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白松开绿芽树枝,青色雀鸟扑打着翅膀,急急用丹色鸟喙衔住绿枝,重新飞回桑白肩头,像寻得什么心仪的玩具,爪子专注地玩着绿芽。
云晃定神看着雀鸟,隐约觉得眼熟,桑白看他一眼,懒洋洋地问他:“也觉得像青雀的原形?”
云晃内心本有疑虑,在桑白发问后,反而散去不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桑白抬起手,靠近云晃。
骤然的靠近让云晃不可察觉地一僵,全身肌肉都紧绷在一起。
桑白勾唇,摘下落于少年发间的一片树叶扔掉,淡声提醒:“有一片树叶。”
剑修有些窘迫地低下头,那片被摘下的树叶被风一吹,往云晃身后飘去,他不知为何,手鬼使神差地往后一抓,那片树叶便被抓入手心之中。
有点凉,叶片之上,仿佛还残留着桑白的余温。
云晃反应过来后,表情顿时一慌,下意识看向桑白,眼神闪烁,张口想要解释:“师尊——”
“张开手。”
云晃眼神茫然,问:“什么?”
桑白难得耐心重复:“张开手。”
手心中的凉意变成细密的痒意,像是一把细小的刷子,轻轻扇动手心。
云晃后知后觉,抬起手,五指张开。
一只。
两只。
十只。
……
莹润的白、剔透的蓝、鲜艳的红……无数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从云晃手中飞舞而出,争先恐后地扑向光线之中。
朦胧的绿意与光线的尘埃中,无数蝴蝶在他们上空飞舞旋转,云晃抬起头,神思恍惚,心脏鼓噪,砰砰直跳,快要从身体里跳动而出。
母亲曾说过,人死后,会化作蝴蝶,蝴蝶是长生天的信使,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便会化作飞舞的蝴蝶,跨越长生天永无止境雪,来到人间,回来看他。
剑修没有偏爱,如果有,蝴蝶便算一份。
云晃闭了闭眼,才克制住内心的震颤,佯装无事地自然问道:“师尊,怎突然带回一群蝴蝶?”
桑白静静看他,将少年隐秘的心思全部尽收眼底,才懒洋洋道:“前方有一处灵泉,恰遇一群蝴蝶,似要飞走,想你喜欢蝴蝶,便带回来了。”
全当是,还你一场雪。
云晃惊讶:“灵泉?”
被业火一折腾,云晃出了不少汗,骤闻灵泉二字,云晃顿时觉得自己脏得不能更脏,自己脏还好,倘若和师尊一起……
云晃悚然一惊,急忙后退一步,拉开和桑白的距离,扯扯衣袍,皱着眉头拿鼻子轻嗅自身,果然,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和汗味。
云晃沉默好一会。
桑白见此,懒洋洋调侃:“小云朵再脏,为师都不嫌弃。”
云晃看着他,突然咧嘴一笑:“那师尊不嫌弃的话,和弟子共浴灵泉可好?”
桑白站在泉石上,白衣泅于泉水湿润,眸光下澈。
灵气氤氲泉水之中,云晃褪尽白色劲装,站于水中。
他本就是成年身形,四肢修长矫健,肩肘一振,衣衫尽褪,露出宽阔结实的后背,周身磅礴肆意的侵略性随之一放,便如长剑出鞘,气势惊人。
云晃转过身,笑着抬起头,见桑白没动静,囔道:“师尊不是说不嫌弃徒儿吗?”
桑白对上那双眼睛,光亮闪烁间,他拖长语调慢悠悠地说道:“现在突然就,有点嫌弃。”
云晃的笑脸明显僵了一下,他皱眉,非常迅速地抬手,长臂一伸,抓住桑白泅在泉水中的白袍,使劲往下一拉。
“哗啦”一声。
桑白被拉入泉水,四周扬起漂亮晶莹的水花。
泉水温热,桑白瞬间浑身湿透,桑白倒也不恼,只是衣衫紧贴在身上,着实不太舒服。
桑白抬眼,轻瞥云晃一眼,云晃眨眨眼睛,在桑白的凝视中,立马转身,不看他。
云晃低头,侧面水中桑白的倒影,意外进入视野之中。
丝丝缕缕的光线之中,桑白整个身影晕在一片水面波光中,雪白长指挑开衣线,缓缓褪下一身白衣,露出雪白的肌肤,宛如带露的半颗荔枝,泛着晶莹剔透的色泽。
青丝如瀑,顺着脊背往下,腰窝如盏,盛着两汪晶莹的水,像是融化后湿滑粘腻的脂膏,腰身之下,玉质清透,隐于泉水之下,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云晃还是头一次看师尊褪衣后的模样,过去这么多年,尽管再依赖师尊,他都一直恪守着师徒二字,从不逾矩,记忆中的师尊也永远一副万事皆云烟过眼般的神性。
师尊是爱笑的人,可那笑总是朦胧在一片雾色之中,他的眼里有万物,又似空无一物,让人看不真切,师尊的喜怒哀乐于云晃而言,更像是一层晶莹的蝉蜕,让人以为能轻易伸手触碰,抬手却发现,那是远在天边的皎月。
这明月曾照亮他的阴霾,便让云晃生不出多余的绮恋。
可现在他们沐于一泉之中,肩背相对,云晃突觉心脏鼓噪,思绪紊乱如麻,不由脸色微微发烫。
明明提出共浴的是他,怎么反而先败下阵来?
