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表里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上一秒,密密麻麻的白色茧丝还在屋子里迅速蔓延,充满压迫感地向茧中人逼近。
下一秒,满屋子白丝骤然爆发出鲜艳至极的血色,仿佛一颗强大的心脏猛然将血液泵入了千千万万根毛细血管之中,数不清的鲜红茧丝瞬间崩断!
那一瞬间壮观无比,几乎像是屋里炸开了漫天的血瀑布。
空中的血水转眼化成了无色透明的水雾,下成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毛毛雨,消失在空气中。
鬼茧爆炸了。
时间也仿佛在一瞬间凝滞了。
就连弹幕都有一瞬间空白,然后猛然井喷。
一大排乌压压的【卧槽?!】如同成群蝗虫飞过,几乎遮住了其他所有的弹幕。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爆炸了?】
【按理说鬼茧会在吸够血之后散开,困在里面的人可以逃出来,但我真的从来没见过鬼茧爆炸啊!】
【只有我觉得刚才那一幕就跟瞬间过载烧断CPU自爆了一样吗?所以是不是瞬间吸收血液的力量太强大,所以爆炸了?】
【那怎么可能,这是真的鬼茧吗?!是不是哪个假冒伪劣产品?@魇境,你家老板被人盗版啦!!!】
【不可能啊,我一直在这里挂机蹲守,上一场就有三个人被困在这个鬼茧里,都被吸成人渣渣了,鬼茧都没松开】
【说个鬼故事,刚才我正好盯着小船在看,好像是不是就是他的血滴到茧丝上那一瞬间,鬼茧就过载了?】
【+1 我好像也看到了,另外几人的血都是均匀蔓延开的,只有他的血一滴上去,鬼茧瞬间就爆炸了,我都没看清】
【真的吗!!果然这才是bug皇的真正实力吗(不是)】
【你们在胡言乱语什么???这可是邪神的鬼茧啊!(摇晃)】
刁辛刹整个人也傻了一瞬间。
下一刻,他狂喜地大叫起来:“我!我得到无邪君的认可了!!”
一定是他的血,他的血竟然拥有了这么强大的信仰力量,想必他从魇境中出去之后,就能成为正式的掌教使了!
可他狂热之时,却发现耳边响起了一连串的“差评”提示音,显示总共有928人给了他差评。
几乎要赶上他的观众人数了。
刁辛刹冷笑一声,伸手抹掉脸上的血水:“不就是嫉妒老子得到了邪神的青睐吗!怎么,不爽就进魇境来打我啊!”
差评的人数更多了,刁辛刹愈发趾高气扬。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邪神盖章认证的核心信徒了!
邪神信徒刁爷得意地发话:“既然现在危机解除,那我们继续搜!这个院子既有无邪铃又有鬼茧,绝对不简单!”
舟向月心里长长松了口气,二话不说就去执行命令。
这头一惊一乍的,现在总算进入喜闻乐见的无趣搜索环节,可以集中精力好好享受另一个马甲那边的美食了。
【谁懂……我想着这边这么惊心动魄,幸灾乐祸切到那边马甲的画面,结果发现他居然面不改色地一口气炫了三个糍粑???】
【我刚好反过来,在那边津津有味看他炫糍粑都饿了,结果切过来血淋淋的,顿时食欲全无,救命啊!他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这真的是一个人的两个马甲吗!!!这还是人吗?!】
***
清晨的佛心镇街道上灰蒙蒙的,地平线隐隐亮起的天光也仿佛蒙了一层黯淡的磨砂。
一阵冷风吹来,正在吃糍粑吃得开心的红衣小道士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把领口拢了拢。
这身子是真的虚。
楚千酩马上问道:“传兄你还好吗?要吃点药吗?”
“没事没事,”舟向月又咬了一口糍粑,嘴里烫呼呼的含糊不清。
不过这话突然让他想起之前翻班主屋里的戏班账簿时,看到的最近一年突然大量购买的药材。
他心中一动。
他不懂医理,但这里有人懂啊。
“哦对了,”他转向祝凉,“祝兄精通医理,小道有一事想要请教。”
祝凉点点头。
“要是大量使用黄连、黄柏、黄芩、蒲公英、地丁、金银花这些药材,一般是做什么用?”
“其实比起中医我更擅长西医,”祝凉一摊手,“不过我大致还算了解,这些都是清热解毒的药材,也可以消炎、抗菌、抗感染,条件有限的话可以用,比抗生素不容易产生耐药性。”
“啊……是这样。”
舟向月想道,难道这一年流行了什么瘟疫,戏班子的人吃了很多药?更甚者,难道许多学徒都死于瘟疫?
“奶奶,”他抬头看向卖糍粑的奶奶,“最近一年镇上可发生过什么大事?比如天灾,瘟疫什么的?”
“啥?哪有这种事哦。”糍粑奶奶皱起眉头,连连摆手,“小郎君,听你口音是外地来的,你说话莫要这么难听哦。”
“抱歉抱歉,是小道失礼了。”舟向月连忙致歉。
看来并不是疾病瘟疫。那又是为什么呢?
当然这也可能并不是什么重要线索,只是一个可能罢了。
舟向月陷入了沉思。
还是继续搜搜看那个院子吧。
毕竟是小白带他去的院子,总该有所发现的。
***
舟向月在这边抬起头,看到了窗户边挂着带的一只硕大铜铃。
铜铃与之前看到的挂在墙上的成串铜铃不大一样,不仅长得更大,而且黄铜之间镶嵌了黑色的石珠,雕刻出神秘诡异如同夸张人脸的纹样。
舟向月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抬起被锁在一起的两只手,轻轻碰了碰它。
“叮叮!”
铜铃立刻发出了声响。
“你做什么!”师爷被吓了一跳,“这魇境里的铜铃颇为不祥,不要乱动!”
真是的,带新人就是费劲,所有常识都得手把手教,不然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被他害死了。
舟向月回头,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刁爷,我想我可能知道这是谁的屋子了。”
“是谁的?”刁辛刹闻言立刻问道。
“我之前在傩堂里翻到过傩戏的花册,里面提到过徒弟请职成为掌坛弟子之后,就能从师父那里得到传法,请到一枚‘坛师铃’,据说上面就刻有傩公或傩母的人面雕纹,就像这枚铜铃一样。”
“我还看到过戏班的名册,看到里面写掌坛大弟子只有一人,榆生。所以,我想这应该就是榆生所住的屋子。”
“鱼生就鱼生吧。”刁辛刹颇有些不耐地拍了拍袖子,“这魇境也真的是烦人,跟葫芦娃似的搞出这么一串徒弟,一个个名字还他妈那么像。如果按你说的,这是那什么鱼生的屋子,那又怎么样?”
“现在我还不敢下结论,”舟向月说,“只是我听那与两个少年同行的红衣道士说,这戏班子的徒弟中恐怕有古怪,或许其中就有人与整个梨园的诡异有关。”
“他真这么说?!”师爷也忍不住凑了过来,“这么说倒确实很有可能……虽然之前杀错的一个徒弟并不是境主,但在魇境里转了两天了,除了班主就是各个小鬼徒弟,境主大概率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不过你说的这个榆生既然是唯一的掌坛大弟子,应该年纪稍大一些吧?我们好像没有碰到过这么大的小鬼。”
“这样啊……”舟向月沉吟着。
连刁辛刹他们也没有碰到过榆生的话,这个大弟子身上有古怪的可能性陡然高了起来,说不定他就是那个叫多劫的少年。
毕竟谁都知道,在魇境里,真正掌控一切的大鬼肯定不会是一开始就露面的。
那么,到哪里能找到这个消失的榆生呢?
