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至归京时,已是腊月。
离开时悄然而去,归来的日期倒是没有掩藏。谢馥亲自前来迎接功臣,一直迎到京郊,皇帝的仪仗华盖煊赫如云。薛玉霄还未来得及更衣洗漱,就被谢馥接入宫中促膝长谈。
这完全是视作心腹重臣的表现。
薛玉霄与她对坐,从豫州司马氏坞堡上的那一剑说起,讲到雨夜中簌动着暗藏杀机的密林……再至雍州岑氏飞来的流矢、登门的老太守左右为难,一身简朴。
她并非全然是因为裴郎相劝而改变主意的。在雍州太守穿着那件旧了缝线的公服踏入门中,她的心弦便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只不过转变态度需要一个台阶来下,辛苦裴饮雪递来台阶,她便看在地方官的面子上不再追究。
说到这里时,薛玉霄有些入神,不觉吐露道:“老太守与民秋毫无犯,不曾搜刮民脂民膏,在当地的名声极好。既然是受到世家的压力而来,我也无意为难她、使她无功而返。”
谢馥颔首。她倒不甚关心什么地方贤臣,注意力集中在切实的成效上,补了一句:“这样雍州太守上书时,朕也好让放肆的岑氏出血让利,削去她们家的地产和爵位,薛卿功劳甚大,这些田地不如就以朕的名义赠给你……”
薛玉霄摇首拒绝:“陛下厚爱,臣并不需要。”
谢馥眉峰微挑:“我听闻你曾登门去春水园中拜访,索要了一些田铺,这时怎么会不需要了呢?”
薛玉霄正视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臣奉旨土断,只为国朝安宁。如果岑氏所充公的田地赠给了臣,天下人都会觉得这是陛下收买贿赂臣的礼物,而非功臣的奖赏。”
谢馥道:“那朕要如何奖赏你?”
薛玉霄也并未推辞,做什么三辞三让的表面功夫,直接道:“这一路有军府文掾李清愁护送,若没有她,臣难以全身而退。请陛下升她的官,进她的爵位。其次,臣想请假……到过年之后。”
“头一条情理之中,朕不会不允。”谢馥道,“不过……请假不朝?朕还想要在百官面前大肆嘉奖你。”
薛玉霄没什么表情,对谢馥的夸奖不感兴趣,非常实在地说了一句:“我累了。”
谢馥:“……”
“入豫州二百里路,转雍州又数百里,期间田庄交错、道路坎坷,马车颠簸。”薛玉霄一气说下来,“大族的对策变化多端,九曲回肠,就算这些名册——足足堆到半人高的土断资料与户籍名册,都未必是全部,不免有遗落之处。然而为这些不完全的名册,我已是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恨不得能长出两个脑袋来。如果不能大睡个十几日修整玩乐、养一养精神,臣干脆退隐闲游去算了!”
谢馥先是呆滞,被她的声音震到了耳朵也没有伸手去捂着,听到最末大惊失色:“万万不可,薛卿乃朕之爱臣。”
薛玉霄默默地盯着她。
压力给到皇帝这边。
谢馥从没思考得这么快过,她面色一沉,马上在心中考虑如何能提出让薛玉霄满意的奖赏:“这假朕准了,你尽管去休息,但凡谁若是有异议,朕让她们卷铺盖滚蛋,我为你进爵位,封你为——”
话音未落,薛玉霄当即起身,她只想放假,对后话不感兴趣。谢馥却觉得她这是恃功而骄、而自己开的条件又没有让薛玉霄满意,又连忙改道:“朕册封你为军府四安将军,领司隶校尉,开府仪同三司……”
四安将军的近卫可扩充至四千人,放眼朝野,除属于皇帝的十六卫府兵外,仅在萧将军、桓将军二人之下。而司隶校尉乃是陪都及周边地区的秘密检察官,所担当者无不是皇帝之爱臣。
薛玉霄对自己封什么官职兴趣不大,脚步没停,踏出宫殿门槛,听见身后谢馥无奈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薛玉霄顿了顿脚步,忽然想到一事,回首道:“陛下,我家裴郎与我一起出京兆,路上的风雨袭杀莫不相伴。陛下何不为他封诰命?”
谢馥大松一口气,生怕留不住薛玉霄的心,开口道:“朕为之赠封三品诰命侍郎,赐犀牛角轴、荷花图的卷轴织文。如何?”
薛玉霄点头道:“好。”
……
她没有在宫中待太久,一则确实疲惫乏累,在国事上思绪还没有那么清楚,不适宜谈论交流、进行决策。二则谢馥态度太过亲密,意欲拉拢,她对这种两幅面孔的示好有些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是一定要救长兄回来的,就算是为了薛司空素日来的关照宠溺,她也绝不可能让薛明怀就这么被囚于宫墙,郁郁终身。
薛玉霄回了如意园,才洗漱更衣,将一身风尘仆仆之气除去。她长发未干,发尾虽然已经不滴水,但还湿漉一片。
如意园外,前来拜访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有的人是提前猜测她会加官进爵、位至开府,所以提前来献计献策,以求在薛玉霄麾下为幕僚、掾属,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属官和薛氏谋士。有的人则是单纯来趋炎附势、赠礼交好、免得她这位让门阀豪族都为之让步的贵女盯上自己……
薛玉霄一概不见,让韦青燕出去拦阻。
韦青燕摆了一个长条板凳,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身上的甲胄尽是刀剑撞出的痕迹,长发束成一个干脆利落的马尾,皮肤黝黑匀称,双眸圆润如虎目,高挑健拔,英气混着寒意,往门口一坐,极有威慑力。
拜访者彼此面面相觑,都不敢簇拥上去了。
韦青燕挡掉了不少投机者,然而不远处一辆空马车驶过来,领路的人很眼熟。到了面前,韦青燕认出这是太平园的管事,当即起身,管事见她在此,立刻道:“少主无恙乎?”
韦青燕也学了点吉利话:“蒙家主庇佑,少主一根头发都未伤。”
管事大喜道:“正好,主母请少主过太平园一叙。”
韦青燕道:“少主正在沐浴……”
管事却说:“主母担忧至极,听闻少主回京的消息,就从工部抽身赶回。传信给园中说务必要见到少主,韦统领,你看这……”
韦青燕让开道路。
薛玉霄长发未干,正沉浸温香软玉之中,让裴郎给她擦干发尾。然而还没摸够裴饮雪的手,就被太平园的管事请进空马车里,飞快回到太平园。甚至下车时,她都梳妆未整,衣饰随意,穿得倒很厚实,裹起来像个雪白的粽子。
薛玉霄进入园中,在生着暖炉的温室里等母亲回来。她在炉火边烘干了头发,用手摸了摸上面银色的青鸾纹饰,手指刚碰到上面的罩子,屏风后传来一声:“仔细烫。”
她回头望去,见到薛明严拿着博古架上的一件珊瑚树擦拭,一身素净的宽袖长袍,衣饰清淡,玄衣简冠,眉目温润如玉。他将珊瑚放回原位,走了过来:“你怎么来了?母亲要回来与你议事?”
薛玉霄点头,说:“二哥怎么做这些杂活儿?”
薛明严道:“架子上的陈设都是母亲的爱物。小子们毛手毛脚,并不细心,我怕他们打扫时弄坏了东西,就闲时过来亲自打理……炭火烧得正热,银罩也是滚烫的,你为什么去摸?”
薛玉霄轻咳一声,道:“我倒要看看有多烫……”
人的本性就是手欠啊。
薛明严随手拿起案上的折扇,用扇末敲了敲她的手背,道:“长这么大还一贯的不听话,烫伤了怎么办?母亲与我岂不心疼?我看看。”
薛玉霄伸出手给他看,倒也没烫红。
薛明严略松口气,要是这丫头在太平园烫到手,岂不是太平园仆从未曾照料之过?他跟裴饮雪虽是郎舅至亲,又加同门之谊,但薛明严也不想让他对三妹的关心比过自己。
手指未红,倒是仔细一看,薛玉霄这装扮实在草草了事。薛明严眉头一皱,让身侧侍奴去拿了绣奁过来,亲手拿檀木梳给她重新束发,问道:“来得如此急?”
薛玉霄道:“是母亲将我掳来的太急了!”
二哥忍不住笑:“这是什么说法?母亲怎会将你掳来,一定是你正洗漱沐浴,来不及说话,那群管事生怕被母亲怪罪,把事情说得十万火急——”
薛玉霄乖乖点头。
薛明严为她挽了个寻常发髻,用一支枯荷残藕簪别入鬓发,清新雅致,离尘脱俗。薛玉霄刚想谢他,就听见室外走过来的脚步声。
这里常常有朝臣与薛司空议事。薛明严为避外人,不及解释,指了指她未收束好的衣袖,掉头走回内屏之后了。
房门一开,不是别人,正是薛泽姝。光是她走了这么几个月,薛泽姝的白头发都生长出来许多根,看起来竟然两鬓苍苍。薛司空看到她在暖炉边等着,身量清减了许多,思念之情顿时涌发,上前一把搂住女儿,揽着她的肩膀,第一句就是:“你在外面的事我听说了。”
薛玉霄竖起耳朵,从头上冒出一个问号,心道:“什么?听说了什么?”
薛泽姝拍了拍她的背,先是安慰她,而后又面带怒意:“霄儿别怕,有娘给你做主。什么狗屁的雍州岑氏,不过是土鸡瓦狗耳。那些混账王八羔子,敢冲着老娘的女儿放冷箭,不整顿整顿她们,真不知道我薛泽姝是谁!”
薛玉霄默默道:“没冲着我……”
司空慈爱地摸着她的发顶,将薛明严刚整理好的发髻摸出一点儿松散的发丝,爱不释手,道:“娘动了一些关系,她们家的那些闲散清官,都会被吏部以削裁官制的名义收回。如此一来,我也有理由再次登门拜访袁芳拓,问问她庇护的雍州士族,是不是真的不把我们薛家放在眼里,袭杀朝廷钦差——她袁氏难道想反?”
虽是慈母,但薛司空有时候见缝插针、借题发挥的本事,也的确是久经官场的老辣经验才能立即想出。薛玉霄意识到她是想将山海渡完全握在手里,航政水利这方面的职权一直有些含糊不清,前朝有委以大司空、委以大司农的,也有特意设置水部,任用水部尚书的。
本朝近些年来,水利海关之税、货运航政管理,都交由郡望极高的汝南袁氏,由太府卿袁芳拓领之。然而不管是薛泽姝还是李静瑶,都觉得这些职权属于自己——水政一直处于比较纷乱纠葛的地步。
薛玉霄在心中默默道:“她袁芳拓想不想造反不知道,但你宝贝女儿可是磨刀霍霍。”
薛泽姝拉着她坐下,道:“这一遭出乎我的意料,为娘本以为你肯定会得罪士族,受到欺瞒阻碍,中途无法推行,时刻准备上书诉苦,让皇帝加派人手和军兵。然而你不仅降服了雍、豫二州,让她们又敬又怕,又惊又惧,连民间声望都很不错……吾女乃是鲲鹏降世,当翱翔万里。”
薛玉霄思索片刻,道:“民间声望?我虽然一路布施行善,但并不觉得此事能广播千里,让百姓感激涕零。毕竟检籍之事,终究还是伤了北人在故土耕种之心。”
司空道:“故土?她们的故土是燕京,并非豫州!”语罢,薛泽姝转而道,“你待事公正,又有善举,几个月来巡视各郡,都没有伤及百姓分毫。何况还有明月主人的声名加持……”
薛泽姝虽然按下不表,但其实这背后并不乏薛氏一族的加持。薛氏乃京兆顶尖豪门,自然土地人口不少,在京兆周边、相邻郡县也有故交和人手。在薛玉霄出京那一日,司空大人联系故旧、学生的信件也传往各地,有她的面子在,许多人都会暗中襄助,以造声势。
正事谈了一会儿,门外侍从上前禀报,说:“主母、少主,崔七公子来了。”
“请进来。”
薛玉霄微微一愣。
“崔小神医目前在宫中医署任职,但依旧行踪不定,不好请到。霄儿,你虽然未受外伤,但毕竟是带病出京,我怕你操劳之下,留了什么病根儿。”薛泽姝思虑周到,“崔七为人率性天真,秉性纯善,医术又高明。我们家跟崔家也有交情,请他来把脉为娘放心,何况他长得也不错……言辞可爱……”
薛玉霄听到后面,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娘?”
薛泽姝轻咳一声,起身道:“我出去走走。”说着就真的推门走了。
薛玉霄被留在室内,对目前这个情况有点迷茫。她整理了一下衣带,抬头时,听到规规矩矩的敲门声。薛玉霄说:“请进。”他却没有立刻进来,而是挪了几步,冒出一个头盯着她看,发觉室内只有她一人时,浑身紧绷着的严肃气息顿时消失无踪。
崔锦章跨入门槛,身上增添了一件乳白的厚实大袖衫,领口缀以绒毛。他掐诀行了一个道礼,在坐席上铺了一个软乎乎的蒲团,这才坐上去,面对着她的眼睛明亮乌黑:“你回来了,司空大人请我来为你把脉。”
薛玉霄点头:“母亲大人觉得闷了,刚好出去走一走。”
崔锦章很高兴不用见薛司空,面对位高权重的长辈,没有人能不拘束。他放下小木箱,一边解开背在身上的药囊袋子,一边碎碎念:“你的风寒没有治好,就那么操劳疲累。没跟我说就跑出去了,我是不是跟你讲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的?”
薛玉霄伸出手,道:“情势所迫,这回我请了假,可以留在如意园休息很久。”
“好啊。”崔锦章道,“如意园里的厨郎水平不错,做得燕京豌豆黄很是香甜……我要是去吃,你不会舍不得吧?”
薛玉霄道:“不会。”
崔七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先是凝神把脉,在心中有了底。他正要收回手,忽然见到她衣袖的袖口并未太规整,一截里衬翻了出来……里衬上针脚细密,绣着朱红芍药的图样。艳红的绣图抵在她的皓腕上,如此洁白、细腻、纤长而匀称。
崔锦章小小地愣了一下,他的手就抵在芍药下方。指下是她蓬勃富有生命力的跳动,代表着她强健的身体。
他忽然想起两人在秋收宴房中初见,她从马场上下来,一身蒸腾的热意,面带云霞、肤润薄汗,浑身都是馥郁暖热香气。
三姐姐是能上马拉弓的武将,以军功封侯,她带着病舟车劳顿多日,居然还能让人感觉到这股勃发之意。仿佛从薛玉霄这具并不宽阔的身体里,能迸发出撬动天地的力量。
“怎么样?”薛玉霄看他久久不语,开口问。
崔锦章仓促回过神来,看着她的眼睛,又马上避到别处。他的手被烫到一样收回,指尖将道袍袖边暗中蹭来蹭去,说:“很好……很强壮,能、能夜御十男吧……”
薛玉霄:“……你……”
这是什么等级的调侃啊!
饶是薛玉霄现代人的灵魂,都不免被慑住了。她屈指敲在崔七的脑门上,把神思不属的小神医敲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你。”
崔锦章面色发红:“我说什么了吗?我、我……我近日在重温葛师所传的房中术,脑子有些想岔了……对不起!”
他认真起来,对自己的判断倒很坚定:“不过你的身体很好,司空大人可以放心了。”
薛玉霄摇头一笑,结果他马上问:“你跟裴郎君……还是知己之交吗?”
这是她跟裴饮雪未曾通明心意时,掏出来应对崔七的说辞。那时崔七摸出裴饮雪还是处子,生出疑问,为了掩藏两人没有圆房的秘密,她那时说自己跟裴郎是知己之交。
知己?有抱着就啃的知己么?
薛玉霄面上有些过不去,道:“知己……知己也有蓝颜知己嘛……”
崔锦章点头意会,他也猜到了。像裴饮雪那样风姿卓越的人物,常伴在薛玉霄身侧,两人会日久生情也是难免之事。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想到裴哥哥待他也很好,一时愧疚万分。
怎么能对她想入非非呢?脑海里尽是她那日在身后更衣的窸窣声响……哎呀!当时怎么都没看一眼!
这想法冒出来一秒,崔七就抬手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中转泪,低声道:“亏大了。”
“什么亏大了?”薛玉霄靠近问他。
一股相仿的香气钻入鼻尖。崔七面色急变,像是再被这香味抓住就会变成不知恩义的卑鄙小人,连忙起身欲逃。薛玉霄却一把抓住他,认真道:“我还有事要问你,不过……”
她想到二哥在内室打理陈设,万一听到了一些宫闱之事、或是大哥的近况不安,难免对他不好。于是提议道:“太平园的梅花开了,我们出去走走。”
崔锦章被她抓住的手腕火辣辣的,低低“嗯”了一声,随她出去。
薛玉霄从前面走,崔七落后她半步。她走出议事厅,过外廊,穿过太平园的中轴线,进入一片腊梅林里。
这片梅林极为娇艳,鲜红夺目,恍若云霞,花蕊里还残留着前几日下过未化的小雪。
薛玉霄向内走了走,思考着怎么开口。而她身后的崔七脸色越来越红,在心中揣测道:“三姐姐……不不不,薛都尉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此前薛司空似乎向父亲暗示过,说我人很好……她不会也是要讲这件事吧?我可是不成婚的呀,受葛师相传,我毕生行医……”
“毕生行医就要形单影只吗?要是她什么时候厌倦官场,退隐致仕。会不会也可以一起去各地云游行医?沧州的冰天雪地苍凉如画,扬州的山水烟雨朦胧美丽……”
崔七盯着她披风的衣摆,思绪漫无目的地又飘远了——
“就生两个孩子吧,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叫薛见微,薛知著。真是好名字,我可真是个取名天才……还是说这种事要让薛司空决定?她才是孩子的祖母啊。”
正想着,薛玉霄也突然站定。
崔锦章一头撞在她后背上,回过神来,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吸了吸鼻子,说:“三姐姐……”
“七郎在宫中做医官,想必能自由进出于宫禁之中。我有一件要事,需要跟凤君商议,不能转述她人之口,必须是我来说。”薛玉霄回头,神情恳切地问他,“你有什么办法吗?”
崔锦章道:“你想跟我说的事就是这个?”
薛玉霄点点头,意识到自己的请求其实比较困难:“是不是太过为难你了?”
崔锦章盯着她的脸,看着她那双温柔的眼睛。薛侯的眼睛实在太柔情妩媚了,哪怕她本人只是微微一笑,都有一股暗送秋波的撩动之意。
崔七脸庞通红,摸着额头上撞到的地方,憋了半天,突然提高声音说出来一句:“给我道歉!”
薛玉霄愣了下,心说这是你自己没看路撞到的呀。但她情绪稳定,善解人意,还是道:“我撞到你的头了。真对不起,可是后脑上又没有长眼睛呀,没撞疼你吧?”
崔锦章咬了咬唇,严肃道:“不是这个!”
薛玉霄:“……我还有什么事惹到你了?”
小神医看着她那张脸,说又说不出口,表情急遽变化。他回想起自己立过的誓言,一边惭愧内疚,数落自己不可心猿意马,意志动摇,一边又泄气似得踹了梅树一脚。
梅花乱颤,花瓣和残雪落在他身上。
崔七自幼爱惜生灵,这一脚下去,马上后悔,蹲下身拍拍梅树树干,低落地诚心道歉道:“踹了你一脚,真对不起。我脚上又没有长眼睛……”他提高声音,理直气壮道,“没碰疼你吧!”
薛玉霄:“……”
崔锦章站起身来:“算了,原谅你了。”
明日落红应满径(1)
第62章
崔锦章通达清理,说原谅就是原谅了,于是整理心情,详细询问她:“有这么要紧的事?不能传递以密信吗?”
薛玉霄道:“事关重要。如果不是我亲自口述,只传递以信件文书、或托人口述,恐怕凤君不能全然相信,会陷入到左右为难之中。长兄在宫中多年,十分谨慎,我不愿让他过多猜测思虑而损伤精神。”
这话也有道理。文书信件可以伪造,倘或是什么大事泄露了风声,由政敌所伪。如果凤君轻信,那对于薛氏来说将是灭顶之祸。然而薛玉霄亲自秘密入宫相见,一旦被发现,也会立即招致皇帝的猜忌——她才刚刚取得了谢馥的一部分信任。
崔锦章靠在梅树边,屈指抵住下颔,思考片刻:“宫闱禁卫密布,交接严密,中间几乎没有空隙。凤君一日要处理许多件后宫事务,很多时候都有内侍省、侍墨小郎在周围禀报伺候,人多眼杂。我常常是在他中午用膳时前去请平安脉,那时倒是往来无人……午后安静,是个可以说话的时候。”
不过……
崔锦章抬眸看了看她。薛玉霄专注地望过来。
薛三娘容颜美丽,眸如潭水……要是那位李清愁李伯主,眉宇英气俊逸,倒是可以假扮一下,她么……
薛玉霄与他对视,见崔锦章久久不语,垂眸看了一眼自己通身上下,问道:“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你直言无妨。”
“好吧。”崔七点头,干脆道,“我在想你可不可以扮作男子,穿男装进宫……我偶尔会带两个医术的小郎去打下手,要是你乔装改变得宜,也不算突兀。”
薛玉霄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脑子停滞住了。
崔锦章道:“与凤君私下见面,还可以有兄妹之情作为掩饰。要是扮男装被发现——恐怕京兆之中就要风闻你有一些怪癖了。”
怪癖……薛玉霄额角抽痛,她按了按额头,瞥一眼崔七:“我怎么从你的话语里听出一点儿高兴的意思?”
