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晃猛地从梦中惊醒,从床铺上坐起,窗外冷风灌入屋内,他仿佛仍然身处于那个火光中的雨夜。


    幼小的他被娘亲藏在装着水的木桶里,匿于水中的窒息,耳廓里凄厉的惨叫与鼻息间腥臭的血气交织在一起,年幼的他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叫,瞳孔里流出无助的眼泪。


    惊惧、愤怒、悲伤通通从心底奔涌而出,宛如一张巨大的黑手拽着人陷入痛苦与仇恨的泥沼之中。


    云晃满头大汗,闭着眼,剑眉微蹙,下意识按住床头放着的璇玑剑,手指收紧,青筋鼓起。


    片刻后,云晃回过神来。


    是梦……他现在,是青丘清逍境的大师兄,师尊的大弟子,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毫无依仗的,只能躲在水桶里的弱小孩童。


    “青雀……这么关心咱们小云朵?果然是师兄弟情深。”


    室外传来一如既往慵懒的声线,带着丝丝不可察的笑意。


    小云朵……


    云晃仿佛被烫到一般,耳廓一红,立马放下璇玑,在床上端正地坐好。


    紧接着,门被从外推开,风雪咧咧灌入屋内,桑白蹙眉,捏了个小法决,挡住溢进来的冷意。


    青雀小心翼翼地端着汤药,听到桑白的话,表情一黑,非常不爽地骂骂咧咧:“谁和陆云晃师兄弟情深了!我就是,就是……”


    云晃长眉一扬,反问:“就是?”


    青雀哽了一下,把汤药重重放到云晃床边,横眉冷对扫云晃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就是看你傻不拉叽的,带着一身伤从冰原回来,还装得没事人一样,让你逞强,现在好了吧,病死你!”


    青雀说着说着,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用千年灵草熬的汤药,突然有点后悔。


    对啊,病死了陆云晃,师尊就是他一个人的了啊!


    桑白无奈,蜷起手指,敲青雀脑袋一下,又毫不留情敲卧床的病患一下。


    青雀立马捂住脑袋,活宝似地哇哇大叫。


    云晃端起汤药,满脸无辜地抬头看着桑白,敲青雀就可以了,敲他干嘛?


    桑白扫云晃一眼,抚袖落座于一旁藤椅,手指懒洋洋撑着下颚,嗓音淡淡:“私出青丘,私改天时,罚你伤好后,扫雪三日。”


    责罚不轻不重地落下,云晃不大在意,他盯着桑白,期待地问:“那师尊,见到雪,开心吗?”


    桑白没有直接回他,目光在云晃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扑捉到青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局促,轻笑:“很漂亮。”


    清逍境三千弟子都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惊叹欢呼,不知道是那位弟子说漏了嘴,一传十十传百,从青丘十九境到仙云十四州,再到九州四海天上人间,渐渐流传出一段“千里送雪”的师徒佳话。


    伤好后,一大早,云晃背着褐色璇玑剑鞘,拿着扫帚扫雪。


    剑修一身黑色劲装,长发高束,宛如一把锋利的剑刃,锋芒毕露,遇雪尤清,在皑皑白雪中分外醒目。


    桑白披着白毛鹤氅,推开门,万千琉璃灯盏于风雪中晃动,他紧了紧鹤氅,抬眼望去,远山覆雪,雪地上的黑色人影进入眼帘。


    拿着扫帚的剑修,不像是拿着清扫工具,倒像是拿着本命神剑,生生把扫雪,扫出了练剑的气势。


    听到动静,云晃转过身来,头发丝上落了白色雪花,像点点滴滴的糖,黑衣青年一张脸在白雪映衬下,温暖又明亮。


    云晃看到桑白,愣了片刻,然后拿着扫把急匆匆地跑到楼阁下,琉璃灯盏下,桑白朝他一笑。


    云晃呐呐道:“师尊——”


    然而,就在他抬头的那一刻,一道巨大的裂痕从天际裂开,宛如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绽开。


    那道裂痕越来越大,越来越醒目。


    顷刻间就一寸寸把空间撕裂成支离破碎的碎片。


    云晃一愣,瞳孔放大,心脏剧烈地跳动,伴随血液泵涌,一股巨大的恐慌与惊惧击中了云晃,视线中楼阁上那道白影越来越模糊,像是要和这道裂痕一起,彻底破碎。


    云晃感受到一阵阵悲伤与痛苦,他张口:


    “师尊——”


    呼喊穿透风雪,在空旷的雪景中回荡。


    云晃死死咬着牙,由于过于用力,鲜血从唇肉上滴落,云晃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拼命催促自己,可那道白影消失得更快!


    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啊陆云晃!!


    他朝前跑去,五指收缩,想要拼命抓住什么。


    最后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白色衣角。


    幻境在一瞬间消失。


    没有皑皑白雪的冬景、没有烟霞如雾的桃树、没有人间之外的清逍境,有的只是一片破败的红土,嶙峋的怪石,与空中黄沙飞舞。


    满目苍痍。


    云晃摔倒在地,玉冠滑落在侧,束发的朱红发带隐入黑发中。


    云晃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黑色衣袍,一点点褪色,直至变成沾着点点血色的白衣,久久无话。


    桑白走过来,垂眸,抬脚,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留情踢一脚云晃侧腰。


    云晃依然没动,朱红发带落于红土之上。


    桑白神色不耐:“死了?”


    云晃突然伸手,五指抓住桑白的脚腕,用力一扯,把人带倒在地,桑白凝眉,立马警惕地反掐住云晃的手腕。


    眸底闪过一丝戾气,云晃欺身压在桑白身上,俯身,唇擦过桑白的耳廓,嗓音嘶哑:“师尊又何必,戳破我的梦境?”


