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表里

    幽深的傩堂里火光幢幢,烛影随着远处传来的沉闷鼓点声一下一下地震动,忽明忽暗地闪闪烁烁。

    一身藕荷色旗袍的伞蝶站在傩坛前。

    她一只手随意地拿着油纸伞,盯着神像的目光幽深莫测。

    虽然端坐于傩坛正中的神像脸上几乎看不出五官,她却感觉他眉眼低垂,正带着浅淡而神秘的微笑看着她。

    许久之后,她终于一动,向着神像伸出手去。

    “嘀嘀嘀——”

    小小的嗡鸣声忽然响起。

    那是她的联络法器“虚空之耳”,一个魇境中只能使用一次,最多只能使用一分钟。

    虚空之耳能够穿透魇境,让身处魇境之中的境客与外界沟通。

    魇境是邪神造物,不知吸取了多少活人与鬼魂的魂魄与怨气,深不可测,像虚空之耳这样能穿透魇境传递音信的法器可以说极为稀有,几乎只有顶尖的几大门派才有机会获得,而且每一个都是重要的珍藏。

    同伴们都了解伞蝶的脾气,他们居然在这时候突然动用虚空之耳联系她,就说明境外发生了万分紧急重要的事情。

    “嘀嘀嘀——”虚空之耳的鸣叫越发焦灼。

    伞蝶蹙起眉头,伸手接通。

    电话那头的声音慌慌张张,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大人,十分抱歉打扰您,但是请您务必赶紧出来,外面已经闹翻天了!据说和邪神有关!就连……就连闭关了几百年的那位都出关了!”

    那个人居然出关了?

    伞蝶眼神顿时一冷。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慌张地语无伦次:“大人!另外几位大人都已经到齐了,都等着您来拿主意……”

    “知道了。”伞蝶不耐烦地伸手掐断了联络。

    将虚空之耳放回境客包袱后,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傩坛之上的无邪君神像。

    悠远的号角与鼓点声沉沉浮浮,袅袅香烟隔绝在她与神像之间,仿佛在冥冥之中建立了什么超越时空的神秘联系。

    伞蝶一个恍然,淡淡烟雾中神像的唇角仿佛微微勾起,笑容意味深长。

    有微不可闻的铜铃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改变了主意。

    ……算了,下次再进来探索。

    魇境又没长腿,跑不了。

    伞蝶微一偏头,双手握住了油纸伞,缓缓打开。

    这把伞名为“妄念”,是与她魂魄相连的灵犀法器。

    妄念伞平时多为收起状态,一旦打开,则是法力全盛,甚至能够带她穿透魇境,在没能杀死境主或集齐境灵的情况下,也能强行破境而出。

    随着油纸伞一点点撑开,洁白伞面上颤抖地飞起一只黑色蛱蝶,落在三两点淡粉花朵上。

    完全打开的刹那,傩堂里猛然刮起一片淡粉色花瓣旋转而成的风雪。

    旗袍包裹的纤细身影如同一片幻影般,转瞬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

    【啊啊啊,女神怎么这就走了!下次见到女神又不知道猴年马月呜呜呜呜咬被角】

    【天啊,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妄念的全貌!合影留念!】

    【这魇境马上就结束了,看了看都没剩下几个活口。散了吧散了吧,伞蝶走了,这一波又要团灭了,真没劲】

    【等等,说不定快要破境了!!那边那几个正在往傩堂走的,我看很有希望!】

    【哈?你在逗我?切过去看了一下,不就是弑神学院那几个小学鸡吗?死在这里分分钟的事,你要说刁辛刹还可信一点】

    【不是啊,刁辛刹已经死了!!就是被那个舟向月骗进去杀的!】

    【??????】

    ***

    舟向月几人来到傩堂门口。

    楚千酩抽了抽鼻子:“好香……”

    几人顿时神色微妙地离他远了点:“这里都是香火的味道,你已经开始觉得这个味道香了吗?”

    那可大大的不妙。

    “不是不是!”楚千酩连忙解释,“我知道这里主要是香火的味道,但里面混合了一点淡淡的……嗯……花香。就像这里刚刚开过一树花一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吧之前可能有人在这里供奉了鲜花,算了算了不重要。”

    几人:“……”

    【卧槽,楚宝狗鼻子啊】

    【666,不愧是在冥婚墓里呕得像怀孕的男人】

    【好险,居然能让伞蝶差点泄露行踪,厉害了】

    楚千酩为了缓解尴尬,一步踏进了傩堂里。

    他看到了神坛中央的那尊神像。

    几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聚集到了傩坛中央的神像上。

    还未等楚千酩开口,红衣小道士和守灵人十分默契地同时上前,一个掰头一个搬脚,深呼吸同时一用力——神像纹丝不动。

    舟向月:“……”

    这一定是因为神像太重了,正常人都抬不起来的。

    他腾不出手,只能轻咳一声:“楚兄,祝兄,麻烦两位帮忙一起抬一下神像……”

    “哦哦,好嘞!”楚千酩马上应声,颠颠地跑了过去,“抬神像做什么?神像底下有宝贝吗?”

    “说不定呢。”小道士笑眯眯道。

    四人一起用力,终于把沉重的神像给抬了起来。

    楚千酩立刻低头向神像的底座看去,然后失望地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啊……”他求助地看向小道士,“传兄,接下来怎么办?”

    小道士:“松手,把神像砸了。”

    楚千酩:“啊?”

    虽然这是邪神的神像吧,但总觉得上来就砸人家神像不太好……

    “邪神都死了好几百年了,砸个神像而已,你还怕他半夜来敲你门吗?”小道士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楚兄,宝贝在神像里面。嗯,说不定有人也在神像里面哦。”

    楚千酩:“!!!”他惊得一松手。

    咔嚓!!!

    神像头朝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直接摔成了八瓣儿。

    神像外层是烧制的陶壳,陶壳裂开,露出了底下的东西。

    那东西在烛火中泛着莹莹的光芒,偏偏却有一种格外诡异的细腻质感,让人忍不住想到……人皮。

    小道士第一个把脑袋凑了过去,一边饶有兴致地伸手扒拉陶壳碎片,一边问道:“你们听说过肉身佛吗?”

    “……听说过。”楚千酩面容扭曲地答道,他疑心自己闻到了恶心的腐臭味。

    据说,有些高僧圆寂之后,遗体会被存放在坐缸之中,静置三年。三年之后开缸,如果缸内遗体颜面如生,肉身不腐,就会塑成金身,成为肉身佛。

    但在这诡异的魇境里面,肉身佛里的肉身显然不是什么得道高僧……

    “不是肉身佛。”祝凉突然开口道。

    “嗯?”几人都看向他。

    他在摔碎的神像旁蹲下来,翻开已经裂成几块的头颅陶壳。

    或许是头部摔得最重,额角处栩栩如生的人皮开裂,露出里面一点深褐色的湿软团块。

    “不是肉身佛,是包着泥巴的人皮。”

    舟向月就在这时摸到了陶壳底下的死人皮。

    人皮上出现了和小眼镜与枣生头顶一样的文字说明。

    [██的人皮(不完整)]

    “叮!恭喜您获得██的魂、魄与人皮,合成境灵碎片1/4【██(人形)】!”耳边传来提示音。

    “检测到您已获取境灵碎片4/4,是否合成境灵?”

    “是。”

    “境灵合成中——”

    舟向月有些感慨,又摸了摸这张人皮。

    触感干燥而细腻,想来生前大概相当白净。

    好皮。

    砰的一声,一张傩狐面具掉在了他手上。

    “叮!”清脆的声音骤然在众人头顶响起,“恭喜境客舟倾集齐境灵碎片,合成境灵【梨园梦】!”

    余音在傩堂里久久回荡。

    楚千酩:?

    祝凉:?

    两道24K钛合金激光镭射一样的目光刷地聚焦在了小道士背上。

    刚才还兴致勃勃地扒拉死人皮的红衣少年一下子僵硬了。

    半晌,他才在两个少年几乎要把他给烧穿的目光里缓缓回过头来,同时一点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摘下面具的同时,舟向月无比沉重地摸了摸鼻子,眼眶转眼就红了。

    “楚师兄,祝师兄,对不起!”少年颤抖的嗓音带着哭腔,“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

    楚千酩:???

    祝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我已经抠出六室六厅豪华大墓室了,心疼老婆】

    【俩傻孩子:你TM在逗我???】

    【师兄?什么,原来小船也是弑神学院的弟子吗?】

    【小楚和小祝都是二年级的,这么说他是新生?】

    【???你看他除了外貌有哪一点像新生吗?!】

    【除了卧槽说不出别的话,现在的新生都这么卷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压力给到两位师兄这边】

    第42章 表里

    “你说……你是……我们的师弟?”

    咕咚,楚千酩僵硬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大脑快要宕机了。

    红衣少年脸上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可怜巴巴地蹭过去:“对不起,楚师兄,祝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师们,我知道我没有天赋,能被弑神学院录取已经是走了狗屎运,如果我被老师发现自己偷偷进魇境的话,一定会被开除的……”

    被“没有天赋”的师弟骗了一路又带飞了一路的楚千酩和祝凉:“……”

    少年泫然欲泣,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自小父母双亡,流浪长大,被打被骂很多次差点死掉……如果没法继续在学院学习的话,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他吸吸鼻子,捡起手边的狐面具,要塞给楚千酩:“为了向两位师兄赔罪,我,我把境灵给你们吧……等会遇到危险了,你们把我推出去就行,你们快跑……”

    楚千酩赶忙把面具推回去:“你你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可能让师弟挡在前面!你说是吧凉哥?”

    “……凉哥?”

    舟向月小心翼翼地觑了祝凉一眼。

    从刚才起,祝凉手上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

    那把小刀形状奇异,不过手掌长度。锋刃闪烁着锐利的寒光,在祝凉修长的指间旋转,看得人眼花缭乱.

    向月分心疑惑了片刻,刚才第一眼看到时,那小刀是现在这种两面刃的形状吗?

    【哟!小凉把灵犀法器都拿出来了!】

    【杀气腾腾啊】

    【最喜欢小凉的柳叶刀了,和他的人一样又冷淡又危险】

    【同感!尤其喜欢祝宝这样玩刀的样子,帅爆了】

    祝凉手上玩着刀,目光却注视着舟向月,淡淡开口:“刚才魇境说你叫周青。我记得,昨天被刁辛刹打死的那个境客,也叫周青。”

    他的目光在舟向月身上慢慢扫视一圈,“……你就是他。”

    指尖刀刃一道寒光,晃了舟向月的眼。

    舟向月脖子一凉。

    ……哦,你才发现啊。

    他一边腹诽,一边抹了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好像真的被他打死了,眼前一黑……可是之后不知怎么的又醒了过来,刚一睁眼,枣生就扑到了我怀里,叫我师父……”

    一开始就是被摁头叫师父的枣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工具人枣生:你有问题吗?】

    【没有师父也要创造师父】

    枣生眨了眨迷茫的大眼睛,正要开口,忽然被舟向月一把薅到了怀里,狠摸了几下脑袋顺便捂住嘴。

    舟向月:“我当时被吓了一跳,但他缠着我不让我走,后来我也就只好接受了。我猜他是不是没了师父,把我当成他的师父了,就像走丢的小鸡崽把见到的第一个人当成母鸡一样……”

    工具人枣生:“……”

    “……这里好可怕啊,我害怕的要死,就觉得枣生这么可爱又这么厉害,他的师父应该也是个挺厉害的角色,那我扮成他的师父可能会比较安全……再后来遇到两位师兄,我一开始没认出来,生怕两位不是好人,所以还是装成了道士。”

    “之后知道两位师兄都是好人了,又想起你们当时亲眼看到我死了,冒然站出来说我死而复生恐怕会吓到你们,所以犹豫了很久,再加上咱们不是一路惊心动魄的根本没什么喘息的机会嘛,所以一犹豫就到现在了……”

    少年抬起头,一双桃花眼泪水氤氲,羽睫如凝了雾一般:“我真傻,真的……楚师兄,祝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师……”

    【救命,我牙酸】

    【这演技绝了,你看枣生那迷茫的小眼神,他已经开始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对着这么张脸,当然是原谅他啊!】

    “哎好了好了师弟,你别哭了,”楚千酩牙疼地连连摆手,他最见不得人哭了,尤其还哭得这么可怜兮兮,“好好好都答应你,我们不会告诉……”

    “有个条件。”祝凉突然拦住他。

    楚千酩:呃?

    祝凉:“我想起来了,这一届新生里确实有个‘舟倾’,怪不得之前听到你的名字觉得有点耳熟。”

    他转向楚千酩:“是小船的舟,倾倒的倾,不是你想的那个周青。”

    楚千酩呆呆道:“啊……”

    舟向月连连点头:“是吧是吧,师兄!”

    祝凉接着对舟向月说:“师弟。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新生入门,要参加摸底考试。”

    “还有摸底测试?”舟向月惊恐道。

    “对,”祝凉严肃地点点头,“到时候你楚师兄就托付给你了。”

    舟向月:“?”

    楚千酩:“?”

    祝凉凉凉地瞥了楚千酩一眼,对舟向月说:“他是二年级的弟子,上学期期末考挂科了,所以这次开学后要和新生一起参加摸底考试补考。”

    楚千酩:“……喂!”

    他偷偷踩了祝凉一脚。

    祝凉当他不存在。

    舟向月恍然大悟,随后面露难色:“啊,摸底考试会不会很难……师兄,我这次真是运气好瞎猫撞上死耗子,因为跟着枣生的原因才苟到了现在……”

    祝凉:“舟师弟,你要真是第一次进魇境,那之后通过摸底考试肯定没问题。你把楚千酩带过及格线,我们就不把你偷偷进魇境的事告诉别人。”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这样的话……那,好吧……我尽力……”

    就在这时,祝凉忽然神色一冷,手中银刃脱手,径直向舟向月袭来!

    舟向月瞳孔骤缩。

    ……他都答应了,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啦!

    叮!

    金属相撞的激越清音在他耳畔咫尺炸开。

    一明一暗两道银光先后落地,发出当啷的清脆响声。

    一缕被削断的黑发缓缓从白皙的脖颈边飘落。

    祝凉手中一动,柳叶刀便嗖地回到了他手中。

    他一脚踩在落地的燕尾镖上,拦在舟向月和傩堂门口之间:“住手。”

    “祝小公子,你最好让开。”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枯瘦阴森的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满眼红血丝,身上衣袍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的手中还捏着另一把银黑色的燕尾镖。

    “啊,你是刁辛刹身边的师爷?”楚千酩叫道,“干嘛上来就杀人?刁辛刹呢?”

    “……刁爷已经死了。”

    “死了?!”楚千酩大惊失色,就连祝凉都一惊。

    刁辛刹是这次进入魇境的境客中灵力和资历都最高的一个,还拥有许多无赦道搜集的阴邪道具。

    可以说,他对上其他境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碾压的优势,如果真的全力以赴,甚至可以与宋班主那样的高武力值npc或是宋莺时那样的厉鬼一战。

    可刁辛刹居然死了?!

    祝凉神色凝重。

    大傩开始已有一段时间,鼓角声和吟唱声已经很近。

    看来,随着大傩时间推移,这个魇境的危险真的在飞速增长。

    师爷阴森地笑起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红衣少年手中的面具,“无邪君的面具在你手里啊……那就是境灵吧?”

    “我听到魇境广播了。你没有死。”

    他神色阴沉地往前走了一步,“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道具,居然死而复生……但现在,把境灵交出来。”

    “师兄,救命。”舟向月怯怯地往祝凉身后缩了缩。

    祝凉:“……”

    他可不是楚千酩那个傻子。

    咚咚咚,沉重的鼓点越来越近地震动着几人的耳膜,就连傩堂里悬挂着的纸幡、傩案上袅袅升起的青烟都随着鼓点震动。

    大傩行进的队伍,恐怕马上就要到达傩堂了。

    就在这时,祝凉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漆黑的森浓雾气不知从哪里出现,缭绕在几人周围,与黑雾接触过的肢体都陷入了麻痹状态。

    黑雾中传来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怎么回事!”楚千酩大惊,“呕——”

    “对不住了,”师爷见到得手,阴恻恻地笑起来,“原本想着你们两个也算有点背景,我不想对你们动手。但你们这么没眼色的话,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他手上一动,黑雾骤然大盛,在他们周围快速流动,仿佛嘶嘶爬动的一群黑色毒蛇,蛇潮涌动,逐渐淹过他们的大腿、腰部、胸口……

    “你!”楚千酩额上青筋暴起,“我们就快要找到境主了!我们杀死境主,你不也能破境吗?你疯了吗,现在来搞境客内部自相残杀?”

    “呵呵,”师爷嗤笑道,“境主在哪里?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何况谁知道那个境主是不是什么凶残的厉鬼,能不能杀他还是个问题。”

    几个少年都被困在他的黑雾里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了红衣少年,阴恻恻地笑起来:“只有这骗子手里的境灵,才是唯一保险的东西。”

    要破境,必须杀掉境主。

    但如果只是一个人离开魇境,那么集齐境灵也是可以的——当然,如果有人集齐境灵并离开了魇境,那么剩下的人成功破境的概率会直线下降。

    “你们两个,恐怕被他骗了一路吧?别被他这无辜的外表蒙骗了,我告诉你们,他绝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我敢保证他绝对不是第一次进魇境!”

    【看我就说吧!我也觉得小船绝壁不是新人,不是听说大佬可以开马甲小号的吗?他要特么不是什么大神的马甲,我倒立吃屎!】

    【本来想说+1,看到最后一句话劝退】

    【帮你记下了,又一顿了,期待将来你大吃一斤】

    “听你们刚才的话,他是你们那劳什子学院的新生?告诉你们,他混进去的目的绝不简单,你们等着全部被他害死吧……”

    “你他妈少来这里挑拨离间危言耸听!”楚千酩怒目而视,可惜拼尽全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瞪得眼珠都疼了也动弹不得。

    “无知真好。”师爷笑了笑,没再理会楚千酩。

    他将一枚锋利的燕尾镖抵在红衣少年脖颈上,逼得他抬起头来:“我警告你不要乱动,我这燕尾镖上可是有剧毒的。”

    他阴毒的眼神在少年脸上逡巡良久,仿佛要将他的脸牢牢记在心底。

    同时,他的手伸向少年手上攥着的那张邪神面具。

    “啊!”师爷猛地缩回手惨叫起来,惊异地望去——

    一只小鬼凭空出现在那张面具之前,一张嘴裂开了半张脸,里面的牙齿满是层层叠叠的刀刃,染上了鲜血——刚才小鬼咬了他一口。

    小鬼死死抱着舟向月的大腿,一双漆黑眼睛死死盯着师爷,流下两行血泪,“不许你,抢!”

    “呵,乳臭未干的小鬼,”师爷轻蔑地笑起来,声音森然,“不自量力。”

    他手指微动,枣生的头颅便骤然从脖颈撕裂飞了出去,四溅的鲜血洒了舟向月一身。

    “啊!!”枣生发出了痛极的惨叫声。

    自从成为鬼以后,他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痛——撕裂的、滚烫的,仿佛魂魄也被撕开……

    没有头的小鬼只剩下一个露出骨头碴、血肉模糊的脖子,这脖子茬使劲往舟向月腰上怼,两只小手死死环抱住他,把面具紧紧摁在里面。

    “滚开!不给你!”枣生的声音愤怒得哆嗦,但因为声音是从地上的脑袋嘴里传来的,便多了几分滑稽。

    “哦,原来是炼了个小傀儡,”师爷冷笑起来,“你的傀儡术可以啊,掉了脑袋都对你死心塌地,那我就来试试你这小傀儡能坚持到几根胳膊几条腿……”

    他再度抬起手——

    地上的小鬼脑袋怕得紧紧闭上了眼。

    “枣生,放手。”舟向月突然轻声说,“面具给他。”

    紧紧抱着他腰的冰凉小手僵了僵。

    “啊?!”楚千酩惊讶地看向舟向月。

    在魇境里集齐境灵多难啊!光是宋莺时的红盖头,就是九死一生,而那仅仅是境灵的四分之一碎片而已!

    他竟然就要这么把境灵拱手相让吗?

    “嗯?”师爷瞥了舟向月一眼,“你还想使什么诈吗?……哦,难道是心疼你这小傀儡了?真稀奇。”

    “师父!”地上的枣生脑袋委屈又生气地叫了一声,血泪淌到地上。

    “放手。”舟向月的声音依然平静,却严肃了几分,“你不听师父的话了吗?”

    “我……”枣生的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舟向月身上的嫁衣,几乎要将它撕破。

    许久许久,他终于慢慢地松开。

    没有脑袋的小鬼动作僵硬地将面具拿出来,递给了师爷。

    “叮!恭喜境客贾文彦获得境灵【梨园梦】!”

    声音一响,师爷明显松了口气。

    “杀境主通常比集齐境灵容易,”他掂量着那面狰狞的邪神面具,玩味地打量着舟向月,“你居然集齐了境灵,之前连我都小看了你。但你倒还算是识相。”

    “不过……”贾师爷忽然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你们几位要是从这里出去,我必然没有好下场。”

    “我说过,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对不住了,我就干脆利落点儿,送你们三位上路吧。”

    楚千酩大惊:“你怎么这么丧心病狂!”

    师爷冷冷一笑:“这里是浮屠境,知道吧?既然来了这里,就要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人会奇怪。”

    他念动咒语,那些缠绕在三人身旁的黑雾忽然开始逐渐实体化,变成了一条一条粗糙又滑腻的、仿佛蛇皮一般触感的绳索。

    绳索一圈圈缠住了他们,然后开始勒紧。

    “草……你……大爷……的……”

    楚千酩被勒得脸红脖子粗,拼尽全力地挣扎。可是之前黑雾尚未实体化时他便浑身麻痹动弹不得,现在化成了绳索,虽然四肢恢复了知觉,但也被捆得结结实实,根本无法挣脱。

    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声突然在傩堂外炸响,仿佛五雷轰顶。

    大傩已经来到了傩堂外。

    门外火光大盛,光怪陆离的影子扭曲地投映在傩堂里的神像、傩案、香案、贡品上,如同鬼魅横生的幻境。

    师爷一见,立刻焦急起来,手上狠狠一拧!

    舟向月听见自己的骨骼“咔”的一声响。

    怕是断了根肋骨。

    这身体还真是皮薄骨脆啊,人家楚千酩脖子都还没勒断,这边骨头就断了……

    他正腹诽呢,一根蛇索便卷上了他纤细的脖颈,猛地一勒!

    “!”舟向月呼吸被扼住了,原本苍白的脸颊顿时开始充血,迅速涨红起来。

    窒息的痛苦迅速涌上来,眼前的视野边缘开始变得忽明忽暗,金星乱飞,一点点黑下去。

    “叮!”断断续续的提示音传入耳中,“你的狼狈逗笑了神明,他送给你一个梦境。”

    ……

    舟向月眼前一花,面前的景象变成了一片尘土飞扬的街道。

    “呼……呼……”

    急促的呼吸让喉咙里泛起血腥气,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正被人拽着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跑,就像后面有很恐怖的东西在追他们一样。

    奇怪的是,旁边的脂粉摊子居然比他还高。

    舟向月随即意识到自己是谁了。

    旁边拉着他的手飞跑的,正是小男孩多劫。

    多劫看起来七八岁,比此时的他高出一个头。

    ——是多劫带着枣生在逃跑。

    两个孩子跑得慌不择路,甚至闭眼钻了个狗洞,顾不得拍一拍头上的尘土,就跌跌撞撞接着跑。

    舟向月的心脏剧烈跳动,听到了沉重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他们经过了街边的糍粑摊子。卖糍粑的老奶奶正半闭着眼坐在藤椅上打盹儿,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奶奶!救命!”多劫冲上去拽住老奶奶的蒲扇。

    老人睁开眼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转身推开身后小院的门:“进去,快进去。”

    两个孩子忙不迭地冲进了院子,奶奶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了。

    骤然从玩命的逃亡中松弛下来,两个孩子都累坏了,瘫在地上直喘气。

    “哥,哥哥……”枣生向哥哥张开双臂,一副吓坏了的模样。

    多劫叹口气,安抚地抱住枣生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枣生,你别说话,我去看看。”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可能是门缝里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他又把耳朵贴到门上。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糍粑奶奶的声音:“……下次可看好了,再叫我帮忙,就不止这点钱了!”