舟向月环视四周。
这个房间看起来真的太过整洁干净了,他刚才伸手摸了摸门上,发现木门上沿这种寻常人家基本不回去管的地方居然都没有一丝灰。
这榆生岂止是爱干净,简直像对任何一丝污渍都无法忍受一样。
整个房间一目了然,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上手搜的空间。
舟向月皱起了眉。
【记性不错哎,居然还记得坛师铃,甚至还记得名册里掌坛大弟子的名字】
【呃,这很难吗?】
【……看过这个魇境的实话告诉你吧,虽然这个房间的主人找对了,但想在这里找关于他的线索根本就是白费劲】
【呵呵,刚才还在别处看见说这个境客多会搞事情,现在上来就找错地方了,就这水平也能吹?】
【没错,不过其实没找对是个好事……我都不想回忆上一个误打误撞探索了榆生线的人的惨状,真的太恐怖了,是我多少天的心理阴影T T】
【榆生线就是个夺命bug好吗!进他房间的人有概率触发鬼茧,发现他的人更是必死。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境主,毕竟之前多少境客折在他这里,没一个成功杀掉他的吧】
【哦,提前给这几位点蜡了】
【你等着吧,刁辛刹那么没耐心的一个人,等下再找不到线索,第一个拿这个骗子开刀哈哈哈】
【等下等下,他那边的马甲在干嘛?我要举报!!】
【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此时,另一边的红衣小道士拿张纸擦了擦啃油炸糍粑啃得腮帮子和鼻尖都油乎乎的枣生,笑眯眯开口问道:“枣生,你记得你的师兄榆生吗?他怎么样呀?”
【……】
【幻视偷偷作弊的开卷考试哈哈哈哈哈哈】
【这都行?@魇境 @魇境看看你的考场纪律!!!】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魇境你出来说句话啊!】
【放心放心,他问不出来的】
枣生眨眨眼,迟疑道:“鱼……生?”
他一脸茫然地想了半天,摇摇头。
【哈哈哈哈,作弊失败,就你聪明】
【枣生傻乎乎的啥都不知道,就是个锯了嘴的漂亮葫芦,别白费功夫了】
楚千酩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传兄,这大弟子榆生是什么关键人物吗?我们之前好像也没有碰到过。”
舟向月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奇怪……”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枣生一眼。
在无邪君面具的那个境幻里,他记得,枣生明明是认识榆生的。
可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枣生几个关于榆生的问题,枣生依然毫无记忆。
难道是年纪太小,所以忘记了?
***
另一边,舟向月站在榆生那干净得仿佛雪洞一样的屋子里,环视四周。
好像有点眼熟。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场景来着?
他的视线移到靠在墙角的木板床,又移到旁边的窗台上。
最后停在了这一面靠墙的巨大木柜上,恍然大悟。
他确实见过这里,在那个身为神像的境幻里。
不过,那时他的视角是……这个大木柜后面。
舟向月走到柜子面前打量。
柜子相当大,几乎与整个墙面合为一体。
他抬起手,宽松的袖子落下,露出一双纤细修长的手臂。
嗯……看这小身板是不可能移得动的。
既然如此……
舟向月趁着左右无人,悄悄点开了自己的境客包袱。
“1/5”
唯一装了物品的那一栏里,是“破烂神像一尊”。
他刚用境灵变出这个马甲时就发现,两个马甲之间的境客包袱是可以互通的。之前这个马甲的境客包袱是空白,现在则把本体的神像转移了过来。
虽然暂时还没派上用场,但这个隐蔽的便利很明显非常有用。
眼下,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包袱储存物品有限制吗?
如果有,是限制重量,还是限制体积?
舟向月一边想一边走到大木柜边,伸出被锁住的两手摸了上去——
“是否要将大木柜收入境客包袱?”
“是/否”
魇境的提示文字出现在视野里。
“是。”
轻风微动,眼前巨大的木柜瞬间消失无踪。
舟向月微笑起来。
知识就是力量,魇境解放双手。
大柜子消失后,立刻显出了后面的秘密。
就在墙上一人高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嵌入墙体的神龛。
神龛里面,是一尊小小的神像——舟向月凑过去,果不其然,是无邪君的神像。
和傩堂里那尊无邪君像比起来一样的粗制滥造,只是尺寸不一样。
舟向月又伸手掏了掏,神龛里除了这个小神像之外似乎便没有别的东西了,不像之前多劫在这里时那样,还在里面藏了铜钱。
他又去看地面和墙角。
柜子没了,柜子底下平时清洁不到的角落便露了出来。
厚厚的灰尘里混着一团团黑色的毛发。不像是人的头发,倒像是黑狗的毛,大概是小白的。
舟向月神色微凝。
他又找来一根枯树枝,仔细翻检这一块逃过了清洁强迫症魔爪的宝地。
灰尘里还有很多很多灰白的细小指甲碎片,边缘并不整齐,而是坑坑洼洼的,看着不是剪下来的,而是啃下来的。
“嘿,你小子他妈还挺会想的啊。”身后笑声传来,刁辛刹大步走了过来。
“把柜子放进境客包袱了是不是?不错,有点头脑。”刁辛刹环视一圈,“老子刚才就看着屋子根本啥也没有,这能搜出什么鬼玩意啊。看来你这里还有点发现。”
他很是赞赏地拍了拍舟向月的肩膀:“小子,不错,跟着本掌教使好好干,等这趟回去,给你上报道主,也纳入信徒培养的行列!你要是真能把这个魇境给破了,想必无邪君也会认可你的!”
舟向月:“……”
舟向月:“您抬举了,刁爷!”
不了不了,他怕成为无邪君信徒会变傻。
刁辛刹此时已经凑到了墙上那小小神龛前面,然后发出“草”的一声感叹。
“居然给无邪君塑这么小又这么丑的一个塑像,真他妈不敬!根本不像,没有神君的半点风采魄力!”
舟向月有些好笑:“难道您见过他?”
原来邪神不仅有信徒,还会下凡显灵的?
这神可真闲啊。
刁辛刹一挥手:“那当然!老子身为堂堂神明钦点掌教使候选人,自然是在神坛觐见过无邪君的!无邪君啊,身长十尺,目如铜铃,一拳有山崩地裂之势,一眼有倾倒沧海之威,诸天神佛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啊……”舟向月莫名有点夸不出口,回想一下傩堂里那个脸上发霉了的神像,竟对邪神产生了些许同情。
最后,他讪讪道:“这么说来,无邪君大概……长相比较奇异……”
听到他此言,刁辛刹十分鄙视地剜了他一眼:“你懂个屁!无邪君千年来位列天地间唯一邪神,更是唯一由凡人飞升成的神!他的风采容貌,岂是你区区一个还不知能活多久的弱鸡能欣赏得来的!”
舟向月:“……”
啊对对对,你说得对。
真是个虔诚的好信徒呢。
这不得早点送他去见他的神啊。
第28章 表里
佛心镇在晦暗的清晨天光里慢慢亮起来,红衣小道士低头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糍粑。
一会儿的工夫,糍粑已经冷了,蔗浆也凝固成了半透明的淡黄色固体,和金黄的糍粑糊成一团。
他抬起头:“奶奶,麻烦再来两个糍粑!”