云晃急匆匆移开目光,揉揉通红的耳朵,眼神漂移,看天看云看树看蝴蝶,就是不看那一汪春景。
青色雀鸟停于碧色浅泉处,低着头安静梳理尾羽,时不时抬起细细的鸟眼,懵懂地看着泉水中背对的两人。
洗浴灵泉过后,雀鸟乐滋滋停于桑白肩头,两人御剑,一路往东南而去,却并未于东南山处见到水间镇人们口中的修仙宗门,倒是看见一处荒庙。
荒庙依崖而建,崖壁陡峭,罕有人至,四周荒草萋萋,月照一树枯松,色形支离,风声啸然。
两人收剑,停于荒庙前。
“嘎吱”一声,云晃推开庙门,一股冰凉的冷意伴随着开门骤然袭来,桑白皱眉,跟着云晃踏入仙庙中。
庙中间是一座通体雪白的白泽神像,神像之前,供奉着一滴水。
云晃表情疑惑:“一滴水?”
说是水,倒也不太贴切。
那是一块水滴形状的玉石,悬于瑞兽两眼之中,色泽剔透,恰如一树霜降,将整个荒庙冰冻成通透的冰色,冰雪覆盖整个仙庙,在庙门上空结出美丽的冰花。
残破不堪的庙门悍然伫立,一边冰雪千封,一边荒草月色。
看到那被封印的一滴水,桑白的思绪开始翻滚,如若他没记错的话,那这滴水,便是云晃曾经深入冰原,取来的世间最冷的一滴水。
这滴水,曾给清逍带来春雪的盛景,也是深深刺痛云鹤仙尊的一把刀,云鹤仙尊曾盛怒之下,一把火烧毁清逍。
可这滴水,本就取于极寒,大火七天七夜,火光通天,于寂静中燃烧殆尽整个清逍境,却烧不毁这一滴水。
明明有无数其他的方法销毁这滴水,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云鹤仙尊,却冷冷垂眸,将这滴水封印在玉石中,随手扔到此处破庙中,像是扔掉一颗被践踏的真心。
电光火石间,桑白回忆起此处地形地貌,恍然惊醒。
这里是,百年后的清逍境!
那场大火,烧毁整座青丘灵脉,整个青丘举家迁移,离开这座繁衍生息数万年的仙家盛地。
百年后,树木重生,旧景故人皆去,唯余一座破庙相伴。
“云晃——”
等桑白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云晃上前一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食指指腹触碰到那滴水。
指间玉石龟裂,转瞬间化作细末,水滴于空中溢散,逼人的寒气令云晃后退一步,他抬起手,愣愣地看着指间那一点霜白。
世人皆知,清逍是不下雪的。
令人头痛欲裂的记忆在云晃脑中炸开。
“师尊是想看雪吗?”
“师尊所愿,亦是弟子所愿。”
“罚你伤好后,扫雪三日。”
“那师尊,见到雪,开心吗?”
“很漂亮。”
云晃痛苦地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撞到桑白身上。
桑白扶住他,垂眸,低声问:“怎么了?”
云晃垂着脑袋,全身颤抖,如墨发丝遮住他的半张脸,让人分不清他的状态。
清逍是不下雪的。
云晃咬着牙,忍受着撕裂般的疼痛,双眸赤红,眼泪几乎模糊瞳孔,他突然强硬地拉住桑白的手,思绪混沌之下,他的力气出奇的大,宛如铁钳一般锁住桑白的手腕,走出仙庙。
清逍是不下雪的。
桑白抬眸,冰层从整个破庙,扩散至陡峭的断崖,扩散至蓊郁的密林,无数未开灵智的山野灵兽开始疯狂逃窜,直至逃无可逃,结成冰雕,转瞬间,寒气扩散至整个静谧的青丘。
冰冻万里,结成冰原,色泛深青,处处棱角如削,折射出璀璨而泠冽的光晕。
“师尊,清逍是不下雪的……”
一滴雪花落在桑白卷翘长睫之上,桑白眨眨眼,抬起头,大雪宛如被洒落的柳絮,纷纷扬扬,在他的瞳孔中起舞。
小九疯狂提示天命之子已恢复记忆的检测音在桑白耳中清晰响起,桑白反而先冷静下来,偏头看向云晃。
云晃见他终于看向自己,嘴角勾起笑来,然后伸手拥住桑白,姿态亲昵。
云晃身体前倾,两人便从断崖上一跃而下,坠入千年前的清逍幻境中。
“师尊,这一次下雪,您总算是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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