到会中途冲出来一个闻澈。他抹了把脖子上的血迹,一时哑了声。

    闻澈却道:“没瞧见她今日身子不适么?且不说你竟这等欺负高烧病患的好涵养,你又可知道这是那里?公然在宫闱禁地挑衅朝廷正三品大员,你是活腻了么!”

    第54章 春夜

    夜深。

    元蘅醒来之时已经过了子时, 房中陌生的安神香萦绕着她的周身,令她一片混乱,着实没想起自己现下是身在何处。

    虽是春日, 拔步床下依旧铺着暖绒的毯子,赤着双足踩上去也不会被冰到。

    窗子没合严实, 得见一缕皎洁月光倾泻而进, 轻落在乌木芰荷雕花的桌案上,分外温煦静谧。

    风起时她推开了木门, 看见了庭院中那棵松树之下, 正点着烛火翻书之人。

    褪去少年那一层单薄, 眼前这人的肩背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更加宽厚结实了。长发随意地披着, 被夜风吹得微乱, 之后他一手轻捻着书页, 另一手臂微屈着支在石案上。模样好不慵懒, 但又能看出隐隐约约的倦意。

    风吹得烛火跳动,他才打了个呵欠。

    “怎么不在房中看?”

    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 闻澈肩颈一僵,半晌才回过神, 缓缓抬眼看向她。

    大概是想说什么, 但到了嘴边他却只说出一句:“怕扰你歇息。”

    元蘅还没醒透, 双眼还泛酸:“那为何不去书房?”

    “怕你夜里烧起来……”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

    月光如练,将庭院照得空明澄澈, 如同白昼一般。而元蘅就只是肩上披着薄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与他对望。

    昨日之事她记得的不多了。

    好似是在宫中与陆从渊争执之时, 她便已经很不舒坦了, 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炽一般,头昏脑涨筋骨酸软无力, 所以才会一时激愤动了簪子。结果惹怒了陆从渊她险些就要摔了。

    她记得是闻澈搀扶着她出了宫,不顾旁人目光将她抱上了马车。再后来她就已经昏睡过去了。模糊间还能记得有人将她抱得紧,暂缓了她浑身的高热。

    谁知这一醒,竟是身处凌王府。

    闻澈将手中的书卷搁下,朝她走了过来,在她身前一步处停了下来。他很高,将月光尽数遮去了,一时间甚至瞧不清楚元蘅的面色。

    他朝她伸手,却被她躲了。

    闻澈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却固执地覆上了她的额头,感受了片刻才道:“不烫了。”

    分明只是试体温,但在寂静又空无一人的凌王府中,却显出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纠葛暧昧来。他的眸色又比月色清冽。

    “你不该留我在王府的。”

    元蘅不看他。

    闻澈眼尾却溢出笑来,将自己的手收回,抖了下衣袖后背在了身后:“你又不是没住过?这会儿跟我讲规矩了?”

    元蘅想起来了,几年前裴府婚宴那回,闻澈说着想要与她一同用早膳,要她留下。

    那夜说好她只睡暖阁,谁知夜里这厮却偷偷过来,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最后两人就那样相拥而眠一整夜。清晨之时他还不愿放她走。

    大抵是人在夜里都要多几分坦诚,元蘅声音很低:“你都要成亲了。”

    “对啊。”

    闻澈故意顺着她说,“不是你说的,我该议亲了么?”

    元蘅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调侃,怒视于他:“那你更应该将我送回侯府的!留在这里不明不白的,若要裴二姑娘误会,岂不是……”

    “已经误会了,这亲事是铁定黄了。元大人,这可怎么办?”闻澈握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跟前扯了下,“你得赔我一个王妃……”

    虽背光,他的眸色却依旧如深邃,看戏似的观察着元蘅的每一分怒意,旋即得意一般将她打横抱起,往房中走去。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元蘅几乎在一瞬失了声。

    抱她这人的脚步却不停,一路穿过屏风入了内堂中去,将她稳稳地放在了床榻上,之后便伸手去解床帐,把绑缚的垂纱放了下来。清风从缝隙中涌流而入,衬得他的掌心分外滚烫。

    “闻澈……”

    “唤我做什么?”

    闻澈俯下身来看着她,拇指还在她的下颌上轻轻扫过,视线从她的眼角滑至莹润的耳垂。

    果真是长进!

    元蘅呼吸都不匀了,只能闭上眼平息愠怒。

    闻澈却笑了:“元大人,本王哪里不好看?你竟看一眼都不肯。”

    床帐之中的温度高了些,元蘅要挣扎着下去,却被闻澈掀起锦被整个裹了起来,严严实实得如同一个蚕蛹。

    “刚退热就好好歇着,若很想做点别的……来日方长嘛……”

    “混账东西……”

    若非被锦被缚住,元蘅定要给他一个耳光。可是闻澈听了这句话却笑得更开,笑声爽朗清越,边笑边将她鬓间的碎发抚至耳后。

    闻澈压低声音:“好听,再骂两句?”

    元蘅抿紧嘴将脸别过去。闻澈终于轻叹一声:“你白日病成那样,若将你送回侯府,侯爷那么大年纪了又要为你担心!放心,我叫人告知漱玉了,就说你今日歇在元氏旧宅。这样可还满意?”

    还算有些良心。

    元蘅终于肯睁开眼直视着他。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元蘅道:“陆从渊的话你都听到了?”

    闻澈的笑凝在面上,故作不知:“你是指什么?”

    “容与。”

    果真还是又提到这个名字了。

    这两年多,闻澈劝自己不要再介意过去那些旧情,可是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心头生了一团熄不灭的火。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倚靠着床背坐好,笑得极轻:“听到了。怎么?你现在还要跟我谈他?要跟我讲你们之前有多好?你讲啊,讲得若是不如我的意……”

    他翻身覆在元蘅的上方,将锦被往下扯了一下:“纪央城那夜之事我就要再做一回。让你看清楚,我是谁。”

    兴许是距离太近,他温热的呼吸就落在她鼻尖。与寻常撂狠话时不同,他现下倒是有几分想当真的意味了。

    元蘅觉得自己从脊椎麻到后腰,可是隔着锦被她又没办法拂开他的手,最后就只能任由他的掌心在她的肩上轻轻落下,顺势往上揉捏她的耳垂。

    果真还是那个幼稚的疯子。

    元蘅喟叹一声,费了点力才将锦被扯开,将他推开起了身。

    闻澈永远无法从她的眸中看出真实的念头,可是又像是着了魔一般总是深深地看回去,就好像只要自己再尽力一些,就能剥开她那一层不许人靠近的硬壳。

    若是从未得见她的柔软,或许他不会这么放不下。

    可那年在王府的花影里,她分明是吻过他的。

    他不免沮丧,顺势将距离拉开了,又气又无奈地说起别的:“陆从渊的话是骗你的,你若是信了就是傻子。且不说那谁是不是你爹杀的。就算是,也不会让陆从渊知道。他那话明显是拿来激你的。”

    元蘅应了声:“嗯。我知道我父亲不会做这件事。容与曾帮过燕云军,我父亲很喜欢他。与越王的那桩婚事,是他失踪后,我父亲才替我定下的。”

    “哦……”

    闻澈被气笑了,回过身来看她,目光中的不平险些要将她生吞活剥,“我也帮过燕云军。不计前嫌大义至此,可我瞧你们姓元的半点感恩之心都没有!没良心,果真是一脉相承!”

    本来还只是吃醋,可现下听了元蘅这话,闻澈又开始火冒三丈,心中的不平浓到恨不得当即舞剑将这里劈成两半。

    元蘅瞧着他这似没被人顺毛抚的暴躁模样,终于忍俊不禁笑了声,旋即又道:“所以你听不听我说?不听就请殿下出去。”

    “这是本王的寝房,你才是鸠占鹊巢那个!”闻澈生着闷气,但又不清楚如何闹别扭不会将关系推远,最后妥协之下还要故意放冷语气,“说!”

    他真是恼极了元蘅这副模样。

    可他偏生又最吃这一套。

    “陆从渊特意差人去衍州查我的事,就是因着公主而记恨我。但我不明白,连我都不知容与的踪迹,他如何就笃定他是在燕云山坠崖了呢……”

    闻澈有些烦,敷衍道:“就你们衍州那山,陡得跟个什么似的,换谁谁不坠?只是本王命好才没摔死!”

    说罢他将衣袖撩起来,给她看自己身上的疤痕。

    “你吃炮仗了?”

    元蘅倒是想心疼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但是听到他这意图呛死人的语气,再多的心疼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闻澈这才闭嘴,欲言又止半晌,吐出一句:“我不想听他的事,我还是出去罢!”

    “站住。”

    闻澈还是坐了回来。

    元蘅继续道:“重点根本不是容与。而是陆从渊怎么会知道?当年我虽不知容与的身份,但因着师父待他很是不同,大抵也能猜出身份不寻常。当时我初逢他时,是我才及笄,柳全任了琅州之职,彻底离开衍州。那时的燕云军便开始内讧,一直以来无法平息。是容与献计于我父亲,才勉强得以整治。后来我父亲便一直很信任他,有时会留他在元府过夜。”

    “还过夜?”

    闻澈挑挑拣拣,只听到这一句。

    元蘅:“……他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

    闻澈冷哼一声:“继续说啊。”

    “治军之策势必有损谁的利益,而那时的容与身份只是一介布衣。军中有人要撒气,没办法动我父亲,就会找上他。我那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可他就是毫无踪迹……还是那句话,陆从渊怎么会知道这些?若是如我所猜测的那般,他与燕云军中某些人……”

    闻澈倏然抬眼,正色道:“关系匪浅?”

    若如此,容与之事就必要彻查清楚了。即便闻澈心中不高兴,但是也明白事关军中大事,是半点都不容许错漏的。

    闻澈忽然道:“若是如此也说得通。当年徐融之死是锦衣卫指挥使孟聿做的,而孟聿又是陆从渊手下之人。同样的,孟聿是为了柳全才栽赃于你的。如此看来,柳全难保就与陆从渊没有干系。你方才也说了,柳全刚从燕云军调去琅州,燕云军就乱了。”

    “所以……”

    元蘅的困惑被点开了。

    这么久以来的所有事都串起来了。

    “当年柳全叛乱,攻打到衍州之时,启都援军迟迟不至,不过月余军中折损过半,都是因为……都是因为军中有内奸?有柳全和陆从渊的人?所以我父亲才会……才会在战时忽然重病不起……”

    元蘅不敢置信。

    所以容与就是这样,再也没回来的……

    她宁可只是猜测。

    闻澈侧目,瞥见她揉着自己的额头,这才关切地问:“头痛?灶上还温着药,我去给你端来。”

    可元蘅却按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明白,徐融之死能让我们推断这么多,陆从渊又何必杀了他?”

    闻澈道:“你是被容与的事气傻了?定是徐融身上有更大的秘密。若是他不死,或许我们今日的所谓推测,在三年前就要公之于众了也说不定。”

    是这个道理。

    他将她重新按躺下,将锦被盖好。紧接着他也躺了过来,紧紧地偎着元蘅:“话也说了听了,元蘅,该你哄一哄我了。”

    被他骤然拥进怀中,元蘅望着帐顶,呼吸控制不住地紧促了。她抓皱了被单,放缓声音:“你别抱我。”

    就抱。

    又不是没抱过。

    “我就问你,那年你在王府主动吻了我之后,还有把我当过那人么?”

