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消散,大殿之后那道影影绰绰的白影逐渐清晰起来,众仙家弟子纷纷看去。


    一袭皎皎白衫。


    ——是先前那位,乘负霜而上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摸不准此人的身份。


    青雀顺着分开的人流走到桑白面前,停在半米开外,道:“我看你,生得好看,极合我眼缘,这样吧,你不如拜入我门下,陪陪我这孤寡老人?”


    正在和小九交流的桑白突然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一抬头,就发现众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桑白没听清青雀说了什么,疑惑道:“啥玩意?”


    小九磕磕绊绊,万分不确定道:“他、他说、他说他要,收你为徒弟?!”


    桑白的眉头慢慢皱起来。


    青雀神色倨傲,声音逐渐冷了下来,巨大的灵气威压铺展开,反问他:“怎么,不愿意?”


    四下哗然,众位仙家弟子立马目光“咻咻咻”地从青雀转移到桑白身上,蹙着眉,上上下下打量此人,企图从蛛丝马迹里寻找出能让天门师祖破例收徒的特殊之处。


    可越看,众人表情越不解。


    那白衣人虽仙姿玉容,如栽于枝头的一束花苞,让人轻易联想起春日饱和的盛景。


    可与这仙人似的面孔截然相反的是,那人脚步虚浮,脸色苍白,看不出一丝天地灵气,死水一样,沉沉似霾。


    横着看竖着看,都是铁板钉钉的凡人啊!


    徐慕青眉头一蹙,不忍心桑白以一己凡人之躯直面天门师祖的灵压,便想上前为其求情,就被云霄一把拉住。


    徐慕青回头,表情不解:“师尊?”


    云霄真人摇摇头:“师祖自有考量,不会伤及无辜。”


    这凡人既然能破灵蛇,怎会是简单之辈?自己这弟子还是心肠太软,见不得一点不公。


    殿堂之后,桑白看着眼前的白发青衣。


    青雀也静静地看着他。


    静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涌动。


    小九在脑子里不停囔囔:“白白快跑!这青雀肯定居心叵测,既然和云晃借盟,现在肯定是想借着收白白你为徒的名义,把你暂时困在天门!”


    桑白启唇:“好啊。”


    “好的好的!那咱们快走……”小九话还没说完,就见桑白上前一步,靠近青雀。


    桑白微微歪头,眼神明亮,表情懵懂又惊喜,语调克制着上扬:“师、师尊?”


    别人听不出来,小九却明明白白从中听出毫不掩饰的恶意,后知后觉意识到桑白那句“好啊”是对青雀所说。


    青雀身体一僵,衣袖下手指克制不住地抽动,带动小弧度云纹流动。


    桑白又唤他一声:“师尊?”


    青雀闭了闭眼,点点头,浑身冰冷的气势陡然散去,天门师祖目光扫过四周,唇角漾起一如既往的笑意,视线重新落回桑白身上,眼睛微眯,看起来心情颇好。


    “那就随为师回思涯峰!”


    话音一落,青衣卷风而起。


    众仙家弟子再次看去,后殿之中,哪里还有人。


    殿中片刻安静之后,议论声四起,失望震惊者有之、愤愤难平者有之,但更多的人,还是疑惑不解,摸不清这是何意。


    凡人和天门师祖?


    连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


    云霄真人将一众弟子震惊不解的反应收入眼中,确认比自己更夸张之后,满意一笑。


    云霄真人轻咳一声,见仙门弟子纷纷看向自己,才眯着眼睛,声音扩散至整个拜师殿:“仙缘有别,诸位不必失落。”


    “开天门秘境,起拜师礼!”


    声如洪钟,惊醒沉溺于未知情绪中的诸位仙道天骄,秘境自脚底下升起,青光乍现,一时间,少年们脸上犹疑退去,神色逐渐坚定,陷入秘境之中。


    数不清的木牌在拜师殿上空旋转晃动起来,每一块木牌,都是天门一位真人传下来的修仙之术。


    他们或游历在外追寻长生、或潜心修炼闭关山中、或早已羽化归去身死道消,可这木牌凝聚着天门,乃至更久远之前,铭刻着每一位真人的心血与造诣。


    一脉相承,薪火相传。


    修仙一道得以生生不息。


    从千百年前那位云端漫步的仙人开始,从未离去。


    天门千峰齐立,被簇拥在中心高高伫立的烟紫山峰,云雾缭绕聚集,不见山顶、不见日月、不见春秋,名为思涯。


    身后,熟悉的气息自拜师峰涌动,桑白踏下云舟,心念一动,遥遥看去一眼。


    青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把折扇,手腕一甩,画着艳色花枝的扇面就铺展开来,遮住半张脸。


    与此同时,数不尽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汇聚。


    桑白抬眼,无形的屏障在思涯峰上空行成,灵鸟绕行,空气逆流,万声齐熄。


    这道屏障,竟是直接把思涯峰与外界隔断!


    小九立马尖叫:“青雀果然要对白白你图谋不轨!!”