“没有啊!”崔锦章连忙否定,把视线移到一边,一板一眼地道,“我可没想着你扮男装的样子……我一点儿都没期待。”
薛玉霄道:“说谎会被三清祖师责罚的。”
崔七面色一变,马上在心中念几句祖师的好话,不再胡乱开口。
“此事让你冒着风险。”薛玉霄踱步徘徊,在心中思量犹豫,“此乃宫中所禁之举,外戚不得与后宫郎君私自相见。不出事还好,若是有所纰漏,牵连于你,我……”
“世上所有事,就没有完全安定稳妥的。”崔锦章接过话来,眼眸黑白分明,神色真诚,“我跟随葛师行医时,以一介儿郎之身游历天下,受到的威胁险阻为数不少,这一点风险算什么?难道薛都尉出京检籍,所遭受的风险危机还少么,行事当断则断,果决为上,切不可瞻前顾后、太过思虑他人……你怎知我不愿意为你冒这风险?”
薛玉霄怔了怔,有一种被崔锦章正儿八经教育指点了的感觉。她并无不满,反而豁然开朗,抬手谢道:“那就有劳七郎了。”
崔锦章镇定接受,抬手还礼。他顺畅得说完此语,反而被最后一句不经意流露的情意扰动心神,既觉得自己不该说这种话,又觉得情之所至、自然流露,无需羞惭,便一咽口水,再度挺胸抬头起来。
他只有在想到裴饮雪时才满怀内疚,对于自己的感情,倒并没有太多回避之意。
薛玉霄与他商议了其中细节,又片刻,觉得外面有些起风,气温骤降,便停下话头,派人送崔七回医庐,她亲自走出去送到马车边。
七郎登上马车,忽然回头看她一眼。他的手握住车帘,意有所指道:“那我叫你玉郎如何?”
薛玉霄知道他这是在说假扮男装时的称呼,欣然颔首。
东齐重女轻男,所以民间觉得女婴命贵难养,所以需要起一个带着“郎”、“君”、“阳”……等字眼的小名儿来压一压,很多士族娘子幼时的乳名都遵循这样的起法,崔七倒是一言说中。在薛三娘五岁之前,家中年长的奶爹仆从,都是叫她“玉郎”的,以便养活。
这个乳名称呼其实极亲密,若在闺房之间,颇有调情蜜意。
然而两人却都一派坦坦荡荡,心怀宽广,没有往丝毫狎昵方向思索。崔锦章也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于是冲着她纯然一笑,转身钻入马车中。
薛玉霄看着马车驶远。
……按照崔七所说,再过三日他就会去椒房殿为凤君请脉,那时正是一个好时机……
她回过头,猛然见到母亲大人站在门口石阶之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暖炉,面带笑意,眼眸弯起,每一根白头发都透露出一股喜滋滋的欣赏之意。她旁边错后一步站着林叔,也流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
薛玉霄被吓了一跳,微愣道:“这……站风口上做什么?岂不伤身。”
薛泽姝笑眯眯地道:“我上崔氏葳蕤园提亲,将崔七说给你做侧室,如何?”
薛玉霄这次是真被吓到了:“……啊?”
薛泽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不紧不慢地开始分析:“小神医师从名医,传闻医术通神,能活死人肉白骨……就算实际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但他要是嫁给你,为娘能对你放下七成心。再者,我们跟崔家关系很好,崔家那个……叫什么?崔明珠不是你的青梅好友吗?这样也算亲上加亲。”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世上都说崔七抛头露面不守夫道,我见了他几面,倒觉得这孩子很可爱,颇有返璞归真的性情,娘还有这个眼光,不会被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所碍。”
薛玉霄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险些被她带偏了:“……等一下,等等。”
司空大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觉得自己想得已经足够周全。
薛玉霄捏了捏跳动的眉心,心说这都哪儿和哪儿啊,她自从答应崔明珠绝不对七郎下手之后,就只是将他视作弟弟,绝无非分之想,母亲大人这一棒槌简直把她思绪都敲晕了,薛玉霄连忙补救,试图转变她的想法:“先不说他立志行医,终身不嫁,这样的宏伟誓言天下皆知,只说去葳蕤园提侧君之位——崔家主君就算表面不能把您打出来,暗地里也得被气个半死。”
薛泽姝却道:“博陵崔氏的威势远不如清河崔氏,我们关系虽然不错,但他只是幼子,并非嫡长,若是许以正君……无论是家世还是才情……”
她不可避免地将崔锦章与王珩做比较。
陪都郎君婚姻大事,非常看重门户相当和才情无匹。崔七虽然长于医术,但这并不能算进“适合嫁人”的优势里面。薛泽姝嘴上不说,但她跟王秀置气得这么多年,也足以表明她心中最喜欢的女婿其实还是王珩。
薛玉霄叹道:“七郎有自己的志向,怎会被樊笼所困?就算是母亲有此意,也得要看看小郎君的意思,或是女儿的意思吧?我们之间乃是莫逆之交,绝无私情。”
她再三拒绝,薛司空便也收敛此意,不去贸然提起。毕竟葳蕤园那位崔氏主君虽然焦急,但确实也不曾听闻愿屈居人下之意,往来议亲者无不为正室主君,就算薛家的门第再高,他还真的未必愿意。
薛玉霄见母亲不再说下去,这才松了口气,经此一遭,她都不敢在太平园久待,找了个理由回去了。
……
如意园的礼单摞在案上堆叠起来,里面的赠礼十分繁杂,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孤本难寻,可见都是铆足了劲来讨好这位文成武就的新贵。
薛玉霄小小年纪功至如此,前途不可限量,很多人都觉得十年之后,她会成为王秀王丞相的加班人,集顶级豪门与皇帝爱臣于之身,说不定日后会权倾朝野、乃至封王。
除了礼单之外,书案的另一角放着两卷圣旨,一道是拔擢薛玉霄“四安将军之职,领司隶校尉,统京兆密查监督之事……”另一道是册封裴饮雪为“正三品诰命侍郎”的旨意,并排放在一起。
裴饮雪已经看过,他正对照贺礼和库房之物,一张一张地清点出入,写回礼的礼单。
高门大族,礼尚往来,绝没有被别人送过礼物而不返还之意。即便是谁家升了一个小官,或是有诞育添丁之喜,各族之间都要礼物齐备,免得失了体面。
他挽起衣袖,将袖边拢到腕骨之上,以免沾了墨痕。因为思索回礼时全神贯注,没有听闻到脚步声,直到面前忽然落下一袭摇曳裙摆,他才恍然抬眸,见到薛玉霄挨着他坐下,凑过来看他在写什么。
“你回来了。”裴饮雪道,“母亲大人可是有急事?”
薛玉霄道:“没有。她只是太过担心,要亲自见我一面才行。”
裴饮雪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鬓上,鬓发上洇了一点儿水意。外面并没下雨,应当是站在树底下被枝叶上的雪淋了,他的视线停在青丝上的枯荷残藕簪上,知道这并非是如意园家中之物……这么凝神看了几息,裴饮雪忽然道:“只是母亲大人想要见你?还是与谁在树下花前共行,连发髻都帮你挽起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逐渐靠近,嗅到她身上快要散去的梅花冷香,里面混杂着一丝微涩的淡淡中药气。
薛玉霄看着他写字,见对方手中的笔墨险些碰到礼单,不由得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免得墨痕污了写到一半的帖子,无奈道:“你真的能掐会算不成?我与崔七说了点正事,因为内院不便,所以出去在梅园旁说的。”
裴饮雪道:“崔锦章?他会梳女子发式?”
帮妻主挽发梳头,向来是婚后郎君们更为娴熟。至于未成亲的少年们,连自己的“风度仪表”都不能理清,何况更为繁复华贵的式样。
“是二哥帮我梳的。”薛玉霄凑过去,“不是哪个柔情蜜意的小郎君,也没有人埋伏在母亲大人的太平园……见了我便饿虎扑食上来,与我颠鸾倒凤……”
裴饮雪被她反将一军,立即意识到自己吃醋之意明显。他避开目光,故作平静地看向纸面:“说什么呢。我何曾那么想了,你……你不可以说。”
薛玉霄适时住口,微笑道:“好啊,你可以随便拈酸吃醋,我不可以开口打趣。这世界上的道理都要听裴郎的了。”
裴饮雪耳根烧红,连想要装作正经写字都不能凝下神来,抬腕在砚台上来回摩挲舔墨,毫尖被蹭来蹭去。他目不斜视,矜持道:“怎么敢?妻为夫纲,我自然是事事听从你的,为了不让薛都尉……薛将军把我撵出去,劳心费力、仔细侍奉,生怕你有半点不满。”
薛玉霄一挑眉,心道裴郎这言语功夫见长。她向砚台边瞟了一眼,道:“你快放过这支笔吧,它一会儿要被磨出火星子来了。”
裴饮雪动作一僵,搁下狼毫,一边倒了杯茶缓解口中焦渴,一边赶紧寻找话题:“你们说了什么正事?”
薛玉霄道:“我过几日要扮作男装,以医官侍从的身份进宫。”
她说得极坦荡,裴饮雪却猛地被呛了一下,掩唇疾咳,薛玉霄伸手帮他顺背,道:“听着是有点惊人。不过你放心,我长得应该还可以,不至于有碍观瞻。”
裴饮雪咳了半晌,缓过气来,扭头看她一眼,道:“这不是有碍观瞻的事。你……你容貌虽好,但不像男人。”
薛玉霄道:“我可以稍作易容。”
裴饮雪又道:“声音也……”
“我可以伪作男声,再不济也能少说话。”
“那胸……”
薛玉霄:“……”
哦,把这个忘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材,犹豫道:“宽袍大袖,不算明显……这样吧。”她转身走过去翻箱倒柜,从衣柜底掏出一条未经裁剪的素色软缎,用剪刀剪出够长的一块,坦然递给裴饮雪,“你帮我绑一下看看效果。”
裴饮雪:“……绑一下?”
薛玉霄点头。
这句话真是把裴郎给难住了。
薛玉霄命人不必伺候,都去院中等候,便起身从裴饮雪的衣物木柜中翻出一件旧衣。因为旧衣柔软合度,而且纹路朴素不显华贵,适合身份。她背对着裴郎宽衣解带,外衫和裙摆窸窣落地,发髻间未拢齐的毛绒碎发散在后颈上,有一种慵懒随意之态。
她靠近暖炉,解开内衫,露出一片光滑的脊背。因为常年骑马射箭,她身体上的肌理线条十分流畅自然,连皮肉下的骨骼都透露出一股健康而坚实的美感。肩侧很顺畅地微微抬起,蝴蝶骨滑动起来,有一种展翅欲飞的生动与匀称。
所谓延颈秀项,纤秾合度,大抵若此。
裴饮雪闭目稍整心态,抑制如鼓急响的心跳。他尽力保持安静平和,手中拿着那块素色软缎靠近过来,一股清淡冷气自身后环绕至周身。
微凉的吐息落在薛玉霄的后颈上。
她的肌肤受了温度刺激,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冰凉渗透感。发根未拢的松散碎发轻轻浮动,被裴饮雪的手指轻轻拨起,藏进发髻间,耳畔是他的低声轻语:“看来时间仓促,二哥没能好好帮你规整。下次让我帮你挽了发再走。”
薛玉霄点头。
他的手绕到前面,做这种事,视线就不得不落在她身上。目光从她的肩头掠过,落在她的胸口——然而刚刚接触,他的眼神便又马上挪开,仿佛进行了某一种玷污的罪孽,他似乎过于放荡、贪婪,竟然毫不抗拒与她的肌肤相接……他的凝如冰雪的意志被暖炉间朦胧的炭火烤化,只剩下一滴滴、流淌无状的春水。
分明已经脱下了熏香的衣物,可薛玉霄身上的香气反而好似更浓了。
“裴郎?”她低声提醒。
裴饮雪重新挪过视线,他喉结微动,用素缎裹住她的胸口。布料微微绷紧,绕过一侧,覆盖脊背,大约几圈过后,裴饮雪将末端在后方收拢,却听她道:“你是不是太轻了呀?没有裹住嘛。”
他能坚持到如此境地,已经算是处变不惊了。
裴饮雪有些不安地用手整理衣摆,生怕自己有什么没出息的反应——那也太过肮脏龌龊,有辱德行,就算是有也绝不可以被发现——不不,最好还是没有。他思及此,愈发有些心虚,重新帮她绑住缠紧,从末端系拢,声音已经像是被煮沸得一汪泉水:“……这样呢?”
薛玉霄这才满意。她换上裴饮雪的旧衣,这是一件交织绫衣,用绫不多,以绢杂之,色如银鱼之白。
裴饮雪又再度给她重新梳发,束男子长簪,因为儿郎少用金银,于是以桃木为簪,又佩巾、绣囊等物。薛玉霄在青镜前等了半晌,待装束完毕,起身回首,给裴饮雪看了看,询问:“如何?是否能蒙混过去。”
裴饮雪盯着她的脸,久久不语,半晌才道:“可恨我非女儿身,若有来世,我为女子,你为男子从之。才可不负如此姿容。”顿了顿,又道,“我听闻贵族之中,颇有一些好女风以为高雅的习气,你……你可要避而远之。”
他实在太不放心了。
薛玉霄盯着镜中看了半晌,道:“宫侍里亦有见过我的。这张脸变化不足,还需修饰。”
说罢,就在裴饮雪眼皮底下将自己覆上一层粉——齐朝男子敷粉是常态。如此一来,终于算是齐备了。
次日,薛玉霄以如此装束在如意园试探一番,只要她不过多言语,外面对她不甚熟悉的侍奴都未曾看出。出发前一夜,薛玉霄男装前往医庐,见崔锦章在檐下对着药方煎药。
有脚步声,他抬眸看了一眼,旋即低头,动作一滞,又抬头看了好几眼,再度低下盯着炉子……两分钟后,崔锦章忽然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重重地咳嗽,面露犹豫:“……玉郎?”
薛玉霄点头。
崔锦章立在原地不动,呆呆地望了她半晌。
薛玉霄看向他脚边的炉子。
崔锦章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脚边,目光一震,马上飞快地又蹲下来查看火候。他一边扇风,一边扭头往薛玉霄身上来回扫视,目光极具穿透力,把她从头到脚扫视了好几遍,掠过平整胸口时,险些让炭火烧了蒲扇。
“小心。”薛玉霄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将他不慎烧起来的蒲扇在足底踩灭,然后跟着蹲下来,用这张敷着香粉,又美丽、又俊俏、过于苍白……还透着一丝矫揉造作的脸逼近他,笑眯眯地道,“其实我觉得成果不错,就是当着长兄的面,他都未必能认出。”
崔锦章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夸。她看起来就十足像是——大户人家里那种惯会晕倒取宠、说甜言蜜语蛊惑妻主,还有点儿恃宠而骄的小郎君,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主君对那些小侍嫉恨无比了……他若为女子,三姐姐吹这样的枕头风,怎么能扛得住啊?
崔七含糊点头,留她在医庐恶补药理医术。次日正值请脉时间,崔锦章将医署的随身木牌发给她,两人一道进宫。正如他所说,上午果然椒房殿来往不断,年节将至,诸多大事需要凤君来裁办。
至午后,椒房殿宫侍去请崔医官,他点头答应,像往常一样走入殿内。
崔七素来不会说谎,更不会演戏。他表面还算平静,实际上手心早就攥出一把汗来了,倒是身旁的薛玉霄神态自若,不闪不避,毫无拘束,她好像一点儿都不心虚畏惧——也奇了,她这么光明正大,反而没有人在意,最多只是一些喜欢雄竞比美的宫侍少年暗中嘀咕,觉得这个小医侍必定惯会逢迎谄媚、暗送秋波。
崔锦章可没这样的脸皮和心理素质。他摸了摸自己乱跳的胸口,不善于说谎这点暴露无遗,神情透露出一股“我有心事”的意思——要命的是,椒房殿不止凤君一人,旁边还有四殿下相陪。
谢不疑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炉子旁边,穿着一件艳丽夺目的海棠红罗衣,倚在茜纱窗下。分明冬日,他还穿得如此轻薄,随着动作衣袂微荡,飘如风絮。
崔小神医更紧张了。
他咽了咽口水,按照礼节行礼,给凤君请脉。薛明怀才用过膳,坐在小榻上看书,只有谢不疑一人还百无聊赖地对着餐碟戳弄糕点。
薛明怀显然已经得知三妹平安而返、加官进爵之事。他心情不错,微微一笑,道:“小崔医官穿得厚了,怎么才进殿中,就被捂出了汗?”
崔锦章探了探额头,见凤君递过来一块手帕,便伸手接过去擦。他本就没什么尊卑有别的意识,薛明怀也不怪罪,目光朝着他身后望了一眼。
他的视线很快收回,对谢不疑道:“四郎,不吃别给糟践了。锦章爱吃那边的豌豆黄和米糕,你拿给他。”
谢不疑懒洋洋地起身,随手捡了两块放在小碟子里。他走到崔锦章面前,刚要递过去,目光突然穿过他耳畔,看到对方身后略微低首的侍从。
谢不疑道:“看着怪生的,怎么香味这么重?你不知道宫里对熏香有规格要求,不能……”
薛玉霄抬起头。
谢不疑话语一顿,手指紧紧扣住小碟子。他的目光几度变化,看了看崔锦章,又看了看薛玉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眉头不由得紧蹙在一起,半晌才吐出来一句:“……你们医署都是这样的人?看着不知道有多少个心眼子,小崔弟弟,你可要小心啊。”
崔锦章扯了扯糕点碟子,硬是没拿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四殿下,能不能把吃的给我。”
谢不疑倏地松手,越过他的身侧,停在薛玉霄身边,低头嗅到她身上浓郁的香粉味道。他道:“你……真的会医术?看起来似乎只会狐媚之术。”
由于薛明怀经常被一些侍君暗中下绊子,而谢馥又常常被这种心机颇深的小侍勾引爬床,谢不疑对这种类型的男子很讨厌。
他抬起手,抵住薛玉霄的下颔,想要正视对方。手指刚碰到她,就听姐夫道:“只是长得略有几分姿色,难道人之外表,也是怀璧其罪么?四郎,别为难人家。”
谢不疑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人虽然不是他喜欢的长相,但却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这眉峰要是再低一点点、唇没有这么艳、肤色再健康些……
明日落红应满径(2)
第63章
谢不疑的目光停留得太久了,久到崔锦章都下意识地挪过来半步,将他完全阻挡隔绝在另一边。
他的态度如此紧张,谢四反而更觉好奇,目光不由在崔七郎身上顿了顿,心道——这其中似乎有什么猫腻?这小侍从长得虽然过于秀丽,但仔细望去,有些像……像薛……
嘶。谢不疑思绪中断,觉得有些荒唐。他低笑一声,坐回薛明怀身边,看着崔锦章将前几日开的药方整理在一起。一旁早有椒房殿的侍奴取出近日的饮食册子、所吃的几种补药清单,还有一小撮儿煎过药的炉底药渣。
崔锦章一一验看核对,确定薛明怀按着他的嘱咐乖乖吃药,心情逐渐放松,甚至还想着他可比他妹妹安分老实多了。他为凤君把了脉,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得出结论。
这并非是凤君的身体状况有恶化,而是崔小神医正在冥思苦想,琢磨如何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仔细思索时,正好眉头紧皱,面露犹疑,让旁边的谢不疑都慢慢悬心起来,正待出言询问,崔锦章开口了。
“情况……情况复杂。”崔七道,“还请凤君令椒房殿众人回避,也请四殿下先避一避?”
谢不疑问:“我也不能听?”
崔七坚定点头:“只要玉郎与我留下记药方便是,其他人不可在场。我接下来所说的调养身体之事,乃是……内帷房内之秘,其他人还是不要旁听得好。”
这话说得颇为令人误会。
谢不疑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顿,想到崔锦章看起来这么天真纯粹,没想到开口就是“内帷之秘”……他想必承袭了葛仙翁的房中秘术,难道是要传授让女子欲罢不能的技术?以这种技巧讨好姐夫——大可不必呀。
谢不疑勾起唇畔,觉得凤君应当会拒绝。他正欲开口,没成想薛明怀居然颔首同意,转头道:“四郎,你带他们都下去吧。等小崔医官说完了话再进来侍候。”
谢四神情微怔。今天这稀奇古怪的情况有点多……他面露不解,脑海中转着好几段破碎的端倪和思绪,只是他暂时无法将这些微妙的蛛丝马迹连接成线,也看不清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
有薛明怀开口,谢不疑便从旁边的万里江山屏风上随手取下一件厚披风,目光扫过殿内侍奉的一应侍奴,抬手指使了一下,随后道:“我去外面走走,要是有什么事,派人在檐廊下叫我便是。”
薛明怀看着他点头。
侍奴们鱼贯而出,一位近侍细心地关好了门窗,以防里面说些“内帷私密之事”被旁听泄露了出去,影响凤君千岁的名誉。不一会儿,室内仅余薛明怀、崔锦章,以及他身后的“玉郎”三人而已。
崔锦章达到目的,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他按住胸口,感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逐渐平缓,道:“这总可以开口了吧?”
薛明怀的目光穿过他,落在他身后之人的形影上。薛玉霄也并不再拘束掩饰,上前一步,与长兄四目相对,当面道:“上次兄长交代之事,我已经派人去办了。一切顺利。”
薛明怀虽然有所揣测,但听见她压低的声音时,还是不由得浑身微僵。他的目光落在薛玉霄脸上,眸光既担心、又爱怜,轻叹着说了句:“上回便易容骗过了四郎,如今又骗他。若非我还没算耳聋眼花,也要被你骗过去了。……虽然事情紧急,但进宫风险太大,你怎么能狠心想到这步?”
薛玉霄略微讶异。她没想到谢不疑连当初在丹青馆会见明月主人的事都告诉长兄,两人的关系看起来比想象中的更要好。她收敛思绪,凝神答道:“此事不可委托转交于人,更不能让人口述,事关重大,我必须要亲自来见哥哥。除此之外,也还有其他正事要问。”
薛明怀立即道:“但说无妨。”
薛玉霄早已打好腹稿,开口道:“宫禁当中的禁卫,每两个时辰换班一次,一共会换六次,共三班。这是明面上的,只要稍加打听就能得知。但我想以陛下的谨慎小心之意,恐怕不会仅有明面上的这些人,你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人手么?”
