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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夜宿

    元蘅在原地站立了许久, 觉得酒意分明醒了,却又希望着自己还醉着。

    房内女子的哭泣几乎一刻未停,让人听着抓心挠肺。而闻澈却只有方才低低的那一声, 之后便再无声息。若不是格外熟悉,元蘅几乎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 停在了门前。

    纤细如葱白的手轻抚上门框, 单单是站在这里,便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克制和心力。半晌, 她正欲施力推门, 却发觉这门被锁上了。

    是从外面锁上的的。

    那种铺天盖地的震惊情绪缓缓退去, 元蘅捏着这枚铜锁, 恍然清醒过来。

    正逢上漱玉找了过来。

    在漱玉看来她只是静站了片刻, 随即两步走了过去, 将漱玉腰间的佩刀一把抽了出来, 不待漱玉反应过来,便一把劈开了门栓。门坏了, 铜锁如同虚设一般坠在了地上,滚在了元蘅的脚边。

    她将刀扔回给漱玉, 双手推开了门。

    房内的熏香暧昧呛人, 是有人刻意调制的情香。元蘅下意识用衣袖捂了口鼻。

    轻纱帷帐中躺着方才低泣的女子, 一瞧见有人闯了进来,这女子怔愣片刻, 以锦被掩面痛哭了起来。

    元蘅认得她,是裴江知的二女儿。

    拔步床上只有这个裴二姑娘。

    没有闻澈。

    元蘅回神看了一圈, 才在角落里看到扶额而坐的闻澈。

    他一身宝蓝广袖长袍严整, 人看起来却似有病容一般。在元蘅进来之前,他正费力地揉按着自己酸痛的鬓角, 面上的疲倦烦闷根本遮掩不住。

    闻澈初始听到人推门也很震惊,直至看到是元蘅,那种情绪便更浓烈了。

    他起身想要走过来,脚步却虚软无力,几乎是踉跄着过来将元蘅拥进了怀里。

    元蘅没推开,也没出声。

    他想解释,又不知眼前的乱象该从何解释说起。他只是想抱住元蘅,说一句:“我,我没有……”

    漱玉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看到了拥在一处的两人,当即红了耳侧背过身去不看。

    若是仔细去看,元蘅的眼尾还带着红痕,像是方才劈门而入,已经是她压抑了许久的冷静。

    她推开闻澈,微微仰面看他,迟钝许久才轻声道:“待会儿再说你。”

    说罢,她走向拔步床上哭泣的女子,将自己的外衣解了下来裹在女子身上,轻手抚掉她眼角的泪痕,声音放得比方才还轻柔:“裴二姑娘是么?别哭,没有旁人来,你且安心跟我讲一讲发生了什么。”

    裴二姑娘哭得断续,根本不能停下来好好说话。元蘅知道闺阁女子尚未嫁人,结果被人与外男锁在一间房中,内心有多恐惧。

    元蘅抚了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我……”

    裴二姑娘将元蘅的安抚听进去了,才抽泣着出声:“我是爱慕殿下,但……”

    闻澈在一旁听得心中慌乱,担心被元蘅误解,想要凑过来解释。谁知元蘅只是回眸冷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再过来了。

    元蘅抚着裴二姑娘的肩,声音又低了:“但是怎么?”

    “但不是我让人锁的,也不是我让人搁的情香,不是我……”

    她只是在房中歇息,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时便瞧见了误闯入房中的闻澈。惊惧之余那情香便被人从外吹了进来。

    早就听闻裴府的千金生得一副好姿容,如今眼眸含着水色更是楚楚动人,细嫩柔滑的肩颈上铺着如瀑青丝。想来是这浓郁的情香的缘故,烛火一映,她的颊边尽是艳丽的霞色。

    元蘅小心地给她裹紧衣裳,回头交待漱玉去请郎中,还嘱咐一定要避开府中宾客,不要此事外传。

    元蘅扶起这裴二姑娘,道:“先离开这间房。我若再来迟片刻,只怕推开门的就不是我了。”

    再来迟片刻,只怕闻澈与裴二姑娘同处一室之事就能传遍启都。那时为着姑娘的名节,可不是要即刻完婚,谁还听辩解之言呢。

    照顾裴二姑娘一直到深夜,元蘅才空闲出功夫去见了裴江知。有人想要暗害下手,冲的就是裴府和凌王,自然没有瞒着裴江知的道理。

    裴江知震惊之余是自责,竟不知自己忙碌儿子的婚事,没有注意到女儿出了这样的事。

    宾客尽散,而裴江知却一脸沉色地端坐堂中,审问着今日看顾裴二姑娘的下人。

    在家宅中险些出了这样的事,甚至还攀扯到了凌王,就算是裴江知盛怒,此时也要连连向闻澈赔罪,摆明这一切并非是自己所为。

    原本裴二姑娘心仪凌王之事就在启都不算秘闻,谢女檀郎也算相配,只是闻澈却一直没有什么回应,每每听及都只是浅笑而过。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定会有不少人觉得,是裴江知想要攀附皇家,不惜做出这种无耻之事。那时女儿和裴府的声名将尽然扫地。

    像是这些事都与自己无关一般,元蘅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中的吵嚷,以及那些下人的哭诉。余光能看见闻澈总是望向她,而她始终没有看回去。

    裴江知顾及女儿的名声,不愿当众处理这些事,只道让他们各自回府去,来日定要查清是哪些人做下的浑事,给王府一个交待。

    才说罢,元蘅起身便走了。

    被浓烈的情香浸染那般久,加之酒意未散,闻澈想要快步追上元蘅,却实在是脚步泛酸虚浮,没挪动两步便头痛欲裂。他扯了束发的玉冠,头发松散开后便觉得好受许多,继续快步追过去。

    元蘅上了马车之后,马车并没有走。

    漱玉和徐舒都自觉地退避了。

    一把掀开车帘,闻澈这才真正对上元蘅的目光。今夜杂乱事多,元蘅一则是顾不上他,二则是心中闷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此刻看向闻澈的时候,才终于后知后觉出几分不高兴来。

    闻澈掀袍上了马车,就坐在她的跟前。

    方才在房中嗅到那样的香气,元蘅只是觉得浓烈。现在闻澈靠得近了,那丝丝缕缕的香暧昧缠绕,氤氲在逼仄的车厢中,翻腾着令她觉得心浮气躁。她抬手将车帘掀了起来,任由外面的清风吹进来。

    闻澈声音压得很低,听着有几分可怜:“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别闷着不理人。”

    “没有生气,被人所害又不怪你。”元蘅的眼神落在车外的海棠树上,声音又缓又轻,却搔得他心间一片柔软蜜意。

    闻澈仍品出她几分别扭而生硬的情绪来。

    他将染了香的外衣解了下来,只余单薄的里衣,顺手将元蘅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方才元大人一刀将门劈了,看起来可不像没生气。”

    劈门……

    元蘅气糊涂了,竟将这件事给忘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元蘅露出一双眼睛看他,冷笑道:“又不是门惹的我。”

    跟猫一样,已经落进人怀中了还要伸着爪子示威。这猫似乎不喜人抱,两下便挣了出来,将自己被抱乱了的衣襟理好,游刃有余道:“是我来早了,殿下险些就要有王妃了。坏了好事,殿下莫生下官的气就好。”

    “我没王妃。”

    闻澈的手滑向了她的腰际,顺着曼妙的曲线轻抚了一下,趁她不经意便将她重新箍紧了,两人再度贴合在一处。附在她耳边的吐息已经发烫,像是被火灼了一般。

    “有的人若始终不给正经回应,那我宁可永不要王妃。我与裴二姑娘之间清清白白,而那人,睡了我,亲了我,转头就走,什么都不认!”

    他的吻落在元蘅的耳垂上,流连曲回:“你说她这是何意啊?”

    闻澈的手炙热,所触及的每一寸肌肤都烫得异常,那仍存的香气又浅浅浮了起来,萦绕在两人的吐息之间。

    若是摸准了闻澈的脾性,其实这人好对付得很。元蘅使坏一般凑了上去,两人的唇就隔着一丝缝隙。忽如其来的举动惊着了这人,他心中一慌,往后退了些许。

    果真。

    元蘅道:“闻澈,我不高兴。”

    这般直白地表露情绪,闻澈呼吸一紧,再难掩欣悦之色,一手将车帘放了下来,另一只手则稳稳地将元蘅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如同抓住了梦中久候不开的桃花树。

    闻澈贴着她冰凉的脖颈,像是宋景养的那一只黏人的狸猫一般,小心又谨慎地瞧了她一眼,试探地问:“那怎样才能哄你高兴?”

    那日在凌王府的喉间轻吻,间隔了这好些日子,闻澈也没咂摸出个什么滋味来。如今两人车厢中残存着情香的味道,那种恍惚又再次传遍了四肢百骸。

    一个不慎,衣带在纠缠中成了一个死结。

    元蘅终于笑了,眉眼间带着灵动狡黠。

    闻澈按捺着,笑叹:“你故意的?”

    元蘅则捡起地上掉落的闻澈的外衫,不容推拒地裹住他,音调带着难得的愉悦:“凌王殿下,这里是当街……”

    ***

    烧热的水落入浴桶中,凌王府中的下人送上干净衣物之后,便都低眉敛目地退了出去。

    屏风之后,两个人影几乎重叠。

    元蘅不由分说地将闻澈外边的衣裳给褪了,连推带搡地催他沐浴:“你身上的味道不好闻……”

    一路上她都想说这句话,但是斟酌再三还是说不出口。直到眼下屋中只剩下了两人,那种隐秘的不快才再次侵袭了她。

    就是不好闻。

    闻澈的外衫带子还没扯开,他却笑言:“马上就洗掉。蘅儿,让我抱一会儿……”

    太腻人了。

    但是这一句“蘅儿”却将她的心弦骤然拉紧绷直,如同符咒般令她浑身僵硬。闻澈没有这般唤过她,但是容与会。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声音和称呼,让此刻的甜软的氛围尽数撕裂。

    元蘅忽然撇开了距离。

    “怎么了?”

    元蘅不知道。

    她看向闻澈时,心里是乱的。这段时日她沉溺于闻澈的情意里,使刀劈开那门时心里也是闻澈这个人。

    大抵是在意的。

    就是在意,别无解释。

    她微踮起脚尖,在他湿润的眼睫上落下细密的吻,试图将自己拉进如今无端的欲海之中,再也想不起曾经那些所放不下。

    元蘅想从镜花水月中出来,她希望递给她手的人是闻澈。

    元蘅的声音发颤:“不好听,别叫我蘅儿。”

    闻澈不懂,但是应了。

    “今夜还要回侯府么?”

    他被吻得呼吸乱了。

    元蘅蹙眉:“闻澈!”

    闻澈却忽然笑出声来,道:“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明晨与你一同用早膳。暖阁收拾好了,不会有旁人知晓,今夜歇在这里,好不好?”

    被人倒打一耙的滋味不怎么样,但元蘅羞愤之余将他的衣带再次缠成一个死结,微微发怒:“滚去沐浴。”

    ***

    夜间落了场雨,晨时便已停了。

    元蘅踩着长了青苔的石阶回雪苑时,天际已经露了一抹白。尽管她步子轻,还是惊动了一夜没睡的漱玉。

    漱玉瞧见她回来,一言不发地转身去了小厨房,端出一小碗温了许久的汤。元蘅将领口的衣料拢紧,接了汤。

    “姑娘如今什么事都不跟我讲了,若非昨夜瞧见,还要瞒我几时?”

    也许是觉得自己一大早就兴师问罪太冲,漱玉终于让自己的问话软和了一些。

    捧着热汤啜饮一口后,元蘅温声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漱玉道:“那就从昨夜说起,姑娘竟不回来,想来是那温柔乡绊人啊!”

    元蘅:“……”

    她觉得漱玉大概是误解了什么,但这一时半刻也不是解释这种事的时候,便只得转而问,“对了,那人呢?”

    “捆了扔柴房了。这人闹了一夜,幸亏后来我将他劈晕了,不然肯定要惊动侯爷。”

    元蘅点点头,将汤碗搁回托盘上,朝着柴房去了。

    雪苑本就清净冷寂,素日里侯府下人都知晓不过来打扰,柴房更是少有人来,即使是上了一夜锁,也没有人发现端倪。

    元蘅推门而入,看着被捆缚了手脚躺在地上的那人,转身去舀了一瓢水,兜头泼给了他。

    呛了水,这人连声咳嗽着转醒。

    醒后他愣神许久,旋即又怒起来,大声嚷道:“我是裴大人府上的人!你竟敢私自用刑!”

    元蘅淡淡地纠正:“还没开始用。但要不要用,要看你嘴实不实诚。”

    那人浑身被冷水泼得僵硬,身上的衣裳已经被粗绳捆出血痕。他忍着疼痛,颤声斥责:“我是裴大人的亲信,你一个小小侍读,凭甚囚我在此!”