    多劫瞳孔骤缩,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枣生蹿去:“枣生,跑!”

    大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打开,班主嘲讽的声音响起:“还想往哪里跑?”

    多劫拖着枣生疯狂往前跑,可院子太小,他们转眼就被墙拦住了。

    多劫抬头看了一眼。

    墙不高,他其实可以爬过去,但还有枣生。

    他猛吸一口气,将枣生抱到肩膀上,把他往墙上一推:“跳下去,快跑!”

    枣生直接被他推下了墙,咕咚摔到地上,带着哭腔尖叫道:“哥哥!”

    “跑!”多劫几乎破音的叫声从墙那边传来,“枣生,跑啊!再也别回来了!”

    枣生一个激灵,转身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他看不见背后隔着墙的景象,却听到背后传来混乱的声音。

    班主气急败坏的叫骂声、钝物撞击声、哥哥的惨叫声、骨骼断裂的声音、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

    “跑!”

    “快跑!”

    “别回头!!”

    无数声音如同放大了千万倍一样击打着他的耳膜,就像是这世间最疯狂混乱的噩梦。

    “打死你……还敢逃跑,看我不打死你!”

    “原本你有个好皮相,我还想留着做摇钱树的……可谁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弄死你这个小畜生,我再去把那个抓回来,一个也别想逃!”

    枣生一边哭一边跑,跑过高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土墙,跑过点着香放着贡品的门口神龛,和他一般高的无邪君神像看着他微笑,面容悲悯。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他好像跑了很远很远,但他其实连院子后的小径都没有跑出去。

    在小径的尽头,他撞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千儿?是千儿吗?”

    还未等枣生反应过来,他被猛地抱进怀里。

    女人死死搂着他,嚎啕大哭:“妈妈找到你了,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枣生迷茫地抬起头。

    看到女人的脸的一瞬间,一切忽然崩塌。

    ……他见过这个女人,他喊“妈妈”的女人。

    仿佛错乱的幻觉,女人以一个神明般恐怖的姿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中满是嫌恶,嘴唇一张一合:“我不要你这个讨债鬼,我已经把你卖给戏班了。”

    “我生下你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用你换钱让我过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问题?”

    “从今天开始,你不叫多劫了。你的主人叫你什么,你就叫什么……”

    “你的名字是……”

    想想你的名字……

    想想你叫什么……

    仿佛一道电光撕裂夜空,照亮庞然杂乱的记忆深处,许多散落的线索。

    舟向月明明在无邪君面具的境幻里看到枣生和榆生认识,可当他向枣生问起榆生时,枣生却一脸茫然,没有任何印象。

    在宋莺时的梦里,年轻的学徒们说,枣生运气好,被他的亲娘赎走了。

    佛心镇的灾难在那之后才降临,他没有死在那场悲剧中,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魇境里。

    小眼镜藏起来的老照片里,舟向月见到的枣生名字被水渍污损,而那个照片里的“枣生”,则是一个面孔完全陌生的孩子。

    枣生和梅生长得有几分相似,像亲兄弟一样。

    最后的1/4境灵【██(人形)】散落在三处。

    【██的人皮】藏在神像里,【██的魄】附在小眼镜身上,【██的魂】则指向枣生。

    ……

    “哥哥……”

    幼小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舟向月猛然惊醒,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轰鸣,盖过四面熊熊火海的燃烧声响,盖过无数厉鬼的哀嚎。

    冰凉的手臂紧紧抱在他腰间。

    另一只冰凉的手则扒开了他的手指,在他的手心划来划去。

    舟向月低下头,看见没有头的小鬼拉着他的手,焦急地在他手心来回划拉。

    不对。

    按理说,小鬼和他裸露的皮肤并不能接触,碰到就会穿过去。

    舟向月猛然发现,小鬼那小小的手指根根血红,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片狰狞血迹。

    ——小鬼蘸了自己的血,在他的手心写字,想告诉他自己无法说出口的信息!

    作为魇境中的鬼,枣生几乎是突破了自己最本能的恐惧,吃力地、一笔一画地,在他手心涂抹着那两个字……

    那两个他甚至不认识,只能歪歪扭扭依葫芦画瓢的字。

    横,竖,撇,捺。

    每写下一笔,小小脖子的断口处就涌出一大股鲜血……

    舟向月猛地握紧了手,不让那冰凉黏腻的小手继续在他手心写字。

    细小的手指在他的手心挣动,一片湿滑。

    他想写两个字。

    舟向月冷笑着看向贾师爷,嗓音嘶哑着念出两个字。

    那是一个名字。

    ……他早就猜到了。

    他在班主房间里发现的红色荷包,明显是女孩子做的女红,上面绣着朵朵如雪般的白梅。

    他此前在冥婚墓里判断出唯一的真新娘,就是因为那位新娘的红绣鞋、嫁衣和盖头上绣了梅花,而那梅花与荷包上的梅花刺绣几乎一模一样。想必宋莺时在给自己绣嫁衣时,还相信着梅生会来救她。

    甚至榆生还提起了那个荷包——正是宋莺时送给那位师弟的荷包。

    宋班主买了十来个徒弟,所有徒弟都以树木命名,曾经拥有自己名字的多劫也不例外。

    这个魇境的境眼。

    那个消失的孩子的名字。

    枣生拼了命想要告诉他的,这个魇境最黑暗的秘密。

    梅生。

    舟向月抱紧了怀里的小鬼。

    他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没有见到过枣生。

    真正的枣生就如记忆里那样早就离开了这里,逃离了原本注定的命运。

    那个幸运的孩子或许有了会给他做油炸糍粑的妈妈,会给他洒上满满的一勺红糖浆,甜得像蜜。

    或许还有个会给他做漂亮的木匣子的爸爸,甚至带他去买了精致美丽还会放出音乐的八音盒。

    枣生年纪太小,在戏班的记忆也过于痛苦,以至于他就此遗忘了那段记忆,就像忘却幼年时曾经喂过的一只流浪狗。

    直到梨园大火,一切湮灭,他再也没有回来。

    梅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魇境里的见到的这个小鬼“枣生”不是枣生,而是年幼的梅生。

    所以他才会五官肖似长大的梅生。

    所以他不认识榆生,因为榆生是在梅生之后才进入戏班,年幼的梅生没有见过他。

    这个魇境因梅生的怨气而生,可哪怕在这个魇境之中,他都连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都幻想不出来。

    于是最后,他幻想出了另一个自己,让那个从不存在的哥哥,救年幼孱弱的自己逃离。

    可这个梦境无数次地重复,每一次他都会在哥哥的牺牲下哭着逃离,在小路尽头遇到他的妈妈,最后梦境崩塌。

    因为他真正的妈妈,把他像牲口一样卖掉了。

    ……

    一股阴冷的狂风吹进傩堂,满堂闪烁的烛火齐齐熄灭,傩堂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只能听见沉重的傩案子发出彼此撞击的闷响,四面悬挂的纸幡哗哗作响。

    师爷一愣,随后猛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剧变:“你……!!”

    这个疯子!

    他竟然说出了禁忌词,想要惊动境眼!

    空气变得彻骨阴寒,隐约有嘶嘶声从看不见的桌角、墙壁裂缝、屋檐房顶传来,污秽而恐怖的阴影缓缓爬动,令人脊背生寒。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冒出一个念头。

    ——有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被惊动了。

    第43章 表里

    从傩堂门外映入的熊熊火光突然一暗。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几人头顶炸开,高高的木质悬梁连带着四围墙壁轰然倒塌,直直朝着祝凉和师爷站着的地方砸了下来!

    黑雾骤然消散,楚千酩只觉身上束缚一松,他立刻朝着祝凉扑了过去。

    轰!!!

    土墙和木梁轰然倒地,腾起巨大的呛人灰尘。失去墙壁的阻挡,外面灼人的热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们才发现梨园里已是一片火海。

    楚千酩呛咳着站起身来,回头寻找师弟。

    这时,他才猛然发现师弟刚才站着的地方,被一块燃烧的巨大木梁砸了个正着!

    “师弟!!!”楚千酩感到浑身血液都冻成了冰。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的师弟啊!!!

    就在这时,一阵风撩开了燃烧的木头上阵阵腾起的黑烟,露出里面穿着红嫁衣的身影。

    楚千酩瞪大了眼睛。

    红衣少年站在熊熊火光的阴影之中,一手抱着血呼啦差的小鬼身子,一手拎着个小脑袋,正微微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把小鬼的脑袋安回脖子上。

    周围漫天飞扬的灰尘和火焰,在这一瞬间仿佛静止到不存在。

    刹那间,楚千酩寒毛直竖,莫名感觉师弟好像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忽然听到师弟一声轻唤:“梅生。”

    楚千酩一个寒战,周身血液回流。

    梅生?

    小鬼不是叫枣生吗,怎么又变成梅生了?

    所以他就是境主吗?

    可梅生的人皮又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疑问冲击着他的脑袋,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有一个潜意识的声音,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小小声说——

    小鬼就是境主的话,是不是杀了他就可以破境……?

    梅生的脑袋被摁在脖子上,勉强和身体合在了一起。

    但刺眼的暗红血液不断从他漆黑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中汩汩流出。

    舟向月不断用红嫁衣的袖子去抹,却越抹越多,把小鬼的脸上抹得一片鲜血淋漓,越发恐怖怪异。

    “师父……”他小声嗫嚅着,虚弱又眷恋,就像是奄奄一息的雏鸟下意识靠在大鸟的翅膀之下,渴求温暖的庇护。

    楚千酩心头一跳。

    他看见,小鬼原本就惨白得透光的身体,似乎在变得越来越稀薄。刺眼的火光映过他半透明的小小身体,就像是透过一片波动的水面。

    他原本漆黑瘆人的瞳仁却缓缓地变成了正常小孩那样黑而清亮的眸子。

    楚千酩之前一直没敢直视小鬼的脸,这时仔细一看,发现小鬼其实长着极为精致可爱的五官,若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一定是人见人爱的那种。

    ……很眼熟。长得很像老照片里,那个鹤立鸡群的漂亮孩子。

    梅生躺在舟向月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师父……”

    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里涌出,淌过胎瓷一样惨白的脸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迹,最后滴落在舟向月身上刺目的红嫁衣中,消失不见。

    想来应该是很痛的,可他却挤出一个怯怯的、讨好的微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血泪,“师父,我会很乖的,不要扔掉我……”

    楚千酩感觉有什么很难受的东西梗在了心头。

    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是境主呢?

    肯定有哪里弄错了!

    “师父在这里,别怕,”舟向月轻轻地揉揉小鬼的脑袋,嘴角带笑、眼睛弯弯,语气轻柔而宠溺,像在哄小孩睡觉,“睡吧,师父会带你走的。”

    梅生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嗯。”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

    一阵风吹过,小孩透明得如同水波一样的皮肤纷纷散落,变成随风飘落的花瓣。

    舟向月怀里,只剩下一只小小的瓷娃娃。

    干干净净,粉雕玉琢,睡颜恬静,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楚千酩战战兢兢地看着师弟,没敢说话。

    ——如果小梅生就是境主的话,他现在这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他死了,魇境还没有结束呢……

    祝凉忽然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有狗在叫。”

    夹杂在嘈杂的噪音中听不清晰,但确实像是什么动物在惨叫。

    舟向月转身往外走:“我们得去找境主。”

    “啊?”楚千酩一愣,还有境主吗?

    这魇境到底要套多少层啊?

    只见红衣少年拔腿就跑,“跟我来。”

    “哎!师弟!”楚千酩和祝凉对视一眼,只得咬咬牙赶紧跟上去。

    此刻梨园里到处火海熊熊,灼热的火舌肆虐,一不小心就会烧着衣袖或头发。

    呛人的热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到处都是滚滚浓烟,放眼望去,仿佛人间炼狱。

    几人拼尽全力向火海深处冲去,风声在耳边狂啸,房屋树木接连倒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经久不息。

    钝物扑地的沉重撞击声时不时响起,令人不由得联想到,就像不断有尸体倒在地上。

    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滋滋的油响,甚至时不时会踩过一滩不明的粘稠液体……仿佛是烤化的尸油……

    楚千酩被自己的联想弄得脸色有些难看。

    明亮的火光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鬼影幢幢,漆黑的裂缝从四面院墙上狰狞地攀爬生长,有诡异的黑色阴影从里面溢出,伴随着癫狂的笑声和呓语,仿佛鬼域洞开,撕裂了地狱与人间的界限。

    逸散的黑影一角划过舟向月的手指,白皙的指尖表面立刻像滴了一滴腐蚀性的液体一样,滋滋地冒出了鲜红的水泡。

    “不要碰到那些黑影。”舟向月提醒楚千酩和祝凉,又把瓷娃娃往怀里拢了拢,用嫁衣的大袖子牢牢罩在娃娃的脑袋上面,不让它接触到一点黑雾。

    随着他们的狂奔,那隐隐约约的嚎叫声越来越清晰。

    他们经过一面摇摇欲坠的墙。几米高的火焰被挡在墙后,院墙熏得漆黑,触手滚烫,一碰就烫掉人一层皮。

    拐过墙角后,楚千酩惊叫起来:“在那里!……那是,狼?!还是狗?”

    一只毛发凌乱的巨狼被半截燃烧断裂的屋檐砸到了地下,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开,小半身皮毛已经被烧焦了冒着火星,烫得它连声惨嚎。

    舟向月径直冲了过去,把瓷娃娃往身后的祝凉手里一塞,就向那块木板伸出手去。

    “师弟等下!”楚千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是魇境里的怪物啊!你不要命了?”

    他们不是该去找境主吗?

    舟向月挣了一下没挣开,一回头把楚千酩吓了一跳。

    一贯笑眯眯没个正形的师弟此刻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一双眸子黑得吓人。

    他盯着楚千酩,一字一顿:“它知道境主在哪里。”

    “啊!这样吗……”楚千酩下意识地松了手。

    那这样的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红衣少年已经猛地俯下身去,双手环抱住那块木板往上一抬。

    滋啦——

    少年的嫁衣袖子转眼便烧出了洞,皮肉与木板直接接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肉眼可见地迅速鼓胀、破裂,变成一片血肉模糊的焦糊状,一看就疼。

    但他却面不改色。

    被压在木板下的狼仿佛有灵性一般,在这一瞬间四爪同时用力,利箭一样从底下射了出来!

    它片刻也没有停留,似乎有爪子受伤了,一瘸一拐地狂奔着,随即尾巴一摆,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院墙上裂开的一个小洞里。

    舟向月二话不说,爬起来冲到了那小洞前,一弯腰跟着钻了过去。

    “哎师弟!”楚千酩没有拦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狗洞。

    小洞只到人大腿高,就像马戏团里狗跳的火圈一样大,周围一圈都是烧得焦烫发黑的砖石。狗身子小能灵巧地转过去,人要过去岂不得烫掉一层皮啊!

    但是想想师弟都已经钻过去了,他还说跟着它能找到境主……

    楚千酩一咬牙一闭眼,也从洞里钻了过去。

    哧——

    “嘶!”他的胳膊不小心擦到凹凸不平的洞口边缘,烫伤的剧痛瞬间传来,疼得他倒吸了口冷气。

    一抬眼,那看起来病歪歪的师弟和一瘸一拐的狼半分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撒丫子狂奔。

    “救命,这俩是打了鸡血吗……”楚千酩叫苦不迭,龇牙咧嘴地钻过洞站起来。

    火辣辣的疼痛从胳膊上传来,他疼得甩了几下胳膊,边甩边腹诽:他这小师弟看着细皮嫩肉,也太能忍疼了吧,痛觉神经迟钝吗!!

    片刻之后,楚千酩和祝凉带着枣生,终于跌跌撞撞跑进了一个烧得七零八落的破旧砖房,抬头一看,就在刚刚倒塌的傩堂背后。

    “……哎哟卧槽!”楚千酩忍不住叫道。

    破破烂烂的四面墙壁上竟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暗金色的铜铃,乍一眼望去就像满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来人,令人头皮一炸。

    祝凉越过他身边,钻进了墙角一个半开的石门入口。

    这里有一个向下的阶梯,通向底下未知的地下室。

    楚千酩跟着前面祝凉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心中惴惴不安。

    越往下,恐惧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

    仿佛那黑洞洞的地下室,通往某个极其恐怖的力量的巢穴。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危险!危险!危险!

    楚千酩犹豫道:“凉哥,这……”

    祝凉没有说话,却传来一道仿佛野兽喉咙里挤出来的咆哮。

    “凉哥?!”

    楚千酩惊慌抬头看去,却发现走在他斜前方的人根本不是祝凉,而是一团人形的黑雾!

    那黑雾猛然飘到他面前,如同一张展开的人皮,兜头罩了下来!

    楚千酩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得光怪陆离。

    火焰褪去,世界却亮起水纹一般流动的诡异红光。

    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周围摇曳,他仿佛沉入一片熊熊燃烧的灼热的海底,窒息而寂静,无处可逃。

    周围穿梭的黑影凝结出人形,缓缓从黑雾中探出没有五官的脸,对着他无声呐喊;探出手,拽住他的衣服和四肢,想把他拖入黑雾之中——

    “留下来……”

    “别走……”

    “你走不了了……留下来……”

    低沉而诡异的谰语萦绕在他耳边,无穷无尽。

    楚千酩头痛欲裂,吓得快要炸毛了:“别碰我!别过来!!!”

    叮铃铃。

    清脆空灵的铜铃声骤然刺破混沌,楚千酩眼前如同水波乍起,猛然换了一片景象。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地洞深处,却走偏了方向,还差一点点就要走进狰狞翻涌的黑雾之中。

    他抬眼看去,只见走在前面的红衣少年伸出了一只灼出一溜燎泡的细白手腕,手腕上赫然系着一串铜铃,正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

    祝凉也从旁边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楚千酩,摇铃。”

    楚千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铃声可以驱散幻觉。

    所以,这就是铜铃遍布整个梨园,甚至连整个佛心镇的人们下葬时都要在手腕上戴一串铜铃的原因吗?

    叮铃,叮铃。

    楚千酩僵硬地晃荡起手腕上的铜铃,梦回小学音乐课上老师给每个小朋友发一个手摇铃,跟着歌曲叮铃叮铃摇动的场景。

    他很快发现,铃音在耳边响起时,确实可以抵挡那种几乎刺破人神经的幻觉。

    两人一边摇铃,一边向地洞更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楚千酩听到熟悉的人声从前面传来:“神,吾神……啊……我主……”

    定睛一看,前面的地上爬着一个人——

    真的是爬。五体投地,手脚并用,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往前爬行的人影,正是刁辛刹。

    楚千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刁辛刹?!那个师爷不是说他死了吗?”

    看到刁辛刹胸口的刹那,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刁辛刹的衣服早已磨得破破烂烂,皮肤上满是破裂的水泡和表皮脱落露出的血肉。可以瞥见心脏的位置是个空洞,填充着胶质一般凝结的黑雾,黑雾如同条条黑蛇一般在其中出入穿梭,不时从空洞中探出头来。

    黑雾填塞了胸腔的空洞,也诡异地延长了这个无心之人的生命。

    “吾神……”刁辛刹已经全然疯了。他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来人,而是自顾自地拼命向前蠕动着爬行,仿佛是虔诚的信徒在向着他早已堕落的神朝圣。

    这副样子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楚千酩两人刚从刁辛刹身边走过,就发现面前的黑暗深处隐约亮起了诡异的红光。

    红光之中,缓缓现出了一个魁梧恐怖的高大黑影,缓缓看向他们。

    楚千酩的腿又开始发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种生物本能的恐惧直觉越来越清晰——

    停下!

    转身!!

    快跑!!!

    前面有一个你无法承受的恐怖怪物,有着深渊一样可怕的力量。

    那是一种痛苦邪恶至极的力量,给所有胆敢走进这片地洞的人带来沉沉的压迫感。

    叮铃铃。

    祝凉抓住了楚千酩的手腕,镇静的语气在他身边响起:“楚千酩,摇铃!你受的影响太大了。”

    清脆的铃声再次在耳边响起,楚千酩眼前一恍惚,这才发现面前的黑影并不是什么活物。

    地洞到底了,墙壁上画着一个涂黑的巨大人影,看不清相貌。

    人影画得极为高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黑色的图案诡异而繁复,就像是某种未知的远古神明的图腾,这样仰头看去,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感。

    人形脚下,趴伏着一只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怪物。

    好像是一头小熊。

    毛发蓬乱、一绺一绺地黏在身上的怪物被拴着脖子趴在墙边,铁项圈深深地陷进脖颈血肉里,鲜血顺着磨得红肿腐烂的皮肉一滴滴往下淌,苍蝇嗡嗡地围着它转,毛发腐烂露出血肉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蠕动的白色蛆虫。

    而那只带他们跑到这里来的黑狗则焦虑地哼哼着,用鼻子去拱自己奄奄一息的,又胡乱地啃拴在它脖子上的项圈,犬牙与铁链相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坚硬脆响。

    “这里怎么还关着一只……这是熊吗?!”楚千酩睁大眼睛,“是这只狼狗的同伴吗?怪不得它冒着火也要跑回来……”

    “不是熊。”舟向月忽然说。

    “……啊?”楚千酩愣了。

    “不是熊,”舟向月重复了一遍,“是人。”

    ……是人?!

    楚千酩猛然想到什么,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冲到了头顶,几乎要炸裂开来。

    这头熊……是人?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就在这时响起。

    “叮!恭喜境客舟倾、楚千酩、祝凉发现【梅生(魇)】!”

    第44章 表里

    楚千酩小时候跟着大人下魇境,曾经听他们讲各种各样的鬼故事。

    听多了其实也就那样,他都习以为常了。

    但其中有一个,确实给年幼的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据说古代有将小孩子装扮成狗卖艺的邪法,把小小的孩子身上皮肤都药烂了脱掉,然后用狗毛烧成的灰加上药膏敷在血肉模糊的身上,同时吃药消炎,倘若小孩命大,能在这种酷刑下活下来,就会变成浑身长满狗毛、生着狗尾巴的“人面犬”……

    可是他之前还见到了“梅生的人皮”。

    所以,这个……这个小孩,是活生生被人剥了皮,还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楚千酩遍体生寒。

    鬼……真的没有人恐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进入这个魇境的人全都没能活着出来。

    这个地洞实在是太隐蔽太难发现了,他们是惊动了境眼之后,傩堂坍塌,才跟着狼找到了这里。

    而且就算有人真的发现了这里,恐怕只会把它当成一只畜生,谁又能想到境主竟然不是个人……或者至少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人啊!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巨狼凑在“它”身边,其实这就是一团散发恶臭的血肉皮毛混合物,几乎分辨不出是什么。

    可是下一刻,随着红衣少年蹲下身向它伸出手去,那只怪物猛然睁开眼,露出了一双狰狞的血眸!

    看到那双血眸的瞬间,楚千酩的脑海猛地震荡起来,视线变得混杂缭乱。

    他耳边嗡嗡作响,好像听到师弟对他说“别看它的眼睛!”