“京兆十六卫皆以陛下为首,不过又各有亲近的士族。”薛明怀道,“你猜得没错,除了禁卫之外,另有她的紫微亲卫在宫中巡查,这些亲卫的巡查时间、地点、人数,都只存在于谢馥手中,属于秘密。据说紫微卫纠察不法、维护安定,如果有行踪诡秘且身份不明之人出现在宫中,她们享有先斩后奏之权。”
他顿了顿,望着薛玉霄道:“这些人也在暗中探查朝廷百官、以及世家大族的动作秘密。”
薛玉霄在脑海中思虑片刻,踱步问:“这个职能听起来很耳熟……与司隶校尉差不多。”
薛明怀微微点头,道:“正是。她前两日册封你的司隶校尉,位在九卿之下,诸位陪卿之上。前朝汉室为了纠察与皇族有关的案件,武帝特设此职。不过陛下交给你的乃是弹劾监察诸位士族的权力,皇宫重地,不在其中。”
紫微卫统领乃是谢氏宗亲担任的,看起来就像是皇帝身边的一个闲官,像这种保护自己的职位,谢馥只会交予自己信任、而又看起来并不出众的人。
“如今的紫微卫统领是宗室……谢思,字若痴。她是谢氏的小宗旁支,三年前从陈郡入京兆,以备中正官选评。因为才华与资质俱不出众,所以安排进了紫微卫……”薛玉霄回想起来,喃喃自语,“哥哥,如果我有大动作,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待你?”
薛明怀挽袖给她倒了杯茶,茶水甘甜香醇,只是稍凉了些。他对这个问题并没有过多犹豫,流露出一丝与言语完全不相符的镇定冷漠,仿佛无关紧要:“谢馥有一道旨意——不算秘密,她自己拿给我看过。无论朝臣当中哪一家谋逆篡位,她若身死,十六卫和紫微卫将会代皇帝赐死后宫诸君,使之不被玷污,保全侍君的清名。”
薛玉霄蹙眉道:“凤君亦不能免?”
薛明怀微微一笑,道:“怎么冒出一句傻话来了?即便众人都能免除,我不能免,也是情理应当。这道旨意本就是暗中威慑豪族所设,除了丞相外,我们家便是第一等豪族,你以为她为何给我看?”
但多年来,这道消息却从未传回薛氏,没有让薛司空得知,亦没有出现在薛明怀的任何一封家书当中。
真是关心则乱。薛玉霄抬手扶了下额头,重新整理思绪,将杯中茶水微微抿了一口,道:“要是谢若痴死了,有谁会接替她的职务?”
薛明怀道:“恐怕仍是谢氏宗亲。”
薛玉霄土断时去过陈郡,如今的皇族就出于陈郡谢氏,只不过大宗嫡女继位为帝,而小宗旁支,则以宗亲之名留在陈郡。她前往检籍时,陈郡谢氏没有一丝欺瞒不报,十分配合……想必她们受到了陛下的“家书”,将钦差暂时当做自己人来对待,所以才相对顺利。
薛玉霄回忆自己曾见过的几个陈郡谢氏宗亲,若如今的统领死了,最有机会接替这一职务的是……一个是谢思的亲妹妹谢若清,另一个则是她的堂妹谢若愚……
“我明白了……”薛玉霄心中有了成算,又问,“如若陛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宫中可有能够预备继任的庶出皇女?”
薛明怀叹道:“都尚在襁褓之中啊。”
薛玉霄却不失望:“正好。”
两人点到即止,不再说得更仔细。薛玉霄转而问道:“谢若愚可有什么喜好?长兄若是知道便告诉我,不知道也无妨,我可以向官场去打听。”
只是人在官场,惯会伪装喜好,隐藏弱点。就算谢若痴真的有什么喜好,恐怕为了谢馥的安危,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她这个人在朝廷上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了,薛玉霄甚至最初都没一下子想起她的名字来。
薛明怀道:“……这事……四郎倒跟我说过一次,但未知真假,你可以听一听。”
薛玉霄点头。
“你在外检籍之时,我身体不适,宫中便不太整肃。那时有一个宫侍与侍卫在外苟合私通,让四郎撞见。然而四郎玩心甚大,不仅没有上前抓住,还命人从旁画了下来,将画作送给了那个侍卫。此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向他讨饶。四郎便问他有什么好用的消息调剂心情,侍卫便说,她们家统领表面正经,其实极好美色,常常面具易容潜入花舫柳巷作乐,可以拿这个敲诈统领,必能得钱万贯。”薛明怀话语一顿,摇头道,“四郎听了大笑,并没有以此事敲诈。而是转头告诉了我。”
薛玉霄:“……他可真是……”
时间过得飞快,两人交谈已有片刻。薛玉霄不想掩门闭户太久,便与他约定了几种联系方式,又道:“我必会周密行事,免得打草惊蛇。”
她打算过去开窗,以示交谈结束。
“等等。”薛明怀叫住她,让薛玉霄走过来。他在三妹身上凝视片刻,道:“以小心谨慎为上,今日之险举再不可做。……你在外清减了许多,看着比在千秋节上瘦了不少,冬日应当丰腴才是。”
他抬起手,薛玉霄望着他探过来的指尖,见末端指腹轻轻抵在脸上,碰到了一点儿微白的香粉。薛明怀摇首低叹,道:“如此装扮,看不出气色如何。”
说罢便收回手。
他的关切虽然含蓄、淡泊,与母亲那种热烈明显之意毫不相同,但其中的牵挂之情却殊途同归。薛玉霄开口宽慰:“崔七常常给我把脉,关照我的身体。哥哥千万不要担心。”
薛明怀点头,他伸手拿过薛玉霄喝过的茶杯,用指腹抹去杯沿上的胭脂痕迹——一个小侍从怎么会有机会在凤君面前用茶?若被人发现,将成纰漏。何况男子敷粉虽多,涂朱却不常见。
薛玉霄开了窗,外面的气息涌入进来。
这暗中传递了一个信号——室内已经交谈完毕。不多时,有望着这边动静的侍奴隔帘问候,得到允准后,一个贴身宫侍进来,给凤君换茶。
两人全程低声交谈,话语来往迅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崔锦章一开始还能有几个字落进耳朵里,到后面就完全听不清楚这对兄妹在说什么了。
他坐在没有撤下去的午膳席位边,见谢不疑把一块糕点戳得到处都是洞洞,心中觉得他浪费粮食,有些不高兴。等到两人谈话完毕,便脸颊微红地问:“凤君千岁,我看你们往日不吃的膳食都倒掉了。这东西材料精致,浪费了怪可惜的,不如我带走吧?宫外墙根儿底下有很多乞儿呢……”
因为他质朴自然,直率不加以矫饰,薛明怀很宠着他:“好啊,只是你小心一些,饿急了的人不仅不感激你,也许还会抢你的。”
崔锦章用一张油纸把戳破了的糕点、还有一些便携干燥的食物包起来,埋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才没那么好抢呢,我可厉害了。”
他把东西放进小木箱里空置的地方,背好医箱,恭敬尊重地朝着薛明怀行了个礼,说:“我们走了。”
“不远送了。”薛明怀道,“路上小心。”
崔锦章认真点头,旋即跟着引路的宫侍走出去,才跨出椒房殿,便见到系着披风的谢不疑靠在檐廊下的栏杆上,拿着金丝剪,修剪一枝从梅园中折下的红梅。
红梅仍带着露水,清淡冷香盈满衣袖。他的长发束得并不严谨,几缕柔软发丝散荡出来,慵懒不拘,风流萧散,眉心上的那颗朱砂痣殊丽无比,此刻凤眸微垂,鸦睫如扇,有一种独特的冶艳韵味。
崔锦章看了他一眼,路过时不满地轻哼一声,也不行礼,低头看着台阶往下走,才行了两步,忽然被他叫住。
“……崔小神医的架子真是大呀。”谢不疑看着红梅,剪刀卡在分叉的细枝间,“不知道我哪里惹了你?让你这么讨厌我。”
崔锦章摸了摸脸,心说他写在脸上了吗?这么明显?旋即下意识地看向薛玉霄。
薛玉霄从他身侧飘过去一眼,用眼神回复:“岂止明显,连你现在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
崔锦章转过头,提高声音道:“我没有讨厌你。”
谢不疑慢慢走了过来:“话别说得这么早——我听说你家主君跟薛氏长辈来往得十分密切,小神医也常常前往如意园……看来你要跟裴郎君称兄道弟了?”
崔锦章面色一滞,这张白净俊秀的脸立即红了,别说是藏了,就连解释都磕绊了一下:“你说什么?你、你在哪里听来的。”
“当然是用耳朵听来的。”谢不疑凤眸微弯,笑眯眯地道,“裴郎君可没表面那么大度,他要是知道你这个立誓不嫁的天真纯粹之人,居然觊觎他的妻主,裴公子可是会想办法除掉你的。”
崔锦章一边心虚,一边又害怕:“怎么可能……你别乱说。我跟裴哥哥关系很好的,他……他不会……”
说着后退了一步。
谢不疑更觉得有趣了,逼近道:“他会把你捆起来,用薛氏的家法处置你,说你勾引他的妻主,不守夫道。摇头干什么?……你既然总去如意园,那薛侯的身体如何?你肯定知道。她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女郎,被勾引一下就把持不住了,你既然不愿意,我可就要上了。”
崔锦章自然知道薛玉霄身体很好。
他越想越不好意思,面红耳赤,头顶上都要冒白烟了,情不自禁地往后躲:“上什么啊!我讨厌你了。”
崔锦章躲到了薛玉霄身后,谢不疑玩心正炽,一步撞到薛玉霄身上,他皱起眉,很不悦地看着挡在面前的人:“你……”
才说出来一个字,薛玉霄便轻声道:“殿下,此处是椒房殿外,这种话实在不便说。”
谢不疑被这句话定在原地。
他盯着薛玉霄,又看了一眼躲在她身后的崔锦章,脑海中的戏谑调侃之言被撞得粉碎——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谢不疑喉间一梗,脑海打结,猛地攥住了薛玉霄的手。他抓得太紧,指骨都绷得发白,被薛玉霄扫了一眼,才慢慢和缓下来,但也没松开多少:“你怎么——”
“……你说谁把持不住?”
谢不疑:“……”
她低声细语,音量很轻,但这声音却能准确无误地传递进谢不疑的耳朵里。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什么放荡轻佻、玩世不恭,全都像是被剥落的躯壳一样离他而去,只剩下怔愣、不安、还有一股非常强烈、前所未有的羞耻之意。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了。
薛玉霄道:“……松手。我要走了。”
谢不疑却不松开,他的牙关都有点发颤,但还是咬住齿列,带着几分气恼地道:“你——你为何要开口讲话!小小医官侍从,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他都要被骗过去了……还不如被骗过去啊!
崔锦章从她身侧冒出头,觉得不能让薛玉霄为自己抵挡,于是勇敢地挤进了两人之间,把谢不疑推开一截,严肃道:“殿下,你要上就上,欺负我干什么?”
谢不疑:“……”
好好好,当着薛玉霄的面,这会儿脑子这么灵光,连“欺负”这种词都学会了。崔七郎这倒是很通情理,哪里天真了?
薛玉霄整理了一下袖口,目光落在他身上。
谢不疑能言善辩,敢在百官面前与薛玉霄辩论佛家故事,被这目光一扫,反而浑身僵硬,如芒在背。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他的罐子一贯都是破的,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可惜有人不从。我已经给了这么多机会,要是再卑微追逐,岂不下贱?要是想要拉拢、从我这得到些什么,那也该娘子对我留几份情了。”
崔锦章扭头,耳语道:“他说得是你吗?”
薛玉霄面不改色:“不是。”
崔锦章马上转过来,正色辩论:“既然是诚心相待,以我之真心、换彼之真心,怎么会有卑微之说呢?只要下定决心,那么能不能得到反而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这颗愿意追逐而去的真心啊!”
谢不疑并不认可,轻笑一声:“世人却不这么想,儿郎之身主动示好,不修德行,众人便说卑微低贱。要是最后得不到——难免又成了笑话一场!”
崔锦章道:“饮食阴阳之事,人之大欲存焉。别说是示好,就是露水情缘一夜,只要彼此你情我愿,又有何妨?无法得到并非是笑话,那些没有勇气追求、此后再抱憾终身的,恐怕才是笑话吧?”
谢不疑盯着他道:“你居然这么大胆?崔小郎君,你就没有为其他人的评价而伤心过吗?”
崔锦章道:“老师夸我直率坦荡,长辈虽然唠叨,但也管不住我。我大姐会帮我出头,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坏话——除了你,你说话真过分。”
谢不疑目光一黯,转过头不再看他,把手上的梅花枝剪得都要秃掉了。他神思恍惚,金丝剪用力地轧下去,在戳到手指之前忽然被攥住,薛玉霄抓着他的手腕,取下剪刀,道:“要自残不成?”
谢不疑微怔,说:“……走神而已。还不怪你?”他喉结微动,向后退了半步,好好地审视打量了她一会儿,说:“快走吧,晚一点人就多了,不方便。宫里的红梅一向比外面好,我修剪好了,插一花瓶,给……给崔小郎君送去。”
崔锦章指了指自己:“我?”他问薛玉霄,“我吗?”
薛玉霄不答,冲着谢不疑点了下头。两人顺着来时路离开。
直到离开宫禁,坐上回医庐的马车,薛玉霄终于稍微松懈。她叹了口气,道:“在宫里耽误久了,反而生事,下次遇到,不要跟他辩论。”
崔锦章也知道这样不好,他应该随便糊弄两句,不理四殿下的,但当时没有忍住,还是与他吵了起来——崔七乖乖坐好,清润俊秀的眉目低垂下来,显得很单纯驯顺似得:“是他故意找我说话的,鸡蛋里挑骨头。……他说送我宫中红梅,是真的吗?如果真送给我的话,那我就原谅他了。”
薛玉霄道:“唔……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有可能是送我的吧?”
崔锦章眼眸睁大,从脑门上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
薛玉霄没有太过解释。为了感谢他的帮助,她回到如意园后,就暗中赠送了金银礼物给他。崔锦章资助医馆,常年两袖清风,身上的道袍虽然舒适,但有些单薄了,于是又送了他几套冬装。
又几日,由于崔氏主母、主君前往博陵老家料理事务,太平园便下了帖子,请崔明珠和崔七郎到园中小住,帮忙照看,以示两家情谊之厚。
此外,裴饮雪还收到了一瓶从宫禁中送来的红梅,宫侍说“分不清太平园和如意园,本是送给崔医官的,四殿下交代说要是走错了,就让郎君留下吧。”
裴饮雪淡然颔首,道:“辛苦内贵人了。”
还剑上前打赏,送宫侍离开。裴饮雪看了一眼红梅,转头看向薛玉霄,道:“没有皇帝的名义,他送个东西还这么曲折,连我都可怜他了。”
薛玉霄陪他打棋谱,没有抬头,道:“他可不需要别人可怜。谢不疑就像个定时炸……像个惊天响雷一样,每次把我都吓出一身冷汗。”
裴饮雪道:“……你心中第一个想法是惊吓,这才是最让人可怜的地方啊。”
明日落红应满径(3)
第64章
冬日寒冷,薛玉霄记挂裴郎身躯,常督促他穿得厚实严密。然而饶是如此,他天生的体寒肤冷依旧不能缓解,薛玉霄每次挽住他手指时,都会生出对这份胎中顽疾的隐忧。
然而事不能急,只有掌握大权后才能出兵,那终年不化之地究竟在哪儿?可惜没有卫星图,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版图是否与前世相同……
薛玉霄收敛思绪,收到母亲让两人回太平园居住的传信,临近年关,一家团聚是应有之义。
她带着裴饮雪登上马车。
腊月底,京中的氛围愈加热烈喜庆。宽裕之家正赶着给孩子们做冬衣、买吃食以及年货,街巷上人流密布如织。随处可见脸色红润的农户百姓。自从土断之后,很多不合理的、非法侵占的田地被退回原处,交还到了自耕农手中,获利者甚多,虽然这其中还免不了一些户部官僚的“索要贿赂”、“分润利益”,但依旧有好处到手里,这个年过得也比往年更有滋味。
朝廷从来称不上吏治清明,若非有王丞相约束,凤阁以下的盘剥索贿还会更严重。不过听闻丞相近日身体不太好……丞相为人中正平和,向来节制情绪,忍怒隐喜,不过多表露心意,她的适时敲打让官场上的敛财图利不至于太明显。
薛玉霄思及此处,想到王秀也曾为她说话,便琢磨着哪一天登门去拜访一下丞相——还有赵闻琴赵中丞。这样帮助过她,宅心仁厚的师长,她不能抛之脑后,年关大节,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日子没选定,身侧的裴饮雪忽然很明显的靠近车窗,将密闭的车帘卷起一个小边儿,凝神从缝隙中看过去,视线追逐着向后移动。
薛玉霄略感好奇。裴郎向来波澜不惊,不知被什么吸引到了视线。她跟着靠过去,一只手绕过去抵在裴郎身侧,窗边空间狭窄,她只得从后方半环着他,贴至对方耳畔,低问:“你看什么呢?”
裴饮雪盯着道:“那前面是你的塑像?”
薛玉霄一怔,跟着望了过去。见后方不远处的“玄衣祠”人满为患,很多人来生祠敬香,祈祷为在世菩萨延福延寿。
不说她在官场上所做之事,单单薛玉霄在京中的义诊药坊、施粥赈灾,以及救济生死大事的义庄,就源源不断地耗费金银财帛,数目不小,所救之人也难以计数——甚至因为崔七也同样回京,两人所资助的医馆收费低廉、常常义诊,整个京兆贫民的病死数量都降下许多。
然而金银能治百姓之病症、能挽一人之困苦,而倾颓国势却非金银可救。薛玉霄看着众人敬香时缭绕而起的香火,道:“幸亏百姓认不出薛氏的马车。”
自从上次骑马回园被堵住,儿郎争相观看之后,她便经常乘车。
裴饮雪道:“是啊……若是你被人认出来可怎么办?我们就去不了母亲大人那边了。……只是那塑像其实不像你。”
薛玉霄听出他的话语中有笑意,视线偏过来看向他:“怎么不像?你认真看了?”
裴饮雪道:“嗯。不及真人之万一。”
他说完,将窗户闭合,转头回来,没料到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几乎与她的鼻尖触碰到一起。气息在这一瞬间交融纠缠起来,温润与湿冷,水与火,乍暖还寒的吐息缠绕在唇畔,酝酿在话语欲出之间。
裴饮雪呼吸一滞,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脸上——塑像不及真人之万一。哪怕百姓心目中的脸那么慈悲圣洁、广泽天下,却少了一份待人的妩媚多情,这份怜悯多情之意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比山中的温泉更暖热……她终究是人,不是泥塑金身的菩萨。
薛玉霄望着他的眼,一时也忽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顿了顿,道:“……我消耗的钱财太多,操持后院,没有累着你吧?”
她的俸禄其实很高,但这份俸禄要养活麾下的近卫士兵,封四安将军后,她便让韦青燕物色近卫人选,扩张武力。除此之外还要有冶炼坊、新农具的制造,如意园的开销,以及资助医馆的花费……若非世家豪族底蕴不浅,她还真有点败家。
裴饮雪哪还有思考正事的余量,他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她的脸上,想要挪开,却不舍得,便缓慢思索着回道:“母亲前几日还过问了,说你如今干起正事,比不务正业时还能花钱,不过薛氏所有财产终究都是你的,母亲并没有不高兴。”
薛玉霄道:“我说的是,有没有为难到你?”
裴饮雪精于打算,掌握内帷的能力可以跟王珩比肩,比起任性骄纵的四殿下和自由天真的崔七,他更符合贤内助的身份。不过他却不想让薛婵娟这么轻易就结束话题,便开玩笑说:“无妨。哪一天你实在败家破业,我便将金错刀卖了,换得十万钱来供养你。若是吃软饭,就算你是将军侯主,也要听我的。”
薛玉霄一时当真,犹豫着说:“……也不至于卖刀。那是你家的遗物,价格还在其次,意义非凡,怎好变卖?”
裴饮雪问:“意义虽重,但物怎可与人相比?你如此挑食,要是不仔细经营照顾,饿死了怎么办?”
薛玉霄听出这是在讲笑话了:“说谁挑食?我可没有。这话别在母亲面前提。”
说着正要往回挪,腰身却被一双手臂从容揽抱住,他贴入怀抱,下颔抵在肩头,侧首耳语,轻道:“不愿让我供养就罢了,这么小气。上次……上次是我一时怕了,你别介意,到现在都不肯抱一抱我,难道你还在心里记我的仇?”
薛玉霄抬手抵住他的背,耳畔絮语像是一丝一缕地细绒,撩动着耳廓和听觉。她喉间微动,空空地吞咽了一下,跟他道:“我何时记你的仇了。我是想着你的身体还不能适应,万一要是有了意外……”
裴饮雪手指蜷起,抓紧她的衣衫。薛玉霄身上的锦缎被抓握出一道褶皱。他吐出一口气,低声道:“那母亲应该会很高兴。”
薛玉霄道:“我是觉得你身体承担不了。你不知道……其实,其实大齐男子的处境,我比一般女郎更能感同身受。我想到母亲有我之前,三任正君都因此撒手离世,想到王丞相的爱夫英年早逝,想到这里的医疗环境其实并不好……我就会很担心。不过……这也并非全然是我的担心在阻止,如今四海晦暗,燕京、幽州尚沦陷在外,我有大事在身,不宜再多一软肋。”
她的手贴住裴饮雪的后颈,薄唇缓慢而温热地贴在他的耳根——这块白皙冰凉的肌肤瞬间便蒸透,透出红润热意。薛玉霄沿着耳根上移,贴了贴他的脸颊,轻声道:“我没有记仇。你从哪儿误会的?”