    元蘅厌倦他这般嘴硬,霜雪般清冷的眸子轻淡扫过他身上的伤痕,伸手摩挲着短刀的刀尖。就着清晨熹微的光,这刀刃映出一片寒芒。

    “谁指使你做的?交待清楚。”

    那人不言,铁了心要耗着。

    元蘅将短刀抛还给漱玉,神情倦怠不耐:“他不说,断他一指,断到他说为止。”

    第42章 清梦

    没想到元蘅是认真的, 就在漱玉握了短刀走过来的时候这人慌忙跪地求饶,模样好不狼狈。

    漱玉停了手,用刀划过他的侧颊, 道:“老实说了,饶你不死。”

    “是苏瞿苏尚书!是他拿着小人的妻儿老母相挟, 要我帮他做事。他要我提前钉死二姑娘房中的门窗, 偷换了给凌王殿下的酒,趁他醉引他前去, 锁上门再放情香……都是他逼迫的, 求元大人不要饶小人一命, 求元大人饶小人一命……”

    元蘅眸中闪过异色, 但仍稳了声息, 继续道:“诬陷朝廷命官, 诏狱的刑罚你可都得尝一遍了啊。”

    “绝非诬陷!绝非诬陷!小人若说句句属实实!他说, 凌王为顾及二姑娘的名节,绝不会大声张扬, 只许一刻钟,让小人谎称二姑娘不舒服, 将府中人引去……此事就成了。”

    原本还想着撬开这人的嘴要费些功夫, 没成想只是拔了刀便将他吓破了胆。苏瞿实在是看人不清, 如此好交待的人也敢拿来用。

    元蘅还得换了衣裳去应卯,没工夫在这里跟此人耗。

    于是她交待了漱玉几句, 将此人再度捆好扔回了裴府去。苏瞿要害的是裴江知的女儿,如何惩处和思量, 自然得交给裴江知做才算稳妥和万无一失。

    这一忙便忙到了傍晚, 雨后的楼阁笼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如浸了墨汁的山水画。

    才踏回雪苑的门, 便听见说前院来了人,特意找她的。一问,才知道是闻临。

    说起闻临,自从她高中探花后,这人便主动应允了退婚,再没有纠缠过人。可今日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元蘅自认为跟他没什么事可谈。

    她捏了捏自己的肩颈松缓疲惫,一步没停地往前院去了。

    闻临依旧端得一副温润如竹的君子模样,坐于竹席之上,手中还捏着一枚白玉棋子,神色认真地看檀木棋盘之上那下了一半的棋局。好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可只有元蘅明白,不过是方便示人的皮囊罢了,揭开来看,内里不一定什么样。

    “来迟了,元蘅请罪。”

    元蘅吩咐人上了茶,便抿着得体的笑意坐在了他的跟前。

    闻临落子,破局,道:“元姑娘的棋艺果真精妙,本王思索良久才得以堪破。”

    元蘅看了身旁漱玉一眼,不咸不淡道“是漱玉下的。”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将闻临接下来的奉承话都噎了回去,面色几度变化才折出来牵强的笑意,继续附和:“元姑娘身边的侍女都有如此棋艺,那可真是……”

    他实在编不出话了。

    元蘅拨了拨茶盏之上的浮沫,实在是忙碌一日口渴至极,便一饮而尽,搁下空盏:“殿下今日来是有何要紧事么?”

    “没有便不能来见你么?”

    闻临模样诚恳,“你我之间何时如此生分了?”

    元蘅:“……”

    何时熟悉过呢?

    “你不知道,当时听闻你殿试高中,本王有多高兴!只是当时母妃不悦,逼迫本王退掉婚事,错过与你的那段缘分,如今想来,懊悔不已……惟愿你肯再给本王一次机会,这回绝不负你!”

    好一段声情并茂,就差带涕泣泪的真挚话语。若给旁人听去,不知又有多少人说元蘅薄情。

    元蘅看破了他的心思,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若是不愿去江朔,元蘅可以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今日这般感天动地的话,日后实在不必说了。”

    如今皇帝和朝臣都在商议去江朔的人选。各路将军择了一遍,还有不少提议从皇子中择一人前去的。一来是可以历练,二来也等同于直接选出了留在启都的储君。

    皇帝问遍内阁,最后问到了元蘅的头上。

    其实意思很清楚,元蘅曾带兵戍守衍州,对用兵之道也算熟稔,比起那些高居庙堂摇笔杆的文官,元蘅倒是有几分经验,说的话也更为可信。

    而今日闻临前来,就是要吹这个风。

    见元蘅通透过人,闻临心中喜悦几乎再藏不住,但仍不想破坏了倾诉衷肠的气氛,想要继续:“我就知道你对我是有心意的……”

    闻临的舅父苏瞿陷害裴江知的女儿和闻澈,是想要闻澈赶紧娶了妻,好赶去封地。如今闻临又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想让闻澈去江朔戍守疆境。

    层层设计,生怕疏漏一点能让闻澈钻到什么空子,打乱闻临的储君之路。

    真是好生辛苦。

    看破不说破,元蘅笑着恭送了闻临离开。

    他才走,元蘅面上的笑意就隐了下去。有人用心良苦,可是她还不清楚,不清楚闻澈想要的是什么……

    一转身,她竟瞧见闻澈靠在屏风后,懒怠而散轻漫地扬着笑意,可是眸中却含着不快。

    是不快,元蘅能看出来。

    她一步都不多留,当即就往房外走,结果被他抢先一步合上了门,直接将她压在了门框上。他衣领处的清雅的香气她头一回闻到,想来是他来时特意熏过衣。此时这香气如游丝般缠着人,无赖又强硬。

    身上的官袍宽大不合身,元蘅早就想去裁剪,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候,如今被这人叩住手腕,被衣裳缠住挣不开时,她才后悔起来。

    该早些去改衣的。

    被他微抬了下巴,温热的吻夺取了她的喘息。

    “虽没人,也不该放肆。”

    闻澈分开稍许:“没人的时候,你常见我皇兄么?”

    终于明白了他发什么疯,元蘅笑着:“你身上的味道好酸。”

    “我才沐浴过,熏香是我仔细挑的,哪里酸?”

    闻澈以为自己被嫌弃了,还伸开手臂仔细嗅了嗅,确定无异。

    不仅是疯子,还是个傻子。

    元蘅的手轻抚在他的领口,低低道:“不是陈年的佳酿么?”

    雨天的日暮房中昏暗,侍奉的下人都不知退到何处去了,可见都是闻澈计划好的,就为了在这里堵她的退路。

    这侯府,他越发如入无人之境了。

    闻澈这才听明白,按了她的手后闷闷地笑了:“那确实是酿了有一阵了,都快酸死了。求元大人怜惜……”

    元蘅抽回了手,替他理好领口,笑而不语。

    “听闻你今晨绑了人?”

    果真坏事传千里,这事竟然这么快就传进闻澈的耳朵里了。

    元蘅不答。

    闻澈觉得她好生可爱,笑问:“裴江知都气炸了也没找到人,你是怎么逮住他的?”

    元蘅如实道:“那夜我扶着裴二姑娘出去,瞧见草丛后面有动静,当即就让漱玉去逮了。若是当夜就在裴府对峙,他是死活都不会说的。不如绑来吓上一吓,这不都明白了?你得罪人不自知就罢了,日后出门在外小心稳重些也不行么?你这个混账如何我管不着,别平白毁了人姑娘的名声。即便是你最后娶了人家,也叫人议论纷纷。”

    “元大人教训的是,铭记于心。”

    闻澈叹道,“谁人都知裴江知最疼爱他这个女儿。苏瞿与我不睦,设计我就罢了,还攀扯裴江知。原本裴江知是闻临那边的人,如今往后却不一定了。”

    元蘅道:“蠢人就会办这种迂回还不讨好的事。留着裴江知这个内阁首辅,比把你赶去封地还要有用。苏瞿蠢,闻临也不见得聪明。”

    说到赶去封地,闻澈不由得想起这几日朝中的传闻来。

    都说皇帝要择人去江朔,听闻还特意问了元蘅的看法。只是元蘅的答话似乎并未讨得皇帝的欢喜。

    自打回了启都,闻澈就再也没有过问朝中政事,铁了心要做一个不成器的闲散王爷。吃喝玩乐消磨人的意志,亦能保命。但是日子久了心中的不安却会愈加浓重。本就不是什么安稳的盛世,北成不情愿多一个废物王爷。

    闻澈问道:“听闻父皇抛给你一个难题,你怎么作答的?”

    果然还是问了。

    的确是在元蘅的意料之中。今日闻临来此是这个目的,闻澈既然躲在此处,自然将方才的话中意都听明白了。

    朝中人都这般想——谁离开启都,就意味着谁再也无缘储君之位。

    元蘅轻拽着他的领口,让他俯下身来凑近她,两人的呼吸缠得更近,将吻未吻。

    闻澈道:“美人计?怕我不高兴,算是哄我的么?”

    “所以你不高兴了?”

    元蘅的指尖冰凉,挨着他脖颈上的皮肤,带着酥麻的痒,“你该不会也觉得,留在启都的人就能顺利即位,安安稳稳做皇帝罢?”

    他掐着她的腰将她抱离了地面,搁在桌案上,任她垂下眼睫看着自己,他旋即将方才的吻压实了。怀中的温香软玉还生了玲珑心思,若要旁人看来便是心机深沉,可落在闻澈眼中却成了烂漫的肃杀和无辜的艳。

    “若是这样得来的储位,我可不要。”

    躲避战乱偷来的安闲,闻澈咽不下去。

    元蘅似乎是笑了,在这样毫不避退的情意中坦然回应着:“那样娇生惯养的越王,骑术射艺只停在打猎和炫耀的程度上,让他去江朔……还是别害人了。”

    “不愧是元大人,不偏不倚满心都是天下人安危。但是元蘅,你可为我谋想一二了?我若走了,得好久见不到你……”

    本以为他说的谋想,是让元蘅为他的前途谋想。

    谁知这厮却是在发愁不能相见。

    被他气笑了,元蘅道:“凌王殿下,你可为你自己谋算了?眼下此事还未定,你若不愿,还是能有回旋余地。我瞧陛下那意思,不情愿放你走呢!”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没问元大人,我问元蘅。”

    那日他在门外,不慎听到元蘅与沈钦的对谈,说及元大人和元蘅与人的交情。

    而此时,闻澈只想知道元蘅的想法。

    闻澈今日所穿的织锦交领处有皱痕,元蘅伸手抚了两下,没抚平,却被他握了手,逼迫着给一个回答。

    她自知蒙混不过,倒也多了坦诚:“梁将军手中能随意调遣的只有俞州军。可是俞州军却不能离开俞州。如今江朔的兵权只是暂且交由他,陛下想要收回只在一念之间。被收走江朔兵权的梁晋,你觉得还有何可忌惮?届时只凭借俞州那两万兵,够跟谁争的?北成望族稍微站在一条绳上,就能吞没梁氏拥有的一切,毁了你凌王所能倚仗的所有。”

    闻澈没应声。

    她继续道:“赤柘来犯是早在预料之中的。陛下要择人去江朔,明面上的理由是担心梁将军分不开身,实则是想从中择出最适合交付江朔兵权的人选。如果一定要有那样一个人,为何不能是你?没有兵权的储位争它做甚?除非你想做傀儡。”

    闻澈接话:“那倒是,北成不缺傀儡,历代皇帝都是。”

    “你问我怎么想,我想的就是,无论这储位陛下属意于谁,我都不想让这些掣肘于你。缚之高位由人敬拜,却只能空空看着北成乱到下一个百年,岂不可怜?”

    闻澈喟叹一声,摩挲着她莹白如玉的耳垂:“说的还是太公允了。元蘅,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哄一哄我么?”

    自己的心上人,向皇帝谏言推他离开。再怎么是为他着想,闻澈都难免心中不悦。

    元蘅挑眉:“想听什么好听的?”

    闻澈竟真的思索起来:“想听你说,你舍不得我,不愿我离开你,否则你就要整日以泪洗面,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这人还挺能设想。

    亏得元蘅还认真地听了。

    她轻身跃下桌案,挑帘离开前还很重礼节地道了句:“告辞。”

    第43章 容与

    苏府就在启都的西南角, 不沿街巷,平日里显得分外清冷。因着挨近的是原先姜家在启都的废弃宅子,规制比苏府要高上些许, 因此逢上刮风下雨,都会有多年未整修的废弃瓦片砸落下来, 隔着不怎么高的墙细细碎碎地落进苏府。

    苏瞿才从兵部衙门回来, 看见这样的景象便心中烦躁。

    晦气得很。

    才吩咐了下人去整理,老门房便上前说裴江知来了。

    瞒着裴江知做了伤他女儿名节之事, 苏瞿心里虚, 但想着再怎么如何裴江知也不会当即扯破面子, 否则此时就会去越王府要个交代, 而非往他这苏府来了。

    苏府会客的正堂中搁着一口不大不小的瓷缸, 里面搁着消暑的冰块。因着入夏后燃香太过于闷热, 便改放了水果。天热果子易腐, 苏瞿才掀袍踏进正堂便嗅见了异味,当即发怒指责下人办事不力, 轻慢首辅大人,将果子撤下去了。

    没等裴江知发作, 苏瞿便先发了一通脾气, 摆出一副很是敬重裴江知的模样来。如此, 裴江知就算是有天大的气,此时也不便再直言了。

    苏瞿拜过裴江知后落座, 一副不知原由的模样:“今日大人怎有空拜访寒舍?”

    裴江知实在高兴不起,冷冷道:“苏大人的府上若是寒舍, 那何处才算高门?”

    话里话外都是找气生, 可是苏瞿只当听不懂。

    他道:“挨着姜家旧宅,晦气不堪。您瞧这一下雨便掉瓦片, 实在是不堪其扰。早些日子我便报给工部,可是工部却说旧宅不能动。裴大人,您说这姜家犯下滔天大错,为何陛下却不许拆掉旧宅呢?”

    裴江知不明白他忽然提及姜家是何意思,敷衍道:“苏大人慎言,这些事是陛下明令禁止不许私下提及的。”

    苏瞿抿唇笑了:“苏某没当大人是外人,这些话才放心说与您听啊。当初太后谋逆,您真觉得她会放着自己的母家不用,转而用姜牧?这案子的确是没人再审,难不成是陛下心中无疑虑么?这姜家案是不是冤案,谁又能知呢?只不过苏某听闻,蒙了冤的人会逡巡世间不肯离去,所以这掉瓦片,才更晦气了……”

    虽是说得模棱两可,但是裴江知的指节却不由得握紧了些。

    “你的意思是……”

    苏瞿道:“陆家在纪央城的兵力是刀刃,直指咽喉啊。陛下动不了陆氏,宁可让姜家蒙冤。您在朝中又与陆从渊不睦……若大人一时糊涂站错了哪边,届时谁来救您?您与越王殿下亲近,此事朝中人尽皆知。若将女儿嫁与凌王,便能助越王殿下一臂之力。凌王看在二姑娘的面子上,亦不会伤您分毫,岂不美哉?”