    他好像还隐约看到祝凉脸色大变向他眼前伸出手来。

    但一切尽数归于黑暗。

    [你是梅生。]

    [这不是你的梦境,而是你的记忆……]

    楚千酩只感觉到痛。

    剧痛。

    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他自己的经历,可他还是被那种感同身受的痛苦折磨得几欲疯狂。

    如同千万只蚂蚁撕咬啃噬一般的剧痛与痒意在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疯狂流窜,那细细密密没有尽头的痛苦如同一把锤子一下下锤入他的脑海中央,绝望如同地狱。

    从脊椎到指尖,他的每一根骨髓都在痉挛颤抖,可狂风暴雨般的疼痛把他整个人打得粉碎,他就连咬紧牙关的力气都没有。

    带着枣生逃跑失败被抓回来后,他就跌进了地狱。

    “妈妈……”小男孩下意识地嗫嚅。

    可他说不出话了,喉咙痛如火焚,只能呜咽着哭泣。

    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身躯在他面前蹲下来,那只阴冷残暴的独眼微眯着看他,看着他血肉模糊地散发出恶臭的身子抖如筛糠,看他惊恐绝望至极的微小躲闪。

    “向无邪君祈梦,果然灵验得很。”宋班主舔了舔嘴唇,“听说之前用这种邪术的人二三十个里只能活下来一个,可我就你这一个,你倒是命硬得很,看起来死不了。”

    “确实,什么傩戏、社戏,大家早就看厌了。现在年景不好,要是没点稀奇玩意,戏班子根本撑不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喉咙里灌下无数滚烫酸苦的药汤,皮肉生长又破裂了一层又一层,经历了这么久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个孩子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他真的到过地狱。

    可为什么到了地狱,还是死不了?

    也是,他无父无母,先是在人牙子手下乞讨为生,再在戏班卖艺苟活,如此贱到极致的命,总是这样像车前草一样顽强,轮子碾过去又碾回来,砸断了脊梁碾碎了骨头,轻易也死不了。

    ……他不想死。

    活着,哪怕猪狗不如地活着,才有希望。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的父母还在找他。枣生被妈妈赎走了,或许总有一天,他的妈妈也会找到他的吧……

    灰黑的毛发从他的脸庞和四肢生出,长得茂密而蓬松。

    他不能说话,视线模糊,手脚折断,脊背脆弱,只能趴伏在地上爬行。

    他真的变成了一只熊。

    一只戏班子独有的,聪明的“熊”。

    师父在他伤愈后第一天教他那些“熊”做的玩意的时候,拎着带倒刺的粗木棒,还有一串铜铃。

    铜铃响,就必须完成命令的要求。

    他虽然看不清、说不出,但他很快就聪明地学会,任何不服从和反抗,都只会换来无穷无尽的毒打。

    他乖顺地吃师父送来的剩菜剩饭,做好师父让他练的技巧——

    做算术、画画、跳舞。

    这些东西对熊来说很难,对他来说当然不难。

    他忍受着、伪装着,耐心地忍过了他变成熊后第一次接触到阳光的机会,忍过了第一次上台作为一头熊表演画画的机会,甚至忍过了镇上来看戏的小孩子朝笼子里的他扔石子砸破他的头,也只是缩成一团呜咽,果然马上就看到师父厉声呵斥着将他们赶走。

    他知道,师父的独眼,一直在暗处盯着他。

    等着他忍无可忍地向别人求救,然后用最最残忍酷戾的惩罚,让他永远不敢再有那样的念头。

    他终于等到那一天,师父刚把他牵回关他的地下室,把锁链扣在他脖子上,却听见远处“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哪面墙塌了。

    “我日他轱辘的!”魁梧的男人转眼就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远去。

    他一转身,铁链的末端“哗啦”一声坠在了地上。

    ——师父没有把锁链扣牢!

    巨大的激动让他浑身颤抖,然后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出逃的情景,现在这样还不够……

    “师父?师父您在吗?”无比熟悉的少年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

    是榆生的声音。

    他的眼中猛然亮起了光。

    梅生是在那一瞬间就做了决定,跌跌撞撞从地下室冲了出去,爬到厢房里——

    过于明亮的天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却连眨眼都不敢。

    榆生!那是榆生!

    师父不在,这个偏僻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不会让榆生带他走,他知道师兄没法在师父还在梨园里的情况下把他救走,就像莺时也知道这个镇上没人能救她。她那时帮助他逃跑,是期望他去报官后把她从冥婚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是的,他还没能去救莺时。他曾经告诉她他逃出去后会救她,可他没能逃跑成功,却被困在这里。

    好在希望就在眼前了。他只需要让榆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会去乡里报官的……官府一定会来查戏班子,把他救出来!把莺时也救出来!

    “啊!”榆生在院子里没找到师父,却乍见挣脱了锁链的脏兮兮的熊朝自己扑来,顿时大惊失色,吓得摔了个屁股墩,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一边惨叫:“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扑到他身边,急切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嘴里“啊啊”直叫。

    榆生,榆生!

    我是梅生啊,是和你最亲近的师弟!

    我们一起吊嗓子练戏,一起下河摸鱼,一起在师父苛刻的要求下起早练毯子功,一起硬着头皮爬上寒光闪闪的刀梯……

    师兄,救救我!!!

    榆生懂了。

    他知道他懂了,因为榆生的嘴慢慢张大,四肢僵硬,眼中涌上了难以置信、惊恐至极的眼神。

    “嗬,嗬……”粗重的喘息声从少年的喉咙里涌出。

    下一刻,榆生如同见了鬼一样,转身拔腿就跑!

    他跑得不顾一切,甚至在跑出院子的时候差点被门口石块绊一跤,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师兄!

    他惊呆了,下意识跌跌撞撞地往院门口追去。

    一声尖叫从院门口传来。

    一盆花重重摔碎在地上,穿着绣鞋的脚慌忙后退,裙摆摇曳:“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是莺时的声音。

    榆生一跺脚,压低声音对莺时道:“别让师父知道你来过这里!”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

    莺时惊慌失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一个哆嗦。

    如同地狱召唤一般的咚咚脚步声传来。

    梅生没有看到莺时后来的反应。

    他听到那脚步声的时候,刻在骨头深处的恐惧早已让他动弹不得。

    混乱一片的记忆里只剩下那粗哑的、恶狠狠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啊,我早就知道,你这个狗东西……不打就是皮痒!”

    那顿昏天黑地的毒打,是他永远不敢再回忆的痛苦。

    他的项圈被紧紧勒进皮肉,勒得他时时窒息眩晕。双眼蒙上了黑布,四肢也被绳索捆起,吊在不透风的地下室里整整三天,没有得到一点食物,只有昏昏沉沉时灌进他喉咙里的一点水和药。

    叮铃铃。

    叮铃铃。

    无论是疼痛、窒息还是饥饿,令人头昏脑涨的铜铃声一直在响,像是无数小虫钻进他脑海深处,带来永无尽头的痛苦和黑暗。

    梅生做了很多纷乱的梦。

    梦见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他看不清前面走向哪里,但他看见傍晚橙色的云霞扑面而来,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无论往哪里走,他知道,前面是家。

    “……妈妈。”

    泪水打湿了眼睑下的毛发。

    “还叫妈妈呢?我知道你识字,自己好好看清楚。”

    班主可怖的眼睛出现在眼前,他把一张货契扔到梅生面前。

    “——洛家,老四。看到了吧?这是你爹娘把你卖给我,我给他们立的契据。”

    “别再瞎叨叨什么父母来救你了。看清楚,他们家里揭不开锅,是自愿把你卖掉的,不是什么拐卖。”

    “还跟枣生比?人家被接回去做千金大少爷了,你连他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你以为你还是谁家丢了的宝贝么?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烂罢了!你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报官也没用,死了也会扔到后头的猪圈里喂猪!”

    ……

    再次从束缚中放下来之后,梅生终于放弃了。

    长久的黑暗、毒打和饥饿让他几乎失明,他如死尸一般被拴在地洞的墙角,铁链嵌入他脖子和四肢的血肉,生锈的铁笼子里到处沾染着他斑斑点点的血迹。

    梅生已经不想活了,可他又不敢死。

    他怕疼,师父再次拿着带倒刺的木棒来让他练习时,他木然地照做,再也没有一丝反抗的勇气。

    铜铃声一响,他下意识地就会颤抖。

    他再也没做过妈妈来救他回家的梦。

    因为他终于知道,没有人会救他。

    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

    地狱空茫,唯他一人。

    就在那一夜,深重无边的噩梦中,脸上温暖又湿漉漉的触感把他舔醒了。

    一只毛绒绒的小狼挤在他身边,亲亲热热地舔他的脸,舔去他眼角淌下来的泪水,又把他舔得一脸口水。

    ……小白?

    他费劲地睁眼去看它,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嘟哝。

    小狼却像听懂了他在叫它似的,激动万分地扑上来舔得更加起劲,尾巴摇得像连屁股都要摇掉了。

    梅生模模糊糊地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白时的情景——

    他斜靠在院墙边,吃着一块抹了点板油的菜窝头。吃到最后一小块时,突然发现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狗小心翼翼地从墙角探出半个脑袋,干燥发灰的黑色小鼻头拱在空中一嗅一嗅,盯着他手中的菜窝头直流口水。

    他吹了声口哨:“过来!”

    小黑狗立刻欢天喜地跑了过来,然后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少年把最后一块菜窝头往嘴里一放——再恶作剧得逞地哈哈笑起来,蹲下来把菜窝头递给它:“给!”

    小黑狗一口叼住,很小心地没有让牙齿扎到他的手,一仰头就恶狠狠地把菜窝头咽了下去,好像连嚼都没有嚼,然后一边摇尾巴一边亲亲热热地用鼻子拱他的手。

    “啊呀,一只小黑狗!”他笑嘻嘻地撸了撸它立起的耳朵,又仔细看了看,“不对,好像是只小黑狼。嗯……又像狼又像狗。”

    “那就叫你小白吧!”

    ……

    梅生忽然愤怒起来,胳膊肘猛地往外一搡,把小白狠狠给摔了出去!

    小白毫无防备地“咚”砸在地上,失去平衡地打了几个滚。

    “呜呜呜!”它一边委屈巴巴地哼唧着,一边又没眼色地往他身边挤。

    滚!畜生,滚!!

    他手脚并用,泄愤一般狠狠地对小白拳打脚踢。

    小白尖声嚎叫着躲避,迷茫又恐惧地绕着他打转,懵懵懂懂的黑色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解,却说什么都不走。

    他终于忍无可忍,抵着墙翻过身,怒火让他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猛地一脚朝小白侧后腰踹了过去。

    咣!小白被踹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他凄厉惨叫着,挣扎了好半天才站起来,一条后腿却抖抖索索地抬着不敢落地,一走动就一瘸一拐的。

    那一脚好像踹伤了它。

    梅生心里忽然一窒,一股酸涩的热意涌上鼻头,漫到眼眶。

    可他却恶狠狠地皱起脸,从嘴里发出凶恶的“啊啊”声,佯装要再次踹它的样子——

    小白夹起尾巴,凄凄惨惨地呜咽着转身逃得没影了。

    地下室里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小白被他赶跑了,他如愿以偿了。

    可不知怎么的,刚才从鼻头涌上来的酸意却越发止也止不住,酸痛的热流模糊了整个眼眶,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想要尖叫,想要哭嚎,想要不顾一切地撕碎身边的一切,撕碎自己……

    他用头“咚咚咚”地撞墙,几乎感觉不到额头传来的痛意,只觉得从左胸深处扩散开的剧痛一抽一抽地蔓延至全身,比师父狂风暴雨般的抽打还要痛。

    他累得几乎昏死过去,再次惊醒时,又是被湿漉漉的舌头舔醒的。

    这次,他还未睁开眼,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好香。

    一种令人疯狂的、油脂特有的醇厚香味痒痒地挠着他的鼻子,几乎让他一闻就开始流口水。

    他清醒过来,才发现小白竟然又回来了,正在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他的脸,四只爪子在他身上来回扒拉,像是在叫他——起来!吃肉了!

    一块香喷喷的肉掉在他的胸口。

    不是吃剩的骨头,而是一块完整的、带着一层亮晶晶肥油的排骨。

    第45章 表里

    看见小白扔下的那块排骨,梅生愣住了。

    小白见他不动,急切地“呜呜呜”叫起来,叼起那块排骨又放下,爪子扒拉得更加着急。

    戏班子的生活并不富裕,学徒们平时都是吃不到肉的。

    它怕是从师父单独的小灶那里偷来的肉,师父看得那么紧、平时那么凶,不知道有没有打它……

    他吞了口口水,一滴眼泪落在血迹混着泥的地上。

    那一天,他和小白分吃了那块香喷喷的烤肉。

    排骨烤得有一边已经焦黑了,一边沾了沙土,还被小白叼了一路,早就冷了。

    可他却觉得,那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把骨头上的最后一点点肉沫也吃干抹净后,他愣愣地看了小白半晌。

    或许是发现带给他的肉根本不够吃,小白有些怯怯地用鼻头蹭了蹭他,然后在看到他抬手时吓得往后一窜,似乎害怕他又要打它的样子。

    梅生心里一酸,一把将小黑狗搂进了怀里。

    胸腔里闷闷的呜咽逐渐涌上喉口。最后,他抱着小白,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喉咙里传出破风箱一样沙哑沉重的哭声。

    他得活下去。

    活下去!

    为了小白,为了他自己,为了将来总有一天,他会逃离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一年一度大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这一天,戏班子全员出动,迎神、送神,开坛、开洞、闭坛,全镇的人也都会涌上街头加入迎送神的队伍,一路吟唱、歌舞、祈祷,祈求无邪君保佑人们心想事成、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傩戏自有一派传统,不需要会画画的熊,也不需要跳火圈的狗。

    梅生被关在地下室里,也能听见大傩的鼓角声远远地传来,仿佛大地深处的脉搏一样沿着幢幢房屋和幽深泥土蔓延生长。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鼓点乱了。

    传进地下室里的声音嘈杂而微弱,诡异的重物撞击声和坍塌声时不时传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救和惨叫声。

    出事了!

    他立刻爬起来。

    随后,外面传来了刺鼻的气味——这是火灾浓烟的味道!

    他疯狂地撕扯脖子上的项圈,试图伸手打开拴住脖子的金属扣。可他的手早已被烧成了一团,手指扭曲变形地黏在一起,张都张不开。

    四面土墙在不断升温,很快变得灼热滚烫。

    他被拴在地洞里,就像是活活被塞进烤箱的牲畜,一寸寸皮肉在炽热的空气和沙土中燎起串串水泡,火辣辣痛得钻心。

    他在极度的恐惧和不甘中拼尽全力地挣扎。

    他不想死!他还要活下去!他还有他的小白……

    “汪汪汪!”小白疯狂的吠叫声猛然从门口传来。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小白身上着了火,不顾一切地扑到梅生身上,探头到他脖子的项圈上一通疯狂啃咬。

    小白!

    他慌忙伸出手脚去拍小白身上的火。

    “嘣!”小白的牙崩掉了,血从嘴角流下来,却依然像条疯狗似的继续啃咬项圈。

    终于,“咔哒!”项圈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

    小白!

    梅生几乎喜极而泣,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滚烫的铁笼子,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铁杆,便是“滋啦”一声,可他却根本顾不上了。

    快跑!小白,快跑!

    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却听见身边“砰”的一声。

    小白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软软地歪倒在了地上。

    它的一身皮毛烧得焦黑破烂,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肚子,艰难地一起一伏,喉咙里哀哀地叫着。

    梅生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抱起小白,颤抖地用不上力的双臂把它死死抱在胸前,然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往外爬去。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和泼溅的鲜血。

    堆叠的尸体在火中劈啪作响,烤得流下黏腻的尸油,空气中混合着烤肉、灰烟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令人作呕。

    上天入地,无一不是火海。

    四面八方,无一不是炼狱。

    梅生忘记了自己抱着小白挣扎着爬了多久。当他终于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时,一抬头,正看见眼前是一道高高的门槛,两边的木门都在燃烧。

    仿佛这是一道凡间跨入地狱之门。

    “呜呜呜……”

    小白嘶哑地低低呜咽着,脖子费劲地支撑着脑袋抬起来,用干燥发热的小鼻头去蹭了蹭他血肉模糊的脖子。

    梅生低下头,看见它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闪烁着毫无杂念的眷恋和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小白的脖子。

    小白很轻很轻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一声叹息。

    他感受到怀里那个小小胸腔向外翕动了一下,然后沉沉地缩了回去。

    小白闭上了眼睛。

    四周火海舞蹈,它仿佛睡着了。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小白脸上熏得焦黑的杂毛。

    它安睡了,睡在永恒的美梦里,再也不会梦到黑暗寒冷的人间。

    “啊……啊啊,啊啊啊!!!”

    梅生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想哭嚎,但嗓子早已无法正常发声,想撕碎一切、砸掉一切,四肢却已折断扭曲。

    他的眼珠烧得通红,缓缓抬起头。

    面前那道门槛后面,那扇熊熊燃烧的门内,正对他的无邪君神像映着闪烁的火光,微微垂首,一双怜悯的眼透过狐面具静静望着他。

    无邪君。

    他想起来,无邪君是佛心镇居民供奉的神祇,梨园傩堂里的这尊神像尤其灵验,每年大傩之后,都有无数居民来到这里上香、供奉,祈求无邪君入梦。

    他从不信神佛,因此从不曾祈梦。

    戏班里所有的学徒都相信,如果能在大傩上扮演神明,爬上一百二十把舍身刀,在刀山顶上取下无邪君的面具,就一定能够实现愿望。

    他是第一个能够爬上舍身刀的学徒,但他从不相信无邪君会回应他的愿望。

    ……

    如今,他依旧不信神佛。

    但那不重要,他愿意穷尽一切可能,诅咒这该死的命运,诅咒他凶残暴戾的师父,诅咒懦弱恶毒的朋友,诅咒一切曾经伤害他的人,诅咒一切漠视他命运的人,诅咒这鬼影幢幢的人间……

    他在极致的绝望和仇恨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无邪君许愿。

    扭曲昏暗的视野中,他看见神像的嘴角慢慢勾起,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

    楚千酩猛然惊醒,心脏剧烈跳动,浑身都是冷汗。

    火光幢幢的视野中,祝凉在扒着看他的瞳孔,而穿着红嫁衣的少年半跪在那毛茸茸的怪物梅生身边,好像凑到它耳边在说什么。

    楚千酩耳中嗡鸣,听不清楚。

    他还陷在梅生恐怖的记忆中,一时走不出来。

    突然,一声扭曲破音得简直不像是人声的尖笑传来:“原来在这里!”

    “啊!!”楚千酩一下子吓得激灵了,猛一回头。

    他们身后的洞口站着一个逆光的狰狞人影,乱发飘动如同地狱恶鬼。

    贾师爷。

    他披头散发,身上衣袍破破烂烂满是血污,一手紧紧攥着那张邪神面具,另一手握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刀,刀上一滴滴地往下淌血。

    一步步紧逼过来。

    他看起来实在太恐怖了,别说楚千酩,就连祝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地下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师爷语调扭曲的声音撕扯着焦灼的空气。

    “这个魇境有鬼……有鬼……”他忽而尖笑忽而哽咽,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不正常,“拿到了境灵,居然还是出不去……”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八度,声嘶力竭得破音:“出不去!这里有鬼!”

    “这个怪物就是境主对吧?好啊,好啊!赶紧杀掉境主,赶紧离开这里!我他妈受够了!!!”

    他狂叫一声,拿着刀就冲着梅生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梅生猛然睁开眼睛,喉咙里滚出一种如同活生生扯破血肉一般的凄厉尖啸!

    楚千酩只觉得脑中一嗡,仿佛无数细小血管齐齐爆裂,腥热的液体从鼻腔里喷涌而出!

    他喉中一片腥甜,眼前蒙上了一片血色。

    暗红视野之中,他看到贾师爷身上的皮就像被滚油浇过的猪皮一样膨胀起来,转瞬就爆裂开来!

    鲜血四溅。

    前一秒还面容癫狂的活生生的人,这一刻就变成了一滩鲜血淋漓的血肉混合物。

    “……呕!!!”

    楚千酩直面刺激,要不是扶着桌子,已经像面条一样软下去了。

    祝凉面如白纸,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

    喷溅而出的血雾飞到半空中,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勾勒出了这个悬浮的小巧物体的轮廓——

    两人还未缓过神来,就倒吸一口冷气。

    一只布满铜绿的生锈虎头铃悬浮在空中缓缓浮现,仿佛呼被满地洞的铜铃唤醒一样,发出了令人晕眩的铃声。

    叮铃铃。

    他们对视一眼,在对方眼底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这是他们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邪恶之物。

    那段玄学界最黑暗最恐怖的历史,给今天留下的唯一遗迹。

    魇境深处,有无邪铃。

    楚千酩脑中如同骤然劈开了一道闪电,如同古老符咒一样的吟诵昏昏沉沉地飘过——

    死而复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运无常。

    那个时候他早该想到的,明明在课堂上学过,还考过……

    枯木开花,复又凋谢。

    血月当空,铜铃飘摇。

    就像是有某种神秘的存在扭曲了他的认知和记忆,这么明显的征兆,他此前竟然从未想过。

    就如历史书上不祥的谶语,如数百年来玄学界一直恐惧的那个未来。

    那个人……那个“神”,他回来了。

    “无邪铃!我又看见无邪铃了!我就是最虔诚的信徒!”

    刁辛刹终于爬到了这里,他又哭又笑地叫喊着,四肢以一种诡异的扭曲姿势向前,朝着梅生背后那墙壁上的巨大黑影爬去。

    “我主无邪……我终于看见您了……吾神……吾神……神!!求求您满足我的心愿……”

    楚千酩几人也看见了。

    梅生背后,那壁画一样的巨大黑影不知何时竟缓缓地动了起来。

    它从墙壁上凸起、浮现,如同一个黑雾组成的巨大神像,最终走出了墙壁。

    那种未知而诡秘的气息居高临下地逼近,极度恐怖的冰冷寒意不容逃离地缓缓降临,一寸,又一寸……

    同一时间,黑暗中幽幽地亮起了无数双冰冷的绿色竖瞳,仿佛点点鬼火,从四面八方缓缓地逡巡围拢过来。

    嘶嘶,嘶嘶……

    楚千酩控制不住地牙齿咯咯作响,双腿抖如筛糠。

    他看见舟倾师弟直挺挺地站在他和祝凉前面,一动没动。

    他想喊师弟快跑,想拼尽全力地逃,可他几乎用尽了全力,却像被那种逼近的巨大力量完全压制,根本动都动不了。

    师弟想必也和他一样,根本想跑都跑不掉。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嘶嘶,嘶嘶……

    “哈哈哈……哈哈……”

    魑魅魍魉的气息跟随着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厉鬼横生,阴灵惨笑,间或伴随着刁辛刹癫狂的祈祷声和笑声。

    “哈哈,哈哈哈……吾神!您终于回来了!我主无邪……我主无邪……”

    在铺天盖地袭来的恐怖威压面前,就连趴伏的梅生都浑身战栗地缩成一团,仿佛在尽可能装作自己不存在。

    楚千酩浑身颤抖地看着那个仿佛神像一样的巨大黑影向他们走过来,黑雾组成的脸看不清五官,却让他感觉它正带着微笑,恐怖地俯视着他们。

    巨大的黑影走到了红衣少年的身边,缓缓地弯下腰去,好像两根手指就可以把那副小小的身躯捏碎。

    楚千酩目眦尽裂,动弹不得。

    救命!

    谁能来救救他们!!

    他的师弟……他的师弟才十七岁!!他身体不好,才刚刚进入学院,他充满希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快逃啊师弟!!!!!!

    楚千酩惊恐万分的瞳孔里映出了那尊恐怖的黑影,半跪在红衣少年面前。

    随后深深垂下头去,嗓音幽深如同跨越千年——

    “我主无邪。”

    楚千酩嘴还大张着,仿佛飞到空中突然被雷劈中的鸡,满脑子空白:“??????”

    什么主?什么邪?我什么邪?