    闻澈的语气称不上和缓,甚至大有元蘅若不说些个好听的,他今日就要将王府的房顶掀了的气势。

    元蘅道:“没有。”

    “那你是生我的气么?我当年不告而别趁夜离都之事。”

    元蘅又答:“没有。”

    “这些年我写来的信,你都扔了?”

    元蘅叹气:“没有。”

    听罢这句话,闻澈心中不怎么平静,再度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看着她的眼睛:“我不介意你吻我之前的所有事,你也不介意我负气出走,那我回来之后,你为何百般推开我?还要亲自给我操办成亲礼?元蘅,你有没有心?”

    “你到底要说什么?”

    元蘅有些累。

    闻澈道:“我想跟你和好。”

    第55章 和好

    闻澈抱得紧, 将她整个人都圈在自己的怀间,面上虽然平静如常,但是手指却紧张地微微发抖, 一下一下,元蘅觉得有趣。

    与其挣脱不掉, 她索性侧过身来躺着, 顺理成章地与闻澈面对面。

    这样倒像是在互相拥抱。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澈却不答,反问道:“所以你在介意什么?若是我不够好, 哪里不好你要说出来。别像现在这样。”

    别像现在这样, 好似她化成了一缕清风一般, 无论他做什么, 都抓不住。

    “你没有哪里不好。”

    元蘅的气音很闷, 将自己又开始发烫的额头抵住他的肩, 难得展露一点眷恋的端倪。她轻又慎重地碰了闻澈的指尖, 随即自己的手就被毫无保留地回握住了。

    她抬眼对上闻澈的视线:“我只是觉得,容与他……”

    闻澈沉默了下, 道:“我会比他做得更好。他不敢来找我,活的也得给他打成死的。”

    “怎么说?”

    “害你难过的人,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蘅抵着他的肩笑了, 好像闻澈总是有让她起死回生的能力。或许只是一叶, 却能短暂地遮了这漫天的疾风骤雨。

    她捏着他冰凉的指尖,问道:“冷不冷?”

    “不冷。”

    元蘅了然, 轻笑一声给自己将锦被盖上,合眼:“那你就别盖了。”

    闻澈怔住, 恍然明白言下之意。

    他如同忽然得了糖的稚子, 想笑又想落泪,最后只是化为了黏黏糊糊的一句:“冷冷, 冷,真的冷。”

    说罢他轻如一尾鱼般钻进锦被之中,抵着她的发顶将她拥紧了。

    两人就这般依偎了一宿,天亮时潮气还没退,房中的温度低了很多。但闻澈隐约觉得元蘅好像退了热,轻手轻脚地将她从怀里分出来,将软枕也挪了合适的位置。

    昨晚本该再给她饮一碗药的。

    可是被她那轻飘飘的一句煽动,他竟高兴得忘形,将这回事给抛诸脑后了。

    现下回想起来,这大抵是她的圈套。她晚间昏睡过去没有用饭,估计夜深之时实在是不想饮那些汤药,才按了他的手腕不许他去。这几年不知道她到底如何落下的病,只是天气骤然转暖,也要高热一场。

    出了内室,闻澈才惊觉昨夜没有关门,如今房门还是元蘅推开时大敞的模样。而徐舒颇为本分地坐在石阶上背对着房门,手中还搓着一根狗尾巴草玩。

    “干嘛呢?”

    闻澈将腕带系好,走至他的身后。

    徐舒一脸烦闷地说:“六殿下来了,我不拦着,你们的清梦就要变成噩梦了!下回可记得关门罢祖宗们!”

    他倒是想替他们把门关上,可是一不小心再将闻澈吵醒了,指不定自己又要挨上一顿收拾。毕竟亲眼看着自己家凌王殿下费了多大功夫才将美人重新抱来的。

    “阴阳怪气谁呢!”

    闻澈笑着伸脚去踹他,谁知徐舒先一步料到他的举动,已经从石阶上弹了起来,往前小跑两步躲开。

    徐舒觉得身手麻利点还是挺好的。

    他一脸没睡好的怨愤,将手中的狗尾巴草折了:“属下媳妇儿没讨着,净给殿下看门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闻澈很是同情地点头:“那着实有些可怜了。可怜人,劳烦你去备些早膳,粥要煮烂一些,菜要清淡少些油盐,不然她吃不了。还有,让漱玉替她告假,今日不去上值了。”

    见徐舒不情不愿的地去了,闻澈才低笑一声,探着半个身子往房中看了一眼,确信她尚未睡醒,才放心地放轻了步子,一边解开方才系紧了有些勒的腕带,一边阔步往书房中去了。

    元蘅醒来时,天边的薄雾尚未尽,将整个凌王府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好像多动一下都会破坏这份祥和。

    她随手从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上,也没仔细看是谁的。随后便去推开房门。薄青的天色还没亮透,隐约间能看出不是个晴日。

    忽地,她觉得有谁在扯她的袖子。

    俯下身看去,才发现是不知何时藏匿于她身后的六皇子闻泓。

    闻泓的衣裾上沾了些草丛中的晨露,袖口也湿了一截,被他随意地挽在手腕上。半大的孩子眼神澄澈,墨玉似的双眼瞪得有葡萄那般大,脏兮兮的手还扯着她的袖口,将月白刺金的袖口抹上了一道浅浅灰痕。

    元蘅半蹲下来微微仰面冲他笑,而闻泓转身就跑。若不是元蘅伸手麻利,几乎要捉不住这只“活泥鳅”。

    将他重新扯回来,元蘅故意蹙眉吓他:“你跑什么?撞见鬼了?”

    “不,不如撞见鬼了!你怎么披着我皇兄的外衣,从他的房中走出来,你……”

    元蘅却被他逗笑了:“讲讲道理小殿下,是你先躲人身后的!诶,这几年不见,你竟长这么高了?”

    她伸手在他发顶比划了两下,感觉他跟竹子抽节似的。分明三年前在文徽院中初次遇见时,元蘅尚能将他从树上抱下来。

    如今不怎么能抱动了。

    闻泓似乎一时没想起她是谁,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随即往后退了好几步:“我,我见过你。”

    自己被人从树上抱下来的记忆尚有,但他着实无法将眼前披着闻澈外衣的女子,和那个扮着男装的文徽院伴读联系起来。

    “所以呢?”

    元蘅还扯着他的后衣领,让他没办法跑了。毕竟小孩子嘴不严实,今天任他跑了,明日整个启都传何逸闻就不得而知了。

    闻泓跑不掉,就在原地开始哭。

    尚在不远处书房中的闻澈听到这一腔哭声,推了门便走出来。

    他两步翻过回廊,捉猫般将闻泓一把抱起来举起:“大清早的你哭什么?”

    闻泓是假哭虚张声势,见闻澈来了才止了声,偷瞄了一眼元蘅后,捂着嘴贴向闻澈的耳朵:“我要告诉母后,你在王府藏娇。”

    “吓唬我呢?那我真的好怕啊。”

    闻澈揪着他的耳朵,将他从自己怀里剥了出去,警告似的让他在原地站好。

    两个孩子气的人。

    元蘅倚靠在门框上看闻澈教训小孩。

    “在王府大清早你乱跑什么?方才给你布置下的诗文你背了么?”

    “以前可以跑的。”

    闻泓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闻澈抬眼看元蘅时眉眼弯了下,唇边溢出一丝散漫的笑。元蘅咳嗽一声,颇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调情,转身回房中斟了一盏茶润喉。

    他用指腹将闻泓脸颊处不知从何处蹭上的泥渍抹去,正色道:“以后不可以,因为……因为你皇兄在王府藏了娇!”

    被呛着了。

    元蘅搁了茶盏,捂着胸口就是一连串急促的咳嗽。闻澈见状忙过来帮她拍后背顺气,却被元蘅剜了一眼。

    “你胡说什么呢?”

    元蘅压低了声音,眉眼间皆是震惊。

    闻澈却只笑,眸间的东西却让人能全然看个透彻。隐忍这般久,如今能在这般理直气壮地讲这句话说出来,他只觉得满意。

    “胡说什么了?昨夜是谁畏冷往人怀里依?今晨又开始不认了,元蘅,你就是没良心。”

    若说昨夜,元蘅确实都记得。记得自己如何抵着他的肩落了两滴泪,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拭去了痕迹。

    后半夜她浑身都烫起来,整个人都淹没在了一眼看不到头的焰火中,筋骨都被翻涌而来的火舌席卷了。梦中烈日终年不绝,而她好像只寻到了一眼清泉。

    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每一句“元蘅”都悦耳动听。这似乎只是谁的梦呓,却带着别样的蛊惑,引诱着她往那人怀里去。最后这梦呓就成了安抚,在漫漫长夜之间寻到昔日慰藉。

    瞧出她的窘迫神情,闻澈竟觉得格外动人。果真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会因看到元蘅不同寻常的神色而动心。

    他伸手欲抚她的眼睫。

    元蘅瞥向门口,哪里还有闻泓的影子?她慌了:“跑了,你六弟弟跑了!”

    “让他跑去,管他做什么?”

    “他出去就会乱传!”

    闻澈的双手却落在她的后腰,将她环抱似的带进自己怀里,任元蘅推都不肯松开。

    附在她耳边:“求之不得。”

    随即将轻吻落在她的耳垂。

    元蘅稍稍推开来喘了口气:“你再胡闹我真走了!他若回了庆安宫,将这些事告知皇后娘娘,我……”

    提起这个,闻澈才恍然想起还有桩旧账没有算。昨夜的碎语也算将心结稍微解开,相互坦诚。他收敛了逗弄的心思,抱臂而立。

    “说起本王母后,本王想起件要紧事。元大人,你是打算怎么操办本王的成亲礼啊?”

    他熟知元蘅的做派,在她转身要走之前将她的去路给拦住,整个人颇有压迫感地垂眸看她,“礼部现在做事都这么不尽心?本王问你,你也不答?”

    装模作样。

    元蘅回馈的方式是踩了他一脚。

    闻澈忍住疼痛,暗暗倒抽一口冷气,无奈一笑:“不占理的时候就张牙舞爪。我说错了?要帮我办成亲礼的不是你么?”

    “不是。”

    本还以为是寻常的笑闹,闻澈甚至都没打算究根问底,结果听到这压低的一声,他才恍然觉得在昨日春赏宴上,元蘅就一直兴致不高。

    他的心一软,有些慌地把她抱紧:“不是就不是,我再不问了。”

    元蘅闷声笑了下,伸手将他束发的玉簪取了下来。没了簪子的束缚,闻澈的发随即散落了下来,被元蘅伸手掀在颈侧。玉簪质地简单,却是上等的白玉所制,触手温凉润泽。

    “做什么……”

    闻澈没明白。

    元蘅将自己的如瀑长发挽起,用玉簪束好,道:“归我了。”

    第56章 布局

    春日明媚。

    雪苑南牖下支了一张简单的桌案, 上面摞着很厚的卷轴,有几卷已经被拆开后散落在地。

    漱玉将燃尽了的安神香撤了,看着伏案而眠的元蘅, 将她披着的薄毯往上扯了下。谁知惊动了元蘅,她缓慢地回过神看着漱玉, 将地上掉落的卷轴拾起。

    她揉着自己睡出了一道印褶的手臂, 将其中一个卷轴展开来看。

    卷轴很长,是枯燥的名录。

    漱玉顺带着过来看了两眼, 疑惑道:“这是燕云军左营的名录?姑娘你怎么还带着这个呢?”

