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


    云晃抬起近乎透明的手,触碰到一片莹润的绿光,在指尖化作红色的蝴蝶,翩然飞去。


    云晃跟着蝴蝶,踉跄一步,再低头,发现锦靴踏在白玉梯之上。


    他抬起头观察四周,这是一个纯白的空间,茫茫无际,一切仿佛都朦胧在雾色中,他每走一步,脚下便会生出一阶白玉所砌的长阶。


    这是哪?


    正在云晃疑惑的时候,一个红色人影进入视野,那红衣人微微弓着背,拄着什么东西站在玉阶之下。


    支撑物细长,看形状,像是一把剑。


    云晃往下走几步,走近了,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立马闯入鼻息,云晃皱眉,才发现那不是红衣,是一件被鲜血染红的衣袍,血色浓稠,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色彩。


    他们仍隔着遥远的距离,云晃却清晰地听见,血液从那人身上流出的声音。


    像山泉间涓涓细流,无声无息淌过碧色圆润的泉石,那是一种静谧的、压抑的、窒息的声音。


    突然,那人偏起头,直直朝着云晃的方向看来。


    明明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云晃却仿佛被一把冷箭刺中心脏,泛出细密的疼痛。


    云晃苍白着脸,后退一步,身后一道皎皎白衣穿过他透明的身体,衣袍宽大,宛如翩跹蝴蝶,抚过玉色长阶,向着那血衣人走去。


    白衣人脊背修长挺直,三千发丝垂落肩头,宛如山水画上写意的一笔,神姿端静。


    云晃一眼就认出这是师尊的背影,他的内心突然涌现出巨大的恐慌,仿佛他不做什么,事情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样。


    云晃想要出声,却只发出咿呀的声响。


    他想要靠近,双腿却如灌铅,迈不开一步。


    只能看着师尊渐渐靠近那血衣人。


    血泊之中,血衣人双膝下跪,双手高举,发私遮面,呈剑求死。


    桑白垂眸,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尊曾听闻,自刀者的刀,不疼,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既然废去一身修为,便与本尊毫无瓜葛,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至于求死?”桑白看着跪地之人,懒懒勾唇,眼中却无笑意:“区区凡人,也配本尊动手?”


    一番话,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轻若柳絮,又重若千斤,压得那血泊之中的人,脊背一点点弯了下去,一点点、一点点,压断、压踏,低入尘埃。


    唯有一双手高高上举。


    决绝地、执着地,高高上举。


    剑锋悬于两手虎口中,手指劲瘦细长,比这世间任何精妙绝伦的置剑剑具更精美、更牢固,鲜血汩汩流动,于剑刃的冷光中渗出血肉。


    其中一滴,像融化后甜滋滋的饴糖,“啪嗒”一声,滴落在桑白的白靴之上,宛如一朵晶莹剔透的红梅,绽放于积雪之上。


    自刀者的刀,从来不疼。


    那是穷途末路的荒凉,是死生无路的麻木,是挣扎无果的溺亡。


    桑白抽回脚,退后一步。


    长剑“哐当”坠地,声响清脆在死寂的空间中响起。


    “……我明白了哈哈哈。”血衣人嘶哑着声音,慢慢从地上爬起,说不清是哭是笑。


    “我明白了……”他弯腰,血手捡起剑,缓慢、艰难、坚定。


    “我明白了啊……”


    全身染血的剑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他慢慢转过身,像是一具没有灵魂,只知道移动的行尸走肉,拖着沉重的身体,消失在视野之中。