    舟向月:“……………………”

    舟向月:“你认错人了。”

    第46章 表里

    魇境弹幕炸锅了。

    【咋回事,为什么黑屏了?是因为惊动境眼的原因?】

    【我拍了好几下脑壳了,都没有恢复】

    【@魇境,还能不能行啊大锅!专拣这要命的时候断!所以黑影走过来之后发生什么了?】

    【第一次看这个魇境惊动境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无邪保佑!!快恢复啊啊啊啊啊啊!!!!】

    【@魇境@魇境快点修修求求了!!硬件老化就去更新啊,很影响用户体验啊!!】

    舟向月瞥了一眼楚千酩和祝凉。

    俩傻孩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傻愣愣的连害怕都忘了。

    舟向月:……没眼看。

    他对那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黑影翻了个白眼:你管不管?

    下一刻,一股撕裂天地、扭曲生灵的未知力量呼啸而至。

    万花筒似的眼花缭乱的景象在充血的视线中如无数碎片碾过,无形的锤子一下下敲打脑中的每一根神经,令人发疯的剧痛从脊椎一阵一阵地向四肢百骸散射,周围地狱洞开、厉鬼尖笑……

    天旋地转,一切都在颤抖、扭曲、尖叫。

    最终归于沉寂。

    ***

    睁开眼时,舟向月置身于一片逼仄湿冷的洞穴。

    一股草木被雨打湿后阴冷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滴嗒。

    水滴落的声音幽幽传来。

    舟向月只在原地站了片刻,便抬脚往前走。

    没走几步,哗啦!他踩进了一滩冰凉的水。

    他收住脚步,向面前这滩冰凉的水洼看去。

    水面上映出了他自己的倒影。

    这倒影须发皆白、满脸皱纹,除了一身红嫁衣依然红得刺眼,整个人仿佛已经老态龙钟。

    倒影里年迈的他缓缓掀起眼皮,露出了一双血色的竖瞳。

    冰冷而诡异,仿佛一条蛇盘踞在他的□□之中,占据他的灵魂。

    竖瞳闪烁着冰冷的异光,干瘪的嘴唇随之缓缓勾起。

    死寂如镜的水面漾起圈圈涟漪,一道幽深冰凉的声音从水下传出,带着一种瘆人的凉意:“来见无邪君……你想要什么?”

    舟向月微微眯了眯眼。

    随后,他真诚地微笑起来:“啊,我想想……我想在不付出任何其他代价,包括但不限于,我自己陷入危险或我在意的任何人和事物陷入危险或倒霉或任何不利……对,在这样的前提下,我想要一朵每个颜色都能许一个没有限制的愿望的七色花。”

    “嗯,九色鹿也行……”

    “当然,三十六色蜡笔就更好了……”

    水中倒影:“……”

    水中倒影绽开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笑容:“……你觉得无邪君会应下这样的愿望吗?”

    舟向月“哦”的一声,毫不犹豫地改口:“那我换一个。我要把梅生带出这个魇境。”

    水中倒影:“…………”

    水中倒影:“你喜欢什么颜色?”

    同一时间,一条细长而冰凉的东西从背后爬上了舟向月的肩头。

    他像是早有预料,猛一转身便伸手一抓——

    没抓到那爬上他肩头的玩意,面前却轰然弥漫开一片青白水雾,迷了他的眼。

    再度睁眼时,洞穴、水面和苍老的倒影都消失不见,他又回到了那个鬼影幢幢的地洞,只是里面的一切都死寂无声,滚落的泥土也静止在原处,甚至还有凝固在半空中的小石子。

    楚千酩额上青筋半露,嘴巴张得能塞下鸭蛋,地洞里的几人几鬼都保持着惊恐痛苦的神色,像蜡像一样一动不动。

    一切都仿佛定格在了上一个瞬间。

    唯独那半跪在他身边的黑影动了起来。

    黑影身形颇为优雅地站起身,原本遮掩他的黑雾倏忽散去,露出一个身材颀长、墨绿长袍的青年。

    他满头青丝随意地散落到腰间,在一侧长发中混着一根编入了几根柳叶的细长小辫子,垂在胸前。

    额发之下,露出了一双慑人的血色竖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舟向月,仿佛一条蛇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这就是邪神的好朋友,柳长生。

    柳长生起码是个千年老妖,因为当初舟向月还没死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

    他是从怨气中生出的妖,在舟向月遇到他时,已经是个为祸一方的祸害。

    可谓十分适合做邪神的好朋友。

    舟向月看着他,摇头叹气:“多少年没见了,你还是这么无聊。吓小孩有意思吗?”

    绿衣青年还是阴森森地盯着他,不说话。

    披散的长发一动,从肩头探出一个嘶嘶吐着蛇信的墨绿色脑袋,竟是一条细长青蛇缠在青年的脖颈边。

    舟向月笑了起来,朝青蛇伸出手去:“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我还揪过你尾巴呢。”

    青蛇嘶嘶地盯着他看了几秒,见他朝自己伸手,嗖地拧头回去,转身消失在青年披散的发间。

    前面只留下一条嫩红色的细细尾巴尖甩来甩去,又很快收了回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舟向月嗤一声,“小气鬼。”

    绿衣青年终于动了。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蛇信子一样细长开叉的鲜红舌尖,“无邪君,你还没死啊……”

    “那当然了,毕竟那什么遗千年嘛。”舟向月感慨。

    “……王八?!”绿衣青年冷笑,“你总算承认了!”

    舟向月:“……”

    蛇眼看王八,就是没文化。

    青年呛了他一句,明显心情好了许多,“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舟向月正要开口,他翻了个白眼:“少来忽悠我,你知道你骗不了我。”

    舟向月噗嗤一声笑了:“昨天就醒了。可惜没有记忆,像个傻子一样乱跑。”

    “好像是惊动了境眼……不,大概是境灵碎片汇合让我恢复了记忆,”他懒懒道,“毕竟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绿衣青年看向他的眼神更冷了。

    他上下端详舟向月许久,如同打量一块死肉,“看你这身子骨挺硬朗的,”他绽开一个阴森邪气的笑容,“再活一两个月不在话下。”

    “那借你吉言了,”舟向月忍不住笑出声,往前走了一步,“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小红。”

    青年的竖瞳危险地一缩:“你再敢说一次这个词,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哎呀我错了长生!”舟向月马上端正态度,“你看你从头绿到脚,小红这个名字多别致,而且这不是和我的‘阿青’是一对嘛!你不想叫小红,你不爱我了……”

    看着柳长生越来越危险的眼神,他及时刹住舌头,“……好好好你不喜欢,我不叫了还不成吗!长生,长生大爷!”

    柳长生:“……”

    他略有些僵硬地撇过头,从鼻腔深处哼出一声:“所以,想通了?这回准备好把你的命卖给本座了?”

    “下次下次,下次一定。”舟向月眨眨眼,“长生,几百年没见,你一句想我都不说,上来就要我的命,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柳长生:“……滚。”

    作为一个妖活了这么久,他是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神。

    舟向月:“对了长生,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重生?还是说,你在这里等了我九百年?救命我好感动……”

    他的重生早就在意料之中。

    只是他死的时候确实没想到,居然一醒来就能跨越时空看见熟悉的面孔。

    物非人是,恍如隔世。

    他毕竟,已经死去九百年了。

    柳长生冷笑一声:“你想多了。这个魇境最近有些异常,我无聊来看看而已。”

    舟向月:“哦。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占了我的魇境都不跟我说一声,没义气。”

    柳长生“哈”地笑出声:“怎么,有意见?几百年了,也没见你从棺材里面爬出来打我啊?……哦,我忘记了,你没棺材,曝尸荒野是吧哈哈哈。”

    “现在倒是回来了,不过你这小身板,啧啧,”他一双针尖般的竖瞳肆无忌惮地打量舟向月,“我一口一个,还吃不饱。”

    舟向月插嘴问道:“我死这些年,这个魇境的人对无邪君的祷告,是你回应的吗?”

    “是啊,”柳长生冷哼一声,“怎么,嫉妒?本座累死累活帮你完成KPI,你在地下白赚睡后收入还不高兴?”

    舟向月直直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轻笑出声:“长生,几百年没见,你的演技一点长进都没有。”

    柳长生:“……”该死的王八活千年!

    他啪地一甩头发,冷冷道:“你回来干什么?”

    舟向月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噗嗤乐了:“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柳长生露出了看智障的眼神:“……”

    舟向月丝毫不尴尬,一脸理直气壮:“身为邪神,我不给那些玄门正道找点麻烦说不过去吧?他们当年杀我的时候可是没手软,而且还扣了我的东西没还呢,我怎么都得抢回来。”

    他想起了什么,玩味地眯起眼,“而且……要是不给我那小徒弟找点事儿做,岂不是对不起他那漂亮的一剑。”

    说来惭愧,邪神也有玩脱过的黑历史。九百年前,他被深受邪神肆虐之苦的玄学各门联手诛杀,最后甚至是他自己的那位正道之光好徒儿给他一剑穿心送走了。

    ——对了,也不知道他那好徒儿现在混得怎么样了。

    毕竟是邪神名义上唯一的徒弟,可别丢他的人啊!

    柳长生:“……”

    他都忍不住了,“又是你那只小肥羊啊?这都第几次了,光逮着一只羊薅,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那种东西我没有。”舟向月嘻嘻一笑,“你知道的,我们邪神不需要良心。”

    “哦,也是。”柳长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他沉吟片刻,舔了舔嘴唇:“那也算我一个。”

    反正给那帮道貌岸然的所谓正道添堵,怎么都很有趣。

    舟向月含情脉脉地眨眨眼:“长生,唯有你对我这般一往情深。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恩情的!”

    柳长生:“……滚!离我远点,我怕沾上晦气。”

    不要靠近邪神,会变得不幸。

    舟向月报之以谴责的眼神。

    “哦对了,”舟向月看向旁边圆圆脑袋耷拉到一边的枣生,“你既然有这个神通进来,是不是有办法把一个鬼弄出去……”

    “没有。”柳长生断然拒绝,“这还是你自己创造的魇境,你都没办法,我哪里有办法?”

    “这样啊……”舟向月犹豫地看了眼地上的面具,“我本来打算用这个境灵带他出去的,不过……”

    “你要用境灵带鬼出去?!”柳长生打断了他的话,露出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几百年没见,你更蠢了。”

    舟向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一死傻千年啊。所以要仰赖长生兄照拂啦。”

    柳长生:“……”

    柳长生怒其不争地白了他一眼:“你最好先研究一下你自己的魇境。在你死的这些年里,它可是演变了不少,恐怕连你也得适应一下。等会儿破境结算,说不定你还有机会讨价还价。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魇境的主人是个抠门穷神。”

    舟向月恍然大悟:“有道理!多谢!”

    柳长生冷笑:“时间也差不多了,就算是我的灵力,也只能在魇境里暂停三分钟。你准备准备作死吧。”

    舟向月:“好嘞!”

    魇境中的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凝固在半空的石块扑通坠落,火焰的高温一瞬间逼近,穿梭的黑雾将一切映出红黑交错的诡异光影。

    铜铃声乱响,舟向月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好在一点都不痛。

    ……说起来,哪怕恢复了记忆,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这次重生后突然就不怕痛了。莫非是他阴德积够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向身边。

    学院的俩孩子晕得东倒西歪,皱着眉很痛苦的样子。

    梅生浑身蓬乱皮毛炸起,恐惧地低声呜呜着。

    而他们中法力最高强的那两个……现在是这里一滩那里一坨的状态,化整为零了算是。

    舟向月:“……”

    一开始一个比一个牛逼轰轰,到头来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他一边吐血,一边扶着墙歪歪扭扭走了两步,捡起中间那一大团血肉混合物上面的邪神面具。

    “叮……滋滋……恭喜……获得……滋滋……境灵……”魇境的提示音像生锈一般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舟向月看见楚千酩痛苦地紧闭着眼,额上青筋暴起,嘴巴飞速翕动。

    看着嘴皮子都快磨冒烟了,也不知道在碎碎念什么。

    他凑过去一点,才听清楚千酩在叽里咕噜地祈祷:“……王母娘娘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如来佛祖真主耶稣上帝阿撒托斯道格拉斯盘古女娲三皇五帝……救命啊!!!”

    舟向月:“……”

    这孩子虽然脑子有点问题,但记忆力还蛮好的。

    他叹口气,把面具往脸上一摁,忍不住念叨:“这么多神,你都供的过来啊?每天翻块牌子上柱香,初一十五专宠一个是吧……现在的孩子,啧……”

    ……

    楚千酩头痛欲裂,意识昏沉中,感觉自己突然被捏开了下颌,粗鲁地往喉咙里灌了什么温热的药水。

    药水又苦又涩还辣嗓子,难喝得很。他很想反抗,却浑身痉挛、四肢无力,只能软绵绵地任由那人摆弄。

    他楚千酩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他吚吚呜呜地挣扎着,最后也只是拼命睁开眼睛看了那人一眼。

    朦胧视线中是一个戴着狐面具的红袍人,背后明亮的火光给他镶嵌了一层金灿灿的轮廓。

    耳边恍惚传来忽远忽近的呓语,幽幽怨怨,莫名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别祈祷了,你的神才听不见。”

    “唔……”楚千酩整个脑袋都变成了一团浆糊,完全没法理解听到的意思,也一点都记不住。

    意识中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人掐着自己灌药,仿佛还幸灾乐祸地对自己笑了笑。

    “但我听见了哦。”

    “叮!滋滋……”楚千酩没听到耳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提示音,“你获得了无邪君的祝福……聆听……一次保护……”

    柳长生跟没骨头似的歪歪扭扭靠在墙边,玩味地看着舟向月把两个小朋友料理了,又朝梅生走过去。

    舟向月走了两步,忽然停下了:“对了,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魇境不太对劲?”

    柳长生白他一眼:“邪神的东西有对劲的吗?”

    “谢谢夸奖,”舟向月面不改色,“我是说,按理说这个孩子这么大的怨气生成了这个魇境,他应该会掌控整个魇境。但他实际上却几乎没怎么出现,只在记忆和境幻里能看到他。”

    “我那新收的小徒儿就不用说了,七窍少了一窍的小傻样。可最后找到的境主也是……没什么灵智,像是个抽去魂魄的空壳一样。”

    舟向月若有所思:“小红,你说,像不像蝴蝶飞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的蛹?”

    柳长生竖瞳紧缩:“破小船,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舟向月举双手投降:“对不起,都是嘴巴自己的主意,呸呸呸,我道歉!”

    他如同脚底抹油,三两步就走到了梅生身边。

    柳长生没有再跟过去,而是站在远处,看到舟向月伏到那个怪物耳边,开始低语。

    听不清在说什么。

    但慢慢的,梅生颤抖绷紧的身体出现了呼吸起伏。他听着少年的絮絮话语,绷紧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逐渐变得轻盈透明。

    像是一片散逸在空中缓缓消逝的水雾。

    柳长生竖直了耳朵,也只听清楚最后一句。

    “……梅生,睡吧。这只是个梦。”

    漫天熊熊烈火中,响起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叮!魇境【梨园梦】境主梅生消逝,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破境结算中……”

    第47章 表里

    “一百多年前,这里曾是一个梨园戏班,也是迎神大傩的终点。”

    “许多人曾在这里坠入地狱。”

    “一场致命的大火曾经吞没整个小镇,在那之后,这里怨念聚集,形成了魇境。”

    “很久很久以后……传说梨花飘落的深夜,重重院落深处会传来阵阵诡异的铜铃声,红灯笼里还会映出飘荡的宽袍大袖的影子。”

    “走进梨园的时候,你要小心。梨园里游荡着那些死不瞑目的小鬼,还有他们之中恨意最重、力量最强的那个掌坛大弟子,满怀恨意地蛰伏在井底,等待羊入虎口的境客。”

    “梨园以外的小镇,则是新娘宋莺时的地盘。你的欢喜是她的痛苦,你的恐惧是她的食粮。不要忘记,她在坟墓里等你。”

    “他们都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但是……”

    “嘘,不要惊醒整个魇境的境主。”

    “他的名字,是这里最大的禁忌。”

    “他的躯体浴火重生,他的魂魄支离破碎。”

    “或许对他来说,最绝望的不是所恨之人的折磨,而是亲近之人的背叛。如果他的妈妈不曾遗弃他,如果那些朝夕相处的伙伴和镇上的邻居不曾对他的处境缄默,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以最大的恨意和恶意诅咒这人世。魇境因他而生,因他而反反复复地重演,丧命于此的鬼魂怨气源源不断地汇入怨气的洪流,如同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直到他消散的那一天,梨园梦终止,曾经那些泛黄的历史,将永远沉睡在浓雾弥漫的大地之下。”

    “叮!恭喜境客舟倾获得【梨园梦】魇境集齐境灵成就、首次破境成就、魇境湮灭成就!”

    “【梨园梦】境灵可带出本魇境,在魇境外亦可使用第二身份功能。”

    “【梨园梦】魇境为史上首个湮灭魇境,破境者将获得魇境专属奖励:一次向神明许愿的机会!”

    “检测到你有一次向神明许愿的机会,请问是否许愿?”

    舟向月听着耳边的声音,好笑道:“向神明许愿?向哪个神明许愿?”

    叮的一声,耳边的声音开始混杂滋滋的杂音:“滋滋……更正中……滋滋……”

    “检测到故人符咒,开启【邪神复苏】隐藏任务……”

    “任务当前状态:【一无所有】”

    “经过魇境计算,你当前身体灵力为零,灵赋未知,身体基础素质为负,有相当概率生病嗝屁风险。”

    “经综合测算,成功复苏可能性为零。劝你死了这条心。”

    舟向月:“……”

    “叮!检测到你已获得一片境灵。根据你的愿望,可选择境灵使用方式(二选一)。”

    “一,将境主梅生带出【梨园梦】魇境。”

    “二,境灵归位,唤醒邪神的部分封印力量。此后境灵仍可用于在魇境内外生成第二身份。”

    舟向月毫不犹豫:“我选二。”

    “……”那个声音停顿片刻,突然一改那种毫无感情的非人感,像人一样轻笑了一声,“这可真不像你啊。”

    舟向月挑眉:“哪里不像我?我不是从来都这样嘛。”

    那个声音却没有顺着他的话头,“你已经猜到,不需要用境灵许愿也可以带梅生离开吧?……因为他早就已经离开了。”

    舟向月微笑:“你猜?”

    ***

    小小的梅生从昏沉的黑暗中醒来时,听到一个温柔宠溺的声音。

    “师父带你出去,永远离开这里,好不好?”

    “真的?!”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师父温柔的笑脸。

    “嗯。”红衣师父点点头,“不过出去的话,你得有个大名。”

    梅生慌忙道:“可是,可是我只记得我姓洛……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师父沉默了片刻,又笑起来:“好,那要不师父给你起个名?在我们那里,师父为徒弟起名是很自然的事。叫平安怎么样,洛平安?平安长大,平安一生。”

    “好!”梅生脆生生地应道。

    师父要带他走了,他还要有名字了,一个特别特别好听的名字!他几乎从未想过这样的好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师父笑眯眯鼓励地看着他:“那你现在要听师父的话,先跟着长生哥哥走哦。”

    洛平安兴高采烈地看向师父指向的方向——然后看到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阴冷低气压的青衣人,盯着他看的眼睛……赫然是一片鲜红的蛇一样的竖瞳!

    看到自己在看他,他还阴恻恻地舔了舔嘴唇,露出了一条恐怖的蛇信子!

    洛平安:QAQ

    他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小平安要乖乖的哦,要听长生哥哥的话,”舟向月揉着小孩的脑袋,“不然长生哥哥会吃小孩,一口一个,还吃不饱!”

    洛平安:!!!

    柳长生:“……”喂!

    ……

    等到把小鬼安置妥当了,舟向月一拍脑门:“对了,长生兄,还得麻烦你帮我把我这脑门上的玩意遮一遮……”

    他一边说,一边撩开额发,露出了眉心正中那妖异的细长鲜红花瓣印记。

    柳长生在这里,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作为一个活了千年的妖怪,长生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法术可以帮忙。

    不然等出了魇境,他这废物身体无法遮掩这个奇怪印记,怕不是得跟个女鬼似的天天把头发往前梳。

    柳长生酸溜溜道:“有事长生兄,无事柳小红,你这么缺德怎么还能活过来,老天爷也太缺德了……咦,好精致的花钿!没想到你还挺臭美的。”

    舟向月:“……不是花钿,是什么诅咒的印记还差不多吧。”

    柳长生嗤笑:“你这一身嫁衣一穿,花钿一点,往大街上一走,只要不说话,都得把你当娇滴滴的新嫁娘,怕不是都会有登徒子来摸你屁股。”

    然后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舟向月:“……少废话,快帮我遮印子!”

    柳长生放声大笑。

    等到红印子在柳长生的法术下隐匿得消失无踪了,舟向月又腆着脸开口道:“哦对了,再帮忙把那俩小朋友的记忆处理一下,出去了别让他们认出我。”

    早知道柳长生也在这里,他就不必自己承认是弑神学院的弟子,也不用答应带楚千酩过摸底测试了!

    可惜没有后悔药吃。

    柳长生顿时感兴趣地挑起眉:“干嘛?你得罪他们了?”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不是,只是一不小心表现太过优秀,怕回去了他们乱说,引起怀疑。”

    开玩笑,学院里还有很多老熟人呢,那可一个个都恨不得等他回来再挫骨扬灰一次。

    当年他的死,可是他们最值得夸耀的战绩。

    “哦?”柳长生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大步走到了楚千酩旁边,然后闭上眼。

    嘶嘶……嘶嘶……

    细细的青蛇从他的长发中钻出,吐着蛇信子缓缓地缠上了楚千酩的脖子,那条晶莹透明的舌尖一吐一吐,点在沉睡的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心。

    一缕缕透明闪亮的银白色流光从少年的眉心溢出,被蛇信子勾进嘴中。

    与此同时,柳长生虽然闭着眼,嘴里却不住地发出声音:“啧啧,啧啧啧……哎哟!啧啧……哎呀呀呀,真是大开眼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舟向月气定神闲。

    这世界上就没有比他脸皮更厚的人,神也没有。

    柳小红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鬼样子,装样子不过是为了恶心他罢了。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好了,”柳长生睁开眼,笑得神秘莫测,“我已经给他们改了一个完美的记忆,放一万个心,绝对不会让你露馅。”

    舟向月:“……”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他正要开口,却见柳长生脸色一变:“不行,得赶紧走了。有人强行闯入,魇境要塌了。呵,看你招惹的烂桃花。”

    “又关我事?等等,你究竟改了什……”

    还没等舟向月说完,铺天盖地凄厉嘈杂的洪流突然齐齐冲进他耳中!

    魇境中的时间猛然加快,就像被某个巨大的力量来源扭曲了。

    天旋地转,火光噼啪,一棵棵梨树眨眼间就从梨花翩飞枯死成灰黑色的干枝,房屋外墙迅速生出青灰色的大片霉烂,一块块木梁在火光中扭曲撕裂,轰然倒塌。

    恐怖的压迫与毁灭感从四面八方逼近,除了外来的境客之外,魇境中的一切都在鬼哭狼嚎、扭曲奔逃,他们知道,这里的一切都要灰飞烟灭了——

    【诶诶诶!恢复了恢复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把梅生杀掉了?】

    【好着急好着急,他们都还活着吗?破境了吗?】

    【???等一下,为什么我看到梨园梦显示“破境”的标志好像和别的魇境不一样?】

    【!!!!那不是破境标志!!你再仔细看看,上面写的是“湮灭”!!还是历史上首个湮灭魇境!】

    【卧槽卧槽??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湮灭”,到底发生了什么?!】

    舟向月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熊熊火海,耳边是一刻不停的播报。

    闪烁的火光映出他苍白的脸色,将嘴角边蜿蜒而下的鲜血衬得触目惊心。

    “境客舟倾获得首次破境成就,获得标签【小荷尖角!】”

    “境客舟倾摘取【梨园梦】魇境首次破境成就、魇境湮灭成就,获得标签【魇境杀手】,收录入魇境册卷!”