    左右看不出个名堂, 将卷轴卷好搁起来:“不是我带来的, 是两年前, 父亲入都时他身旁的副将带来的。只是一直没什么大用处, 所以没有拿出来看。”

    “啊, 你……”

    漱玉吃了一惊, “副将林筹?那个铁面无私的阎罗王?他不是唯遵你父亲一人之令么?”

    本以为自家姑娘被家人排斥,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可怜境地, 谁知竟还在燕云军中人留有亲信,这亲信还是元成晖最亲信之人。

    看着她这副讶异模样, 元蘅无奈道:“我若没点后招, 早被人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谁说林筹是我父亲的人?他唯遵我父亲一人之令,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我当年在乱民中救下他,给他机会入燕云军, 这是他理应回馈的。”

    漱玉实在无法设想,那个生着络腮胡, 谁多看了他一眼就要可能被灭口的林副将, 竟然是元蘅刻意安插在元成晖身边的人。

    不过也说得通,怪不得那时元蘅临危受命守城时, 林筹半点违逆心思都没有,甚至一脸冷漠骇人地处决了几个趁乱生事的小卒,直接助元蘅稳固了在军中的威信。

    漱玉道:“不过这个林筹,可不像是你救过他的命就愿意为你背主的人。正直得要命,军中连个敢跟他攀谈闲话的人都没有。”

    “嗯。”

    元蘅点头,“越是铁面无私之人,越是不会背地里议论不止。要让这种人信服,救命之恩的确不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如今最重要的就是,究竟是谁能在林筹的眼皮子底下与陆从渊纠葛。如今衍州生了痈疽,我还能信得过的就只有林筹。”

    这名录没什么特殊,却又勾起元蘅一些久远的记忆来。

    当年徐融死之前,她就是在翰林院发现了一本呈上的琅州丝觐献名录。如今回想起来,那种东西更像是徐融私自记下的私账,不知被谁掺在文书中误送进了翰林院。

    所以后来才会不翼而飞。

    要么是徐融派人取走了,要么就是陆从渊。

    当时元蘅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普通的东西,也没有注意到上面记载之人和琅丝匹数是否与衍州相关。当时任她怎么想,也不会觉得这能和衍州扯上什么关系。

    “姑娘,你如今在启都,怎么查衍州的事都难免打草惊蛇。就算是抓着了证据又能如何?陆家人打死不认,皇帝也奈何不得啊。”

    卷轴被扔回案上,元蘅的语气比方才冷:“皇帝奈何不得,是他不想奈何。他需要一个借口,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与陆家撕破脸的借口。否则无论如何他都会被史书写下一笔嫉恨世家的劣迹。而如今,陆氏种种所为没给我退路,我又何必再给他留颜面?这个借口,我来找。”

    ***

    陆从渊坐于楼阁之上,临窗往下望去,却正好瞧见轿辇上身着银红绣金折枝团纹褙子,梳着高髻,正在犯困的女子。

    “芙蓉未及色,雾袖生香迟。”

    一旁的陆钧安听到这一声,也顺着看了下去,瞧见正是明锦。

    他犹豫着将糕点往陆从渊跟前推了下,试图说些旁的,“兄长,我瞧这个水晶糕做得好,你尝一尝呢?”

    可是陆从渊却未有一刻将视线挪走,如同黏在她的身上扯不干净般。他没接水晶糕,而是缓声道:“钧安,请公主阁楼一叙。”

    陆钧安倒抽一口气:“恐怕公主不肯应邀呢。”

    “她不会。”

    陆从渊终于收回目光,手中执着小巧的银勺调制香料。陆从渊府中的所有香料都是自己亲手调制的,最常用的缠枝香更是从未假手于人。而曾经的明锦也最是喜欢他身上的香气。

    果不其然,陆钧安拦了明锦的轿辇,而明锦只是迟疑片刻,抬眼往阁楼上看,正好看到陆从渊的身影。他端坐于那里,举手投足都是清贵,但是面色不虞。

    明锦下了轿辇,赴约。

    “啜茗焚香,执卷落棋,斯文。”

    明锦毫不生疏地在他对面落座,瞧着案上的零散的沉香和白芷,以及熟悉至极的缠枝幽香。

    陆从渊手中动作微停,笑意极淡:“你觉得斯文?”

    “换旁人这叫斯文,换你……”

    明锦轻笑,“叫伪君子。”

    那点极淡的笑也隐去了,陆从渊的恨意几乎是再也隐藏不住。他从容起身,将四周的纱帐解开放下,随即走到明锦身边,伸手轻滑过她的侧脸。

    “我想娶你,你却想我死。”

    陆从渊的手忽然施力,强迫着明锦仰面看向他,“若不是我留有后招,早就扼住了那举子的命脉,只怕我就如你的意奔赴黄泉了。得意么?”

    他们初相逢时,明锦会笑得格外明媚婉约,目中含情如秋波艳霞。后来的这些年,明锦每回看到他,眼中都会含着湿润。或恨或怨。但总归没有像今日这般,这双他看过无数遍的眸子中,唯余冷淡。

    “得意啊。”

    明锦别过脸,不肯被他碰到,“但也没有那么得意,因为心愿落空了,你今日还活着站在这里。”

    “你的得意未免太早了。我对你是从未设防,但你真觉得以你和元蘅那点微薄的力量,能将陆氏怎么着?燕云军足够强大,可是三年前那场叛乱已经耗掉它的大半。连元蘅自己手里都没有筹码,虚张声势着就妄图蚍蜉撼树,你还愚蠢不堪地听信她的话。明锦,我过往并不觉得你蠢。”

    明锦瞧着他,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若有所思道:“你如今觉得我蠢,是因为你够蠢。你猜为什么我贵为公主却要隐忍着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陆从渊,我要的就是你从未设防,要的就是看你如今狗急跳墙的可怜样……”

    她轻又缓地笑出了声。

    眉眼间那点艳色如今却刺眼至极。

    “你算计我?”

    明锦道:“你没算计我么?起初我对你有情,而梁家又在朝中岌岌可危,我便应允过你,只要我帮你,你就会对梁氏留情,并且许诺不会伤害我所在意之人。可是你是怎么做的?陆从渊,我不止知道你在春闱案中的那点小心思,我还知道你和赤柘那点见不得人的勾当。阿澈在江朔苦心经营,你在后面调着香算计……呵,你不知道,我现在闻到这个味道,就恶心。”

    他不习惯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面前此人,与过去那个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乖顺样的明锦联系起来。

    她今日的口脂很明丽,远山眉也画得精心,眼帘微掀间尽是胸有成竹的得意。

    他恨这样的明锦。

    “若不是因着对你的那点承诺,梁家也留存不到如今。踩死梁晋就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你不信就等着瞧。今日才是你的本性么?那你是真够能隐忍的。可是明锦,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陆从渊的拇指落在她的唇角,轻触她艳红的口脂,重重地碾过她的唇将那一抹红晕开,“包括你。”

    他惯常会用这样的狠绝,会喜欢欣赏她禁受不住时的细微战栗。如今他却没有了游刃有余,只剩下玉石俱焚的折磨:“这局棋才下一半,你就没有后招了。你和元蘅拿什么跟我争?”

    ……

    文徽院不同与北成的各官署,不必晨昏请安,也没有那般多的虚礼。

    今科春闱已过,后来的殿试也大多是走个过场,之后便将那些进士各安其职。朝野上下的高官权贵无一不曾是文徽院学子,即便后来官至六部内阁,回到此处也依旧不会轻慢。

    才穿过廊道,元蘅便见院中的一位主簿正在忙碌琐事。本无意叨扰,但主簿却瞧见了元蘅,搁下手中的经卷便向元蘅作了个揖:“元大人。”

    “老师歇下了么?”

    今日礼部不忙,元蘅应了卯便可自由出行。将该阅的文书翻检过一遍确认无误后,来文徽院时已经是正午了。如今的杜庭誉年迈,常精力不济,用过午膳必要歇息。

    谁知主簿却道:“尚未。沈大人今日也来了,此刻正在与司业说话。”

    沈钦竟也在此。

    想必是来谢师的罢。

    前段时日出了春闱那桩闹腾的事,礼部尚书周仁远便提了致仕之请。虽说皇帝尚未准允,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皇帝尚未决定好由谁担任尚书的位子。担了尚书之职,下一步就是登阁做事。

    原本主考之任交由元蘅,只要做的好,升任尚书就是顺理成章。但是偏生就出了鬻题的岔子,副主考的重担由右侍郎沈钦做了。若再此时再择尚书人选,就不再与寻常那般明晰了。

    后来朝中人皆言,如今皇帝的犹豫,十有八九此任是要成沈钦的了。甚至不少人私下议论,说这桩冤假错案里,谁渔翁得利谁就是始作俑者。

    如今的沈钦在礼部待着也算不上好受。

    他这样的人,最在意清誉。

    果不其然,他听到脚步声看过来,发觉是元蘅时微微迟滞了下。尴尬的僵持只维持了稍许,便听杜庭誉开了口:“今日热闹。”

    元蘅笑了:“热闹的还在后头呢。”

    话音刚落,门帘再度被挑起,是一身劲装才从军营中回来的闻澈。他本是与元蘅同行,但路上马掌上的马蹄铁被磨掉了。他没办法只得顺路回府换马,这才迟了一步。

    他来时面上还存着笑,结果在看到沈钦的那一瞬,笑容不免有些僵住了。

    第57章 桎梏

    不够宽敞的房中就这般站了四个人。

    闻澈并不拘束, 在与杜庭誉说过话之后便掀袍落座,自己斟了茶壶中的茶水。他看着碗盏上漂浮起伏的青叶,隐约还能嗅见其中清苦香气。

    啜饮后将茶碗搁回去, 他瞧着沈钦:“沈师弟是要升任尚书了,见了本王也不行礼了?”

    话音虽淡但挑衅意味十足。

    沈钦这才回神, 忙拱手行拜礼:“见过殿下, 下官实在是没回过神,也实在担不起殿下师弟一称, 更遑论升任尚书, 那是外人谣传, 子虚乌有当不得真。”

    “你慌什么?”

    闻澈眼帘微挑, 调侃, “沈大人果真拘谨。”

    元蘅从不知沈钦这种万事都谨慎之人, 是何时与闻澈有了过节。但又因为深知闻澈的性子, 就算是他心中对谁有何不满,只要根源处没什么过不去的梁子, 基本上也只是口头上讨两句便宜便会作罢。

    再怎么说沈钦凭借自己走到今日这一步不容易,在礼部也算事事尽责, 闻澈不会过多为难他。

    她同样坐了下, 稍稍后仰倚靠在冰凉的椅背上, 浑身的紧绷才松缓了下来。

    杜庭誉看破了什么,半晌才开口:“今日朝中不忙么, 你们竟都有闲心来这文徽院?这里是清净,但又太清净了。”

    元蘅道:“今日是不怎么忙, 今科如今已定, 礼部是要清闲许多。”

    话音刚落,闻澈笑着打趣:“我回启都之后是一直挺清闲。”

    说罢, 他再度看向沈钦,“如今周尚书的确不怎么管事,就是不知沈大人即将升任,如何也这么清闲?”