    话说得无比好听,但是裴江知深知,苏瞿又岂是那种无私为他考虑之人?

    他情急道:“那你也不能……我姑娘尚未出阁,那凌王又惯是个混账,但凡毁了名节又没成事,你让我姑娘如何活?苏大人,就算你是好心,又岂能在我府上做这种事!未免太不把老夫放在眼中了!”

    苏瞿认错倒快:“此事是苏某思虑不当,万死难辞其罪。但是裴大人也想想,何乐而不为呢?多个凌王这层关系,便是多条退路不是?如若不然,越王一旦没能成储君,无论是因陆从渊还是凌王,您这首辅都当到头了。”

    出了苏府后。

    裴江知在姜家旧宅门前驻足了片刻。

    旧时牌匾已破败不堪,连燕子都不在檐下筑巢,清清冷冷。一阵风吹过,忽地,院中传来瓦片坠地的声音。

    他想起方才苏瞿所说的,蒙了冤的人魂魄会在世间逡巡不去。

    裴江知顿时后脊发冷。

    他身旁的侍从问道:“大人真的就信了苏尚书的话?”

    “巧言令色,躲避我的指责罢了。你当他真的会那么好,处处为我着想么?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一心忠着闻临,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们只想着留在启都就能做储君,却没想过,去了江朔的人能得到二十万江朔精骑的调遣之权。陆氏又是凭什么趾高气昂?只因为在北成,兵权才是威。”

    苏瞿和闻临都是看着聪明,那他不妨顺着应了,让他们继续以为聪明也好。

    ***

    “你如今就这般怠慢本王?”

    闻澈快步走过来,一把揽了宋景的肩,折扇重重地落在他的手臂上,痛得宋景皱眉。

    宋景停下步子,无奈地将他的手拨下去:“我说殿下,虽然侯府从未拦过你,但你这不让人通禀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府中住着女眷呢,你像不像话!”

    女眷……

    这不就巧了,若不是有这位女眷,他指不定八百年不来一回安远侯府。

    这话自然不能当着宋景的面说,也太伤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了。

    闻澈似笑非笑地拍了他的肩。

    在侯府中,宋景与老侯爷住在一处,而老侯爷向来中立,对闻澈的态度恭敬中带着不耐烦。若非是今日元蘅还未回府,闻澈自然不会日日守着劝知堂,不知何时就触了霉头,被老侯爷阴阳怪气一番。

    没有名分,见面都不方便。

    闻澈轻叹一声,与宋景一同入堂中去了。

    一直等到天色擦黑,面前那盘棋他下得毫不专注,捏着玉子迟迟不落,被宋景反杀了好几回。

    “哗啦”一声,宋景将棋子丢回檀木棋奁,指尖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棋盘,饶有兴味地问:“心思全然不在棋局上,今日不是来找我的罢?”

    指间的玉子落定,闻澈抬眸看向窗外。

    雪苑的灯烛亮了。

    明灭的烛火映着有碎纹的窗纸,摇晃间让闻澈想起晦暗的天色,如玉脖颈上泛起流光般的白皙。一朝梦醒,梦中人便已在怀间,那种滋味何须言说。

    闻澈欣喜,搁下残局就要往外走,还不忘回头看了下宋景:“猜得真对,待会儿再来寻你。”

    宋景这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人究竟是怎么好意思,在方才说自己怠慢他的?

    才回了雪苑的元蘅,还没来得及坐下休息片刻,门便被叩响了。

    不必问是谁。

    封好信纸,她抬眼看过去,看着今日没束发,长发披散于肩侧的闻澈。他安静地倚在门口看着元蘅收拾,大有元蘅若不主动唤他,自己就坚决不迈进房门半步的气势,装作一副最守礼节的模样。

    元蘅笑了下:“喜欢站,你就出去站上两个时辰。”

    闻澈这才迈腿跨进门来,坐在她跟前,看着她提笔在信封上书写。

    “给谁的信?”

    “元媗。”

    “元媗是……你那妹妹?”

    元蘅颔首,终于将信封好,压在了书卷之下,下一刻天翻地覆,她被闻澈拦腰抱入了怀中。不知道为何,闻澈像是抱不够一般,每日非得贴着她才能安心。

    虽说烦不胜烦,但终归是自己招惹的,元蘅也忍了。

    闻澈微微喘着气,捏着她的下巴,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唇角:“给我个名分。”

    元蘅的呼吸乱了:“还不行……”

    “为何不行?”

    见个面都不能光明正大的苦日子,闻澈是一日都不愿忍了。

    元蘅的手按在他的衣襟处,指腹似有若无地轻抚上丝绣的纹路:“我要走的路还长,可不想让旁人觉得,我是凭借着凌王殿下,才在朝堂上站稳的。”

    “那怎么?”

    闻澈一把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元大人以国事为重,还要我等到暮年,才能与你有个结果么?”

    “你就这般不信我?我就非得到了暮年,才能立足朝堂么?”

    元蘅反捏了他的下巴,颇不讲理地质问。

    闻澈却不吃这一套:“那也久。”

    元蘅抽回被他攥紧的手,轻搭在他的肩上,带着一丝无辜的撩拨,轻踮起脚,贴近他的耳边,道:“只是暂且不方便旁人知晓罢了……凌王殿下这怨气冲天的可怜样,给谁看的?”

    “给你看啊。”

    闻澈低笑一声,“都见不得光了,还有谁能看?”

    过往元蘅就知道,他倒打一耙阴阳怪气的功夫很是精炼,今日又见,才觉得此等功夫他已至登峰造极。

    早在很久之前,闻澈便听说元蘅擅画,向她讨要过很多回,元蘅都自称画技拙劣没有松口。

    今日元蘅心虚,觉得偶尔退几步倒是也没什么不可的。她微微唔了一声,指向自己藏画的多宝格旁的木箱,道:“自己挑,别来扰我……”

    闻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看她素手执笔,皓腕微动落笔写下簪花小楷,不由得心中一动,连方才闹脾气的不悦都淡了,化成一湾明镜似的春水,伊人一照,便似雀跃般流淌奔涌:“哄人还哄这么生硬,打发谁呢。”

    元蘅停笔:“爱要不要。”

    可惜凌王殿下最识时务,沾点好处就停,绝不会借此缠闹。他两步便走至了木箱旁,在成堆的画作卷轴中挑拣着。

    “可以让我带回王府慢赏么?”

    他展开一副水墨山水画,觉得有些意思。

    前几日安远侯交待给元蘅的边防战报,她已经全部看完了,可荐的应对策略她已经用朱笔写在了战报的边角处,好给安远侯解忧。

    此时她正要给安远侯送去,便转身潦潦看了闻澈一眼:“你随意。饮过茶你便早些回府罢,我去见祖父,可能得说到夜深了。”

    闻澈满心都是那些画,简单地应了声便继续挑拣。

    一只毛色花白的狸猫越过窗子,险些扑倒了案上那只虾青瓷瓶。闻澈忙不迭去扶瓷瓶,之后将狸猫抱好,教训似的轻拍了它的后脊,道:“你这猫,打碎了瓷瓶,你蘅姐姐又要生我的气!”

    这猫是宋景养的,名唤皎月,平素养得很是娇气,翻东西是常有的事。

    闻澈将它抱在怀里,继续翻看画卷,忽地瞧见方才瓷瓶下方竟然有一个暗格。轻轻打开,里面是整整十几个画轴,均以绸带系好着,能看出保存这人的珍重。

    神使鬼差地,闻澈将“皎月”放回了桌上,一手抽开了画轴上的绸带。

    绸带随即落地,画卷展开之初露出一句诗来——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①

    再开。

    画中人一身利落玄衣,玉带、袖口、甚至是眉眼,都是精心勾勒而成,与其余潦草所作的山水画截然不同。

    山水青翠,桃花漫野。

    闻澈转身看向“皎月”,炫耀一般晃了晃画轴:“皎月,瞧见没,你蘅姐姐偷偷画我呢……她……”

    话说了一半,闻澈忽然看到不太对的地方。纵然画中人身形与自己一般无二,可是他的颊侧有一颗不怎么显眼的小痣。

    闻澈没有。

    他的呼吸滞了一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说不上什么滋味。

    “想来是误画上的罢……”

    闻澈随手拆了其余的几个卷轴,却发现无论是哪一幅,都有那样一颗痣,朱笔点就,显眼夺目。

    就这样一颗小痣,却似一块炽烫的烙铁,虽画在宣纸上,却又像顺着闻澈的指尖,烫进心口。

    他认出来了,画中是燕云山。

    是燕云山上无边无际的桃林。

    画的落款都是元蘅,但是却多了两字——容与。

    容与容与容与……

    每一幅,都是容与

    闻澈的指尖已经变成了冰凉的。

    最后一幅,是翻腾的衍江水,以及岸边的玄袍少年。

    还有另外的四个字。

    ——思君不及。

    第44章 误解

    茶碗中的清茶已经凉透, 但是却没有人动。倏然,碗盏落地碎成片,还有些溅在地面上掉落的画作上。那颗鲜红的痣如同被瓷片划破后渗出的血珠, 画中如仙的君子霎时看起来惨淡清凄。

    徐舒急切地叩门,却没听到应答。

    自打闻澈怀抱着几卷画轴回府后, 便将自己锁在了房中, 无论他怎么唤,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他不大明白, 今日是与元蘅争吵了么?以往两人争吵的次数也不少, 却从未见过自家殿下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殿下, 你闷在房中好生让人担心, 你与我说一说, 到底是怎么了?”

    或许是被徐舒问得紧了, 房中的闻澈才开了口, 平日里说起话来声音如金似玉清润温和的人,此刻却沙哑难抑:“让我静一静。”

    或许只要静一静。

    只要静一静便能想明白, 元蘅是在意他的。那句“思君不及”或许已是前尘往事。

    可是那些过往的疑虑此时蜂拥着席卷而来。

    他不是头一回听到容与的名字了,之前他没有在意, 如今想来, 当初在衍州的帅帐中, 元蘅挑开帘子便扯住了他的衣袖,那般好看的眸中却含了湿润。

    她唤的,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他与容与究竟有多像呢?

    连他自己看到画像都险些认错了。

    元蘅那日所将他错认的那个故人,就是容与?就是这个精心绘就的画中人, 以及那刻骨疼痛难忍的——思君不及。

    “好一个思君不及!”

    闻澈挥手将所有的画拂到了地上, 垂眸看着满地的容与。

    笑的、手执经卷的、挽弓的……

    多精巧的画,多用心的笔触, 多遗憾的璧人……

    闻澈面色惨白,甚至站不太稳。可却又笑出声,灼烫的泪滴落在画卷上,晕湿了画中人的衣角。

    故人……

    他是被错认成的故人。

    “你将我当作他了对么?元蘅 ……”

    漫长的自我责问,那种痛感却愈发清晰,闻澈根本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哑着,缓缓蹲下来抚着那些画,“我只知你心冷,却未料想你心狠,藏着这样一柄温柔刀,要生生剜死人……”

    “他平素怎么唤你的?叫你蘅儿对么?所以你不许我这么唤你,是也不是……”

    空寂的房中,碎落一地的瓷片,一片狼藉。而闻澈就这般问着,问着这些他无法当面对元蘅问出口的话,最后只变成自问。

    回答他的,是“思君不及”。

    ***

    赤柘部异动越发明显,此次西塞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太安静了反倒不对劲。为了提前预备,筹集开战的粮草辎重,朝中忙得不可开交,翰林院亦是如此,连要做的事都比寻常多了不少。

    忙了一整日的元蘅直到日暮才终于得空饮了碗热汤,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听人说闻澈病了,连皇帝的召见都推掉了。

    分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会忽然便病那么重了。

    元蘅心中不免多了挂念,将手头要看的文书迅速地翻拣了一遍,处理好这些琐碎之事,才抽出空来让人备了车去王府。

    徐舒瞧见元蘅出现,惴惴不安一天的心才终于沉下去了:“您可算来了,我险些要去侯府寻了。”

    拢紧披风,她蹙眉:“病得很重?”

    “没有。是昨夜殿下从侯府回来时,面色难看极了,今日将自己锁在房中一步不出,水米未进。我也不敢问啊……”

    徐舒说得很是委婉,甚至不敢问元蘅是不是昨日在侯府两人有什么口角争执,生怕一不小心又添把火。

    关于昨夜,元蘅只记得她去劝知堂前,闻澈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她的画作。等她回雪苑时,人已经走了。

    见徐舒这般小心谨慎,她终究没多问,便轻车熟路地往闻澈住处去了。

    轻叩了门,没人应声。

    元蘅便道:“是我。”

    房内有了些动静,但只是片刻便再度归为沉寂。元蘅继续叩门:“你有事就跟我说,不要自己闷着。”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

    闻澈仍旧是昨日那身衣裳,墨发凌乱地散在肩侧,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憔悴。

    徐舒知趣地退避了。

    元蘅碰了他的手,惊觉盛夏时分他的冰凉,声音放轻许多:“究竟怎么了?对我也不肯说么?”

    “呵……”

    闻澈的轻笑中含混着自嘲般的冰冷,微抬眼皮:“那你肯说么?”

    “什么……唔……”

    元蘅被他按了后腰,稍一施力揽进怀中,急躁而凶狠的吻便在一瞬吞没了她。她受不住这般急迫的对待,可是如何也挣扎不出。她这才明白这人平时都留着几分力,而发起疯来,元蘅在力气上根本不占上风。

    “闻……这是,外面……”

    闻澈终于停顿稍许,忽然将她拦腰抱起。

    腾空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往房中走去:“如你所愿。”

    细碎而有力的亲吻,让人根本无法推拒。柔情蜜意一概没有,如同凶狠的报复。直到被按在冰凉的书案上,衣带被撕毁,无暇美玉般的肌肤被吻得轻颤,元蘅才闷着一口气,抬手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将闻澈扇得足够清醒。

    元蘅的眼泪都被折磨了出来,急喘着斥责:“你今日疯了不成!”