    “……错误……身份错误……已更正,【梨园梦】魇境收录破境者:舟倾、无名氏。”

    “境客舟倾最高围观鬼数达到3867,为本场魇境参与境客中最高,你就是魇境鬼众心中最靓的仔!”

    “境客舟倾收到打赏4421魇币,综合围观鬼数及境中奖励,最终结算余额5842魇币,获得身份【天地银行优质新客户】!”

    “综合评定,境客舟倾在本次魇境后获得以下标签:【香香】【柔若无骨】【黑心美人】【徒弟挖掘机】【最美新娘】【魇境燃烧者】【魇境撕裂者】!”

    “境客舟倾成功攻略境主梅生,获得【梅生的祝福】,包含符咒加成:好鬼不迷路,好鬼挖呀挖。”

    舟向月:“?”

    “境客舟倾在【梨园梦】魇境中贡献突出,境客排名仍在计算中,敬请关注【魇境新人榜】【境客单人榜】【魇境门派榜】!”

    “请注意,以上榜单均对所有境客可见!”

    【卧槽?所以破境的居然是这个病秧子?他做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放声大哭,刚才黑屏我错过了一个亿啊!捶脑袋!】

    【你也黑屏了?!】

    【啊啊啊刚才黑屏我挂机去看别的魇境了,结果听说了一件大事!他们说,好像……好像邪神要复苏了!】

    【……狼来了都喊过多少次了,下一个】

    【扣1无邪君原谅我,我不信~】

    【1】

    【1】

    【讲一个鬼故事,这次好像真的不一样……你们去刚开启的那些魇境看看,刚刚入境的境客全都在说这件事,外面都乱套了!!!】

    ***

    楚千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看到周围一片混乱崩塌的景象。

    “这是……破境了?”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周围混乱恐怖的景象,他不是第一次进魇境,因此能够判断出来。

    公开提示音在此时响起。

    “丙级魇境【梨园梦】最终评定为甲级,因魇境已湮灭,永久封存入甲级魇境名录,不再现世。”

    楚千酩:“??!!”

    不再现世是什么意思?以前破境也只是魇境关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出现收割人命,这次怎么不一样?!

    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尖叫得几乎破音:“凉哥凉哥,破境了!!!”

    祝凉也醒了。他难以置信看着四周,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这么突然结束了。

    梨园里的一切逐渐幻化成漫天飞舞的梨花雪,在他们周围盘旋飞舞成雪白的风暴。

    风暴中有悠远的吟唱声和鼓角声,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又带着撕裂一切的风暴回归地底。

    大火熊熊燃烧,一切活着的、死了的,尽数付之一炬。

    世间再无佛心镇,只剩一个永远在魇境中鸮啼鬼啸的人间,比地狱更深更恶的烈焰永无尽头。

    楚千酩又激动地转向舟向月:“师弟师弟!我们……”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在他的视线里,红衣少年蓦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像被抽离了灵魂一样软软倒了下去。

    一道凛冽长风在这个瞬间席卷而来,某种惊心动魄的恐怖威压骤然降临。

    刹那间,天地间万千雪白花瓣齐齐爆燃,绽放出绚烂夺目的火光!

    舟向月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漫天飘洒着灿金流光中,勾勒出一个逆光迎着他而来的高大身影。

    恍惚之中,似曾相识。

    舟向月想,他又做梦了。

    他重重跌进一个怀抱,意识彻底沉入深渊。

    第48章 今昔

    香。

    真香。

    一股温暖馥郁的花香轻柔地萦绕在鼻尖,甜得醉人。

    舟向月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睁开眼睛。

    床铺被褥软得像云,啾啾的鸟叫声传入耳中,淡金色阳光从支起的竹窗落进来,把他的被窝烘得暖暖的。

    他迷迷糊糊第一眼,便看见窗外一树金灿灿的桂花。

    ……这里,是翠微山的桂花陇?

    他一时竟有些恍惚,撑着床沿东倒西歪地坐起来,伸长脖子向桂花树下望去。

    一阵清风吹来,树下簌簌地飘落一场淡金色的桂花雨,汇入地上那层落花织成的金毯上。

    并没有一个黑衣绘金的俊朗少年在飘洒的桂花雨中练剑,剑光灼灼,火树银花。

    远去的记忆这才如潮水般涌入舟向月的脑海。

    ……哦,对。

    这里确实是翠微山。

    但已经过去九百年了。

    翠微山全名一羽翠微,被称为“玄学界第一高校”的千年学府就位于这片烟岚云岫的山岭深处。

    千年前,这个学府门派的名字就叫“翠微山”,如今与时俱进,面向外界的正规名字是“翠微大学”。不过在玄学界乃至魇境里,它更通行的名字是以其最出名的学院代指的“弑神学院”。

    毕竟,邪神可是如今翠微山乃至所有玄门正道的头号敌人。

    当年成功诛杀邪神的弑神之战是他们最骄傲的战绩,而防备邪神卷土重来,则是一代又一代玄学继承人们的使命。

    舟向月回想起了原主舟倾的记忆,和自己当年在翠微山的记忆对上了。

    他快速地扫视了一圈窗外。

    窗外的桂花树长得比普通的高大许多,树干上挂着一个歪屁股的秋千,静默地悬挂在空中。

    他很快就确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居然就睡在了九百年前自己曾经的屋子里,而且这里的里外装饰与九百年前相比几乎一点都没变,所以才让他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九百年前。

    ……九百年前,他还在翠微山门下修习的时候。

    这让他心里有点咯噔。

    他九百年前就死了,学院怎么会把他的屋子一直原封不动保留到现在?

    而且他此刻就睡在里面。

    要是他是什么在与邪神的抗争中光荣牺牲的优秀弟子,这还勉强说得过去。

    问题是,他就是邪神本神啊!

    当时的学院几乎出动所有人才围杀成功的大反派啊!!

    胡思乱想半天后,记忆也渐渐回潮。

    舟向月模模糊糊地想起,梨园梦魇境最后崩塌之时,他晕过去之后好像做了个梦,居然梦见了九百年前那个会咬人的小兔崽子……

    看来那个梨园梦魇境真是邪门的很。

    也不知道小兔崽子现在怎么样了。

    想着想着,舟向月咕咚栽回柔软的床铺里。

    然后很没有骨气地、舒服得长叹一声。

    ——不愧是他想念了九百年的床。

    再次睡到最爱的软床的幸福感让他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算了,说不定就是偶然呢。他完全可以把正事先往后放放,先好好享受一下回家的快乐。

    浓郁的桂花香从半开的窗外一阵阵飘进来,细细密密的桂树枝叶筛过明媚的晨光,在室内的竹地板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光影。

    果然还是他的桂花好,舟向月得意地想。

    想当年,翠微山师父门下的其他人在院子里种的都是梅兰竹菊四君子,要么就是莲花一类纯净高雅的灵植。

    只有他舟向月大手一挥,把院子里种满了桂花。

    还是凡间最普通、没有半点灵性的那种野桂花。

    于是,每到开花时节,他这座小山头上便密密麻麻开满了一树一树金灿灿的桂花,香气浓得像是笼罩了一团云雾,到处蜜蜂嗡嗡、蝴蝶翩翩,好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每每引得师门上下侧目,对他指指点点。

    舟向月乐在其中。

    毕竟他没文化,闻不得那些文人的酸腐气,就喜欢热闹。

    那瘦骨伶仃的竹啊梅啊松柏啊,萧萧瑟瑟的,半点用处也派不上。

    他的桂花就不一样了。又香又美,而且还可以吃!

    其实,他本来还想种糯水稻来着,毕竟他最喜欢吃糯米糕点……只是因为遭到全师门压倒性反对才遗憾作罢。

    毕竟大家都是轻裘缓带仙气飘飘,谁也不想经过他的山头需要踩过大半山湿淋淋泥泞的水田。

    容忍他一座山头花香袭人的桂花树已经是当时的师父对他格外的宽容照顾了,若真让他种了水稻,怕不是天天要有人跑去找师父闹事。

    ……

    舟向月决定梳理一下舟倾的记忆。

    舟倾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又不大聪明地捡垃圾流浪了十七年,最终在成年的前夕,被吞噬进了一个魇境。

    天知道那时他只是在街上去追一只骨碌碌滚走的易拉罐,结果就莫名其妙遭受了这无妄之灾。

    之前舟向月还想吐槽,就舟倾那副病弱又美貌的傻样子,流浪捡垃圾,他是怎么活到十七岁的?

    不过现在想起来,恐怕和那个派了人要在梨园梦魇境里杀他的家族有关。

    很难说这原主运气到底好还是不好。

    说不好呢,啥也不会的病弱小美人在误入第一个魇境后,吓得爬到床底下,然后在窗外第一声鬼叫传来后就吓晕了过去——没想到真叫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一晕居然就晕到了一位到那个魇境试炼的弑神学院弟子成功杀掉境主破境,然后稀里糊涂地被带了出来。

    出来之后,他就被带到了翠微大学。

    学院也知道,最近几十年,魇境开始越来越多的主动吸入活人,并不区分是玄学界人士还是普通人。

    对于进入魇境还成功活下来的普通人,翠微大学通常会给他们两个选择——

    可以选择申请就读翠微大学,不过需要面试。

    也可以抹去记忆,重新回到凡人的世界。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面临这个选择的普通人都想要入学。

    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就不说了,而且就算他们重归凡世,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再一次被魇境吸入。

    翠微大学招生办主任介绍完了,问舟倾:“你为什么想要进入学院?”

    舟倾全程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捏了捏衣角:“我,我是来捡垃圾的QAQ”

    他好像只会捡垃圾……

    哪怕是玄学高校,应该也需要有人捡垃圾……吧?

    招生办主任:“……”

    招生办主任:“是这样的,我们干的是弑神杀鬼的活,会死的那种。”

    舟倾:“QAQ”

    好在那位学院老师很温柔,只是说让他先在翠微山住两天休息一下,再好好想想。

    舟倾果然好好想了,然后就决定上学。

    毕竟,基本没上过学的他只是个半文盲,捡垃圾都很受欺负的。

    谁知刚一入学,他不仅要遭受身边那些出身根基深厚的玄学世家的同学们的鄙夷,而且还被一个同学带来的灵物测出根本没有半点灵赋潜能。

    灵力是玄学人士实际拥有的力量,灵赋则是灵力发展的潜能。

    这也就意味着,舟倾在玄学界没有任何学习和发展的前途。

    这一届新生还没有正式开学,他满怀委屈地在各个山头乱晃,结果就碰到两个师兄在窃窃私语,商量着准备进一个已经破解了境主的魇境。

    这个魇境有些奇怪,已经导致了一些人失踪,因此引起了校方注意。

    毕竟,弑神学院被称为“玄学界第一高校”,在魇境十大门派里目前排名第二,也是其中唯一以培养学生为主要目的的组织。

    学校里几位院长商量起了过来探查的事。

    而他们的商议刚好被楚千酩听到了。

    小楚同学因为上学期期末的魇境模拟试炼挂科,即将面临开学的补考,焦虑程度爆棚。

    他不知从哪听说,如果进入危险性较高的魇境破境成功,就可以补上上学期期末的成绩,这样就不用丢人现眼地和刚入学的新生一起补考了。

    楚千酩心动了。

    于是,他拖上了自己的好兄弟祝凉,一起进入了这个翠微山正在计划探查的魇境。

    他们的商议又刚好被舟倾听到了。

    听者有心,舟倾起了念头,竟孤注一掷地跟着那两个二年级师兄进了魇境。

    结果,他一进去就被和上一个魇境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的厉鬼吓个半死,居然还没头没脑地跑去偷了刁辛刹的道具。

    你说偷就偷吧,居然还被抓住了。

    然后就给直接打死了,冤不冤呐。

    舟向月“啧啧啧”地摇了摇头。

    你光看人家两个师兄偷偷进魇境了,没看见人家两位富二代那是从小就跟着长辈进魇境历练的,这回也是带着满身装备进去的啊!

    谁像他一样啥都没有、啥都不知道就敢进去莽啊?

    舟向月又梳理了一遍舟倾的回忆,还是忍不住感叹,命运可真是无常。

    之前十七年捡垃圾都能浑浑噩噩一直活下来的少年,眉心带着诡异的红印,居然就这么巧,在刚刚要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的时候,听到了两个作死师兄的对话,然后跟着他们进了这里,最后死在这里。

    可真是太巧了。就像老天都不想给他开这扇门似的。

    舟向月想起什么,随即就在床边找到了他在梨园梦魇境里,从那两个想挖他心脏的境客那里拿到的桃木护身符。

    背面依然是那个文字一样的符咒。

    舟向月若有所思。

    等之后正式开学了,他可以找别人问一问这是什么。

    就在这时,熟悉的嗓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妈呀,这桂花也太香了,我要窒息了……”

    舟向月循声透往窗外望去,果然一眼瞅见了一蓝一白两个少年的身影,正顺着桂花树下的空地向这边走来。

    他乐了。

    正需要打听呢,这不,信息包自己长腿送上门来了。

    很快,两个少年就走到了竹屋门口。

    楚千酩伸手敲门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忐忑的,毕竟这里是……那位的住处。

    没想到刚敲一下门,就听里面“咕咕咕”几声,然后就响起鹦鹉一样拖长了声调的滑稽声音: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楚千酩:“……”

    祝凉:“……”

    那位大佬的品味,真别致啊。

    “来了来了!”少年乐颠颠地来给楚千酩和祝凉开门了。

    纤细的少年脸色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惨白,头发乱糟糟的,一双眼睛倒是贼亮贼亮。

    他起床只是胡乱拢了拢衣裳,衣带打了个极为敷衍的结,便算是正好衣冠了,这蹬蹬蹬一路下楼开门,便散开了一半,露出半截伶仃的锁骨。

    “师弟,你还好吗?你在魇境里受的伤可不轻……”

    “没事没事,多睡几觉就好了!”舟向月笑眯眯地说,“两位师兄快进来坐!”

    舟向月给他们沏了茶,但他自己不爱喝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糖和蜂蜜一类的东西,只得倒了杯水将就。

    “对了师弟,你在魇境里就晕了,回来后还没看过外面对吧?”楚千酩急吼吼地开口,“跟你说,我们在魇境里的时候,外面都闹翻天了!”

    “怎么了?”舟向月连忙问道。

    “你记不记得……哦你那时候好像晕过去了大概不记得,我们在魇境里的时候,天上的月亮突然变成了血月,之后整晚的月光都是血一样的暗红色!”

    “……其实不只是魇境里面,外面的现实世界也出现了一轮血月!”

    舟向月很配合地睁大眼睛:“啊!”

    楚千酩显然很满意得到的反应,继续往下说:“更诡异的是,一羽翠微那么多山峰上,所有的花草树木突然在同一个瞬间齐齐开花,又在转瞬间全都凋谢了!”

    ***

    前一天晚上。

    一羽翠微深处,魇境监测中心。

    嘀嘀,嘀嘀。

    清脆圆润的声音有规律地轻响,一块块屏幕上飞快滚动着大量的数据流,扫描监测着各地的魇境情况。

    正是冬末春初的傍晚,玻璃落地窗的竹屋里开着暖气。

    夕阳余晖慢吞吞地沉入悬崖边的云海,屋里暖风阵阵,配合着各种监测仪器有规律的白噪音,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火红色大波浪卷发的女子支着头歪在桌边打盹,手边放着一副金丝细框眼镜。

    嘀嘀嘀嘀嘀——!!!

    监测中心突然警铃大作,吓得她差点从椅子上翻到地上,手忙脚乱去摸眼镜:“搞什么?!”

    【警报!】

    【魇境数值异常波动!】

    监测中心里大大小小的屏幕上,一条条波动线都窜到了危险的红色区域,刺耳的警铃声此起彼伏。

    “乔院长!”几个年轻弟子从旁边房间冲过来,瞪大眼睛指向落地窗外,“你看外面!”

    乔青云戴上眼镜向外望去,看见昼夜分割之处的云海尽头,赫然悬挂着一轮血红满月。

    夕阳已沉入云海,翻滚的云层深处透出隐隐的血红微光,而云海之上的夜幕,却被血月映照得一片暗红。

    乔青云的心陡然一沉。

    一股格外清晰的花香随着晚风飘进来。

    尚是冬末,监测中心开阔的落地窗前是悬崖,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杜鹃树丛。

    哪里来的花香?

    几人盯着窗外,瞪大了眼睛——在他们的视野中,漫山遍野的杜鹃树转瞬抽出新绿嫩芽,然后吐苞、绽放。

    星星点点的火红迅速燃成一片,染红了整片山坡!

    不过须臾,鲜妍亮丽的火红花朵转瞬开到荼蘼,从枝头颓然败落。血染般的绚丽色彩遽然褪去,就像是整片山坡转眼被吸干了血液,从鲜亮的火红再次枯萎成一片光秃秃的黑褐色枝干。

    所有人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鹃枝头沉沉地坠着尚未掉落的枯萎花朵,悬崖上比起之前光秃秃的花丛,更加弥漫着一种颓靡而森然的气氛。

    乔青云看着窗外诡异的景象,感觉右眼皮突突狂跳。

    血月凌空、花期异动。

    都是异变之兆。

    让人不由得想起那句禁忌的谶语,属于那个不能提起名字的人……

    死而复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运无常……

    “盯着数据!”乔青云厉声吩咐弟子。

    几个年轻人如梦初醒地看向屏幕,乔青云深吸一口气,从旁边书架上拿了只签筒,捧在手上一边摇一边思索。

    过去几百年,魇境似乎一直维持着一个稳定的状态。虽然“邪神复苏”炒作了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都是雷声大没雨点——人们都已经习惯了隔三差五来一次助助兴了。

    至少整个玄学界都是这么认为的,最高层也希望大家保持这样的认知。

    但从那时起一手建立监测系统的乔青云知道,这个邪神创造的诡异存在正在一点点失控。

    魇境出现的频率在慢慢提高,吸入的活人数目也在不断增加。最近几年,魇境异动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但这一次依然是史无前例的异常警报。

    此时,几个年轻弟子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一个个噤若寒蝉。

    一股恐怖的气氛在监测中心里弥漫开来。

    这种程度的魇境异动,难道说玄学界恐惧了许久的邪神复苏,真的快要到来了?

    千年前的恐怖经历已成过往,但没有人不知道那段可怕的历史。

    如果邪神真的复苏……

    那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的灾难。

    “叮铃铃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炸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乔青云啪地接起电话,“怎么了?!”

    那头声音传来:“师妹啊,镇灵司底下闭关的那位出来了,直接往楚千酩他们那个魇境赶过去了。”

    乔青云瞳孔地震:“那位都出来了?!”

    “是啊,”那声音吊儿郎当道,“别担心,他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乔青云恨不得穿过电话线揪那边人的耳朵,“连他都惊动了,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更恐怖了吗?!”

    她手一松,手中的签筒“砰”一声坠地,竟遽然炸裂开来!

    满筒竹签炸得碎屑纷纷。

    乔青云下意识眯了眼,在纷乱飞扬的竹屑间,看到地上躺着的唯一一支完好的竹签,血红字迹分外刺眼——

    “大凶”。

    第49章 今昔

    翠微山,桂花陇。

    楚千酩把魇境外的异动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听得舟向月连连惊叹。

    这么厉害,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出来之后就发现了,玄学界各大报纸论坛全都在讨论这件事,而且我听人说,”楚千酩压低了声音,“有人猜测,是不是……那位,真的要复苏了。”

    “哪位?”舟向月好奇问道。

    “……就是那位啊!”楚千酩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舟向月犹豫道:“师兄,我是个孤儿,从小就在街上流浪,第一次接触玄学界,确实不知道……”

    “啊!”楚千酩心里猛然升起一股愧疚之情。

    师弟这么可怜,他居然还戳他的伤疤……他真不是人啊!

    楚千酩满心愧疚地道歉了半天,直到舟向月连连表示他真的不介意,才接着往下说:“抱歉啊师弟,我们这么说习惯了。说‘那位’呢,其实有两种情况。不方便直呼其名……”

    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就像是怕被谁听到一样,“一种就是……邪神。”

    舟向月挑起眉:“无邪君?”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小点声……”楚千酩连忙去捂他的嘴,“直呼神的名字是会被听见的……当然那位也算不上神,是邪神……但直呼那种存在的名字就更危险了,被邪神听见,绝对没什么好事……”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光天化日之下的,那都是什么封建迷信。”

    小朋友,你没直呼他的名字,你猜他现在有没有听见?

    “你可千万别不信邪啊师弟!”楚千酩急了,生怕这师弟无知者无畏去作死,“哪怕他已经死了一千年了,魇境的厉害你总知道吧?那就是邪神创造的!”

    他满以为师弟定会get到这份恐怖,没想到师弟的注意力完全歪了:“一千年?怎么会是一千年?”

    “啊?”楚千酩没反应过来,“一千年怎么了?”

    “不对啊,”舟向月深感有必要纠正一下,“明明……我怎么听说,邪神是九百年前死的?”

    九百年就是九百年,一年也错不得,他当初算好的就是九百年重生!

    凑整凑整,当他邪神不要面子的吗?

    “你听谁说的?”楚千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其实是一千多年了,只不过平时大家都说一千年。”

    舟向月:“???”

    是他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脑子冷静地思考片刻,舟向月很不情愿地发现,玄学界那帮人实在没什么必要伪造年份。

    毕竟,从古至今的玄学史一卷一卷,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之后去一查就知。

    ……所以大概率,是他自己居然把重生的时间算错了。

    堂堂邪神!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看来是我听错了。对了,师兄你说‘那位’有两种情况,还有一种是什么?”

    “哦哦,还有一种,就是指代玄琊君。”楚千酩一边说,一边暗戳戳八卦地观察师弟的反应。

    “……啊?”舟向月愣了愣,“谁?”

    他怎么没听过翠微山有这号人?

    哦……他随即想起来,自己是重生的老古董,不认识这里的新面孔也很正常。

    看着师弟一脸茫然的表情,楚千酩有些意外。

    啥?大佬一副天塌下来的疯魔样子冲进魇境抱你回来,你们居然不认识?

    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很是自觉地科普:“就是郁归尘郁院长!当今玄学界第一大佬啊!我们通常尊称他玄琊君,就是他一千年前杀死了邪神!”

    舟向月:“?”

    不是,谁杀了他?

    千年前的记忆久远得有些模糊了,不过虽然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但他不认识什么郁归尘啊。

    楚千酩接着说:“你知道吧,翠微山这么多学院,弑神学院的名头最响,在魇境里甚至直接替代了翠微山作为门派名字,我们都叫它‘翠微大学研究生院’。玄琊君就是弑神学院的院长!”

    他想起什么,突然谨慎地左右望望,凑到舟向月旁边跟他咬耳朵,“还有……你听到那个门铃声了吗?‘耳朵耳朵’的,跟你说你不要乱传哈,其实郁院长在翠微山还有个私下传的绰号……就是‘郁耳朵’……”

    舟向月恍然大悟,“……你是说郁燃?”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觉得“玄琊君”这个称号耳熟了。毕竟郁燃当年刚刚出生,就被民间传说是“玄琊帝星降世”。

    巧了,那不是他家小徒弟嘛。

    而且说来惭愧,这“郁耳朵”的绰号,还是当年舟向月自己在翠微山门下时给他起的。

    舟向月瞬间有种沧海桑田的感慨——死一次回来,连他那小徒弟都成了玄学界第一大佬,自己当年起的绰号却经典永流传……不愧是他,起名大师!

    “郁燃?郁燃是谁?”

    楚千酩莫名其妙,然后忽然瞪大眼睛,“原来郁归尘的本名是郁燃吗?!”

    他的眼神长了触角一样悄悄转到祝凉那边——两人眼神微妙地对视了一眼。

    “咳,”楚千酩的眼睛亮亮的,“师弟师弟,你是怎么知道郁院长的本名的?”

