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白觉得自己一直在下坠,周身景色不断变化,云晃却宛如一道残影一样消失殆尽。
桑白不断地下坠,直到坠入一株不烬木之上,视野之中,天光大亮,不烬木赤枝叶青,整树树枝轻盈又温柔,将昔日的主人接了个满怀。
树枝粗壮,这株不烬木足足有数十米高,桑白低头,古树蓊郁,万花齐放,无数楼阁琼宇林立,仿若仙境。
这是五百前的清逍,一砖一瓦、一树一花,连空气间的花香,耳际清亮的鹤鸣,都分毫不差。
小九惊讶道:“这是……?”
桑白从不烬木树上跳落,宽大白袍转袖,落于地上,他感受着内心深处的指引,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他垂眸给小九解答疑惑:“没猜错的话,云晃,用第三条断尾做阵眼。”桑白顿了顿,才说道:“在如今堪称贫瘠之地的废土青丘上,造了一处清逍幻境。”
小九眨眨眼睛,不解道:“天命之子倒底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桑白轻笑:“或许上古灵兽的血肉,能让这幻境更加真实也说不定。”
说话间,内心深处断尾的共鸣逐渐稳定下来,桑白停住脚步,抬起头,视野中,是一株数十米的桃花树,繁花堆雪,桃花如云似雾堆于枝头。
是那株为璇玑开智的桃树。
也是那株桑白常年饮醉所栖的桃树。
一树烟霞中,桑白抬起手,折断一截繁盛的花枝。
熟悉的疼痛从桑白微颤的指尖渗透进手臂,然后顺着侧腰争先恐后地窜入脊骨里,整个幻境开始支离破碎,化作无数道白光,注入桑白的脊骨之中。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吹落桃花花瓣,飘扬至空中,转瞬间化作飞舞的雪花。
飘扬的雪花中,桑白察觉到身后迫近的危险,手中花枝凝成冰雪长剑,袖袍宛如白鹤转脚,剑指白衣剑修心口。
琼楼玉宇于剑光间烟消云散,桃树也顷刻间化作挂雪琼枝,一切云蒸霞蔚的烟霞粉绿,在破裂的裂隙处演变成茫茫无际的广阔冰原。
大雪纷飞,呵气成冰。
剑尖抵在云晃的心口中,云晃手死死抓住冰剑锋利的剑刃,剑刃刺破血肉,滴到云晃雪白锦靴之上。
云晃低头,沉默地看着冰剑抵在他心口,脊骨和手心的疼痛疯狂交替,他却像感受不到一般,眼尾血红,勾出浅浅笑意:“师尊,一把冰剑怎么能杀我呢?”
璇玑剑争鸣一声,应声而出,恰如一道璀璨流光,现于云晃手中。
白衣剑修松开紧握冰剑的手,他仍微微笑着,脚步一抬,坚定地朝前一步。
“噗呲”一声,冰剑携带一身寒气,破开皮肉,刺入胸腔之中,鲜血顺着剑身流出血肉,然后鲜血染红白衫。
小九愣住了,在桑白脑子里疯狂尖叫:“啊啊啊啊啊天命之子倒底要干什么?!”
杀掉云晃,明明是他们任务中不可缺少的一项,可真到了这一刻,小九却感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与恐惧。
桑白手未松一分,耐心等待云晃的下文。
像是早已料到桑白的反应,云晃瘪瘪嘴,难得有些孩子气,他抬起手,把璇玑剑递给桑白,轻笑:“区区一把冰剑,怎能杀我?”
他神色恍惚,“这百年间,一切虚假而荒诞。百年前,我呈剑让师尊杀我,好让我这不孝子去见陆家满门,师尊不肯,如今我违背天道,师尊终于肯了,那师尊,便用这璇玑赐我一死可好?”
桑白养他一身正骨,教他何为正邪,何为对错,何为爱恨,他怎么能去恨自己的师尊呢?他怎么能去爱自己的师尊呢?
一切有错,最错在于自己。
错于他独活于世,错于他爱恨不清,他在无尽的痛苦中苦苦挣扎,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谁,可某一天,他心通天地,窥得一线天机。
原来,是天道自私,视人若蝼蚁,把玩观赏,他控制不住恨,总有隐约的声音日复一日诱导他蛊惑他,杀、杀、杀,杀掉桑白,无尽的黑影抓着他的四肢,逼他做出行动。
他控制不住爱,总又一次次从杀意中惊醒,心痛如绞。
他控制不住啊,倒不如一死了之,爱恨具消。把命还给他,把爱还给他,把恨还给他。他早该死的,死在那场大火中。
小九听到云晃的话,瞬间炸毛,声音惊恐道:“天命之子居然察觉到了天道的存在?!!”