    闻澈终于放过她,走向不远处,从地面上捡起一幅画,在她面前缓缓展开,让她瞧着上面所画之人。闻澈的眼尾分外的红:“我还有哪里不够像,你说出来,我可以学。学到与他一般无二,让你满意为止。”

    那一刹那,元蘅的心几乎停了。她从没想过让闻澈看到这些画。她将画夺回来,声音颤着:“谁许你翻我的暗格的!”

    原以为她会解释什么,却只听到这句话。闻澈有些许期待的心回落,沉下万丈深渊。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忽然笑了,胸腔起伏震动,笑声如同刺人的利刃,轻巧杀人于无形。

    闻澈知晓,他等同于在自戕。

    那春日的桃花枝,本就不是要他来折的。是他一头闯了进去,执意要占为己有。如今游人有意,落花无心,他才惊觉,就算是桃花,刺人之时也真是痛极了。

    元蘅此刻才低头,看到地上除了被闻澈强行剥掉的外衣,还有数十画作,各种情状的容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若非情真意切,何以能不厌其烦地绘着同一人。

    闻澈漠然地说着:“他叫容与,是么?”

    “是你的……心上人。”

    说出心上人三个字,而元蘅却没有反驳的时候,闻澈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

    “在衍州初遇那日,你拽着我的袖子唤的故人名字,就是他,对么?”

    “我应当与他生得极像……”

    依旧没有听到反驳。

    闻澈继续道:“若不是我看到了,是不是你至死都不会告诉我?我被你当成另外一人……”

    “没有!”

    元蘅矢口否认,像是忍耐许久后的崩溃,“我从未,从未将你看作他。”

    闻澈一如既往地走过来,将她的泪痕抹去。拇指指腹的薄茧擦过她细嫩的眼角,生疼。

    终于,他问出最后一句话:“你从未将我认成他,好……”

    “可是,那夜呢?纪央城的那一夜……”

    元蘅猛然抬眼,却一句话说不出。

    闻澈像是没了情绪般重复地问着:“那一夜,你抱我,亲我,解开我衣带,与我缠绵无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还是他?”

    见元蘅没有答话,闻澈追问:“你说啊,说你心里想的是我。元蘅,你只要肯说,我就信你……”

    日暮薄风送来淡雅的荷香,是闻澈特意栽种的荷花。因为清风阁上遥遥望下去的时候,他心里便有这么一句话——玉人如芙蕖。

    如今芙蕖盛开,玉人却在他的面前,崩溃落泪,连双肩都是抖的。

    无端的沉默,无涯的刺痛。

    闻澈忽然松了一口气,他那样爱慕元蘅,从梦中到梦外,却从未料想到如今这样,清冷不堪折的花,在自己面前落泪,诛的却是他的心。

    不知安静了多久,闻澈将方才扯掉的她的外衣拾了起来,自顾自地给她重新穿上,系好衣带,整理成她方才来时的模样,轻轻道:“对不住,方才是我冲动了……”

    她眼角的湿润,又是给谁的眼泪呢?

    闻澈甚少见到她的眼泪。

    第一回是在衍州,水雾朦胧的泪眼,口中说要见故人。

    第二回是在纪央城的客栈,喝醉了酒就糊涂着说想他了,一边吻他一边落泪。

    还有今日。

    想到这里,忽然就连贯起来了。原来她不是冷淡难近,只是没碰上能拨开她心弦之人。

    闻澈推开房门,朗声唤了徐舒。

    徐舒忙不迭从别院跑来。

    闻澈回眸看了一眼房中的元蘅,她还在原地没动,也没有看向他,无尽的沉默尽是他所猜测的东西。发觉那些画有一整日了,可他就是不敢去问她。

    就是怕现在这个场景。

    他甚至想过,像元蘅这般好的人,有人早在他之前便心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他若因为这个闹别扭生气就着实幼稚不堪。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那人并非已成过去,或许就丝丝缕缕地化在了他的身上。元蘅看向他时,有几分是在看故人呢?

    眸中神色复杂,他只淡声道:“徐舒,送客罢。”

    第45章 暂别

    回到侯府之时, 元蘅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侯府正门停着车马,还有侯府下人正牵着马匹由侧门而入。

    她掀开车帘下来,觉得车马倒是眼熟。

    门房小跑了过来, 低声道元成晖来了。

    事事都赶到了今日,元成晖连原本的入启都述职都推掉, 如今竟还愿千里迢迢赶来这里。

    元蘅的心坠了下去, 许久才稳住声息,正色道:“马不必往侯府牵。”

    “可……元将军都来了……”

    在侯府, 元蘅待下人向来很好, 可今日却平白添了凌厉, 周身冷似霜雪般的气息让门房不敢靠近, 甚至不敢再问下去。

    元蘅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道:“近日侯爷都宿在了军营中, 景公子今晨也回文徽院了, 是谁自作主张,让人随意入府的?”

    温凉的嗓音, 敌意未褪。门房一时语塞,低声认错:“原以为是姑娘的父亲, 不是外人。”

    “可他拿我当外人。”

    元蘅再度看向那些车马, “不必牵入府中了, 他坐坐就回去了。”

    衍州距离启都千里,元成晖一时未歇地赶来, 门房哪里会想到这父女有这般深切的仇怨,连在这里夜宿都不许。门房称是, 便将牵入马厩的骏马又牵了出来, 随意在府外找了地方安置。

    入了内堂,元蘅才发觉宋景在此。正与元成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宋景明显不耐烦, 但为着面子终究不能说什么。

    元蘅挑帘入内,与元成晖对视片刻,什么都没说,坐在一旁看向宋景:“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宋景显然很为难。

    他又不能当着客人的面说,是安远侯不想见元成晖,特意派人将他从文徽院叫回来,让他简单待客。

    宋景素来纨绔,即使待客哪里不周到,说了什么不大好听的话,元成晖也无法计较。

    他支支吾吾道:“学业不大忙,司业准我告假一回。”

    元蘅接了侍女递上来的茶,这才缓缓抬眼看向元成晖:“父亲怎么有空入启都了?身体可康健了?”

    这等客套敷衍的话,元成晖一早就料想到了,只是真到了和女儿如此生疏的地步时,他心中又有了悲戚之感。

    元成晖尴尬地笑了:“入启都哪里有什么理由,左不过是好久没见你了,来看望。身体,已然大好。”

    “是么?战事一起就病重,战事一落就大好,父亲的病况也甚是有趣。”元蘅唇边的笑意不达眼底,轻抿了清茶,“元蘅在启都很好,今日看了,也该回了。侯府中是没什么待客之处,元氏旧宅已经收拾停当了,父亲今晚可以住过去。”

    听罢,元成晖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他想发怒,却又觉得在宋景面前不合适,便迂回地说有私心的话与元蘅讲,希望宋景退避。

    谁知宋景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舒舒服服地靠回椅背上,一手还摩挲着雕花木椅上的纹路,喟叹一句:“您是蘅儿的父亲,我是蘅儿的兄长,私心是一样的。有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讲的呢?说罢,我就在旁听着……”

    “呵……”

    元成晖果真不再遮掩,指责道,“蘅儿,你如今是觉得,攀上安远侯府,就可以不再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中了么?你若不是姓了元,真觉得在启都能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么?”

    虽他初抵启都,但亦明白元蘅夜深才回府,是因为去了何处。

    分明凌王与他有隙,可女儿却执意悖逆于他。若不是看在宋景还在此,他定要与元蘅论个明白。

    宋景忍无可忍,起了身便争辩:“哦,想来这科举,是元将军替她考的了?平乐集也定是你修的!如今翰林院中都没有闲言碎语,难听话却都让你这个父亲说了!她若是不姓元,兴许还没那么多人针对于她,日子不知好过多少!”

    两人就这般争吵起来。

    而元蘅却一直坐在远处没说话。许久,她轻轻地笑了。她缓慢地起身,像是已经不堪其扰,眉眼间一片冰凉。

    “父亲,我们谁欠谁多一些,我此时不想争论。但我不觉得你该在这里,在安远侯府,理直气壮地争吵。”

    元蘅格外地平静,平静到仿佛面前此人根本就不是生身父亲:“我不欠元氏什么,我也不欠衍州什么。衍州平乱之后,您递到启都的折子里,有提到我的名字么?”

    于元成晖心中,她又何曾是一个女儿呢。

    元成晖被扑面而来的冷淡和质问砸得晕眩,原本的硬气竟也软了下来,又惊又怔地问:“这是谁跟你说的……”

    微挑了眉,元蘅笑得得体又冷漠,轻抚着腕间莹润的白玉镯,若有所思又带着不屑一顾:“罢了,不重要了。我只是看得清楚。您如今来启都是为什么?觉得我脱离了您的掌控,害怕了?可是父亲啊,当你逼迫我离开巢穴之时便该明白,我飞不回去了……”

    她从容不迫地给元成晖续了杯茶,元成晖瞧着犹豫稍许,仍旧接过来饮了。

    “茶也吃了,火气也撒了,父亲可痛快了?”

    她看向门外,忽地,庭院中出现有人倒地痛呼的声音。

    漱玉掀帘而入,面色极冷极难看,用力拎着那两人的后领,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扔进了堂中。

    那两人已经被用粗布绑了嘴巴和手脚,此时跌进来,剧痛地瑟瑟发抖。

    元成晖攥紧了手。

    正堂中的元蘅轻掀眼皮,吹了吹烫热的茶水,声音中尽是凉薄:“父亲,认得么?”

    “父亲人还没到启都,结果跟踪我的人便已经找好了。只是可惜了,身手不行,太丢元氏的颜面,便绑了替父亲教训一二。父亲不会心疼罢?”

    房中灯烛不够亮堂,皎洁月色顺着长廊涌入,映得元成晖面色成了铁青色。

    元蘅如释重负一般,起身走向那两人,接过漱玉递过来的短刀,轻抵住其中一人的下巴,用力抬起来,欣赏一般看着他的瑟缩。

    “父亲,他很害怕。以后不要让他做这种事了,万一我哪天下手没轻没重的,让他死了,可怎么办?”

    元蘅的笑意收敛许多:“如今江朔开战在即,赤柘若与西塞暗通款曲,一旦西北和西南勾通连结,就不免会波及衍州。此事尚未来得及宣扬,但已经不是什么小事了。父亲既然身体康复了,就莫要将心思放在我的身上,放在那些没有用的望族联系上,好好地回衍州加练燕云军,巩固城防,不要旧事重现。”

    短刀“当啷”一声落地。

    ***

    元蘅抬手点了香,清芬馥郁的气味便冲刷掉了她身上不够浓重的酒气。她点了烛火,端着烛台去往多宝阁去,借着跳跃明灭的光,挨个抚摸过。

    多宝阁中的暗格不止一处,她所作的画也没有全被闻澈带走。

    她展开其中一幅,看着上面的容与,指腹摩挲过他的发丝。

    门被推开,漱玉站在了她的身后,看着她这副模样,想通了今日她一切不同寻常的举止的缘由。

    今日的元蘅看起来格外憔悴。

    月光下的她身着单薄的雪色寝衣,半截颈子露在外面如玉似霜,依旧是令人动心的美人相,可今日就偏生落寞了。

    “姑娘……”

    元蘅闻声将卷轴卷好,回眸勉强一笑,道:“回来了?父亲安顿好了么?”

    “已送将军回了旧宅,什么都安顿好了。”

    漱玉能瞧出元蘅还挂念元成晖,但她的骄傲却不允许她软下态度来说好听话,最后父女见面就只能变成剑拔弩张。

    漱玉忍不住问:“殿下是……知道……”

    话说出口一半,漱玉便后悔自己口无遮拦,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及的。

    “他不高兴了。”

    元蘅提到他的时候,唇边还是漫起微苦笑意,“只是这回不好哄了。”

    她原以为容与离开后,自己再也不会对人动心了。容与就是这画中仙,与衍州的一切痛苦都截然不同。她原以为自己会在这场大梦里醉死不醒。

    可是闻澈便如同顽劣的藤蔓。

    只要窗纸稍开一丝缝隙,这藤蔓就能固执地伸进来,将绿枝绕满整间屋子,缠绕纠葛,从此再也不许屋中有任何灰败。

    垂下眼睫落泪时,元蘅才觉得疼。

    “你既对殿下有意,就与他好好说一说,何至于此呢?”

    元蘅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她从未遇见过什么场景,是能让她语塞的。可是当她望向惯常爱笑,但那时却泪眼朦胧,期许着她答话的闻澈时,心里却抽痛着无法答下去。

    纪央城的那一夜,她满心满意都是容与。

    诚然后来对闻澈交付了真心,但容与和闻澈,她也愈来愈分辨不清。

    元蘅的叹息仿若游丝:“我不该这么对他,也不能这么对他了……”

    “我这样的人,不值当再让他费心力了。”

    再度碰到闻澈,是在朝云殿上。

    他一袭团纹窄袖曳撒,神色虽恭谨却淡漠,见到元蘅入殿,他也只是冷淡地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素来明朗的少年郎清冷起来,跟握着刀子刺人也没什么分别了。

    终究是大殿,元蘅奉上翰林院要上呈的文书后便欲退下。

    刚转身走,她听到背后的皇帝开了口。

    是跟闻澈交待的。

    “拖延不得了,今晚便启程,朕会拨两队精骑相随,届时到了江朔,万事可自行裁决,但切记要与梁晋商议过后再行事,你毕竟还年少气盛……”

    元蘅的脚步一顿,像是被钉死在了原处。

    皇帝察觉到她的异色,多问了一句:“怎么?元卿还有要事么?”

    元蘅喉间生涩,一时五味杂陈辨不清明,只得拱手再拜:“无要事,是臣失仪,臣告退。”

    他已经要走了。

    可能是早就决议好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告知于她罢了。

    这一行,要多久?