    舟向月:“……”

    大意了。谁能想到死一次回来,徒弟连新名字都有了,还害得自己险些露馅。

    可能刚睡醒脑子不大清楚,他早该想到的——

    按照玄学界传统,弟子们正式拜师修习之后,通常会在本名之外起一个道名。

    此后继续混玄学界,通行的就是道名而非本名了。

    对于楚千酩这些晚辈来说,他们只知郁归尘,而不知郁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舟向月:“我……嗯,我之前不小心偷听到的……”

    他摸了摸鼻子,羞赧一笑,“我挺擅长偷听的。”

    楚千酩猛地就想起自己和祝凉被罚进了凌云塔,就是因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师弟偷听他们说话跟进了魇境……

    他顿时恼火道:“师弟,你这乱听墙角的坏习惯可得改改啊!”

    舟向月乖乖点头,露出一脸愧疚神色:“一定一定,对不住师兄!我给二位师兄赔礼道歉!”

    见师弟态度这么诚恳,两人也没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楚千酩忍不住抱怨了两句。

    “哎,凌云塔里好恐怖,我再也不要进去了……”他咋舌道,“真羡慕师弟,直接给拎回来睡觉了……”

    凌云塔可以算是翠微山乃至整个玄学界的刑惩堂,令人闻风丧胆。

    乔青云院长说舟倾是新生,还是第一次进学校,不懂规矩,再加上实在病弱,所以豁免了偷偷进魇境的惩罚。

    但是他们俩还因为拐了师弟进魇境加罚了!

    本来偷偷进魇境挨顿打就行,现在居然还要罚抄书,还不能用法器,只能手抄!

    楚千酩觉得自己冤死了!他哪里知道会有一个师弟拖油瓶跟在自己身后进魇境啊!

    “你已经很幸运了,付一笑院长正好在魇境里没出来,不然他肯定会打断你的腿。”祝凉凉凉道。

    楚千酩一想,打了个哆嗦。

    他小叔现在是在魇境里,但将来总会出来的,而乔院长肯定会告诉他……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能苟一天是一天!

    舟向月惊讶道:“付一笑……院长?会打人?”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听见熟人的名字了。付一笑是当年他在翠微山的师兄,也是他最好的哥们儿。

    不错不错。死一千年回来,小徒弟成长为玄学界大佬,就连好哥们儿都成堂堂院长了!

    想来一个个道行都极深了,不然也活不到这么久。

    这大腿一条条的,不抱说不过去吧。

    不过,舟向月想,他记忆里的付一笑明明脾气特好人也正派,从来不会随便打人的。时间居然能改变人这么多吗?

    楚千酩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别提了……哦对了师弟你可能还不知道,付院长是我小叔叔,他对别的弟子都很好,唯独对我严得要命……”

    他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连连摆手。

    哦,舟向月懂了。

    付一笑虽然脾气好,但确实还是挺严于律己的,教导晚辈也肯定负责。

    他有些好笑,楚千酩这活宝能把笑哥那样的大好人惹火,也是很厉害了。

    ——毕竟他自己也在魇境中见识过了,这小屁孩确实该打。

    不过小楚同学天真单纯又可爱,他还蛮喜欢这孩子的,于是好心决定转移一下话题。

    舟向月暗戳戳开口问道:“对了师兄,你们知道玄琊君的道名是谁给起的吗?”

    起道名是玄学界常见的传统,而在翠微山,道名一般是师父为徒弟起,比如他的道名舟向月,便是他的老师白晏安给他起的。

    只不过他当年是白晏安捡回来的小流浪,所以没有本名,只有道名。

    但他反正没有给郁燃起过道名,也不知道是不是死耳朵又认了哪家师父给起的,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楚千酩摇摇头:“这我们哪儿知道啊。”

    “哎,”舟向月叹气,“他这么天真单纯的好人,总是这样容易心软,好骗。也不知道是被谁给忽悠了。”

    郁归尘这名字,反正他觉得不好。

    本来就那么假正经的一个小大人,怎么还起了这么个死气沉沉的道名?

    小孩子,就是该活泼一点才对,比如叫吉祥啊欢喜啊什么的,他看就很好。

    他一时竟然有些后悔,当年怎么没有利用师尊的威严,先给郁耳朵起个意头吉祥的好道名呢!

    没想到话音刚落,他就感到有点不对劲。

    两个少年像见鬼一样瞪着他:“……”

    三人大眼瞪小眼。

    楚千酩努力了两下才张开嘴:“……师弟,你听谁说的……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能止小儿夜啼的玄学界第一凶残大佬……天真单纯?容易心软??好骗???”

    还有一句话他没好意思说。

    救命,玄琊君在整个玄学界掌刑啊,他可是在所有后辈心中恐怖程度直逼邪神的男人!

    舟向月:“……”

    舟向月:“…………”

    完了,他终于明白为啥人家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一千年不见,他那人间真善美好徒弟好像长歪了。

    第50章 今昔

    惊悉昔日徒弟已成为凶残大佬,还被质问听谁说的他天真单纯心软好骗,舟向月心情很复杂。

    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哦……我听别人说的……”

    他又想了想,沉痛道:“可能是我比较天真单纯心软好骗吧……”

    “是啊!”楚千酩恨铁不成钢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像你这样又弱又小还心思单纯的孩子,可一定要小心别被那种看起来身居高位令人敬仰,实际只是因为比你年长很多的男人骗了……老男人有什么好的……哎哟,凉哥你踩我干嘛!”

    祝凉:“……”

    他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转头去看窗外的桂花。

    舟向月:“?”

    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说起来,师弟,”楚千酩瞥了眼窗外喧喧闹闹的桂花,忽然想起了什么,“现在整个翠微山,就只有这片桂花陇和安宁谷还在开花了。你这里大概因为是玄琊君的住处,不受之前那种诡异的力量影响,所以桂花现在还开得这么热闹。”

    舟向月惊讶:“这样啊?”

    安宁谷他知道,是翠微山的陵园,更是汇聚灵气的风水宝地,不受他这个邪神影响很正常。

    但桂花陇可谓全翠微山最俗气的地方,灵气全无,怎么也不该……等等,这里是谁的住处?

    舟向月目瞪口呆,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定力才把险些脱口而出的问题咽回去——

    郁燃特么的霸占了他曾经的住处?

    好一个欺师灭祖的兔崽子!

    舟向月被气得要噎过去,楚千酩却被他放在旁边的桃木符吸引了注意力:“咦,师弟,你手上怎么会有秦家的护身符?”

    舟向月回过神,发现正是从魇境里那个想要掏舟倾的心却被小白杀死的炮灰身上拿到的桃木符。

    “秦家?”他问道,“这是‘秦’字?”

    “对,”楚千酩点点头,有些羡慕,“鹤川秦家可是玄学界最显赫的家族,十大门派里唯一一个家族门派吧……你怎么认识的秦家人呀?”

    舟向月无辜道:“不是我的,大概是玄琊君放在这里的?”

    楚千酩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说呢……”

    他话从口出才觉得不妥,连忙补救,“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师弟你别往心里去。”

    舟向月笑眯眯道:“没事没事,我知道师兄你不是那个意思。”

    楚千酩挠挠头,还是有几分尴尬,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玄琊君找到我们,问了你在上个魇境里的表现。”

    舟向月闻言一顿。

    好家伙,越发不妙了。

    郁耳朵霸占了他的住处,现在又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生的事情干什么?

    可他又绝不可能发现自己。

    毕竟,如果认出了的话,自己现在就不会活着坐在这里逗小孩,而是被一剑扎心了,啧啧啧。

    他睫毛微颤,怯怯地抿了抿唇:“那……师兄,你们怎么说的?”

    “哈哈,哈哈,”楚千酩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本来不是答应了你不说吗……但我们哪知道郁院长亲自审问!那可是玄琊君,我们哪里顶得住……”

    楚千酩破罐破摔地一摊手:“所以就都说了。”

    “……所以你们怎么说的?”

    舟向月倒不是质疑柳长生的法术。

    ……他是质疑柳长生的人品。

    他真的很想知道那条破蛇究竟把两个傻孩子的记忆改成了什么样。

    “呃……”楚千酩歉疚地看着他,“我们全招了,你大概是一进魇境,遇到第一个鬼就吓得晕倒了,毕竟我们进傩堂看到你的时候就晕在那里……然后我就背着你跑了一路,累死我了……”

    他的声音小了点,“我还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把你摔到燃烧的木头上了,害得你被烧伤……真对不住……”

    然后声音更小了,“还害得你被刁辛刹抓住,折磨了好半天……可我们真的打不过他啊呜呜呜,最后他死了我们才把你救回来……”

    舟向月:“……”

    他让柳长生帮忙修改记忆别让自己显得那么邪门,可也没让他把自己改成个纯纯废物啊。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愧疚的苦笑:“没事,楚师兄别自责,不是你们的错。要不是你们,我早就死在魇境里了。”

    楚千酩:呜呜呜师弟真好……

    “对了,既然这里是玄琊君的屋子,他人呢?”舟向月问道。

    “听说他被雪门的祝雪拥门主给绑到杏林幽谷去做全身检查了,”楚千酩挠挠头,“她说,闭关修炼了几百年的人不可能身体机能一切完好,一定要检查完没问题才能放人。”

    “不过……”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还是有很多人暗戳戳吐槽,怕不是祝门主把活化石给绑去做实验了!”

    啊哈!舟向月暗爽。

    一听就是自己同门大师姐祝雪拥的手笔,希望她能让自己这不听话的小徒弟多吃点苦头,长点记性。

    闭关几百年!郁耳朵想啥呢?

    想成神?

    那几百年还没成神,也别做他无邪君的徒弟了!

    “……毕竟祝门主手段一向狠辣,学院里人人闻风丧胆,位列夺命三连之一……”楚千酩还在继续说话,“对了对了,师弟,你刚入学,还没听说过‘翠微山夺命三连’吧?”

    “没有,是什么?”舟向月好奇道。他真没听过。

    “咳,就是杀人见雪,青云压顶,富贵逼人。”

    “这杀人见雪呢,指的就是祝门主——你可能还不知道,翠微大学其实有几个分校区,其中医学院就在雪门的杏林幽谷,院长就是雪门门主祝雪拥。”

    楚千酩吐了吐舌头:“很多人把医学院称作‘屠宰学院’,就是因为这祝门主啊……虽然医术实在了得,据说给劈成八瓣儿的都被她缝到一起救活过,但下手实在是太狠了……”

    “所以呢,就有了‘杀人见雪’这个说法,在魇境里遇到危险,被弄个半死送去雪门救治的恐怖和杀人的恐怖相比,也不差什么。”

    “原来如此!”舟向月啧啧称奇,“那另外两个呢?”

    “青云压顶指的是信息学院的院长乔青云。她呢是翠微山的第一位程序员,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推动了学院的信息化现代化。”

    楚千酩咽了口口水:“所以你可以想象,拿到的成绩单……都是经过她的手签字发放到我们手上。所以就叫青云压顶了。”

    “……懂了。”舟向月点点头,很能理解。

    “至于富贵逼人……啊,说起来,师弟你很快就会亲眼见识了,毕竟这就是所有新生入学必须参加的灵赋测试,等会儿就要开始了。”

    “啊,对。”舟向月隐约记得似乎是有这么项日程。

    说实话,现在翠微山的入门流程可真够复杂的,有灵赋测试,还要摸底考试。

    不像他当年,差不多啥都没干,被白晏安捡回来磕个头拜个师,就混进来了。

    现在的孩子们真卷啊。

    “至于为什么叫富贵逼人……”楚千酩和祝凉对视了一眼,“那个,因为有符咒禁制,就没法给你剧透了。师弟你只要记住一点,有点吓人,做好心理准备,不要信测试过程中听到的话,那都是胡说八道的,也不要有什么包袱,大家都一样……”

    “嗯?”听楚千酩这么一说,舟向月反而被勾起兴趣来了。

    这灵赋测试,似乎有点意思啊。

    祝凉看了看时间:“你不是要去灵赋测试做助手吗?得先过去吧。”

    “啊,对!”楚千酩道,正要起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扒住了舟向月的袖子:“对了师弟,你的上学门是哪里?”

    舟向月迷茫道:“上学门是什么?”

    “咦,你不知道?”楚千酩挠了挠头,“啊对,你是不是被上一个魇境吸进去的,再出来就来了翠微山,还没有回过凡世……上学门呢可以这么理解,就是你从凡世,也就是那些正常人生活的空间,来到这个有玄学、妖魔鬼怪、魇境等等灵异古怪存在的空间要通过的那扇门。”

    “其实严格来说也不算两个空间,只是为了尽量不影响正常人的生活,玄学界的共识是会专门安排人把我们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都藏好,别让正常人知道,所以要从凡世过来,还得经过这扇门。因为我们平时都是寄宿啦,每周只有周末会回凡世的家,周末晚上再通过这扇门回来,所以叫上学门。”

    “师弟,你要是哪个周末回凡世的话,可以来找我玩!我家在启山丽汐枫都……”

    舟向月一惊。

    居然住在酆都,楚千酩他们家背景够硬的。

    怪不得刁辛刹当时对他颇有些忌惮的样子!

    楚千酩继续说:“……我的上学门就在四栋A单元的九又四分之三楼。”

    舟向月:……?

    楚千酩一看他的表情就乐了:“哈哈哈,没骗你,就是九又四分之三楼。你也甭问,等到了那儿,坐电梯到九楼,然后进楼梯间继续往上走——你一看就明白了。”

    “……哎对了师弟!”他的语气突然暗戳戳地变得有些微妙,“你刚入学,可能不知道学院论坛——学院应该已经给你配手机了吧?你可以去看看!我跟你说,我家的上学门上了凡世的热搜,被人搬运到学院论坛了,现在排热帖第三哦!”

    “热帖第二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突然出现不祥之兆的讨论帖。”

    “这么大的事只排第二?”舟向月惊讶道,“那第一是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楚千酩挤眉弄眼地看着他。

    祝凉警告地瞥了楚千酩一眼。

    楚千酩根本没看到祝凉的眼神,继续乐颠颠地说话:“哦对了,你刚来可能不清楚,这手机上面的很多信息都是你的个人信息,是你的隐私,要注意保护好你的隐私……”

    “好了,我们先走了。”祝凉拽着楚千酩的胳膊,楚千酩看起来还有一点不情愿走的样子,“隐私很重要的,不要随便被别人看去了……”

    祝凉:“师弟,你的灵赋测试等会儿就要开始了,别迟到了。”

    “好嘞!”舟向月笑出了一对甜甜酒窝,乖乖地招手送走了两位师兄。

    两个少年走到桂花树底下的时候,还在拉拉扯扯不知道在说什么。

    舟向月回到屋里,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手机。

    虽然是个几百年前来的老古董,但幸好有舟倾的记忆。

    几百年的发展可真快,舟倾记忆里的世界和他记忆里的世界相比,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么想着,他点进了手机桌面上的“翠微大学app”。

    一进去,就有学院官网、个人中心、翠微论坛几个选项。

    舟向月点进了论坛。

    刚一点进去,他眉头一皱。

    ……虽然他不太懂,但这粉粉嫩嫩的设计是不是实在有点亮瞎眼了?

    往下一看,还没找到楚千酩说的关于他家上学门的热帖第三,第一眼就看到了飘在最上面的“HOT”热帖红字,回帖数4162。

    标题果然劲爆——

    《玄琊君闭关四百年首次出关,竟是为了她!!!》

    噢哟!

    她?

    万年不开窍的小铁树居然开花了?

    舟向月那点八卦的心思嗖的就起来了,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

    是哪个羊入虎口的小可怜,竟然这么倒霉被那个铁疙瘩给看上了?

    楼主是一个ID叫“话筒给我我来说”的用户:生平第一次这么感谢自己开学前提前返校(补作业)!!!我亲眼看见玄琊君突然在凌云顶附近降落,怀里抱着个穿着红衣的小美人!我没看清脸,但那只手啊啧啧啧,我没文化只能引用古诗,“皓腕凝霜雪”,真就一模一样那感觉!

    舟向月往下翻了翻,没找到图。

    怎么没图呢!他急得要命。

    真有了徒弟媳妇,怎么也得让他这个师父过过目吧?

    1L叫“猹”的用户回复时间紧随其后,竟然只隔了几秒:这瓜保真?!太劲爆了吧!

    2L:莫非翠微山唯一一千年没有绯闻的男人要破戒了?

    3L:我草我草,我整个寒假都在学院实习,就开学前回个家,怎么就出了这么多大事!八卦绝缘体是我没错了

    4L:战神沉睡九百年归来,发现初恋竟睡狗窝!一声令下,十万将士携猫奔来,踏平狗窝!

    5L:楼上也是沉睡九百年归来的吧,翠微山通网啦www

    6L:上图啊楼主!

    7L【话筒给我我来说】:卧槽太激动了竟然忘记上图,等着

    8L:敲碗等上图,八卦的心颤抖的手

    10L:!!!!!!!!

    11L:扣1佛祖和我一起看热闹

    12L:!!刚进论坛想发帖就看到这个,我也看到了!!虽然郁耳朵把那小美人包在衣服里捂得严严实实,但是我看清楚了,那小美人穿的不是普通的红衣服,是红嫁衣啊红嫁衣!

    13L:哇,两人一起古装cos?这是洞房主题?真会玩

    舟向月有点奇怪,怎么回帖突然就激动起来了?又没有图。

    是他看漏了什么吗?

    14L:你们就欺负玄琊君是个刚出关的老古董不懂删帖是吧,等会被乔院长发现,这楼里的通通都得进去

    15L:!!!我就看个热闹,不要封我号啊管理员!!

    16L:最后的疯狂,按爪

    17L:不管了,趁着楼还在,赔上一个号我也要合影留念

    18L:号进去了正好开学好好学习(确信)

    19L【猹】:放心,乔青云现在忙着呢,没空封号

    ……

    43L:楼主图吞了!

    舟向月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看大家议论的样子,这论坛不仅吞回复,还有管理员会删帖封号,真真凶残。

    那他更要在还没删帖之前赶紧看热闹了。

    他赶紧往下翻找图片,刷刷翻了许多楼,一张照片赫然映入眼帘。

    67L:[9L【话筒给我我来说】:来来来你要的图(图)]

    照片相当模糊,不过还是一眼就能看清画面里的人一袭金纹熠熠的黑袍,身形高大。

    风吹起他的长袍与黑发,迎面一股凛冽肃杀之气。可他低头看向怀中之人的神情却极度温柔,几乎能让人隔着屏幕感觉到那种近乎疯狂的小心珍重。

    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个人,而是一枚失落已久又脆弱易碎的珍宝。

    舟向月一眼就乐了。

    嗨呀,这不就是他那好徒儿嘛!化成灰他都认得。

    他有些激动地放大照片去看徒儿怀里那个小美人。

    来,快让他看看自己可爱的徒弟媳妇——

    等一下。

    这个衣服和身形怎么那么像是……?!

    舟向月:“……”

    他手一抖,又往下滑了两层楼。

    68L:!!!你们看,小美人那脖子上红肿破皮的一片是勒痕吧是吧!!万万没想到,玄琊君还是个绳艺大师???

    69L:卧槽,大佬都玩得这么花吗?!

    舟向月:……???

    第51章 今昔

    舟向月十分震惊。

    回想起来,魇境最后他晕过去之前,似乎确实模模糊糊看见了郁耳朵。他还以为是梦,没想到竟然是现实。

    ……也对,他可能脑子摔傻了,刚才光顾着问楚千酩关于郁耳朵的事情,竟然忘了问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来就是郁燃把他抱过来的……

    那小兔崽子怎么会闯进魇境?

    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吗?

    不会那么倒霉吧!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

    真是命里克他的小冤家,偏偏赶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出现。但愿他晕过去的时候没说什么惹人怀疑的话……

    他堂堂无邪君,总不能一千年后刚一回来,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一见徒弟就掉马吧?

    哦,不对。

    他肯定没认出自己。

    按照那小祖宗的脾气,要是真认出了他,现在他就已经长眠地底了,而不是活着在这里刷手机。

    舟向月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一件事。

    ……那小兔崽子不知道强行突破魇境有多伤身体吗?!

    还是刚出关就闯魇境,这么嫌命长啊?

    舟向月颇为不满。

    真是孩子大了不听话了,这么不懂事。算了,随他自生自灭去吧!

    不过麻烦的地方在于,舟向月算好了这次重生回来,可是要搞事情的。

    在郁燃身边,搞事情就不见得那么方便了。

    舟向月思忖着,虽然确实很怀念自己过去的房子,但还是有必要做点什么恶心恶心郁燃,让他忍无可忍把自己赶走。

    如果能把他恶心到受不了,主动结束鸠占鹊巢的不要脸行径,就更好了!

    他环视四周,露出了蔫坏的微笑。

    看看这房子,一眼就知道,郁耳朵那当年在帝王之家惯出的洁癖强迫症一点都没有好转。

    起居室简简单单如同雪洞,满屋书架一尘不染,层层编号索引一丝不苟。

    书架上书籍一卷卷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

    随便抽几卷出来,明明是上百年的古籍,但忽略微微泛黄的纸张和满篇铁画银钩的隽秀字迹,每一本都是毫无折痕的崭新模样。

    在舟向月的记忆里,郁燃从来都是个绝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半分污点的讲究怪,而且还信奉“如有不得反求诸己”,遭遇什么都会往自己身上归因——

    要恶心这么一个严于律己、严以待人的完美主义正人君子还不容易?

    舟向月随手把那几本书往书架上一扔,一边转着坏心思,一边心不在焉地刷手机。

    翻着翻着注意力就被转移到屏幕上来了。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再往下看时,他的心情就有点微妙。

    舟向月很快就发现,楼里走向好像有点歪。

    “嘶哈嘶哈,我有罪我先说,这得扣10086佛祖才能原谅我了”

    “10086”

    “10000000000086”

    “好怪,再看一眼”

    “这照片简直扫X现场的高糊级别啊,完全拍不出小美人的万分之一美貌!我当时就在现场,惊鸿一瞥,那眉眼,那气质……我完全可以理解玄琊君为何宁愿为美人放弃修行飞升了!”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郁耳朵脱了外袍,把小美人从锁骨到小腿包得严严实实?看那露出来的一截袖子破破烂烂的,盲猜是衣服都撕破了,说不定掀开外袍就会露出一段雪白的细腰,上面还有青紫痕迹……”

    “会说你就多说点!”

    “?放我下来这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

    “车门焊死了,在楼里全部进去之前,冲啊!”

    舟向月咂摸着不太对劲,福至心灵地回想起,68楼层主好像提到一个什么“绳艺大师”。

    从68楼开始,走向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机智地摸去搜索引擎搜了一下。

    看到结果的舟向月:“……”

    非礼勿视。

    开什么玩笑,自己一千年前就是郁耳朵的师尊。

    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情,他敢吗?

    舟向月心里对这些毫无常识的后辈弟子们嗤之以鼻。

    他顺手查了查关于鹤川秦家的信息,一看到百科密密麻麻的词条解释就头大。

    鹤川秦家,魇境门派榜排名第七。

    秦家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玄门世家,现任家主秦鹤眠,为玄学界最高决策机构凌云台成员。

    秦家世代出俊杰,每任家主都是玄学界的中流砥柱,近千年来为玄学发展、对抗邪神做出巨大贡献。

    嚯?还是功勋世家呢。

    舟向月简直要笑到肚子疼。

    他一千年前死的时候听都没听说过这个秦家,就这也敢吹历史悠久、为对抗邪神做出巨大贡献?

    倒是说说贡献在哪儿了?