裴饮雪的目光仍旧那么清凝通彻,如一片欲融的冰晶,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要开口,可终究不答,只是身体却愈发依附上来——他的耐力耗尽了,裴饮雪习惯于安静地忍耐、沉默地等候,不声不响地揣摩别人的心意。但他与薛玉霄之间岑寂得太久,若非两人交谈一切如常,他几乎有一种被厌弃的怀疑。
他孤冷如冰的心,第一次被别人的“喜恶爱憎”而牵动。
裴郎埋入她怀中,闭上眼,轻轻地道:“你不与我亲近,我自然会误会。”
薛玉霄略微有些难以克制心绪,毕竟这是东齐,两人的身体特性都有所变化,她这样正当适龄的年轻女子,确实会在他身上感觉到一丝按捺不住的情爱萌发之意……她自觉正经,可也怕情绪翻涌、失去掌控,一边说着“这样不好,要是过了限,外面……”担忧被发现如何如何,一边却又用力将他抱紧,将裴饮雪身上清淡的冷香盈满怀抱。
薛玉霄的手心在他脊背线条上抚摸,顺着衣料下的脊柱柔和滑落,手臂箍住郎君的腰,倾身向前,把他搂抱着抵在车壁上。
城中道路平坦,四通八达,马车行得也很稳,只有一些前进的轻微晃动。薛玉霄垂首停在他脖颈间,长长地吸了口气,问他:“你是不是很想我?其实很想跟我亲近一些……”
裴饮雪心如擂鼓,被她按在车内角落,有些失了力气。他攥着妻主的衣角,掌心轻微的汗濡透布料,脑海混乱,好半晌才收束住自己的思绪,低声承认。
薛玉霄只听到一个“是”字,心中更加涌动难抑,忍不住靠得更近,要不是冬日衣着严密,她衣衫下的肌肤简直要透出一阵逼人的热意。饶是如此,迎面的气息和注视也依旧让裴饮雪避无可避,蓦然间慌乱不堪。
她的态度其实还在可控范围内,没有像那日一样脱离控制。薛玉霄相当温柔地抬拨开裴郎交叠的毛绒衣领——软绵绵的,埋上去简直像吸什么小动物。
衣领下露出鲜明的锁骨线条,肤色霜白,骨骼落在指尖的触感非常明显。如果以瓷器或玉器比拟,他一定是其中最为名贵细腻的珍品。
薛玉霄即便不常说,但其实仍常常被他的容色所吸引,她低头亲了一下锁骨,感觉到他喉间的轻微吞咽和震动。裴饮雪立刻便眼眶发红了,他紧紧地抓住薛玉霄身前的衣襟,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被拖进水里,浸透得沉甸甸的:“……妻主……”
他的嗓音有点微哑了,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有点打滑,不能完全抓紧。他的控制力全面崩盘失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眼神直直地笼着她,呼吸不定地道:“我……我其实……”
马车稳稳地停在太平园前。
薛玉霄还未丧失理智,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能够狎昵亲近的时机。她反攥住裴饮雪的手指,另一手出来抵了抵唇,示意他悄声,随后提醒道:“过了闹市,这里安静了。”
安静是什么用意?意思是已经抵达了太平园。在太平园外的地盘上,两人绝不可能做出过多放肆的举动。这可是岳母大人的门前啊。
裴饮雪的声音一下子堵在喉咙里。他露出一种很难受、有一些受不了她的埋怨之意。
车外没见到动静,有太平园的仆从上前问候:“少主,主母和二公子正在里面等您呢。崔家大小姐和崔七公子也在。”
薛玉霄平稳回了一句:“知道了,等等。”随后将裴饮雪的衣衫重新整理好,系拢披风,想要拉着他起身下车,裴饮雪却一动不动,耳根红得滴血,把薛玉霄的袖子抓在手里。
“怎么了?”她问。
“……你还问怎么了。”裴饮雪盯着她的脸,有些生气恼怒,又有些难过之意。
薛玉霄是真没想到那儿去,在这个世界待久了,她的脑子里也难免被灌注进了一些环境带来的思想。比如两情相悦之事惯常就应该女子主动,小郎君们都内敛含蓄。被这个思维给固化住了,她真不觉得裴饮雪会有什么在世人中“放浪形骸”的反应。
她越是没明白,裴郎就越羞惭欲死,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他受不了地逃离她身边,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儿,对着涌进来的冷空气平复气息,低声道:“再等等……等我缓一下。”
薛玉霄愣愣地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裴饮雪才消去脸上的热烫之感。他将衣服重新整理一番,这才朝着薛玉霄点头,随她下车。
太平园的仆从们看到少主下来,这才放心。薛玉霄一路沿着中轴线走下去,在对称严谨的园中直抵主院,院落外侍从在扫雪,里面有几个小少年站在木凳上,修建园内的松柏,把两边修建得整整齐齐——他们见了薛玉霄,都纷纷下来行礼。
松柏高挺,因为内院里有二公子居住,所以外面的侍从家兵不方便进来,便让这些年轻侍奴修剪枝叶。树高超过举目可见之处,所以大多都踩了一截木凳。
薛玉霄说:“免了,你们做自己的事。”话音未落,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时“疏忽”,从木凳上踩下来,正好往薛玉霄的怀里摔,他这一跤没落地、既没有落入少主温暖的怀抱,也没有摔在雪地上,而是被她一手抓住胳膊,用力地扶稳站住了。
少主是武将,他想摔都摔不倒了。
薛玉霄道:“非要行礼做什么?小心。”说完便松手,没有再看他。
她果然像传言中那样温柔,从不苛责于人。少年面红耳赤,自惭形秽,喏喏地躲开了。
裴饮雪没什么表情变化,目光留在他身上停了一刹,跟身侧的太平园管事道:“登高危险,别让他上去修剪了,仔细砸着人。”
管事低头道:“是。”
他只吩咐了这么一句,但落在心思不纯的侍奴耳朵里,都忽然间被警醒了一下……要不然少主这样的态度,他们里头有些想要攀附凤凰的人可能会依样效仿。
两人走过院落。在门外的檐廊上,薛玉霄望见一个圆滚滚的奶白团子,定睛一看,是披着披风、穿着厚冬衣的崔锦章。七郎在屋檐下埋头烧一个小炉子,身形蜷缩在一起。
她停了停脚步,旁边的裴饮雪也停下了。裴饮雪低下身,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崔七一扭头,见是裴哥哥,露出很高兴的表情,说:“我给你熬了新的药!你一会儿记得喝。”
裴饮雪:“……”他开得药苦得很,早知道就不戳他了。
崔锦章又转头飘到薛玉霄身上,当着裴哥哥的面,不敢流露出一丝心怀不轨,立即装作正经模样,板着脸道:“我跟司空大人说你很挑食,让司空大人管管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两人俱是一怔,彼此对视。薛玉霄无奈扶额,问道:“那我母亲怎么说?”
崔锦章脸色一变,声音变小了很多:“司空大人说,你爱吃什么她都能找到。”
她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崔锦章道:“你们先进去吧,我怕侍奴掌握不好煎药的火候,坏了我的药材,这才出来熬药的。在屋里又弄得满屋子药气,这样不好,一会儿吃饭再叫我吧。”
薛玉霄点头答应。
裴饮雪一到太平园,自然被薛明严立即截走。二公子守寡无聊,说是在家以备再嫁,其实他并没有相中哪一位女郎,所以很期待三妹和裴饮雪过来,师弟棋艺高超,可以与他手谈解闷、聊一聊如意园的事。
母亲还有些公务未完。裴郎被二哥拉去,薛玉霄便坐在崔明珠身畔,见她装束整齐、像模像样,并没有丝毫不恭敬的意思,很满意道:“我真怕你把那股风流习气带过来,我母亲对外人的脾气可不好,小心她用长辈的身份教育你。”
“我知道我知道。”崔明珠道,“我哪敢在司空大人面前不庄重啊?我娘听了就能把我打死……对了,反正你请假不朝,又连着除夕年节,有多日的宽裕时间,等哪天我带你出去玩玩?”
薛玉霄正要拒绝,忽然想起那位紫微卫统领谢若痴似乎爱好男色,经常出入烟花之地,她面露沉思,仿佛正在犹豫。
崔明珠反而大惊失色——她不会故态复萌、真有此意吧?那锦章怎么办啊?崔大小姐额头冒冷汗,刚要说“算了算了”,便听薛玉霄道:“也好,不过我不能以我的身份前去。”
崔明珠心中拔凉,眼角抽搐,简直想抬头就走,终结这个话题。
薛玉霄摩挲着手指,与她低声商议:“风月之事,你是各中行家。你知不知道朝中有官员掩藏身份前往这些地方?暗中玩乐,表面却十分正经的?”
崔明珠说:“你这话说得……这样的人那不是海了去了?各家长辈管得严的、正君嫉妒爱吃醋的、还有被陛下的人盯着,一个不慎就要以贪污之名受审的……太多了啊。你以为京兆哪有那么多一掷千金的豪客,柳河上最顶尖的花舫,来往常客,哪一个不是达官显贵?”
看来不好查探。薛玉霄问她:“我要是想查出谁的真实身份……”
“那里头有规矩,不能太过刺探别人的身份。”崔明珠皱眉道,“除非你在里面混成常客,从哪一个倌人嘴里得知她们的身份——你要查的那个人相好多不多?万一撞在我手里呢,我帮你问问。”
薛玉霄却道:“不必,闹得人尽皆知反而不好。你要是没有问出来,反而自己泄露,岂不打草惊蛇。”
崔明珠点头,说:“那倒也是。你不是真要去潇洒,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薛玉霄瞥她一眼。
“嗨,没有的事儿。”崔明珠立马发觉自己口风泄露,“你能陪我玩我可高兴了,这样,下回我就悄悄带你出去玩,我跟别人说你是崔家的表小姐,也行三,叫崔三娘子。”
薛玉霄凉凉道:“你是想让我叫你大姐吗?”
崔明珠脸色一红,小心思马上就被戳破了。她心说要是有缘分,你成了七弟妹,这声大姐可是叫定了。她这么一想,遂重展声势,硬气道:“我出生比你早,你叫一声怎么了?不吃亏。”
薛玉霄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儿,问她:“你家长辈怎么在过年的时候有事?居然连夜赶回了博陵,这么急?”
崔明珠懒洋洋地道:“谁知道呢,估计是老家的田地产业出了什么事,连我三姨母都回去了……我娘怕我自己在京翻了天,管不住崔七让他又跑了,念叨着让我跟你学学,就把我送太平园来了。”
薛玉霄答应一声,她凝神思索片刻,忽然道:“你有没有什么,密戏图之类的……”
“噗。”崔明珠正喝茶,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她自己没带手帕,从薛玉霄袖子里抽出一条,擦了擦唇角的茶水,眼眸瞪大,盯着她道,“你不会真的——”
薛玉霄正色道:“我提前熏陶回味一下,免得到时候进了花舫,被不该看的惊住。”
“都这么大人了,有什么不该看的啊。”崔明珠向着屏风后睨了一眼,“你有裴公子在身边,还用看这个?假正经。”
薛玉霄:“……”
好吧,假正经也无妨。她只是把这东西当一种了解这个世界知识启蒙的资料来学,免得到时候箭在弦上反而一无所知。
薛玉霄吸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更低下来:“那你知道怎么避免有孕吗?”
崔明珠愣住了。她看了看屏风那边,看了看门外煎药的七郎,憋得牙关紧咬,吐出来一句:“你……不让人家生孩子,你禽兽啊!”
薛玉霄:“……”
“太冷情了也不好。”崔明珠抓住她的手,苦苦劝道,“给夫郎喝那种伤身体的药,是负心寡幸的绝情之举,要是喝得太多不能生了怎么办?多个孩子又不是养活不起,你怎么能……”
“我是说物理的。”薛玉霄强调,“物理……外边的,外边!”
崔明珠:“……哦。”
她面露尴尬,生锈的脑子终于咔嚓一声转动起来:“这也不难……我虽然不知道外边的办法,但可以带你去找找。烟花之地不能生孩子,肯定有办法让小郎们不能有孕。咱们什么时候偷偷逛窑……偷偷去办正事?”
薛玉霄觉得她看起来太不靠谱了,于是道:“你还是当我没问过好了。”
无感我思使余悲
第65章
崔明珠虽是风月老手,但她的名声太过响亮,为人轻佻纨绔,与薛玉霄旧日的情谊人尽皆知,其实并非一个很好的门路。
薛玉霄稍作询问,没有透露更多想法,同样也婉拒了对方要带自己“见识见识”的提议。她暂时按捺心思,先是给南行的水上商船递了几封信,得知商队近况安定,“货物”充盈,于是放下心来,在年前选了个吉日,去拜会赵闻琴赵中丞与王丞相。
因放鹿园远,所以先至赵中丞家中。赵闻琴正躺在一个竹篾藤蔓编织的躺椅上,椅子铺着厚厚的皮毛,她才会客完毕,方与友散,饮酒后有微醺之意,听闻是薛玉霄拜访,并未顾及着表面上的礼数,直接请她进来。
薛玉霄带了些冬日不易见到的蔬果、以及一些鸡鸭荤食,准备一方名贵宝墨与六角的青金砚台。宝墨色纯质坚,价值不菲。其价值最深处并非是昂贵,而是有价无市,不易取得。
此中诚意甚足。赵闻琴扫了一眼礼单,随手交给从旁侍酒的夫郎让他下去操办,让薛玉霄坐到对面,面带笑意,酒意未散,有些懒懒地道:“你如今不仅入仕成名,还以军功封侯,前些日子为陛下办了大事,加官进爵。我当日果真没有看错人,你是有大才干之人,不过……”
她语意微顿,忽道:“你让地方豪族出了血,逐名夺利者没有不恨你的。”
薛玉霄道:“恨我又如何。”
“好一个恨我又如何。”赵闻琴微怔,重复一遍,失笑道,“你虽然表面温柔可亲、秉性全改,可我却能看出你依旧有狂悖之性在身。这样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有如此孤勇的人了。”
她从躺椅上做起来,抬手给薛玉霄倒了杯茶,没碰旁边喝剩下的酒水:“朝廷的风气并不整肃,我入仕多年,愈发失望,因此醉心于故事话本、戏文唱词的研究,不过是聊以取乐而已。这期间,也想过从天上降下一人才,扫除积弊,重振国威——多年来不过白日做梦。直到,遇见你。”
薛玉霄道:“如果没有您相助,玉霄无法顺利入仕,难建尺寸之功。”
赵闻琴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即便没有自己,薛玉霄大概也能想到其他的办法——路是人来走通的。
赵中丞手畔的案上,除了茶酒之外,还另放着几卷书。恰好薛玉霄过来,她便邀请这位“明月主人”品评故事。盛情难却,薛玉霄翻开书籍,才看了小片刻,便发现这是一本讲述名倌与卖画娘的故事,虽以风尘中人为主角,但其中的人物至真至情,令人心醉,她多看了一眼撰作人的名字,道:“这是……青楼乐坊间的人物故事?”
赵闻琴含笑点头,说:“我忝列此位,其实并不打理兰台事务。为了寻找故事而四处采风、深入风月,也是惯常有的事情。此人乃是我相识的一位娘子,姓祝,是上虞祝家的一位女郎,乃是风月场上难得的痴人。”
当年薛玉霄与李芙蓉前去调查菩萨蛮男奴的那艘华贵花舫,就是上虞祝家的产业。只不过那时只见到了一位管事,并未见到祝家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薛玉霄想到此处,心念一动,问:“学生对此书很感兴趣,不知您可否引见?”
赵闻琴道:“这有何妨?她本来也很仰慕你明月主人的大名,时常旁敲侧击在我这里探问,想要跟你结识。不过……你们两家……”
祝、岑两家跟汝南袁氏颇有关联,而薛玉霄曾在山海渡遇袭,司空大人以此从袁芳拓手里挖走了山海渡的水上事宜,袁家正没有好脸色,她身为祝氏女郎,其实应该敬而远之才是。
薛玉霄立即想到此处,道:“我心中并无芥蒂,只是不知道这位‘蝴蝶居士’怎么想?”
这人的笔名为“蝴蝶居士”。
赵闻琴微笑着给她续茶,薛玉霄不愿意劳动她,便主动接过茶盏,斟满啜饮。听她说道:“只要你不介意,想必她也不会介意的。我便告诉你吧,柳河十里花舫,有七八成都在她的手中,此人姓祝,名英台……”
“……咳、咳咳。”薛玉霄一下子被手中的茶水呛到了。
赵闻琴愣了愣,示意旁边的小侍给她顺背,问道:“怎么了?”
祝英台?!薛玉霄脑子一麻,这个重名真是重得……让人被震慑住了。不过梁祝故事虽然在初唐的《十道四蕃志》才有记载,但故事背景本来发生在晋朝,祝英台本人就出身于会稽郡上虞县……东晋与东齐风气相仿,她不会遇到真的了吧?那梁山伯又在何方?
她神色变化并未掩藏,被赵闻琴察觉。赵中丞疑问道:“你认识她?”
“不。”薛玉霄道,“学生不认识。只是这个名字与我……呃,我构思的一篇故事主人重名了。故讶异至此。”
“你有新书可作?”赵闻琴立即提起兴趣。
薛玉霄为了合理推辞,解释道:“虽有个雏形,但玉霄仍以家国为重,还未落笔。”
这也是情理中事,赵闻琴点了点头。她拿起蝴蝶居士的所作之书,叹道:“她常年居住在柳河之畔,身上只有一闲官,但祝氏通天富贵全系于此人一身。英台一心著书,想要进入兰台书院就学,苦于无人引荐,所以求到我这里来……可我多年不曾推荐学生,乍一出面,恐怕惹人猜测嫉妒。这样,你带着兰台校书使的官印,以兰台讲师的名义,代我去见她,也好结识一番。”
薛玉霄自从进入军府之后,就卸任了校书使之职,然而赵闻琴极喜欢她,所以当初的校书使官印也没有取回。
薛玉霄有了名正言顺与祝家女会面的理由,自然欣然应允。
从赵中丞这里得到蝴蝶居士的住所后,薛玉霄略待了待,见她困乏,便告辞离去。她沿着这条街巷走下去,大约半刻钟,便见到放鹿园的门庭。
放鹿园乃是灵秀清净之地,往来仆从家奴都十分安静知礼,亦有一些能够识字的。见薛玉霄拜访,并没有惊诧讶异,一人去通报,另一人则为薛玉霄引路。
王丞相没有不见她的道理。
很快,薛玉霄被领入正厅,礼单已经由近侍交递过去。侍从捧至王秀面前,她正在书案前作画,摇头没有看,指了指不远处的座椅,道:“我不知你要谢我什么。”
薛玉霄从容入座,回:“丞相静水流深,不动声色,所以众人不能轻易揣测。然而在朝会殿上,曾经对玉霄的照顾回护之意,我不能忘却。”
王秀穿着一身水麒麟图样的银灰锦衣。她高髻整肃,簪钗齐备,因为闲散在家,所以没有戴冠,一身平淡。这份岁月打磨的痕迹除了留下白发之外,还为王丞相带来一种如高山静水的气质。
“我随口一说罢了。”王秀并不承认,淡道,“你要谢便谢吧。过几日我派人送回礼给你。”
薛玉霄看她神情尚可,只是面容有些疲惫之态,唇色微白,便道:“放鹿园前几日遍请名医,丞相病后才愈,晚辈实在不宜过多叨扰,请您保重身体。”
说罢便起身行礼。她只刚来没多久,果然是见一面就走。王秀抬眸看她,道:“我只是偶然风寒,一点儿小病。医师是为珩儿请的。”
王珩……
薛玉霄抬眼与她对视,下意识问:“珩公子身体不适吗?”
王秀却不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笼罩着薛玉霄,这一刻,她似乎不是在考量一个朝臣、一个杰出的晚生后辈,但也并不是在以儿媳的目光去凝望她、注视她,而是以“儿子的心上人”这样一个角度,用一种不含有太多审视的视线望着她。
她自然值得别人放在心上、值得依靠。她甚至值得整个陪都的小郎君日思夜想。珩儿仰慕她,那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王秀在心中喟叹,神情不变道:“他体弱,不能忧思过甚。”
薛玉霄道:“忧思过甚?珩公子何以忧思至此。”
王秀道:“既然是心疾,别人怎么能知道?”
这样说也对。薛玉霄想到崔七就在家中居住,不如带他再来一次,王丞相肯定愿意为王珩出这份诊金,七郎缺钱,也会欣然而往,便道:“崔小神医在太平园居住,不如——”
话音未落,丞相抬手制止,王秀知道薛泽姝有意为女儿向崔家下聘,只是还未有动静,于是皱眉看着她道:“你要带崔七郎来探望?我只剩这一个孩子没有出嫁,你别存心把我害得膝下无人。”
薛玉霄不解其意,但听出丞相大人话语中的拒绝。她不知道哪里惹到对方,正想着要不要探望一下王郎?可是未婚郎君,她这样探望恐怕太过冒昧,特别是在人家母亲面前提起,显得更加心怀不轨……
正想到此处,王秀忽道:“我身上这点小病还没有彻底痊愈,担心病气招惹给他。你代我去督促一下,让他好好喝药。”
薛玉霄:“……”
王秀看她:“站着做什么?”
薛玉霄指了指自己:“我?”我吗?