    沈钦淡漠一笑:“不清闲也得抽空出来看望老师不是?殿下说的这话,倒让下官不解了。说了这半晌的话,现下是该回去了。就是不知元蘅要同行么?我记得前天送来的文书要你亲阅,因着你病重告了假,就先搁在我那了。”

    根本不待元蘅说话,闻澈便已经反问:“前天的文书搁到今天才说?你们礼部衙门是挺大,见个面都难?既是沈大人代劳了,那就帮人帮到底。若是搁置了,等她回去了再看也不迟。沈大人没瞧见她才来么?这就让人走,不好罢?慢走不送。”

    在朝为官这些年,沈钦倒是养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性子。

    他拱手行了告退之礼,挑帘走了。

    杜庭誉将手畔的墨挪了位子,问道:“听闻你回来后带了一千的精骑?安置在何处了?”

    闻澈这才将盯着沈钦的目光收回来:“启都的十二卫亲军不是归安远侯调遣了么?之前安远侯手底下操练兵马的地方就显得拥挤不合适了,后来兵部给批了其余的校场,那片地方就这么空下来了。既空下来了,我征用一时片刻,应当也合适。带兵返都本就不合规矩,再兴师动众地安置,那帮御史又要参我了。”

    杜庭誉笑了:“你是打算随时再走了?”

    这一句话让闻澈怔了下,旋即笑道:“不好说。赤柘和西塞人若是说话算话,江朔难保不能安定几年。届时由我朝中择定治理人选,还用我去做什么?那可不就能安安稳稳回凌州了……”

    原本是些寻常的叙旧,直到听到“凌州”这两个字,元蘅才有所触动一般看向闻澈。

    可这人永远是在谈及正经话的时候,用那种不正经的笑意掩盖过去,看起来是那般满意当下的处境,半点争夺之心都没有。

    即便是已经在江朔大权在握,他还是会说出日后择人治理,他要回封地逍遥的话来。

    杜庭誉只是笑而不语。

    他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是什么秉性他最清楚。当年被困幽宫的又岂是只有梁皇后?关进去的还有少年时意气风发的闻澈。闻澈如今看起来有多不在意,当年那场大雪就将他冻得如何冰冷。

    诚然在起初杜庭誉责怪过他莽撞顶撞皇帝,可在闻澈离开启都之后,杜庭誉亦毅然辞去了礼部之职,说是为学生担过。可是那样大的过错,少年未成的骨肉如何承受得起?他一个朝臣又如何担得?他教他经世之道,教他如何成为合格的储君,可是从未教过他如何宽宥自己。

    杜庭誉垂下眼皮,终于道:“也好。”

    ……

    廊檐下春光正盛,杨花似飞雪扑面般落了人一身。

    元蘅今日没着官袍,难得穿了一袭淡青色的女衣,杨花落在上面,给她清冷单薄的身形平添了婉约。

    闻澈想伸手替元蘅拂去,但走在前面专注走路的元蘅却似后背生眼一般,灵巧地避开了。

    “生气了?”

    闻澈回头看了一眼,发觉四周并无旁人,便想碰元蘅的肩,却被元蘅制住了手腕。

    这一下是真疼。

    元蘅这才停下脚步,将他的手腕捏紧:“你方才在老师房中发什么疯呢?沈明生怎么招惹你了?”

    两人贴得近,闻澈轻俯身就能碰到她的秀丽的眉眼。元蘅与他分开些许,也松了手。

    闻澈眸中的神色深了些,轻捉了元蘅的手后藏袍袖中:“他喜欢你。”

    这话说得竟有几分可怜。

    元蘅的心一动,想要责问的心绪都淡了,眉眼微弯:“喜欢我的多了,你个个都这样对待?喜怒形于色,能将外敌打得老实本分的凌王殿下,实则是小孩子?”

    原本就不满,见元蘅没说什么不好的,闻澈更有些得寸进尺。他想要凑近讨个吻,却被狠狠掐了下指尖,指出这里还是文徽院,让他休要放肆。

    闻澈道:“唉,有的人太出众了,本王可有好些情敌。沈明生他喜欢你没什么不行,但他又没那么喜欢你。他更喜欢他的仕途。本王平生最厌烦这种人,心与行不在一道。”

    走出了游廊,杨花更盛地往人身上落,元蘅想拂袖子,却发觉自己的手被这人攥得紧。

    元蘅细细品味了他的话,道:“仕途谁不喜欢?宦海沉浮图的不就是这个?”

    “你也图这个?”

    “你觉得呢?”

    元蘅反问。

    当年就在文徽院,闻澈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身着男装扮着宋景伴读的女子,说着自己对平乐集的见解。朝堂高位待久了,还能记得为何而来的人并不多。沈钦如此,但闻澈并不觉得元蘅也是这般。

    闻澈忽地低下头来在她眼上落下一吻:“你图什么我都给你。”

    “我不要你给。”

    元蘅叹息,往后微仰避开了他潮热的呼吸,“什么尚书什么学士,与我而言都一样。我要往上走只是为了看得更广,能做的更多。在所有人质疑之时我能不被人掣肘。在衍州如是,在启都亦如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拿。”

    闻澈颔首。

    元蘅却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挣出来,道:“那你呢?日后真的要去凌州?凌州有什么让你念念不忘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闻澈错开了她的目光,整理了自己的衣袖负手而立:“富贵乡歇温柔骨,不正适合我么?当初赐我封号‘凌’,父皇的言下之意也是如此。离启都远,离高位远,这样就能踩在实地处,夜间也不会被鸟雀忽然的啼鸣惊醒。挺好的……”

    他这话说得违心,但元蘅并未戳破,反而嘲笑道:“行啊,等我七老八十衣锦还乡了,找你喝酒去。”

    闻澈被惹笑了,哄一般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错了错了,不该说这种玩笑气你的。别不理我。”

    元蘅愣了神。

    她终于回头又重新看了他一眼,实在是太像了。就算她已经决定全心全意待闻澈,也不可避免闻澈与容与的相像。就连认错时的笑颜都是如出一辙。

    不该这样的。

    她分明答应过闻澈不会这样了。

    那些各种巧合都凑在一处,她终于问道:“你当初去衍州坠崖,除了不记得在衍州的事了,还有旁的影响么?”

    闻澈若有所思道:“险些就摔死了,能没有么?你疼疼我,以后少骂我,嗯?”

    果然没两句正经的。

    元蘅笑着将他的手臂从自己的肩上拨开,径直往前走了。见元蘅又不理自己了,他赔着笑追上她的步子,问:“你会骑马么?”

    ***

    疾风过耳。

    元蘅觉得耳中轰鸣,偏生身后那人却将她的腰身箍得紧。山道颠簸,元蘅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碎了。

    “我说,我会骑!”

    元蘅将伸手抓她,而闻澈却故意使坏一般将她抱得更紧。紧密无间的贴合能让元蘅感觉到他胸膛的温热。

    一时羞愤,可是在马背上她又不敢挣扎。虽说在衍州时元蘅学会了骑马,但是却从未骑得这般快,还是在这样的尽是乱石杂草的山道之上。

    “簪子掉了!”

    元蘅的长发尽数松散,柔顺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与闻澈的脖颈纠缠在一处。

    闻澈道:“又不是我送你的那支,掉就掉了。”

    说罢,他低头去吻她的脖颈,引得元蘅浑身都颤。

    “别这样……闻澈……痒……”

    元蘅尽可能克服着自己的不适,将他的左臂抓在掌心用力一掐。闻澈吃痛这才勒了缰绳,笑着停了马,将她抱了下去。

    才下了马,元蘅便如同精力不支一般扶着树顺气,回头骂道:“你个混蛋,我说了我会骑马!你到底要带我去……”

    “哪”字还没出口,就被闻澈近乎凶狠的吻给吞回去了。他摩挲着她垂落在肩后的长发,将她抵在树上吻得又痛又深,几乎将她的喘息全部夺取了。忽然停下的间隙里,他笑着看她眸间被吻出的水雾,仿若春日里艳若桃花的绯色。

    “这两年多我每日都想这么做。”

    元蘅轻声问:“有多想?”

    “日思夜想。”

    闻澈落在她后腰处的手轻微收紧,环拥她入怀中,再度垂眸覆上她的眼,再是鼻尖,最后珍重地落回唇上。

    如同细嚼慢咽的品味,却勾得人心甘情愿仰头回应。得到回应的那一瞬闻澈如同得到了某种放肆的鼓舞,他的呼吸更碎,吻得也愈发深切。

    第58章 景玉

    春日林间艳阳碎, 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上洒上碎金。她轻踮脚,鼻息便扫过了他的喉间。元蘅想说话却又觉得被吻得神思都黏在一处,混沌而缓慢。浑身上下从血液到青丝都被染上了他的气味, 被吞噬包裹,如同陷入了极致温暖的晚夏时分, 勾扯着清风都吹不尽的潮热。

    她辨出几分清明冷静, 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嗓音哑而柔软:“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而闻澈却贴在她的耳边沉笑一声,接着将她整个抱起, 将她搁回马背上, 自己也轻身跃上, 将她整个裹在怀里:“到了你就知道!”

    元蘅向来喜欢做事周密严谨, 每步路都要规划好。而如今却有一人, 撕碎这一切, 将理智清醒都丢回过耳的疾风里。

    他们是一样的人。

    元蘅如是想。

    到了地方, 元蘅才想起这地方的确很熟悉。是曾经安远侯练兵的校场,如今归闻澈占据了。

    元蘅微提袍摆顺着阶梯走向高台, 能见闻澈从江朔带来的一千精兵正整齐划一地操练。

    她微勾唇角,瞥向闻澈:“了不得。”

    “阴阳怪气。”

    闻澈不理她, 而是入了内帐中取了一个小册子, 在她跟前展开, “那时我初到江朔,这帮人不信我, 百般磋磨我。我在俞州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元蘅“嗯”了一声:“然后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放轻松了,那些她只能从书信里看到的, 艰难或精彩, 如今有人站在她跟前娓娓道来。

    “斩了两个蛀虫,拆了旧时军队分支, 重组后,领兵的人都是我信得过的,有些是从俞州起就跟着的。接着立了军规,怠慢者唯有一死。没想到这江朔庸枝,还能起死回生。历来治军,都忌讳底下的人与将领不熟悉,又忌讳过于熟悉。个中艰难度量,主帅若是端得平,才能磨钝刀为利刃。”

    闻澈随手翻了一页,给她看上面记录的操练之法,兴致还高:“所以我觉得,燕云军的问题或许就出于此处呢?手底下办事的多少年没更换过了?我瞧着元成晖就每年求着户部拨银子,求着兵部拨军械的时候最上心!这些事早被他淡忘了。如若不然,怎会让陆从渊有地方下脚?”

    元蘅出神。

    这些话何其熟悉。

    当年的在燕云山脚下的褚清连小院里,容与写着凌乱随性的草书。这字迹还被元蘅教训,说字写成这样太不好看。而他将笔头都快咬出齿痕了,敷衍道:“会改会改,你让我慢慢改。我平时写字不这样,真的!在你跟前,我高兴……”

    容与写完那一页,漫不经心地告诫元蘅:“蘅儿,如今燕云军内乱不止,何尝不是他们对柳将军离去的不平?我觉得如果让他们选,多半愿意跟柳将军去琅州。这于治军,是大忌。来日若你父亲与柳将军立场不同,你猜他们何去何从?”

    “元蘅?”

    闻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下,“你想什么呢?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没!”

    元蘅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报以一笑:“我,听了啊……”

    而闻澈却背靠着高台一角,狐疑道:“在想什么?”

