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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月亮 思念

    林格不确定林誉之话中的真伪。

    他的确很可能、很久没有和人拥抱。

    林誉之那个要命的洁癖, 林格早就知道,他非常排斥和人的肢体接触。林格大学开学那天,林誉之送她到宿舍, 弯腰给她铺床叠被。舍友的爸爸也来送, 笑着和林誉之握手——人离开后, 林誉之去阳台洗手池处反复洗了三遍手,才重新展开林格的床单,为她细细铺平。可也是他,会叫林格坐在他脸上,仔细亲吻着她的东西,珍惜到不放过丝毫一滴。这件事,也同样发生在开学的那个晚上。

    林格不同。

    林格大大咧咧,初高中时和朋友混着杯子喝水, 分吃同一块儿饼, 谁在乎彼此的唾液怎样, 好朋友从不会嫌弃对方。

    大学时候和关系好的朋友抱,毕业后和相处愉快的同事拥抱,林格抱了好多好多的人, 也不觉自己的拥抱有多么珍贵。

    林誉之坐在沙发上看她,姿态很放松, 已经完全陷下去似的,安静的,沉静的。

    先前林格觉得他的衣服像寺庙里檀香烧尽后的香灰, 现在的他看起来也像那一簇渐渐冷掉的、风一吹就散的灰了。

    “很为难吗?”林誉之意识到什么,道歉, “对不起, 我——”

    他苦笑:“我是不是提了很过分的要求?”

    “不过分, ”林格仓促地说,“一点儿也不过分。”

    她微微俯身,张开手,小心地、谨慎地抱住了林誉之。

    啊。

    他身上还是那种熟悉的沐浴露香味,已经停产很久,久到林格有些恍惚,疑心自己的嗅觉出现问题。

    他今天的皮肤是凉的,不具备攻击性的凉,就像在阳台上站了许久。

    林格和朋友抱过多次,今时今刻却觉得和林誉之的拥抱十分不自在,她后知后觉,手臂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有微微的、过电般的颤意自肩胛骨稍向下的位置传递,一直通传到大脑中。

    林格为这样的震颤而惊异,恍惚间,下巴搁在林誉之肩膀上,听他一声叹气。

    “格格,”林誉之说,“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吗?

    林格微微抬脸,看清林誉之的表情。他的手并不逾矩,不会落在她的背上,也不会触碰她,只虚虚地扶着,像扶着一枚上好的翡翠。

    他看起来像是在贪恋此刻的一点温存,会想到什么?妈妈?父亲?还是……?

    林格始终没有向他提起林许柯的事情,她已经不想再对兄长提起这件事了。

    林誉之轻而克制地推开她,微笑:“好了,谢谢你。”

    林格说:“拥抱会让你感觉好一些吗?”

    “嗯,”林誉之坐着,仰望站立的她,“会好很多,谢谢你,格格,你让我觉得自己是有家的。”

    这样直白不加掩饰的话,林格忽然觉得不适应。她和林誉之拌嘴吵架惯了,现在初初和平,又觉得坐立难安。

    幸而只有这些。

    林誉之说:“去喝汤吧,等会儿就该凉了。”

    那道滋补的汤,润肺清淤,也有活血顺气的功效。林誉之虽是西医,却也认识一些优秀的中医和营养师。这道食补的方子就是一位资深的中医开的,每晚给林格炖一份,一连煮了两周。

    等林誉之提到再给她安排体检的时候,林格没拒绝。

    龙娇的检查结果还好,能看得出身体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她自己也能感觉出来,精力比先前好了许多;她感概,说林誉之这个儿子真的比亲儿子还亲——要不是林誉之接了她来这里,细心调养照顾,又请教授又调食谱的,只怕她现在还不能这么精神奕奕。

    林格的体检报告就没那么好了,低血糖,贫血,血压低,血血血,每一项糟糕的指标似乎都与血有关。

    林誉之看着上面的数字,不自觉皱紧了眉;视线移开,落在林格的手臂上。

    林格没有察觉,还在和妈妈有说有笑,聊得轻松自在。

    林誉之知道她手臂上的痕迹,兰花下的白色疤痕,自残后留下的痕迹,他不会记错。

    但林格不谈。

    疤痕的具体形态已经被纹身的燃料遮盖,林誉之的知识不足以让他准确判断出疤痕的形成时间,只能粗略地判断至少两年以上。

    而她何时、因何事受伤——

    无法推断。

    林誉之了解一部分的心理知识,知道不应该逼迫妹妹反复回想起疤痕的起因。

    他私下中一直在和林格先前的同学、合租客接触,旁敲侧击地询问过,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曾看过心理医生——更不要说那道伤口。

    只有一个纹身师,对林格的那个纹身有些印象。

    她只说女孩子来纹身时挺平静的,图案也是随便选的,似乎并不在意纹什么,只是想要遮挡那个痕迹。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客人过来,纹身师唯独对林格记忆深刻,是因为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会伤害自己的人。

    林誉之说了谢谢。

    他不确定兰花对林格有什么含义,三年了,他没有深入参与林格生活的三年,对她的喜好仍旧停留在分手那刻。

    林誉之不能回想分手那天的详细。

    也不想去记住当初林格说的那些话。

    把报告单折一折。

    林誉之叹气,拿折好的纸轻轻拍一拍林格的头:“你啊你,该多补补了。”

    林格捂头,懊恼:“别总是敲我的头,我现在长不高,肯定赖你之前总是敲我。”

    “是因为你不爱喝牛奶,”龙娇笑,“别什么事都怪在你哥哥头上,他这么照顾你。”

    林誉之转向龙娇,正色:“龙妈,妹妹这身体得好好照顾了。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就是得多注意。她还这么小……”

    林格听不下去,出去上厕所,回来时,林誉之和龙娇刚好谈完。

    回程的路上,龙娇笑着问林誉之有什么择偶倾向呢?喜欢年纪大的?还是比他小点儿的?照龙娇看,还是年纪大的好,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

    林誉之笑着说,谢谢妈关心,他还是讲究一个缘分,没什么择偶标准。

    喜欢就是喜欢,不需要用既定的条条框框去衡量。

    夜间,龙娇又拉着林誉之的袖子,热情地给他看王霆的照片和具体工作。她很满意这个男孩子,嘴上说着让林誉之帮忙参考参考,实际上一直在夸,从外貌身高夸到学历年薪。

    家庭也好,母亲曾经和龙娇是同事。这么熟悉,龙娇知道他们家家风不错,一直都是男性做饭,老公是四川人,知名的“耙耳朵”,什么都听老婆的。

    林誉之微笑着说挺好。

    “的确好啊,”龙娇感喟,“格格被我们和你惯坏了,就是得找个百依百顺的男人,顺着她,听她的,照顾好她。”

    林誉之说:“妈,您尝尝这个橙子,我刚切了个,挺甜,您试试这个怎么样?”

    轻轻巧巧把话揭过。

    傍晚时分接到路毅重的电话。

    俩人之间没什么舅侄情意,有的大约也只是那相同血缘的一点“支撑”。

    路毅重是个传统到和祠堂石板无区别的男性,不讲究所谓的养恩,在他心中,血缘才是最坚实的纽带——

    在察觉妻子出轨、孩子也并非亲生后,路毅重快刀斩乱麻,立刻联系了林誉之。

    只因林誉之和他还有些血缘关系,大约也是他们家唯一的孩子,仅存的后代。

    路毅重打电话问林誉之,何时去改姓。

    改掉“林”,姓“路”。

    落叶归根,血缘也要朝宗,今后不要叫林誉之,就是路誉之。

    林誉之说再过段时间。

    “等到什么时候?”路毅重皱眉,咳嗽,警告,“你要记得自己身上淌着谁的血。”

    林誉之说:“我也希望你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改的我外公遗嘱。”

    当初路毅重如何急迫地修改亲生父亲遗嘱,剥夺林誉之的继承权,现今就多急迫地想要林誉之认祖归宗。

    路毅重说:“誉之,长辈留下的那些钱,就不该落在外姓人手上。血浓于水,你以后有了孩子,会明白我的意思。”

    林誉之笑了声:“您保重身体。”

    通话结束,林誉之侧脸看,看到站阳台吹风的林格。

    隔了一米的距离,林格伸手,对他晃了晃。

    她听不清,也不知林誉之和谁通话。

    只觉凉风令人头脑清醒。

    林格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位心理医生,不知对方现在是否还在那个医院中任职,也不确定自己现在要不要再去和对方谈谈。

    大约不需要,林格想,她最近很少有难过的情绪出现。

    她自觉已经痊愈了。

    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开心的东西,也只是那个莫名其妙对她充有敌意的男主播。

    其实两人很少遇见,还是助播偷偷告诉林格,说那个男主播私下里吐槽林格的鼻子是做的,眼睛也开了眼角——

    林格说:“那下次替我谢谢他啊,这样的夸奖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

    助理无奈摊桌,趴着,死气沉沉看她:“你真是……唉,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格一件件看今天打算播的商品:“嗯哼。”

    王霆昨天约她晚上一同吃夜宵,林格婉拒了,解释自己现在不吃夜宵,容易发胖——今天中午,他就订了份新鲜的水果过来,附纸条,特意说明,都是减脂的,请她尝尝,算是那天陪王姨选衣服的谢礼。

    林格收下了。

    她还摸不准王霆是个什么想法,不确定是否是自己自作多情;倘若只做朋友,那王霆目前展露出的一切还算不错;可若是恋爱——

    林格想了想,自己还没有和他深入交往的感觉,也无这样的冲动。

    她暂且没有成家的念头,可父母对王霆十分满意;一想到每晚都问她和王霆进展的龙娇,林格便无声叹口气。

    林誉之最近也不能幸免。

    林格知道,龙娇已经开始想方设法地暗示林誉之找女朋友了。

    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前天林誉之就出了长差,现在还没回来。

    他不在家,林格还感觉房间有些空荡,微妙地不适应。

    ……说不出的奇怪,只觉得房子怎么这么大,大得空旷。地暖也没有往常那么热,物业给的反馈结果是一如既往,供暖系统没有任何问题,温度和之前相比,也没有差异。

    龙娇说,是林格身体没恢复好,体检时抽了一管血,才会觉得冷。

    今晚直播结束得早些,公司里调整了她们的直播时间安排。

    林格播两小时,剩下的那个由男主播负责。

    在公司楼下等网约车时,林格包里的手机响了。

    低头看,是林誉之发来的微信。

    林誉之:「抬头看」

    林格仰脸,看到一轮圆圆的月亮。

    难得的明晃晃,在高楼明灯下也不失璀璨。

    她笑,给林誉之发消息:「不要告诉我’今晚月色很美’这样老土的话」

    林誉之:「想到哪里去了」

    林誉之:「只是坐在阳台上,看见月亮很圆,想让你看看」

    林誉之:「感觉你如果看不到,会很可惜」

    林格:「你分享给我的圆月亮?」

    林誉之:「是我们共享」

    林格发了个小猫趴桌桌无聊吐乒乓球的表情包。

    她想,林誉之应该是喝酒了。

    不然怎么会发这么多没有“无用的信息”。

    她以为林誉之不会再回,恰好网约车到了,把手机放好,上车。

    等下车后,林格取出手机,才看到林誉之发来好几条信息。

    真难得,他一下子发了这么多,林格现在不觉林誉之是喝酒了,她想,对方应该是喝多了。

    林誉之:「我感觉有些奇怪」

    林誉之:「现在看漂亮的月亮」

    林誉之:「在想你能否看到」

    林誉之:「很幼稚对不对?」

    林誉之:「想笑就笑吧」

    林誉之:「你一定会笑我幼稚,但我仍想发给你」

    第32章 回归 火点

    林格发:「幼稚」

    林格:「简直太幼稚了你!」

    林格:「天啊啊啊林誉之你该不会是喝多了吧, 我身上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扫扫能凑一锅疙瘩汤」

    林誉之:「可不可以换个文雅些的形容?」

    林誉之:「希望月亮能过滤你的优雅」

    林格想不出更文雅的形容,她自觉天生就和「文雅」两字沾不上边。但这一句话让她确定了发短信的人就是林誉之, 只有他才会这般不动声色地毒舌。

    今日的她心情尚且算好, 头抵着玻璃车窗, 微微仰脸,圆圆一轮黄月亮,稳稳妥妥地安放在天上。

    她打开车窗,凉凉的风从缝隙中温温柔柔地进入,裹挟着淡淡的热——林格抚摸着的脸颊无由来的潮热,惊觉,春天已经要过半了。

    北方的雪仍会远走。

    林格仍旧能从新闻和天气预报上看到北方冷空气的影响,忽然的降雪, 冰雹, 甚至于骤然的降温、“春冻”, 这些鲜明的痕迹是寒冬恋恋不舍的迹象,林誉之尚未归家,而龙娇已经有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不能放你爸一个人在家, ”龙娇念叨,“他年轻时候就喜欢往棋牌室里凑, 现在年纪大了更了不得。哎呦,昨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你猜他在做什么?他在打牌, 我听那边,咳嗽的, 推麻将的, 啊呀, 不知道闹成个什么样子……”

    这样说着,龙娇愈发坐立不安,笃定:“你爸身体不好,闻见烟味就头痛,现在还往那边凑,我看他现在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行,不行,你快些给我买机票,我得早点回去,看着他,免得他再上瘾。”

    说是上瘾有些过了,尽管警察经常宣传,打牌不要拿钱做赌注,但在棋牌室里,几块钱几十块钱的输赢也是常态;林臣儒之前玩过一阵,后来一算,龙娇还没说什么,他自己为输掉的几百块心痛到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午夜梦回,都在念念不忘自己的那些钱。

    现在,林臣儒不抽烟、基本不喝酒,打打麻将玩玩牌,也不玩输赢钱的了。说不上是什么模仿好丈夫,也只能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龙娇还是不放心,她自己不会网络购票,只让林格帮她订好返程的机票。

    林誉之还没回来,他被一些事情牵绊住了脚,暂时无法脱身,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回,只在视频中叮嘱林格,帮龙娇打包时候的注意事项——

    “我今晚发微信给小张,让她把龙妈吃的药和血氧仪、电子血压表等等送过来,”林誉之说,“今天太晚了,不好让她晚上也加班,明天上午十一点,好吗?”

    林格说:“行。”

    “具体每样药吃什么,怎么吃,我让她写纸条放进去,”林誉之叮嘱,“还有一些熬煮用的药材,炖煮的锅具,我想,龙妈不方便带,届时直接快递到家中,你同林爸说一声,记得及时取快递——怎么熬,煮多久,我也写个纸条上去。剂量上不必担心,我提前分装好,一次煮一包就好。”

    林格说:“好。”

    视频通话中,大约是手机视频软件自带了一些对容貌的修饰,林格能看得出视频中自己的皮肤更白,更细腻,连脸颊因熬夜起的一枚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隔着滤镜和距离,林誉之那边看起来的却没这么好,他长相已经是很符合审美标准的三庭五眼,无论是骨相还是五官分布都无可挑剔。

    通讯软件自带的美化滤镜并没有给他增添一份英俊,反倒映衬着他的脸不若现实中好看,过度的“完美”令他看起来格外不真实。

    就像一个伪装成完美的人格,总会令人莫名地心惊胆战。

    林誉之细细讲着其他的注意事项,讲完龙妈的,还有林格的。她的贫血情况令哥哥忧心,变方设法地为她寻求补血的东西。

    她不爱喝补剂和药物,就只能食补。

    龙娇凑过来,叮嘱林誉之:“工作要紧,别担心我,啊?听到吗孩子?”