    桑白垂眸,掩于衣袖下的手指微弯,磅礴且暗含杀意的灵气于雪白的指尖凝聚。


    桑白偏头,看向青雀。


    青雀苍白着一张脸,胸腔振动,一口鲜血染红折扇,青衣师祖面无表情地抚掉唇角鲜血,合上折扇,对上桑白的目光,弯弯唇,发出的声音像是从破烂的风箱里拉扯而出。


    嘶哑,缓慢,而悲伤。


    他唤:“……师尊。”


    灵气滞停,桑白手指一顿。


    小九缓缓地在脑子里打出一个问号。


    这是什么展开?


    桑白低头,语气跟着诚惶诚恐起来:“仙、仙长,这是何意?”


    青雀看着他,字正腔圆地又喊一声:“师尊。”


    桑白嘴角一抽,实在不想和他演什么师徒重逢相认的戏码,不解抬眸:“我乃人间鲁国公府嫡幼子,相士说我有仙缘,来此寻道,实在不认识仙长口中的,所谓师尊。”


    到最后,桑白的语气冷淡得,堪称冷漠。


    青雀看着桑白,良久沉默不语。


    白发青衣的天门师祖认命般地闭闭眼,无声叹息于唇齿间流动:“既然如此,是在下逾越,我见小友与我师尊面容神似,不由追忆往昔,失礼了。”


    桑白抿唇,摇摇头:“无事。”


    “小友与我有缘,我有东西相赠。”青雀引桑白到一株梨花树下,雪似的花瓣一层覆一层,盖于树下石桌上,青雀轻抚衣袖,扫尽花瓣。


    花瓣散落满地。


    待桑白落座后,青雀弯腰,青衣转袖,他伸手,从花树下,取出一坛尘封多年的美酒来。


    桑白吸吸鼻子,馥郁的酒香混合着梨花,若有似无地传来。


    这是,碎星漏。


    传闻,天门师祖已近百年未从酿过酒。


    青雀将仙酿倒入瓷白的酒盏之中,轻笑:“这酒,叫碎星漏,我酿过千千万万种酒,师尊独爱它,从此,我就只酿碎星漏。”


    桑白点头,手执酒盏,唇瓣碰上瓷杯,轻抿一口。


    一瞬间,唇齿留香。


    初雪、花枝、月色……都被酿成酒香,在此氤氲。


    和百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桑白垂眸:“很美味。”


    “这五百年,我从不相信师尊已去。”青雀顿了顿,盯着桑白:“如果……小友以后碰见我家师尊,记得告诉他,他的小弟子在等他。”


    他判出师门,却护住了清逍三千弟子,传承着本应覆灭于神剑之下的无上仙术,并一如既往地酿着那人最爱喝的酒。


    桑白隐约明白了什么,放下酒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声音冷淡:“仙长还是,自己去和他说比较好。”


    背叛,即使再多理由,也是背叛。


    他的复活,与之有关。


    那他的三次死亡,也与之有关。


    青雀眼睫颤动,片刻后,从袖中乾坤袋里取出一个紫木檀盒,盒上金色蛟龙栩栩如生,似要随时冲破束缚,冲向云霄。


    桑白眉心一跳:“——这是?”


    青雀手指颤抖,缓缓拨开盒锁。


    白光乍现,露出盒中放着的东西来。


    盒子左边,放着一只小小的药瓶。


    盒子右边,放着一条洁白无瑕的白尾,令人心惊的是,那尾毛边缘之处,有细密针脚的痕迹,不难看出,是从衣料上拆卸而下。


    “这药……”青雀陡然失声,看到桑白的反应,脑子一懵,手指颤抖,下意识带着颤音唤道:


    “师尊?!”


    一阵令人心悸的疼痛从桑白心脏深处火速窜入四肢百骸,桑白死死压着眉弓,绷着背,冷汗滑过脸际,控制不住地靠着梨花树干,压抑着浑身抖动战栗。


    有什么比死亡更疼痛?


    如果有——


    那就是,再死一次。


    云晃复活他时,由于残魂不足,他的身体一直处于静置状态,桑白本身是感受不到疼痛,但是当看到那条断尾的那一刻,几乎是瞬间,那些令残留在身体里的,令人头痛欲裂的记忆与疼痛,就被乍然唤醒。


    疼——


    疼、疼、疼!


    白尾被一双手活生生扯断,一寸寸血肉分离,毛发牵扯拉丝,随着皮肉脱落。


    在尾巴与身体彻底断离的那一刻,无尽海的角落里,爆发出了人类所能发出的,最惨烈、最凄厉、最绝望的嘶叫。


    这嘶叫声穿透冰冷的宫殿,在深海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海域回荡,穿透平静的海面,在人世间的每一处欢声笑语里回荡,穿透冷峻的群山与青峰,穿透无尽的烟霞,穿透厚厚的云层,在天上人间的上空惊飞神鸟,久久回荡。


    无数的人们听到了这嘶叫声。


    他们惊讶、疑惑、好奇,于是开始各式各样的猜测,有荒诞的、猎奇的、充满恶意的、同情的……可他们绝对不会有人想到、永远不会想到……


    “师尊,抓到你了。”


    思涯峰上空,陡然出现一道白影,熟悉的冰冷嗓音带着诡异的笑意,借着磅礴的灵力,传入桑白耳中!


    那人轻轻一抬手,峰顶屏障宛如一张薄纸,瞬间被狠狠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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