    “容与啊。”

    元蘅不介意直言,游刃有余地看他凝了笑意,“你跟我讲这个,不也是要查他的死因么?”

    闻澈冷笑一声:“什么叫要查他的死因?本王看着有这闲情逸致么?燕云军不是我北成的军队么?如今在你父亲手中出了岔子,本王能坐视不理?”

    他一把将元蘅拽近来,看着她眸中得意的笑,道:“还有,你少没事提他!他都死了,你觉得本王还会计较在意么?未免太小瞧人了!你是——我的——”

    还没等元蘅回话,忽然传来一阵嘁嘁的笑声。

    闻澈从高台看下去,正是徐舒领着几个小士兵路过。那几个小士兵看到闻澈发现了,忙住了口。而徐舒却一副头疼嫌弃的模样,嚷道:“这么多人呢,殿下收敛一些!又不是一群瞎子!有伤风化……”

    有伤风化?

    闻澈挥拳示意,徐舒闷着笑走了。

    好不易赶走了徐舒,闻澈回头看过去,发现元蘅正用手背抵着半边脸忍笑,还露出乌玉似的眸子盯着他瞧。

    他瞬时泄了气:“你也笑!”

    元蘅咳嗽一声,面色恢复如初摇了摇头。她转身要进内帐中去,临走前还要补上一句:“注意体统,实在有伤风化!”

    入了内帐,她半倚靠在铺着绒毯的椅背上,接过了闻澈手中的册子,深思许久才重新合上。

    “那些话跟我说实在没什么用。父亲他在用不着我的时候,从不肯听我的。而且你要知道行军打仗最得利于趁手的兵器,而那些用久了的老人也是军营中的兵器。要更换,就得从骨子里做到破而后立。你要我父亲年近半百了做这些,不容易。”

    闻澈俯身撑在她的椅背上,距离亲昵:“可是这兵器钝了,不磨就废了。任它是轩辕剑盘古斧,你都得眼睁睁瞧着它变成废铁。”

    视线缠在一处,元蘅似有若无地碰了他的唇,他的呼吸陡然重了。

    元蘅将他推开:“现在不是时候。”

    “那什么是时候?”

    她眨了眨眼,道:“且等着看。”

    ***

    后院灶房里还烧着热水,劈柴却不够用了。厨娘一边呛着烟气一边嚷要快些送劈柴来。可是府中使唤的几个仆从都不在院子里,只得她擦了把手,拎着裙摆往柴房去。

    才出了灶房的门,厨娘就瞧见了府里的丫鬟九桃,一身的素白正在廊下与人说话,还时不时帕子擦着泪。

    九桃这丫头才十岁就被买回府里了,生了一副冰肌雪骨的美人坯子,做事还机灵,后来侯爷就将她留在了劝知堂,负责宋景的饮食起居,因此也与府中其她的粗使丫鬟不同。

    宋景对身边的下人却极好。九桃在府中自然也形同半个主子,没人不恭敬。

    能见九桃躲在后院落泪也算件稀罕事。厨娘一时忘了要取劈柴的事,凑过去听了两耳朵。

    大抵是九桃的堂姐前段时日病了,昨个实在没熬住便去了。

    九桃虽是买来的,但后来投奔她来的堂姐也在侯府做过事,厨娘也算知晓一些,虽说九桃与她那堂姐关系一般,但毕竟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脉关系。

    唯一的亲人离世,伤心在所难免。可厨娘瞧着她哭得实在伤心,倒还似有旁的隐情。

    与她说着话的是九桃在府中最亲近的姐妹。此刻也用袖子替她拭泪。

    九桃哭得断续:“都是在府中做事的下人,她凭甚说我呢。既然那房中进不得,为何不让她主子搬出雪苑!一个表亲,赖在侯府不去,谁知道存的什么心思!她们主仆二人,都是一样的……”

    安抚的那人声音低柔:“蘅姑娘是侯爷的亲外孙女,住在侯府也没什么不合情由之处啊。何况,她如今是礼部的大人,书房中的机密要事,自然要避着人的。”

    “礼部的大人不搬府邸?我洒扫房间还要挨那漱玉一顿斥责?景公子都没这么待过我!侯府姓宋还是姓元?外人就是外人……”

    “当”的一声,刀刃砍在门框上的声音惊得九桃浑身一颤。

    抬眼时才发觉是漱玉。

    漱玉握着刀柄,将刀收回刀鞘,面色不虞:“有什么话现在当面说清!叫你家景公子出来说话,让他亲口说清谁是外人,我们也好不再叨扰!”

    话说得难听,但九桃不知从何处来了勇气,正欲开口反驳,却见漱玉再度将刀抽出一截,霎时间她再大的勇气都熄了。

    旁边那人忙出来劝,轻手将刀推回去,讪笑道:“漱玉姑娘别动怒,九桃的堂姐才过世,正伤痛呢,被你不由分说地训斥,自然心中不舒坦。她不是有意往蘅姑娘书房中去的。”

    上下瞧了一眼,漱玉这才发觉面前的九桃确实一身素白衣裳,发髻上还簪了朵白花,整个人看起来憔悴至极。

    于心不忍,漱玉终于道:“对不住,是我急躁了,不会有下回了。”

    忽如其来的道歉打了九桃一个措手不及。

    虽同在侯府相处三年,但劝知堂和雪苑的人手向来不会混着使唤。所以九桃与漱玉算不上熟悉。今日是个意外,她才奔丧回来,逢上雪苑负责洒扫的小厮腹痛,半路拦了她,要她帮忙去整理元蘅书房。如若不然她也不会多管闲事。

    九桃竟不知,这个随时佩刀,面上看起来也不好相与的漱玉,认起错来是如此干脆利落。

    满腹的怨气消下去大半。

    没等她开口,漱玉又道:“今日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自然不能装作没听见。我要你去跟姑娘赔礼道歉。如若不然,明日就跟景公子说,打发你出府!”

    九桃道:“……是。”

    躲在背后听这话的厨娘本以为能看出热闹戏,谁知道这个漱玉是个面冷心脆的,还没吵起来就结束了。

    她撇了撇嘴,往柴房去了。

    漱玉只是面上没难为九桃,心里却一直记着那几句话,怎么琢磨怎么不舒坦。

    被迫入启都的是元蘅,如今被侯府下人说成外人的也是元蘅。就算元蘅不计较,她也觉得寒心。

    回雪苑的路上,她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宋景。

    宋景才从文徽院回来,还没进了侯府来,就被人给撞得头晕眼花。瞧清楚是漱玉后,他却笑了:“漱……”

    名字还没唤出来,漱玉却已经朝他行过礼后走了。他不解地挠了挠头,两步跟上去:“漱玉,你为何不理我!漱玉!”

    漱玉停下步子,直视着宋景:“景公子,你觉得我家姑娘该不该搬府邸?”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宋景抱臂而立,笑得如沐春风:“搬府邸做什么?”

    “就是,会不会觉得叨扰?”

    宋景反问:“这是什么话?”

    话锋一转,他的笑更浓了些,“蘅儿若是把我当外人,我可要伤心死了。还有就是,如果没有你在跟前,我可能睡不好觉。”

    “啊?”

    见她没听明白,宋景反而有些慌乱了。

    这些年的相处,他早就没把漱玉当作一个下人来看待了。想当初他因受到柳全的惊吓病重不起之时,都是漱玉在认真照顾他。或许那时的漱玉只是为了完成元蘅交待之事。但宋景觉得自己是那时对这个嘴硬面冷,但心又极软的姑娘动的心思。

    因漱玉说不喜欢他身上的酒气,他就再也没去过那些饮酒丝竹之馆,也从不在劝知堂备酒。

    漱玉喜欢刀,他就亲选料材,盯着人锻造一柄好刀赠与她,并准许她在侯府随时佩戴。

    漱玉不习惯热闹的场合,他就在每次府中兴办宴饮之时,许她出府采买,给她腾出一份清静。

    这些事他甚至不敢跟元蘅提起,总觉得是自己过于无耻,悄无声息地对旁人起这样的心思。他没喜欢过旁的姑娘,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对人好。

    偷藏于心的隐秘在此时莫名浓烈。

    见漱玉没听明白,宋景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于是褪去了吊儿郎当的神态,索性正色道:“我不愿蘅儿离开侯府,也不愿你离开。或许这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我……我对你的心思,你半点都察觉不到么?”

    忽如其来的情话。

    漱玉从头皮麻到了后脖颈。

    一个没认真过的纨绔公子,如今在她跟前说着自以为认真的话。漱玉无论如何也当不得真。早知撞到人后就该道歉完事,何必絮叨着问些有的没的。

    这下覆水难收,空余相对无言。

    欲言又止许久,她竟只是加快了回雪苑的步子。进门之后“砰”一声锁好了门。

    一转身,漱玉才发觉房中还坐着元蘅。

    元蘅悠然抬眼,将洗干净的笔放回笔架,看戏一般:“那不是我表哥么?我都瞧见了。”

    漱玉没理会她的打趣,随手抓了一把鱼食去喂瓷缸旁。鱼食一落,几尾鱼哄闹着挤来争抢。

    宋景的那些凌乱心思她不想提,身份悬殊在这里,自己罪臣之女,昭雪之前不配与人论风月,也没这心思,不然那岂不是空害人。她喂了鱼,问起:“你去哪里了?这个时辰才回来?”

    “校场。”

    元蘅言简意赅,“还听了件稀罕事,你要不要听?”

    喂好了鱼,漱玉往她跟前来坐定了。

    “去年青黄不接,如今也尚未至秋收,估摸着今年庄稼收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今日瞧见几个府兵模样的人在为难几个种田妇人,说今年的银子要提前折提前给。那片农田应当是归苏家的。可是今日却瞧见来收租子的是陆家人。你当如何?”

    乍一听,漱玉没明白。

    元蘅又继续道:“启都内田产更易要过户部,苏瞿就算是意图让与陆氏,也只能有心无力。毕竟闻临与陆家人要避嫌,这等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过户部不免会闹点动静出来,可是却没有。说明这是私易。”

    私易田产不算什么稀罕事,凡是有点农田置业的官员,缺银子的时候偷摸易出,不必经由户部走账,中间贪图些厚利薄利都是常事。只要不在都察院考核官员为政之绩的年份,大多数都不会暴露。

    可是这是苏家易与陆家。

    这就是稀罕事了。

    闻临对陆氏避之不及,如若不然也不会颇费周折地要娶元蘅。这几年他虽未再提越王妃之事,可这婚事耽搁下来,谁心里都不安生平静。

    苏家是闻临的母家,此刻与陆氏走得近,就是问题了。

    元蘅又道:“私易不好说,私赠也说不定。”

    漱玉怔了下,几乎脱口而出:“闻临与陆家人……他疯了不成?储位空悬,他还要逆陛下的心意?”