    林誉之点头:“好。”

    “也别担心你妹妹,她现在年纪大了,也能自己照顾好自己,”龙娇拿着手机,往阳台上走,“妈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你现在方便听吗?誉之?”

    林格听见手机那边的林誉之又说了声好。

    他应当是刚开完会,还穿着正装,眼镜都来不及摘。

    龙娇去了生活区的阳台,顺手关上玻璃门,隔绝了声音,林格只听见她说了声“格格现在情绪……”

    后面没听清,被一扇玻璃门隔得严严实实。

    林格弯腰,把妈妈的衣服叠好,仔细放进行李箱中。

    龙娇和林誉之聊了没几句,又蹒跚着走来。

    林格没什么想和林誉之讲的了,想了想,同他说了再见。

    入睡前,她才收到林誉之的短信。

    林誉之:「龙妈同我说,让我别和你经常吵架,平时多让让你」

    林格咬手指,编辑短信:「为什么告诉我?」

    没等一分钟,林誉之打来电话。

    “因为我想,这应该不是需要瞒着你的事情,”林誉之说,“龙妈一直在为你考虑,你是她唯一的女儿。”

    林格说:“她也把你当作唯一的儿子。”

    “嗯,是这个道理,没错,”林誉之笑,“所以我想,没必要隐瞒她对你的母爱。”

    林格坐在床上。

    “就说了这些吗?”林格问,“你们避开我,只是谈了这些吗?”

    “不然呢?”林誉之叹气,那呼吸声顺着电话线一路钻进林格的耳朵中,如同在她脑海中深深吹了一缕檀香灰烬,他低声,“你以为妈妈会和我讲什么?”

    林格却因这一声有些不自然了,她调整坐姿,严肃:“没什么。”

    “时候不早了,快睡吧,”林誉之说,“顺利的话,大后天的晚上,我就能到家。”

    顿了顿,他又说:“也不想让你担心。”

    林格说好。

    她迷茫,她能担心些什么呢?林誉之多虑,总能想到许多她顾虑不到的地方。

    林格并不期待林誉之会为了送别龙娇而专程赶来,现在不是作文中需要“感人至深”的大场面,成年人为了一件小事而耽误重要的工作——这样一点儿也不酷。

    更何况,林誉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林誉之口中的“小张”,全名张眷眷,名字温柔,人长得也大气,是长辈们都会喜欢的小圆脸大眼睛红嘴唇。她一同龙娇叮嘱药物的注意事项和仪器使用方法,龙娇的眼睛都亮了。

    龙娇亲切地问张眷眷,今年多大呀,和林誉之认识多久了,是同事吗?平时关系怎么样呀……

    所有的热切,在张眷眷笑吟吟一句“去年结的婚,现在刚怀孕一个月”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机场的路上,龙娇还在叹气,自言自语,说这么好一姑娘,怎么就早早结婚了呢?

    林格笑:“妈,您看您,张眷眷比我还大两岁呢。您一边说我这么大了还不找对象,一边又感慨人家这么早就结婚——您这标准还带分人的啊?”

    “上学时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全忘啦?’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龙娇说,“要不是你和誉之——”

    她猛然卡壳,又叹:“要不是你们俩现在一个对象都没有,我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天底下哪里有父母不希望孩子能过好的,我也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啊,都流行什么晚婚晚育。妈现在也不催你随便找个人结婚……可是,可是,我和你爸都老了,身体又不好。邻居家,你葛叔,记得吧?去年夏天,心肌梗塞,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林格依偎在她怀里:“妈——”

    “我是怕,怕我和你爸万一哪天出个意外,你一个人在这里,”龙娇说,“我不敢想,你太可怜了,宝。”

    林格说:“呸呸呸,别说这些话,不吉利。”

    “不吉利也得听,”龙娇抚摸着她林格的头发,爱怜,“我就你一个女儿,当初生你的时候,你爷爷还有点不高兴,我还没出月子呢,他就说,哎呀,有算命先生说,说我命里还有个儿子,名字都给取好了……我说不行,我和你爸都没什么出息,能养好你这一个孩子就很不错了。”

    林格小声:“妈。”

    “以后好好的,啊?”龙娇低头,隔着衣服,碰着她那条手臂,“啥时候纹身了,也不敢给妈妈看。”

    林格眼皮跳了一下,悻悻:“……怕您骂我,说纹身就不能考公了。”

    “你爸有案底,耽误了你,”龙娇黯然,“痛吗?”

    林格说:“不痛,和蚂蚁咬似的。”

    龙娇笑了,摸着她的脸:“要是在誉之这里住的不开心,想搬出去也行;你一开始说得对,虽然是兄妹,但毕竟不是亲的——不方便的话,就重新找个房子。”

    林格愣了愣,说好。

    送走龙娇后,林格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她不确定,不确定龙娇是不是在最近的观察中发现了什么。

    说来也好笑,现在她和林誉之关系已经接近于普通的兄妹,林格在父母面前,举动皆小心翼翼;而在和林誉之关系扭曲变态的时刻,林格却格外的“胆大妄为”。

    刚尝到甜头的暑假中,林格起初不觉得有多舒服,大约是尺寸的不相匹配,也或许是两个人的技术都很生涩,融合的心理愉悦远远大于做这件事的本身。一周之内,林格拉着林誉之偷偷来了九次,对彼此的了解突飞猛进后,她才终于感受到何为心理和生,理的极度快乐。

    龙娇那个时候还在做一些闲散的工作,做一些手工艺品拿出去卖,价格不高,赚得也微薄。

    她笑着说是养孩子,所以做起来也开心——尽管彼时的林誉之已经到了约定好可以离开的年纪,龙娇仍旧没有同意他搬走,还是执意地要他住在家里。

    林誉之生日那天,也是龙娇赶了一周的工,才给他订制了一个漂亮精致的蛋糕,买了件熨帖舒适的纯棉白衬衫。

    她的确将林誉之视作自己的儿子。

    她决计想不到,她在夏日午后睡午觉时,隔了两堵墙的房间里,林格正双手主动掰开两条月退,同月几肉绷,紧的林誉之压抑无声地亲她的唇。林誉之那修长漂亮的一双手,左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右手攥紧浆洗软和的纯棉,克制着不要更深不要惊动木质的床腿和地板,忍到手背暴起青筋,手指狠狠地扯破棉布;也决计想不到,夜晚一家人看电视剧看到一半回房休息,她梦中惊醒,蹒跚起床去卫生间时,林格坐在沙发上在干什么。龙娇只当女儿看电视入了迷,老眼昏花,她打着哈欠,困到睁不开眼,叮嘱女儿看完后早点回房睡觉。朦胧中听见林格说了声好,她没有细想女儿声音的异常颤意是何缘故,更不知林誉之正躺在沙发之上格格裙之下。龙娇什么都不知道,她忽略掉了一整个假期的异常,全然不知。

    这对父母永远不知那个夏天发生过什么。

    那是独属于林格和林誉之的肮脏秘密。

    林誉之归来的前一晚,林格重新预约了当初的心理医生。事实上,这几年,林格和对方一直有联系方式,但从未互相发过信息。

    这是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要求,他们和来访者的关系,永远都只能有“心理医生和患者”这一个关系,决计不能成为朋友,更不可以发展出除朋友之外的关系。

    心理医生很高兴她能过来,也认真地听林格倾诉了最近的情况。

    咨询结束时,心理医生问林格。

    “那你现在怎么看待和哥哥的关系?”她问,“你已经有了目标吗?”

    “没有,”林格摇头,她想了想,坦言,“我不知道。”

    “其实,他一开始来找我的时候,我有点害怕,我觉得他会报复我;但又觉得他也对不起我,在我提分手前,他其实早就和舅舅联系了,但却没有告诉我,所以我也有些讨厌他,”林格说,“是不是好复杂的关系?”

    心理医生微笑:“不,你继续讲。”

    “嗯……所以后面,他讲要只做兄妹的话,其实我松了口气,”林格说,“我觉得这样最好不过了,我们都忘掉之前的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心理医生低头,写诊断报告:“那么你现在身体状况如何?还是不能对男性产生性,欲吗?”

    林格说:“不止是男性,女性也好,动植物飞虫外星人兽人异类——都很少,少到几乎可以算没有。”

    心理医生手中笔一顿,她看着林格,认真地说:“或许,你还是需要好好休息。”

    真是一场美中不足的谈话。

    谈话过程一切顺利,唯一糟糕的大约是心理医生最后的提醒,林格从第一次自残后就几乎丧失了性,欲,虽然有,但极少。这种情况很容易解释,工作压力大,或者抑郁,疲惫,都能导致这种情况产生。

    林格用过几款玩具,但次数寥寥无几,一年之中的次数,十根手指能数得过来。

    她自己也找不到原因,左右不影响正常生活,也就如此平静接受。

    但按照心理医生的建议,林格最好和一些男性保持正常的交往关系——未必是恋爱方面,只是单纯做朋友的话,对于林格也有一定的帮助。

    “你说你在青春期时很少有交好的男性朋友,因为当时,你的兄长,回为此’吃醋’。尤其是确立恋爱关系后,你两个交好的男性朋友,都出国留学读书,所以你在成年后到分手的这段时间内,基本上没有和异性建立起正常的朋友关系,”心理医生如此说,“那么,去尝试交一些男性朋友吧,我想,这大约能让你重新理清正常的人际交往关系,或许也能帮你早日明白自己对兄长的真实看法。”

    林格很认真地采纳了心理医生的建议。

    她自己列了一个清单。

    杜静霖。

    后面打个叉号。

    不可以,她和杜静霖认识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都要淡忘两者之间的性别差异。

    嗯……那个看她不顺眼的、花名叫做艋艋的男主播?

    不行。

    林格懒得离那些对自己有偏见的人,谁乐意热脸去贴冷屁股。

    ……

    名单划了又划,林格的笔停在空中,盯住留下的最后一个名字。

    王霆。

    “阿——嚏——”

    王霆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连声说着抱歉,伸手去拿卫生纸,歉意满满:“对不起啊,林院长,我鼻炎犯了。”

    林誉之坐在桌子的对面,微笑着说没关系。

    “是过敏性鼻炎?”林誉之问,“还是因为空调调太低了?小张,去把空调温度调——”

    “不是,不用麻烦,”王霆匆匆打断,用纸擦干净鼻子,丢掉,解释,“是对百合花的花粉过敏,刚才走廊上,遇到了捧着花看望病人的家属——对不起。”

    林誉之了然:“那平时要多加注意啊。”

    王霆调整电脑角度,为林誉之继续演示界面:“那我们继续谈这个系统吧,经过我们同事的分析,我们认为,贵院目前所应用的管理系统还有很大的优化空间,而我司现在面向……”

    林誉之的手机震动一下。

    他低头看,是妹妹发来的消息。

    林格:「晚上不用等我吃饭啦,今天同事聚餐」

    林誉之听王霆演示,手下不停,打字:「是必须要去的聚餐吗?」

    他今日提前回来,先回医院,顺道着给林格发消息,告诉她晚上一起吃饭,他已经订好了新鲜的菜和肉,打算亲自下厨——

    哪里想到林格拒绝了。

    林格:「上午就和同事约好了嘛,你也不想我放鸽子吧?」

    林誉之已经许久没有看她如此撒娇的语气。她其实很少对人撒娇,顶多是在被入狠了得时候,吃不住地皱眉掉泪,问哥哥是不是要搞死她,这么讲着,等林誉之收了力气、克制地小幅度送时,她又悄悄地按着他的月要往下,挂着泪珠撒娇要他再深些慢些。因她撒娇的次数着实少,才愈发显得每次都珍贵。

    林誉之很少会拒绝强硬格格的柔软低头时刻。

    林誉之:「好,晚上注意安全,聚餐结束后,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林誉之:「少喝酒,你最近喝的补药不易饮酒」

    林格:「猫猫点头.jpg」

    收了手机,林誉之歉意地对王霆一笑:“抱歉,有些私事。”

    王霆笑:“理解理解,我再向您重新介绍一遍,这里……”

    抛去其他角度来看,王霆的业务能力挺不错,人也有耐心。在专业角度来看,几家有意向的合作方中,林誉之其实更中意他。

    演示结束后,外面忽然落起暴雨,林誉之坐在车里,今天司机开车——走到公司门口时,林誉之瞧见路旁站牌下躲雨的王霆。

    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拎着包,仰脸看落下的雨。

    暴雨期间,等网约车的人也多,林誉之想到王霆的妈妈和龙娇是同事,一顿,让司机将车停下。

    他落下车窗,邀请王霆上车。

    王霆也没有推辞,上来后笑着说谢谢,说他现在有个约会,眼看时间就要到了,幸好有林誉之帮忙,否则,这次怕要迟到了。

    在守时的人眼中,这会大大降低印象分。

    林誉之不动声色:“相亲对象?还是?”

    “不是相亲对象,”王霆说,“是我在主动追求她。”

    林誉之微笑更深:“真好。”

    前排的王霆用车上的毛巾擦了擦头发,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道谢:“谢谢你,誉之哥。”

    林誉之说:“刚好顺路,你不用这么客气。”

    “不,不是小事,”王霆认真地敞开心扉,“这毕竟是格格第一次约我,我一定不能迟到。”

    第33章 眼药水 滴

    王霆和林誉之没有过多的交往。

    他妈妈王娜琳和龙娇当年是交好的同事, 做药品销售的,又是专门往乡镇医院、门诊里跑,彼此间有竞争关系, 却也不缺乏真情。王娜琳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件事, 就是某年大暴雨, 河道暴涨,桥窄,堵车,车子过不去,龙娇临危不惧,说这样太危险,很容易出车祸,果断地指挥男同事掉头走另一条小路, 绕了一段路过去。

    多辆车排队的那个桥, 因为慌张加车辆拥挤, 撞了几辆车,挤挤压压,虽无人员伤亡, 但仍有不少车堵在那边。龙娇他们的车调头及时,走得早, 不然也会被堵得严严实实,不知何时才能脱身。

    王霆只记得龙娇是个做事情风风火火的阿姨,她还有个异常活泼的女儿——什么时候又多了林誉之这么一个“儿子”, 王霆记不清了。

    他一直在外念书,上大学, 工作, 对自己母亲的闺蜜圈并不熟悉。

    只隐约记得, 林誉之似乎和林臣儒有关系,貌似是他的私生子,还是亲戚家的孩子?