“好嘞!”糍粑奶奶笑呵呵地应道。
“你还能吃啊?”楚千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啊抱歉,不是说不让你吃的意思,只是真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能吃。
糯米很填肚子,糯米做的糍粑也是。他和祝凉各吃了两个,就有点吃不下了。
“吃多了才能长身体,长个儿。”红衣小道士瓮声瓮气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楚千酩莫名觉得他的声音有点哀怨。
但他马上想到小道士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比自己矮一个头,确实挺有理由哀怨的……他立马更不好意思不让人家吃了。
小道士得了新炸出锅的糍粑,还不满足,伸长脖子对摊主说:“老板,咱们这儿只有蔗浆,不能放红糖浆吗?蔗浆凉了怪粘牙的。”
“什么,红糖?”糍粑奶奶原本慈祥念叨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那可不兴放啊。红糖,不好啊,不好啊……”
“红糖怎么就不好了?”楚千酩奇怪地问道。
红糖糍粑难道不是现在吃油炸糍粑的标配么?
他之前其实就想说,这蔗浆颜色和油炸糍粑本身接近,热着吃起来虽然和红糖浆差不多,但看起来就没有红糖糍粑来的色香味俱全。
只是楚千酩心知魇境是什么邪门地方,能有的吃就不错了,便也没去挑三拣四。
可糍粑奶奶自顾自嘟嘟囔囔地去炸糍粑了,白生生的糯米团在滚油里“滋滋滋”地膨胀起来,她也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等糍粑的时候,舟向月又看了看四周。
此时,原本依然昏暗的天空又亮堂了一些,但依然灰蒙蒙的。光线比凌晨时好许多,这才能看清,其实这座小镇本身就是灰蒙蒙的。
鳞次栉比的楼房都是灰暗的色调,就连一家家店铺门前挂着的灯笼都是米白或土灰色的,一眼望去几乎让人误以为整个空气中都笼罩着灰尘。
整个小镇都显得阴沉而黯淡,街道上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
舟向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在境幻里看到过小镇,那时的小镇还是人来人往的,很有市井烟火气,可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他环视四周,发现街对面的墙角有一个落地神龛,也是灰蒙蒙破败的模样,就连红纸都褪色成了灰色,融入了背景的灰色之中。
舟向月若有所思。
一阵风吹来,他的视野里有什么明亮的东西一晃。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小巷对面窗户上挂着的一面镜子,直冲着外面,在空中缓慢地旋转着。
而在旁边另一户的窗子上,则挂着一只桃木符。
“传兄,凉哥,你们发现了吗,”楚千酩忽然压低了声音,嗓音里有些惊恐,“好像冲着街的每家门口都有一对石狮子。”
两人闻言,环视四周。
确实。
虽然石狮子有大有小,有的威风凛凛、雕刻精美,有的明显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弄来的粗糙货色,但家家门前都有石狮子。
石狮子镇宅驱邪,用来化解门外的凶煞,通常是大户人家才会摆放的东西。像这佛心镇上一样,家家户户都摆上一对,就有些诡异了。
……就好像这街上,会出现什么恐怖的、需要驱散的阴邪一样。
正在这时,有两人从楚千酩身旁的巷子口里走出来:“今日多买点米,家里米缸子空了……”
总算有人了!
楚千酩连忙起身,想要拉住他打听打听这镇上的奇怪之处,“这位仁兄,你……啊!”
他猛地捂住嘴,差点没按捺住惊叫出声。
那两人身上衣裳整齐,看着与常人无异。可在脖颈以上的那张脸上,却是模糊一团,根本没有五官!
其中一人被他一拍,慢慢低下头来。
楚千酩吓得连呼吸都忘了,一股冰凉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瞪大眼睛看着那张肉色的模糊脸庞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那张脸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虽然完全没有五官,但楚千酩却在一瞬间诡异地从这张脸上看出了惊恐到扭曲的神色。
“快走,快走快走!”两人拉拉扯扯,转眼就从刚才出来的巷子口哧溜又钻了回去。
楚千酩:“……?”
按照一般恐怖故事的套路,这人不应该裂开嘴笑笑,对他说点什么恐怖的话吗?
他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这俩无脸人却自己跑了?!
“……你们也看见了吧,”他惊魂未定地按着胸口回头看小道士和祝凉,“他们那脸,太恐怖了……可是怎么就跑了?”
小道士一脸认真地说:“或许是看到楚兄仪表堂堂,英俊逼人,他们自惭形秽,实在无颜见楚兄,就吓跑了。”
楚千酩:“……”你说的好TM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这是真·无颜见他啊。
“对了,楚兄系的那是个桃木符吗?”小道士忽然指了指他的腰间。
楚千酩一低头。
“哦,这个啊,”他随手取下系在腰间的桃木符,递了过去,“是啊。我也预感到此地阴邪,因此备了这个,辟邪用的。”
祝凉在旁边轻轻地“嗤”了一声,颇为不以为然。
“楚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这吃穿用度都精致极了。”小道士接过桃木符,很是感慨了一番。
“别的不说,楚兄这桃符上的红穗子可真是好看,倒是和我这把光秃秃的桃木剑很搭……唉,只可惜小道没有楚兄这样的好运气啊,这般精致的穗子,小道自然是无福消受的。”
小道士一边说,一边很是哀怨地叹了口气。
“一个穗子算什么?”楚千酩连忙说,“传兄喜欢,这个桃符就送你也无妨。”
他的境客包袱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五花八门精挑细选的各种法器符咒,一个桃符而已,实在算不了什么。
“那小道就多谢楚兄了。”小道士一点也没客气,笑眯眯地收下了。
【……茶里茶气的】
【我惊了,原来人可以这么厚脸皮】
【爱占小便宜的坏习惯可该改改了,不然在这魇境里不会有好下场的】
【装成境中人就是好啊,你猜楚千酩知道了他其实也是个境客,会不会这么大方的就把桃木符送人】
【哎,其实我家楚宝就是这么大方……也是这么有钱,摊手】
【小楚啊小楚,知道你有钱,有钱也不能这么逆来顺受上赶着当冤大头吧!(疯狂摇晃)】
【舟小船:阔少,饿饿,饭饭
楚大头:来,张嘴——】
祝凉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这两人,若有所思。
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什么轻盈如纸片的东西轻轻地擦过了他的额头。
他一伸手,指尖捻住了一片薄薄的红纸碎片。
“咦,这是……”
楚千酩也发现了,他还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不知何时,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淡的纸灰味,加上刚才他还吃了油炸糍粑,这味道让人喉咙焦燥发痒,不大舒服。
几人同时抬头,发现不知何时起,空中许多红色的碎纸飘飘洒洒,随着风翻飞飘落,好像有人刚放完满地鞭炮一样,在小镇街道惨灰的色调中分外刺眼。
就在这时,吹吹打打的声音隐约从街道尽头传来。
唢呐呜哩哇啦地吹着喜庆的调子,但不只是因为被风吹得有些扭曲,还是因为这空荡荡的街道太过冷清,听在耳中竟有些诡异。
刚才还一直十分正常的糍粑奶奶脸色骤变:“收摊,我要收摊了!”
“啊?”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奶奶已经熟稔无比地“啪”地把炉膛和油锅盖上,把装满还没炸的面团子的炸筐一掀,以一种和她那苍老身躯极不相称的敏捷一溜烟跑了。
“嗯?”舟向月眨眨眼,回过头来,“她动作怎么这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楚千酩和祝凉就坐在他身边的小凳上,几人围着热乎乎噼里啪啦的糍粑油锅,还有一个呆头呆脑的枣生。
但此刻,几个座位空空荡荡。
空中的红色纸钱飘飘洒洒,落在他的头顶和肩头,宛如漫天飞舞的血红蝴蝶将他包围其中。
一顶陈旧的大红轿子,突兀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一阵呜呜的风吹过,轿帘被风吹得飘起,露出里面血红的坐垫与帷幔,在阴影之中显得格外阴森。
一副请君入瓮的模样。
啧。
原本只是想嘴馋一下,吃完糍粑就去那张纸上的地址。
没想到就耽误这一会儿,人家直接上门迎接了。
舟向月看了看四周,心想幸好没人看见他上了花轿。
虽然他挺不要脸的,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要一下。
***
楚千酩见卖糍粑的奶奶跑路,顿感不妙。
在这个不祥的地方,这么个灰蒙蒙的大清早,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婚庆队伍,连本地人都吓跑了……怎么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是一抬腿,他就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他连忙转眼去看另外两人,发现祝凉脸色微沉,而小道士……小道士怎么突然消失了!