    “他可清醒着呢。就是因为储位空悬,他手中却毫无倚仗。与其赌陛下那点不明不白的心意,他情愿背靠纪央城好乘凉。就怕陆家人比他还清醒,到头来他被人卖了,还做着春秋好梦呢。”

    第59章 良宵

    苏瞿在朝中与陆从渊谈不上不对付, 只是兵部与都察院的往来称不上密切。同朝为官难免有交集,但这交集止于“君子之交”,至于是不是君子之交所有人心里也有数。毕竟隔着越王的关系, 苏陆着实尴尬。偶尔迎头碰面了互相行个礼,面子上顾了, 谁也不会闲的没事去查他们的里子。

    如今这田产就是里子。

    竟早就勾扯到一处去了。

    当年朝中从越王凌王中择选奔赴江朔的人选时, 闻临那般不情愿,各种推托, 好留在启都静候储君之位。谁知这两年多皇帝却没有提及储位半句话, 将他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晾在越王府。

    反倒是如今, 他看到闻澈手握数万江朔之兵, 还能凯旋回来, 留在这里, 他才恍然觉出自己当初的愚蠢。

    他留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而闻澈却实打实地自己握了亲兵。北成已非兴盛之年,兵权就是拿来说话的底气。

    而他若是不投了纪央城陆氏, 最后什么都得不到。他如今才看透皇帝的心意是最不要紧的,也是最没用的。凡是利器, 都得经手亲自磨出来才作数。

    旁人给的都是弃如敝履的钝斧。

    元蘅缓慢地饮尽一盏热茶, 手执笔蘸了朱砂, 在宣白的图纸上抹出一道鲜痕来:“只怕从此越王封地就要与纪央城连通了。造出一道墙来围着启都,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时燕云军还是俞州军,都对启都望而不及。旧时灾祸要重现也说不定。”

    “你是说……当年的谋逆案?”

    瞧着图纸上画出来的壁垒, 元蘅看向漱玉:“真以为那事是太后做下的么?没有依靠的深宫女人, 被陆家人当了替死鬼罢了。一朝未成事,陆家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若猜测是真, 陆家人真与苏家有什么勾连,那他们手中就又有了一个王爷,正如当年拿着闻泓做盾一般无二。人欲兴事,首先要寻个天地都认可的借口,最后再废掉这个借口。”

    漱玉吸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当年太后要扶闻泓登基,不是想让自己继续垂帘听政,而是陆家人拿闻泓做靶子?想称帝的另有其人?”

    “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子,一个太后,想称帝的自然另有其人。他们不在意有多少垫脚石。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壁垒形成之前,彻底隔断。”

    元蘅提笔,在那红痕上画下一个叉。

    瞧着那张地图,漱玉想起当年自己家的血案来,不免悲从中来,叹道:“可我们能做什么?又岂是落笔这般容易?你虽官至礼部,但行事却要比过往更谨慎了,一不小心就被都察院拿来做把柄。越王要依靠陆从渊,我们如何拦?”

    “为什么要拦?”

    元蘅轻挑了眉,“好不容易有人自取灭亡,我们可不能拦。就要静观其变,最后再给他们迎头一击,看着他们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那才有意思。不然他们就真会当衍州元氏,只是不足为惧的花架子了。”

    ***

    劝知堂中的烛火已经灭掉了几盏,而宋景还在安远侯的书房中没有出来。起初还会传出几声争吵,后来还有瓷片坠地摔成粉末的刺耳声音。平素在侯爷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宋景,除了年幼不懂事之时,从未违逆过侯爷的心意,更别说如此争执。

    府中人都不敢靠近,因为夫人身子不好,也没敢惊动,最后还是由九桃去雪苑请的元蘅。

    彼时元蘅已经歇下了,睡意朦胧间听闻这件事,只简单披了衣裳就跟着九桃一同去了。

    叩开书房门时,宋景正跪于地上,而膝头就是那些摔碎的茶盏,水渍溅得哪里都是,茶叶还黏在宋景的膝头衣料上。

    元蘅去扶安远侯坐下,轻声道:“外祖何故动这么大的怒?再怎么样,我瞧着表哥也像是知错了……”

    “我没错!”

    宋景猛然抬眼,泛青的眼底蕴着怒意,“我知道我不争气,但是侯府难道不就得益于我的不争气吗?我若如我父亲一般文韬武略俱现,那时爷爷你真觉得启都的十二卫亲军的调遣权,还能是侯府的么!世家纷争不休,安远侯府何以能免遭波折?你总也瞧不上凌王,又可知他敢若露出半点相争之心,就无法保全梁氏!我混账,但我不是傻子!”

    案上坚硬的砚台被安远侯拿起,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脚边,像是气极了:“我要你替我想了么!宋氏有你这种不肖子孙,已然是我的报应了!”

    砚台砸下来磕坏了一角,赫然露出丑陋的凹痕。

    元蘅轻轻走过去,将砚台拾起来,重新放回了安远侯的手边。

    “这里没你的事,回去歇着。”

    摁着眉心的安远侯头也不抬地轰人。

    元蘅没动,而是柔声道:“府中人有闲言碎语,说蘅儿是外人。如今外祖与表哥争执,连情由也不许蘅儿听了,可是外祖也这般觉得?”

    感情牌打得好,安远侯倏然抬眼:“谁传的这种话!”

    “谁传的不重要,可蘅儿瞧着外祖见外呢。”

    安远侯凝眉叹息,终于道:“这是什么剜心的话?我倒是情愿只有你一个外孙女,恨不得将这个浑小子活活打死!”

    他转而对宋景道:“我百年之后最放心不下你。日后你承继侯爵必为众矢之的。你怎能怪我提前为你筹谋,揣度我的良苦用心?啊?”

    兀自跪地生着气的宋景此时才闷声道:“若你为我的筹谋是给我定下亲事,要我日后依靠夫人的母家活着,那恕我不能应下!”

    “亲事?什么亲事?”

    元蘅总算明白了争执的原由。

    昔日她在元府与元成晖为了亲事争执时,她说的话比宋景的还要重。但她不明白,安远侯那时会体谅她,主动支持她退婚,而如今又为何逼迫于宋景?

    她伸手去扶宋景,但这人不肯动。

    元蘅只好道:“劳烦表哥出去,我与外祖有话要说。”

    大抵是争执了小半夜也气坏了,宋景起身时连双膝都是酸软的。幸亏元蘅搭了一把手,不然他连站起身都艰难。

    房中最后只剩下元蘅与安远侯。

    安远侯仍然摁着眉心,眼皮都倦怠地不想睁开。而元蘅却在他跟前坐下,抚摸着那块被砸凹了一个角的砚台,道:“外祖想给他定谁家的女儿?”

    “周仁远。”

    元蘅颔首,更确信了心中想法。

    宋景其实方才说的极对,甚至解了元蘅许多困惑。为何宋景分明有极好的天分,却始终不肯参加科举,亦不肯入武举,就这般不上不下地留在文徽院混日子。为何闻澈张口就是提封地,从未如闻临一般将储位挂在心上。

    不是不想,是不能。

    当年谋逆案过去,宣宁皇帝彻底亲政,将启都十二卫交由了平叛有功的安远侯。可是哪有从天而降的绝对好处?个中要交换的东西在最初就已经心照不宣地定下了。

    安远侯不能拥有一个出众的孙辈,待他百年之后,十二卫必须要能顺利地回到皇帝手中。

    可如今不是宣宁初年了,现在的北成四分五裂,群雄各据一端。若此时让侯府交还十二卫,简直是天方夜谭。没有了护身的东西,会比皇帝的记恨还要令人担忧。

    而周仁远不一样。

    周仁远是个文官,没有什么实权。他又是当今皇帝最亲信的老师。即便他即将致仕,但永远在皇帝那里留有情分。日后若侯爵和十二卫传至宋景手中,皇帝心生忌惮之时,也会看在宋景的夫人是周仁远的女儿,而网开一面。

    这是安远侯在给宋景备下最后一封保命符。

    元蘅一时感慨,却又道:“外祖的心意,表哥他终有一日会明白。可是成亲是大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蘅儿当初不愿被人安排,表哥也不会情愿。若日后冷落亏待了次辅大人的千金,岂不是罪过?”

    安远侯的眼角却有湿润的浊痕:“可我若不亲手将这小子安顿好,如何对得起战死沙场的霍儿?他就这一个孩子,临行前要我这个祖父照料好的……”

    元蘅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在此处与外祖讲。当今皇帝的身子也撑不住多久了,日后登基者或是闻临,或是身在封地的诸王,都说不好。他们可不会对当今皇帝的老师留什么情面。若真到了皇帝对侯府赶尽杀绝的那一日,周仁远又能挡住什么?”

    听了这番话,安远侯怔了下,视线落在元蘅手中的残缺的砚台上。

    掩面沉思许久,只听他长而慢地叹出一口气:“那当如何?”

    元蘅道:“藏愚守拙,以隐盛世求得安稳。时逢狭路相逢必有一伤之时,侯府唯一的生路,须得是自己辟出来的。”

    出了书房,夜色更浓。

    宋景还没回房休息,而是坐在廊下石阶上,在青苔处染上半身青绿。

    元蘅驻足在他跟前,故意调笑他:“周大人千金才如谢女,貌比西子。你得了便宜还不知,倔什么呢?”

    本以为她是替自己说话去了,结果听她这般说,宋景的火气陡然盛了起来:“蘅妹妹!我平日待你如何?你在这种时候卖我?我有心悦之人了,万不可能另娶她人!”

    “哦……”

    元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那你心悦之人是谁?我能帮你也说不定。”

    这下换宋景扭捏了。

    他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侧颊,从齿缝里闷闷地发出一句:“漱……唔。”

    听明白了。

    但元蘅想逗他玩:“漱唔?这姑娘怎么叫这个名字?”

    宋景急了:“蘅姐姐,你是我姐姐!我喜欢漱玉,喜欢好久了,不是拿她玩笑,我是认真的!你能帮帮我么?她都好久不理我了,迎面碰上转身就走。”

    他这番话说得也算真挚。

    这么久的相处下来,元蘅也自认为了解宋景的秉性。但今日宋景跪在安远侯身旁时说的那番话,又让她心生感慨。

    元蘅在他跟前坐下,微侧目看他:“你认真与否不是用嘴说的。表哥,漱玉永不可能抛下自己过往的一切,和你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想要陪着谁,就要有能力保护谁。你又凭什么?凭你写的错字连篇的策论,还是舞不明白的剑?”

    话不好听,但是宋景明白。

    元蘅继续道:“我方才也大抵听懂了些,景世子是想以一己之力,保全整个侯府。想法很好,但是你又可知?装作无能为力,和真正无能为力,是相去甚远的。你,是哪一种?”

    宋景怔怔地看着她。

    元蘅起身,面色的情绪更淡了:“表哥,她吃的苦够多了。我永不可能将漱玉托付给一个真正无能为力的人。你不想娶周仁远的女儿我理解,毕竟姻缘之事强求只得苦果。但既已知自己心意,你就得有能力自己稳稳地挑起这个侯府。”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听不懂就着实称得上是愚钝了。宋景依旧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略显烦躁地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发顶,低声道:“此事莫要与她提及。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不想再给她添烦心了。”

    还是个痴情种。

    元蘅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道理是那个道理,真要将侯府境遇讲与他听,还是要软和些。但既已说出,也没有收回的道理。元蘅只是轻拍他的肩,道:“事情尚未定,人家周姑娘还没松口要嫁与你呢。不要与外祖再争吵,实在不行你这几日去雪苑住。”

    雪苑?宋景摇了摇头,沮丧道:“漱玉肯定要烦死我了,她定然不愿见我。”

    元蘅被他气笑了:“外祖也要烦死你了。”

    回到雪苑之时,已经近子时。

    忽听树后有动静。

    漆黑的夜里只有一抹黯然的月色,称不上流光皎洁,但是亦能隐约辨明人影。

    何等熟悉的人影。

    “夜深私会,说出去成何体统?”