    王霆不去多想。

    他清楚,林格是一个并不缺少追求者的女孩子,她很漂亮,性格随和。王娜琳一个如此挑剔的人,路上遇见个耗子,都能从耗子胡须分析到尾巴。她眼光这样高,都能对林格赞不绝口。

    所以王霆一直在以“朋友”的身份,默不作声地接近着她。

    包括林格这位哥哥。

    王霆也想给对方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车内空调温度开得不算低,只是王霆刚刚淋过雨,现如今风一吹,忍不住地想要打喷嚏,是花粉过敏的后遗症。他克制着这种冲动,用毛巾擦拭干净头发,又从包中取出镜子,小心翼翼地摘下隐形眼镜。刚才有斜斜的雨水进了眼中,隐形眼镜磨着眼球,很不舒服。

    取下隐形的前一瞬,借着镜子的倒影,王霆看到后排的林誉之面容冷淡——他的长相偏凌厉的那种英俊,不笑时格外冷淡,尤其是镜中这一眼神,并非白眼抑或者皱眉,只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的一眼,令王霆冷不丁地想到人生中看过的所有变态杀手电影,那些在雨夜中,听着古典音乐戴好黑手套的西装杀手,在慢条斯理将枪支放入怀中时,就有着林誉之此刻的平静。

    手一抖,隐形眼镜从眼球中脱出,颤巍巍地点在他的手指上,缓缓移开,妥帖地被安置在泡着清洁液的盒子中。

    四百多度的近视令王霆只能看到镜中模糊的影子,再看不清林誉之的表情。他的手放在膝盖上,右手压住左手,是随意的交叠姿态。

    王霆转身,模糊的视野,却仍旧能看见他手背上明显的青筋。

    “格格主动约你?”林誉之笑,“你好幸运啊,王……”

    “王霆,”王霆说,“雷霆的霆。”

    “抱歉,”林誉之说,“今天我刚从哈尔滨回来,大约是有些晕,刚才忽然忘记了你的名字。”

    王霆笑:“我这名字大众化,很正常。之前我上班了一星期,同事还叫我王雷呢。”

    林誉之说:“我和格格从小一起长大,从没有见她主动约过男生。”

    王霆一愣。

    “她眼光一直高,这么多年没有交男友,一是没有令她看上眼的男性,二是因为我——”林誉之忽而在这里停顿一下,微笑,“恭喜你。”

    这种话说得很妥帖,很适合兄长来告诉和妹妹关系好的男性朋友,王霆却没由来有些奇怪的感觉。

    他坐在前排,想了好久,忽然有了不妙的联想。

    曾经大火的一些宫斗剧或者宅斗剧中,那些优雅又端庄的正宫,也是如此,体面地对着新进的妃子/新纳的妾室,如此说话。

    想想看,替换一下。

    “皇上眼光一直高,这么多年没有纳妃,一是没有令她看上眼的男性,二是因为我——”

    喔。

    一般不会说“因为我”这句。

    “恭喜你,XX贵人。”

    王霆打了个冷颤。

    他暗笑自己果然是想多了,林誉之是谁?他是林格的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

    打消这番奇怪的联想,王霆取出眼药水,仰面往眼睛里滴了几滴。睁开,闭上,再睁。察觉到那滴药水润润地贴了眼球后,王霆抬手,想要再去戴隐形眼镜——

    “小霆,”林誉之出声提醒,“你眼睛的情况很糟糕,我建议你最好停一停,别戴。”

    王霆有些尴尬:“……我想着,隐形眼镜还能挡一挡红血丝。”

    “透明的,没有遮挡作用,”林誉之说,“你的工作必须高强度对着电脑,建议还是保护好眼睛。眼睛有一些红血丝没关系,格格从来不会以貌取人。”

    王霆也这样想,他的眼睛的确又干又痛,不知是不是因为淋了雨,还是隐形眼镜在眼球上的时间太久。

    好吧,格格不是以貌取人的那种人……林誉之现在安慰他,是不是也察觉到他此刻的状态并不够好?

    王霆忍不住转身看了眼林誉之,不得不承认,在如此长相面前,他的确有资格安慰其他男人,“我妹妹不会以貌取人”。

    也不知,格格天天看着这样一张脸,是不是也以为所有男性都长得像她哥哥一般英俊。

    难怪她至今没有找男友,原来是起点高了。

    ——阿嚏。

    阿嚏。

    阿嚏。

    在卫生间中连续打出三个喷嚏,林格鼻子发痒,伸手拍了拍肩膀上落下的雨水。

    约见面的店就在公司楼下的一家西餐厅,林格晚上吃的东西不多,不适合去一些中餐店。她拿出手机看,是林誉之发来的消息,说现在在下雨,打车的话估计要等很久,要她等聚会快散的时刻,打电话给他,他让司机来接。

    林誉之:「不必担心,我今天会付给司机三倍加班费」

    林格发:「好的」

    再往上翻,是王霆发的短信,他告诉林格,说自己下午不在公司,被领导指派出去做事;现在正在往约定餐厅走,大约两三分钟就能到。

    林格回了个好。

    林誉之又发来消息。

    林誉之:「对了,你去聚餐时注意一下,最近气温变化快,出现了不少结膜炎的患者」

    林格:「结膜炎?」

    林誉之:「就是俗称的’红眼病’,具体表现为眼睛红肿,眼球充斥血丝,畏光,容易流泪打喷嚏」

    林格:「不传染吧?」

    林誉之:「病毒性的容易传染,你注意一下」

    林誉之:「这个的一些症状和感冒也接近,或者说,病毒性的也会引起发热上火」

    林誉之:「如果哪个同事有了类似的症状,注意保持距离,做好防护」

    林格:「ok」

    林格前几天病刚好,她自己也有些担心。更何况,她有上镜需求,眼睛红必然会影响工作——

    有人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礼貌地问林格,她是不是姓林。

    林格点头。

    对方松了一口气,将一大束洁白的百合花放在她对面的座位上。林格一愣,叫住对方:“不好意思,这是——”

    “不是您下的订单吗?”那人礼貌彬彬,“您是林爱鸽女士吗?”

    “不是,”林格哭笑不得,“你一定是弄错了。”

    那人微怔,满怀歉意地说了声抱歉,又抱着那一大束优雅的百合花匆匆离开。这束百合的味道并不若其他百合那般激烈,但在他离开五分钟后,桌子上仍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味,就像百合花粉洒落在这一片天地。

    百合花香味即将消弭殆尽时,王霆姗姗来迟。

    他迟到了两分钟。

    林格不在意这两分钟的差距,一瞧他头发还湿着,就知道对方能赶来也很不容易。

    当王霆开口讲话时,她笑着说没关系,一抬头,看到对方眼睛——

    林格的心跳漏了两拍。

    王霆的眼睛很红,眼球布满血丝,眼睛也微微眯着,好像聚不上焦,又好似有什么炎症困扰,睁不开眼。

    林格脑海中快速响起林誉之的提醒。

    「眼睛红肿,眼球充斥血丝,畏光」

    没有戴隐形眼镜的王霆,能看清林格,但也仅限于不瞎。近视的眼睛会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好令自己看清眼前的一切。他将菜单递给林格,微笑着示意她点。

    他也嗅到了空气中残余的香味,一时间没分辨出是百合——这是他的过敏原,他没有在脑海中建立起关于百合香味的信息库。

    只在递过去菜单后,王霆重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完全控制不住,过敏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迅速。他狼狈地扯纸巾,匆匆说声抱歉,掩面去卫生间。

    只剩下林格一人坐在桌前发呆。

    打喷嚏,掉眼泪。

    这也是林誉之刚刚发给她的、结膜炎的症状。

    林格想了想,打开手机,看着她已经买好的电影票。

    嗯。

    先不去了。

    王霆在五分钟后又坐下,他解释自己只是忽然淋雨感冒,林格说好。

    她很礼貌地和王霆聊天,却没有邀请对方一起看喜剧电影的兴致。尚且算得上愉快的一餐结束后,林格送对方上了车,谎称自己还有朋友在这里。

    等王霆离开后,林格才飞奔到卫生间中,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睛,又洗干净双手,才后知后觉,应该要去药店里买瓶眼药水滴一滴眼睛——以防万一。

    她不能再请病假了。

    她查了导航,最近的药店要走二百米,外面雨势渐渐小,她心一横,将包顶在头上,刚往外跑出去几步,就听到林誉之熟悉的声音——

    “格格!”

    林格回头,看见林誉之撑一把二十四骨的黑色大伞,疾步向她走来。

    五分钟后。

    在雨幕中缓缓穿梭的黑色车中,司机安安稳稳地开着车,林誉之端正地坐着,林格仰面躺在他大腿上,乖乖地睁开眼睛,让哥哥给她滴眼药水。

    一滴凉凉的液体滴落眼球,说不上痛,只是被异物入侵的本能,林格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林誉之不让她闭,眼疾手快,捏着她眼皮撑开,免得眼药水顺着睫毛流出,影响药水的效力。

    这是普通的一瓶润眼液,是林誉之常用的。能缓解眼部疲劳,也能充当临时的眼药水,冲刷一些杂质。

    林誉之一直有这个习惯,林格先前吐槽他矫情,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用上了。

    又一滴眼药水。

    林格小声提醒:“疼。”

    “再忍忍,”林誉之说,“看了不干净的东西,需要洗洗眼睛。”

    这样说着,他低头,撑住她眼皮的手稍稍松开,最终还是舍不得弄痛她,微笑着问:“今晚和同事的聚餐开心吗?”

    第34章 月季 气味

    林格擅长说谎, 但并不意味着擅长“对林誉之说谎”。

    高中时谎称和朋友去书店,实则在黑网吧中被林誉之捉了个正着;假装生病逃避补课,又被林誉之强行带去医院。

    曾经被林誉之轻飘飘拆穿过无数个谎言的后果, 是现在林格不能直视他眼睛撒一些小谎。

    大谎还是能讲讲的。

    她最引以为傲的一个谎言, 就是爱不爱他。

    谎话讲上一千遍, 假的也能成真。

    显然易见,今晚的谎言不属于这个范畴。

    林格枕在林誉之大腿上,他很少穿牛仔裤,是条黑色的、细看有细细暗纹的西装裤,羊绒的——林格近期对各种面料都很敏感,也很敏锐。这种敏锐的直觉令她下意识去分析林誉之的衣服材质,好像这样也能轻微逃避说谎的不适。

    她说:“挺开心的。”

    希望佛祖原谅她,她现在不能讲出更多字词的谎言, 这些已经足够耗光她的能力。

    车玻璃窗外夜色浓郁, 雨水顺着车窗缓缓下落, 雨滴狠狠砸在车前挡风玻璃上,不由自主地被风吹着往上拖出一道鲜明的水痕,停留不过几秒, 被雨刷器刮得干干净净,只留淡淡几末, 像雨水愁出了皱纹。

    空调温度开得低,林格畏寒,林誉之体热, 她不自觉便更靠近兄长;风凉如水,林誉之抬手, 调了后座的吹风方向, 好让凉风避开林格。

    “真好, ”林誉之叹气,“我很少能有机会参与到同事聚餐。”

    林格说:“没人想和上司一起开启夜间聚会。”

    林誉之笑:“那你愿不愿意和别人的上司开启聚会?”

    林格愣了一下。

    “逗你的,”林誉之笑,“看你,这么紧张。”

    林格说:“我不是紧张。”

    “你上班一天已经很累了,现在眼睛也不舒服,”林誉之说,“你说同事里好像有人感冒、还眼睛发红?”

    林格:“嗯。”

    “应该不会是病毒性结膜炎,”林誉之说,“大家都有公德心,不会差到患传染病还赴约。”

    林格不确定,她不知道王霆是不是真的患了结膜炎,也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去看医生。这些话问出来有些冒犯,她只悄悄地掩盖住。

    “另外一个眼睛怎么样?”林誉之将她垂下的头发掖到耳后,动作过于温柔,温柔到林格有种被温柔抚摸的错觉,他垂着眼,目不转瞬看着躺在他腿上的人,“要不要也滴两滴?”

    林格的眼睛有些干涩,她没想好,犹疑:“眼睛没问题也可以滴吗?”

    “虽没有什么药效,不过也有一定的舒缓效果,”林誉之说,“过来,自己把眼皮撑开。”

    林格的后脑勺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今天的情景,和前几日、她耳朵进水时很像,也不太一样。那天只有他们两个人,今天还有司机,并不是独处;上次是拜托林誉之将棉签深入她耳朵清理水,而今天是请求他将液体滴在她的眼睛中。

    肩胛骨下那种点燃烟花的麻又徐徐地点燃,林格仰面躺着,看林誉之沉静的脸,恍惚间总觉他的话语似曾相识。熟悉到什么地步?林誉之以前也是这样,要她自己掰开,要她自己搂住分开的两条月退。因她喜欢在受不住时控制不住挣扎、脱逃,每每此刻,林誉之都不得不用力将她拖回。那个时候的他很难掌握好自己的力气,没有轻重,难免会按痛她的手臂或腿。时间长了,林誉之渐渐熟悉、习惯她这种“临阵脱逃”,为了避免自己伤害到她,只能叮嘱她自己抱紧。

    林格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或许是她的确到了喜欢回忆过去的年纪;也或许是冥冥之中天有注定,相似的场景总在他们身上反复上演。她今天第一次察觉到隐晦的意外,而令她敏锐的具体表现在于心跳。

    她分不清心跳加快的原因是说谎,还是因为和他的距离太近。

    没时间思索,她努力睁着眼,伸手去撑开那只眼皮,林誉之看她没什么技巧,叹口气,仍旧伸手帮助她。

    凉凉的液体落入眼球。

    几乎是瞬间,林格的鼻腔中也泛出那淡淡的、微涩的药水味道。更涩的还是林誉之此刻低头,俯身查看她情况的脸庞——

    药水让她的视野蒙上淡淡的雾,这层薄薄的雾让她没有办法看清林誉之的脸庞,微微张着口,她缓慢地呼吸,企图通过空气来过滤掉会让她血液沸腾的东西。只有三秒,三秒钟,林誉之直起身,确认了一件事。

    “喝酒了,”林誉之说,“还好吗?”