    是一年,两年……

    若是治军得当,军中人人信服,兴许半辈子都会留在那里。

    分明是她自己给他挑的路,曾经闻澈边吻她边说舍不得去之时,她还笑他幼稚。可如今这绵密的针却清清楚楚地扎在了她心上。

    若要分别,不当还闹着别扭。

    可又真的只是他闹别扭么?元蘅清晰地记得他那日的痛苦神色,又是费了多大的气力说出一句“送客”。

    他决心要走,是不愿再见她了罢……

    元蘅不动声色地拭去了眼角的湿润,一句话都没说,径直回府了。

    ***

    微薄暮色裹挟了整个启都,夜色如泼墨般沉重。天色愈发晦暗,狂风乍起,像是不多时就会降一场暴雨。

    闻澈身着武服骑着骏马欲出,可经过侯府之时还是勒马停下了。

    视线粘在熟悉的府苑,无边的愁绪被疾风吹得凌乱。

    徐舒看出他的心思,道:“此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了,殿下……去见见罢?”

    好熟悉的场景。

    他离开衍州入启都的那日,也是熟练地勒马盯着衍州城门看了许久。那时徐舒同样问他要不要入城。他那时说不去,是怕那些碎梦再扰乱他的平静。

    今日。

    他脱口而出的不去,是怕自己再也舍不得离去。

    只要再见元蘅一面,她的模样就能令他心软,从此什么气也生不起来。就算被当做容与又怎样,只要能在她身边留着就好。

    可他还是恨元蘅心狠。

    她为何连句好听的谎话都不愿说呢……

    闻澈道:“快落雨了,赶路吧。”

    第46章 相思

    连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元蘅踩着泥泞的水往旧宅去, 才叩了门,元成晖身旁的随从从门缝里瞧清楚来人,这才开了门。

    她没有犹豫, 径直入内了。

    元成晖正在喂鱼,手心一小捧的鱼食被他细漫地投入陶缸中, 看着里面两尾鱼争相抢食。他闻声看向元蘅, 才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元大人。”

    元蘅并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而是往跟前一坐, 道:“父亲。”

    “当不得你这父亲。”

    元成晖将手中鱼食尽数投水, 面色愈加冷了, “那日有旁人在此, 许多事不能与你说清。你入了启都就想斩断风筝线, 实在是翅膀硬了。若非我另外派人入都, 只怕不知你早就将冯安收买了, 我说他传回来的书信与坊间传闻怎么差别那么多……”

    元蘅平缓一笑:“没有收买,拿命威胁的。这还是父亲教我的, 若要人死心塌地为你做事,就要用利益捆着他。如今女儿学得不好么?父亲总是想要我不争元氏家业, 又想我顺从听话, 世上哪有这般两全其美之事?究竟我如何做, 才能叫父亲安心呢?”

    “辞去翰林院之职,重续与越王的婚约。你生而为世家女, 就要担起世家女的责任。”

    元蘅道:“难为父亲亲自入启都来寻我,想必是听到了些流言蜚语了。那您就应该清楚, 过往不可能, 日后更不可能了。”

    元成晖没想到她如此坦然,登时气得语塞:“难不成, 你真如传闻中那般,与、与凌王闻澈……”

    元蘅答:“是了,又如何?”

    说出这句话,是连元蘅自己都没想到的。过往她只想着隐瞒最好,无论是对闻澈还是对自己,这份情意都是阻碍。可今日话赶话将实情告知元成晖时,她没觉得不好,反而释然。

    元成晖看着水中欢快的鱼儿,忽然嗤笑出声:“就算是,又如何?一去江朔,生死不知归期不定,能成什么事?”

    尽管他们父女之间关系不亲近,但毕竟十几年的情分,元成晖最了解元蘅的软肋,知晓怎么说才能让她在意。

    可是一反常态,元蘅分外平静。

    “只有父亲觉得世间姻缘是为了成事。如若不然当初不会娶我娘罢?安远侯府给您的助益究竟有多少,能让您重振衰落的元氏,在衍州站稳脚跟?你若待她有半分情义,继室的一双儿女就不会只比我小三岁。”

    “你终究怨我?”

    “从未停止。”

    因着要赶早去文徽院拜访杜庭誉,一直在门外候着的漱玉便入内催促,谁知却正逢上元成晖的打量的目光。他似乎有些认不出漱玉,又觉得眼熟多看了一眼,旋即摆出长辈般温和的笑:“漱……玉?”

    只是这两字,却不免让元蘅的心一颤。她将漱玉挡在自己身后,音色比方才还像在冰中淬炼而出的:“别让我更恨你了!”

    元成晖被这一声震慑住,久久无言。

    “我娘,我,漱玉,闻澈……你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算计!可我凭什么被你摆布,我到底欠你什么!就因为你生养了我,我就必须这辈子被你困死,永远不得解脱么!你待姜牧就半分愧疚都没有么?你又觉得,柳全为何要反!你就从未想过自己的错么?元成晖,别让我更恨你!”

    漱玉不知这种剑拔弩张的僵持是因何而起,但她看向将自己全然遮挡在身后的元蘅时,又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无论过去多久,漱玉都会记得那样的暴雨天,娘亲刚给她煮了爱吃的桂圆粥,说过两日父亲就会归家。可是他们没有等到姜牧回来,只等到了一众官兵,将姜府围了彻底。

    漱玉害怕,被娘亲藏于桌案之下。

    她那时年幼,只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等一切静寂下来时,她才敢出来看一眼,看着那些被暴雨冲刷的血水是如何蜿蜒着流入泥泞的土地,四处都是刺鼻的腥气。倒地的是她的娘亲和阿姊,以及姜府百余仆从。

    她哪里也不敢去,只是呆滞着坐于血泊当中,被暴雨淋得透湿,如同一只足够狼狈的弃犬。后来的记忆太过于痛苦难堪,她又被冷雨泼得浑身僵硬,根本就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捱过了那一夜。她只知道在雨停之后,她被人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稚嫩的女声划破恐惧,将她一把拉出来,道:“姜揽月,跟我走……”

    后来世上再无姜揽月。

    她更名漱玉留在了元蘅的身边。元府之人都不认得她,这也使得她能有容身之处。

    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勤谨本分,就不会给元蘅带来旁的困扰。

    元成晖从不关心元蘅,更不关心元蘅身旁的侍从。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特意唤了漱玉的名字。漱玉再糊涂此刻也该明白了。

    被元蘅扯着衣袖离开旧宅后,她忽然再无法挪动一步,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终于还是哭泣出声了。

    “对不起……”

    元蘅的心软了,将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肩:“别哭。”

    漱玉泣不成声,许久才道:“我还怪你,为何要服软妥协往启都来。谁知,竟是我拖累你了么……”

    清晨的街巷中甚是静寂,哭泣声是那般清晰。

    元蘅本不想跟她说这些。

    身上背着那样的血仇,这丫头本就容易想太多,让她知道这些只能是负担。可是今日她实在是容忍不了元成晖的再次威胁,才忍不住发作的。

    元蘅替她擦拭了泪痕:“你觉得我官至翰林侍读,是被你拖累了,还是因祸得福了?某些人是福星还不自知,在这里哭哭啼啼惹人笑话!”

    分明前一刻还在崩溃痛斥元成晖的人,此刻就说笑着哄人开心。

    元蘅道:“我认识的姜揽月恣意潇洒,使得一手好刀法,唯独不会哭。”

    漱玉答:“可姜揽月死了。”

    元蘅轻笑:“姜揽月会堂堂正正地活过来,元蘅也会,我保证。”

    ***

    赤柘部的六公主下嫁西塞,从此北成边境线外两虎狼之国彻底达成结盟,在江朔外形成一道铜墙铁壁,不仅打不动,而且还时常进攻骚扰边关城池,百姓不堪其扰,久而久之便再无人居,即便水草丰茂却只能沦为无人的死城。

    因闻澈和梁晋都在江朔,而北成南境的俞州却虚空。赤柘部表面上仍旧在江朔周旋,实则早就与北成南部小国和部落暗通款曲,趁南部虚弱乘势而入。

    诸般权宜之后,梁晋还是选择回到自己应当驻守的俞州,便顾不得江朔的困境。

    就在朝中之人都觉得局势艰巨,单凭江朔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对抗时,闻澈却以力挽狂澜之势,重新清洗不够严整的江朔军队,组建了一支江朔精骑,足足有两万之众。

    原本时日紧促不够准备,谁知开战后却并未惨败,而是将赤柘部再度打得节节败退。

    除此之外,为解决粮草运输的官道盗匪横行,军队粮草辎重不足的状况,闻澈特意知会凌州粮草不走官道,而是顺着保原山的山道运输,从而得以解决。

    因着此次赤柘部联合甚众,战事持久将近三年。

    也就这两年有余,让朝中人对凌王的治军能力刮目相看,才知他原来并非是过往的混账模样。那些等着他客死在江朔的越王党羽未免汗颜。

    赤柘部终究支撑不起过久的战事,这两三年慢慢地磨伤他们的战力,终究是比过往与梁晋对战之时还要元气大伤。为了尽快结束这漫长的对战,于宣宁二十三年冬,闻澈亲率所建的精骑深入西塞营地,将他们的王子,赤柘部六公主的夫君给掳了回来,还顺手烧了他们的粮仓。

    宣宁二十四年,初春。

    虽已入春,但是江朔河面上的冰碴仍旧未化,原本在春夏奔涌不止的河流,如今泥泞滞涩,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闻澈擦着自己的腕带走出营帐之时,天已经大亮了,但是呼吸间仍旧是冰凉不止的风。无论在江朔待了多久,他都无法习惯这里冬春的凛冽的寒风。

    抵唇轻咳一声,他将腕带束好,头也没回地开口:“此番回启都,至少要带一千精骑。”

    徐舒愣了下,以为他是在说那位月前才捉来的西塞王子,道:“只怕一千不够,万一路上有人截……”

    闻澈“嗯”了一声,抚摸着自己的骏马良驹,随手添了草料:“是要防备,但若真有人要截,再带上三千都不够。最好的方式就是,分头回去。我说的一千人,是为了防止回了启都之后,手中无兵会局促,而不是防备半道截人。”

    “那……”

    闻澈道:“今夜,我只带几十亲卫先行一步,由我亲自押西塞王子入都。至于那一千人,由你回启都之时带着。届时不必备囚车,等那时他们意识到西塞王子不在铁骑护送之中时,我已经将他押送入都了。如此,最周全。”

    话虽如此说,如今只是战事初歇,赤柘部和西塞的内应在北成不知有多少,也难说有望族世家勾结外敌,只带几十人就回启都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决定。

    但是徐舒又知道闻澈做好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也便没有阻挠,转身去安排护送闻澈回启都的人手了。

    徐舒刚走,闻澈才在冷雾中,从怀中取了绢帛书就的书信,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的字迹都开始模糊不清,甚至浸染了血迹,是他受伤时弄脏的。

    信中熟悉的簪花小楷,却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保重自己,莫要分心。

    快三年了,他往启都写去无数的信,逢年过节也好,平素战事不忙也好,他总归是没有忘记报平安。可那人却只回过这一句话。

    他甚至不知道如今算什么。

    当日他在气头上,又逢上战事过于紧急,便没有与她辞别直接离开了。

    他原本想着,只消几个月便能有机会回启都见她。可谁知赤柘部如此绊人,这一绊就是两年多。

    闻澈苦笑一声,将信重新叠好搁了回去,缓叹一声,抚摸着骏马低声道:“当初没说一声就走了,如今她从不肯回我的信……是不是不愿再理我了?我当初只是气头上想闹一闹脾气,没想和她……没想和她分开的……”

    正吃草料的马忽然晃了脑袋,舒服地嘶鸣了一声。闻澈敲了它的头,道:“就知道问你不行!”

    可军营中人都觉得闻澈杀伐果断是将帅之才,除了眼前这个听不懂话的“马兄弟”,闻澈也实在不知该向谁说这些略显可笑的话了。

    忙起来之时尚不觉得情意磨人,如今即将回去,他却顿生近乡情怯之感。

    深夜他们作行商模样往启都去,为了让这个西塞王子不要坏事,闻澈自作主张喂了他蒙汗药。喂时徐舒都心惊,生怕闻澈没轻重,将这个关乎北成战况的人质给药死了。

    这药混在水中,这王子倒是老老实实睡了好几日。

    “行商”没经过衍俞琅三州西边的保原山,而是自江朔往东北方去,经过燕宁,直入纪央城。

    抵达纪央城时已经是日暮了,再经过没几个时辰就能到启都。

    但如今战事紧张,启都加了宵禁,一到入夜便紧闭城门,闻澈等人只能暂时在纪央城落脚休息,等天明再往启都去。

    扮成行商骗一骗路上行人也就罢了,这几十个身量魁梧的亲卫挤进狭窄的客栈时,还是格外引人注目。

    给他们安排了房间休息后,闻澈则留在正堂吃酒。

    酒自然是不能沾的,他也只是做做样子,不让众人对他们的身份有太多的怀疑。毕竟已经快至启都了,他宁可一夜不睡也万不能在此时出什么岔子。

    堂中还有几个吃茶的书生,正在谈论着今春要办的春闱。

    他们谈论得起劲,丝毫没察觉到闻澈也听得饶有兴味。毕竟离开的这段日子,闻澈的心思都搁在战事上,至于启都中的变化着实是一概不知的。

    一个书生道:“今科春闱协同主考的还是礼部侍郎,不过今年这位跟过去可不大一样,携着东西拜访的人不在少数,却都被拒之门外了。”

    “你若要跟之前的比,那确实……”

    闻澈听得有趣,便开口搭讪:“小兄弟,今年春闱的副主考,不是林延之了么?”

    书生蹙眉看过来,一脸的震惊:“自然不是他了。去岁陛下赐婚明锦公主和林延之的儿子,谁知亲事才定下,他儿子便暴毙而亡了。林大人心里哪能好受?便辞官了……此事闹得还是挺大的,你竟半点不知?”

    闻澈:“……”

    他连明锦被赐了婚的事都没听说。想来是这桩婚事未成,而他在江朔平乱忙碌,这些事自然是没人告知。

    闻澈干咳一声,又问:“那你们谈论的礼部侍郎是谁?”