    词条底下尽是长篇大论的溢美之词,各种夸赞秦家怎样怎样底蕴深厚、家学渊源,秦家子弟多么多么出类拔萃、少年英杰,舟向月耐着性子一目十行,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一边看一边想,不知道舟倾和他们是什么关系,毕竟他对秦家没有任何记忆。

    不过会想要挖一个17岁少年的心脏的家族,显然不仅仅像表面上看来这么光鲜亮丽。

    舟向月最不耐烦看长篇大论,使劲按捺住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又点进翠微论坛。

    他犹豫了一下,跳过热帖第一直接往下看。

    算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热帖第二,回帖数2677,标题也很耸人听闻:《魇境异动!玄学界末日要来了吗?》

    点进去一看,基本说的就是楚千酩给他讲的事情,底下一堆群魔乱舞地说着什么“玛雅预言”“灵气复苏”“世界末日”的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还有人猜测是不是玄琊君出关引发灵力波动导致的。

    其中也有人提到,或许是那位要复苏了……

    但很快被骂出几层楼,“呸呸呸不要乌鸦嘴!那位要是回来了,你就别想在这里刷论坛了!”

    舟向月心说,没事你们慢慢刷,他看着呢。

    他的目光扫过一层回复。

    1834L:监测中心小透明告诉你们一个更恐怖的消息,有个魇境突然从我们的监测雷达上消失了

    1835L:消失了?什么意思?

    但是这个1834L没有再回复,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抓回去加班了。

    没有爆料人的进一步信息,这两层楼很快就淹没在热烈讨论迅速叠起的高楼中。

    舟向月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天各种想象力爆棚的猜测,才意犹未尽地退了出来。

    热帖第三的回帖数1275,看时间比前两个热帖的发布时间要早几天。

    这个估计就是楚千酩跟他说的那个上学门了:《这谁家的上学门啊,你五行缺德啦,正常人要被你吓死了!》

    点进去一看,首楼就是一张图片。

    图片看起来是个居民楼的楼梯间,白墙干干净净,楼梯扶手还有艺术的雕花,一看就档次不低。

    唯一诡异的地方在于,楼梯拐角的白墙上,赫然贴着一副仿佛贴在家门口的大红对联。

    上联:书山有路勤为径

    下联:学海无涯苦作舟

    横批:往死里学

    原本是一副很正常的勤学对联,但偏偏贴在这种连门都没有的惨白墙壁上,实在是让人寒毛直竖。

    这张图片出现在一个社交媒体页面的截图里,图片上的评论就是:“社畜007下班后电梯坏了,大半夜累死累活爬楼梯,结果走到一半在楼里看到这个,吓得我魂都飞了……是谁这么缺德啊!!!”

    底下最高赞的回复是:“这是哪个被逼疯的学生报社吧?多大仇多大怨啊?”

    在洞天论坛的这栋楼里,学生们则笑成一团,纷纷猜测是谁这么缺德,不把上学门放家里,居然放这种地方!

    这论坛太有意思了。

    舟向月第一次体会到刷手机的乐趣,原本还想捧着手机刷到天荒地老,但手机上却突然弹出一条通知。

    “亲爱的舟倾同学,灵赋测试将在二十分钟后开始,请前往福渊堂参加测试。”

    测灵赋啊……

    舟向月凝神思考了片刻。

    现在他这个身体灵力全无,但灵赋作为灵力发展的潜力,倒是很难说的。

    之前舟倾测出来的灵赋是零,为此还受尽了同学的嘲笑。

    ……所以,接下来灵赋测试会测出他舟向月的灵赋,还是舟倾的灵赋?

    如果是前者,那他要怎么解释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灵赋突然爆表的原因呢?

    ***

    千面城,修罗道。

    千面城六道,除一百多年前叛出千面城的无赦道以外,现在还有五道。

    刚从梨园梦魇境回来的伞蝶就是负责暗杀与情报事务的修罗道堂主。

    一人战战兢兢地向伞蝶汇报:“堂主,今年弑神学院的摸底测试明天就要举行了,还是按照以前惯例,派两个人去盯一下吗?”

    翠微山入学新生的摸底测试每年举行一次,在玄学界不是秘密。

    玄学界所有门派的人都知道,大多的厉害苗子都会早早在学习中就崭露头角,甚至在摸底测试中就可以看出征兆。

    说实话,干这一行,天赋相当重要。新入门的弟子们特别看重灵赋测试,也是这个原因。

    因此,偷偷关注这场摸底测试,也是许多其他门派心照不宣的秘密。

    唯一的区别在于,有的门派名头响、站得正,光明正大去掐尖捞苗子;而有的门派或是名声不显,或是游走在灰色地带,不能通过官方渠道和翠微山交流,便会尝试偷偷以自己的方式了解这场考试的结果。

    千面城就是后者。

    作为魇境十大门派之一,千面城历史不过一百多年,和十大门派中另外几个八九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传统门派几乎不能比。

    但短短一百多年时间里,它就在魇境门派榜上跃升至第四,而如今的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更是在魇境个人榜上高居第三,几乎是奇迹一般的存在。

    然而,这个门派从创立伊始,便与以翠微山为首的玄门正道格格不入甚至对着干,一百多年来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是正道颇为头疼的一个神秘门派。

    别的门派想关注弑神学院的摸底测试,但未必有那个实力。

    而千面城想关注,就有能力塞人进那个魇境。

    伞蝶摇摇头:“不必派人了。”

    她神情冷淡闲散,支着腮看一卷古书。

    那人突然想起什么,“啊对了,忘记您之前安排过……”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小心翼翼瞅了一眼注意力明显不在他身上的伞蝶。

    “不过,大人,毕竟才出现了邪神复苏的征兆,最近魇境中可能都会有些不测动向,保险起见,还是派两个过去吧,”那人小心观察着伞蝶的反应,“我会告诉他们千面城也会派上层去,让他们好好表现。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找他们就好。”

    伞蝶不耐地皱眉,觉得这人是听不懂人话么,说了不必就不必。

    这时,她突然被旁边手机上弹出的一条信息吸引了注意力。

    “魇境全境公告:【梨园梦】魇境湮灭。”

    汇报的下属看到上司皱眉,心里下意识就开始打鼓。

    没想到还没等到伞蝶开口,就见她瞬间面色大变,霍然起身。

    “大人——”

    下属戛然而止,连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堂主。

    原本就冷漠的女子周身气场变得凛冽如刀,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屏幕,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下属缩了缩脖子,当做自己不存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看见上司处于爆发边缘了,现在不跑等着挨骂吗?!

    他其实想多了,因为伞蝶紧紧盯着屏幕,根本没有看他。

    “特别说明:【梨园梦】魇境为首个湮灭魇境。魇境湮灭后,与破境魇境不同,将永远消失,不再开启。”

    伞蝶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下意识攥紧的手指变得惨白。

    “……竟敢……”

    她唇间挤出几个咬牙切齿的字,随后马上拿起手机拨出去。

    “对,是我……”

    “嗯,查查他们的身份。马上。”

    “不惜一切代价。”

    片刻之后,她看着面前发来的信息,脸上勾起一丝冷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寒。

    “破境时,里面活下来的人只有三个。”

    “查清了他们的身份,都是翠微山的弟子。”

    “二年级弟子楚千酩、祝凉,还有一个新生,叫舟倾。”

    “根据翠微山那边的调查结果,那个舟倾是个孤儿,身体不好,胆子也小,一进魇境就吓晕了。另外两个背着他逃了一路,最后侥幸活下来的。”

    又是翠微山。

    伞蝶想起什么,面露嘲讽。

    楚千酩和祝凉,她都算是知根知底。至于剩下这个……

    她冷笑一声。

    十七岁,孤儿,新入门弟子,第二次进魇境,全程吓晕……

    来历不明的白纸么?

    “舟倾……”

    伞蝶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要把它牢牢刻在心底。

    你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还有另外某个身份。

    第52章 今昔

    信息化改变生活!

    舟向月一边走在去福渊堂的路上,一边想。

    翠微山地广人稀,一路上偶尔遇到三三两两的少年人,大多穿着普通,但也许多各式奇异服饰,有道袍、有僧袍,颇有舟向月记忆里当年翠微山刚开门时群魔乱舞的气象。除了特殊场合,学院并不对学生平时的着装过多要求。

    很多地方依然能看出一千年前的痕迹。

    飞檐斗拱、亭台楼阁掩映在浓密树丛中,空气清新而湿润,鸟儿啼啭,只是漫山遍野枯死的花草树木看着有些瘆人……

    哦,好像是他的锅。

    舟向月不由得摸摸鼻子,加快了脚步。

    原主舟倾刚进学院时,大致了解过学院的学制。现在回想一下,比一千年前还是有了很大变化。

    当年舟向月来到翠微山的时候,他的老师白晏安刚刚寻到这块风水宝地,开始传道授业不久。

    那时孩子满七岁就可以入门了,入门后便是拜师,跟着师父修习。

    一千年后,外面的凡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翠微山也与时俱进改进了学制。

    现在翠微山不再接收年幼的小弟子了,所有学生都必须先在凡世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才能入学。这里甚至还登记了一个正式备案的名字,“翠微大学”,下设许多不同学院。

    当时一个同时入学的同学唐思恩曾跟舟倾偷偷吐槽:“现在修玄学都不能做九漏鱼了,真卷啊!”

    舟向月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刚走进福渊堂,就听见一个声音拖长了声调:“哟,小废物来啦!”

    那是一个趾高气扬的少年,高高个子器宇轩昂,一身颇为考究的唐装长袍崭新华贵,身上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和手边一只金光四射的精致瓦猫,一看就家底不薄。

    他双手抱在胸前,斜睨着走进门来的少年,满眼嘲讽的笑意。

    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这就是秦家那个预备家主钱多?”

    “是啊,不得不说投胎真是个技术活儿……人家妈妈是秦家家主的妹妹,爸爸是没奈何掌门,直接背靠十大门派里面的两家,又有钱又厉害,而且明年20岁就会成为秦家家主了,人和人真的没法比。”

    “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逃不过邪神的诅咒,现在看来灵赋也没多高啊,而且搞不好还活不到20岁呢。”

    “看你说的,这么个出身,就算灵力为零都可以过得很好吧!而且秦家历任预备家主本来就大多都是20岁前平平无奇,20岁继任家主之后就突飞猛进,虽然确实有很多都没活到20岁啦……”

    舟向月想起来了。

    原主舟倾在进入翠微山之后的记忆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但对这个同学还是有些印象。

    这是钱多,目前玄学门派里排名第三的“没奈何”的掌门钱无缺和秦家家主秦鹤眠的妹妹秦缃的小儿子。

    没奈何是顶尖玄学门派里唯一以做生意为核心的一家,拥有全玄学界最大的钱庄,可以说富得流油。

    说起来,这位钱无缺掌门还是个老熟人,也是舟向月当年在翠微山的师兄之一。

    那时他在翠微山有两个形影不离的狐朋狗友,第一个是付一笑,他叫“笑哥”;另一个就是钱无缺,称作“老钱”。笑哥一本正经地拜师学习,而老钱则成日琢磨怎么搞钱,如今果然成了玄学界首富。

    不错不错,大腿们很争气,舟向月很满意。

    舟向月掐指一算这孩子的年纪,老钱要孩子够晚的啊!

    既然是金大腿故友的孩子,舟向月看他自然顺眼许多。

    长得还算周正,很有精神,可惜嘴臭了点,欠收拾。

    他不跟青春期的小孩子计较,装作没听见,哼着歌儿往里走。

    “别走啊!”钱多一把拦住他,他长得比舟向月高,居高临下道:“听说你跟着二年级的挂科师兄进了魇境,然后直接晕倒,被背了一路才救回来的?”

    舟向月顿了顿,抬起头笑出一对梨涡:“是啊,拖累了师兄,惭愧惭愧。”

    说完一低头,从钱多平伸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就往里走,脸上一丝红都没透出来。

    看不出半点“惭愧”之意。

    钱多一愣。

    他原本最喜欢欺负这普通人出身的白净少年,没见过世面,说话总是声如蚊蚋小小怯怯的,娇弱得像个小姑娘,雪白面皮动不动就脸红,又急又羞的又不敢大声说话,一欺负一个准。

    可这少年去了一趟魇境回来,转性了?

    钱多没有看到少年羞急的样子,一时不忿:“站住!今天可是灵赋测试,你来干什么?”

    舟向月才不站住,他径直走到一个喜欢的座位上坐下,这才抬起头,笑眯眯道:“我来参加灵赋测试。”

    众人:“……”

    好一段废话文学。

    “哈,你不会晕倒一次就忘了吧,”钱多拿起手边的通灵瓦猫,“我的旺财之前早就测出你的灵赋为零了!你根本就没有玄学天赋!”

    钱多家里有钱,小少爷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连眼都不闭眨一下。

    这不,同一届入学,别人都还在战战兢兢等着灵赋测试和摸底测试报考学院,人家自带了一只能测灵赋的通灵瓦猫。

    瓦猫是滇地的一种屋顶镇宅神兽,也叫石猫猫,是个猫形的食鬼虎兽,放在屋顶的一片瓦片上,寓意避邪纳福。

    钱多的这只通灵瓦猫据说是高人所赠,用于辟邪。

    它长得和传统的瓦猫一般,像一只张大嘴巴、凶猛威严的猫,前额一个“王”字,胸前还用两只爪子抱着一个圆形的八卦图,做工很是精美。

    这只瓦猫的模样倒是威武霸气,就是屁股后头原本应该有尾巴的地方没有尾巴,却有一道裂痕,就像是尾巴被掰掉了一样,是个残缺的瓦猫。

    虽然通灵瓦猫测灵赋的准确度肯定比不上学院需要精准测算三四天才能得出的结果,但也据说八九不离十。

    因此许多同学都去讨好他,希望他能让通灵瓦猫给自己测一下灵赋,就跟交论文前自己查个重,或者先自己模拟考一下似的。

    这钱小少爷脾气怪得很,别人左求右求他,他心情不好都不借。原主舟倾看到他就绕道走,他却偏要拉着人家来测灵赋,舟倾不愿意也硬要测。

    结果,通灵瓦猫给舟倾测出灵赋为零——是好几十个新生里,唯一一个灵赋毫无波动的。

    舟倾当时就涨红了脸,在众人看稀奇的啧啧议论声和嘲笑声中头也不回地跑了。

    再然后,他就在小树林里听到了楚千酩和祝凉的对话,然后不管不顾地跟着他们进魇境了。

    理清了前后逻辑的舟向月在心里叹口气。

    嗐,何必呢。

    只能说这孩子经历的还太少了,这么玻璃心。

    舟向月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多:“谁知道呢,说不定你被骗了,这猫测得不准。”

    “你!”钱多一把将通灵瓦猫塞到他面前,“哪里不准?明明准的很!测灵赋的又不只是你,谁像你一样是零?”

    那只通灵瓦猫从舟向月眼前晃过,带起一阵细细的凉风。

    舟向月眨了眨眼。

    “钱多,这只猫你最好少碰,”舟向月忽然轻声开口,“感觉有点邪门。”

    钱多一愣,随即恼羞成怒:“舟倾,我看你是自己被测出没有灵赋,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

    “哈哈哈,自己测出来没有灵赋,就说测得不准……”有人交头接耳,“真不要脸,不愧是普通人出身的,果然没见过世面。”

    “就是,你看他那一身上下透着寒酸气。那校服恐怕都没用法器洗过就拿出来穿了吧?啧啧啧,真可怜。”

    “他们那些人都这样,小家子气。”

    “听说他连学校里的摆渡剑都不知道,是自己吭哧吭哧爬上山来的……”

    “哈哈哈哈哈,看他那小身板,这不得爬十天半个月啊?”

    “就是啊,”他身边一个圆头大耳的男生也凑过来,正是最近凑到钱多身边的朱子轩,“测灵赋的又不只是新生。有些师兄师姐也测了,每一个都是准的!你多大面子啊,旺财还专门给你个特殊待遇?”

    朱子轩撸起袖子,就把手指尖递到通灵瓦猫面前:“旺财旺财,帮我测一下灵赋吧!”

    钱多瞥了他一眼,默许了。

    凶气十足的通灵瓦猫胸前抱着的八卦图上面有一条条刻度,标着各种各样佶屈聱牙的晦涩文字。

    朱子轩的指尖凑到通灵瓦猫的嘴边。

    一滴血珠从指尖渗出,转瞬就消失在瓦猫嘴边。

    通灵瓦猫抱在胸前的两只爪子扒着八卦图,开始缓缓转动八卦图。

    开始越来越快,随后又逐渐慢下来,最后“叮”的一声,仿佛是抽奖的大转盘最终停了下来。

    同一时间,八卦图上,一条刻度上忽然出现了一滴细细的鲜红色液滴,就像血珠一样。

    “主金!四象有一!那我应该可以去炼器学院?”朱子轩紧张的脸上腾的亮了起来,“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只能分去烹饪学院呢……”

    “哈哈哈哈哈,”钱多大笑着拍了他一把,“乱说什么,那是灵植学院。”

    “其实是种菜学院。”马上有人笑着接话。

    翠微山个个都是心思不老实的半大孩子,还是寄宿制,精力过剩的他们便往往会给各个学院起各种绰号。

    有的绰号是很久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早就不知道出处是哪儿了,比如卜筮学院被称为“神棍学院”,医学院因为院长祝雪拥过于凶残而被称为“屠宰学院”。

    也有的学院本身设立就比较晚,绰号也是近几年才流传开的,比如信息学院叫“秃头学院”,以及某个广告大火之后才从“种菜学院”被改称为“烹饪学院”的灵植学院。

    众人正笑成一团,却突然发现那病恹恹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通灵瓦猫面前。

    “那,我能再测一次吗?”他礼貌地问钱多。

    钱多“哈”地笑出了声:“你不是说不准吗?怎么还要测……你测你测,我们都看着!”

    “哈哈哈哈,上次测出零,这次不会测出负的吧……”有人低笑道。

    “可是刻度值最低只有零啊!”

    舟向月也像刚才的朱子轩一样,把细白的指尖凑到了通灵瓦猫的嘴边。

    指尖微微一凉,不痛。

    通灵瓦猫忽然一震。

    随后,它两只前爪忽然开始疯狂转动八卦图,速度越来越快——

    几乎要转出残影了。

    “咦!”众人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

    “不,不会吧……?”

    上次舟倾测灵赋的时候,八卦图只是痉挛似的动了一两寸就回到了原位,一动不动。

    可这次……不可能吧!!!

    舟向月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看进通灵瓦猫那双大大的笑眼,勾起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阴恻恻的微笑。

    下一刻,原本快要转得原地起飞的八卦图戛然而止。

    正正地停在原本所处的方向。

    刻度为“零”。

    测没有任何灵赋的普通人时,八卦图就会停留在这个方向。

    舟向月收回手,没有人注意到他指尖轻轻一捻,抹去了上面忽然凭空出现的一滴鲜血。

    “好吧,”他慢吞吞地说,“这猫说不定是准的,对不起。”

    众人:“……”

    有人揉了揉眼睛,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只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通灵瓦猫。

    是他们出现了幻觉吗,刚才真的是它在转八卦图?!

    ……那不是抽奖大转盘,是起飞车轱辘吧!

    第53章 今昔(1更)

    好半晌后,钱多才“嘿”了一声:“刚才大概是出故障了,不是听说最近魇境异动很多吗?翠微山的灵力波动也很频繁。”

    “是啊,肯定是因为灵力波动!所以最后还不是停在零上了。”

    “所以说,灵赋为零的废物,不管测几次都是零啦,人家旺财明明就很准。”

    “也不知道他还要等着灵赋测试是做什么……自取其辱吗?脸皮够厚的。”

    就在这时,有人推开了屋子里侧的门:“下一个,钱多!”

    “啊!”钱多立刻跳了起来,跟了过去。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屋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又被拉回了灵赋测试本身上,开始又紧张又期待地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好像灵赋测试挺吓人的……还有符咒禁制,都不能剧透。”

    “越是未知,越是恐怖啊,呜呜呜呜……”

    “不怕不怕,怎么也不会有之后的摸底考试恐怖……”

    “喂!”

    “舟倾,舟倾!”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跑到舟向月身边,一拍他肩膀。

    “思恩?”舟向月一回头,认出这是舟倾入学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唐思恩。

    唐思恩的出身属于玄学界里比较普通的一个门派,也是同学里的大多数。

    舟倾是普通人,唐思恩长得圆滚滚,两人都被同学嘲笑——也就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起。

    唐思恩一张胖乎乎很有福气的圆圆脸,寸把长的短短发茬间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汗珠,他胖乎乎的手心也是汗津津的。

    舟向月一个晃神,总觉得这张喜气洋洋的圆脸好像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算了,或许是因为舟倾记忆里见过,有些混乱了。

    “你总算是平安回来了!我之前听说你进了魇境,真是吓死了……”唐思恩擦了把汗,“不管怎么样,平安回来就好!你才刚入学,着什么急啊!”

    “是啊是啊。”舟向月笑眯眯道,“不着急了。”

    “嗯嗯,那就好。”唐思恩松了口气,“你也不要太在意钱多的话了,也不要去惹他了,他家毕竟是全玄学界最有钱的,谁都惹不起。”

    说起来这个,舟向月倒是想问一问。

    “对了,我好像听说钱多是钱掌门的小儿子?他还有个大儿子吗?”

    当年舟向月和老钱勾肩搭背时,没少拿他的名字开玩笑。

    没想到,这儿子的名字比老子的还要直白。

    “对,钱多是钱掌门的第二个儿子,大儿子正是现在的没奈何少掌门,钱君尧。”

    舟向月:“……”

    老大老二的名字一对比,老钱这起名水平有点悬殊啊!

    他就不一样了,起名能够保持一贯的高水准。

    “说起来,你想去哪个学院?”唐思恩明显是比较紧张,在没话找话了,“我……我要是能留在付一笑院长的术法学院就好了……乔,乔院长我也喜欢,就是她的信息学院估计不要我……”

    “放心放心,”舟向月安慰他,“你肯定没问题的!”

    至于他自己嘛,当年他其实年纪轻轻都当过卜筮学院的院长了。如今去哪个学院都无所谓,别把他分到郁耳朵门下就行,那尊卑辈分岂不乱套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现在卜筮学院的院长是谁,有空去会会晚辈。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那扇门又开了,“下一个,唐思恩!”

    “哎!”唐思恩条件反射,鲤鱼打挺一般蹿起来,腿肚子打颤地跟上了那位师兄的脚步。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他面前顿时一片昏暗。

    唐思恩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师兄往前走。走了十几秒之后,他的视线适应了这里面略为昏暗的光线,师兄也示意他:“你在这里站着别动。”

    唐思恩一个激灵,站住了。他看着师兄向前面走去,随后发现那里似乎有好几排座位,零零碎碎地坐着人,最前面还坐着一个酒肉和尚模样的年轻僧人,长得浓眉大眼,只是两只眼睛好像颜色不一样?

    粗大的念珠串绕过脖子,一身海青缁衣的僧人正紧皱着眉头凑在一台看起来十分精密复杂的仪器前,满脸不耐烦的模样。

    哎?这是哪位前辈?

    唐思恩顿时分了个心。

    就在这时,哗啦!!!

    冰凉的水从天而降,迎头泼了下来!

    唐思恩:!!!

    他整个都被泼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那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忽地一弹,落在了他下意识抬起的胳膊上,又凉又滑又黏,还弹动了两下!

    唐思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惨叫哽在了喉咙里,因为那冰凉滑腻的东西居然开口说话了:“这娃不错嘛。”

    咦?!

    唐思恩吓得几乎僵死的大脑又转动起来,不错,不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

    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竟怀里竟抱着条小婴儿大小的胖头大锦鲤,也正是那条大锦鲤在开口说话:“啧啧啧,看这手,看这骨架子,看这小身板儿……真不错,真不错!”

    唐思恩难以置信,一时几乎有些找不着北。

    真的吗?他真的很不错吗?那他是不是可以进……

    “——简直就是为烹饪学院而生的!”那锦鲤大声说道。

    唐思恩:“……?!”

    他大惊失色。

    不要啊!灵植学院,他最讨厌下地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了!!!

    “好了,可以了。”那酒肉和尚模样的前辈忽然开口,“下一个下一个!”

    这就结束了?!