    “一点点葡萄酒,”林格说,“一点点。”

    林誉之伸手,试着她额头的温度,颔首:“确实有些烫。”

    他没说以后少喝,也没有讲这样不对。

    看起来真的像普通的兄长,试了体温后,自然地将手抽离。

    林格压制住自己的欲望,控制自己不要再去将他的手拉下。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谷欠望。

    一点点的酒精,一点点的催化作用,像沉默的、温柔的催化剂,她想,今晚她的异常应该归结为能从她眼睛留气味、留到鼻腔的微涩眼药水。或者归结为两个人离得太近,风太好,她的生理期即将到来,心理医生的建议很有效。

    她愿意将自己绷紧的脚尖归咎于任何原因,也不愿承认,今晚的林誉之让她很有性谷欠。

    对。

    就是最原始的那种感情。

    林格第一次的性幻想,发生在偶尔间撞到林誉之换衣之后。她不确定对方是否为自己的启蒙者,直到今日今时今刻,林格未再尝试换个幻想对象。心理医生当初告诉她,这样也正常,抑郁会抑制相应激素的分泌,她冷淡,对男性没有交往的兴趣,都因她没有彻底痊愈。

    她已经习惯了低性谷欠的生活,因而对突然的变化感到惊慌。

    她捂着眼睛坐起,低着头,不看林誉之,低声道谢。

    林誉之微笑着说顺手的事,兄妹间不用这么客气。

    林格想,天啊,幸好他不知她此刻的想法。

    她仍旧垂着脸,双腿并拢,脚也乖乖地合并在一起,脚尖不自然地相互撞了撞,因用力,袜子上能明显看出筋骨的微微起伏。

    林誉之熟知她一切反应的根本原因。

    他不说,只是端正地坐着,低头将眼药水的瓶盖拧好,仍旧收起。

    剩下的这一瓶,大约会延长使用寿命——毕竟是林格用过的眼药水;在最后一滴用尽后,它的瓶子也会被整整齐齐收好,送往那个专为记忆建造的标本室。

    余光看到林格的腿仍旧是绷直、肌肉紧张的姿态。

    看起来有些难受。

    林誉之的西装裤腿上还有她枕后留下的痕迹,浅浅的痕迹和香味,柔软,淡雅。

    1995年,Wedekind博士经过实验得出结论,遗传基因能够影响人类在求偶上的选择。多巴胺、费洛蒙,这些被视□□情信号的释放物质,在后来的几十年中,被部分人认定,爱情能够影响人的嗅觉,或者说,一些人身上的体香会吸引着他们的爱人。

    这种说法很难证实真假,林誉之唯一确定的是,他敏锐的嗅觉的确能令他判断出喜爱或厌恶。

    洁癖,龟毛,挑食。

    这些是林格对他的评价,她控诉林誉之挑食、有着变态般的洁癖。

    她不知道,敏锐的嗅觉能给林誉之带来什么。

    他洁癖是因为能嗅到那些闷热、或潮湿、脏污的气味,被蟑螂爬过的地方有一种辛辣的酸,而被摘下超过24小时的蔬菜是微生物分解的闷;商家以次充好的“僵尸肉”,经过长时间冷冻也是刺鼻的腐臭,香菜、葱、蒜,这些味道刺激的佐料不亚于原子弹的威力。

    每个人身上的味道也不同,林誉之总能被迫判断出周围人早餐吃得是什么,肠胃如何,这些不好而杂乱的信息令他痛苦,只能和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但他不能拒绝和家人住在一起。

    姥爷的味道是熬好的、加了甘草和白术的中药汤,路毅重的气味是冷硬的石头;

    龙娇嗅起来像一颗辣的甜椒,林臣儒是仓库里落灰的皮革。

    而林格。

    叽叽喳喳的林格,她闻起来像清新的、被碾碎的月季花叶片。

    她是清楚的月季花叶子汁液的气息。

    林誉之不排斥林格的靠近,但后者很少会主动接近。刚和他“成为哥哥”时,和现在“重新做兄妹”,她都在刻意保持距离。

    但在密闭的空间内,这种距离并不影响林誉之的嗅觉。她身上的味道仍旧源源不断地随着风送来,不单单是被碾碎的月季花叶子,还有初初绽放的月季花朵气味,干净的浓郁。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排,卵期时刻的体味和平常不同,身体机能上的一系列反应让她体温升高,而高体温催化着她的味道,让月季花的香味更浓烈。

    林格转脸,快速地瞥了林誉之一眼,旋即低下头。

    她不知道,林誉之在安静地看她玻璃窗上的影子,也不知道,林誉之已经嗅到她的谷欠望。

    就像多年前,高考之后,林格悄悄地拿走阳台上林誉之的睡衣,躲到房间,夜里将睡衣当作林誉之,把自己玩到筋疲力尽后安静熟睡。疲倦感令她忽略了很多,包括没有关紧的门,以及在门外站了许久的、沉默的林誉之。

    那天,被零星声音吸引到她卧室门口的林誉之,安静地站了十分钟,目睹了全程。

    林格永远不会知道。

    就像现在也不知道,她此刻所散发的气味,和那日林誉之嗅到的,一模一样。

    林誉之松了松领带,侧脸,瞧车玻璃窗上外浓浓雨夜。

    今天,是他和林格正式同居的第一夜。

    第35章 烈酒 辛辣

    在窥破那个秘密之前, 林誉之和林格不是没有单独住在一起过。

    但两人真正共享同一个秘密的夜晚,仍旧可以追溯到那条“失踪”的睡衣。

    林誉之早在睡前收拾衣服时察觉它的失踪。

    联想到林格刚刚收了她的小被子和衣服,林誉之只想, 大约是妹妹不小心弄混了。

    那时已经是夜晚十点钟, 龙娇已经睡下了, 微微的鼾声透过薄墙出来。

    林誉之不想在这个时刻给林格带来困扰,转身回自己房间。

    却听到她的声音,像发烧后隐隐引来的不适,听起来,略微有些痛苦。

    他转身。

    房门没关紧,透过三指并拢的宽度,能清晰看到她弓着身体,有些吃力地搂着他那白色的睡衣, 睡衣的腰间系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正若有似无地埋在隐秘中。暗色浅浅, 她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朦朦胧胧的,丛生小蘑菇造型, 照得她肩膀圆圆的、温柔一圈弧光,洁净到如水底被反复冲刷十几年几十年的圆圆鹅卵石。

    林誉之安静地站着, 看她如何抖了两抖、颓然又舒展地倒下去。

    他想到大学课堂上,同学笑着转发给他看的视频,是交尾的兔子。那只用尽全力在母兔子身上三秒便脱力倒下的公兔子, 和她很像。

    说不出来的像。

    就像现在仰倒着睡着的林格,她看起来也像一只因初次发热而感到不适、不知所措的兔子。

    林誉之没有叫醒她, 示意司机将车停进车库中。等司机离开后, 他也没有立刻起身, 而是借着车内柔和的暖光,拿下她衣服上脱落的头发。

    五根。

    还有一根。

    在她心口的位置。

    林誉之刚捏住发丝,林格的手机铃声响起。这骤然的铃声让林誉之皱紧眉头,他一手拿走头发,另一只手接通电话。

    “你好,”他说,“王先生,格格在睡觉。”

    “嗯,没关系,我知道,”林誉之说,“可能是今天工作很累,我刚刚看她有些不开心——喔,当然不是因为晚餐。嗯,先别给她打电话了,我听她说,她最近很忙,所以不一定能分神陪你吃饭。好,也祝你早日痊愈。”

    林格朦胧听了几句,她太困了,挣扎着问:“什么?”

    “王霆打来电话,为他生病的事情道歉,”林誉之说,“他现在在医院输液。”

    ——因为淋雨后的感冒以及百合花过敏引起的咳嗽。

    王霆复盘了今日吃饭时的表现,仍觉歉意满满,才会郑重其事地打通这个电话。

    不过林格不需要。

    林誉之想。

    他侧脸,专注看着妹妹,交还手机:“我听他一直在咳,不想给他增加负担,所以,先结束了通话。”

    林格点头说好。

    醒来后的口腔里还有酒精的味道,眼药水的残留让她觉得鼻子也不舒服。还是林誉之替她开的车门,她才摇摇晃晃迈动腿。

    “妈说的那些话,不用当真,”林誉之说,“她年纪大了,或许有些过于敏感。”

    林格没听懂:“过于敏感?”

    “指你搬出去这件事,”林誉之低声,“格格,别搬走,好吗?”

    林格没说话。

    “我一个人住了很多年,”林誉之忽然说,“我——”

    他停住,大约仍旧不想直白地示弱。

    “格格,”林誉之叫她,“留下来。”

    林格仰脸。

    她当然知道孤单的滋味有多么不好,当初她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找房子,搬家;合租时不仅要忍受可能会奇奇怪怪的室友,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意外—比如安全性,再比如每次添置了都无法带走的东西。

    林格说:“我又没说要搬走。”

    “其实已经在看一些租房信息了,对吗?”林誉之笑,“格格,父母年纪都大了。”

    林格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想留在这里,这儿的生活成本的确也高,”林誉之说,“你想回家,也没关系,但总要想办法多一些积蓄吧?”

    “林爸和龙妈不肯多收我的钱,”林誉之抬手,揉了下她的头发,“格格,只能靠你了。就当我帮你节省房租,好吗?”

    话都说到这里了,林格刚睡醒,迷迷糊糊,也没能想清楚回应的法子。等她彻底清醒后,已经是洗澡结束后,林誉之端来给她炖的八珍汤。

    林格一点一点地小心喝光。

    睡觉前,眼睛仍旧不舒服,她担心,又让林誉之看了眼。他解释,不想太用力掰开妹妹的眼睛,所以凑近一些仔细看——近到林格能清晰看到他一根根的睫毛。林誉之仔细检查她双眼,说没事,只是有轻微的红血丝,大约是休息不足。

    幸好次日就是林格的休息日。

    她本能一觉到天明,却在上午接到了林臣儒的电话。后者旁敲侧击,询问她,和林誉之近期相处如何。

    林格只能说还好。

    她几乎要忘掉这件委托。

    而现在的她,也开始隐约质疑林许柯的动机。当初杜茵茵坚持要林臣儒坐牢时,被顶包的林许柯是大气也不敢喘,怎么现在的林许柯又急切地认他回去?

    林格和杜静霖关系不错,也没听他说家里面的情况有变。

    林臣儒嗫嚅,原来是林许柯等得心急,打电话来催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林格说,“我也不可能现在就和林誉之说,你亲爹想认你,你回去吧——您觉得这像话吗?”

    林臣儒说好。

    他越老,越依赖年轻的孩子。

    人类好像就是如此,抛却中间成熟的几十年,那开头和结尾,有着如出一辙的不成熟。

    老人和小孩子也有着种种相似之处。

    林格揉着脸,坐起。

    她轻声:“爸,您等我再想想。”

    再想想,要不要继续下去。

    她第一次觉得事情难以开口,一边是渐渐衰老的父亲,另一边是相处多年的兄长兼前男友兼家教兼性,启蒙者兼初恋兼一段时间的家里顶梁柱。

    一开始的林格不太了解,她没能真切共情到林誉之,因而也不觉让他开口认爹是很困难的事。

    现在不一样了。

    重逢后,林格察觉到自己在渐渐认识一个新的林誉之——以前他作为兄长时刻意遮盖的那些心酸往事,在如今轻描淡写地讲给她听。

    她尝试共情,并从这种情感共频中意识到,让他去认林许柯,其实相当于一种对这么多年承受污名的羞辱。

    林格忽然不愿意这么做了。

    她抓了抓头发,下意识去拿手机看微信。

    正常情况下,王霆雷打不动地给她发早安午安和晚安的寒暄消息,今天却没有。

    林格想,可能他感冒了。

    中午不用林格自己下厨,林誉之订了菜送来。是一家淮扬菜,做的是鳜鱼,适合时令的菜肴。林格拍了照片给林誉之看,林誉之却很快打来电话。

    “没有黄酒焖鸡吗?”林誉之问,“还是你吃掉了?”

    林格说:“是啊,我饿得连碗一块儿吃了。”

    林誉之笑了声,说他打电话确认一下。

    不多时,林格又接到林誉之电话。他叹气,说那边擅长做这道菜的厨子放假,把这个菜漏了。

    林格满不在乎:“还有我呢,你想吃啊?晚上我来做。”

    林誉之:“你会做?”

    “没吃过猪肉还看过猪跑呢,”林格说,“我在家里看爸做过好几次了,就这么定了,晚上我做。”

    “嗯,”林誉之说,“酒柜里也有一些酒——不过不是黄酒,白酒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林格说,“我记得,白酒好像是多一道蒸馏的工艺?算了,反正都是酒。”

    林誉之笑着说好,温和地说等品尝妹妹的手艺。

    林格不喝白酒,家里面林臣儒也少喝;她不爱应酬,偶尔的那几次,喝的也都是葡萄酒。酒柜有专门的温度和湿度调节系统,打开后,林格随意看了眼,拿了最前排的一个透明玻璃瓶。

    她对白酒的认知仅限定于是白色透明的酒液。

    没有标签,透明的玻璃瓶,看不出产地,挺低调。林格没见过这样的玻璃瓶子,打开盖子嗅了一口,浓郁、辛辣的酒精味道溢出,林格想,这应该就是白的了,白酒不是都挺烈挺辣的么?

    鸡也不必林格买,林誉之替她订好,送货上门,小公鸡斩成块儿,甚至连做黄酒焖鸡的其他佐料也切碎了放进小盒中送来。

    林格只需要根据教程,开火,把这些佐料依次放进去。

    然后等林誉之下班后来盛出。

    完美。

    一切都很完美的林格,在同林誉之愉快吃掉几块儿鸡肉后开始微微头晕。

    她感觉自己快要醉了,难以置信:“白酒的酒精浓度这么高吗?之前,之前爸做的时候,好像,好像没有这样……”

    林誉之大拇指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完全不胜酒力,他不自觉倾向林格,声音又轻又淡:“什么?”

    “……酒,”林格说,“天啊,我感觉我喝多了——”

    她晃晃脑袋,惊讶:“林誉之,你也喝多了吗?”

    林誉之点头,他微微闭着眼:“是不是你放酒放多了?”

    “没有,”林格说,“三两,我看他们说要三两,我们的鸡大,所以,我放了五两……”

    林誉之不说话,他放下筷子,离开餐厅,一路走到客厅里,倒在沙发上,仰面躺下,叹气。

    林格担心他,她其实醉得不太明显,走路晃一些,神智还是清醒的。

    “哥,哥,”林格走到沙发旁,半坐在地毯上,伸手晃他,“你怎么了?难受吗?”

    “嗯,”林誉之低声,“我可能是醉了,有些头痛。”

    林格呆了呆,伸手,去揉他的太阳穴:“这样呢?”

    林誉之抓住她的手指,放在唇上,半是依恋半是珍惜地轻轻亲了下。

    “还好,”林誉之苦笑,“我最近很少喝酒,导致现在吃点东西就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林格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林誉之酒力的问题,大约是她放的太多了。

    她并不知道,白酒还有浓度高低之分,也没有意识到,那个透明玻璃瓶中的白酒,那属于高度白酒的辛辣刺激味道。

    林誉之知道。

    在厨房中端出鸡肉之前,他不动声色地去酒柜确认过妹妹使用的白酒。

    那一瓶是从俄罗斯带来的,浓烈,辛辣,刺激。

    林格凑近林誉之,小声说着对不起,问:“我做些什么能让你舒服些呀?”

    林誉之握着她的手,轻柔地拍了拍沙发。

    “上来陪我躺会儿吧,”林誉之说,“格格,我头痛,只想你陪我睡一觉。”

    林格踌躇。

    她还是有些醉了,不小心把心中话说出:“哪种睡觉?”

    第36章 扭曲 潮湿、干燥、跳跳糖

    “只是普通的睡觉, 字面上的意义——休息,安歇。”

    林誉之支撑住,侧躺在沙发上, 让出一块儿区域, 目光柔和, 轻轻叹气:“你想到哪里去了?”

    林格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高浓度的酒精在她血液里跳,像浇了水的跳跳糖,炮仗桶中点燃的火药,土灶台里噼里啪啦的干草。

    微醺的感觉令她口干舌燥,她想要喝水,转过身,趔趄着, 捧起上面的玻璃水杯, 漂亮透明的江户切子, 暗淡处也如钻石熠熠生辉——在意识到这是林誉之的杯子之前,她已仰脸,一口气将杯中水完全喝掉。

    她恍惚间转过身, 迟疑地望林誉之。

    “累了就上来休息休息,”林誉之说, “眼睛好点儿了吗?”