    “你连那位修史有功,日转千阶,从翰林迁去礼部的女官都不知晓么?”

    闻澈霎时间耳中轰鸣,心口闷烫。他接下来想问的话堵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今,元蘅的近况,他竟还没有路上遇到的书生了解得多。

    他一边欣悦于元蘅在启都的顺风顺水,暗暗松了一口气,另一边心中又不免多了几分沉郁落寞。

    那盏酒还是被他一饮而尽了。

    他起身笑得得体又勉强:“多谢告知。”

    第47章 春雪

    虽说是入了春, 但一夜大雪降下,倒春寒凛冽的寒风将前几日的春暖一口气卷走,只余满地积雪。

    清风阁的隔街有家不起眼的茶肆, 因着清风阁积年累月的名气,生意只能说不怎么样。但好在位置清雅, 茶价也只个把铜板, 还是有不少入都参试的举子在此处歇脚。

    步行途径此处的元蘅,看着老旧的门扉, 还是迈腿跨了进去。找了个偏僻位置静坐。

    身旁不远处正是两个要参试的士子, 满口之乎者也地正论着圣贤书, 相互答疑解惑。

    元蘅无心听他们对谈。

    春闱在即, 皇帝将主考重任仍旧给了礼部尚书, 但副主考官却是才新官上任不足一年的元蘅。

    因着礼部尚书身子尚未大好, 所以操办春闱的许多杂事还是元蘅在做。

    此次协同主考重任交付给她, 已经是格外的皇恩和看重。她若是办砸了,且不说这礼部侍郎要被人瞧不起, 连带着侯府的声名都要砸了,日后升任更是不必再谈。

    若非清风阁的小厮对她或许熟识, 总是不免会有新科士子闻声找过来。不堪其扰, 不若干脆避开。

    眼下这茶肆虽小, 却是清净。

    大抵是圣贤书读了这么多年显得无趣,旁边的士子开始轻声论起了江朔来。

    偶尔能蹭一耳朵“凌王”、“衍州”的字眼, 但元蘅却司空见惯般端坐,端坐执笔。

    延至今日的战事最扰人心。为了提供军营粮草, 这些年北成的赋税比过往都重, 又偏生逢上荒年,旱灾水患是交替着来。青黄不接的时节哪里来那么多粮草。

    也就江南凌州富庶些。

    可凌州距离江朔何止千里。饥荒年里运输粮草的官道早就盗匪横行, 途径的州府又不知多少在中饱私囊。等粮草运至江朔,怕是只余不足六成。

    偏就是这样艰难的境遇下,还频传捷报。个中不易也可想而知。

    因保原山就在衍州边上,初听闻江朔要从保原山运输粮草时,元蘅暗自倒是助了一把,修书一封回衍州,要燕云军暗中相护。最后粮草辎重也算得以周全。

    “不过,此番凌王殿下捉了那西塞王子,总不能私下随意处置,该是要回来了罢?”

    听到此处,元蘅的笔锋偏离些许。

    蘸了墨,元蘅将写毁了的那页揉成一团,重新铺了一张纸,用镇尺压了,强作镇定。

    捷报每年都有,这人却是两年多来从未回过。就像当年她设想的那般,一入那等苦寒地,再回来是真的不容易。

    “回来可就热闹了。这储位空悬如此久,陛下的意思,还不是人尽皆知?”

    “不能吧?那皇后禁足不是没解?跟冷宫也没什么区别了。可能陛下早就拟好了传位诏书,秘而不宣罢了。”

    “不说这个。我听闻今年那位副主考,跟两位王爷都……”

    另一位士子低低地笑了一声:“人可厉害着呢。”

    元蘅终于听不下去了,抬手饮尽手畔的那盏茶,重重地搁了回去。

    她收拾了书纸,走至两人身旁停下步子。

    元蘅道:“宫闱秘事,我瞧你们比谁都清楚。不过方才你们所论之书,我听着倒是错乱百出。春闱在即,这等诗文还背不对,我都替你们心慌忧虑。我要是你们,都没颜面应考。”

    “你又是谁!”

    元蘅轻飘飘地落了一句:“你们口中,厉害的那位。阁下实在是过誉了。”

    出了茶肆,天色还是泛青的。

    涉雪步行外出虽不显眼,但是最扰人的还是满地湿滑。落雪被来往的行人踩碎,只剩下泥泞的冰碴,踩一脚,鞋子都得湿大半。

    不远处的身影很熟悉,是漱玉。她捡着不算太滑的路小跑过来,将一件大氅披在了元蘅的肩上。

    “姑娘。我就说了挑辆马车出门,你偏要步行。你看你的鞋子。”

    漱玉一边给她系衣带一边埋怨。

    元蘅安抚似的轻拍了她的手,自己继续系衣带:“步行清静。你怎么追过来了?”

    “沈大人来了,在府中等你呢。”

    元蘅颔首,想起确实是自己有事寻他。

    往回走的时候,漱玉一边给她拂着发丝上淋到的雪粒子,一边忍不住开口:“沈大人至今未娶,我瞧着对你是情真意切。”

    “是么?那你眼神不怎么样。”

    元蘅接过她备的手炉,揣进袖间,感受着冰凉的指骨缓缓回温。

    漱玉道:“过往我瞧他是不怎么顺眼,觉得他心思沉,待人不够诚恳。宝辉之下,普通玉石难免自惭形秽。人有点轻微的嫉妒心也没什么不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啊。”

    “你跟宋景学的油嘴滑舌么?我都快要低着头走路了,你还在那称赞宝辉。再说下去,启都人可要议论死我了。”

    “叫他们议论去!”

    漱玉挑眉,“没能耐的人才碎嘴。”

    两人相视一笑。

    漱玉继续道:“可我真觉得般配。比起那些退如潮水的乍见之欢,细水长流如何不好呢?”

    自打闻澈离开后,漱玉许多时候并不敢在元蘅年前提及。可是都快三年了,元蘅越是避而不谈,漱玉越觉得心慌。今日才敢隐晦地说上一句。

    “乍见之欢么?”

    元蘅没有避讳谈及,而是冲她笑了,眉眼间带着难见的灵动之色,“这么说来也是,他确实好看。这个说法,很公允。”

    漱玉:“……”

    她家姑娘噎人的方式是越来越新颖了。

    ***

    北去几年,闻澈不似少年时的瘦弱,身形比在俞州时还要强健许多。脱了武袍换上寻常广袖之衣,少了几分风流温雅,多了几分英武矫健。所以他倚靠着一棵树丢过来一颗石子的时候,宋景险些没认出来。

    “你……”

    宋景哑了声,迟迟说不出下句话来。

    分明江朔传来的消息,闻澈带兵返回启都,可能得下个月中旬才能抵达了。谁知竟在此时瞧见,宋景觉得自己大概撞见了鬼。

    闻澈走过来:“认不出了?世易时移,你竟还是这般混账模样。”

    没出声,宋景快步过来抱了他,还重重地锤在他的后心:“我瞧你才是个混账!一声不吭夜里出发,这些年除了书信人也不回来……”

    “嘶……”

    “你身上有伤?”

    宋景忙慌着松了手,端详他许久。

    “没伤,险些被你锤出点内伤来。”闻澈眼尾微挑,闷闷地笑了一阵,之后便毫不见外地就要往侯府进。

    谁知还没走两步,就被宋景拦了下来。

    闻澈不悦:“要逐客?”

    宋景似有难言之隐般,扭捏片刻才开口:“我蘅妹妹今日休沐,刚回府。你就这般进去见人?”

    那确实不能。

    这些年送回启都的书信,不少都是往侯府送的。可是元蘅几乎从不回信。不堪其扰了才回了浅淡一句话叫他保重自己。

    想来是恼他当年不告而别。

    闻澈的笑凝在面上,但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去雪苑。”

    往劝知堂去的路上,宋景还是问:“你怎么今日就回来了?拜见过陛下了么?”

    闻澈拂着身上的细雪:“这不是俘了西塞王那儿子,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带回来,扮成行商才将此人押回启都的。今晨进过宫了,还见着了母后。”

    宋景点点头:“你在外辛苦,又立了功,陛下不是铁石心肠。皇后娘娘瞧着身子还好么?”

    苍老很多,鬓角生了白丝。

    闻澈不知如何答,只轻笑一声,道:“还好,就是天气严寒,需要汤药温养。”

    今晨进宫还自然见着了明锦,仔细地听她说了前段时日那段婚事。

    明锦已经快二十岁了,若是再留下去,只怕会赴前朝许多公主的后尘,为了边境安定,将她远嫁和亲。林延之的儿子没这福分,闻澈自然也要为庶妹留意着更合适做驸马的人。

    想到这里,闻澈忽然打量了宋景。此人虽然看着不学无术,但是自小相处的情分在,闻澈知晓他的秉性,便打趣道:“宋景,你没定过亲事罢?”

    宋景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又想到了他的婚事,道:“你非要说定亲的话,倒是定过……只不过现在不能再提了……”

    “什么叫不能再提?”

    宋景凑过来低声道:“是姜家女儿……”

    姜家都获罪覆灭了,这婚事谁还再提?

    闻澈意会地沉默了。

    宋景问:“你问这些做什么?你要做红娘?你可少管我的事,我有心悦之人了。”

    “呦!”

    闻澈停下步子,抱臂而立:“说说!”

    “说了少管我的事!”

    两人正在拌嘴,蓦地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

    软锦绣鞋踩进积雪里,发出轻微的细碎的声响。熟悉的笑声就这般落进了闻澈耳中,他的动作就这样凝滞了,仿佛整个人变成了傀儡,稍一牵线,就被支配着摇晃形同枯木的四肢。

    是元蘅和沈钦。

    两人刚从雪苑并肩而出,背对着闻澈和宋景正在对谈。

    太久了。

    闻澈只记得上回两人说话,还是在凌王府,他吃了醋后说了许多诛心话,最后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送客”。

    而如今,他真的成客了。

    远在江朔苦寒之地日思夜想之人,在漫天的飞雪中撑伞外出。碧绿的纸伞上落满皑色,映得她面容清冷姣好,更显动人心魄。那种后悔没有好好说话就分开的心绪,在真正看到她的那一瞬骤然浓烈。

    这两年多,他只想通了一件事。

    她若是觉得容与的分量更重,他就待她更好,让她看清楚自己的诚意,回心转意;若是她已对他无情,他就再缠一回,直到纠缠回来。

    总之他半点都忍受不了陌生了。

    宋景似乎瞧出了他的出神,故意刺激他一般:“你瞧瞧,一对璧人,是不是般配极了?”

    闻澈猛然侧过脸来看他:“你说什么?”

    宋景故作惊诧:“殿下竟不知么?我还以为你三年前就看出来了呢?沈大人待我妹妹情深意重,这可是启都人尽皆知了。我爷爷也甚是满意。”

    “那元蘅呢?”

    宋景揣了手,看戏一般:“郎情妾意。”

    闻澈恼了,低声斥他:“休要胡说,我不信!”

    宋景道:“你离开久了恐怕不知。我妹妹从侍读任上下来,转迁了礼部。后来这沈修撰在翰林期满,任了礼部右侍郎。如今礼部尚书身体抱恙,恐怕不日就要致仕。届时这尚书位子,无论是沈大人做,还是我妹妹做,都是一样的。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这肥水没流了外人田啊。”

    宋景指着不远处的二人道:“你自己瞧,是不是好事将近?我妹妹什么脾性你不知道?若非心里中意,会给他衣领掸雪?”

    诚然,宋景有些夸张捏造了。

    只不过是沈钦的伞撑歪了,松树枝上落下好大一团雪砸了人,元蘅顺手帮他拍了两下罢了。

    但是宋景心中清楚,就算是这举动在外人眼里再正经端方,身旁这人都能烧成一团怒火被活活气死。

    可是当宋景看过去的时候,才发觉,闻澈并没有多余的神色。

    他的目光何其专注,仿若在透过漫长的分别,将元蘅的身影烙印在心口,而其余的话他是半点都没有听进去。

    第48章 重逢

    若非是还残存着理智, 闻澈只怕就会半刻也忍受不了就冲过去,将她的手腕握进掌心,将自己这两年的思绪全部说个清楚。

    可是这浓重的思念只是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看着那两人在寒风雪影中走远。

    闻澈忽然低下头笑了一声,一滴冰凉的泪落在棋盘上, 摔碎了。

    刚帮沈钦将碎雪掸掉的元蘅, 像是感受到什么一般,转身看了一眼。可是劝知堂的帘子被风吹了下来, 将里面的景象遮挡了个彻底。

    “怎么了?”

    沈钦也驻足, 等着元蘅。

    元蘅摇了摇头:“没事, 兴许是看错了。”

    ***

    “大人一夜未眠, 由奴婢在此处侍奉罢?”

    一行侍女鱼贯而入, 将药汤送进房中搁在床榻之前, 其中一个性子柔和些的主动上前去跟陆从渊说话。

    陆从渊的视线落在那碗药上, 可是神情却并没有松缓:“滚出去。”

    几个侍女不敢多言,只得应声退了出去。

    在床榻边守了一夜, 陆从渊的胳膊已经被压麻了,试着抬动之时只觉得艰难无比。但他还是起了身, 走到盛着热水的铜盆跟前, 将干净的绢帕沾了热水, 拧干,覆在明锦的额间。

    睡梦中的明锦并不安稳, 似乎是魇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在发抖。

    陆从渊忙伸手握住她, 声音放得格外轻:“我在。”

    不多时, 明锦终于醒了,可是在看到陆从渊的那一瞬间却将脸别了过去, 看起来像是厌恶至极。

    可是陆从渊仍旧摩挲着她的指尖,轻声道:“小半年都不理人,昨日一来就昏倒,你是故意来吓我的么?”

    明锦憔悴虚弱,说话只剩气音:“我怎样,还能吓着你么?”

    陆从渊道:“你分明知道我在意你……”

    “所以真是你做的?林家二郎?”