王秀的脸面有点绷不住,但她确实担心珩儿的身体,只得沉默地看着她。
薛玉霄真的猜不到丞相大人在想什么,她这沉默中的视线可比谢馥威慑的目光还更令人心中忐忑。薛玉霄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礼单,心道,既然都来拜会丞相表达谢意了,这点小事干嘛推辞?只是孤女寡男,王丞相未免也太放心了。
她行礼答应,正要前往。王秀又道:“你们只可说话,不要动手动脚,让人看见不像话。”
薛玉霄回首保证:“我尊重小公子的品格,绝没有丝毫冒犯之意。”
王秀又被这句话说得沉默下来,她露出一种很微妙、很奇怪的神情,好像薛玉霄承诺了她不高兴,没有这么承诺她还是不高兴。
薛玉霄放弃揣摩丞相的想法,随着引路的家仆一路向园内而去。
虽是草木枯折的冬日,但放鹿园修筑得雅致非凡,景观依旧清丽。薛玉霄随着家仆走上阶梯,目光穿过外廊,望见风帘微动的室内一个孤坐的背影。
仆从都没有通禀,但为了合乎礼数,都守在旁边等候吩咐。
薛玉霄走过去,伸手拨开风帘,静静地走入其中。室内有两个少年在埋头熬药,也没有看见她。于是她便保持着正常说话的距离,坐在琉璃屏风另一侧的坐席上,低声道:“……我听丞相大人说,你身体不大好,是犯了心疾之故……这是什么原因?如今有没有好一些了。”
屏风朦胧,映照出的身形忽然僵滞住了,他忽然抬首,见到仅仅几尺之外,屏风后面的人影。她的钗环微动,额头上的银蛇饰品垂坠震颤,因为坐在对着门口的地方,吹拂进来、淬了寒气的风微微摇晃着她的衣衫。
王珩坐直身躯,凝望着她,好半晌才说:“……我好多了。是母亲对你说的吗?我……我其实好多了。”
在屏上没有绘画图样的地方,他能穿过琉璃屏望见薛玉霄的衣衫纹路、望见她仿佛低垂的温柔眉目。她比出京前更加清减了,想来国事为重,天下之人她都要计较烦心,所以让她更为神伤。
王珩喉结微颤,手指放在膝上,几乎能感觉到忽然震动起来的脉搏。他想,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郎君之心,怎么能让她再度神伤呢?于是在说完话的寂静中,忽然又补充道:“我没有什么心疾。只是……让风吹着了。”
薛玉霄道:“冬天本来就冷,我知道你开着一点门是想散去屋里的药气,可是你该坐在避风的地方,这样对你的身体才好。”
这架屏风很是稀罕,琉璃古已有之,是烧制青铜器的伴生品,众人称为“五色石”,在东齐比玉价还要贵,而在王珩的居所里,这居然拿来烧制成了一架屏风——可见王小公子在琅琊王氏的地位。
这面屏风的价值,薛玉霄房里的那面青镜差不多相仿。
王丞相对其宠溺疼爱到了如此地步。
因为屏风是透光的,所以薛玉霄仔细观察时,也能隐约见到王珩的样子。他确实比往常相见更加形容消瘦……这样一个春风拂柳一般的人物,让陪都娘子慕名已久的王郎,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心中烦忧。
王珩听到她的嘱咐,很是温顺地颔首。望着她道:“我已坐在避风的地方了,你看。”
他略微抬起衣袖,袖子没有被吹动,随后又向内挪了一截,目光却没有离开她那边,低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薛玉霄道:“即便没有丞相开口,我也该探望你的。只是我们终究有别,不能贸然开口。都怪我让玉行娘子配合我检籍操劳,才吹了风得病的。不过那之后我也病了一场,就当我们同病相怜吧?”
那时候已经过去数月,怎么也不可能是陪着她生病的。王珩对此心知肚明,但她愿意开解,他已是心满意足,不由自主道:“既然相怜……自是卿须怜我我怜卿……”
他声音渐低,到后面便悄然隐匿下去。此诗为一薄命人所作,不宜出于他的口中。
因为王珩的刻意藏匿内敛,并没有让薛玉霄听见。这时,旁边的小侍正好煎出了药,将之盛在一个玉碗里,上前服侍王珩服药。汤药苦涩,王珩只说:“放在那里吧。”
小侍日夜与他相伴,知道公子之心,便向外透出求救般的眼神。薛玉霄会意道:“丞相正是让我来监督你吃药饮食的,如果一心想着愁事,病怎么能好?”
王珩听了她的话,望着她的脸看了片刻,这才挽起衣袖,吹凉漆黑的汤药。
他身上的檀木之气被药材的味道所遮掩,但这跟崔七郎那种被中药沉浸已久的生涩草木苦意并不相同。不知道他用的什么药,闻起来居然有一种很细微的甘甜萦绕袖中。
隔着这架琉璃屏风,他垂眸服药的神情覆上一层朦胧。这双手修长苍白,腕骨窄瘦,玉簪下未束紧的发丝流落出来,依依如拂荡的柳叶。
饮罢,王珩接过清茶掩袖漱口,这才转头看过来。他道:“我既然什么都听你的,你也不要再担心我了。……人在天地间互相相见的缘分乃是有定数的,相见一面就会少一面,我今日见你,知道我们彼此……彼此的知音之情,相互怜悯记挂,这样,我心里已经很是满足,我们还有下一面的……”
他的目光清润晶亮,有一点湿润之意。但隔着屏风,薛玉霄不能全然得见,她道:“这是当然。你我还在少年,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王珩低叹一声,终于笑了笑。
他的手抚摸上琉璃屏风,引着她道:“这架五色石屏风很是罕见,但名贵的不是屏风,而是它上面所绘之画,是我母亲亲手所作。乃是当年笔墨风流之冠的手笔。”
薛玉霄果然被吸引,她的目光扫过屏风上的绘图。昔日的王秀跟现在的却不相同,风格大开大合、意气风发,画了一副松竹梅的岁寒三友图,她的手轻轻触摸屏风,图画以一种非常精巧的技艺留存在琉璃之内,她的指尖落在梅花的花蕊上。
王珩的手也慢慢挪了过来。
五色石冰凉一片。他却能感觉到自己一丝一毫、逐渐蔓延起的指尖热意。两人的手像是触摸一样……她望着屏上的梅花,而王珩望着她的眼睛,他说:“你喜欢吗?喜欢我可以送给你。送到如意园去。”
薛玉霄看着上面的画法,在心中想丞相大人这脾气原来是后天养成的,当年明明也很狂傲嘛。她被这话听得怔住,连忙拒绝:“不可。我今日探望丞相带的礼物不多,你这样回赠,反而让我占了好处。”
王珩笑道:“你不愿意占好处吗?世人都愿意的。”
薛玉霄道:“我只得我应得的。”
王珩指尖微蜷,说:“什么是你应得的?五色石价格虽贵,可玉霄姐姐想要,也不过是一念之间。薛氏自会为你扫清障碍、收集材质铸造屏风……什么是你应得的呢,这不算是你应得的吗?”
薛玉霄突然意识到他话里别有深意。
在两人对望的怔忪之间,王珩慢慢收回手,率先别开视线,说:“……不收就罢了,我也怕路上颠簸,屏风一摔就碎了,岂不糟蹋。”
薛玉霄跟着抽回手,把思绪和话题都转回单纯的屏风上:“是……这么脆弱的珍宝,我是个莽撞的人,恐怕摔碎了。”
王珩没有说话,慢慢地喝了一杯缓解苦意的清茶,但他喝药的苦涩早已冲淡,如今涌上来的,又是什么呢?
薛玉霄已经监督他吃完药,也算全了王丞相的托付,于是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养一养精神,千万看开些。有什么想要但是丞相不允许的,你可以偷偷派人去如意园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王珩道:“嗯……好。你一直都会帮我的。我明白。”
从《塞上血》那首曲子,到墙头马上相见的那一面。她一直那么善良宽和,容忍他的离经叛道,薛玉霄说过能帮他的事情,她都会一一做到。
薛玉霄跟他身边的小侍说了几句,然后又请家仆告知丞相“小公子已经喝过药了”。旋即离去。
当她走出王珩所居的院落,走到放鹿园的木拱廊桥上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阵琴声。琴曲情韵绵长,愁思徘徊,绕梁不绝。
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紫陌红尘拂面来(1)
第66章
有赵中丞介绍周转,薛玉霄便以兰台校书使的身份前往柳河河畔,寻访蝴蝶居士。
不过这次并非是她一人前往,而是与裴饮雪同行。原因倒很简单——一则,虽是做正经事,但毕竟是事关风月场上,薛玉霄即便并不知道裴郎对自己的情意深至何地,但将心比心,她要是不声不响地单独来往,未必让人有不放心的猜想。
二则……不知这位祝氏英台究竟真的是祝家娘子,还是“英台不是女儿身”?如果此人其实是男子,而且又为掌握欢场之人,有夫郎从旁陪侍,双方说起话来才更方便。
柳河的花舫连接成片,河水流腻着丢弃的香料与绣囊,荡起一片淡淡的香气。正值百官休沐过节的时候,宴席接连不断,这里不仅不减少丝毫繁华,反倒变得更热闹了。
两人低调前往,尽量避人耳目。薛玉霄从简朴马车上下来,伸手扶裴饮雪。
裴饮雪戴着一顶防风的斗笠,垂下来的纱遮挡面容。在河畔清风吹拂之间,薄纱微动,其中飘荡的一缕墨发擦过她的手背。薛玉霄垂眸看了一眼,将他被吹起的发丝拢回轻纱之内,冰凉青丝顺着她的指尖掩入发鬓,中间交杂着一根很不明显、很浅淡的银发。
他未注意。薛玉霄却望见了,她沉默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斗笠的轻纱边缘,道:“好不容易休息几天,我还让你陪我出来。”
裴饮雪轻声道:“难道与师兄下棋有什么乐趣?有你在棋艺上教我,我已经能胜过师兄了。”
薛玉霄微笑道:“二哥还不知道是我教的?”
裴饮雪说:“我自然没有说,掩藏你看他受挫的坏心眼。”
薛玉霄挑眉道:“我只是背后指使,做出来的是你,怎么能算在我头上呢?”
此处道路狭窄,马车不能驶过。两人穿过窄巷,走到一处僻静院落前,薛玉霄道:“……我们要见的是这片柳河的主人,此人乃是痴情种子,虽然经营十里欢场,却一身落索,如果能从她这儿得到捷径,会方便我很多事。”
裴饮雪并不深问,只轻轻颔首。
院落里只有一个小男孩踩在木凳上晾衣服,光是看蝴蝶居士的居所,根本看不出祝氏一族泼天之富都在她的手中推演算计。小男孩从衣服间钻出来,问道:“可是明月主人到访?我家主人说今天有客远道而来,已在室内温了酒。”
薛玉霄温声谢他一句,跟着小男孩进入院中。房门一打开,里面扑面而来的满室熏热香气,这股暖香名贵馥郁,十分柔和,跟花舫上的劣质浓香全然不同。
主厅内有一架大屏风,另一侧是光华璀璨的红珊瑚树。珊瑚摆设下方遗散着各种书卷,几张插图,薛玉霄一眼看出那是谢不疑的所作的话本和插图,珊瑚主人的书有一半已经翻烂了,零散地坠在上面,有一半却被阅读者撕碎,零散的纸上残余着几个字——
她看不出,裴饮雪扫过去,道:“是谢不疑批判你的那几首诗。”
这是《求芳记》问世之后,谢不疑一面写注释,一边又批判指责她的书中情节的时候。他写出来一些讽刺明月主人的诗,暗指她为了夺人眼球而将故事刻意编排的曲折世俗。这些诗当时倒也掀起来一些波澜,不过谢不疑已经很久不作关于她的诗了。
薛玉霄低声道:“你认得出?”
裴饮雪瞥她一眼,目光中意蕴极为复杂。好像有点埋怨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薛玉霄只感觉他带着些撒娇之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滤镜。她轻咳一声,不问下去,牵着他的手绕过屏风,边走边道:“兰台虽然藏书甚多,可我看居士这里能抵得上小半个书院了,真是令人称奇啊。”
她停在内室,抬手行礼:“在下薛婵娟。”
女子用自己的字来自称,是一种谦虚的表现。
裴饮雪没有开口,从旁随之行礼。
内室里的场景更加令人讶异。屏外已尽是书架古卷,里面更是书多到无处可放的境地。到处都是民间私撰的风俗小说、奇异志怪话本,还有其他兰台刊发印刷的文章、诗集、戏词……最中央是一个小榻,榻上放着矮矮的檀木案,案上放着一支墨迹锈干了的笔,一人、一蜡烛而已。
蜡烛在白日也点着,除此之外更无茶酒待客。
坐在其中的人闻言抬首。露出秀丽的女子面容——确是祝氏娘子无疑。她看见薛玉霄后,眼光突然迸放出一种类似“兴奋”的状态,没有过多寒暄,竟然径直起身拉住她的袖子,将薛玉霄引入对案,道:“在下祝英台,字忘之。久仰大名。”
薛玉霄对这种过度热情有些无所适从,抽回衣袖,说:“这位是我的夫郎,姓裴,出自河东裴氏,名饮雪二字。”
裴饮雪摘下斗笠,垂首以礼相待。祝忘之却只是匆匆扫过,目光没有在他的身上过多停留。
裴郎生得清姿卓绝,最初还常常让薛玉霄都微微怔愣恍惚。对方的表现倒是令薛玉霄感觉到有些惊讶,她面上不表,听祝家娘子急问道:“不知明月何时再有新作?是《求芳记》续作也无妨。我听闻你功成归朝,皇帝以礼相待,如今临近年节,终于有时候落笔作文了吧?”
薛玉霄一时语塞,难以应答,听她又道:“我一生之情尽已用去,如今唯有在书中灌注痴情,才可捕到一丝欣悦之意。我对你的书风极为喜爱,阅遍坊间所有,都不能寻到十分神似者。今日得见本尊,必然要催上一催了。”
薛玉霄被当面催写续作,无奈道:“此事怎能急迫?听闻娘子想要进入兰台书院,我特地代中丞大人前来结识,为你引荐。”
祝忘之道:“我进入书院,正是要搜集更多描绘世间之情的书籍。如今有缘与你当面一见,我腹中正有一个疑问想要问你——”
“祝娘子但说无妨。”
“望清辉是你什么人?”她目光炯炯,神色极为好奇。
薛玉霄思绪一顿,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道:“为何如此问?”
裴饮雪镇静不变,坐在薛玉霄身畔静静旁听,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为你写得注释情致动人,文采斐然,作文写诗都有你的神韵。坊间为他的身份争论不休,有一些人说这是你另一个笔名,我却觉得你们落笔之间侧重不同,风格有异,于是与一位花舫上客人打了赌。”她道。
薛玉霄心中稍松,道:“并非是我。”
祝忘之笑道:“我就知道!那他一定与你十分亲厚,是不是那位军府的李清愁李伯主?她以化名伪之。”
薛玉霄含笑摇头,说:“你很欣赏他的注释吗?”
对方道:“注释倒还在其次。半年前他跟珊瑚主人以诗文斗法、相互争执讽刺,流落出来的几首七言尽是辛辣妙语。珊瑚主人刁钻古怪,望清辉则冷傲逼人,其中有几句我极喜欢,我给你找找……”
她说着回身翻找出几篇诗笺。
薛玉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目光一点点偏移过去,看向裴饮雪。然而裴郎佯作不知,仿佛没意识到她的视线,一派端庄地陪坐而已。
薛玉霄垂在桌案下的手凑过去,戳了戳裴郎的手背。裴饮雪马上抽离挪开,矜持退避。她带着询问之意地又追逐过去,把他的手戳出一个红红的印儿,在他手背上以指腹写字,问:“何时与谢四吵架了……”
字迹没有完全写清。
裴饮雪均匀的呼吸停了停,蓦然转手攥住她的指节,抓得紧紧的不让薛玉霄抽出来。恰好这时祝娘子回身,薛玉霄登时不敢再动,指尖被他微凉柔软的掌心扣住,无法轻易逃出。
他的掌心攥得非常紧,逐渐地,手指像是靠着墙角延伸攀爬的梅枝,曲折缱绻地深入她的指缝。两只手切实地贴合在了一起——几乎能体味到彼此手腕上的跳动。
薛玉霄维持表面平静地接过诗笺,翻看珊瑚主人与望清辉互相刁难的讽刺诗。别说,两人虽然斗嘴,可也保持了一贯的水平,让人看着确实有许多趣味。
但她此刻意会不到这种趣味,只能感知到裴饮雪的指尖如一条极细极缓慢的游蛇,冰凉凉的,缠绕着她的指节,在她掌心写字回复:“常常吵。”
薛玉霄心中一跳。
“只有你不知。”
他指尖愈发地轻了下去,让她辨识字迹略有些困难。这种模糊的痒简直要从肌肤渗透到血管里、再沿着血脉流进去一样……薛玉霄的心都跟着微痒了一下,她立刻凝神敛思,不在祝忘之面前露出半分异样,开口道:“诗文极好。只是望清辉的身份,恕我还不能告诉你。”
她听了也不十分失望,像这种隐姓埋名的撰文者多着呢,珊瑚主人不就是一个例子?
“今日前来,我也并非只有引荐一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委托祝娘子。”
祝忘之略感兴趣:“你说便是。以你的神通广大,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薛玉霄道:“我与一个人有过节,如今探知她常常前往柳河寻欢作乐,只是掩藏身份,不能搜寻,所以想委托娘子……能否透露此人在花舫常居的屋室、以及她平常前来的规律,我有要事须办。”
祝忘之没有问这个人是谁,先是道:“按照柳河的规矩,士族女郎暗中前来游玩,我们并不能深追她的身份,自然也不能告诉你——不过,你要是有过节,我可以帮你……”她沉吟了片刻,周身的气质忽然变得极为镇静平和,“让你再也见不到她。”
薛玉霄听出这话语背后的意思。
她道:“我还没有说这个人的名字。”
祝忘之道:“只要她欠了一笔风流债,我便为小郎君讨之。”
薛玉霄眉峰微拢:“听起来……这不像是你第一次做这种事。”
祝忘之微笑道:“不过是欢场之中格外能引人忘情,而忘情者最易惹出祸事……所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她站起身,从堆叠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画集,随手翻开,里面居然是各种达官显贵的名讳和画像,旁边还记载着与她们相好的倌人是谁。
她道:“既然是你开口,我可以不从中取利。不过,她如果专一深情,从没有做过背恩绝情之举,我便不能违背我的良心和道义,那时就请你另觅他法吧。”
薛玉霄道:“那说明她虽然贪欢,却修有德行,命不该绝。我自然不会为难居士。”
祝忘之翻阅画像,留意着薛玉霄的眼神,见她见到一人时忽然抬眸,便停下手,在书案旁取出那支被墨痕锈干的笔,很勉强地蘸了蘸砚台余墨,把画像旁边的名字划去。
笔尖分裂成几个叉,墨迹也跟着粗糙杂乱,将名字斑驳得覆盖住了。
……
从蝴蝶居士院中出来,回到马车上时,薛玉霄还在凝神细思,略微有些走神。
裴饮雪给她倒了一盏茶。
薛玉霄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忽道:“她的反应并无表演伪装的痕迹,这是赵中丞引荐给我的人,应当不至于是袁氏报复的圈套。此人的性情有些离奇,凡事任情而为、率性而作,但我们的交情只在风月故事之间,把这事交托给她,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裴饮雪道:“你看见她室内屏风上画着什么了吗?”
薛玉霄摇头。
“是《出游踏青图》,画上是一男子,在春日中捉到一只白蝴蝶的情景。”裴饮雪说,“旁边字为,记亡夫梁氏昔日在会稽郡中同窗共游,忆其被迫改嫁受世俗逼压而死,离恨久长,痛、痛、痛。”
三个痛字,在他口中的语气极平淡,但薛玉霄却立刻共情到一股翻腾不断的绞痛。她下意识摁了摁心口,望着裴饮雪的面容,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你的意思是,她一生问情,身为情痴者,不会被普通的功名利禄所收买?你细心到这个地步……我竟然没有发觉。”
裴饮雪说:“是你在留意那棵红珊瑚树。”他略微靠过来,盯着她的眼睛,两人贴得很近,“触景生情,你在想着谁呢……谢不疑吗?”
这道目光清寒通彻,带着一种别样的询问之意。薛玉霄蓦然想起两人手指相握的触感,那种细微的痒意,就像是一条白蛇的尾巴蜷上手腕,尾尖拍打出与脉搏起伏相谐的震颤。
她面对这种询问,态度极为诚恳、真挚,对他道:“我在想,咱们家的珊瑚树比那个更大。”
裴饮雪:“……”
薛玉霄继续道:“这种东西还是大的比较好。”这次换薛玉霄逼近他了,她唇边带上一点促狭的笑意,墨眸柔和,“大出一个手掌那么长,”薛玉霄的手指展开,贴上裴饮雪的指尖,向内截取距离,示意给他,“有——这么长——有没有?你记得吗?”
裴饮雪:“……我……”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薛玉霄笑眯眯地说下去,“没关系,我回去给你量量,看到底大多少——越大越名贵,是不是有这样一个说法?”
裴饮雪忍耐不住,掌心酥痒一片,他马上抽回手,羞恼地说了一句:“轻佻。”
薛玉霄叹道:“你看,我只是说珊瑚树嘛。何以招得你恼了?”
她握住裴饮雪的手,在他手背上摩挲片刻,看起来很大度地笑道:“你要说——妻主,咱们家的摆件就是比较大,比较名贵,可以让我好好量一量,如果不这么说,怎么比得上你在祝家娘子面前还摸我的手、这样的放诞无礼呢?裴郎,明明是你先勾得我啊!”
裴饮雪安静半晌,任由她摩挲手背,将霜白的肌肤揉搓得轻微泛红。他面上不显,心中却默默想到:“那又如何……下次若还让我吃醋,我依旧会这么做。对妻主生出独占欲——这也是不能免俗的人之常情。”
两人回太平园后,过了几天安稳休息的好日子。薛玉霄狠狠补足了此前缺失的睡眠,愈发精神奕奕。
此外,崔明珠还真的搜集了一些密戏图给她看,藏着掖着地送到薛玉霄房中。不过薛玉霄那时正在补眠,崔明珠交过去后,收了此物的侍奴便没有惊动她,只是悄悄放在了床底下,等过后再告诉裴郎君。
腊月二十八,大雪。
崔七在园中堆了一个雪人,冻得手都红了。他闲散自在,在园中没有拘束,加上薛司空十分疼爱他,过得比在自家还舒畅,堆完了手也冻僵了,就跑去屋里,见薛玉霄跟裴饮雪坐在一起讨论明年春日的播种,脚步一滞,目光在两人周身转了转。
暖炉在薛玉霄身畔。
他要是跑去找——找三姐姐暖手,那裴哥哥一定会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来,当场血溅三尺吧……
崔锦章被脑海中的画面惊得浑身一哆嗦,挪了挪脚步,凑到裴饮雪身边,语气几乎有点讨好:“裴哥哥,我好冷,你倒杯茶给我暖暖。”
他的讨好一点儿也不扭捏谄媚,就像是小猫小狗在冬日里向路过的行人身上轻蹭,想要一个温暖的地方。
他怕手冻僵了握不住茶盏,反而给摔了。
裴饮雪欣然颔首,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暖身,递进崔七的手里,道:“去炉子旁边待一会儿,光喝茶顶什么用?”