空中飘洒的红色碎纸越来越多,天空中像是密密麻麻地飞满了红色蝴蝶。
而那吹吹打打的声音迅速接近,几乎没过几秒钟,就看见一队大红色的仪仗出现在了街尾!
仪仗逼近后,刺耳的唢呐声几乎穿透骨膜,令人几欲发狂。
在楚千酩惊恐的视野中,大红色的队伍转眼就逼近到面前,他随后便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队伍,仿佛变成了傀儡一般,开始无法控制地随着队伍往前走。
楚千酩:“!!!”他这是要去哪里啊啊啊!
他左顾右盼,想要找到同伴。好在周围的人群都穿着大红,祝凉的一身白衣就格外明显,他立刻就看到了。
他连忙扯着嗓子叫起来:“凉哥!凉哥!”
可惜他们太远了,周围又吵,他叫了几声祝凉都没听见,也没回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居然连兄弟都不管了。
楚千酩只好放弃,又看向身边,随即看到一个身穿灰色粗麻布衣服、垂头丧气的人影。
……虽然那人连脸也没有,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垂头丧气的。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丧气的脸,或许是因为在这一片大红的海洋中看到另一个和自己一般的异类,楚千酩顿感亲切,连没有五官的脸看起来都顺眼了很多。
他一边控制不住地随着队伍往前走,一边凑了过去:“仁兄!仁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那人回过头来:“啊……外地人啊,第一次见是吧?那也难怪。哦对,小兄弟叫我薛大哥就行!”
“薛大哥!”楚千酩立刻叫道。
“哎!”薛大哥大概也觉得遇见楚千酩有点亲切,往这边挤了挤:“就是陆家小少爷和宋家班主千金的婚礼啊,来抢宾客了……”
“抢宾客?”楚千酩难以置信地问道,“抢去干嘛,吃席啊?”
“是啊。每天早上都会来一回,我们可都怕死了。”那人挠了挠头,“我也是倒霉,昨晚喝多了酒睡在街上了,今天早上直接被这唢呐声吵醒,二话没说就给抢到队伍里了。”
他光溜溜的脑袋上下动了动,好像打量了一圈楚千酩周身上下:“不过还好啦,你我身上都没有红色,就算被抢去也就是吃个席就回来了,除了会见到鬼有些恐怖,吃了死人食闹几天肚子之外,倒也没有大碍。”
“红色?”楚千酩猛然回想起来,他在灰蒙蒙的小镇上一直觉得怪异,原来这怪异在于……整个小镇的街道上,根本就没有红色的东西。
他随即想到,自己桃木符的穗子正是红色的!
“那身上有红色呢?”他惊恐地追问,一边问一边伸手到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
……啊对,桃木符已经送给小道士了。
他额上冷汗被风一吹,凉得瘆人。
“啊,那就难说了,”薛大哥打了个哆嗦,“那对新人最讨厌宾客穿红,抢了他们的风头。听说如果有人穿了红色……红色穿在身上哪里,婚宴结束回来的时候,哪里就被生生挖掉,身上剩下的衣服也整个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楚千酩脸色骤变。
完了完了完了!那小道士身上穿的,可不就是一件从头裹到脚的大红袍子吗!
第29章 表里
坐进花轿之后,小道士马甲就眼前一黑,下线了。
这边的另一个马甲舟向月则非常平静,毕竟他早有预料。
他之前在境幻里看到过原本的小镇。
看到满街包括灯笼和神龛在内都灰扑扑完全没有一点红色,到处都是辟邪辟凶煞的东西,再结合此前对班主女儿出嫁的一些猜测,便不难猜到猜到身上带点红,大概是要出事的。
但他们现在探索剧情陷入了停滞,而魇境里的时间又在不断加速流逝,如果不冒点风险触犯魇境里的某些禁忌,时间很快就会到今晚的大傩了。
虽然舟向月觉得刁辛刹有点傻,但他和他一样,对那个大傩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一定要在那之前找出境主。
到目前为止,这个魇境里所有的死亡都有个说法,比如境客因为某个原因招惹了某个鬼,然后被鬼杀死,从来没有过突然的蒙头杀。
也就是说,他的本体大概率早晚还会醒的。
虽然醒了之后还算不算人,能不能接着活下去就看命了。
是祸躲不过,在红衣小道士的马甲醒来之前,他先专注眼前榆生的院子好了。
“哦对了,这望远镜给你。”刁辛刹走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金属器皿塞到他手里,“这里要是没什么别的线索了就爬屋顶上去,多看看四周,有危险及时吱声啊。”
舟向月问道:“这是……小宋的望远镜?”
小宋就是那个一直畏畏缩缩不吱声的小眼镜。
“对。”刁辛刹说,“他刚才在后院发现了一口井,我让老贾一起去瞅瞅。”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舟向月的肩膀:“小吴,这是对你的奖赏。好好干,争取得到邪神的认可!”
“好嘞,多谢刁爷信任!我会好好努力的!”舟向月笑嘻嘻应下,跟在刁辛刹身后走出了屋子,沿着墙边架着的梯子爬上了屋檐,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坐下来。
嚯。
在这种地方,能看到更多、看得更远,恐怕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舟向月一边想,一边把望远镜架到了眼前。
随着天一点点亮起来,戏院里远处灰蒙蒙的层叠院墙都变得更加清晰可辨,一片片屋檐上鱼鳞覆瓦,连瓦片间缝隙里的青苔都看得清清楚楚。
清晨凉风飕飕,吹在身上微凉,却有几分特别的惬意。
舟向月拿着望远镜左看看右看看,画面移到屋后的院子里。
这院子的设计着实有些奇怪。他们是从前院进来的,没想到堂屋后面出去还有一片院子,里面还有一口井。
不过,刚才刁辛刹不是说师爷和小眼镜在这里吗?他们去哪里了?
舟向月拿着望远镜看了看院子里,没看到两人的人影,只看到那口井。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井里,只能看到井沿厚厚一圈石墩上长满了诡异青黑色的苔藓,旁边系打水绳的铁架子生满了锈,像是紫黑的铁架上绽破一片斑驳的猩红色水疱。
他正要把望远镜移开,忽然瞥见石墩子后面黑色衣角一晃。
咦?
舟向月又把镜头移了回去。
穿着黑衣服的人背对着这边,好像正靠坐在石墩里侧。那身黑色衣服不知怎么的,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舟向月又把镜头旋近了一点。
粗糙翻卷的衣服纹路在视野中放大,焦黑中带着一点灰白的毛絮,似乎不像是黑色的衣服,倒像是……一件烧焦的衣服。
衣袖底下露出的手一片焦黑,好像有六根手指。
舟向月怀疑自己眼花,刚要仔细看时,忽然想起来既然这是一口井,那人靠坐在井沿石墩的里侧,岂不就是竖直的井口……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穿着衣服的人突然回过了头!