    林格点头。

    大约是心理因素影响人的判断力,一早起来,眼睛中的异物感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还陷在不慎加多了烈酒的愧疚中。

    “我自己躺一会儿也好, ”林誉之笑,“就是刚才喝多了酒, 恍然之间, 还觉得我们都在扬州。”

    啊。

    扬州。

    这样的一句话让林格不禁心颤, 她早知林誉之始终都在渴望家庭。他的母亲去世得早,外公也没有能力袒护他,他在青春期跟随陌生的男人千里迢迢来到南方阴雨缠绵的城市,满怀希冀,却不被懦弱的父亲接纳;寄人篱下,孤孤单单……

    啊。

    林格讨厌自己那泛滥的同情心,这些糟糕的、多样化的东西在酒精的催化下成了水,伸手戳一戳,就能从眼睛里流出,从他昨日亲手滴过眼药水的眼球中溢出来。

    “还记得以前夏天吗?房间小,闷热,只有客厅的门和厨房的窗同时打开时,才能让凉爽的风进入,”林誉之已经陷入回忆中,轻柔地和妹妹讲述着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你热得满头大汗,却不愿意进房间开空调,我问你怎么了,你和我说,你尝试通过发汗来锻炼身体。”

    林格记得。

    那年的夏天格外闷热,动辄40度往上。她们家的房子还好,是一个老旧小区,前后都无高楼大厦做遮挡,厨房的门和窗打开,客厅的窗和门也打开,潮热的风呼呼地吹,再加上头顶吃力地、吱吱呀呀转的电风扇——

    足够了。

    这些廉价电费就能换来的风,足够她来抵抗这夏天的闷热。

    那还是高考前一段时间,她在家中温习课本,一边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紧张,一边又悄悄地担忧家中的财政状况。种种情绪叠加,以至于她开始注意每日的电费、水费,每日的冰激淋不吃了,漫画书也不买了,甚至把写作业的场所搬到客厅,希冀能够节省一点点电费。

    她不贪心,能省一点是一点。

    “我看着心疼,又觉得自己无能,”林誉之的眼睛像一层淡淡的、加了金箔的琥珀色,林格第一次发觉,原来在强光之下,他的虹膜颜色是这个样子,其实并不浓重,更淡一些,淡的像一朵浸在桂花酒的月亮,他轻声,“我那个时候想,如果我能多赚些钱就好了。”

    林格叫:“哥。”

    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一声哥。

    林誉之微怔,旋即笑:“好奇怪,那个时候我们为着几块钱十几块钱省吃俭用,却觉得很开心。”

    林格没说话。

    “其实那段日子我很开心,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林誉之说,“那个下午,你写作业写到一半就睡着,趴在桌子上,脸上还印着试卷的油墨。”

    学校里统一印刷出的试卷,人趴上去久了,油墨痕和中性笔笔痕结结实实地印在脸颊的皮肤上。林誉之一次不慎趴在桌上睡熟,醒来顶着这个印记出门,被林格嘲笑,妹妹笑得眼睛弯弯,说像猪肉印章;

    林格那天也印上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头栽倒,睡得有轻微的鼾声,听起来像水里金鱼在咕咕噜噜地快乐吐泡泡。

    林誉之俯身,将妹妹抱起。

    她迷糊中不肯回卧室睡,嚷嚷着要打地铺,拖鞋都掉了一只。林誉之回房间,翻出双人床上的那种麻将凉席,铺在地上,又拿来枕头,林格一只,他一只。

    兄妹俩侧躺在麻将凉席上睡,风穿堂过,凉飕飕,细绵绵,卷着成熟柳树叶的味道。

    “之前你问过我,如果能重生,我会选择回到过去的哪一个瞬间,”林誉之说,“我那个时候没有考虑过重生这件事,但现在,我想回到那天下午。”

    林格问:“然后呢?”

    林誉之笑了:“哪里有然后,重生不存在,做这个假设也没有必要。”

    林誉之的笑容令她认为先前都是自己在多想,大约是他所讲的回忆过于动人,动人到林格心软一片,她安静而迅速地躺在他身侧——沙发很大,大到能轻而易举地容纳两个人躺下。后脑勺与柔软的沙发相接触时,林格舒服地喟叹一声,那些酒精的确迷惑了她的大脑,以至于她刚躺下便有了睡意。

    林誉之也没有说话,那高浓度的酒精逐渐迷惑两人的意志。林格只察觉到他在解衬衫纽扣,惊得她险些跳起,压低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有点热,”林誉之问,“怎么了?”

    林格单手撑着身体,看了他好久,又重新躺下。

    喝酒后的确容易热,她也热。酒精在血液里尖叫着反应,热烈的噪音在手臂上凝结成热汗,林格已经喝掉一杯水,暂且还不想喝第二杯,她的裙子勒得腰痛,只能动手松一松,再松一松腰带。

    林誉之能清醒地看到她在深夜中的轮廓。

    那种浓郁的、扩散的,犹如诱捕器般的月季花香,在排,卵期扩散更甚。

    他没有动。

    他不想再惊走林格。

    上次只隐晦地表示出一些爱意,她就吓到搬出家好几日,现在——

    林誉之没有更重的试错成本。

    他在静默中,依仗着身高和睡得向上这一优势,垂眼看着林格。

    林许柯应该已经坐不住了。

    以林誉之对生理上父亲的了解,对方未必会直接向林格施压,但多半会去找林臣儒。

    林臣儒年纪越大越温顺,他进过一次监狱,是再也扛不起更多压力的。

    他一定回来找林格。

    林格呢?

    林誉之不知妹妹怎样想。

    林格没有同他提起过这件事,好似不在乎。

    他希望她不提,又怕她不提。

    就像她手臂上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自,残刀痕,林誉之想知道原因,却又忧心那个原因令人无法承受。

    他们分开太久了。

    林格睁开眼。

    她说:“睡不着,天花板好像在晃。”

    林誉之知道她醉了。

    那瓶烈性酒,朋友也有一瓶,拿来做白酒焖鸡,一家三口醉了一整个下午。前几日,朋友将这件事当作笑话讲给林誉之听,并劝告他,最好把这瓶酒封存,因为太容易醉人,谨慎饮用。

    林誉之很少会体验醉酒的感觉,上次还是林格刚提出分手那日,他难以接受,独自借酒浇愁——若不是路毅重闯入,他就已经因为酒精中毒而死在有她的城市。

    他叫:“格格。”

    林格转过身,她感觉自己要掉下沙发了,房间中温度不高,低到像是有人故意调低了总控的温度。她下意识往热源处靠近,额头撞到什么东西,她好奇,抬手摸了摸。

    嘴巴先于脑子开口。

    “这是什么?”

    林誉之说:“我的胸,肌。”

    “喔喔,”林格说,“对不起,哥哥的胸肌,撞到你了,对不起。”

    这样讲着,她抱歉地伸手摸了摸:“呼噜呼噜,吓不着。”

    然后又认真地看林誉之:“要不要,你也撞下我的胸,肌?我的胸肌也蛮好看的。”

    林誉之闭上眼,叹:“……真不敢相信,你在其他人面前喝醉了什么样。”

    林格还在尝试进行礼貌的邀请,她牵了林誉之的手,想让他触碰自己;林誉之不会占酒鬼的便宜,他更乐意被眼前的酒鬼占便宜。将手抽离,久不沾妹味的林誉之,不得不将林格的衣领掩紧,以免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格格。”

    林誉之确认她真的醉了。

    她微醺时还有一些理智,只会抱着他亲亲蹭蹭小声要草草,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有点清澈的憨傻。

    林誉之预想过无数次重新得到她的场景,绝不包括酒后乱X这个选项。

    和强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性格有些扭曲而已,并不是强X犯。

    刚拢好衣服,林誉之看着林格松开衣袖,衣服裹在身上热,她又不能脱,就这样艰难地挣了两下,没挣开。沙发末尾的手机响,成功吸引了林格的注意力,她伸手去拿,是王霆打来的微信语音电话。

    “太好了,”手机那边的王霆松了口气,小心翼翼,“你下班了吗?格格?我听说你白天工作忙,所以没有给你发消息,怕打扰到你……”

    林格问:“王霆?”

    躺在沙发上的林誉之脸色沉沉。

    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刻被打扰。

    这是兄妹俩难得的相处时间。

    他半坐起,将林格抱起,要她坐在自己腿上,搂着她。

    “嗯,是我,”王霆一无所知,他尝试主动约林格出来,酝酿好的说辞,一点点出口,“是这样的,格格,我今天感冒好很多了。明天,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我想约你——”

    话音未落,王霆听到,手机彼端,传来一声男人的声音,还有那微不可察的、隐密的呼吸声。

    骤然的加速,又渐渐隐去。

    “别闹,”那个男人似乎在阻止她,“……格格,别亲这里。”

    第37章 不经意 若无其事

    不经意地轻轻一蹭——

    通话结束。

    林誉之无意让王霆听到过多的声音。

    这部分时间属于难得的兄妹相处, 或者说,一个心怀鬼胎的哥哥,和一个放下防备的妹妹。

    林格侧躺在沙发上, 醉醺醺睁一双迷茫的眼。林誉之能从她眼睛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也清楚只是一点点——只是一部分, 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部分。

    现在的他,在她眼中也不过是视网膜上的那一小抹残影,算不上重要,睁眼闭眼就能忘。

    就和当年提出分手时一样决绝。

    林誉之无声叹口气。

    林格还在说:“我没亲你,你乱叫什么?”

    她疑惑地看林誉之的独角戏,酒精让她暂且失去思考能力,只保留了率直的性格。

    真好,她没有用“你狗叫什么”这种词语。

    现在的林格已经不会像最初那样满口脏话了。

    “嗯, ”林誉之说, “是我在乱叫。”

    他当然可以在林格休息时多做一些其他的、出格的事情, 同她接吻,拥抱,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留下唇印。林格不会知道, 她的酒量堪比一只晕头转闹的小蜜蜂,醒来后就会忘掉这一切。

    她什么都不会记得。

    就算林誉之真的在此刻和她在一起, 只要不弄伤她的皮肤,她也不会有什么深刻的记忆。她曾经在微醺后东倒西撞地回家,路上磕破了嘴唇, 到床上倒头就睡,次日清晨说起, 林格一脸的茫然, 什么都不记得, 甚至不知道自己跌倒过。

    她对林誉之的那第一句、寥寥无几的“我爱你”,也发生在醉酒后之后。

    那是于她亲吻他手指以前。

    龙娇在烧水冲蜂蜜,好给林格解酒。林格搂着林誉之的脖颈,醉醺醺地含糊讲着我好爱你啊我好中意你,蹩脚的粤语和普通话换着来。爱你呀爱你呀,不是那种爱,是……那种爱,你晓不晓得啊?

    林誉之低头抚摸她的脸,却又看林格瘪着嘴,难过地说,如果你不是我亲哥哥就好了。

    看。

    后来证明,他们并不是亲兄妹,事情也没有好转。

    甚至还不如亲兄妹,至少后者能光明正大地住在同一个家中,而非现在,住久了,疑窦也多。

    林誉之见过她对很多人说爱。他手机中下了几个短视频软件,无论哪个平台,唯一关注的人就是林格。林誉之看着她笑眯眯地拍每个视频,看着她从生活赛道跳到美妆赛道又跳回现在的生活+穿搭赛道,那种一夜爆红的只是少数,她没有那么大的好运气,不过也没有流量凄惨,就这样有着固定的一小批粉丝,积攒着固定的名气,赚着一份比上班族稍高的工资。

    他习惯性在晚上看她的直播,但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大部分只能看录播,看她开开心心地对着每一个刷礼物的人说谢谢,看着她认真地说谢谢姐妹谢谢大哥。林誉之悄悄送过她礼物,不想被她认出,一共换过247个小号。

    她果然没有认出林誉之。

    林誉之起初恨她爱自己,现在恨她不爱自己。

    人不是机器,哪里能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林誉之低下头,伸手摸着林格的脸,好久,也只是握住她一缕头发,亲了口。

    醉后的她还在认真地问他想干嘛?

    想,当然想,想往她脖子上拴根铁链子困在这里,只能看见他,想把她弄到只能摇着尾巴喊哥哥。可那样,可那样就不再是她。如何去假设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又怎么能随意去践踏她的自尊。

    林誉之近乎颓然地笑了下,闭眼,说我什么都不想干,现在只是想抱抱你。

    午夜里窗外飘起小雨,细细碎碎的,淡似牛毛轻如花粉。

    林格醒来的时候,头还有点刺刺的痛,提醒她昨日真切地喝醉过。至于醉酒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也一概不晓,捂着额头起来,才看到餐桌上盖着的晚饭。

    这还是龙娇的习惯,做好了饭,他们还没下课,就先把炒菜盛在盘子中,上面倒扣一大瓷盆,或者扣一大碗,防止蚊虫也能有点保温作用。

    现在,这个习惯被林誉之延续下来。

    当然,如果他能不用那昂贵的透光骨瓷海碗来倒扣的话,林格会更有熟悉感。

    只能说林誉之那些昂贵的酒有贵的道理,她现在没有严重的醉酒反应,仍旧头脑干净、思维清晰。

    上午匆匆过去,今天中午有场直播,十一点半到两点,下播时,林格的喉咙都开始痛了,她一口气喝掉一整瓶矿泉水,想给林臣儒发消息问问龙娇近况,点进去,意外地发现自己昨天和王霆有通话记录。

    嗯?

    通话时间很短,不到五分钟。

    她不知道自己会和对方说什么,盯着看了一段时间,决定还是问问。

    林格点了回拨。

    王霆没接。

    他一晚上没睡好,辗转反侧,都是那一通电话闹的。

    王霆无比确定,林格现在处于单身状态,住在林誉之家中,先前是和母亲龙娇一起;而现在,龙娇暂时离开,她也不会是那种随意和男性约会的人……

    思绪纷杂间,王霆听到熟悉的笑声:“王霆?”

    王霆笑笑:“抱歉,我这两天有点感冒。”

    “没关系,”林誉之宽和地笑,“合作愉快。”

    他放下钢笔,抬手,王霆急急忙忙同他握手,只觉后背冷飕飕,一些凉汗浸衣,他看着林誉之,心绪复杂,不知道要不要询问对方,你——

    你知不知道林格昨天和一个男性在一起?

    不,不。

    这样的问话过于唐突。

    王霆低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并归拢整齐。打算走时,他微怔,余光瞥见林誉之脖子上有细微的抓痕,看起来像……像女人指甲留下的痕迹。

    他忽然记起,林格也留着类似的指甲,圆润的弧形,她在餐厅吃饭时,无意识抓了手臂一下,留下的就是这种痕迹。比正常的指甲稍宽,但不会破皮。

    林誉之好像也没有女友?

    古怪的推断几乎立刻浮现在脑海中。

    王霆微微蹙眉,直到离开医院后,才看到手机上有林格的未接电话。他心里茫然,在太阳下站了站,才鼓起勇气回拨。

    林格道歉,说自己喝醉了,不记得昨天聊天时发生了什么——

    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希望他能够见谅。

    王霆沉默好久,才向她确认:“你真的……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林格说:“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吧,喝多了就容易断片。”

    “你昨晚在哪里喝的酒?”