崔七看了看他的脸色,慢腾腾地挪过去,蹲在薛玉霄身畔的暖炉边,把手脚脸颊都烘得热热的。他正想把两人拉出去打雪仗……这行为毫不符合世家公子的规范,但他就是想这么做,人活着是为了快乐的。
崔锦章正盘算,忽然韦统领从二门外匆匆而来,递过来一个没有署名的信件。
薛玉霄接过打开,见上面写着:“马上风,卒。”仅四字而已。旁边的裴饮雪猜到这是谁寄来的,轻声道:“……看来你有事可做了。”
薛玉霄点头,随后说:“皇宫很快就会严肃整备,陛下……陛下这会儿,应该在发雷霆之怒吧?”
紫陌红尘拂面来(2)
第67章
夜风萧萧。
归元殿内,皇帝谢馥从龙床上起身,长发来不及拘束,松散地落下,披着一件深红绣金凤的外衣。她的手指急促地敲击着御案,一旁的宫人谨慎地点起烛台,大气也不敢出。
在急促地“笃笃”叩击声中,殿外终于有侍卫抬着一个东西进来,上面覆盖着一层白布。
谢馥站起身来,走下台阶,面色铁青地掀开白布一角,露出一张她并不愿意见到的脸——紫微卫统领谢若痴。
“荒唐啊,荒唐。”她低声喃喃,金线绣的绣鞋足尖踢了踢尸首的手臂,声音压抑着一股冷冽与愤怒,“朕想过她被谋逆反臣刺死、被弓箭射杀、被鸩杀……但没想过她能死得这么荒谬,这么上不得台面。”
旁边的紫微卫副统领以及几个亲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就是陈郡推荐来的人?这就是一个素来谨慎低调办事可靠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谢馥指了指副统领。
副统领乃是出身寒门的女郎,因在士族门阀垄断的官场没有前途,所以投靠皇室。她埋头“咚”地一声,结结实实磕在地上,随着话语说出,畏惧之感从她身上一点点逐渐消去:“回禀陛下。年节百官休沐,谢统领暗中前往柳河……在柳河里一艘名叫落红舫的花舫取乐,与里面的倌人欢饮达旦,夜中行事时,心血过激,猝死于榻上。”
谢馥虽然已经知道缘由,但再听一遍,还是不免血一阵阵冲到脑子里去。她的手掌紧紧攥住,指骨发出嘎吱的响声,咬牙骂道:“废物。”
这两个说出来,目光便再也不看这尸首,而是道:“年轻力壮的好女子,平常也没听说有什么病,光是跟男人睡觉能睡出命来,真乃让谢氏跟着蒙羞的奇耻大辱!那个陪侍的倌人呢,你们抓了没有?”
副统领道:“抓了。那人曾经是统领的相好,后来被抛弃,最近才重新得了宠,可能是……许久不见,所以激烈了些。”
“没查出什么来?”
“只知道饮了酒,仵作验看,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谢馥沉吟片刻,立即做下决定:“掩藏此事不可外传,把口风守得严一点。柳河那边也不要大肆探查,以免走漏风声……淫乐而死,这种腌臜事,真是污秽了朕的眼睛。”
“是。”副统领应声,随后又谨慎问,“陛下,那个倌人……”
“先放回去。你派两个人盯着他素日往来的恩客,看看里面的人有没有跟谢若痴有过节的官员。”谢馥道,“若事有蹊跷,恐怕是官场上的仇杀。不管是指使这个小倌来给他钱的、还是企图灭口的,只要一经发现,不管是谁,带到朕的面前来。”
“是。”
谢馥重新走上御座,她已经算是冷静下来,于是抬手写了一封密旨,用红泥封好口,上面写着“六百里加急送陈郡”一行字。她收敛衣袖,将信件交递下去,忽问:“宫中进来可安宁否?”
副统领答:“回禀陛下,宫中一切安宁如故。”
“凤君那边……没进来什么人吧?”
“凤君千岁?”副统领愣了愣,她回忆片刻,道,“除了医官诊平安脉,和四殿下常去之外,没有见过什么其他人。千岁喜静不喜闹,也没有去过什么别的地方。”
谢馥微微颔首。但这过于平静无波,却令她脑海中产生一丝忌惮的隐忧。如果这一切是冲着私怨而来,官场仇杀并不鲜见,但若是想要斩断一个她信任的手臂……
谢馥又问:“凯旋侯可在家中?”
副统领不知道她这问题的变化原因,稍稍迟滞了片刻,道:“事发时京卫就已经悄悄探查过诸位大人们的府邸,薛侯主在太平园中陪司空大人用膳。”
谢馥道:“召她入宫。”
此刻已经入夜了。
在夜间急召臣工,这样的行为会让诸臣颇多猜疑、议论纷纷。何况她要召的是备受宠爱的新贵,在皇权与士族共治天下的情况下,薛侯主出身功绩俱佳,眼下正值年节,如无大事,她可没有那么好请。
然而谢馥并未收回旨意,宫侍与紫微卫便领旨而去。而她简单地束了发,让人把尸首抬下去、重新洒扫一番,便在偏殿暖阁里温酒热茶,设一棋枰,就这么静静地等她到来。
旨意到时,薛玉霄睡意正浓,被裴郎轻轻推醒。
她一醒过来,就知道皇帝大概发完了脾气。薛玉霄懒倦地打了个哈欠,披着衣服洗脸漱口,略微整了整衣衫,让侍奴带传旨的内侍过来说话。
因薛玉霄身在内室,外人不方便进去。所以隔着一道门,宫侍在外开口:“陛下请侯主急往归元殿去。有要事相商。”
薛玉霄明明知道是什么事,表情不变,语气却听起来很诧异:“这个时候?要事相商?怎么,鲜卑带十万大军打过来,兵临城下了?”
宫侍冷汗津津,讪笑道:“您真会讲笑话。”
她看了裴饮雪一眼,握了握他的手掌,暗中有交付之意。裴饮雪颔首不语,她便边系腰带边起身,踏着木屐出来,推门道:“我向陛下请了休沐的旨意,她也允了。这个时候急召于我,却不说缘由。让我心中十分慌乱啊。”
宫侍低眉顺眼:“圣人的旨意,我等实在不知。车马已备好,请侯主移步。”
薛玉霄不欲为难宫人,便道:“待我派人向母亲回禀一声。”
说罢,她回身向室内交代了几句,也没有打扮得多整肃,就跟着内侍坐上了马车。
不多时,薛玉霄踏入归元殿暖阁,与谢馥相见。
暖阁内设一棋枰,旁边有一个小香炉,上面才落了一点线香的灰烬。薛玉霄脱下高齿木屐放在门外,穿丝织罗袜走入坐席之间,在谢馥对面席地正坐,脊背挺直,形神凝练,既没有行礼,也没有寒暄,开口便问:“陛下有何要事?”
谢馥盯着她的脸。见薛玉霄发丝略微凌乱,钗饰全无,只有脖颈间佩着一条珍珠璎珞,穿串挂于颈项。她面有困意,精神不振,眼神却很平静,全无半点紧张之意、更没有丝毫恐惧——谢馥心中怀疑消散大半,道:“我有一件不能立即裁夺之事,需与你商议。”
薛玉霄强打精神,捧着对方斟的茶喝了一口,略有些宠臣骄矜之态:“陛下说便是。”
谢馥道:“紫微卫统领忽而暴卒。”
薛玉霄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转眸看向谢馥,视线与她交汇凝滞了片刻,旋即又重新饮茶,满满一口解渴般地喝下去,放盏于案,道:“暴卒?怎么死的。”
谢馥道:“极耻辱之事,乃马上风猝死。”
薛玉霄墨眉紧锁:“马上风?”她重复了一遍这三字,摩挲着指腹,续道,“尸首验查如何?周遭可有外人?有些蹊跷……不过只是区区死了一个统领,此人既不出挑,又无功绩,换人便是,还不至于让陛下夤夜召臣面见吧?”
谢馥望着她道:“正是为换人之事寻你。陈郡谢氏推举者还有两人,一人是她的亲妹妹谢若清,另一人则是其表妹谢若愚。我举棋不定,想问薛卿之见。”
薛玉霄却摇首不答,对此事全无兴趣,盯着谢馥道:“陛下,臣说了这只是区区一个统领,此中任免有陛下自行裁断,为何要询问臣的意见。”她顿了顿,道,“是谢统领身居之职事关紧要,还是陛下以此考验臣的判断?”
她看起来对亲卫首领的任免毫不在意。
谢馥伸手下压,道:“我如实向你相告,紫微卫所涉之事不仅巡查宫禁而已,有代行遗旨之责,这着实是我的一个左膀右臂,不亚于薛卿于朝野。所以务必要寻找一个信任的人来接任,而且是立即接任入京,不得有误,免得被钻了空子。”
薛玉霄凝神思索片刻,这才认真考量她口中的话,开口道:“谢若清是她的亲妹妹,两人共同长成,名声也相差仿佛,性格相同,不如陛下继续任用她吧。”
谢馥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薛玉霄轻轻一笑,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陛下啊,你究竟是想听我的裁断意见,还是觉得此人之死或许与我有关?你这是召请议事,还是——”她将喝空了的茶盏扣在案上,响起不轻不重的脆响,“想要亲自面见我、审我?”
谢馥遽然不语。
“一个统领罢了,就算负有代行遗旨的责任,又能如何?”薛玉霄道,“你如今不到三十,遗旨还有几十年要等!她算什么要职?你是怀疑我对你的亲卫下手、怀疑我谋逆不臣、怀疑我有造反之心?”
她正坐不动,对着谢馥的面,一字一句道:“我为天下而仕,解京兆流民之乱、平宁州匪贼之祸,为陛下和缓土地冲突、检籍收税,充盈国库,几度出生入死,未曾讨得什么贵重封赏,陛下就是这样对我的么?”
谢馥呼吸微顿,解释道:“朕并无此意……”
“你说这话自己心中可信?”薛玉霄问了一句,勃然变色,并未顾忌皇帝颜面,起身拂袖而去,欲踏出暖阁。
她才起身,谢馥就连忙随之而去,抓住薛玉霄的衣袖,又握住她的手臂,道:“我若有怀疑你、审问你的意思,愿天谴无后而终!”
薛玉霄脚步一停,回首看了看她,这才恼怒稍减,叹息一声,与她道:“陛下对臣工之眷宠,虽然广为海内所知。但我一贯对你的恩宠多加警惕,并不相信陛下是真的将我视为心腹。”
谢馥也猜到了这一点。
“直至今日内侍前来,我原以为是陛下真的无人可商议,视我为异姓之姐妹,故而前往。”薛玉霄面无表情,语气却颇有失望之意,“原来不过是疑虑依旧。”
即使是谢馥这样薄情之人,都被说得心中颇为动容。她拉着薛玉霄重新入座,道:“这怎么会呢?你的长兄是朕的结发爱夫,司空又是从龙之臣,是国之肱骨,我待你如至亲姐妹一般。”
要不是薛明怀服用避孕汤药伤了身体、又有陪葬赐死的旨意在旁虎视眈眈。如此恳切之态,薛玉霄还真以为她将自己视为“亲姐妹”。
她面上怒意稍平,垂眸缓和片刻,道:“其实谢若清虽然低调可靠,但为人跟她姐姐一样,太老实木讷,不够机敏。若遴选亲卫,像这样的统领,我怕陛下之性命悬在一个蠢货的手上,不知何时就会被设计啊。”
谢馥的想法与她相合,便继续问:“那谢若愚如何?”
“此人名字虽然说自己‘大智若愚’,但其实不过有些小聪明而已。倒是灵敏机变更胜一筹。”薛玉霄徐徐道,“在陈郡检籍时,我见过她们姐妹,谢若愚是一个灵活变通之人,而且常年屈居人下,如果能一朝得到赏识,必然会为陛下舍生忘死,卖命效忠。”
谢馥听了这些话,并没有得出结论。她抬手从棋篓中取出一个棋子,落在棋盘上,提起另一桩国事。
在两人的对弈下棋中,炉中线香一点点燃尽,落下更多的薄灰挤满鎏金兽炉。
……
至天色蒙蒙亮时,得到密旨的谢氏姐妹从陈郡出发,兵分两路,各自乘着一匹快马。
两人疾驰而来,即将进入陪都时,忽然听到一道幽咽婉转的笛声。
“好清雅的笛声。”谢若清道,“可惜我们身负圣旨,不能耽误,否则一定要下来结识一番。”
旁边的谢若愚一路来心事重重,不发一言。
然而两人虽然不愿耽误,但这笛声却由远至近,一辆马车缓慢驶来,笛声逐渐停歇,周遭随行的近卫撩起车帘,车内之人,居然是一位戴着斗笠的郎君。
马车堵在必经之路上,谢若清面露不解,开口提高声音道:“我等身有急事,这是哪家公子?烦请公子让路!”
郎君身着一件银灰的素色披风,松形鹤骨,望之如冰雪雕塑之人。他没有露面,只在袖中取出一把宝刀,淡淡道:“两位娘子留步,在下久候多时了。此路虽宽,但只能让一人通过。”
谢若清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二人是奉皇命入京!”
裴饮雪的手握住金错刀刀柄,“嚓”地一声轻微拔出。天边朦胧的微光散落在刀锋上,露出一道似雪的锋芒。与此同时,他身边的韦青燕立即按住佩剑,马车后骑马随行的军士虽然没有穿戎装,但厚厚冬衣下穿了皮甲,跟着上前数步,虎视眈眈。
裴饮雪道:“皇帝只需要一位统领,我家……我家主人也只需要一个‘朋友’。所以这条路不可以有第二人前来,来者,需留下性命。”
谢若清听得脊背生汗。她意识到自己卷入到争斗之中,立即向旁边的谢若愚查看。然而平时机敏能言的谢若愚此刻却没有多言,只问了一句:“你家主人是何许人也?”
裴饮雪道:“这话,我只讲给一个人听。”
“放肆!”谢若清有些发怒,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涌起,她高声以壮声势,“你是要杀了我们哪一个?我们是朝廷命官、谢氏名门之女!”
要不是皇帝密旨甚急,两人应当带侍卫乘车而来。而不是像这样人数单薄,居然还消息泄露、遭到胁迫——能够提前在此等候,判断出陛下的密旨,那么一定已经提前知道统领身死的消息,说不定就是始作俑者。
带着斗笠的郎君并没有被恐吓住。他仍坐在车内,只是车帘敞开,能让两人见到他被夜风徐徐吹起的衣衫。他道:“不是我要杀哪一个,而是两位——谁能胜出。这条路只有胜者可过,我的话,也只对得胜者说。”
“你要逼我们自相残杀?”谢若愚忽道。
裴饮雪垂手抚摸金错刀,如玉一般的手指掠过刀鞘,他道:“你们知道自己此行要去何方吗?要去陛下的身边,成为她最亲密的亲卫统领,然而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统领而已。既不能文成武就,也不能受封将军,只能永远盘桓在陛下身边,隐匿行踪,行暗中刺探之事,这就是谢氏旁支终其一生的价值,这就是拱卫皇帝。”
他顿了顿,语气淡淡,即便是劝说引导,却还带着一股置身事外的清冷疏离:“她甚至召了两人入京,比较遴选,你们中间会有一个人被放弃闲置,没有任何进入权力中心的机会。同样出身于陈郡谢氏,她谢馥能称王为帝,你们却连卖命都要争抢,何其可怜啊……”
谢若清手指震颤,她伸手去握腰间的佩刀,却发觉身侧的谢若愚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一种如芒在背的威慑感震住了她。
谢若愚盯着她的手,却继续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言。”
裴饮雪道:“我主欲为从龙之臣,两位得胜者,将继皇帝之位,王天下。”
夜风萧萧。
在这样刺骨的冷风中,车中之人乃一介弱质郎君,形影单薄,衣带翩跹而动。但他说的话却令人心中战战,瞳孔紧缩。在这股寒风的衬托下,那身素色白衣披落在身上,如同夺人心智与性命的催命判官。
谢若清急促地吞咽口水,她低声道:“此人是胡言乱语,乱臣贼子,该杀!”
谢若愚回:“你能胜过他身边的佩剑者?”
两人所携的侍从还在驿站,被快马抛下。不过即便侍从在侧,她们也没有把握毫发无损地进入陪都。
天就要亮了。所剩的时间不多。
裴饮雪道:“不如,我来为两位抉择?”
他说着,修长霜白的手指握紧金错刀,将这把光华粼粼的宝刀“噌”地一声拔出。韦青燕也拔出长剑,骑马上前——
这些随薛玉霄南征北讨,不止一次见过血的亲卫,其气势远非普通士族女可比。在长剑的剑锋上流淌出光华时,谢若愚陡然暴起,抽刀从侧后方捅向谢若清,谢若清防备地一躲,顿时翻下马去。
趁此机会,谢若愚居然跟着坠马,砸落在她身上,一刀迎面捅了下去,割断了她的喉咙。
血迹混着黄沙,蔓延而开。
谢若愚脸上溅满血色,她从黄沙中起身,浑身风尘仆仆、沾着血迹。此人一步步走向前来,停在马车前不远处,对戴斗笠的郎君低哑开口道:“从龙?在我面前说前方有一片梅子,让我望梅止渴。你家主人还真是深谙魏武之道。”
这是一种暗喻。望梅止渴典故出于魏武,而曹丞相篡汉,人尽皆知。
裴饮雪道:“难道这梅子的止渴生津之意,不正润于谢娘子的喉舌之间么。”
谢若愚道:“你不怕我入京复旨之后,告诉陛下,有你这样的乱臣拦于道中?”
裴饮雪淡淡一笑,提醒她:“请谢娘子猜一猜,如果陛下知道,你听到我主‘欲推你为帝’,便立即暴起杀掉族中姐妹,她是会先清查我这种乱臣,还是会立即杀了你——谢娘子的狼子野心,才是昭然若揭。”
谢若愚盯着他的斗笠,没想到京中居然有这样口舌利害的郎君。一介男儿竟然能深谙人心至此,她思虑片刻,道:“我不信你说的王天下,不过,我确实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想一辈子锦衣夜行……我要让整个谢氏以我为荣、以我为嫡系,这天下是谢氏之天下,我出身陈郡,血缘相连,谢氏内部之争,应该不算是‘篡’吧?”
裴饮雪平静道:“自然不算。”
谢若愚道:“好!烦请公子让路。”
裴饮雪一挥手,众人收刀入鞘,向两侧牵引马匹,从中留下仅容一人通过的夹道。谢若愚回身上马,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驱马上前,经过马车时,稍驻足道:“我如何解释谢若清的性命。”
“无需解释。”裴饮雪道,“你已经是唯一的人选,无论借口多么拙劣,她都会暂时容忍你。”
谢若愚皱眉道:“她不会觉得我狠毒?”
裴饮雪说:“皇帝不会害怕别人狠毒,只会惧怕有野心,以及与野心相符的实力。”
谢若愚沉默思索,随后道:“我如何向你家主人联系?”
裴饮雪道:“待时机成熟,自然会向你表明身份,很多时候都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要你袖手旁观而已……时间不早,请娘子尽快上路。”
谢若愚实在刺探不出他的来路,心弦一紧,她掉头驱马,顿时狂奔而去,激起尘土飞扬。
片刻后,天光大亮。
光亮盈满归元殿暖阁,照在两人不知道第多少盘棋的棋局之上,这时,一个内侍敛眉悄然而来,在谢馥耳畔低语片刻。
谢馥颔首,令内侍退下,从棋篓中取出两个子放在旁边,认输告负。她道:“薛卿这一夜所诉说的国策,令朕感慨甚多啊。”
薛玉霄看了一眼棋子,转头看向香炉,炉中已经密密地铺了一层香灰,线香不知道换了几轮,又燃至末尾。
“陛下……似乎不是为了询问国策,才留我到此时的。”
谢馥道:“那能是什么原因呢?爱卿多虑了,我从来不曾怀疑你。”
薛玉霄轻笑一声,语气无奈:“能换得陛下的安定信任之心,真是让臣疲倦劳累啊。”
两人不再下棋,谢馥派人送凯旋侯回府。
薛玉霄没让人送,独自起身整衣,踏出暖阁。她走出归元殿时,正与入内觐见的谢若愚迎面相逢,在她身上嗅到一丝血腥气。
她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对方周身。
谢若愚拱手行礼:“侯主,陈郡一别,风采更胜往昔了。”
薛玉霄微微一笑,道:“谢大人才是风采更胜往昔。”
说罢便告辞离去。
她在宫禁处取回佩剑,登上等候在外的马车,车内正是改换衣装、一身青色冬衣、捧着手炉的裴郎。裴饮雪见她上车,将手炉递了过去,道:“这局棋真是下得人心思震荡,肝肠寸断。我跟母亲说在宫外等候你,没有惊动别人。”
薛玉霄接过炉子暖了暖掌心,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抵住颈窝抱了抱他,低声道:“没有伤着你……我就放心了。”
紫陌红尘拂面来(3)
第68章
他新换的衣衫上残留着淡淡的香气,全无丁点儿冬夜等候的寒意。
薛玉霄抱稳了他,心中盘桓不定的忧虑终于缓缓落地。她知道裴饮雪是见过世面、足以镇定不乱的。他是一位好的谋士,办的事很少有不成功……但理智上的相信,却不足以令人彻底放心。
她抓住了裴饮雪的手,暖炉没有在他的掌心留下太多的暖意,薛玉霄下意识地握紧、再握紧,手指与他修长微凉的指节交扣住,说:“情况如何?”