焦黑腐烂的脸庞上皮肉翻卷,如枯草般的浓密长发在脸庞边缘蠕动翻涌。那双脸上唯一能够辨认出的是一只眼睛,密密麻麻的爆裂红色血管充斥着浑浊的白眼球。
此刻,这只血糊糊的眼睛一眨不眨,怨毒地直直盯住了镜头后的他!
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膀。
“!!!”舟向月差点从屋檐上直接滚下去。
【!!!差点给我送走呜呜呜呜】
【退!退!退!】
【我发誓,若是我再眼贱看第一视角,便叫五雷轰顶,永不超生!】
“他妈的你干嘛?”刁辛刹一伸手揪住舟向月的衣襟,把他老鹰捉小鸡地给拎了回来,“见鬼了?”
舟向月:“……”
“刁爷,这里有发现!”师爷的声音忽然从刁辛刹身上传来,“指灵匣在院子这口井里有反应!”
他带了个对讲机一样的东西,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用。
“行,等着!”刁辛刹也不废话,应了一声,直接就抓着舟向月纵身跃到了地上。
“刁,刁爷,您放我下来吧,怕累着您了,我自己能走……”舟向月被他挂在空中挣扎。
“你太慢了。”刁辛刹不耐烦道,“就你这小身板,老子拎着十个也不费劲,无邪君会赐予老子力量!”
舟向月:“……”
这就是邪神认定的掌教使候选人的威力吗。
请邪神也认定他一下吧,他不想努力了。
【哈哈哈哈哈,老婆惨遭怜爱(?)】
【救命,虽然无邪君是很厉害没错啦,但刁辛刹这样三句话不离邪神总让我想起什么扯虎皮拉大旗的中二小迷弟】
刁辛刹说不费劲,果真几个腾空就越过院墙翻到了院子里,连门都不用走。
师爷和小眼镜隔着一小段距离站在刚才那口枯井边,一脸戒备地看着井口。
一见他们过来,师爷马上说:“刁爷,在这井下。”
这是一口八角井,八个边的石墩环绕在井口周围,井沿上罅隙横生,生长出大大小小色泽诡异的青苔,正是舟向月之前在屋顶上看到的那一口井。
四周阒静,竖起耳朵似乎能听见井下有空空的风声,轻缓而单调:呼——呼——
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正常,但几人都知道,在这种地方的一口八角井,十有八九有问题,更何况指灵匣还对这口井有了反应。
刁辛刹看了几人一眼,指了指舟向月:“你,下去看看。”
……为什么是他?
舟向月瞥了一眼师爷和小眼镜。
师爷言简意赅:“他刚才伤了喉咙,没法说话。”
下井了有什么事也没法通知上面。
……好吧,师爷自然是不会下井的。
舟向月认命了。
可是等等,他的手还被锁着呢。
“刁爷,您看,”舟向月赔着笑对刁辛刹举起被锁起来的一双手,“我这行动不便,下井去了恐怕也查不出什么……”
“好说,老贾,把他的锁链解开。”
咔哒一下,锁住舟向月双手的银色锁链瞬间消失无踪。
“好了,下去吧。”刁辛刹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是平安地从井里捞上东西来,就说明无邪君认可你了,在魇境里给予你保护。那你上来之后,也就不必再锁着了。”
舟向月:“……”
邪神知道你替他认可了吗?
对不起,他收回刚才的心里话,邪神还是换个更厉害的人认可吧,他高攀不起。
跨过井沿的八角石墩时,舟向月隔着一层薄薄衣料感受到了石墩冰凉潮湿的触感。
黑洞洞的井口像一张洞开的嘴,飘荡着阵阵阴冷的风。
一根不知是什么道具的长皮绳绕过他的肩膀和腰间,将他一点点吊下井去。
眼前一暗。
本就黯淡的天光骤然敛去,身边只剩下冰冷与黑暗。
井口十分狭窄,绳索晃动间,舟向月的手肘蹭到了井壁。
那触感湿滑而阴冷,带着一丝诡异的柔软,大概是厚厚的苔藓和污泥。
阴冷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
绳子在慢慢把他往下放,不知是不是因为隔了个窄窄的井口,井上的说话声传到舟向月耳边,带了一种奇怪的扭曲音色。
“有什么发现的话,记~得~拉~绳~子~~”
继续下沉,下沉。
慢慢的,连井上的声音也没有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连他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忽然,舟向月听到了一个声音。
咚,咚。
有规律的钝物撞击声隐约从脚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在窄窄的井壁上激起空洞的回音。
是他幻听了吗?
绳索是井上的人控制的,于是舟向月咸鱼一般吊在空中,四肢放空,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这口井似乎是一个倒斗的形状,上窄下宽。
刚进入井口的时候,舟向月稍微一动,胳膊肘就会碰到井壁;大概下了十多米之后,从井壁的水声判断,似乎已经与他有一点距离了。
而那“咚咚”的沉闷撞击声则更清晰了。
舟向月不由得联想到,这口井就像是只长长的瓶子,瓶里养着一条没有食物所以发狂撞墙的食人鱼,用细绳拴着一条蚯蚓慢慢送下去喂鱼吃……
而他自己现在就是那条蚯蚓。
哗啦!
水花四溅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来,他直接栽进了冰冷的水中。
舟向月下意识地挣扎起来,随后脚便踩进了柔软的淤泥里。
他呛了一口水,有些狼狈地抓着绳子直起身来咳嗽。
井水并不深,只到他腰间。
腰部以下都浸在刺骨冰冷的水面之下,连带着他水面上的肢体都冰得一阵哆嗦。
这食人鱼待遇还不错啊,直接给上冰镇活鲜。他苦中作乐地想。
“到~底~了~?”幽幽的声音从井口传来,听起来十分遥远,“找~找~水~里~有~什~么~发~现~吗~?”
视线适应了黑暗之后,勉强可以看清井底黑漆漆一片的周围,并没有什么食人鱼,甚至那咚咚声的来源也不是井底,而是不知从哪个方向隔着井壁传来的。
舟向月被井里反复缭绕的回音弄得有点头晕,忽然就感到脚下水流一动,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摸到一个圆圆表面带着个洞的冰凉物体,抠着那个洞往上一用力——
一连串灰白的东西被他一节节带出了水面。
“叮!你的流氓气坏了神明,他扔给你一个梦境。“
这一次,他没有得到魇币升级境幻的选项。
纷繁破碎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
纷纷扬扬的梨花,小女孩点着朱砂痣的眉心。
鲜血,火焰,闪烁着寒光的刀刃。
和之前的神像境幻不同,每一个画面都浮光掠影地飞快掠过。
最后一个画面仿佛是在极高的地方,猎猎的狂风吹起他身上大红的傩师袍。
沉沉浮浮的鼓声如同梦呓一样从脚底传来,可他却像被蛊惑一样只顾抬头,死死地盯着上方,那铜铃声传来的方向。
他看见了。
一轮血红的满月下,最上方的刀刃被斑驳铜铃缠绕而上,顶部挂着一只狰狞可怖的狐狸面具,和傩堂里的无邪君面具一模一样。
想要。
想要面具……
拿到了面具,就可以向神明许愿……
舟向月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这只面具,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窝,直到他在那片黑暗之中看到了面具后的一双眼睛,熟悉得令人心惊。
好像一场梦,有人在他耳边笑:“醒醒。”
“无邪保佑……醒醒!”
“醒醒,舟向月!”
视野天旋地转。
飞旋而过的画面中,舟向月看到了脚下的场景。
从高杆到地面,一层层旋转向上的刀刃静默地对准他,层层闪烁的银光令人目眩,仿佛他是即将坠入地狱刀山的罪人。
耳边清脆的提示音骤然惊醒了他。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榆生的尸骨】!”