    树后那人被月色映出挺拔身形,从喉间漫出一声笑来:“那怎么办?白日不能见,夜深亦不能见,元大人好生绝情,竟半点不想我么?”

    与他对视一眼,尚能从他眸中看出些受了委屈的不平来。元蘅觉得自己在衍州时养下的那只小狗也常这副表情。但她没说,而是不理他径直往房中走去。

    房门推开,元蘅摸索着烛台想要点燃,却被人从后整个拥了个满。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胸腔中的跃动规律,通过肌肤相贴而更闷更清晰。

    “你怎么进来的?”

    单是被他抱着,她就已经乱了气息。

    闻澈将半边脸都埋在她的颈侧,散漫一笑:“我叩门了,漱玉放我进来的。你呢,夜深不在房中,上哪儿去了?”

    漱玉这个叛徒。

    在闻澈双臂微松的间隙,元蘅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因着没有灯烛瞧不清他的模样,她便轻手触摸他的眉眼,引得他一阵痒,笑着就要往后仰面躲开。

    “宋景闹脾气呢,与外祖争执得厉害,我便留在劝知堂说了会儿话。”

    提起宋景,元蘅想到他气极时说的话,无意提到一句说凌王是为了梁氏不敢有半点相争之心。这是元蘅头一回为面前这人觉得痛。痛意极轻但又如万蚁噬心。

    她放轻了声音:“你有很怕的事么?”

    果不其然闻澈还是一副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贵为王爷,还能怕什么?”

    他永远不会对她说。

    所有人都看得到世代中立的衍州元氏意味着什么,意图拉拢靠近之人不在少数。就连明锦都曾明确地对元蘅表示过,希望能得到元氏的助益。

    可闻澈半句也没提过。

    闻澈甚至从未道过自己的担忧。

    好似他强撑着一副不结实的甲胄。

    绵密的吻逐渐变了味道,莫名沾上了无边的情/欲。最后不知是谁撞倒了什么,重物落地发出巨响。若要搁在寻常,住在隔壁间的漱玉定会过来问话,而今夜却格外安静,没有任何人来。反而是元蘅窒息一般喘着气,在夜深中笑了声。

    薄汗融脂粉,夜风侵罗衣。

    闻澈将她抱得紧,却不肯再有旁的举动。

    “殿下。”

    他不喜欢她总是公事公办,私底下也要这般唤他的样子,所以没应声。

    “阿澈……”

    闻澈浑身都禁不住地一颤,贴着她的额头叹息:“你唤我什么?”

    果真奏效。

    元蘅重复道:“阿,澈。”

    甚少听到她这种语气,将他的名字细慢地咬出令人难以克制的缠绵。她大抵是明白自己有多美,所以每一分刻意贴近都在旁观般偷瞧他的反应,又如胜券在握。

    “——不行!”

    闻澈阖上眼将呼吸匀了,松开她就要走。在手已经触及房门之时却被元蘅从身后轻扯了袖摆,只消回头瞧上一眼,就能看到猫儿一样的人露着毫不遮掩的清亮双眸,模样看着可怜。

    “阿澈要走了么?”

    连声音也可怜,谁知她是故作之态还是真的如此,闻澈的脑子混沌一片根本什么都听不出来。元蘅的指尖卷着他的袖摆,轻巧地将他整个人都推到了门边,再退无可退。而这回换成了元蘅轻吻他,从颈侧游移往下至衣领,直到衣衫系带一松,当年在纪央城的感觉再度席卷了他。

    这些年他连做梦也没敢这么想过。

    清冷如斯的丽人,会在清醒之时主动亲近于他。

    “元蘅,不行。”

    他说不全话。

    元蘅声线黏润:“我又没想旁人。”

    他听懂了。

    当年的争执原由不过就是,那一晚元蘅心中想的是旁人。而今夜她却说,此刻没有饮酒,她在想他。

    那道曾割断两人情分的裂痕,被人轻柔地双手覆上。但他却心软了,将她抱得更紧,深吸了一口她衣物上馥郁的熏香,道:“但不必如此。”

    不必你俯身来就我,我亦会追寻你。

    元蘅却缓缓抬了下巴,双眸映上月光,晶莹如玉。她道:“与什么都无关。你不要想那么多。那夜你离开启都之时,我在城楼上望了好久。后来看不到了,就觉得或许世事向来如此。阴差阳错,爱恨分别。可你还是回来了……”

    城楼之上?

    闻澈浑身一颤。

    他离开的那夜,狂风乍起,暴雨如注。他没顾得上回头看,却不知有人在城楼之上遥送他的背影。他以为的不辞而别,是元蘅的送别。

    心里疼痛如针扎。

    可是她唇边却仍是轻淡的笑意。

    “阿——”

    澈字尚未出口,闻澈似忍无可忍地单手握了她的后脖颈,不容推拒地回吻过去,用夜的潮热驱散这些年分离的寒霜冷雨。

    也只有过曾经那一夜而已,还因为醉意最后只记得凌乱。可如今不同,她身上的半/褪的寝衣就是撩拨,齿缝里溢出的每一声都是蛊/惑。

    她成了浓雾中开出的一树桃花,被炽烈的雨打落一地,又被人高高捧起,抛向云端。

    最后那雾气被她的眼眸尽数收去,化成难耐的湿润。

    元蘅咬着他的衣襟,连声音都被碾碎,只剩下断续。

    过往闻澈总睡不好,午夜梦回时常觉得心口缺失一块,赫然露着丑陋的疤痕,连他自己都无法触及慰藉。直到如今,他将她压回了柔软的床褥之上,而她的藕色双臂还与他纠缠。

    那一刻,缺失才被填补。

    一夜浮沉梦,谁也没睡安稳。

    帐外的天色还早,点滴着又落了雨。

    与上回醒来之后人没了踪迹不同,此刻的元蘅正闷在他的胸口睡得沉。鬓发尚且微湿,衬得她肤色更加透白,仿若稍一施力就要落下痕迹。

    他像是还没从梦里清醒,着了魔般迷恋着怀抱元蘅的滋味。指腹从她的额头抚下,途径细眉,最后移至她眼底那片因为没睡好而落下的淡青痕迹。俯身细碎地亲吻她,痴迷缱绻。

    尚睡得熟的元蘅挣了下,没挣开,最后一口气喘不匀直接醒了过来。

    是她先勾的人没错,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向来待她温柔细致之人,昨夜却如风卷残云,半点温柔都不见。

    “醒了?”

    元蘅翻身背对着他:“没醒。”

    再不想理他了。

    元蘅这回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可这决心在他的碎语中融化了。这人不厌其烦地附在她耳边说话,温热的吐息钻进耳中,引得人浑身都麻。

    晦暗的晨时万籁俱寂,散落一地的衣物看得人面红耳热,幸好清冽的风吹透床帐薄纱,将燥意驱了个干净。

    “闻澈……”

    “嗯?”

    他还吻着她的耳后。

    元蘅道:“你讲一讲当年,你为何会被赶去俞州的事。坊间传闻众说纷纭,但我想听你说。”

    闻澈动作一滞,哑然一笑:“此刻提那些晦气事做甚?”

    “是晦气事你如今觉得无所谓,还是你不肯跟我提?”元蘅终于转过身来,如拥抱的姿势将他圈住,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闻澈无奈笑了,终于妥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何必装可怜?明知我看不得你这副样子。只是那些事太无趣,说多了惹人厌,索性从不提起罢了。”

    摸到枕畔的素色束发带子,元蘅便拿闻澈垂散的头发缠着玩,顺带听他说话。

    “你也知道,我父皇年幼时登基,幸得陆太后抚育。陆太后垂帘听政数年。可是我父皇不愿她再过多干涉,也不想陆氏外戚过于权盛,便想着收回权力。陆太后还政也算干脆,但自那以后陆氏就没了依靠。但彼时陆太后手中尚有十二卫兵权。后来她谋逆,欲扶我六弟弟闻泓登基。闻泓那时太小了,正合适为人傀儡。”

    “嗯。”

    元蘅不小心把束带系了个死结,正想办法拆开,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后来纪央城兵乱了。本以为是陆氏兴兵与陆太后里应外合。但不多时启都之乱被你外祖平定,陆氏竟进献了姜牧的头颅。还奉上了姜牧与太后往来密谋的书信,自说大义灭亲,围救陛下。”

    听到姜牧的头颅,元蘅解死结的手顿了一下,但仍旧没说话,又应了一声。

    “接着的,就是后来谋逆案的平定。调遣十二卫的权力被父皇交给了你外祖,而姜牧被满门抄斩。再然后……他与我母后离心。”

    元蘅问:“因为闻泓?”

    “是。因为太后欲扶闻泓登基,父皇认为此事我母后必知晓内情且参与。但没有实据,只能将她暂且幽禁庆安宫。接着,就是你爹……”

    元蘅笑不出来。

    当时的元成晖与姜牧关系极好,但姜牧平白落难,他为了保下元氏一族,只得与陆家站在一起,被迫写下奏折,对梁氏落井下石,试图与陆家人一同将梁氏拉下来深渊来。

    “我气不过!我母后对父皇一往情深,断不会参与谋逆。但父皇不信,还冷待她。那时我在气头上,在宫宴之时借着酒意闯了大殿,将他……将他好一顿骂……”

    闻澈思及此处笑出了声。

    元蘅也笑了:“骂的什么?”

    “嗯……薄情寡义,宠信奸佞,诸如此类的话罢。”闻澈抓了把头发,看着上面缠成死结的束带,“当时宫宴上满朝文武皆在,我也就是饮了酒壮胆,如若不然也不会那般莽撞。”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

    好似这一切只是一场笑闹。可陆太后死了,姜家覆灭了,余下的罪名都要梁氏担着,都要庆安宫的皇后担着,都要闻澈担着。

    可那时的闻澈也才十几岁。

    俞州地偏,但他去得义无反顾,哪里有半点后悔的模样?他分明是堵着一口气心甘情愿去的。皇后在深宫他无能为力,但他只有留在梁晋身边,才能真切地护住自己的舅父,那个为北成立下汗马功劳的良将。

    良将不该被猜忌。

    皇帝将皇子放在自己猜忌的将帅跟前,是要看梁晋是否真的有不轨之心。

    而梁晋却为闻澈磨出了一身硬骨。

    闻澈继续道:“但我最对不住老师。他因为我的莽撞,被迫辞官入了文徽院。他为我担了责,我才得以有今日重回启都的机会。”

    元蘅道:“闻澈,不想那么多。他做这些,不是为了给你制一个枷锁。如果被困住了你就想一想我。我在你的牢笼之外,你得出来,才能找到我。”

    他画地为牢数年,也总是自得其乐。可那些晦涩难言的话终于有人听了,那人还朝他伸出手,要他找到她。

    闻澈垂眸看她,终于缓慢地明白今日她为何执意要听他说这些。她是要闻澈在今日把陈年痼疾扒开,然后由她抚平。

    神佛观音是否普渡众生他不清楚。

    但元蘅救了他。

    他的视线黏在她的唇上,终于无法抗拒此种吸引,将吻覆了下去。牢笼之外的馈赠馨香馥郁,没有人会愿意再退缩逡巡了。

    他会找到她。

    无论是多少回。

    就在衣衫半解之时,元蘅终于分出一丝清明,将他作乱的手按住,“天快亮了,府里的人都要起了,你快些走。”

    快些走?