马车车轮滚动,清晨拂动的微风顺着窗隙飘进车内。裴饮雪空闲的那只手抬起关窗,另一边与她十指交握,转头低语道:“谢若愚此人其实不可信。她心中虽有出人头地的想法,但因情势所迫,唯恐不能入京所以动手。本质不过是与我们周旋而已。一旦事发有变,她极有可能临阵倒戈。”
“我知道。”薛玉霄道,“我何尝不是与她周旋?谢若清的命是她的投名状,我收了。来日此人也有可能将这个消息当成交给谢馥的投名状,不过看我们两方谁的诱饵够足……她要在我与陛下之间吃到鱼饵,还真是颇有难度。”
“哪怕故意上钩。”裴饮雪道,“恐怕也所图不小。”
薛玉霄微微一笑,轻言细语道:“龙椅上的那个位置,谢氏宗室应当比我更加觊觎。只是她们被皇族正统一力压制,只能辅佐拱卫,没有外力介入,怎么能真的暴露出狼子野心?谢馥是一个多疑的人,她很快就会发觉,身后怀有血缘的宗室,不过是另外一头时刻准备从她身上啃下一块血肉的恶狼……哎呀,还是我这位爱臣心地纯善嘛。”
裴饮雪看着她,无奈道:“心地纯善的好妻主,跟陛下整夜对弈的感想如何?”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薛玉霄就感觉到一股心力交瘁之感,她埋头抵在裴郎肩上,闷闷地吐槽一句:“她根本不怎么会下啊!”
裴饮雪闻言一笑。
“我让了七个子。”薛玉霄环住他的腰,语带怨气,“不知道那些宫廷棋士是怎么跟她下的?难不成一个个演技出众,可以让皇帝陛下以为自己棋艺高超?……不过谢馥其实自知不精此道,见我让子也并未推辞,否则我怎么好跟她对弈到天明,直至香尽灰满啊……”
裴饮雪抬起手,动作很轻地回抱住她,轻道:“看你倒是十分受苦。”
他的手心落在后腰上,隔着厚厚的衣衫,只留有若隐若现的些微痒意。薛玉霄的心弦仿佛被这触碰浅浅地拨动了一下,她看向裴饮雪,盯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挪开,迟迟地回了一句:“过了这个年……有一件大事会发生。但我不确定到底会不会按时发生,让我们安静地等一等吧。”
裴饮雪面露疑虑,他下意识问:“对你是否危险……”
薛玉霄道:“对我……要只是对我危险,那倒没有什么。”
裴饮雪却不喜欢这句话:“怎么能这么说?你——”
他剩下的话被她的指尖抵住。薛玉霄温暖的指腹落在他的唇上,她轻轻地摩挲几下,忽然凑近,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他,声音温柔:“我不这么说,裴郎原谅我吧。”
裴饮雪呼吸一滞,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眸。近在咫尺的墨黑双眸凝望着他,柔情如一片温热泉水,将人彻底淹没至水中,快要忘了呼吸。
“你、你……”他偏过头,抿唇停顿了一下,“……好像学到很坏的东西了。”
薛玉霄凑过去追问:“很坏的是什么?”
裴饮雪却缄默不语。他的手指蜷缩着将衣衫抓出一道密密的折痕,眼帘垂下,耳根泛起一丝微红。他抓着薛玉霄的衣袖角落,说:“你这样看着人说话,谁会舍得为难你……不可以用这种眼神看别人。不可以。”
薛玉霄眨眨眼:“什么眼神?”
不许装傻。裴饮雪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两人回到太平园,见过薛司空让母亲安心过后,薛玉霄回到内室,脱了外衣爬上床榻,准备补一补一整晚在谢馥那里受到的精神摧残。
她刚闭上眼,屏外一个太平园的小侍奴走上前来,跟裴饮雪低语道:“崔大小姐送来一箱书,说是少主点名要看。当时郎君不在,管事收在床榻底下了。”
裴饮雪问:“可知是什么书?”
小侍奴脸颊一红,连连摇头。
两人声量虽然不大,但眼下室内极静寂。平日里这种音量并不影响她写字读书,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此刻一个字一个字地往脑子里钻,没有半分遗漏。
书……什么书……崔明珠送的……书?
她还能看书……等一下!
薛玉霄豁然睁眼,整个人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披着被子,面色麻木。裴饮雪听了这话,正好奇是什么书,一转过头,看到她坐了起来,怔了怔:“怎么了?”
薛玉霄面无表情道:“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裴饮雪立即以为是官场大事,让奴仆下去,不要随意打扰,随后走了过来靠近她,坐在榻边询问:“什么事?”
薛玉霄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床底下,忽然道:“我想到你也没睡多久,快上来睡觉。”
裴饮雪:“……嗯?”
薛玉霄坚定道:“对!我觉得你应该睡觉了,别多操劳。快点。”说着拍了拍床铺。
裴饮雪看着她积极拍床的手,犹豫地道:“可是家中还有……”
“别管。”薛玉霄道,“睡。”
裴饮雪一时之间都要怀疑她口中这个睡字的含义了。她怎么很着急的样子?……只听说男子的动情来之汹涌不可掩藏扼制,从来没听说……
薛玉霄把他拉到身边,亲手给裴郎解开外衣,将夫郎塞进被子里,裹在怀里抱得满满的,然后认真道:“好了!”
裴饮雪:“……”
她一定有事要隐瞒。
两人一起闭上眼。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两人的呼吸都十分均匀。薛玉霄侧耳聆听许久,她悄悄睁开眼,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把被子给裴郎掖好,然后默默起身,把床底的一小箱书取了出来。
这箱子特别窄,而且扁平,一眼看去确实很适合放在床下,上面挂了一个形同虚设的小锁,根本没有锁住。薛玉霄拢了拢袖子,准备藏起来放到别的地方——这要是让裴郎知道自己要这种书看,那正人淑女的一世英名可怎么办啊?
薛玉霄才拿起来,一抬眸,见到刚刚还老实躺在她怀里睡觉的人就在面前,甚至凑得还非常近。裴饮雪看了看她手中的小箱子,轻声道:“是……别人给你的情诗?让崔家那位大小姐私下传递?”
薛玉霄:“……不是。”
裴饮雪沉默不语地盯着她。
两人僵持片刻,碍于这种令人很有负罪感的视线,薛玉霄硬着头皮取掉小锁,打开木箱,道:“都是一些杂书……”
话音未落,最上面的一本《凤戏双龙》映入眼帘,封面居然是很秀丽的山水,只不过在山水中画着一只用尾羽缠绕住两条小白龙的凤凰。
裴饮雪:“……”
薛玉霄:“……你听我狡辩。”
裴饮雪的目光在封面停了停,问:“下面是什么?”
他伸出手,将第一本拿开,下面整整齐齐的密戏图排在一起,写着《残红落花》、《服散狎玩记》、《十三艳雄》……
这封面就有些不堪入目了。
薛玉霄脸颊滚烫,咽了咽口水,道:“我可以解释。”
裴饮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道:“我就说你学到很坏的东西了,被我抓现行。我还以为妻主仍旧是木头一块,怎么一不留神,木头上都要开花了。”
薛玉霄解释道:“我不过是好奇。”
裴饮雪顿了顿,道:“我也好奇。”
“你也……你……啊?”薛玉霄当场愣住,见裴郎略微低头,露出红透了的耳尖,可爱得有些过了头。她莫名感觉喉咙拔干,急需喝口水润一润,就胡乱拿了一本书,凑到裴饮雪身边钻进被子,贴着他翻开一页。
崔明珠寻来的书都是珍品。
里面居然还有很连贯的故事情节,很符合幻想的人物设定。譬如说女主乃是天上的神仙下凡,男主是一条在山涧里修行的精怪,因为天地阴阳之气错乱,两人修行出了岔子……不得已纠缠在了一起。
字面上的“纠缠”在了一起。
画工精湛细致,比起那些“形意派”,这位画师似乎更为写实。薛玉霄翻得很慢,她时不时悄悄飘去看裴饮雪一眼,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书上。
翻到一半,已是心如擂鼓。薛玉霄口中的干涩愈发明显,她默默握住了裴饮雪的手,对方被碰到时仓促地下意识躲避,发觉是她才停下,被紧紧地握住。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薛玉霄摸到他掌心焐热的薄汗,低声问,“你紧张什么?”
裴郎不看她,一点点往被子里面缩。
薛玉霄一把将他拉出来,不允许他逃走,手臂环过裴郎的腰,掌心抵在他右侧的榻上,圈着他问:“画上的小郎君是条蛇妖,这蛇还……挺长的。”
裴饮雪喉结滚动,眼睫急促地微颤,他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还好。”
薛玉霄被这评价逗笑了,她贴到裴郎滚烫的脸颊边,说:“他还会用信子呢,蛇信一定冰冰凉凉的。你是不是一样的?”
她蹭了蹭裴饮雪的唇。
裴饮雪不敢看她。他此刻有些懊悔抓住现行了,薛玉霄坏得太快了,他根本招架不住,声音不由得变得很小:“我不会用。”
薛玉霄把密戏图拉过来,说:“那……好好学学。我们多看几本。”
然而三四本下去,薛玉霄都没找到所谓的体外避孕手段,倒是在箱底发现了一个构造很奇特的东西。她抵着下颔对着木箱沉思,说:“这个是不是书上写的,保护郎君贞洁的东西。”
裴饮雪不敢接话,缩回去扭头装睡。
薛玉霄戳了戳他,小声道:“戴上了还真的要锁啊?”
裴饮雪捂住了耳朵。
“大齐折磨小郎君的方式还不少。”她低声嘀咕,“没想到这方面发展很快……真的有人戴吗?”
裴饮雪蠕动到了床榻内侧,最边缘的角落。
身后传来薛玉霄翻箱倒柜,把这一箱子可怕东西暂时藏起来的动静。不多时,她又重新爬上来,从后面抱住他,说:“今天是不是吓着你了?这一日下来太累了……等我学明白,我们……可以试一试吧。”
她的手很不凑巧,碰到了裴饮雪身上的朱砂。他的守身砂就点在腰腹之间,手指压下去,粗粝的朱砂质感就微微摩擦着衣衫。他浑身僵硬,拢住她的掌心,声音微哑:“抱就抱,不要动。”
薛玉霄在他白皙的后颈上轻轻咬了一口,满意地闭眼:“才没动呢,是你一会儿不要爬起来偷偷动,被我抓住的话,下场可是很凄惨的。”
裴饮雪:“……”
她完全……变得很坏了……
万马齐喑究可哀(1)
第69章
裴饮雪肌肤微凉,抱起来却很柔软,此刻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搂抱着,就像一只被要挟了的、被迫让人圈在怀里的小动物,就算想要逃跑也有心无力。
“强迫”他的感觉格外迷人。薛玉霄抱得很舒服,抵在他肩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到睡醒时,已经过了晌午。
因她在宫中待了一夜,这才睡着,薛泽姝在午饭时都没有让人去惊扰她,还嘱咐太平园管事为她留了食物。
薛玉霄醒来,睡前被扣在怀里的裴郎已经悄无声息地逃离现场。她起身梳洗更衣,侍奴上前给她系上香囊和环佩,举止恭谨。薛玉霄便问:“裴郎去哪儿了?”
侍奴答:“郎君洗了衣服,又去配了熏衣的香料。”
衣饰香料自然有太平园的侍奴濯洗搭配,其实并不需要他动手。裴饮雪一贯只关注薛玉霄的穿着,对自己的却不上心。有什么衣服要裴郎亲自洗,还谨慎地熏好香?
薛玉霄微微挑眉,大约猜到了点什么,脑海中蓦然浮现某人悄悄爬起来“乱动”的画面。他竟然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等裴饮雪回来,倒要好好看看他是不是把嘴唇都咬破了。
侍奴为她整理好衣冠,旋即退后。
薛玉霄没有立即去寻他,想着该将入宫发生之事与母亲商议一番,便向太平园主院走去。
接连几日落了雪,石板上勤加打扫,扫出一条僻静狭窄的小路,两侧堆叠着两寸厚的、蓬松洁白的雪花。冬日的冷气随着呼吸,一点点抽进肺腑中,令人的思绪格外清晰。
檐廊下没有雪,院中的却还没有化。几个还是少年形貌的侍奴被拉过去打雪仗——始作俑者果然是崔七。
七郎穿着厚冬装,雪白的兔绒围在脖颈上。这年纪的男孩最好动,不像女孩有分寸,打起来更为莽撞,下手冲动,没轻没重,比起玩闹简直更像打架。崔七随和,从不生气,所以被几个侍奴联手摁进蓬松的雪堆里,但他也并非病弱之流,一翻身就把最顶上的一个少年摁回去,不过很快又被他们打倒,塞得浑身上下都是碎雪。
他玩性很大,爬起来就追,根本没有半分世家公子的矜持稳重。然而此刻太平园的侍奴都看见少主过来,顿时声色一变,收敛举止,一派恭顺地站定了。只有七郎没发现,被突然站住的玩伴撞了一下,扑通一声——
埋头倒在薛玉霄面前的厚雪里。
薛玉霄愣了愣,看着雪地里一只奶白的毛绒团子拱了拱,他猛地抬起头,将脸上的雪一把扫去,埋怨地道:“干嘛啊你们……”
话音未落,他抬头看见正前方的薛玉霄。
她衣着整齐,走过来连腰间的环佩都没有响得太过,只发出一两声“叮当”的脆鸣,行动从容。崔锦章看着她,本来就冻得有点发红的脸颊立刻热烫起来,他爬起来仓促地抖掉雪花,像小狗一样甩头,但发梢还是被濡得湿湿的,微小的冰晶被他呼气的温度在空中融散。
薛玉霄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笑,她掩饰般地敛了敛唇角,还是没收住眼底的笑意:“你姐呢?真是没有人管你了。”
崔锦章把脖子里塞的雪都扫出来,抖在地上。他解开最顶端的一个扣子,向地面连连拍打,脖颈底下都冻红了。他道:“白天在园里用了午饭就出去了,说是晚饭回来。就算她在也不管我的,活着还是高兴最重要。”
薛玉霄帮他拂去肩上雪花,说:“你姐也一样不可靠。”不过转念一想,她至少真的辛辛苦苦地搜集了一些床榻读物,便又改口,“只可靠那么一点点。”
崔锦章看着她的脸,问:“也?”
“……呃……”
“我才没有不可靠呢。”崔锦章发觉她一时失言,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他搓了搓冰凉的手,把领口上的扣子重新系上,忽然想起什么,鬼鬼祟祟地朝周围看了一圈,走近半步,低声道,“裴哥哥呢?”
“他?他在挑选熏衣的香料。”
崔锦章长出一口气,对裴饮雪的敬怕之情一览无余。他拉着薛玉霄坐下,就坐在才扫过雪的檐廊外台阶上。崔七看了周围的人一圈,见到薛玉霄一露面,那些侍奴都本本分分地各司其职去了,顶多偷瞄两眼,生怕在少主面前印象不佳,这才小声开口:“我有事要跟你说。”
薛玉霄见他神色严肃,便也端正道:“你讲。”
“要是以后……我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的以后。你厌倦了官场,卸甲归田,会一直待在京兆吗?会不会去其他地方,会不会想要四处周游?”他问。
薛玉霄对这个问题感觉到很迷茫。她有些难以分辨对方的意图,更不知道“以后”这样一个时间前提,究竟会持续多久。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他小小年纪,怎么会假设那么久远的事情?
但她还是思考片刻,答道:“也许会的。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崔锦章却仿佛无视了“很久”这样的字眼,他的手有点紧张地摩挲着膝盖上的衣饰花纹,认真道:“那你可以和我去吗?”
薛玉霄:“……什么?”
崔锦章却马上不说了。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他穿了一双便于行走的靴子,冬靴上绣着银色丝线密密织成的兰草,上面全都是细细碎碎的雪花、灰尘,还有一点点泥土。他垂着眼睛,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觉得、我觉得……你应该有事情要跟我讲的。”
薛玉霄更迷茫了。她墨眉微蹙,屈指抵着下颔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什么,道:“好像是有一件……你上回跟我说的防身之物,一遇到火就会炸开的那种粉末。虽然你说不能外传,但我确实需要,想问问你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愿用别的来换。”
崔锦章先是眉峰一挑,猛地抬头看她,但听到后半句之后,脸上的期待顿时消散无踪,他木着脸“哦”了一声,又垂下头,这张清俊秀致、极少有愁事萦绕的脸,居然很明显地浮现出一种惆怅之色。
他道:“……你不用换的。我想你是为了大事才取用,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问你要不要、悄悄告诉你的。”
薛玉霄道:“这不影响你师门的规矩么?”
崔锦章叹了口气,说:“我师门才几个人啊,你不要说是我给的,保守秘密就够了。”
薛玉霄还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意料之外的轻松。她诚恳谢道:“七郎,你是心中有大爱之人,我不会拿它去办坏事。你放心。”
崔锦章没有立刻点头。他先是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大爱”,随后又用力地拿掌心搓了搓脸,让脸颊上乍冷之后过于炽热的温度降下来,吸了口气,忽然说:“三姐姐。”
“嗯?”
“我喜欢你。”
他的语气其实很平常。
就像是寻常的雪飘落,轻轻地坠在地上,像是冬日里一缕再正常无比的冷风拂过衣袖,熹微的日光映照在身上……就像是嫩芽在春天从土里破土而出、伸展腰肢,一切都太平常、太自然不过了。
就像是问薛玉霄:“你有没有吃饭?”几乎一样的语气。
正因为这样的语气,薛玉霄险些没反应过来。她欲开口的言辞猛地停滞在喉间,变得迟滞、沉凝、一片虚无。
北风掠过崔锦章额头上的碎发。
他的发冠束得很整齐,打闹后溜出来的薄薄碎发沾着额角的微汗。白皙的脖颈还残留着没有抖落下去的细小冰晶,随着交谈,洇成一个浅浅的水痕。
明明是腊月,七郎身上却好似不停得冒着蒸腾的热意。他太有活力、太过滚烫了。
两人之间寂静了片刻。直到薛玉霄终于体悟出他说了什么,怔愣着问:“你……你,认真说的吗?”
“是。”崔锦章捧着脸颊,看向自己的脚下,没有看她,“我说话都是很认真的,你不要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看见你的时候,我就会心跳得很厉害,我想、我想贴得你近一点,我想跟你说话,三姐姐……不,薛婵娟,你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是不太明白。”
“你心里只有裴哥哥。”他道,“你心里没有我。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好朋友、或者好朋友的弟弟,我知道的。”
薛玉霄默认了。
崔锦章用手捂了捂眼睛,重新睁开,好像把什么东西憋回去了。他道:“虽然我说喜欢你,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志向。我还是会到处周游,会离开京兆,去各种地方行医、见识风土人情。我不会留在你身边,薛婵娟……我不会留在你身边。”
薛玉霄道:“你的志向在天地之间,帮过我的忙已经很多。”
崔锦章转头看了看她。
他的眼睛那样清明澄澈,如同潺潺溪水。他如此地赤诚真切,没有半分藏匿和掩饰。但他的眼角还是红红的,也许是刚才跌进雪里一时进了沙子。
“我不会嫁给你,你也不能娶我。”崔锦章说,“但我还是……在某一刹那,某一个电光石火的刹那,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我想要一辈子都能见到你……”
薛玉霄沉默片刻,说:“可是,只能见到我。这有什么意思?七郎,你终生向往自由,如果被抬进宅院里困居一片红墙之中,才是命运对于自由者的凌迟。你应该要一直快乐下去。”
崔锦章从地上捡起了一个小木棍,在雪上划来划去。他道:“你要是一个江湖侠客就好了……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薛玉霄忽然生出一些无由来的愧疚感,哪怕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他本该喜欢上的就是一个江湖侠客,而她集万千宠爱的背后,却干系着一个家族的兴盛和衰落、士族与皇权的彼此制衡,她无法潇洒地一走了之,更何况,她心里有裴饮雪。
崔锦章缓缓吐出一口气,又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我想要你做什么。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不后悔……要是一直憋在心里,有朝一日离开京兆,我一定会后悔莫及。既然你只把我当朋友,那我们就……就一直当好朋友。即便不能同行,我愿与你终生为友……好吗?”
他说完这些话,还十分谨慎地、试探地问薛玉霄的意思。
薛玉霄叹息道:“七郎,人遇到令自己内心烦忧的人事物,应该即刻抽身,眼不见则心不烦……”
她劝了半句,崔锦章的眼眶便瞬间红了。他压抑再三,终究还是没忍住,突然起身撞进她怀里,把一身从容、衣着不乱的薛氏少主推倒进雪地里,抓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喊道:“薛婵娟!你有没有心啊!”
薛玉霄一时不好还手,满头簪钗都缀上了残雪,她握住崔七的手臂:“……我是真心为你考虑……”
“你不是!”他大声反驳,气得想咬她一口,但怒到一半,望着她的眼睛又怔愣地呆住了,他的眼睫垂下来,被泪水沾得黏连在一起,突然哽咽了一下,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薛玉霄才要扶他起来,就被崔七抱住大哭。他哭得抽抽搭搭的,连其他人都惊动了。
薛玉霄手足无措,连忙安慰,听到声音出来的薛明严立在门槛外,不知道前因后果,命侍奴给两人整理衣着,开口道:“三妹,你多大了还欺负人家?要让着小郎君。”
薛玉霄顾不上解释,先顺了顺崔锦章的背,把手帕递给他,随后才回头对二哥道:“我真的没有欺负他。”
崔锦章缓过来,声音沙哑,语带哽咽地告状:“薛二哥哥,她就是欺负我了!”
薛玉霄:“……”
薛明严走了过来,用责怪的眼神看了看薛玉霄,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两下,哄小孩似得拉住崔七:“二哥哥帮你报仇了,她是不是跟你玩没让着你啊?”