    明锦的这一句话,将房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她能看出陆从渊很想尽力对她好一些,可是在听到林家二郎之时,面色还是微变。

    将那药吹凉一勺,陆从渊喂至明锦的唇边,见她不肯喝,他心中的怒气才陡然变盛。他强行扳过她的下颚,逼迫她咽下那浓苦的药汤。

    “你来就是说他?”

    明锦连咳了好几声:“我跟你还有旁的可说么?”

    陆从渊笑了:“是啊,我杀的。林延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陆家养出来的一条狗罢了,也想要让他的儿子娶你么?”

    “果然……”

    当初皇帝下旨赐婚明锦和林家二郎,可是在成婚前夜,林家二郎却忽然暴毙而亡。刑部的人没查出来什么结果,此事就只能暂时作罢。

    直到昨夜明锦听贴身宫女说起当初陆从渊和秦家女有婚约,那女子也是这般身故的。

    那一刻明锦才恍然想通什么。

    “好多年了,就当是我错了,你放过我罢……”

    明锦的声音是哑的,口中未消的清苦气息将她整个吞没了。

    可是陆从渊却似没听到一般,继续自言自语着:“据说这给你赐婚之事,是裴江知向皇帝谏言的……”

    裴江知不知是何时发现了他与明锦之间的事,想借此讨明锦的好,从而向闻澈示好。其实想通这一切的时候,陆从渊已经知道自己于明锦而言,早就成了甩不掉的深渊。

    可他就是不想松手。

    本是利用,可他想用心之时,却发觉明锦不要他的真心了。

    “陆从渊!”

    明锦的泪痕还未干,“无关他人,是我让裴大人进言的,我想与人成亲安稳一生……”

    陆从渊轻抱着她:“我会娶你。”

    “我不要。”

    听罢,陆从渊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由不得你不要。”

    喂药之时他的指尖已经沾上了药汁,顺着掌心濡湿了他的袖口。他取了一块绢帕,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手,随后将鸦青绢帕丢回了桌案上,缓缓将视线挪回明锦身上。

    陆从渊的心口隐隐地发疼,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对明锦是何时有的这些别样的情绪。当初他利用明锦,是因为陆家需要一个在深宫中的人。

    利益来往罢了,就算是后来辜负明锦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分愧疚。可当他听到赐婚之事时,心中却只想让那人死。

    他过往总觉得为情所困的明锦是疯子,如今却想通,自己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分明有更好的方式,可他偏要在那日的香远寺中,选择靠近明锦。

    兴许是有私心罢,他论不清。

    他跨出房门,对外面候着的明锦的贴身宫女说:“进宫去,说明锦公主去寺中为皇后祈福,这半个月,不回去了。”

    宫女情急口不择言:“陆大人,没有这个道理!”

    陆从渊却冷冷瞥来一眼:“你若是永不想让她回去了,就尽管忤逆。”

    平日里陆从渊的官阶并未到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甚至内阁中的任何学士都比他更得圣意。但偏生陆家在启都那般显赫,陆从渊如今又独掌陆氏,性格冷辣狠绝。

    只是轻淡的威胁,却足以叫这宫女站不住似的发抖,只得应了。

    庭院中逗鸟的陆钧安两步走了过来,将手炉塞进了陆从渊的手中,接着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往院外走。

    “兄长,那闻澈回来了。”

    陆从渊没应声。

    虽然闻澈抵达启都之事尚未人尽皆知,可已经有不少风声传出来了。

    陆钧安道:“钧安知道兄长是想留下公主,但就怕闻澈找上门来。毕竟公主不在宫中,他恐怕要心生疑虑。他今非昔比,若是真再闹起来可不是小事。”

    经过提醒,陆从渊才知晓自己方才实在是被气糊涂了,竟忘记如今皇帝为了嘉奖闻澈在江朔立下战功,特许他每日入庆安宫给皇后请安。

    明锦尚未出阁,不在宫中时日久了定是是瞒不住的。

    但陆从渊非但没有改变主意,反而冷笑:“就半个月,不会出岔子。”

    若是轻易开了笼门,这曾爱慕他的鸟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想回头看她,但是心下又隐着不悦和恨意,最终忍下了,甩袖离去。

    ***

    送罢沈钦,元蘅想起前日自己借走了宋景一本棋谱,此时也合该还回去了。于是取了棋谱就往劝知堂去了。

    廊下的积雪有仆从及时清扫,但是耐不住这雪势太大,廊下的路不少都结了一层薄冰,并不好走。

    她的绣鞋被雪沾湿了,实在是没踩稳便滑了个踉跄,若不是她及时扶住了廊柱,只怕就要跌了。

    虽然没跌倒,但是脚踝却扭了,剧痛无比。

    这纷纷扬扬下雪的日子,府中人都围着暖炉休息。她只得在廊下坐下,自己揉着酸痛的脚踝。

    下一刻,却有人在自己跟前半蹲了下来。

    闻澈俯身,右手隔着她的鞋袜,轻轻地按在她的伤处,声线轻淡如霜:“还好,没伤太重。起来,我背你。”

    元蘅还没回过神来。这么久以来,就算是她做梦,也没有梦过这样的场景。

    当初那个负气出走之人,会在这样一个漫天飘雪的日子,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对她说——起来,我背你。

    该拒绝的。

    可是她没有。

    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过多的交流。元蘅扶着廊柱站起来,看他宽大的手掌轻握了她的手腕,将她的双臂搭在他的肩上。

    元蘅似乎还在迟疑,但是没等她说出什么话,这人已经施力将她稳稳地背起来了。

    分明劝知堂与雪苑之间只有几步路,穿过短短的几段游廊,再过一个拱门就到。可元蘅却觉得走了很久。

    她被他背得很稳,两人如同耳鬓厮磨一般亲近,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晰。启都江朔的千百里在梦中不能企及,却在此刻全部虚空。

    她伸手想碰他,还没触及,就听见闻澈开了口:“抱稳我,别掉下去了。”

    她顺势就抱紧了他的脖颈。

    片刻贪恋罢了。

    直到被放回北牖下的美人榻上,元蘅抬眼看着闻澈,仍旧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闻澈已经褪了她的鞋袜,仔细地给她揉着伤处。

    “伤药在哪?”他问。

    元蘅指了位置,闻澈取来,将药油倒于掌心揉化揉暖,轻覆在她扭伤的位置。

    分明过往什么亲密之事都做尽了,可如今却只是他的指腹揉着她的脚踝,便让她心里轻颤。待重新换了干爽的鞋袜,她才将脚收了回来,整个人都往美人榻的里面靠,刻意划开距离。

    “多谢殿下。”

    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是这样的,闻澈似心中隐隐不满一般,顺势抓了她没受伤的脚踝,将距离重新拉近来:“你躲什么?”

    他与过往很不相同。

    近三年的风餐露宿,让他一身骄矜的贵公子脾性全然褪去了,没有少年瘦弱,而是一看便知在战场上饱经风霜。

    元蘅没答他这故意找茬的话。反而问道:“江朔苦不苦?”

    闻澈笑得很轻:“你在意么?”

    若不是脚受了伤,此刻元蘅绝对要起身就走。可是闻澈就这般半蹲着仰面看她,目光中那些流动的情绪浓到遮掩不住。

    见她不答,闻澈又问:“这些年我写给你的信……”

    “没看。”

    元蘅这次直截了当,“殿下不要再往下官府中送书信了,传出去,不好。”

    不好?

    闻澈怔了怔,开口时声音低沉许多:“哪里不好?”

    “殿下此番回启都,合该要议亲了。若是传些闲言碎语出去终究不好。下官还是希望殿下能觅得良缘,莫要……”

    莫要痴心枉费……

    但她没能说出口。

    “战时粮草自凌州运出,为避人耳目特意没走官道,所以绕道保原山,过山之时,徐舒说有人暗中相护。是你让人去的吗?”

    元蘅沉默了会儿,道:“那是国事,国事为重。”

    闻澈却反问:“国事也分什么事,你一个礼部侍郎,要你多管江朔军粮之事了吗?你就这么心狠,说一句是担心我,能怎么着?”

    第49章 栽赃

    元蘅的心蓦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可是却仍旧将唇咬得紧,铁了心不肯多说出一句别的话来。

    隔着近三年的分别,这话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 都觉得可笑。

    有什么资格说担心呢?

    她固执地将自己的脚从他掌心收回来,彻底远离那一片烫热:“只是国事, 此事是经陛下思虑后下的旨意, 下官只是照做,殿下不信大可去问。”

    外面雪下得绵密, 可房中的地龙烧得很旺, 轻淡的熏香微暖, 氤氲着缥缈缠绕着两人, 将那些疏离的话全然接住, 显得没那么绝情冷淡。

    闻澈道:“你怪我当初负气出走, 不告而别, 对么?我可以解释的,我没想再也不见你, 我是没想到此行会三年不回,我……”

    元蘅微微抬了眼皮, 眼底的漠然看得闻澈心惊。

    她的嗓音那般轻:“殿下, 前尘往事如孩童嬉闹, 不必执着了。”

    他宁可她责怪,哪怕是生气不理会他也好。总好过今日说出如此绝情之言。

    那容与, 也是前尘往事么?

    那为何这桩前尘往事就可以执着……

    但闻澈没问出口。

    自取羞辱之事已经做过了,心知肚明的道理实在不必再要她刺自己一回。

    门帘在此时被挑开, 迎着风雪入了堂中的宋景话说了一半:“蘅妹妹, 我想起来……”

    说不下去了。

    面前这场景着实将他震惊住了。

    他进来的时机着实不怎么好,以闻澈眼底这欲与愤交织的情绪, 以及房中这微妙感伤的重逢氛围,只怕下一刻两人就要缠吻在一处了。

    才挑起门帘的手僵住,宋景识趣地将它又重新放回去,道:“我忘了我要干什么来了……让我回去想想……告辞告辞……”

    “表哥!”

    糟得很,元蘅还是将他叫住了。宋景干咳一声,觉得现在闻澈肯定想撕了他的心都有了。他再度进了房中来,闻澈已经起了身,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元蘅扶着美人榻的边沿费力站起身来,想将棋谱递过去。

    终究脚踝疼痛,她有些许站不稳。闻澈想伸手过来扶,可元蘅轻巧地避开来,伸手扶了宋景的手臂。

    “蘅妹妹,你的脚……”

    “不妨事,崴了一下。”

    元蘅被宋景搀扶着重新坐回去,她忍着疼笑了一声,“方才想去劝知堂还棋谱,可是地上的薄冰实在是太滑,待会儿表哥回去可要小心些。”

    宋景接了棋谱:“好,你好生休息,我待会儿就命人去铲冰。分明都开了春,倒春寒却能下这样大的雪,上回如此还是殿下刚走的那一年……”

    口不择言。

    宋景想扇自己一耳光。

    一旁沉默无言的闻澈终于开了口:“那年冬天雪很大么?”

    元蘅没答。

    宋景主动活络气氛:“就跟今日差不多,蘅妹妹还病了一场,月余都没好,也落下了咳疾。”

    闻澈低垂了眼睫,这些事他都不知道。若是当年没看到那些画,他们没有争吵,元蘅肯定会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近况写进书信里,在战歇之时遣人送往江朔。

    他们会说很多话,会在他风光回启都时就成亲。

    礼部惊才绝艳的女官和立下战功的凌王,届时众人都要钦羡。

    本是良缘。

    闻澈不知想了什么,忽然走向元蘅,微微俯身下去看她。

    元蘅一愣,忘记了躲闪。

    他笑了,只是伸手将她被风吹散的一缕发丝别至了耳后,丝毫不在宋景跟前遮掩自己对元蘅的亲近,即使现如今得不到什么回应。

    “我走了。”

    温煦柔软的语气,像是夫君临近出门前叮咛嘱咐夫人之言。

    宋景反正没听闻澈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过话。一朝开了情窍的闻澈,说话做事竟是这般!

    宋景只叹打小玩到大的情义,终究比不上与佳人的情意了。

    见闻澈走了,元蘅才抵唇咳嗽了几声,缓解房中的尴尬氛围。

    宋景非但没走,反而终于如释重负地往椅子上坐了下来:“蘅妹妹,我也不知你们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也自知不当问。我瞧这混账也不敢拿你玩笑,他送来的书信你都看过数遍,既是两情相悦,何必……何必如此呢?”

    何必如此么?

    元蘅将方才的药油盖上塞子,敛眉一笑:“就是知道他没拿我玩笑。我才……”

    将药油搁回桌案上,元蘅才接了刚才的话继续说:“我才不敢拿他玩笑的。”

    ***

    二月末尾,春闱将至。

    就在礼部上下都在忙碌次日的春闱之时,却有宫中的旨意传了下来,说是暂止春闱诸事,要春闱的两位主考,和其余八名同考官即刻进宫觐见。

    春雪已停,入宫之路却仍旧不算好走。天气再度回温,地上的积雪过厚,此时已经化成坚冰。

    宫门尚未落锁,有几个宫中内侍提着风灯守在此处,静候礼部的官员入宫觐见。

    沈钦虽然此次并未担任主考,但是宣旨之人却特意交待,说是皇帝特召礼部右侍郎沈明生陪同入宫,有要事吩咐。

    “春闱暂止?百年没出过这样的事,到底是怎么?”