    闻澈困惑不解,兀自气笑了,掐着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质问:“你赶我走?那我们算什么?私会偷/情?”

    元蘅还装作深思熟虑了片刻,犹自疑惑道:“不行么?”

    “不行!”

    闻澈轻咬了她一口:“元大人好薄情。”

    元蘅忍着笑意用食指轻抬他的下巴:“凌王殿下,你现下真的该走了,若被我外祖发现,侯府不要了也得打折你的腿。”

    闻澈不悦,闷声不答。

    正此时,门却被敲响了。

    是宋景。

    “蘅妹妹,醒了么?想了一夜,有桩事还是要跟你说。你开开门……”

    第60章 使臣

    宋景的声音赫然响在房门外, 元蘅顿时翻身捂了闻澈的嘴,连呼吸也放轻了。

    骤然被元蘅捂了嘴不许出声,那点不平和委屈登时充斥着心头。好好的情之所至, 如今看起来更像是见不得光的私会了。门外就是宋景,可他偏要将她的手握住, 去亲吻她的唇。元蘅愤愤然掐了他, 不许他胡闹,之后便故作才睡醒般扬声与宋景说话。

    “还未起身, 表哥有什么重要之事就这么说罢。”

    门外的宋景似乎犹豫了, 半晌才道:“不行, 再让人听去了那可怎么好?我就在此等你。”

    总是有分寸的宋景此时却固执得过分。

    传来的衣料摩挲的声音, 能听出宋景此刻就在房门外的石阶上坐下了。他怎么偏生就要在今日闹, 元蘅此时才明白万念俱灰是什么滋味。

    才坐起身来, 元蘅的衣角就被闻澈轻轻扯住了。这人怎么在这种时候粘人得令人牙疼。元蘅取来他的外衫, 将他兜头裹住,从拔步床上拉起来, 往窗边去。

    闻澈不解,眉头皱成一团。

    元蘅轻手推开窗子, 示意他从这里翻出去。

    翻窗离开?

    凌王殿下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昨夜扯着人不许走的是元蘅, 今晨给他开个窗子让他悄悄离开的也是元蘅。万般气愤之下, 他将窗子合严实,用气音道:“元大人, 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啊?我不走,今日若被他发觉了, 我明日就来下聘, 正合我意!”

    “下什么聘!你这种时候浑起来是不是?”元蘅想去再开窗,却被他整个挡住, 最后只拦腰抱了回来。挣扎无果,她只得妥协说句好听的,“阿澈……”

    闻澈依旧一脸不悦:“好听之时是‘阿澈’,不好听之时说人犯浑!元蘅,究竟是谁在犯浑?下什么聘?你就没想过和我成亲么?分明都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最后四个字被他压低了音,但面上仍旧被烧灼着,不怎么好受。这边还没从缱绻的诉衷情中剥离出来,门外那人又开了口。

    “蘅妹妹?”

    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应道:“表哥稍等。”

    应罢宋景,她重新看向闻澈,压着声音:“还不是时候,至少今日不行。你若是再闹,我以后决计不再见你了。昨日外祖与宋景争执得那样凶,侯府还有的要事要处理,你就先别添乱了。凌王殿下大恩大德,今日先放过我罢。”

    怎么跟哄孩子一样?

    跟闻澈比起来,好像她那混账弟弟元驰也没那么不懂事了。

    闻澈剑眉星目生得俊逸,向来疏朗的眉在此时蹙起,少了些许温润气后添上莫名的狠戾。他不耐地朝房门看了一眼,最终收回目光,握了她的脖颈将她吻住。

    不是厮磨,是泄愤。

    被吻得想笑,元蘅与之分开示意他真的该走了。闻澈这才将自己的衣物一样样穿戴整齐,推开窗子轻盈地跃出了。

    目送闻澈真的已经走出之后,她才简单地整理好鬓发和衣物,确信自己没什么不妥之处后去开了门。

    宋景就坐在石阶上,身上还是昨日那件袍子,连膝盖处还隐约可见跪地的污迹,可见他是真的一夜都没有歇下。

    他闻声回头看向元蘅,沮丧道:“我就是太没用了,爷爷才会想着给我定下周家的女儿,希望日后有人能护下我罢?可是身为侯府世子,却要凭借夫人的母家才能保命,是否太过于废物了?蘅妹妹,你说若我从现在起每日随外祖入营中操练,是否就能担侯府的担子了?我若是够争气,就能娶自己心悦之人罢?”

    竟是这些话。

    自己琢磨不明白还执意要来敲她的门相谈?

    但想来这些事实在是困扰他,不然也不会翻来覆去地想。过往十匹骏马都拉不回的纨绔公子,竟为了漱玉琢磨到这种境地。

    一直宽慰宋景了有小半个时辰,他才算稍微好过一些。他说得口渴,正准备去斟茶润喉,视线却落在元蘅的脖颈处,狐疑道:“还未入夏,便已经有蚊虫了么?”

    没明白他的意思,元蘅朝铜镜看了一眼,才惊觉闻澈竟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淡红的痕迹。

    一时羞窘,但在宋景跟前却千万不能被他看出端倪。元蘅从容地将衣襟拢紧,装作附和:“是啊,蚊虫扰人。”

    “正好九桃制了好些驱蚊的香囊,我让她给你送些过来。”

    这话说得分外诚恳真挚,元蘅干咳着点头应了。谁知宋景又听出了什么,问:“又犯了旧疾么?怎的嗓子还哑了?”

    元蘅:“……”

    真是一大早就撞邪。她就从心放/纵这一回,结果着千百年不来一趟雪苑的宋景偏就将她逼得退无可退。

    兴许是太心虚,无论宋景说什么她都觉得是意有所指。无奈至极,只得借口漱玉快要起身了,这才将他哄走了。

    ***

    年初江朔的那场战事已经平定,赤柘部与西塞的之人也与北成订下休战之约。虽不怎么熟悉西塞,但是依照对赤柘部的了解,他们的狼子野心绝不甘心止于此步。加之西塞的王子尚在启都为质,西塞无论如何也不能高枕无忧。

    果不其然,西塞遣了使臣赴启都。

    宴饮定在四月最末的一日,若是能在宫宴上谈得拢,便能将西塞王子放回去。虽说不能随意放虎归山,但是若能拿出较好的交换筹码,皇帝看起来也不是不情愿。

    但说起来,闻澈大抵是要回避的,不然沙场上的劲敌在宫宴上相对,只怕不只是西塞会尴尬难堪,闻澈估摸着也静不下心气来与他们“详谈”。朝臣也怕随意惯了的闻澈会在宴席上动怒,最后什么也谈不了,还要闹出一场乱子来。

    这些话不消说,闻澈也知道避讳。他并不想上赶着去看他们的晦气脸。

    元蘅身为礼部官员,于西塞使臣没什么交集,也用不着她来多言,便只静坐于席间。

    西塞派来的使臣不似赤柘部人那般威猛高大,体格相对薄弱许多,甚至参拜皇帝的步子都甚为虚浮,像是西塞王特意挑选的弱不禁风的使臣来此,好借此示弱,救自己的儿子回去。

    大概这位使臣没领悟到西塞王的用意,不知天高地厚地端出莫名的优越来,举手投足皆是金贵。

    本就瘦得尖嘴猴腮,偏还要扬着脸睨人,好像若不如此,就无法给西塞立下威名。

    半点不记得自己是来救人的。

    倒像北成求着他们来的。

    “贵部使臣,为何不拜蕙妃娘娘?”

    兵部尚书苏瞿先开了口。

    而那使臣却道:“不是才拜过贵朝皇后?在我们西塞,为王者,止娶一妻。”

    言下之意却是指桑骂槐,羞辱皇帝昏聩无能。大殿上就这般静了下来,苏瞿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多说这么一句话,这下直接惹得皇帝不悦。

    西塞使臣就是自恃北成畏惧边患,知晓皇帝不会轻易动他们,所以这才显得嚣张了些。即使是王子如今尚在人手中为质,但使臣也知道宫宴只是走过场,王子他们早晚是会放回来的。

    他们环视一周发觉闻澈并不在席,也并不多问。毕竟这两年多的战事磋磨,他们对于闻澈的用兵手段已经足够熟悉,即便是尚未亲眼见过真容,心中也还是畏惧多上几分。

    好不容易能趾高气昂一回,不用瞧见这人正好免得扫兴。

    龙椅与群臣座椅相隔甚远,众人瞧不清楚皇帝的神色。只听高位之上那人低咳一声,道:“开宴罢。”

    流水之宴,歌舞升平不绝。

    那使臣就轻靠在椅背上,食指还随着曲子屈起,再落在桌案一角,态度尤为轻慢。直到他的目光穿透纱袖舞动的舞姬,落在对面的元蘅身上。

    元蘅感受到了这束视线。

    她唇边抿起一丝得体的笑意,微抬下巴朝使臣点了下,算作礼节。

    可那使臣却似微醉,倏然起了身,拨开舞姬踉跄着走了过来,停在了元蘅的身边。

    席间之人纷纷瞧过来,而元蘅却站起了身,面上仍笑,眸色却是冷的。

    “怎么?使臣大人找我何事?”

    “女官!”

    “我知道你……”

    “是元氏女!”

    “元,元成晖的,女儿!”

    使臣的中原话说得本就不算顺溜,沾了点酒后便成了大舌头,咬字更含糊了起来。虽说不清晰,但他的声量大,整个宴席之上的人都能听清楚。

    若说跟西塞结了仇的,除了闻澈就要数元成晖了。当年衍俞琅三州尚未划分开来,燕云军也担驻守琅州的指责。而琅州便在北成南境,与西塞毗邻。逢上灾荒之年,或者发了大水,西塞便颗粒无收,只能靠着与琅州通商来勉强糊口。

    通商最易生不轨之心,琅州周遭的城池不少被洗劫一空的。西塞与燕云军摩擦不止,自然也熟悉燕云军的将领。元成晖那时立功心切,下了狠劲收拾西塞。挨了好一顿揍的西塞就这么息声数年。

    也就看着如今元成晖年迈病弱,他们才敢再度猖狂。

    若不是自家王子落在了闻澈手里,只怕他们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本分下来。

    而在宫宴之上瞧见昔日劲敌的女儿,使臣自然要羞辱一番出气。

    他低头捏了元蘅案前的酒盏,拎着酒坛子就给她满上了。澄澈的酒液甚至漫出杯沿撒了一地。

    他端起酒盏,袖口都被酒濡湿大半,而元蘅不动声色地后退了稍许。

    将酒递向元蘅,使臣道:“我们西塞人,瞧不上贵朝花架子似的达官显贵,但唯独敬元氏,敬元氏之女!你不会推拒这杯酒罢?”

    好一副冠冕堂皇的说辞。

    分明是在借此话暗报私仇,顺势吹捧恭维元氏,贬低朝中权贵,好给元氏树敌。皇帝尚还在席,如何能听这种“唯独敬元氏”的话来?

    元蘅道:“对不住,在下病体未愈,不能饮酒,怕是要辜负使臣大人的好意了。”

    “诶!元氏将门,怎会生出病秧子来?我不信!你不要推辞!”

    说罢,他将酒再度递过去。

    忽地,那位本不该出现在宫宴上的人却来了,两步走至使臣跟前,轻手夺去那盏酒,眼尾的笑意很轻,却瞧得使臣毛骨悚然。

    “本王配不配饮了贵使这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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