“检测到你拥有境灵碎片2/4,是否拼合已有碎片?”
“是/否”
舟向月还没从刚才过于逼真纷杂的幻觉中走出来,脑子一时宕机,没有做出选择。
等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也没有立即回答耳边的问题。
他一低头,发现自己捞起的境灵碎片是一具骷髅。
而且根据手里的形状判断,他大概是抓住了骷髅的眼窝把人家揪出水面的。
舟向月陷入了沉思。
反正这位仁兄也没有眼睛了,抠眼窝和抠肋骨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榆生是不是多劫呢?
小男孩多劫长得那么粉雕玉琢的,变成骷髅也一样歪瓜裂枣,时间真残酷。
舟向月拎着尸骨上下打量几眼,目光在骷髅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左手有六根手指。
“找~到~了~?”
幽幽的声音再度从井上飘来,兴奋的语调在幽深的井下反复回荡,格外瘆人。
“绑~背~上,拉~你~上~来~”
既然有明确的指令,舟向月乐得照办。
绑在身前会干扰视线,也影响他攀爬井壁,所以绑背后是最省事的方法。
舟向月身上的绳索设计方便,几乎是一拉,一提,那具白森森的骷髅便亲亲蜜蜜地和他心贴心背靠背了。
他拉了拉绳索,示意可以拉他上去了。
绳子很快就绷紧,开始一点点往上拉。
舟向月再次像死鱼一样挂在绳子上移动时,井上传下来的声音还在反复回荡:“拉~你~上~来~”
“上~来~”
“上~来~”
“上~来~上~来~上~来~”
一道光忽然从头顶一闪,转瞬即逝。
灰白的天光。
舟向月在这个瞬间忽然意识到,井口不是没有光照下来的。
事实上,井口并没有盖子,本来就应该有光。
——他下井后,里面就一片昏暗,是因为有人一直趴在井口,挡住了光。
舟向月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张惨白面孔倒悬在井口,正在低头看他。
见他抬头,那张脸嘴角开裂,露出一个森森的笑。
第30章 表里
“上~来~上~来~”
鬼脸慢慢地飘落,灰紫色的嘴一张一合。
灰白肿胀的面庞不断放大,放大,下一刻就要和舟向月脸贴脸,而他依然悬在狭窄的井壁之中,无处可逃——
扑通!哗啦!
舟向月终于解开腰上系着的绳子,重重摔进了井水里。
他从水里钻出来,抹一把脸——鬼脸没有追下来,依然漂浮在井壁上端。
鬼脸黑洞洞的眼窝里渗透出鲜血,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井底的人,拦在他上井的唯一通道上。
“上~来~上~来~上~来~”
可偏偏就是悬挂在上空,不下到井底。
舟向月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嘴一张一合的鬼脸。
“上~来~上~来~上~来~”
好半晌,舟向月开口道:“我为什么要上去?有本事你下来呀~”
“下来呀~”
“来呀~”
“呀~”
鬼脸的脸颊扭曲了几分。
令人眩晕的回声在森森的井壁里回旋。
“上~来~上~来~”
“你~下~来~呀~”
鬼脸低着头不动。
舟向月仰着头不动。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舟向月又开口道:“榆生,我叫你一声,你敢下来吗~”
“敢下来吗~”
“下来吗~”
“来吗~”
“吗~”
鬼脸:“……”
【咦,他这就发现这鬼是榆生了吗!未免有点快吧】
【厉害了】
【……他都摸到榆生的尸骨了,这不是很好猜吗?这就能吹啦,现在的小妹妹真没见识】
【是是是你有见识,看了这么久直播没积攒几个魇币吗,咋还在这儿看免费的新人直播呢?要不要天地银行给你募个捐啊?】
“哦,我知道了,”舟向月眨了眨眼,笃定地微笑起来,“你不敢下来,你是个胆小鬼。”
鬼脸:“…………”
那阴白色仿佛泡涨了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好像要裂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谐音梗扣钱!】
【榆生:我裂开了】
“老兄,我说你这上不去又下不来的,难道整天就住在这井壁上吗?”舟向月啧啧叹气,“怪可怜的,我都要哭了。”
【我信你个鬼,你这个后生伢子坏得很】
【鬼:我感觉我受到了侮辱】
“话说,你都已经死了变成鬼了,还滞留在这里不走,应该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舟向月说着,细白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冰凉的井水,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我猜猜哈……你是不是想要无邪君那张面具?”他笑起来,“那好说啊,我知道它在哪里。”
鬼脸上黑洞洞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两行血泪从眼角蜿蜒流下,缓缓流淌出扭曲狰狞的血痕。
“面具……给……我……”
“是吧,”舟向月了然地眨眨眼,“就知道你会喜欢。”
他在进入榆生的境幻时,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在刀山之上时,对那个面具无与伦比的渴望。
他对着鬼脸勾勾手指,露出了蛊惑的笑容:“我知道面具在哪里,我帮你呀。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我一看他的笑就觉得大事不好】
【一肚子坏水的感觉】
【为什么,我居然开始为榆生提心吊胆了……明明他之前都是最凶残的一个……】
鬼脸颤抖着往下飘落了几寸,变得忽明忽暗。
“什么……交易……”
“这样,我不仅告诉你面具在哪里,还帮你搞到手。而你呢,只要放过我,去找上面那几个害你的人就行。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你没有半点损失,我可是帮你搞到最厉害的邪神的圣物了哦!”
鬼脸居高临下地凝视了他片刻,缓缓张嘴,断断续续的声音沿着井壁回旋飘落。
“把我的……尸骨……带到……舍身刀顶……我……要……许愿……”
“啊,”舟向月一拍脑门,“是了,这不是你未了的心愿嘛。”
“我想想啊,大傩开始之后,才会有上刀山的傩技对吧。这个可有点难度……”
鬼脸幽幽地俯视他,嘴唇一张一合:“你……做……不到?”
“激将法对我可没用。”舟向月笑眯眯地看着他,“榆生兄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就跟你实话说,要做到也可以,但我需要你的一点帮助。戏班子里其他的小鬼我也见过,你有什么能力吗?”
“那些傩技,我都多多少少会一点。”鬼脸闷闷地说。
“多多少少会一点?”舟向月不太满意,“你看起来挺厉害的,应该有些压箱底的技能吧?”
“……”鬼脸突然不说话了。
气氛莫名其妙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怎么好意思告诉你,他的压箱底技能是降低存在感?】
【榆生真的好惨,明明这么凶残一个大鬼,却有个喜剧能力】
“……”鬼脸过了很久才开口,“我可以对你下个咒,在十分钟内混淆你的气息和存在,让周围人看不清你的所在和容貌。”
“哦!不错,”舟向月笑嘻嘻道,“那榆生兄,成交?”
鬼脸忽明忽暗地漂浮许久,吐出一个字:“……好。”
【这就答应了?!】
【???我辣么大一个凶残的榆生呢?】
【想啥呢,你们不知道榆生是这个魇境里最恐怖的鬼之一吗?这个鬼哪有信用,还交易,等他达成目的,回来第一个就拿你供奉无邪君】
【等下,邪神的面具不是在刁辛刹那里吗?那是境灵碎片好不好,刁辛刹怎么可能还回来!这傻子在想屁吃】
【我还想着他总算是从刁辛刹身边逃走了,不想办法脱身,还要回去找死啊?】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好奇他怎么就敢和鬼交易,要是他答应了却做不到,就看他怎么死吧】
弹幕吵吵闹闹,围观鬼数却不但不见减少,还稳步上升。
眼看小厮打扮的少年施施然爬上井底边缘的一层砖台,把白骨解下来放到身边,然后伸手开始解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带子。
他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向上方的鬼脸:“对了,我要脱件衣服,非礼勿视,谢谢。”
鬼脸:“……”
他真的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才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似的重新睁开来,语气嘶哑而阴沉:“现在……要……做……什么?”
