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别有洞天,视野开阔敞亮,蓝绿清透玉石阶梯从两侧往上延展,一阶高于一阶,在中间交汇,形成首座。
桑白咬牙,在那道直直朝着他而来的璇玑剑气之中,差点腿软。
可很奇怪,这道凌厉的剑气却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是转瞬即逝。
不是云晃。
桑白皱眉,鸦羽长睫在眼底扫出小片月牙阴影,桑白压着眉,抬头,正对上殿中座首投过来的目光。
漫不经心的、冷淡的,像是冬日的风与雪。
桑白一怔,瞳孔急促紧缩,倒映出眼中青衣白发的天门师祖。
那人身形颀长,锦绣青衣直裾,灵线绘就暗色雀鸟云纹,在袖袍间若隐若现,剑眉狭眸,潺潺春水流动,鼻若悬胆,眉如黛色远山,薄唇微勾,散漫不羁,慵懒至极。
那是一张……和青雀一模一样的脸。
那只清逍境主在一千年前,在琼瑶仙境,从巨蟒血口下救出的小灵雀。
那个总粘着他缠着他跟在他身后,吵着囔着要给他酿天下第一酒的小少年。
那个总是和清逍大师兄一天一吵架三天一打架的清逍境小弟子。
小九惊奇出声:“他头发怎么,全白了?!”
桑白视线落到恭敬向青雀行礼的徐慕青身上,联想起刚才那道绝对来自于云晃的璇玑剑气,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青雀示意地朝徐慕青点头,苍白劲瘦的手指不知觉捏紧青色酒杯,青筋浮现,仰头喉结滚动,近乎是仓促地喝下一口酒。
殿中鸦雀无声,众人屏气凝神,不敢置信传闻中白发青衣天门师祖会参加这一届的拜师大会。
五百年前,在云鹤仙尊一剑之下,动荡不堪,修士人人惶惶不安,尤其是曾与清逍境交好的众修仙门派,唯恐仙尊怒火降生己身。
天门,作为清逍境羽翼下的大门派,更是如此。
所有人都以为天门也会步清逍境后尘,谁知曾经清逍境最小的弟子,竟在当时凭一己之力,与仙尊立下赌约,生生受十三道璇玑剑气,保下天门,也成了如今白发青衣的天门师祖。
“这是青雀师祖?!他为什么也来收徒?”
一众仙家弟子又震惊又激动。
他们离那个风云变幻、天才纵横的百年前太远,清逍境、云鹤仙尊、青衣、璇玑神剑……英雄与人物都在云烟红尘中编排流传,延变为如今少年们所钟爱的,话本里的神话。
众人纷纷仰头憧憬地看向高座上的人,自然无人注意到桑白的反应,只有殿前几位真君神色莫测,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天门宗主云霄真人坐于青雀右座,神色沉肃正气,收回探向桑白的目光,表情疑惑,殿中那凡人虽然能登上仙梯,说明仙缘不浅,可毕竟是区区凡人,何至于让天门如此兴师动众?
莫非……
云霄轻抚胡须,眼睛一眯:“师祖您这是,想收徒弟了?”
徐慕青抬眸,看向青雀。
青雀手指一顿,放下酒盏,轻笑一声,眉目风流,袖袍一甩,从座位上起身,声音懒洋洋的,借着灵力清晰地传遍殿中每一个角落。
“我近日出关,思涯峰委实太冷清了些,恰巧今日拜师大会,我就想着,何不如养个弟子玩玩?”
一句话就像滴入油锅里的一滴水,瞬间沸腾起来。
仙家弟子们表情激动,都忍不住朝殿前挤去,企图让殿首之人能看清自己。
一时间人头攒动,云霄从继承宗门之位这百年,第一次看到仙家弟子们不顾矜持,争先恐后挤来挤去。
殊不知,都是徒劳。
人家早就定了要收之人。
云霄叹气,心情十分复杂,忍不住抬眼再次看向桑白。
众人向前挤动,自热而然,大殿后方空旷起来,站在这一片莹润蓝绿空间中的白衣青年,便显得格外瞩目起来。
青年低着头,三千青丝顺着皎皎月色垂落,像是穿越无数行云流水的时光,来到此届人间。
似乎是察觉到云霄的目光,那人微微偏头,抬眼看来。
云霄怔然,一瞬间竟仿佛像是回到幼年,抬起头,再一次看见,百年前那位高高在上云端漫步的白衣仙人。
徐慕青皱眉,疑惑地低低唤他:“师尊?”
云霄回过神来,再看去时,桑白已经收回目光,垂眸,面无表情。
小九盯着座首上的白发青衣,在脑子里催促着桑白快走,愤恨握拳:“白白,你当年就不该救他!青雀现在居然是云晃的人!那道剑气一定认出你了,咱们快走,不能等到云晃赶来!”