“笨蛋小九,怎么现在才发现啊?”桑白低头,不再理会小九大呼小叫,看着手中冰剑被云晃轻易振碎。
冰剑显然杀不了云晃仙体,只于剑修胸口处留下一个深深的血窟窿,鲜血不知疲倦地从中涌出,看着格外骇人。
白衣剑修把剑递到桑白手中,桑白垂眸,染血的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手握住璇玑剑柄,剑柄上的流云纹路激动不已,在他手心兴奋地流动。
云晃带着桑白的手,指骨如铁,把一身皎洁霜华的璇玑剑刺入血窟窿之中。
“噗呲——”
璇玑剑身贯穿剑修整个胸膛。
他也如愿将桑白拥进怀中。
天上人间云端之上,沉寂五百年的虚轮圣钟再一次发出震耳欲聋的钟响,钟声沉重,一声过后,又是一声。
数百名白衣弟子负剑从殿内跑出,无数白鹤从白云间飞出,弟子们内心振动,纷纷架鹤朝东南而去。
虚轮圣钟的声音,从天上人间,传入仙云十四府,传入天门山巅,传入九州四海凡人间,最后抵达九渊之下的魔界。
虚轮圣钟每响一次,便是有仙人正在离去,世间仅有一位仙尊,钟为何响起两声?
霜婴捏碎手中的酒器,手指颤抖,座下众魔族也听到这钟声,纷纷抬起头,惊疑过后,便是巨大的欢喜,他们正要议论庆祝,却见座首魔尊一脸煞气,面无表情甩袍离去。
有眼尖的魔族看见,那动作竟然是慌乱而仓促的。
至于离去的方向,好像是东南殿?
天门山巅。
云霄真人正在演武场看众弟子练剑,骤闻浑然天成的天际钟声,云霄的表情先是不解,第二声后,云霄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不久前那被青雀收为弟子的,与百年前清逍境主极为相似的白衣少年,恍然大悟。
诸位弟子都曾听闻过虚轮圣钟的传闻,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面面相觑,朝着天际看去,好奇地围住云霄。
话本里的故事在这钟声中,似乎离这群少年少女不再遥远。
无数上一辈的仙道大家们都在这两声钟鸣中品出前因后果,忍不住纷纷唏嘘,回忆起那些过往与追寻。
笔上散人执着笔,看着手中依旧未画全的清逍境主昔日画像,忍不住叹息一声,看来,那个千百年前的故事,总算是,落下了帷幕。
久违的系统电子音在桑白耳边冷冰冰响起。
【世界修复完成。】
【请执行员选择天道之力转移者。】
桑白抿唇,缓缓念出一个名字:“徐慕青。”
飘摇动荡的小世界中,生于爱长于爱的天门大师兄,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选定成功,执行员即将脱离该世界,倒计时开始——】
【十。】
云晃像是察觉到什么,看着虚空中的一点,视线慢慢聚焦,他从胸腔里咳出一口鲜血,蹭了蹭桑白的脖颈,动作温和又粗暴地禁锢住桑白的腰,手指青筋暴起,仿佛要把他揉进血骨里。
他突然低声问桑白:“要离开了吗?”
桑白如以往每一次离开小世界一样,感受着身体与世界的脱离,可这一次很奇怪,比脱离感更清晰的,是那温热的血,颤抖的手,和自由意志的对抗与挣脱。
桑白难得对所谓的天命之子产生些许兴趣,不过这兴致不大,马上便消失于完成任务脱离世界的无趣之中。
云晃双手紧紧环抱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戾气:“天命也好,法则也罢,倘若你不属于这个世界,那我便寻你而去。”
他曾无数次接近死亡,每一次桑白断尾,每一次桑白生尾,刻骨铭心,撕心裂肺,他随他痛苦而痛苦,他随他嘶叫而嘶叫,他随他死去而死去,极致的爱与恨,在这日复一日的纠缠中滋长生息,甚至能够填补其带来的,心上的巨大豁口。
可没有那一次,比这一次更痛苦,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桑白在离开他,在一点点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三、二、一。】
桑白抬手,身体在系统音中逐渐变得透明,一点点化作虚无的雪白流光,像是融入这清逍境的大雪,无声无息地消弥。
一只青色的灵雀突然飞过来,恋恋不舍地围着雪光转圈,时不时发出细细的鸟啾声。
【脱离成功!】
化作虚光离去时,桑白于空中垂眸,遥望雪原。
大雪纷飞,冰原之上,血泊之中,白衣剑修骤然失去支撑物,摔倒在地。
璇玑剑贯穿他的胸膛,他却用剑,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双膝跪于冰原血泊中,鲜血在冰原上蜿蜒成溪流,缓缓流淌,若一枝红梅绽于雪中。
剑修气息奄奄,抬起手,试图抓住桑白弥散后的的一缕光亮。
染血苍白的手悬于空中,唯有呼啸的风和雪在指缝中穿过。
血泊中的人突然抬起头,视线宛如一把被熔断的剑,明明是死亡,却如岩浆滚烫,疯狂缱绻。
他张口,用尽最后的生命说道。
“我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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