    “家呀,怎么了?”

    “你和林誉之的家?”

    “对。”

    回答之后,有长时间的静默。

    林格捏着话筒,等待着王霆说话,但对方始终沉默。

    这种异样的沉默让林格隐隐有了不悦的预感,她试探着问:“昨天晚上,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什么?

    不自然的喘息,水声,她的呼吸。

    还有男人——

    “别闹,别亲这里。”

    别亲哪里?

    夜幕降临。

    林誉之刚打开房门,迎面一个枕头,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

    枕头这东西,真丝面,鹅绒芯,重重砸到脸上,也无什么同感。对于丢出枕头的人而言,也是愤怒多于羞辱的意味。

    林格怒目而视:“林誉之!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

    林誉之一手抱住脱落的枕头,一手小心翼翼地拎着不知装着什么的纸袋,不看她:“都过去了。”

    这样明显避而不谈的态度令林格惹火。

    她抗议:“你不要像个机器人好不好,不要这样似是而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林誉之提醒:“你现在表现的并不像单纯的求知,你刚才就尝试用枕头谋杀亲夫。”

    林格:“林誉之!”

    “谋杀亲哥,”林誉之从善而流,“对不起,说顺口了。”

    林格张开双手,拦住他去路,阴测测:“不许走,别告诉我,你忘了和王霆说了些什么,我记忆力不好,但我知道你记忆力强。”

    她不依不挠,一定要林誉之说出真相。林誉之被她堵得毫无办法,只得妥协:“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好吧。”

    他沉沉:“格格,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林格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磨磨叽叽。”

    说这话的时候,她身上那月季花的气味更浓了,浓到能遮盖住她用过的沐浴露、使用过的牙膏,涂在皮肤上的面霜。所有的化学制品都比不上爱人自然而然散发的体香,而林誉之在这浓郁的月季花气味中,将手中袋子暂且放在多宝格上,犹豫着、妥协着解开衬衫纽扣。

    林格没有来得及捂眼睛。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清晰地看到林誉之的躯体,明晃晃的,在如昼的灯光下,在她满肚子愤怒之时——

    现在的林誉之拥有着比年少时更加优渥的身躯,肌肉线条清晰,而在这俊朗饱满的身体之上,他的身体上布满了累累牙痕、指痕和吻痕。

    林格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看她的指甲。

    啊,果然,指甲边缘有微微崩开的小痕迹,看起来就是用力撕扯过什么。

    林誉之轻轻叹气,低声:“我们已经说好了做兄妹,所以,我不想再让你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拢好衬衫,淡淡:“过去的就过去吧,格格,我知道你是无心的。”

    “反正,我是个男人,没什么,”林誉之笑,他仔细地系好衬衫纽扣,重新拿起那包纸袋,扬一扬,若无其事,“来,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你最爱吃的糖炒板栗,买了一份。”

    第38章 方便 手机

    林格的大脑有近半小时的放空, 她在五分钟时及时醒悟,在愧疚感翻涌而上之前,及时抓住林誉之的胳膊:“林誉之。”

    林誉之停下:“嗯?”

    “那你不会推开我吗?”林格说, “其实你——”

    “其实我也很享受, 对吧?你是不是想这么说?”林誉之无奈, “我也是个人,林格,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动动你那聪明又可爱的小脑袋瓜——我也是个男性?”

    林格好似被烫到了,警惕松开手。

    “我也是个生理正常的男性,别把我想成是什么圣人,我也不是和尚,”林誉之微微垂着眼, 看她压在自己手臂上的手, “你之前说过的, 男人都很恶心,来者不拒,经不住诱惑。如果是其他人, 我当然能推开,我又不是鸭, 不喜欢被人非礼。但——”

    “因为是你,”林誉之说,“我没办法推开你。”

    林格假装听不懂, 目光偏移,不看他的眼睛:“你说得就像我很重。”

    “不是体重, 是份量重——”林誉之忽然一顿, 不再往下说, 似是察觉到不适合再直白讲,他转移话题,“来吃吧,栗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炒栗子很香,壳子薄薄,早就已经裂开。

    林格不能拒绝,噼里啪啦剥开几颗,塞进口中。

    片刻后,她想了想,又打开手机,发微信给心理医生,想要和她约近期的谈话。

    下午时分,王霆难以启齿,却还是吞吞吐吐地告诉她,自己听到的那些。

    林格表面若无其事地嗯嗯,说估计是林誉之的恶作剧,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信。

    多半是不信的。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些话顶多骗骗小孩子。

    算了。

    无论怎么讲,面子上能过得去就好。林格想,王霆这个人不错,别的不说,挺诚实的,应该不会闹出什么大的幺蛾子——不像杜静霖,如果昨晚是杜静霖听到这些,现在他已经抄起菜刀一路电光火花地勇猛劈砍过来了。

    林格惊讶地发觉,自己那点苦中作乐的天分似乎渐渐地回来了。

    真了不起啊。

    林誉之在厨房做晚餐,顺带着告诉她,他打算给酒柜的那些藏酒分门别类地贴上标签,免得她下次拿错了酒、误喝。

    林格趴在沙发上:“你表现得就像很乐意再被我非礼一次。”

    “毕竟林大小姐魅力难挡,”林誉之细细切菜,“我也只是一个抵抗不住你魅力的凡夫俗子。”

    林格乐意听这些应承话。

    她点评:“你就这点好处了,虽然嘴巴损,但该夸人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吝啬。”

    林誉之颔首:“没错,毕竟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诉过我——‘林誉之啊林誉之,你这人嘴巴毒,但不瞎’。”

    喔——

    那是什么时候了?

    林格努力想,没想到。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她开始渐渐记不起以前的事情。她的记忆里珍贵,只拿来记昂贵的回忆。

    林誉之端菜:“好,吃饭——”

    林格问:“什么饭?”

    林誉之说:“压惊宴,压一压我昨天险些被——”

    “哗啦。”

    林格拿着木筷子,狠狠往两边下压,硬生生掰断一根。

    林誉之改口:“压一压林大小姐昨夜险些纡尊降贵青睐我的惊。”

    林格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饭吃到一半,林格又不自在。

    林誉之衬衫领子扣得高,可再高,也挡不住他脖子上几道鲜明的指痕。林格都已经忘掉了,她忘掉自己是怎么伸手抓他的脖子,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让他说出“别亲”这样的话……断片的糟糕后果在此刻一一浮现,而她什么都记不起。

    只看到林誉之在灯下的脸庞。

    他不笑时,还有些落寞的影子。脖子上那点红痕若隐若现,无声地控诉——

    林格移开视线。

    阳台上的窗子没有关紧,风吹来,将窗帘高高扬起、扬起,像一只鼓动着翅膀,展翅而飞的漂亮大蝴蝶。

    蝴蝶。

    漂亮的、舒展的蝴蝶被困在透明的玻璃罩子内,没有丝毫生机,只有光彩璀璨的翅膀来满足着路人的眼福。

    阳光灿烂。

    林格听到护士在叫她的名字,她直起身,向心理医生的白色诊疗室靠近。

    她很困惑,困惑自己近期渐渐又起的感觉,但目前仍旧是对曾经的那个人;林格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处,女情结,她也不是传统派,支持性向自由xp自由,她不确定之前长达三年的少欲是否受到药物和情绪干扰,可现在的她竟然在酒后袭击了对方……

    她斟酌着,用了袭击一个词。

    心理医生并不赞同,她严格地确认:“所以,你们发生了关系?”

    林格摇头。

    “醉酒后并不能证实你的真实想法,尽管有俗语叫做’酒后吐真言’,事实上,人在酒后的很多行为未必是出于本心,”心理医生说,“林小姐,你近期尝试过和其他异性的交往吗?”

    ——没有。

    ——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

    受职业影响,做自媒体的人都知道,倘若是美妆、服饰等等赛道,女粉的消费能力和占比远远大于男粉(特殊的大网红直播除外)。

    对于林格,尤其是从事自媒体平台很久的女性来讲,她现在的消费者和衣食父母都是女孩子,仅有的男性也是——

    “kkb”

    “多少钱一碗”

    “哪里整的容?”

    “哪里来的钱?怎么挣的?干爹哪里的?”

    “其实你很一般,笑死”

    ……

    林格也想不到,现实中一个个人模人样的,怎么网络上一堆奇葩。一想到自己现实中接触到的人,在网络之上有着如此狰狞面孔——

    还是算了。

    她感觉到恶心。

    她目前仅有的一些男性好友,在网络冲浪上还能保持着不那么烂的部分,比如葛荣城,高中时候去黑网吧喜欢玩赛尔号,现在的朋友圈就是度日如年地数着什么时候毕业回国,要么就是各种动漫激情中二语录,好像永远都比人发育迟缓晚一些;

    再比如杜静霖,去年半夜给林格打越洋电话,哭哭啼啼不说明原因,只是说委屈——后来林格才知道这厮为何委屈,原来是在耳机发烧友论坛中发帖被质疑是女反串,两人对骂叠了四百层高楼,杜静霖被骂哭了。

    至于林誉之。

    算了。

    林格有时候都会怀疑,他和网络严重脱节。

    他连手机屏保的画风都像一个修身养性的中老年人,更不要说什么下载什么短视频APP——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林格兴冲冲地拿了自己拍摄好+美颜滤镜后的视频给他看,他也只是看了眼,就淡定地转过脸,说不如现实中的你好看。

    他以前就不在乎她的“网络兼职”,也不在乎她的小自媒体博主身份。

    至于王霆,林格不确定。

    心理医生不是万能的,能为林格开药,也能陪她聊天,开导心结,却不能真正地替代她建立好与异性的正常社交。

    林格安静地等了两日,才给龙娇打去电话。龙娇开开心心地说自己现在一切都好,又热切地问她,和王霆相处怎么样呀?这孩子蛮实诚的,就算当不了一家人,做个朋友也蛮好的呀。异国他乡,总要有个人相互照应不是……

    林格嗯嗯地答应着,安下心。

    王霆没有和家里透露出半个字。

    林誉之更不可能说。

    他就是一视贞,操如命的人,或者讲,他视名声最重要。有心理学家分析过洁癖和人格之间的联系,林格看了个囫囵,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最后推论,洁癖的人,在对待感情一事上也颇为严苛。

    这推论是真是假,林格不清楚,她只清楚,林誉之要求是挺高的。可也是这么一个严苛的人,被她诱导着厮混了几年,熟到不能再熟。

    几次,林格和他吵架,盛怒之下扬言要找父母摊牌,要彻底和他一刀两断——

    林誉之捂住她的嘴,半晌,静默叹口气,尝试去抱她。

    “都是我的错,”林誉之低声,“别生这么大气好不好?也别同爸妈讲……讲了,我们就更没可能。”

    林格顺着台阶往下下,眼下挂着泪,吸吸气,瓮声瓮气地说那你以后别惹我生气了。

    谁先惹谁,也都记不清了。

    “和父母讲”这道杀手锏,林格也只用了三四次。

    没想到,现在她懂事了,这倒真成了“杀手锏”,不单单斩她,还斩林誉之。

    林格安静的这两日,哪里都没去,她眼睁睁看着林誉之脖子上的指痕消下去,发现酒柜里那一瓶烈酒凭空消失,看着林誉之偶尔单独坐在两人“厮混未遂”的沙发上……

    对林誉之歉疚感渐渐淡化的第一个周末,林格接到了王霆的邀请。

    对方邀林格看电影,刚巧,也是林格在第一次约会时打算订的那个。

    王霆在电话里说得很诚恳,看到了预告片,感觉是林格会喜欢的类型,所以请她来看一看,也就当是上次的赔礼道歉。

    林格答应了。

    两人在傍晚时才并肩走出电影院,天气不错,王霆提议散散步。走出不足100米,王霆在旁侧奶茶店中买了两杯奶茶,递给林格一杯。

    他一手握着奶茶,一手拿着手机,笑着问:“你是不是和林誉之谈过恋爱?”

    林格吓一跳,望他。

    “别紧张,我妈刚和我说,林誉之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叔叔亲戚家的孩子,”王霆苦笑,“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点。”

    林格说:“你说得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对不起。”

    “所以,的确是交往过,对吗?”王霆说,“后来分手了?”

    林格说:“你猜得很准。”

    “放心,”王霆说,“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明白。”

    林格感激:“谢谢。”

    “我能明白你们现在的处境的尴尬,也很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王霆说,“都说,一个合格的前男友就该像死了一样——和一个不能完全断绝关系、还不得不住在一起的前男友住在一起,肯定很辛苦吧?”

    他说的这句话太长,林格迟钝地反应了两秒,才客气地说:“没那么恐怖啦。”

    王霆说:“肯定有些不方便吧?”

    他握着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林誉之”的名字,通话仍在进行。

    从奶茶店付款后,这个通话就悄无声息地启动了。

    手机另一端,刚刚做完一台手术的林誉之,刚脱了手术服,坐在办公室里,冷静地握着手机。

    他们都在等林格的回答。

    安静地、耐心地等。

    五秒后,

    林誉之听到林格的声音,很自然。

    “毕竟是我哥哥嘛,”她说,“兄妹之间,哪里有什么方便不方便。”

    第39章 谎言 疯(一)

    隔了一段时间, 才听到王霆问:“好喝吗?”

    “挺好喝的。”

    ……

    往后是长时间的、悉悉索索的嘈杂音,无法判断具体的情况,大约是手机被放进包中, 故意制造出模糊的动静, 听不清具体的话语, 又能听到他们一直在聊天,笑。

    林誉之平静地等待着王霆的进一步冒犯,他猜这个过程不会超过20分钟。

    果不其然,对方只坚持了十一分钟二十秒,便发出细微的一声“嗯”?

    随后自然地向他道歉。

    林誉之能设想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抱歉,我不小心拨通了您的电话,没打扰到您吧?”

    这样的话语,最适合欲盖弥彰。

    “对不起啊, ”王霆说, “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拨通了您的电话,哎,你说, 还这么长时间……没打扰到您吧?”

    看来高估了他,自然一些的话, 原不需要解释这么多无用的东西。

    林誉之说:“没事。”

    哗哗啦啦的水声,他应当是在卫生间。

    在污浊的地方给他打这通电话,林誉之微微皱眉, 他坐正身体,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想到林格脱下、放在门口的拖鞋, 干干净净, 哪怕是鞋面中间也没有一丝赃污。

    他的直觉果真是正确的,王霆和格格完全没有相配的地方。

    “没想到哥您一直没挂断啊,”王霆的声音还是挺“诚恳”的,一种诚恳的、老实的攻击性,“是不是最近不太忙?”

    林誉之微笑:“抱歉,我以为你遇到了什么急事,比如被绑架或车祸。”

    王霆说:“哪有哪有——对了,哥,格格也在我这边,她今天可能晚点回去,您别担心。”

    “她都成年了,我担心什么,”林誉之笑,“对了,记得九点前把格格送回来,她气血不足,最近一直在喝食疗的汤。”

    王霆问:“什么汤?”