璇玑剑气、徐慕青……
桑白道:“现在跑什么跑?我现在杀不了云晃,难道还不能杀了青雀?”
就在一人一统交谈之间,青雀脚点虚空,不紧不慢踏着灵气,袖间云纹流动,那其间灵雀便跟着动起来,于衣袍间飞舞,磅礴的灵力凝聚成一条庞大的灵蛇,朝殿中蹿去。
一众仙门弟子表情一凝,迅速朝两侧分开,下意识顺着灵蛇巨影看去。
灵蛇将他们分开后,朝着一个人蹿去,飞到一半,像是突然碰撞到虚空屏障,舌头狰狞地上扬,发出一声消音的“怦”,转瞬间溢散成雪白的雾。
众仙门弟子:“!!”
青雀并不恼,伸手接住一点细霜,神色追忆,像怀念,又像痛苦。
清逍境不下雪,这是连非修仙界的凡人都知道的铁律,千万年来从不改变。
可是青雀见过清逍境的雪。
那一日,他酿了新酒,穿着绣娘专门为他绣的雀鸟青衣,兴致冲冲跑向懒洋洋坐靠于桃树下,撑着下巴看人舞剑的清逍境主。
青雀蹲下来,眼巴巴地把白绿色的酒器递给桑白。
桑白眨眨眼,轻笑一声,接过酒器,伸手一扬,高举过头顶。
仙人仰头,琼浆玉露流入口中,桑白砸吧砸吧嘴,眯着眼睛喟叹一声:“要是用初雪所化之水,那一定更好喝!”
清逍境,是不下雪的。
桑白有些遗憾。
青雀闻言,表情有些失落,又立马振作起来,凑近桑白,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就去青丘外的雪原,为师尊取来雪水!”
已是青年模样的清逍大师兄依旧一身白衣褐鞘,轻挽剑花,收剑,朝这边走来,正好听到两人的对话。
云晃看到青雀凑着桑白越来越近,挑眉,抬手,食指中指并拢,动作熟练地抵住青雀的额头,然后毫不留情往后一推,淡淡道:“别凑师尊这么近。”都要压到人了。
青雀吃痛,一下子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可恶的大师兄!
听到云晃的话,青雀气愤不已,立马手脚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爽到直囔云晃大名:“陆云晃!师尊也是我的师尊!凭啥不让我靠近!我就要我就要!”
说着青雀就想过来扑倒桑白,就被一道磅礴的灵力给柔软地推开。
桑白唇角轻勾,懒得管,就看着这两师兄弟打闹。
青雀瞪云晃一眼,不甘心,又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又飞出去、又爬起来、又飞出去……
如此几次之后,青雀咬牙,想到什么,眼前一亮,立马化成一只小灵雀,“咻”得一声就蹿过来,落到桑白肩膀上。
小灵雀梳梳羽尾,得意洋洋地瞅云晃一眼。
云晃扶额,表情无奈,抚袖,取下剑鞘放到一旁,落座于桑白旁侧,片刻后,云晃唇角微动:“师尊是想看雪吗?”
桑白漫不经心看他一眼:“怎么?”
来到这修仙界千年,桑白之名,虽早响彻整个九州四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实际上,迫于规则所限,他只出过青丘三次。
云晃抬头,去看树干上的花枝,去看花枝上的天空,他轻轻靠近了桑白一些。
“师尊所愿,亦是弟子所愿。”
坐而论道,于是起而行之。
不久后,云晃就去北极冰原的最深处,历经万险,取来世间最冷的一滴水。
云晃满身重伤回青丘那一日,温暖与寒冷、花树与霜雪、春景与冬景在那一天纷纷同时降临清逍境。
青雀抱着从雪地上捡起的桃花枝,急匆匆地跑向桑白洞府外,激动地又跳又蹦,大声囔囔。
“师尊!师尊!下雪了!——”
屋檐下琉璃灯盏发出微弱的光芒,桑白一推开门,满天的风雪就夹着红枫,吹动楼阁前的经幡,呼啸着从衣袍间灌风而过。
桑白伸出手,手心冰凉,就接住了这千百间的第一场雪。
云晃站到那株压雪的千年桃树下,双手抱剑,忍着脏腑内的疼痛,靠着树干,抬眼,静静注视着桑白出来。
长衫皎皎,眉眼懒懒。
桑白动动手指,雪顺着手腕滑入袖中,桑白抬眼,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雪景。
小九在脑中囔囔感慨:“好漂亮……”
桑白点点头:“嗯。”
璇玑剑离开青丘数日后,再一次感应到桑白的出现,便开始抑制不住地振动起来。
云晃轻笑,伸手压住剑身,脸色有些失血过多的苍白,眉目却飞扬恣意,嗓音哑哑:“嘘,小点声。”
那一天,云晃没有看雪,桑白没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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