    血色不尽,蛇行一路。


    云晃猛得从梦中惊醒,泪水在眼窝中蓄集,变成泪珠,云晃眨眼,一滴泪从左眼缓缓滑落,云晃抬起手,抚掉眼泪。


    剑修看着指腹上的湿润,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他,哭了。


    堂堂清逍境大师兄,居然会因为一个梦而掉眼泪,说出去,岂不是要被九州四海的天骄们给嘲笑上几天几夜。


    云晃回过神来,想勾唇,却笑不出来,这是一处干燥的山洞,脊骨处已经感受不到业火带来的,令人生不如死的疼痛,他撑着手臂,从地上坐起。


    梦中内容已记不清晰,可那梦中后怕与恐惧的情绪却仍然存在,云晃抿唇,剑眉微压,在山洞外寻了一处显眼的位置坐下,以确保师尊一回来,就能够看到他。


    桑白找到失去灵智重新化为雀鸟的青雀回到山洞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少年一身白色劲装,抱剑坐在洞口,灵桑树斜伸出的一枝粗壮枝干,将阳光筛选成丝丝缕缕,卷着若隐若现的绿色,映出云晃眼眸,像是寒光乍现于鞘,显出不可一世的锋锐与骄傲来。


    桑白脚步一顿,停在他肩头的青色雀鸟抬起眼睛,懵懂地看着桑白,不明白人为何突然停下。


    桑白折下一片绿叶,递给雀鸟当零嘴,突然问小九:“所以,小九,到底是哪出了差错?”


    桑白能被时空局选为反派扮演者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本身是极强的反派共情者。


    经历过无数个世界,最初的记忆已经模糊,被封装在回忆深处,桑白曾不止一次地想,在进入时空管理局工作前,或许他也曾是某个次世界的反派也说不定。


    所以每一次扮演反派,与其说是扮演,不如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重现。


    天命之子的路,是由无数反派的血与肉铺就而成,在不公众多反派命运的同时,桑白对所谓天命之子的情感显而易见单薄不少,无非是神性的怜悯,早知宿命的冷眼旁观,隔岸观火的清醒与冷漠。


    众多世界中,天命之子不过是一套固定的模板,加入凄苦悲惨的身世,倒入各式各样的磨难挫折,混合突如其来的背叛与成长,再灌入天道与运气……于是一个一个的世界主人公相继诞生,走上一条注定的天道之路,维护着小世界的稳定与运转。


    可突然有一天,一个天命之子跑过来,像一个迷你版的小人,他背着剑,怀里抱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符咒,符咒多得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小人身上全是各种红叉叉的伤,睁着大大的眼睛,对着桑白又蹦又跳又是挥手,想要吸引他的注意:“看看我吧!我超有个性的哦!!”


    桑白还没觉得那里不对,天道先不满了。


    眼看着自己的完美的作品被毁,甚至把整个世界的规则搞得支离破碎,天道抓耳挠腮,没有办法,只好求助时空管理局,召回桑白修护世界。


    小九盯着桑白漂亮的眉眼,即使看了无数遍,小九也百看不腻。


    相伴无尽时光,小九早已从一开始只会照搬照做的copy辅助系统变成了如今的情感辅助系统,隐隐约约感受到桑白的心绪,犹豫着低声道:“白白你这是,不打算杀云晃了吗?”


    “怎么可能?”桑白轻笑,恰巧此时云晃抬起头,斜枝绿叶中探出一模皎皎月白,不是师尊还是谁?


    云晃眉眼染上笑意,他站起身,迈出一步,然后越走越快。


    “我只是惊讶,云晃为什么能够脱离世界原有的轨迹。”桑白看着逐渐靠近的人影,像迷路的雄鹰,贴贴撞撞自以为寻得归途。


    “任务是任务,我不杀他,谁来结束这一切?”


    云晃最后近乎小跑,跑到桑白面前,他难得性子一急,差点摔倒。


    桑白抬手,莹莹如雪手指折断一截绿芽树枝,轻拂云晃白衫肩头,绿枝细长,翡色沉于晶莹积雪之上,于是云晃身形跟着稳定下来。


    剑修一身霜雪,身负长剑,身姿颀长挺拔,潇洒如白鹤停栖眼前,笑容飒沓。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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