    “我煲的汤,她晚上不喝就睡不着觉,”林誉之温和,“麻烦王先生提醒一下,谢谢你。”

    通话至此结束,王霆握着手机,放回包中,倾身,在洗手台前随意洗了两把手,烘手机坏了,他扯下一张纸,擦干净,团成一个小团,抛进洗手台上的垃圾收容处——第一次没进,他捡起,又丢了第二回 。

    林格在外面等他。

    瘦瘦高高的个子,典型的江浙一带女孩子的长相,五官体量恰合时宜,皮肤很好,好到自然透白。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霆同林格几年不见,猛然间发觉对方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优秀姑娘,漂亮得他不敢相认。

    在大城市中,对于大部分的“漂”而言,每日的时间总觉不够用,多出的一些都被拿去换来金钱。王霆归来后闷头苦干几年,坚定不移地朝钱看、朝升职迈步。

    闲暇的娱乐时间不多,否则也不会有“程序员有三好,钱多事少死的早”这样的调侃了。

    业已立,下一步就轮到成家。王霆能选择的限度其实相当局促,都说在大城市的择偶市场上,优质的女性人数往往高于男性——但对于要求不低的王霆而言,林格属于完全超过他所设要求的那种。

    王霆请林格选择餐厅,餐食也是请她先点。林格只点了两道,解释自己最近在健身,私教在控制她的食谱——王霆完全理解,问:“下次我是不是应该在中午请你吃饭?你平时晚餐不吃东西吗?”

    “那倒没有,”林格说,“我不是断食,也不是节食。每天进食量都和锻炼有关系——多吃多动,少吃少动。”

    王霆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服务员送上来气泡水,倒进透明细长脚的杯子中,林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放下,正色:“王霆。”

    王霆:“嗯?”

    “我父母年纪大了,尤其是我妈,在做过手术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林格说,“我和林誉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影响他们的心情。”

    王霆点头:“我明白,格格——我能叫你格格吗?”

    “可以。”

    “其实我没有那么迂腐,你和林誉之,其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充其量,顶多算是早恋,你和他恋爱的时候,也知道他的身份,”王霆说,“真的,格格,别觉得这件事很恐怖……说破了天,也就是你和邻居家的哥哥开启了一场普通恋爱,对不对?”

    林格没说话,她圆润的、有小小缺口的指甲点着杯子。

    “都过去了,你哥——不,林誉之现在不想提这件事,你应该也把它早点忘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就当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所以,”王霆说,“我说过,会替你保密,也不仅仅是为这件事保密……格格,这样算不算,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

    林格似有所感,若有所思看他。

    王霆相貌其实也算得上不错,五官没有硬伤,脸型也好,不是每个人都能长成林誉之那副好皮囊;就目前林格所接触到的很多男性中,王霆已经算得上不错的那个。

    以上评价都基于朋友身份。

    林格暂且无心恋爱。

    “是,”林格说,“非常感谢你。”

    王霆笑:“口说无凭,不如来些实际的。”

    林格问:“什么实际的?”

    “下个月15号,是我生日,”王霆说,“我和朋友在农家乐——就是短视频平台很火的那个红日白云农家院,我们到时候订单独的包间,打算吃烤全羊,你有时间过来吗?”

    林格问:“哪里?”

    王霆说出地方名称。

    不算太远,打车过去,两个小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林格也不好拒绝。

    王霆兴致勃勃地提到的那些东西,她也稍稍有些兴趣。

    那农家乐是王霆一同学开的,平时就搞搞什么亲子旅游,主打一个让孩子、让学生亲近大自然,也让年轻人体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舒适。同学的脑袋也灵光,开了账号后,没少努力经营吆喝,又是请探店博主,又是邀请网络达人去做活动,还和多个学校及机构合作,客流量倒也客观。

    林格拿出手机看日历,确定那天没什么事之后,点头答应。

    王霆露出欣悦的笑容:“太好了。”

    他的眼睛算不上很大,也远远不够深邃,但在此时此刻,端正看她的时刻,就像藏了星星。

    林格才注意到,王霆其实长了一双闪闪发光的狗狗眼,只是他平时偏沉稳的言行举行掩盖了这点。

    “太好了,”他又重复一句,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诚恳,“我想,这一定会成为我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林格略有些恍惚,这句话太熟悉,熟悉到令她在回程的车上都心不在焉。

    截止到目前为止,林格最开心的生日,就是校庆那天,林誉之弹吉他那次;那天放学后,兄妹俩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同去蛋糕店选生日蛋糕。彼时林臣儒还未进监狱,家中条件还未一落千丈,龙娇给林格的生日蛋糕预算是两百元以内,而她却看中了另一个标价三百八十九的蛋糕。

    很漂亮,特意注明了是动物奶油,干干净净的白,蓝莓和草莓做点缀,中间是精心裱好的奶油花朵。

    林格只看了两眼,林誉之便自然地叫来店员,问她,可不可以再做一个这样的蛋糕。

    他用自己钱包付的钱。

    林格好奇他怎么能如此精准选中,等候蛋糕裱花的过程中,林誉之笑着揉了揉她头发:“你一进门就看那个蛋糕,林格,你的心思最好猜了。”

    林格说:“可是好贵。”

    “不贵,”林誉之说,“你是女孩子,吃植物奶油不好,就该吃动物奶油。”

    他彼时还保留着一些少年的傲气:“你是我妹妹,你就该用最好的。”

    的确是最好的。

    在两人都想不到的以后中,最艰难的那几年,林誉之接多份工,为了几十块什么都肯做——

    也不想降低林格的生活质量。

    他自己生日的时候,却笑着说自己吃腻了蛋糕,今年就不吃了。简单点,和龙妈、林格一块儿下个生日面,炒个荤菜,就当是过生日。

    龙娇不肯,仍旧每年都给他买,蜡烛,蛋糕,礼物,都有。

    她说儿女要一视同仁,他俩都得有。

    他对林格说,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也是林臣儒出狱前的最后一个生日。

    那时家里的状况渐渐好了很多,吹灭蜡烛,吃过饭,过完生日,龙娇身体扛不住,早早去睡。客厅里,林格小心翼翼地将奶油往林誉之脸颊点了点,没抹匀,就点了一颗小爱心。林誉之笑着转身挠她痒,林格怕惊醒妈妈,蜷缩着躲来躲去,捂住嘴巴不能出声,忍笑忍到肩膀微微抖。那枚她亲手点上的爱心最终印在她月匈衣上,软绵绵地、热烈地贴合着她,林誉之严肃脸告诉她不能浪费,因为是龙妈买的。

    妈妈买的奶油,被妹妹玩闹间弄了一身,又被勤俭的哥哥一口一口吃掉。

    灯不亮,阳台上的窗子没关,隐隐地透着凉风,林格用手背捂着唇,堵住一肚子出不了口的声音。仰起脸,她想起那个庸俗的颜色笑话,美人鱼的月匈衣为什么是用海星呢?海星是以什么姿态、用什么样的口器贴在美人鱼上。林格明白了,现在的林誉之就是海星,她是被无数海星拖入海底深渊石缝中窃欢的小美人鱼。

    林格不肯示弱,她锱铢必较地也咬了回来,最终埋首于林誉之脖颈,问他开不开心。

    林誉之说开心,这是他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多奇怪呀。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记性不太好的林格,却还是容易因一句话想起林誉之。

    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患了“超忆症”。

    事实上并没有。

    林格在电梯里等待的时候才察觉自己弄丢了唇膏,还没等她打电话,王霆主动打给她,告诉她,说唇膏在车上——或许是她取手机时不小心掉出。

    王霆约她明天中午一同吃饭,届时把唇膏还给她。

    林格说好。

    叮——

    电梯门开了。

    林格手中的手机还没放下,就看到坐在换鞋凳上的林誉之。他穿着外出归来的黑色风衣,坐在上面,微微眯眼,看向她,笑:“回来了。”

    林格叫了一声哥。

    林誉之看她手机:“和谁打电话?”

    林格说:“王霆。”

    “嗯,”林誉之颔首,“王阿姨家那个小胖子?”

    “他现在不胖了,”林格纠正,“你们见过,忘啦?”

    林誉之说:“可能太晚了,我有些记不清了——怎么回来这么晚?”

    林格说:“路上堵车。”

    谈话间,林誉之抬手,自然而然地去接妹妹的包和大衣,林格的小包还开着口,东西乱鸭鸭地堵在开口处。他顺手合上包盖,啪嗒一声扣好暗扣:“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丢三落四——没丢东西吧?”

    林格去解指纹锁,握紧门把手,打开:“也算没丢吧,今天掉出来一支唇膏。”

    “幸好是掉出来的,”林誉之拎着东西,跟在妹妹身后进家门,灯光在他睫毛上落下柔和光彩,眼睛隐在黑暗中,他笑着说,“有些男人,想要故意创造机会接近女孩子,会故意偷了她们的东西放在身边,届时再打电话联系女孩子,一边提醒——证明自己拾金不昧,一边又约女孩子吃饭,创造进一步的接触机会。”

    林格愣了一下:“啊?”

    “不过现在没人用这么又油腻又下三滥的方式了,”林誉之笑,“也就一些幼稚的男大学生用一用。往好听了讲是争取机会,往坏处讲就是偷盗和借机骚扰——喝水吗?”

    林格下意识问:“什么水?”

    “解油腻的莲子芯水,我刚才出门前刚煮好的,”林誉之说,“你最近不是失眠么?喝莲子芯水最有用,安神顺气。不像奶茶那么甜,那么多添加剂,也不会像茶那样影响你的正常休息。”

    林格说:“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失眠?”

    “昨天吃饭时说的,”林誉之微笑,“忘了?”

    这样说着,他去了料理台前,给林格倒了一杯。

    莲子芯是晒干的,冲泡后有淡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香味。

    林格想不起自己有没有同林誉之提到失眠这件事,只将杯子捧在手中,低头细细嗅,问:“哪里来的莲子芯?”

    “去年我去了一次扬州,在以前我们常去的那个老婆婆边买了莲蓬,回家后剥出来的,”林誉之说,“莲子煮熟吃了,这些莲子芯,原本想晒干了送给林爸,他血脂高,最适合喝这些东西。不过后来忘了,今天才想起——你真有口福。”

    林格喝了一小口。

    味道的确清雅,明显尝出来的鲜,她怔怔:“你去年回扬州,爸妈都没和我讲。”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别怪他们,”林誉之说,“要怪就怪我,那个时候,我还没调整好心态,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林格微微侧脸:“现在想好啦?”

    “想好了,”林誉之含笑,“不会再改了。”

    林格近期常常有些恍惚的错觉,似乎自己又回到了和林誉之刚开始的那个阶段。她自己都不好形容那种兄妹不是兄妹、情侣又非情侣的氛围。他们之间从没有光明正大的表白,始终都是见不得光的关系。

    两人都把“发生关系”视作一件最能表达爱的方式,在身份失衡的密闭空间中,清晰明白彼此是家人,却又急迫地依靠做,爱来尝试摆脱这些强力约束。要把对方和自己都弄死一般地暴烈爱,一如即将攀上最高峰时的急切,妄图通过最终点炸开的烟花和失态浪潮来掩盖一切的苦恼。好像只有在大脑完全空白、宕机之时,他们属于兄妹的记忆才会被完全清理。

    那时候的林誉之别别扭扭的,一开始都不要开灯,好像并不想让她看到哥哥的身体。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同样发生在林格身上,她不许林誉之叫她“妹妹”,她也不愿意叫林誉之为“哥哥”。

    口不言,目不视,耳不听。

    似乎如此就能逃脱佛祖的惩戒。

    人伦纲常,天经地义。

    林格时常会想,在林誉之被她拉下这段扭曲关系的开始,他们就已经开始在无声地接受破坏伦理的惩罚。

    她潜藏的抑郁情绪,林誉之那被篡改遗嘱后得不到的财产,龙娇的病……

    林格提分手后,她在医院中确诊、并积极治疗了心理疾病;林誉之的舅舅路毅重主动拿出了原版遗嘱,林誉之顺利继承了遗产;龙娇术后也渐渐恢复,身体愈发好起来。

    林格是无神论者,却也忍不住想。

    或许她们的确天生不该在一起,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安排。

    一连七日,林格都没能和王霆一同“共进午餐”。

    这是个不可抗力。

    王霆接手的项目忽然间多出大量的工作量,几乎每天每夜都要加班,完全抽不出身同她吃饭,林格半开玩笑,说王霆多半是年初时拜的雍和宫显灵了。

    王霆苦笑,又保证,等缓过这一阵,一定把唇膏还他。

    林格其实也不常用那支唇膏,她说了声好,照例上下班。

    周末,林誉之开车载她去逛街,想让她帮忙参谋一下礼物,寄给龙娇和林臣儒。

    路过美妆品牌集合区,林誉之停下脚步,问林格:“上次是不是丢了个唇膏?什么色号?”

    林格说了。

    林誉之问:“这边有卖的吗?”

    林格不确定:“应该有吧,不是什么热门色号。”

    林誉之含笑:“那你去选一只,我送你。”

    林格说:“哇,这么大方?”

    “瞧你说的,不让你多选几只,我都不好意思听你这一声夸奖,”林誉之说,“去吧,看上什么买什么,今天刷我的卡。”

    林格说:“天啊,你现在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

    林誉之笑:“别贫——多选几个,你这个丢三落四的性格,多买几只也好,就算丢得到处都是也不用惦记。”

    林格开心,说了声谢谢哥哥,径直走向美妆区。

    她之前走美妆赛道,没起来,但自己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化妆技术也蹭蹭蹭地提升。兴致勃勃地选好了些几个感兴趣的唇釉口红和眼影盘等新品后,林誉之爽快递出信用卡。

    林格问:“密码是什么?”

    林誉之说:“你生日。”

    林格呆住。

    “用习惯了,”林誉之解释,“一直没改。”

    以前就是这样。

    他所有的银行卡密码,支付密码,甚至社交账号的密码,林格都知道。最基础的,就是她的生日;有需要复杂或者三种字符的,就是她名字的首字母简拼大小写和她生日的结合。

    他是个从不藏私的好哥哥。

    林格拿着卡,去结账。

    等待SA打包商品的时候,林誉之站在林格身旁,含笑问:“下个月有空吗?我订了三亚的酒店,想和你一块儿去那边散散心——你昨天不是说很想去那边的海底餐厅吗?”

    林格说:“好呀。”

    她又问:“什么时候呀?我到时候看看能不能调休。”

    “我们十二号去,十七号回来吧,”林誉之说,“怎么样?”

    林格愣住。

    十二号到十七号。

    王霆的生日是十五号。

    刚好。

    她犹豫着:“可以改个时间吗?”

    “怎么了?”林誉之不动声色,他问,“有什么比和我散心还重要的事情吗?”

    “……我一个好朋友过生日,”林格说,“我答应了他,要陪他一起玩,到时候估计也要在那边过夜。”

    “过夜?”