    桑白嗤笑,秘境之中,两人修为被压制到同等水平,无论云晃是想杀他,还是锢住他,都是做梦。


    桑白曲腿狠狠顶开云晃钳制着他的腿,伸手一把将人推开,站起来,手指轻理衣袖,额际碎发滑落,侧脸皎洁清冷。


    宛如天空高悬的皓月。


    桑白垂眸观察四周,只问:“美梦?”


    云晃看着桑白起身,张开双手完完全全躺在红土黄沙之中,侧腰白玉撞击碎石,发出一清脆的“铛”声。


    那胸口血迹衬着朱红腰带,像是绽放于心口的红梅,连同雪白长衣一起,被黄沙染脏。


    云晃神色冰冷:“噩梦。”


    桑白蹲下身,抬手,一截带着红痕的手腕从白色衣袖中探出,白皙修长的五指收拢,一把掐住云晃的脖颈,迫使云晃仰起脖颈,手指一点点收紧,掐着人脖颈,将人整个人提了起来!


    桑白勾唇:“是噩梦,那还不愿醒来?”


    窒息感——


    云晃像是早就习惯这种疼痛,表情竟没有一丝痛苦,狭长凤眸微垂,眼睛里一点点充血,压抑又邪妄,盯着桑白。


    桑白眉心一皱。


    要不是云晃脸部开始充血,手脚在窒息感中控制不住地疯狂抽动,他都怀疑这人失去了痛感。


    云晃抬手,抓住桑白的手腕。


    桑白移动视线。


    云晃艰难地勾出一抹笑,眼神阴鸷,手掌用力狠狠一扭,差点将桑白的手腕生生折断,恐怖的痛感席来,桑白松手,把云晃狠狠扔到地上。


    白衣剑修满身是伤,低头轻笑一声,他于红土中爬起。


    明明白衣圣洁,他却像是于血泊中诞生的恶魔。


    桑白扶住手腕,不动声色于手中凝聚锋利的刀刃。


    就在两人要打起来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席来,黄沙遮天蔽日,在天空中倒卷,红色尘埃满天飞扬。


    “呜——”


    明明是宛如小儿啼哭的脆弱叫声,一双冒着血光的猩红竖瞳却于空中出现,森冷嗜血,与此同时,一条巨大的紫色蛇尾直直朝桑白拍来!


    啼蛇!


    电光火石间,桑白急速转身退开几步,手中刀刃瞬间迎向蛇尾,却只于尾端处,擦出不痛不痒的血痕。


    黄沙之中,巨兽露出真身。


    三足三脚,青紫白三色交杂,鳞片锋利冰冷,身有十丈,竖瞳冰冷地扫过蛇尾上的擦痕,张开血口,獠牙锋利,朝着两人蹿来!


    小九惊恐:“这是守护秘境的大妖!”


    守护上古秘境的大妖,被注入秘境主人的全部修为,就是两人全盛时期,在此领域内都不一定能打赢,何况现在,两人修为都被秘境压制。


    云晃上前,一把抓住桑白的手腕。


    桑白回眸,狂风卷动黑发,有一缕冰凉的发丝恰好抚过剑修的脸侧。


    带来痒和细密的刺痛。


    云晃收紧手指,璇玑剑出鞘,拉着桑白踏上剑身,璇玑剑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激烈争鸣一声,迅速载着两人逃命。


    啼蛇竖瞳闪烁,发出凄厉的啼声。


    蛇尾一拍红土,瞬间天地振动,正在第一重秘境试炼的弟子们感到到一阵摇晃,立即手持法宝,警惕四周。


    “怎么回事?”


    红衣少女凝眉,心有所感看向一方:“你们,有听到什么叫声吗?”


    还未等众人猜出结果,青光一闪,青雀出现在森林之中,开启阵法,视线扫过四周,冷声催促:“走!”


    众人疑惑,但见青雀表情沉重,瞬间明白事态严重,修仙一途,生死难测,这是各仙家都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弟子们神情严肃,纷纷踏入阵法之中。


    红衣少女在将要踏离秘境的最后一秒,突然回头,脑中不知为何,就浮现出先前那道白影。


    而这边,黄沙卷起,啼蛇朝着两人追来。


    桑白抽开云晃抓他的手,视线从一遍一遍的黄沙怪石到手腕处的红痕,以及云晃发际飘过来的,落在他腕间的朱红发带。


    桑白抬手,白皙手指抓住红色发带。


    头皮刺痛,云晃回头。


    狭长的凤眸对上桑白冰冷的眼,桑白笑,眼尾平直,在云晃平静的注视中悻悻然地松开手,提醒:“我们在绕圈。”


    云晃勾唇,发问:“师尊不怕吗?”


    诡异的啼叫声越来越近,云晃动作利落,率先跳下剑身,桑白跟着跳下,发问:“怕什么?啼蛇,还是死?”


    云晃沉默片刻,良久一笑。


    “也是,师尊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话落,云晃手持璇玑,朱红发带于狂风中飞扬,眉眼凛然,转身,迎上啼蛇。


    可谁知,冲至眼前的巨蛇突然一声啼叫,绕开云晃,三足微曲,以一种完全臣服的姿势跪倒在桑白身前。


    啼蛇高高的头颅缓缓垂下,乖乖收敛獠牙,叩于红土之上,一声厚重的叩首,扬起四侧的尘土。


    桑白一跃,白袍偏转,跳上白色蛇头。


    蛇头重新抬起,猩红竖瞳阴冷嗜血,盯着云晃。


    云晃仰起头,微微眯着眼睛,神色压抑着疯狂,嗓音暗哑:“师尊,现在不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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