崔锦章看了看手帕,没舍得用,拿手背擦掉脸颊上的泪痕。他居然真吃这一套,嘀咕道:“她什么都不答应我。”
薛明严:“你要霄儿答应你什么?”
崔锦章卡了一下:“……她说不想跟我玩了。”
薛明严看过去。
薛玉霄没想到他还有这么能随机应变的时候,叹道:“冤,实在是冤。”
薛明严轻声说:“你这么个为官作宰的娘子,还跟我们小郎君置气。七郎顶多爱吃点东西,要什么你不能给?”
薛玉霄只好道:“我怎么会不答应七郎,我也愿意跟你终生为友。”
崔锦章盯着她:“真的吗?你不会因为……所以就再也不跟我说话了吧?”
薛玉霄说:“真的。”
两人打了一圈哑谜,薛明严都没完全听懂。他的目光在三妹身上顿了顿,又看了看崔七,满肚子的怀疑和问号。不过薛明严倒没有直接问,只是说:“母亲还说等你醒了去见她,你们商量正事呢。怎么弄一身雪?”
崔锦章后退半步,躲在薛明严身后,把自己藏起来。
“没事。我不小心摔倒了。”薛玉霄随手整理了两下,“母亲不会介意的。我去见她了,你看着点七郎别让在外面玩了,他们这么大的男孩子逞凶斗狠,最容易出事故。”
“小郎只有嫁了人才安分点。”薛明严笑道,“你去吧。对了,裴师弟呢?”
崔锦章缩得更严实了。
“有点小事,一会儿快晚饭的时候应当能过来。”薛玉霄边走边答,转入主院去见母亲了。
薛玉霄将她跟谢馥说的话告诉母亲,两人谈了一会儿朝政。天色将晚,腊月三十的灯笼将园子映照得如同白昼,月光皎洁,红霞满地,众人一起用晚饭,连在外头不知道哪儿跑了一天的崔明珠都提前回来。
院外有管事在给侍从们发放年节的赏钱。
这顿饭格外丰盛,正宴过了,薛司空回去休息,男眷们重新组了一局,到内帷屏风里去吃。
裴饮雪在岳母面前,自然处处注意形象,注意力都放在照顾薛玉霄上,并没怎么好好吃饭。二哥一过来叫他,薛玉霄便低声道:“你陪他们去吃点东西,别饿着。”
裴饮雪先是点头,随后忽然问:“你跟崔七怎么了?”
薛玉霄怔了一下:“……你看得出来?”
裴饮雪道:“你们平日里说话都是正常模样,怎么今天他一过来你就假装吃得很用心?我从没见你吃得那么认真过。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争执,生了点气?”
薛玉霄欲言又止,无奈道:“是有点争执,但没有生气。”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侍从屏风内走出来,把一碟挑好刺的鱼肉放在两人面前,旁边附一字条。
裴饮雪看了她一眼,在薛玉霄的注视下伸手打开,见到上面写着:
“此鲂色香味俱全,不输那日的莼菜羹。今日莽撞失言,(涂黑了一块)别不理我。”
旁边还画了一只大哭的小狗。
裴饮雪眉峰微挑,轻声道:“你脾气这么好,他还能说出让你不想理会的话,他说什么了?”
薛玉霄道:“……说了怕你吃不下饭,快去吧。”
裴饮雪放下字条,道:“不是大事就饶过他吧。”旋即跟着侍奴进入屏风之内。
太平园的男眷虽然不多,但算上亲戚客人,以及在二门内操持做事的管事夫郎,还有如意园的几个管事,数目还是不算太少的。主人单独坐在一起,家仆们在下面摆桌设宴,一直到子时方散。
裴饮雪提前回来,他在廊外散了散身上沾着的酒水味道,进入室内。除夕的蜡烛到处都点着,进了门才发觉薛玉霄并没有睡,也没有更衣。
她坐在窗前,随手拿着一枚棋子,在他下了一半的残局上轻轻叩动,敲出“叮”的轻响。
裴饮雪脱下外衣,走过来坐在她对面:“许是今天睡得时间太过,现下还没有困?如今已是三更天了。”
三更为子时。薛玉霄神色微动,道:“我在等一件事……打过更了吗?”
裴饮雪道:“今天是除夕,太平园上夜的人都领了赏钱,园中大概松散些,稍迟了一点。”
每逢大节,都是容易偷鸡摸狗的时候。薛司空治家虽严,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后院的事儿不归她管,一概暂由薛明严操持。薛二哥虽然很有本事,但他守寡治家本就身受诟病,所以并不特别严苛,这种程度的松散是允许范围内的。
薛玉霄点了点头,说:“我等一等三更的梆锣声。”
裴饮雪并不多问,陪着她等。
暖炉上的香燃了片刻,大约七八分钟后,窗外响起打更人梆子和铜锣交替的声音。薛玉霄神色一松,起身关窗,伸手抽出腰带,低声道:“看来要明日了。”
“什么事?”裴饮雪问。
“是……”
还没来得及说,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十分急促的脚步声,轻甲碰撞,刀兵在鞘中摩擦。声音停在门前,一人扑通一声跪下,提声禀道:“少主!萧将军传信请军府所有人前往议事,家主那边也有人去请了!”
是韦青燕的声音。
薛玉霄呼吸一滞,她重新系上腰带,从墙壁上随手取下佩剑,只来得及接过裴饮雪递来的披风,边走边披在肩上,吩咐道:“去牵马。”
“是。”
……
在除夕的二更末,放鹿园的宴会也逐渐散去了。
前来参宴的都是琅琊王氏的亲眷,众人歇后,王珩在室内服侍母亲服药。
王丞相上次生了一点小病,因她素日操心太过,总不见好。王珩久病成医,精神尚佳,所以在她身前尽孝。
就在王秀即将歇下时,外面传来急促地叩门声,一个衣着匆促的凤阁官员手捧急报,几乎是栽倒般地冲到丞相面前,双手举起:“大人——”
王秀神色一紧,取出信报,展开匆促地读了一遍。
她的手指缓慢扣紧纸张,说:“萧妙收到的消息?”
“是。萧将军收到军报后,立即传递给凤阁,请丞相以及三司九卿前往军府。”
三司即为司徒、司空、司马。大司马也就是太尉,此乃东齐最高的军事领袖,目前空置。
王秀又问:“可曾呈递给陛下?”
“已有人前去了。”
王秀点头。她披上衣服,伸手整理了一下衣带,攥着军报走出两步,刚跨出门槛,突然急咳起来。
王珩上前递过手帕。丞相以手帕掩唇,胸腔响起雷鸣般的震动,随后呕出一口心血,紧紧地闭上了眼,将头晕目眩从脑海中清除出去,指节重重地压进纸上,好半晌才重新抬首,神色冷峻沉默地走了出去。
上面写着:
“鲜卑三皇女驱骑兵铁浮屠犯徐州,徐州牧王赜弃城而逃。”
万马齐喑究可哀(2)
第70章
徐州牧,王赜。
牧为“管理”之意。此为徐州最高的地方长官,其出身于琅琊王氏,是王丞相的表妹、王珩的表姨母。为人平庸老实,事事小心,虽不能担当大事,但因为出身地位的缘故,被中正官举为州牧……她的政绩一直平平,十几年来没有什么变化。
但对于一个地方官员来说,政绩平平已经足够让自己安稳度日了。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个年节、这个寒冷的冬日,停战了这么多年的北方游牧部落会重新集结,率领着铁骑快马进犯徐州。或许是她们已经将曾经的战利品享用消化殆尽,或许是东齐的动静令鲜卑部落首领感到不安……总之,区区八百的鲜卑骑兵,就攻破了徐州城城门。
徐州牧不战而逃,从州牧府邸翻墙而走,如今踪迹全无。地方官兵甚至没有对敌,丢盔弃甲,掉头就跑,让敌人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徐州城。
鲜卑最大的一个部落自称为“夏”,自从东胡鲜卑的各个部落叛汉之后,北方之地的政权更迭频繁,此起彼伏。如今最大的“夏国”整合了数个其他部落,夏国三皇女拓跋婴,骁勇善战,是一位常胜将军,她攻破徐州城,对繁华的琅琊、清河、以及萧将军老家所在的兰陵虎视眈眈。
这几个郡都是大族的扎根之地,已经经历过一次迁都的士族,再也忍受不了南渡之耻。此事一旦传开,等到天明,必然会天下震动。
薛玉霄在军府门前遇到了李清愁。
李清愁显然是仓促中被叫起来的。她的长发随便束了一个高马尾,耳畔留有几缕碎发,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披风。她翻身下马,亲手接过侍从手里的提灯,迎上薛玉霄与她同行,边走边道:“是什么事?你知道么?”
薛玉霄是司空大人的女儿,将军将消息传递给三司时,或许会透露更多。
“战事。”薛玉霄简要回答。
李清愁很快意识到能够让萧将军连夜召集军府众人的事情,便只有战事。她心弦一紧,两人的步伐都不由得更急促了一些,共同入内议事。
堂内灯火已明,萧妙、桓成凤两位将军坐在席上,上首为丞相留了位置。她们没有将皇帝放在第一位上,而是先将此事报与三司。不多时,三司九卿陆续有人到来,军府的都尉、掾属,入内归席,尽皆神色紧张。
萧妙按捺着性子,一直等到王丞相与薛司空到来,起身拱手行了个礼,让丞相坐上首,这才开口道:“徐州城丢了。”
这区区五个字,让场上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徐州城后,就是富庶的各大士族所在之郡,那里的百姓为数不少,囤积的粮食、丝绸,不可胜数。如果失去这块土地,东齐的半只臂膀都会被斩断,恐怕只能向鲜卑东胡之族俯首称臣了。
一时间无人说话,数道目光汇集在萧将军身上。
萧妙继续说:“州牧跑了,这消息是临近的清河郡郡守派人发回的。那里的官兵没有与之接战,听到铁蹄之声就望风而逃,举城投降。”
“州牧弃城而逃,置百姓于不顾,当斩。”薛泽姝道,“下通缉令。此乃逃犯,无论她逃到哪里,都要誓杀不赦。”
这是王秀的表妹。王秀听见这句话,没有阻止,只是沉默地喝了一口茶。
“这些年我们对垒鲜卑的战事,几乎没有一次胜利。”军府的一位军谋掾开口道,“地方官兵没有交战之心。别说守城了,看见铁骑带来的滚滚尘烟都吓得腿软,别说是地方,就是平日里威风的军府十六卫赶赴战场,也有为数不少的军士会被骑兵威名吓破胆。”
她说得没错。
段妍段凤将就在场内,却没有出言反驳。
京卫在很大程度上是最精锐、装备最好的一批。但她们负责皇城安定,负责陪都及周边情况,其实很少真正上战场,缺少实战历练。近些年十六卫的要职又被士族视为清贵镀金之地,尸位素餐者众。
“西军可以发兵。”萧妙道。
“西军驻扎西宁州,一旦撤回,匈奴立刻就会发现。”一直沉吟的桓成凤开口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提议……就让十六卫府去,让军府动身,夺回徐州城。”
十六卫府共有一万六千余人。虽不能倾巢而出,但连同将军、都尉的近卫亲军,共同组建队伍,也有两万人可以出征。鲜卑各族虽然战力强悍,但部落分散,久未统一,拓跋婴所带的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这怎么可以?”袁芳拓皱眉问道,“各家女郎不少在京卫任职,桓成凤,你要她们也去?”
桓成凤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可以吗?”
袁芳拓气息一滞,道:“贵族女子没有上过战场,只会耽误了大事。”
“袁府卿。”桓成凤叫她的官职,“你是怕耽误了大事,还是怕各家塞进来的懦妇不堪使用,在战场上像王赜那样弃兵而逃,被军令斩杀,丢掉性命?”
袁芳拓道:“不敢说是怕这些后辈丢掉性命,只是怕误了你们军府的急情。”
此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桓成凤闻言便笑,扭头看了看军府众人,里面有不少的士族女只是挂了个闲职、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此刻被她的目光扫视,全都低头屏息、不发一言。
桓成凤又看向下方的李清愁、李芙蓉二人,两位伯主勇猛无双,是天赐奇将,而她和萧妙的女儿虽然不及,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她转头看向薛玉霄,薛玉霄新封将军,坐在桓成凤的手边。
“玉霄,你说此事可不可行?”她直接问。
薛玉霄道:“西军在西宁州、桓军在福州,千里之远,如何救火?而地方军数目不够,我们必然要率军而援。我觉得……将军所言甚佳,就让十六卫去,既然是精锐,那就做精锐该做的事情。”
“好!如果有懦弱不堪、贻误军机之人,当如何?”
薛玉霄淡淡道:“所有逃兵,由监斩官斩之。”
“好!”桓成凤又赞一声,视线路过袁芳拓,拱手请王秀裁决,“请丞相拟旨吧!”
王秀没有动,只问:“谁为监斩官?”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
在古代战争里,军中会有一支特别的队伍,名为“督战军”,专门斩杀临阵脱逃之兵。督战军在列队的后方,如果在众军冲锋时有人掉头,就会被督战军当场杀死。不过在很多时候,这种“脏活儿”极其难以进行,如果威慑不够,就会顿时内乱、造成反扑,而且督战军之首——也就是“监斩官”,也会常常被其他将领敬而远之,甚至暗中记恨。
王秀问到这里,李清愁见众人沉默,顿时起身开口:“卑职愿当此任。”
她一起身,李芙蓉也要起身,被大司农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这次的“监斩”,是有可能会杀贵族的。如果铁面无私,回京之后必然受到多家的蓄意为难,如果处事不公,则军士必反之。绝对不是一件能得到好处的事情。
桓成凤正要点头,身侧的薛玉霄突兀道:“你不为先锋,为何要屈居后方?实在宝珠蒙尘啊。”
李清愁道:“我必处事公允,不分贵贱,违者斩之。如果没有监斩官,军队根本无法冲锋向前——据我所知,地方驻扎的军士极其贪婪,每场战役必须先许以赏钱,打仗时杀了一人,便会立即切下左耳回头邀功,如果将赏钱散入阵中,众人便会不顾战事,纷纷哄抢,可想而知,这样的军队能打出什么胜仗?”
这都是李清愁前几年亲眼所见。
薛玉霄道:“请定战伯为左先锋、勇武伯为右先锋。监斩之事,薛某愿领之。”
定战是李清愁的封号,勇武则是李芙蓉受封之号。
众人闻言微怔,都看向上首。王秀轻咳一声,没有说话。薛泽姝却扬唇微笑,道:“难不成有人会来找我的麻烦?袁芳拓,要是你家晚辈被我女儿斩之,你可会哭嚎哀叫,与我势不两立?”
袁芳拓冷道:“不至于眼光短浅至此。只要让薛小将军别公报私仇便是。”
薛泽姝哈哈大笑,环视四周,看了看下方坐在军府席位上、却浑身抖如筛糠的几人。定战伯出身不高,哪怕她公正无私,她们其实并不十分害怕,自然有办法让李清愁寸步难行。
然而薛玉霄却不同。她是爱臣、是勇将,是薛氏嫡女。她在检籍土断时就已经遭到过数次地方暗杀,依旧毫发无损,功成名就,这个人对于京兆士族女郎来说,就像是笼罩在头顶上的一层阴云,完全是“别人家的孩子”,令人畏惧。
薛司空的目光扫来时,忽然有一人俯首磕头,开口道:“下官才疏学浅、不堪率领卫府,向将军请辞。”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也突然随之俯首请辞,还没出征,就当着众人的面做了逃兵。
薛玉霄打了个哈欠,支着下颔望去,轻轻道:“趁我还未佩剑便请辞,过于狡猾啊。说出这种话,不仅会让人失望,还会让你们——还有你们的名姓,都跟着颜面扫地。”
她看了一眼请辞的数人,伸手指了指段妍,道:“段凤将,你的顶头上司请辞了,还不接印?”
段妍恍然抬首,见到两位将军、三司九卿的注视。她身为寒门庶族,众人对这句话竟无异议,段妍心中狂跳,走上前双手伸出,那名在左武卫府作威作福的贵族居然真的解下官印绶带交给了她。
桓成凤没有再看下去,继续催促道:“丞相,这下可以拟旨了吧?”
王秀道:“户部负责发兵的后勤,司农卿,粮草运送……”
李静瑶道:“我们李氏的两个女儿都上了战场,丞相还怕我藏私不成?”
王秀轻轻点头,命丞相长史拟旨。就在此时,军府外亮起辉煌仪仗,在随侍的宫灯之下,谢馥踏入堂内,对王秀道:“王司徒太过操劳了,忘了没有朕的玺印,光是凤阁尚书令之印,还不足以通行天下。”
众人起身行礼。
在场的不是军功在身,就是位高权重,只要不是有事请求皇帝,平素相见都不必行跪拜之礼,不过起身拱手而已。
王秀面色平静,只是唇色有些发白,看起来精神并不那么好:“待臣拟成,再请陛下过目决断。”
“是么?”谢馥看向四周,“你们所商议的要事,何曾将朕算在其中。各位贤臣为了大齐江山殚精竭虑、舍生忘死,只是全然忘却了询问朕的意见。你们要调动京兆卫府,让十六卫往徐州,若等丞相拟好旨意,朕恐怕连一句话也不必说,只要垂首盖印吧?”
王秀确实作此想。
只要凤阁通过此事,有士族和百官的压力。谢馥很难强硬地拒绝。
王秀不想给皇帝商议周旋的余地。
但皇帝在军府中也不是没有耳目,譬如她人还未至,就知道众人要调用十六卫府。在众人商议的时候,已经有人派侍从传递消息。
“十六卫府不可擅动。”谢馥道,“要是再出了一年前的乱子,京郊有匪贼造反,可有第二个如薛三那样的娘子未卜先知、协助卫府镇乱?”
她坐在王秀身畔,看了一眼薛玉霄,很快收回视线,“丞相……还有两位将军,不如另择他法吧。”
“京中有紫微卫守护宫闱,陛下何须畏惧。”王秀道。
“朕非畏惧。”谢馥道,“紫微卫不过千人,守护宫闱日夜交替,已无人手,何况整个京兆。”
“臣会为京兆留六千人驻守。”王秀继续说,“其余一万众,并三位将军的亲军、都尉亲卫,以及军府麾下,共两万五千余人,前往收回徐州。”
谢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转而道:“我们与鲜卑部族之战,胜者百中无一,军士常常逃窜。这跟剿匪不同,剿匪是安内,兵将尚且没有畏惧之心,但对外,特别是与‘夏’之战,自朕登基起,未听闻有胜绩。”
王秀说:“陛下,难道鱼刺梗阻在喉,我等含血而咽,就再也不食鱼了吗?”
谢馥道:“丞相难道不知道胜率渺茫?大齐已非昔日之齐!江山只余半壁,朕还不想让它葬送在朕的手里。”
王秀答:“陛下稳坐陪都,不见血光,有何惧哉?”
她凝视这个年轻的帝王。这是她和薛泽姝亲自选择的“明主”,然而在那个风雨幽晦、波澜不断的时候,当年的谢不悔却全然不是这套说辞,在先帝的朝堂上、在群臣的审视下,皇女谢不悔公然反驳了先帝的“议和”之策。
但那时,东齐的败绩才刚刚开始。
谢馥沉默片刻,道:“朕已经不想再因为战败而议和了。我们免除战役,与民休息,跟夏谈一谈条件,换回徐州,这才是上策。”
李静瑶看了一眼下方的两个李氏晚辈,回首道:“若是议和容易,确实比发兵更加俭省。”
王秀不语。
她难道不知道议和更为“俭省”?举战从来都是百姓之苦,然而——拓跋婴为什么会在这个冬日率兵攻城?就是因为她们尝到了太多、太多战争的甜头,一旦有需要就会随时回头咬东齐一口,从这半壁江山上撕下一块肉来。
无论是文化、经济、人口,还是更多的钱粮,对于她们来说都太过诱人了。议和,这不过是把肉送到狼的嘴里,换取一时的苟活。
王丞相不语,众人一时心思各异,只有薛泽姝双眉紧蹙,将要起身开口。在薛司空开口前,反而是军府席位间响起一声长叹。
薛玉霄伸手给自己倒茶,看向谢馥,道:“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啊?”
谢馥面色一紧,被她诘问得一时无言,半晌道:“薛玉霄,你没有听明白我说什么吗?你是剿灭了水匪,但两者并不相同。军士面对鲜卑,士气首先便落下一截,不可能……极难取胜。”
她本想说不可能的。
薛玉霄道:“那就请陛下亲征,将象征着天女的大旗镇在战局后方,让每一个人、每一把刀,都能看见凤凰纛旓的图案,我不信有皇帝督战,她们谁敢后退半步!若有之,臣替陛下杀。”
谢馥哑然失语。
这的确是一件非常好的解决方案。
即便皇帝与世家共掌天下,但在名义上,肩负着“皇帝”这两个字的人,在普通平民百姓、军士官兵的心里,就是天下之主,是凤凰转世,是贵不可言的主宰。谁敢退到皇帝的纛旓后面去,连祖宗都会从坟里爬出来大骂。
薛玉霄望着她道:“如果陛下愿意提振士气,亲征徐州,臣愿为陛下亲卫,但凡有险境,必守于陛下身前,效死无悔。”
谢馥扣住桌案一角,手指绷得青白一片。她面色沉凝,半晌才道:“玉霄,你这是逼我吗?”
薛玉霄道:“您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在她奉命检籍之前,谢馥曾经许诺过,不会再阻拦军府征北、收复失地的意图。
谢馥久久不言,良久后忽然起身,跟随行内侍道:“把玉玺交给王丞相,你们自己盖。”说罢便拂袖而去,没有再停留。
皇帝离开后,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李清愁不由得看向薛玉霄,低声道:“别说,还真是个好办法。”
薛玉霄道:“是啊。真是个好办法……绝没有比这个更提振士气的了。可惜陛下不可能去徐州。我开口提及,不过是想要开窗先破门罢了。”
李清愁无奈一笑:“你这破门之法,真是吓了我一跳。”
万马齐喑究可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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