“等。”少年言简意赅。
鬼脸明显愣了愣:“……等?”
“对啊,等。”舟向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就在等东风。”
他把湿透的外衣剥下来,哗啦啦拧下一滩水,把拧完的外衣摊开挂在井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
【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差评!】
【虚假宣传,这不得严惩吗!@魇境!!】
舟向月转过身,很不讲究地把那具白骨放在背后,舒舒服服往上一靠——
“兄弟,借你靠一靠哈……哎你这骨头有点硌得慌。算了,这儿条件有限,我将就将就。”
他换了好几个姿势才找到一个舒适的角度,然后斜靠在白骨上,开始闭眼假寐。
【……他这是在干嘛?睡觉???】
【我人傻了】
【我真的叹为观止】
【……他在等什么?总得上去吧,在井底待着不是等死吗?】
【对啊,距离大傩开始没有多久了吧!!!】
【不对不对,你们快去看另一边!小船刚刚转移阵地了!】
【什么什么?】
【就是那个婚礼必杀局啊!】
【!!!婚礼必杀局!我的最爱!之前切过去看了好几次根本没有人进去啊!】
【现在有了!!!】
***
另一边,小道士马甲从昏迷中醒来时,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噪声。
锣鼓声与喝彩声夹杂着兴奋的议论声和笑声,还有“噗噗”往地上吐瓜子皮的声音。
他一睁眼,面前全是黑压压的后脑勺。
视野的边缘有一个闪烁的银色倒计时,现在是09:48。
他之前在那顶花轿里刚刚坐定就忽然人事不知,再醒来就是在这里。
尝试了一下,果然无法召出境客包袱,看来他应该是又进入了一个倒计时十分钟的境幻。
但这一回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境灵碎片或境幻的提示,这又是谁的梦?
新娘的吗?
定睛一看,周围的人挤挤挨挨,都在伸长了脖子看向前面——街市上搭了个简易的戏台子,戴着狰狞的木雕鬼童面具的人正从一只小熊面前抽出画纸,展示在众人面前:“驯熊作画!咱宋家戏班的压箱底绝活儿!”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啧啧惊叹的叫好声:“神了神了!竟和人画的一般好!”
“再来一幅!”
噼里啪啦的银钱落入戏台前小童子举着的托盘里。
驯熊作画?
舟向月想起自己在班主屋子里看到的傩戏班子节目单,里面确实有驯熊作画。不仅有驯熊作画,还有狼钻火圈,当时他还觉得这傩戏班子的花活儿可真多。
现在想来,钻火圈的狼大概就是小白。
倒是还没见过熊。
舟向月瞥了一眼台上,看见那只作画的熊瑟缩地蹲在原地。
它身形瘦小,看着还是只小熊,毛发凌乱地凝结成一团一团,一副瘦骨嶙峋吃不饱饭的样子,也不知道训练出画画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打。
见它缩着不动,旁边的人拿起一根木棍。
他敲了敲傩戏台旁悬挂的一串铜铃,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铜铃声一响,那小熊一个哆嗦,又爬了起来。
继续作画。
舟向月又四处望了望,没看到小白,倒是看见除了戏台边忙碌的几人之外,别人大多都没有脸。
这时,旁边一句话飘进了舟向月耳朵:“有个戏班班主的爹就是好啊,闺女出嫁,爹能这么大手笔地连演三天,村里的小孩儿们都要乐疯了。”
“可不是,我家那兔崽子心都野了,还问我宋班主还有没有女儿呢!”后面半句压低了点声音,“我给他打了一顿,那种人家的女儿也敢想?”
“想那么多干什么,他们干什么又不关我们事。有傩戏看就好,不是吗?”
“这倒是,哈哈哈……”
哦……
舟向月心中大概有数了。
梦内外的信息一对,这个梦八成是宋莺时的。
既然这样,就先去找主角看看。
舟向月很快就发现,他现在在这个梦境里,别人似乎都看不见他。
这倒是为他一路摸进宋莺时的院子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几个戏班学徒打扮的孩子在院子之间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聊天,舟向月从旁边经过时,风里正好传来一句话“……哎,所以谁能有枣生那样的好运气呢?”
他顿时竖起了耳朵。
“是啊,咱们谁不是被卖到这里的,人家亲娘居然还真能找到这里,还出得起一大笔钱给赎回去。”
“就他那副蠢笨的样子,都四岁了,连个刀都爬不明白,居然也有人一直惦记着。”
“就是,说不定是找到了更好的卖家,要再卖一次呢,我看他被接走那天的高兴劲儿就恶心,亏他托生了个好爹娘……”
舟向月若有所思。
听他们这么说,枣生其实在宋莺时出嫁前就被他父母从戏班子里救走了。
可是魇境里的时间线似乎是宋莺时出嫁以后,她大概率已经变成鬼了,而戏班子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里面几乎所有的学徒也都变成了鬼。
如果这个梦境里几个学徒说的是真的,枣生在那之前就离开了,那他为什么又回来了,而且还卷进了戏班子的那场变故之中,最终被困在魇境里?
舟向月又想起之前枣生明明认识榆生,可他问枣生关于榆生的事时,他却一脸茫然,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枣生身上好像有些不对劲。
“可不是么。我们要出头,也就只能指望在大傩上演神,爬到舍身刀顶拿到无邪君的面具了!”
“我要是拿到了面具,我就许愿大官的女儿看上我,招我做上门女婿,以后再也不用练功了!”
“你想得美!我还是许愿发一笔横财吧,把我自己赎出去,在哪里不比在这儿好?”
说起大傩上演神的机会,所有的孩子都激动异常。
“唉想想真美啊,要是明年能到我就好了……你看,那是榆生师兄吗?”
“是啊,他还在练功呢。”
几人看向不远处院子里,舟向月也望过去。
一根粗壮的木头高耸出来,四面是树冠一样旋转上升的刀刃,一个十来岁的精瘦男孩正身手矫健地踩着刀刃往上。
舟向月皱起眉头。
这个榆生,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多劫啊。
那就奇怪了。
多劫是无邪君面具的梦境主人,按理说应该是这个魇境里极为重要的存在,如果是鬼,也该是个大鬼,甚至很可能就是境主。
可舟向月见到了班主、榆生,估计马上要见到莺时,前前后后还有很多小鬼,连小白都见过了,却连多劫的影子都没看到过。
他到底在哪里?
舟向月回想起自己在傩堂里看到的那只纸折宝剑。上面写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枣生,另一个是不是就是多劫后来改的名字?
那个名字被模糊掉了,连枣生都不愿意说,甚至很害怕的样子。
舟向月灵光一现。
……难道那个名字就是境眼?
几个孩子还在叽叽喳喳:“说起来,今年就是榆生师兄大傩去爬舍身刀的吗?”
“是他吧。那个师弟逃走之后,掌坛弟子不是只剩下他了嘛,师父也没别的人可选了。”
“没别人可以选我啊!”
“就你?你能爬上舍身刀了吗?”
“说得好像你能一样!”
舟向月竖起耳朵,逃走的那个师弟,是不是多劫?