    “嗯,有住的地方。”

    林誉之目不转瞬望她,声音压低,温温柔柔:“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林格沉默五秒。

    她说了谎:“女性朋友。”

    第40章 自设 疯(二)

    在林格不知道的时候, 林誉之曾经帮她圆过无数次的谎言。

    她自小就是倔强的脾气,莫说十头马拉不回,就算是十头牛、二十头大象也未必能改掉她不撞南墙势不回头的性格。

    初中时答应了帮同学去凑麻将搭子, 就算是父母明令禁止她出门, 她也执意偷偷溜走;高中时瞒着妈妈悄悄用电脑打游戏;大学时, 不顾一切,偷偷和他在一起。

    林誉之帮林格打掩护,主动和敲林格房门的林臣儒说,妹妹有点头疼,早就睡下了;他不厌其烦地帮林格删除她那不堪入目的历史浏览记录,避免龙娇误打误撞地打开她的私藏网站;大学时对二老撒谎,为恋情遮掩,说林格一直很听话, 没有谈过恋爱, 也没有和男性约会。实际上, 前天晚上,他刚刚轻扇小格格,掐着点看颤抖的喷泉。就算脸上刚被溅上水, 下一瞬的林誉之仍旧能洗干净脸,淡定地接通父母的电话。

    林誉之对林臣儒和龙娇说过的每一个谎, 都是为了维护林格。

    维护这个,他以为和他血缘最近的人。

    在初初到南方的时候,有一段时间, 他的确误将林格当作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这是多么奇妙的一种体验,和他分担着一半的骨血, 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和思想。他们不是亚当和夏娃, 不是从我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变成你——他们像本就是同一根骨头砍成两半、各自生长、分享着同样血肉的共生关系。

    林誉之一开始并不喜欢南方。

    连续的、阴雨连绵的天气, 夏季的闷热高温,和故乡中截然不同的燥热,湿润度过强,就连空气中凝结的水珠都时刻贴着身体,又脏又闷,粘哒哒地像一个如影随形的水牢。

    闷热,湿气,这些东西放大着每个人身体的自然味道。

    林誉之时常会感觉自己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闷热鱼缸中,氧气稀薄,变质的藻类在缓慢地死亡,他不是这鱼缸中缺氧的金鱼,只是一枚等待着死去的球藻,霉菌渐渐侵蚀着他的身体,他平静地看着自己将要死掉。

    然后林格来了。

    她是月季气味的小金鱼,红白色相间的锦鲤,自由自在,活泼又有生机,有漂亮的,随意挥动的大尾巴;她一边说着不喜欢林誉之,讨厌他的毒舌,另一边,自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默默地给他留一份。

    这大约是所有兄妹/姐弟家庭中的本能,总会想着给对方留一份。

    上午刚骂了他“假正经”“总是摆哥哥的架子”,下午又探出头,叫他“林誉之”“誉之哥”“吃西瓜啦”,吃她刚刚切开的大西瓜。

    林誉之现在想要的,不是林格给他留的“那一份”。

    他要她的全心全意。

    鱼缸里快要死亡的球藻开始疯狂的变异,一切向着不可挽回的糟糕方向倾斜,浓绿的球藻繁衍、分裂出无数绿色的触手,想要将月季味道的鲜活小金鱼留在自己身边。

    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

    林格仰面躺在浴缸中,和大学舍友聊天:“就这个红包吧,我觉得寓意好,而且很有感觉哎。其他的百年好合啦,喜结良缘,肯定有好多人送了,我们就送全心全意——你到时候不用买,我这边看了,都是十个红包起卖的。今年我有挺多要结婚的亲戚,我买的多,到时候捎给你们,一人一个。”

    “那可不是,”林格说,“我什么时候不大方啦?单单夸我这次。”

    “嗯,那就这么说定啦,”林格笑,“记得提前到,估计我们都得熬通宵。”

    还是为了朋友的婚礼。

    尽管很多人随份子都改成电子支付,林格和苏木木商量了下,还是打算去银行取现金,没别的,就是为了吉利,红包红包,总还是实体更放心一些。随多少份子,用什么样的红包,带什么新婚礼物过去,两个人商量到大半夜,终于定出个章程,才互相倒了晚安。

    林格现在发愁的,倒不是参加朋友的婚礼,而是王霆的生日。

    且不说林誉之那边,他采纳了林格的建议,将去三亚玩的时间提前几天,刚好错过王霆的生日。这样一来,留给林格的准备时间就不多了。

    既然答应要去,那林格就开始着手准备送给王霆的生日礼物。她在送礼这件事上颇有经验,好朋友喜欢什么,爱什么,她都摸得一清二楚,举个例子,送葛荣城,就送他最爱的奥特曼系列手办模型,送杜静霖,就迎合他的爱美、精致喜好,送漂亮独特的手工制品。

    至于林誉之,林格送过他剃须刀、须后水、情侣手链、腰带、钱包等等,都是寻常的送男友礼物,他最爱的,却是那一次的礼物,那一次,林誉之不慎崴了脚,林格馋他身体,又不忍心让伤者病势加重,主动扶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地吃下去。当然,结果仍旧是林誉之半坐着,依靠手臂的力量将她抱起压下、抱起压下。尽管算是个“生日半成品”,林誉之仍旧在结束后闭眼抱她,叹气说,这是他收到最实用的礼物。

    实用的代价是林格大腿肌肉酸了好几日,就像一口气同时做完大学的800米体测和100米短跑。

    但林格不了解王霆。

    只隐约记得对方小时候挺爱吃的,不然也不会圆滚滚地长成一个可爱小胖子。

    也不知他何时长开了。

    现在的王霆非但不胖,身材保持的也很好。程序员久坐电脑前,时间久了,塌腰驼背都是常有的姿态,他不一样,挺精神的,也挺板正,是老人家会喜爱的那种长相和身材。

    送吃的?

    不行,生日蛋糕肯定是提前订好的。

    实用性?

    剃须刀?

    不,这样的东西偏向私密,不适合普通的朋友送。

    ……

    思来想去,最终林格从网上买了把某知名品牌的键盘,心想,这样大概就比较……实用?

    她没想到,林誉之先签收了。

    林格一回家,就瞧见一桌子的菜。厨房的门没关,属于党参炖鸡的气味悠悠地飘出,她迟疑地看着桌子上满满当当的碗碟,试探着叫了一声哥。

    围着小熊围裙的林誉之探出半边身体,笑眯眯地让她去洗手,说再等一会儿,锅里煨的鸡汤就好了。

    林格不知所措:“今天怎么准备这么多?有客人要来吗?”

    “没有客人,”林誉之笑吟吟,“是我们的纪念日。”

    林格错愕:“什么纪念日?”

    “忘了?”林誉之无奈,提醒,“今天是你第一次学会骑摩托车的纪念日。”

    林格:“啊!”

    她都差点忘了。

    葛荣城出国前,依依不舍地把爱车托付给林格和林誉之照顾,那辆摩托车极好,而所有的车子不怕人骑,就怕人不骑——林格不会,都是林誉之偶尔骑出去“遛一遛”,顺带着带她吹吹风。

    后来,林誉之也教会了林格。

    林格说:“怎么这都有纪念日了?”

    “你都送我这个师父礼物了,”林誉之笑,“不是想要纪念一下?”

    林格懵:“什么礼物?”

    “那把键盘,快递箱看到你的备注,是礼物,所以要仔细包装——”林誉之微微蹙眉,“不是送给我的?”

    林格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哪里敢把真相说出。

    她感觉,只要自己说出是送王霆的,林誉之下一瞬就会把王霆绑到地下室,面无表情地往他喉咙中灌滚烫的、刚烧开的热油。

    ——开玩笑的。

    她点头:“是,是送给哥哥的。”

    林誉之徐徐地笑了,抬手,揉揉她脑袋:“去把你这手洗干净,过来吃饭。”

    他次日果然就给家里的电脑换上新键盘,挺爱惜,阿姨每日来打扫,他仍旧订做了一个漂亮的玻璃防尘罩,安静地罩在林格“送”他的键盘上。

    林格又重新订了一个键盘,这次收件人信息和地址,都填了公司。

    签收的第二日,她就请了假,跟林誉之一块儿去三亚度假。阳光很好,林格每隔几分钟就呼呼呼地往自己身上喷防晒喷雾,这东西带不上飞机,她都是落地后买的,一天用掉一整罐。

    还是不够,背部上喷不到,只能让林誉之代劳。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林格趴在酒店房间阳台椅上,乖乖请林誉之涂抹——几分钟就能涂完防晒霜的事情,他去了两次厕所。

    三亚之行还遇到一次熟人,是林誉之的一老同学曹爽。

    对方不知林格是林誉之的妹妹,只知道他们当年在大学时谈恋爱,现在见了面,笑眯眯地,问什么时候能喝上他们的喜酒呀?

    善于交际的林格尴尬地笑了笑。

    林誉之倒是从善如流,笑着说两年之内肯定会请他——握手后,请对方一同坐下,吹风喝下午茶。

    “谈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没结婚?”曹爽感慨,“好小子,林誉之,你倒是挺能忍的呀。”

    林誉之微笑:“没办法,立业成家,业还没立,没办法和她建立一个安稳的家。”

    林格心想,林誉之可真能掰扯。没有的事情,他也能装得像模像样。

    她低头吃一份点缀着鲜芒果粒的小蛋糕,听到林誉之已经和对方谈工作上的事情了,曹爽现在是男科医生,讲现在的小朋友发育真快啊,和饮食也有关。尤其是爱吃油炸食品的小胖子,之前诊治过几个病人,都是青春期胖乎乎的男生,十七八岁了,生,歹直器发育问题很严重,就像停留在十三四岁那样小……

    林誉之打断他:“老曹。”

    曹爽看了眼林格,笑:“忘了,家属在呢,对不住啊格格,不小心讲了这么多。”

    林格摇头:“我就当听医疗知识了,挺新鲜的。”

    “以后你朋友、妹妹交男朋友时,也得留意一下,青春期异常发胖的不行,”曹爽说,“挺重要的。”

    林誉之岔开话题,明显不想让林格听这些,询问起曹爽,他现在的工作情况。

    仨人聊了一个多小时,林格察觉到脚踝处被蚊子咬了个包,站起来说回去。林誉之陪着她走过草坪,往客房方向走的时候,听见她说:“其实你们讲这也没事,又不是什么荤段子。”

    “不行,”林誉之摇头,“这种例子会影响你对青春期时发胖的男生看法,其实只是概率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比如你那个朋友,王霆,他不就是青春期发胖吗?虽然你大概率不会用异样眼光看他,但这种以偏概全的方式仍旧不可取。”

    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提到王霆,林格脚下一滞,差点崴了脚,随后又自然地说:“不知道。”

    她忍不住:“你怎么为王霆说好话呀?”

    “嗯?难道我要对他坏一点吗?”林誉之低头看她,“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对他不好?”

    ……直觉。

    林格卡了壳,又将话题岔开。

    “哥,我想喝椰子了,去买个椰子吧。”

    林誉之笑了,顺从地陪她去买椰子——

    就像先前那样,兄长永远无底线地纵容着妹妹。

    在三亚的短暂之旅很快结束,眨眼,王霆生日当日,林格早早地给键盘做了精心包装,下午四点,冷不丁接到陌生女人的电话。

    对方声音很紧急。

    “你好,请问是林医生的妹妹吗?林医生他……他出了点意外,你现在可以过来医院吗?”

    林誉之的确是出了些意外。

    司机开车离开车库时,被另一个车撞了下,司机有安全气囊保护,所幸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撞得晕了过去,外加脑震荡;只是坐在后排的林誉之运气不好,被碎玻璃扎伤了腿,正在接受包扎手术。

    林格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时,林誉之躺在床上,玻璃拔除后,缝合了几针,毕竟流了许多血,现在正坐着休息。

    林格快吓死了,脑袋一团乱麻,在确定他安然无恙后才松口气——刚接到助理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差点哭出来,差点就以为林誉之死掉了。

    还好只是小伤。

    林誉之精神尚好,只是唇色有些苍白,看林格急匆匆赶来,笑着说自己没事。

    转脸又叹气,轻声斥责助理,怎么能把这事告诉林格?小事,看把她吓得,小脸煞白。

    被教育的助理委委屈屈低头,一声不吭。

    林格连忙说:“你干嘛指责她呀?这不挺正常的吗?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是你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亲人了,你受伤,肯定要通知家属的呀。”

    林誉之垂下眼:“只可惜耽误了你和你朋友的生日聚会。”

    “不耽误,”林格摇头,“我再在这里陪你一阵,再过半小时,我打车过去,也不晚。”

    林誉之有些意外。

    像是未料及她会这么说。

    “明天早上我一定会早些回来,”林格说,“哥,你现在痛不痛?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吧?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些水——”

    她站起来要走,被林誉之拽住手。

    “不用,这些有护工做,”林誉之说,“你坐下来,陪我坐坐就好。”

    林格老老实实地坐下。

    她不是不想陪林誉之,只是那边王霆已经很期待地讲等她很久了,而林誉之这边,他说了只是小伤,而且的确不算特别严重,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在医院,有护工,有优秀的医生,还有更专业的助理。

    林格尝试找出借口来说服自己,她现在还停留在“林誉之差点死掉”这个震惊中,以至于她需要暂且远离林誉之,才能稍稍地平息心情。

    一如“可爱侵略性”,当人看到过于可爱的动物时,脑海中会发出一些伤害它的信号和欲望,用来中和可爱事物对大脑的冲击,避免因过度可爱而宕机。

    现在的林格就是。

    她需要暂时离开林誉之,来将自己从那种意外的、未知心情中脱离。

    大脑还有些缺氧的征兆,她总觉得撞到安全气囊的人不是司机,而是她。

    半小时后。

    林誉之微笑着看林格离开,告诉她,没关系,不用担心自己。放心去玩,这只是小事。

    林格走后,林誉之平和地向助理说抱歉,自己刚才受到药物和疼痛的影响,不该说那种话。

    助理连连表示理解。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林誉之说,“也谢谢你及时通知了我的家人,虽然这次只是有惊无险,但倘若真的有什么危险,那你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助理说都是应该做的。

    林誉之温和地告诉她,这个月会给她增加一笔奖金,以嘉奖她的优秀行为。

    他自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阵。属于麻药的效力渐渐褪去,毕竟是局部麻醉,那块儿短暂睡眠的神经在渐渐复苏,叫嚣着痛,伤口愈合需要时间,被手术线缝合在一起的组织也爆发着尖锐的疼。

    还好。

    不是很疼。

    林誉之被夹在车后座之间时,自己捏住碎裂长玻璃片,避开大动脉和致命伤,冷静插入自己大腿时,比这个还要痛一些。

    意外发生的突然,车祸并不在预期中。

    可惜还是没有留住她。

    又过了一小时,林誉之的手机响起,另一个司机到了。

    司机开来他车库里的另一辆新车,那辆车后座在前几天刚刚完成改造,后座可以顺利地放下一把轮椅。

    林誉之让助理帮他把衣服拿过来,轮椅也推上来。

    助理差点吓傻:“林医生,您这是要?”

    “出去透透气,在这里太闷了,”林誉之微笑,“不碍事,小缝合伤而已。”

    真的不碍事。

    一点儿也不妨碍——

    不妨碍林誉之将王霆这个男狐狸精绑起来,掰开他的嘴巴,往喉咙里灌刚烧开的滚烫热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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