    因着前方执风灯引路的宦官仍在,沈钦不好大声询问,只得压低了声音询问刚到的元蘅。

    皇帝此次主要召见的便是两位主考,却又在宣旨时交待,雪夜路滑,主考礼部尚书周仁远久病未愈,不必心急。除此以外又特意交待沈钦相随。

    元蘅抿唇不语,直觉此事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果真,皇帝雪夜起身,在朝云殿中发了场极大的火气。

    说是都察院递了密折入宫,有举子揭发礼部官员鬻题,以权谋私,试图搅乱春闱秩序,祸乱朝纲。

    折子中没点名道姓。

    但是言下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春闱考题是由饱有资历和威望的翰林学士亲手拟定,密送朝云殿经由皇帝过目,最后在春闱前夕交由主考官员弥封糊存,一道流程严谨之至,想要从中透题难如登天。

    揭发此事的举子说是礼部官员鬻题,而周仁远多年来在朝中德高望重,又官拜内阁次辅。只消过了今科便可请奏致仕,绝无自毁晚节之可能。

    事关科举取士,再加之春闱三年一度,是不少学子翘首以盼的。如今临到此时竟出了这样大的事,那些士子不少都聚在贡院和礼部外头要个交代,嚷着要重惩泄题官员。

    身为主考官员的元蘅霎时成了众矢之的。

    最后皇帝命将春闱之期后推三日,并深夜召翰林学士入宫重新拟题,命裴江知亲自主考,礼部侍郎沈钦协同主考诸事。

    因着没有实据,虽未直接惩处元蘅,但是将她的主考之责给削了,已经是相当于将她推向风口任人指责。

    出宫之时,沈钦刻意走慢了些与她同回。

    “元蘅,我信你不会做这种事,但你方才为何不辩解,就任由那些人给你泼脏水么?都是同朝为官,就算是为了自撇清白又何必将话说得那么绝?这些人真……”

    方才在朝云殿中,其余同考官听闻此事大惊失色,连事实证据都不论了,纷纷开始指责元蘅。沈钦实在看不过眼想要争论两句时,皇帝却开口打断了他们。

    元蘅提着风灯,周遭的雪地映出一片昏黄亮色。她轻叹:“他们就差没把我一口吞了,我辩解得有人信啊。陛下不是没怎么着我,想来是信我的为人。”

    沈钦道:“你出身世家,怎可能图这点鬻题之财?这些年你在朝中勤恳,陛下自然是信你的。就算是削了你的主考,也只是要你暂避锋芒罢了,你且安心,必会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

    在宫中耽搁到这个时辰,元蘅只觉得浑身都疲倦酸软,上回在劝知堂崴到的脚踝也开始隐隐生疼,她放慢了步子,“明生兄,世上最难的就是证清白……”

    这时却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下一刻,风尘仆仆连嘴唇都冻得青紫的闻澈便出现在了元蘅的面前。

    他像是赶来得急迫,身上的衣裳都不该是入宫所穿的,发冠也未束。

    大抵顾不上这些小节,他继续朝元蘅走过来,声音清越:“难证又如何?易证又如何?清白是在自己心里的。元大人,你心中有愧么?”

    冷风凛冽,元蘅神使鬼差地应了句:“问心无愧。”

    闻澈的笑意很淡,却又似乎浓到让人日日夜夜难以忘怀,他将自己臂弯处的外衣披给元蘅,亲手给她系上带子,动作流畅熟练从容不迫,丝毫不避讳这是何处,也没有避讳沈钦尚在元蘅身侧。

    沈钦愣了下神,费了半天神也没能将视线从两人身上挪开。过往他只听元蘅与闻澈之间的传闻,却是半点都不信。

    如今闻澈的亲近和元蘅的不抗拒,却令他浑身僵冷。

    闻澈却只看向元蘅:“只要你是问心无愧的,这世上就没人能动你。”

    人在大起大落之时,最难应对这样的信任,就像是在疾风骤雪之境地里,忽然坠入一片祥和安适之中。

    所以元蘅迟迟未语。

    闻澈接着道:“但我还是怕。”

    “怕什么?”

    “怕你性子要强,还没等查明白个真相,你就已经闹得鱼死网破。届时我可要怕死了。”

    今日事多繁杂,元蘅终于笑了一声:“凌王殿下,我是要强,不是傻。”

    看着闻澈这身不怎么得体的衣裳,元蘅又问:“你作何深夜要来?”

    闻澈道:“本想是去见父皇,替你说话的……但想来此时父皇在气头上,若我去了,本与你无关的事倒显得此地无银了。但我担心你,睡不着,想即刻就见到你。”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眉间拧着的不悦散了些,只剩下熨帖的情意。

    来之前,闻澈已经着人去查那个揭发的举子,此事已经上呈皇帝,可是这人却话说一半且不露面,摆明了就是要构陷。若是不能顺藤摸瓜找出始作俑者,最后士子们闹起来,罪名就只能是元蘅担着了。

    闻澈故意说些轻松的话哄她,还回身握了她冰凉的手腕。温热的触感令元蘅轻颤,想要往回收手,却被他顺势握得更紧。

    在沈钦所看不到的暗影里,闻澈悄悄从袖间塞给了她一个手炉。

    第50章 对峙

    这两日, 礼部衙门外头就没安生过。

    士子闹事之时,元蘅正坐在礼部衙门正堂中,从容不迫地饮一盏酽茶。好似门外那些喧闹都无关于她。

    同坐堂中的还有礼部的江主事, 他有些坐不住,几次三番地往外去探看情况。

    “元大人, 吵嚷一整日了, 难不成就这般任他们闹下去?”

    自打出了这样的事,江主事忙前忙后, 从中周旋调停, 已经两日水米未进。眼下瞧见已经被刀架住脖子了的元蘅, 还能那般仿若事不关己般饮茶, 着实是一口火气匀不下来, 几乎要活活呛死了。

    他只不过是个礼部六品的主事, 再怎么着, 也不能在元蘅这个正三品的礼部大员跟前口无遮拦。

    思来想去,他还是委婉道:“且不说礼部和朝廷的颜面。元大人, 此事若是解决不好,恐有损您的仕途啊。”

    说得的确委婉。

    此事若是解决不好, 元蘅只怕是要下诏狱了。

    此次有人透题, 就是针对着她来的。外面那些闹腾不休的士子, 大部分是要朝廷给个交待,但尚未开始考试, 他们也能闹上两日还不歇息,又有多少人是被收买的, 实在是说不清楚。

    北成向来重文, 最是看重这些学子,元蘅轻易奈何不得。这次就是个哑巴亏, 逼着元蘅往肚子里咽。

    虽撤换了主考官员,但今晨刑部的人带着兵前来,将之前定下的同考官全部带去审问了一通。没人问元蘅,但元蘅心中不怎么平静。

    搁下酽茶,元蘅看着这个两撇胡子都忧愁得翘不起来的江主事,道:“过明日就该是春闱了,你与其替我忧心,不若去将该办之事再查验一边,若再出纰漏,刑部来拿人就该也带着你走了。”

    听这话时,江主事正在使劲捋着自己的胡子,大有今日外面那些士子不退,他就将这胡子连根薅干净的架势。

    听完元蘅这话,江主事不想再在元蘅身旁发这些愁,忙离开了座椅就走了。

    他就是在这发干愁,侍郎都不急,他个主事急成这样算怎么回事?

    江主事前脚刚走,沈钦便来了。

    他入堂中时还颇为踌躇,但还是将披风解下入内了。

    沈钦瞧着脸色不好,估摸着来时被门外那些士子绊住了脚。

    “事情闹这么大,你今日本不必来的。”

    沈钦的声色很淡,还能听出他昨夜未得好眠的疲倦。临危受命接下主考之任,能准备的期限也只有三日,眼下外面又乱成这样,实在是令人心力交瘁。

    元蘅手中还握着应试名录翻看:“我今日不来,他们就要到侯府闹了。我不想让这些糟心事扰了侯府清净。”

    “是,你且安心罢,凌王殿下就足够替你解决好了。”

    元蘅翻书页的手一顿,闻声抬眸:“沈明生,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同朝为官这几年,元蘅待同僚都恭敬有加,对沈钦更是从未连名带姓地直呼过。

    自打三年前杏榜揭榜,两人有过短暂的不愉快之后,沈钦待她便一直很好。在旁人误解议论她的时候,沈钦也会主动替她解围。

    可沈钦这人太傲了。

    他只能向别人施惠,却不肯接受旁人在他落魄时给予帮助。他不觉得那是帮助,他只认为是耻辱。

    所以这些年,他照顾元蘅,从未是把她当作一个出色的同僚在照顾,而是将她看作一个弱者。

    元蘅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不接受这样不够对等的照拂,即便来自好意。

    被直呼名姓之后,沈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多解释一句,却发觉自己说不出话。

    窗子外的风剧烈起来,临窗才抽芽的枝条一下下地敲击着窗棱,声音又低又沉。

    元蘅去关窗子。

    薄青的天色下,她仿佛落一身清寒,眼底的神色沉郁许多,转身看向沈钦:“沈明生,我拿你当知己,可叹你与旁人如出一辙。”

    沈钦慌忙解释:“我,我只是在意你,一时口不择言了,元蘅,我并非……”

    这些年压抑隐忍下的心意,竟会在这等不合时宜的境况下脱口而出,连沈钦自己也没想到。

    但前夜闻澈为她披衣,冲击着实太大,沈钦已经两夜没能睡好。

    辗转反侧间,都是他们二人之间那些微妙的亲密和暧昧。沈钦没瞎也没傻,总归看得出来。

    元蘅道:“若你的在意,就是看轻我,那恕我不能心领。在朝中走到今日,我谁也没凭借,更未做借东风好乘意之事。”

    流言蜚语不可避免。

    但最让人心寒的不过是身旁人的猜忌。

    身为同僚,处处被人比较,捧高踩低之人也不在少数。若是因一些好胜心而心生疏离也是常事,所以元蘅谅解了他之前的嫉妒心。

    可她不能接受沈钦看不明白她的为人,因为一些所谓的“在意”而口不择言。

    沈钦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女子本弱,若是有人能……”

    “在北成,女官的确是少,除了先太后身旁的女官梁兰清,便只有我一人。那又如何?能证明什么?我能做到的,若天下官学能许女子入学,她们亦能做到。身处其位便做其事,凭借的是学识和本事。究其男女来判定孰强孰弱,着实荒谬。”

    元蘅要往外走,沈钦想追上去解释,却被她拦了一步。她眸色重新变回疏离冷淡,正色道:“沈大人忙碌,不必相送,留步吧。”

    ***

    春闱暂止之事闹得不小,为了不扰了士子应考,查处之事一直等到春闱事毕。

    这才有都察院的人奉上了所谓的证据——一封元蘅亲笔所书之信。

    里面尽是今科春闱的考题,还附有详尽流畅的答卷。文辞笔触,与元蘅之习惯一般无二。

    “跪下!”

    皇帝怒极拍案,将此信扔至元蘅面前。

    元蘅不明就里,只是应声跪了,将那信捡来拆开看,登时拧紧了眉。

    “亏得朕那般信任你,你竟做出如此鬻题敛财徇私之事,实乃罪不可恕!”

    此信笔迹与元蘅所书之相像,连元蘅都分辨不出。只是她却从未书过这样一封信纸。忽而,她从第二页纸中找出了些许端倪,强行镇定声息,再拜:“陛下,此信并非臣所书写!”

    “证据确凿你还要如何狡辩!”

    皇帝的目光极冷,仿佛只要元蘅说不出个名堂来,今日就必下旨将她下诏狱受刑。

    “且不说簪花小楷模仿起来容易,此信字迹又虚浮游离,况且,臣的父亲字思矣。名讳中有‘矣’字,为避父讳,自幼习字起便会撇去一点不写。而此信共有不下十个‘矣’字,而此字却完整流畅似经年习惯所成。此人模仿臣之笔迹,却忽略‘矣’字,这难道不算疏漏?”

    元蘅重新将信呈了回去。

    皇帝翻看信纸,发现确实如此。

    而此时同在殿中沉默不言的陆从渊却开口道:“这算什么证据?元大人莫不是想不出话说,情急了罢?”

    这一出落井下石玩得好。

    元蘅却反问:“情急?此字书写已经习惯,信之末尾就署着元蘅二字,若真是我所写的信,何必再多次一举加上一笔?作伪作得不像就是不像,尚未查实,陆大人何必咄咄逼人?”

    陆从渊反驳道:“陛下圣明,您瞧是谁在咄咄逼人?臣乃都察院都御史,以监察百官,纠劾百司为己任,今日之事乃是臣之职责,可臣瞧着元大人倒像是记恨上臣了。臣,惶恐……”

    皇帝将信搁回案上,沉默不言。

    若是陆从渊没有在暗处冲她极轻地笑了一声,元蘅恐怕真的会以为他是秉公奏事。

    可他笑得那样轻,眸中的得意一滑而过,却被元蘅尽数捕捉。

    本不明白这无妄的栽赃从何而来,瞧见他这副模样,元蘅便懂了。以都御史之责构陷朝臣,那是何等方便。原本只是怀疑于他,现如今却确信了。

    鬻题谋私向来是死罪。

    今日陆从渊就是摆明了要她死。

    皇帝终于道:“元蘅,朕且问你,此事当真与你无关?除了信中之字,你还能有何凭证?”

    “当日臣与周大人接管考题之时,已经由翰林学士弥封糊存,臣资历不足,封管考题的钥匙由周大人亲自保管。自那以后,臣再未亲见过考题,又何谈泄露?”

    陆从渊又道:“难不成是次辅大人透题徇私,栽赃于你?元大人可不要因为情急,胡乱攀咬于人。”

    周仁远在皇帝曾为太子之时,便已经位至春坊官,于东宫教习。说来周仁远算是当今皇帝的老师。若非身体不好,绝非只任内阁次辅。皇帝对他绝不会心生疑虑。

    陆从渊此言,就是要元蘅退无可退。

    元蘅仰面直视于他,片刻后将目光移至皇帝身上,再次叩拜:“臣所言句句属实,也绝非构陷攀咬,接手考题之人甚众,不止有周大人。臣甚至从未亲眼得见此题。错漏百出的栽赃,陛下圣明,定要还臣一个清白!”

    陆从渊却不肯由着她说下去,正欲开口驳斥,却见皇帝身旁侍奉的内侍碎步入内。

    大抵是殿中争吵不休,内侍说话有些怯生生的:“启禀陛下,明锦公主求见。”

    明锦在宫中素来安分守己,除了逢年过节和请安,也几乎不在皇帝身旁出现。今日殿中正议要事,她却来了。

    皇帝不解:“她来做甚?”

    “公主说,今日所奏之事,有关春闱。”

    陆从渊心猛跳起来,看向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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