听这几个孩子的说法,能爬上舍身刀是成为掌坛弟子的重要条件,而当时在境幻里,多劫就得意洋洋地说过他可以爬上舍身刀了。
逃跑了。
舟向月回想了一下境幻里那个满脑子反骨的小兔崽子,觉得这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虽然班主凶狠残暴,但多劫足够机灵,打定主意要逃走应该是有机会成功的。
几人打打闹闹地经过待嫁新娘的院子,齐齐噤声。
他们好奇地左顾右盼,但又不敢招人注意,各个压低声音:“能看见新娘子吗?”
“那能让你看见!”
院子装扮得很喜庆,进进出出的人很多。
舟向月瞅着空隙溜进去,悄悄地钻进了堂屋。
几个姑娘婆子拿着各色物品,喜气洋洋地走来走去。
宋莺时正在里面。
十岁的小姑娘还是纸板一样的瘦小身材,套在衣裙里面分明还是个孩子,很难想象她成为新娘的样子。
和旁人喜气洋洋的气氛不同,她坐在梳妆台前,脸色惶恐。她双手不住地扯着衣袖,把袖脚都给捏得皱皱巴巴。
一个女孩看她紧张,偷偷凑到她耳边嬉笑:“这么紧张,咱们要不要偷偷溜出去玩一玩?放心,咱们从小门走,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你爹不会发现的!”
“这两天镇上傩戏可热闹呢,其他镇的人都专门赶过来看咱们戏班的狼钻火圈,还有熊画画算数呢……”
莺时猛地一个哆嗦,声音尖利:“我不去!”
那女孩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好好,也是,马上要出嫁的人了,出去要是叫人发现确实不好。你好好休息,我再去那边看看!”
她走时关上了卧室的门,于是屋里一时只剩宋莺时一个人。
宋莺时沉默地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上揪袖子的小动作却更多了,舟向月能明显感觉到她心中的忐忑和焦虑。
反正她也看不见自己,舟向月想了想,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在脑海里想:“这是梦境之主。”
脑海里果然传来回应。
“恭喜你找到梦境之主。”
“获得逃离境幻提示:找到梦与现实重合之处。”
“倒计时:06:26”
梦与现实重合之处?
舟向月正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宋莺时忽然抬起了头。
舟向月差点在镜子里和她对视,心微微一跳。
好在宋莺时的目光没有与他相接,而是在镶嵌着红漆木雕和银饰的镜子里望着自己。
她仿佛自我安慰一样喃喃自语,言语间有些语无伦次:“……爹说了,只要我不把那个秘密说出去,就可以安安稳稳嫁出去……嫁出去就逃出这里了,无论如何一定会更好的。”
“他一向说话算话,逃走了也一定会来救我的,他一定会来的。”
“那种事情,本来就和你没关系。我又能怎么办呢?”
什么秘密?
舟向月思忖着。
宋莺时说会来救她的人又是谁?
是那个逃走的学徒吗?
……是那个消失在魇境中的多劫吗?
他还想再听听宋莺时的念叨,顺便翻一翻周围的东西,但门忽然打开了,呼啦啦一大群婆子拿着各色布料饰物走进来,一片七嘴八舌:“给新娘子裁剪衣服喽!”
得,这下宋莺时肯定不会再对镜说什么心里话了。
眼看她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把手移到领口开始解扣子,舟向月非礼勿视地转过头,在屋里待不住了。
正好在这时,耳边提示音响起。
“境幻倒计时仅剩五分钟。”
“请尽快逃离境幻,否则将永远留在这里。”
舟向月收回心神,赶紧走出了屋子。
虽然他在这里一直探索下去估计还能有更多的发现,但还是保住小命更重要。
他仔细回想之前给的提示,“梦与现实重合之处”。
如果说是空间重合的话,他现在所处的梦里分明就是梦外魇境中的佛心镇,按理说已经重合了。
但是不对。
舟向月想了想,现在梦外面的他,在哪里呢?
他在佛心镇的炸糕摊子那里上了花轿,而镇上办婚礼的应该就是宋莺时那一对——
答案似乎很明确了。
舟向月想起了他和楚千酩几人捡到的那张红纸上的地址。
板凳街卅四号,陆家大院。
虽然别人看不见他,没法问路,但一幢马上要做婚房的宅子还不好找吗?肯定有很多人过去凑热闹,估计还会有人到门口去闹着讨彩头。
一出戏班子就是傩戏台,那里依然是人山人海,此时一个小男孩正在表演跺火砖,人群里一阵阵喝彩声。
可奇怪的是,人们都是在往这边涌来看戏,却没有几个人在商量着去陆家大宅讨彩头。
好在舟向月看到了旁边的街道的路牌“板凳街”。沿着街找总不会有错。
在梦里就是好,他一路小跑地逆着人群涌来的方向跑去,跑到标着“陆宅”的院子前时,气都不用喘。
陆家大宅张灯结彩,大门洞开,两个身材高大的小厮站在两边。
院子看着里里外外一片喜庆,却没人来讨彩头,反而有许多人从街道那头走过来,看到了就忙不迭地绕道走。
舟向月心下疑惑,走了进去。
院子里倒是热闹,不过出出进进的全是粗布衣服的壮汉。
舟向月跟着他们拐过两条走廊走进后院,发现这里一片混乱,新挖出来的土堆在一旁,有人在土坑里挖土,还有人拿着张图纸在对旁边人说话。
垒起来的土堆遮住了视线,舟向月走过去,脚刚踩到那片土堆的边缘,忽然脚下一空栽倒下去。
还未等他坠落到底,眼前的画面像被揉皱的纸一样扭曲撕裂,然后猛地沉入一片黑暗。
倒计时结束,境幻破碎了。
原来这片刚刚挖出来的地洞,是梦与现实重合之处。
***
舟向月从梦中醒来时,阴湿冰冷的腐臭味刺激着鼻腔,好像环绕在腐烂的尸体之中。
暗红色的烛火一晃,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深红色的柔软布料遮挡在他脸上,火光透过来,整个世界都是黑影闪动的暗红色。
他一抬手,刚把挡在脸上的布料掀起一半,猛然感到一阵极度危险预感的心悸。
不能掀!
他下意识松手,只听耳边清脆一声。
“叮铃。”
红布整个儿盖在脸上,视线被遮挡实在是不方便,舟向月胳膊一撑想要起身,结果刚直起腰,头“砰”的一声撞到了坚硬的木板上。
“叮铃、叮铃。”
舟向月头顶抵着那块木板,勉强半躬着腰坐起来,沿着红布的下摆往下看。
右手手腕上系着一串暗金色的铜铃,随着手上动作发出细碎的轻响。
他身上穿的不再是原本的绛红色戏服,而是一件织金绣银的华美红袍。胸前金银彩色丝线交织着翩飞的凤凰,肩部及袖口还有牡丹、缠枝莲和祥云。
这是一件……红嫁衣?
那盖在头上的东西也就很明显了,是块红盖头。
舟向月的表情一瞬间有点扭曲。
虽然但是,为什么不是新郎服?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脑海里新出现的闪闪发光的标签——
“柔若无骨·腰精·嫁衣·老婆”。
【老婆穿嫁衣好好看啊我的天!那腰,那手,嘤嘤嘤看不到脸抓心挠肝,想看掀盖头!】
【小船:你这是想让我死】
【可恶,我想要新郎掀盖头视角】
【怎么回事?我还期待着看这病秧子弱鸡被尸体吓得嘤嘤嘤哭呢,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看婚礼局的乐趣都没了摔!】
【安啦,反正这是个必死局,后面还有很多次机会,总有一款惊吓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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