    唐思恩脸色刷的惨白。不是吧,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吗……

    楚千酩立刻走过来,将晴天霹雳般愣在原地的唐思恩拽走了。

    唐思恩失魂落魄地跟着走,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师……师兄,不会吧……我难道真的……要去……”

    “没事没事,富贵大爷的灵福鲤就是这样的,结果不会这么快出来的,它只是吓吓你而已,你怕什么他就拣什么说。”

    楚千酩向他伸出手,“来,把你的灵福鲤给我就好,放心好了,最终结果得等几天,那时你摸底考试都结束了,会根据你的实际灵赋和兴趣来的。”

    楚千酩一伸手,把唐思恩下意识抱在怀里的锦鲤给接了过去。

    抱到楚千酩怀里,锦鲤还在叭叭个不停:“干嘛?不喜欢烹饪学院啊?那去屠宰学院怎么样?你一看就很有杀猪,啊不,宰人天赋……就算一毕业就失业,你还可以回凡世去杀猪嘛!”

    “……啊呀,你想去术法学院?人挺丑但想得美啊,在剑上挂块猪肉都比你使得好!”

    唐思恩:“……呜呜呜呜呜!!”

    太吓人了这灵福鲤!

    他木然走到座位上坐好,甚至都没发现楚千酩在他身上拍了一个回溯避水符,刚才被泼得一身湿的衣服此时已经重新变得干爽。

    坐在他周围的学生们,大多也和他一样失魂落魄、面色惨白、心神不定。

    虽然师兄跟他们每个人都说了不要相信灵福鲤的话,不做数的,但大家都害怕自己真的会去灵福鲤说的那个学院。

    呜呜呜,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测试……

    专门负责把吓得魂飞魄散的新生带到座位上并取走灵福鲤样本送检的楚千酩扫视了一眼四周,时不时安慰一下失魂落魄的新生们,实则在心里偷乐。

    毕竟,一年前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没办法,整个翠微山上下,有测灵赋能力的就只有卜筮学院的院长鱼富贵,而他测灵赋的方法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作为一只锦鲤精,他的鳞可以化成灵福鲤,在学生大脑空白、意识放空的状态下和他们接触片刻,就能收集他们的灵赋样本。

    之后收回灵福鲤样本,统一送检,几天后就能测出准确的灵赋结果。

    据说当年第一届接受这个测试的学生大受惊吓,很快就让别的教职工都知道了。

    大家一致认为,这测灵赋的办法未免太吓人了,违反人道主义精神,应该取消。

    结果,当初闹大的学生们自己却不干了——凭什么到下一届,就可以免了富贵大爷的蹂|躏!

    更有人写了上万字的专业论文,论述这一测试会让新生处于瞬间的极度惊吓之中,不仅仅是在这种状态下测出的灵赋最为准确真实,而且还能最大限度激发尚未修行的凡人之躯的潜力,帮助他们更好地应对凶残的魇境试炼……

    吵来吵去,最后的结果就是灵赋测试几百年来一直这么保留了下来,而且逐渐成为了翠微山夺命三连的“第一连”——富贵逼人。

    也成为了每一届师兄师姐拿来吊新生胃口的道具。

    “只剩最后一个了吧?”鱼富贵忽然问道。

    “对,最后一个叫……舟倾。”楚千酩战战兢兢答道。

    富贵大爷脾气不一般,他因为挂科所以被安排来做助手,可得小心应付着。

    “总算可以下班了,”鱼富贵长叹一声,瘫在椅背上,“累死本大爷了。”

    ***

    舟向月跟着师兄走到了制定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前面不远处坐着的那个酒肉和尚。

    穿着倒是僧衣,但右胳膊上明晃晃刺着一个大大“福”字,还有一条三花锦鲤。

    他身上最显眼的,是脖子前挂着的一枚鳞片挂坠,也不知道是什么鱼的鳞。

    本来很漂亮的一片鳞,银光闪烁、流光溢彩,但在他的大花臂以及粗犷豪放的气质衬托下,竟硬生生给他戴出了一种大金链子的质感。

    舟向月正凝神看着这装束奇特的酒肉和尚,就见他瞥了自己一眼,两只瞳仁一只深碧,一只檀黑。

    竟是对异色瞳。

    他心头一动。

    就在这时,舟向月突然心有所感,身体先于大脑做了反应,往后退了半步。

    啪叽!!!

    一条带着水的胖胖三花锦鲤就这么直直地摔在了他面前……的地面上,还懵懵地反弹了两下。

    看着是摔得七荤八素。

    所有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尤其是楚千酩,几乎是下意识惊恐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灵福鲤。

    众所周知,灵福鲤是鱼富贵的逆鳞化灵,脾气比他还要暴躁,遭到这般待遇,恐怕师弟要大祸临头了——

    在众人惊恐紧张的目光中,那摔到地上的胖头锦鲤奋力挣动着猛地翻过身,把翻过来的肚皮靠到了舟向月的脚边。

    “嗷——!!”

    那锦鲤居然拖长了声调极其委屈地哭嚎起来,吓得舟向月一个趔趄,又往后退了半步。

    鱼“啪叽”一下又翻到地上,哭得更凄惨了。

    舟向月:“……”

    ……又是车轱辘猫又是爆哭鱼,他不在这一千年,翠微山这都弄来了什么邪门玩意啊!

    邪神都直呼邪门!

    楚千酩猛地反应过来,赶紧对舟向月招招手,压低声音:“师弟,快把它抱起来!测试啊!!”

    舟向月看了他一眼,又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嚎啕大哭的胖头锦鲤。

    最后横下心,一弯腰把它给抱起来了。

    “嗷——”没想到,那锦鲤的哭声竟戛然而止。

    下一刻,胖头锦鲤挣动一下,竟无比亲昵地用头蹭了蹭舟向月胸前的衣服,发出了猫咪似的愉快的呼噜呼噜声:“呜……你怎么可以把人家扔到地上……很痛的……要摸摸才不痛……”

    舟向月闻言,果然温柔地摸起鱼头来。

    灵福鲤顿时咕噜咕噜得更大声了,“……你想去哪个学院呀?再摸摸人家嘛,包在人家身上!”

    众人:……???

    ……灵福鲤,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啊!!!

    楚千酩忍不住战战兢兢地瞥了一眼花臂院长鱼富贵,果然见他黑着一张脸看自己的灵福鲤在少年怀里亲亲蹭蹭求抱抱,气得像要爆炸了。

    好在灵赋测试时间紧,要赶紧把灵福鲤样本送到检测室去,再加上这帮弟子都是新生,鱼院长应该不会当场发作。

    但楚千酩还是为师弟捏了把汗。

    要知道,被学生们尊称为“富贵大爷”的卜筮学院院长鱼富贵是出了名的脾气臭,见谁都要刺一刺,因此许多学生背地里叫他“精神河豚”,说他“锦鲤命,河豚心”。

    楚千酩赶紧从师弟手里把灵福鲤接回来,那胖头鲤鱼居然还哼哼唧唧地不愿意离开小少年的怀抱。

    楚千酩没敢再去看富贵大爷的脸色,生怕他连自己也给迁怒了。

    ……师弟,自求多福吧,但愿你不会进入富贵大爷的卜筮学院……

    ***

    参加完灵赋测试后,这一批新生便被领到了福渊堂旁边的屋子里。

    这个屋子里的学生们基本都已经从灵赋测试的惊吓中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在热火朝天地聊天。

    聊了一会儿,舟向月大致把自己这位卜筮学院院长继任者鱼富贵的情况都打听得七七八八了。

    比如翠微山有片钟灵毓秀的九鲤湖,鱼富贵就是九鲤湖里的锦鲤成精。

    比如鱼富贵是条暴躁锦鲤,学生们都战战兢兢地尊称他为“富贵大爷”。

    比如富贵大爷最宝贝的东西就是他脖子上挂着的那片漂亮鱼鳞,谁要敢碰那是不要命了。

    比如锦鲤成精就是不一样,自从学院开始搞年度抽奖之后,富贵大爷年年抽中特等大奖,搞得后面学院不得不改变策略,补偿给他一笔奖金,年度抽奖禁止鱼富贵参加。

    再比如因为“那位”当过卜筮学院的院长,后来人们都觉得这一院长之位定会遭到他的诅咒,十分晦气不祥,所以没人敢当。直到天生命硬的超级锦鲤富贵大爷成为院长,然后稳坐院长位直到今天,已经好几百年了。

    舟向月:?

    不要什么锅都扣在他头上好不好,邪神才懒得管诅咒院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过了一会儿,看人都到齐了,一个坐在门口的青年站起身来:“大家好,我是术法学院二年级的齐琛,今天我会给你们简要介绍刚开学的注意事项,特别是摸底考试的注意事项。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

    所有的新生顿时安静下来。

    “正式开学是三天后,这几天是新生报到和老生返校的时间。摸底考试明天下午开始,请大家务必准时到候考室集合,迟到不候。”

    “关于摸底考试,大家可能听过各种各样的传言,甚至试图押题,”齐琛轻轻嗤笑了一声,“但你们只需要知道押中题是不可能的就行了。”

    底下的新生们神色各异。

    “各位的摸底考试和二年级学生的期末补考同场进行,不过不必担心,对新生的要求不会有对二年级学生那么严,就算表现不好,甚至开场就失败,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不过,摸底考试优秀的人,能够得到优先在学院灵器库里匹配灵犀法器的资格。”

    “啊,这么好!”众人齐齐露出了惊羡的神色。

    唯有一个少年只是眨眨眼看了看周围,好像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激动。

    “大家可能或多或少听说过灵犀法器,但估计也有些同学第一次接触,不知道。”齐琛若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没啥反应的少年的方向。

    他知道,那是这一届入学新生里唯一一个刚从魇境中来到翠微山的普通人。

    不知道灵犀法器也正常。

    随着他那一眼目光,也有不少同学看向了那个方向,随后心领神会地收回目光,彼此揶揄地会心一笑。

    有人做了个无声的夸张口型:“土——包——子——”

    “为了保证大家都明白,我就再完整地介绍一下。”齐琛说。

    “灵犀法器,顾名思义,就是与法器主人心有灵犀的法器。”

    “一个人可以使用很多个法器,但灵犀法器与主人是魂魄层面的匹配与绑定,一旦匹配就相当于器灵认主,难度比普通法器高很多很多。”

    “一般来说,匹配灵犀法器既需要灵赋,也需要机缘。所以大家在学习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寻找和试图匹配灵犀法器。不过,也有人说,匹配找灵犀法器比找对象可难多了。”

    屋子里顿时一片哄笑。

    齐琛很满意自己活跃了气氛,继续往下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能匹配一件灵犀法器,如果匹配成功,法力往往会大有进益。”

    他看到某个方向,不自觉皱起眉头,“毕竟,一旦匹配,灵犀法器所能发挥出的作用,会远远超出没有匹配的法器……舟倾同学,请你重复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刚才还在交头接耳地热烈议论灵犀法器的新生们顿时纷纷转过头去,看向被师兄点名的那个灵赋为零的病弱少年。

    一时间,他被来自四面八方幸灾乐祸的目光包围了。

    舟向月:“……”

    他只是觉得有点无聊开个小差而已,正好看到一只壁虎爬到身边的窗台上,便忍不住从墙角拔了根杂草去逗壁虎,还没把壁虎的尾巴逗掉呢,就被抓了个正着。

    就和当年一样,每次他一逃课,课上便会点名。

    一如既往倒霉至此,不愧是他。

    第54章 今昔(2更)

    “舟倾同学,请你重复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舟向月突遭提问,努力从记忆里搜索了半天,奈何一片空白:“……找对象?”

    “噗哈哈哈哈哈哈!”屋子里的其他新生顿时笑喷了。

    “小小年纪满心想着找对象,哈哈哈哈哈!”

    “就他这样的,也没有哪个姑娘看得上吧……脸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体力这么废!”

    不得不说,被人这样骑脸嘲笑的经历可真是太久违了,让舟向月有种重返青春的亲切感……

    虽然他当年死的时候也才十九岁,但他那时毕竟已经成为翠微山史上最年轻的一院院长,后来更是成了邪神,就算他自认为毫无架子,别人也会自然敬畏他三分。

    这份亲切感让舟向月很是心平气和:“……不好意思,不记得了,我脑子笨。”

    齐琛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所有人:“老祖宗留下的智慧让我们不要自怨自艾,说笨鸟先飞。这当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有的笨鸟不仅笨,还又懒又不上进,那就无可救药了。”

    人群中顿时传来此起彼伏嗤嗤的低笑声。

    “……哦,对了,”舟向月忽然说,“师兄,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刚才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能匹配一件灵犀法器。”

    齐琛:“……好的,舟倾同学,希望你接下来能完整地认真听讲……”

    “但这好像不对吧,”舟向月道,“当然能匹配一件就很难了,但也并不是只能匹配一件。”

    教室里顿时一静。

    齐琛难以置信地愣了一秒,简直被气笑了。

    “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是,确实,也有极少数极少数天赋异禀的修士有可能匹配不止一件。”

    他冷笑道,“但我可以打包票,一个灵赋为零、上课不听讲、毫无礼貌的学生,一辈子也绑定不了一件灵犀法器!”

    “哈哈哈哈……真是自找没脸。”低低的议论声从新生间传来。

    “就他那短命鬼样儿,莫非还想匹配两个灵犀法器?一个都看不上他!真是癞蛤蟆想天鹅屁吃。”

    舟向月一愣,摸了摸鼻子:“师兄说的对。”

    ……毕竟他当年绑定了三件灵犀法器。

    ……不过,至于这么生气吗?

    ……好吧,他现在扮演的应该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漂亮蠢货,这师兄大概是觉得被漂亮蠢货师弟纠正错误太丢面子。

    舟向月决定还是要努力学会融入天真单纯的小朋友身份,不要显得太格格不入。

    他眼观鼻鼻观心,装也要装成认真听讲。

    好在此后,齐琛虽然面色颇有不屑地时时扫他一眼,但也没有再刁难他。

    “……至于灵犀法器的品类,正统出身的修士一般都是剑、刀、琴等等法器,极少数才会有其他种类。”

    “毕竟灵犀法器,器如其人。君子不齿之事,如偷袭、操纵傀儡等,都是些民间旁支,甚至邪门歪道才会去钻研的东西。”

    “当然,大家还是要了解这些邪物的存在。”

    “比如说,境客榜排名第三的千面城主滴水观音的灵犀法器虽然没有人亲眼见过,但传说她法器的能力就是操纵傀儡,能力极为阴邪。还有刚刚传出已经死在魇境中的,无赦道的贾师爷,他就绑定了暗器燕尾镖。这种人往往下场不会好。”

    他说起这件事,便立刻有不少知道些内情的人偷偷看向那痨病鬼花瓶,失望地看见他乖乖地低头敛眉,没什么反应。

    “当然,正道修士灵犀法器的例子就多了。应该说,踏踏实实按照正道修炼,是最有可能绑定灵犀法器的途径,毕竟许多邪道哪怕走捷径看似绑定了灵犀法器,但其实最后还是被法器反噬,死于非命。”

    “像翠微山的前辈里,大家叫得出名的,许多都有灵犀法器……比如刚刚出关的玄琊君,灵犀法器就是弑神剑,得名由来是他曾经持此剑一剑斩杀邪神。”

    “负责各位新生事务的术法学院院长付一笑,灵犀法器是不动剑。”

    “还有一位或许有人现在还不知道,但很快一定会有所了解的前辈尘寄雪师兄,灵犀法器是不染剑。”

    齐琛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微笑起来:“当然,我刚才话或许说得有些绝对了。其实现在时代变化,百花齐放,大家的想象力都长进了不少,各种神奇的灵犀法器也越来越多了。”

    “比如说信息学院的乔青云院长,灵犀法器就是一把荧光粉的键盘,名字叫‘不改’。”

    “哦,‘不改初心’对吧!”钱多马上接话,“我最仰慕乔院长了!”

    齐琛笑了:“其实是‘不改需求’……哈哈,乔院长虽然要求严格,但其实很可爱的。你知道的,她是咱们翠微山第一位程序员嘛,大概是最先创建翠微山网站的时候,被师生们的各种需求给弄烦了。”

    “哈哈哈哈哈!”屋子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哦,时间差不多了,”齐琛看了看时间,“今天就不占用大家太多时间了,今晚是翠微山的烟花节,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不过不要玩得太过火了,记得明天还要准时参加摸底考试。”

    师兄走了之后,兴奋的新生们便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

    钱多道:“我跟你们说,在翠微山,师兄刚才讲的那三件灵犀法器不动、不染和不改,被称为‘葫芦娃三剑客’!”

    “啊哈!”众人都笑起来,这名儿确实像是一个系列,放在一起怪可爱的。

    “咦,‘不改’不是把键盘吗?”有人问道。

    舟向月终于忍不住,也插了句话:“对啊,要说三剑客……明明还有一把也叫这种名字的剑。”

    “啊,我也想起来了!”钱多脱口而出,“不是还有那位的……”

    他突然噤声。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齐齐想了起来。

    空气顿时陷入一种古怪又诡异的寂静。

    ……确实还有一把类似名字的剑。

    名为“不二”。

    只是……那是“那位”的剑……或者说,是那个邪神的剑。

    虽然翠微山颇为忌讳,但玄学界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叛离正道成为邪神之前,便是翠微山的弟子。

    他当年就是在这里,匹配到了他的第一件灵犀法器——不二剑。

    “哎呀,这么紧张做什么,”舟向月笑眯眯地开口,“那位都死了一千年了,棺材板都烂没了,有什么可怕的?”

    有人打破寂静,刚才一瞬间窒息般的感觉顿时消散。

    “是啊!而且听说根本没有棺材吧,横尸荒野!”

    “而且还是被他自己的弟子诛杀的!真是最憋屈的死法了,真真死有余辜。”

    “我听说当时玄琊君才刚满十六岁!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原本并没有绑定灵犀法器,但他当时拔剑指向邪神的那一刻,突然剑光大盛,剑身上受天命所感凝出了‘弑神’两字,金光灿灿彷佛神降!他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匹配了灵犀剑,然后就把邪神一剑穿心了,果然是大义灭亲,天命所归!”

    舟向月:“……”

    我只是好心缓和一下气氛,没想让你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来骂我,兔崽子们。

    “说起来,你们听说了吗?”钱多神秘地说,“邪神嗝屁之后,玄琊君不知为什么,似乎一直相信邪神总有一天会回来。”

    “当然之后的事你们也知道了,他恐怕是对的……毕竟邪神死了一百年之后魇境才开始出现,然后杀掉的人越来越多,直到现在甚至开始吞噬毫无灵赋的普通人,”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舟倾。

    “还有最近,观测到的魇境异动越来越多,特别是前两天那个事……你们说,是不是邪神真的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蛰伏着,蠢蠢欲动准备归来?”

    是啊。

    舟向月笑嘻嘻地想,他现在就在听你们说话呢。怕不怕?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怕!”唐思恩突然插话。

    众人都看了过来。

    唐思恩显然不太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有点局促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那个,我是说……你们也知道嘛,邪神之前也不是没有尝试在翠微山复苏过,后来就是玄琊君亲手强行封印了当时这里出现的魇境……”

    舟向月:“?”

    你们莫要血口喷人,真当邪神是蚯蚓吗,还能一次一次复活的?

    哪怕邪神也只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他当时死前就算好了,就在九百年后……呃,虽然精确度上出了点差错。

    舟向月忿忿然,以前复苏的都是什么冒牌货啊,翠微山这帮人居然也认不出来,玄学界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别人听不见他的腹诽,还有人兴高采烈地接话,“对对,而且玄琊君还立下规矩,在所有翠微山掌控之下的魇境,但凡要进入,就必须先宣誓与邪神不共戴天!”

    舟向月:“……?”

    这倒是他第一次知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他才弄明白,郁燃竟然把他书籍分类的强迫症照搬到了魇境管理上,在玄学界内推广了十分严格的魇境分级分类制度。

    所有已探明的可控魇境都分为甲乙丙丁四类,危险程度逐级递减;未探明或发生异变失控的魇境如果造成大量人员受困或伤亡则构成境灾,根据估测的危险和危害程度,分为三、二、一级境灾,数字越小越危险。

    舟向月:“……”

    这很郁燃。

    不仅如此,他们这些翠微山弟子上课或考试时进入魇境之前,都得先宣誓自己绝不会与邪神同流合污云云……

    舟向月一时竟无言以对。

    郁耳朵这是要干嘛?难道还指望邪神发个誓就自首?

    真不知道他那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啥,一天天的,真是越长越可爱了。

    “嗯嗯!”钱多道,“而且当时邪神那把剑不是被玄琊君收起来了嘛!听说他把那把剑悬在床头,每天睡前、起来都看着,就是卧薪尝胆、头悬梁锥刺骨的意思,如果邪神归来,一定要将其斩杀!”

    舟向月:“…………”

    明明杀了他一次,这是做梦都还想追杀他的意思?

    他缩缩脖子,感觉到后脖颈一丝凉意。

    ……小兔崽子真的好恨他喔。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外面的天空突然一亮。

    随即,“砰!砰砰砰!”一连串烟花爆炸的声音传来。

    “对了!师兄不是说今天是烟花节吗?”

    “走走走,去看烟花去看烟花!”

    新生们一哄而散,都三两成群地跑出去看烟花了。

    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舟向月和唐思恩。

    舟向月好奇地问唐思恩烟花节的来历。

    他当年在翠微山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烟花节。真是代沟啊代沟,哎。

    “你记得刚才齐琛师兄提到的尘寄雪前辈吗?”唐思恩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就是他当年留下来的传统。”

    “哦?”舟向月有些好奇。

    他没有见过尘寄雪,这位显然是他死后才拜入翠微山门下的师弟,听起来似乎地位不一般。

    那他人呢?

    “大概九百年前的时候,翠微山第一次注意到了魇境,有很多人进入魇境之后再也没能出来。学院派出了不少前辈去调查魇境,其中也有人从魇境中回来了,但出来的却有些莫名其妙,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解决所有魇境的通用方法。”

    “当时尘寄雪前辈正在学院学习,是玄琊君唯一的弟子。他没管学院的禁令,一个人闯进了魇境,然后就真的找到了破境的方法,发现只要杀掉魇境之主,就能破境而出。”

    “在那之后,他连破了三十六魇境,还发现了集齐境灵后能让一个人的第二种破境方法,在弑神榜上一口气冲到了第三名!”

    尘寄雪是郁燃的弟子?

    舟向月想,不错啊,是他的徒孙呢。

    郁耳朵对自己都严格到变态,耳朵严选的徒弟绝对是人中龙凤。

    唐思恩看了看舟向月若有所思的目光,一拍脑门:“哦,对,你应该还不知道弑神榜吧?”

    “什么榜?”舟向月失笑,“今天我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我为荣那种榜吗?”

    唐思恩被逗笑了:“不是啦哈哈哈!”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那个榜就在学院里,只不过现在是禁地了……原因有点那个……”

    舟向月好奇极了:“哪个?”

    唐思恩支支吾吾:“就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叫弑神榜,可这么多年来榜上第一的位置一直被红绫遮盖着,没人看见过底下的人像……”

    “不过我听说,听说哈!那个第一名一直是……那位……”

    舟向月“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那确实是很邪门了。”

    懂了,原来是“明日母校以我为耻”榜。

    惭愧,惭愧。

    第55章 今昔(3更)

    唐思恩说完弑神榜榜首传说就是“那位”,又赶紧找补:“不过毕竟红绫一直遮着的,没人亲眼看到过,说不定就是谣言而已。舟倾你别害怕,别管榜首,弑神榜其他的排名都是很正常的,大家心服口服!”

    “比如尘寄雪师兄成为弑神榜第三的时候,榜上第二名就是付一笑院长。当然,那是当年的排名了,现在付院长已经被尘师兄超过了,排在第三。”

    嗯?舟向月耳朵腾地竖了起来。

    付一笑居然让一个后辈压了他一头,真成一个笑话了,回头他一定要好好笑话笑话他!

    不过……付一笑那么脚踏实地的一个人,居然会被超过,看来这位尘寄雪确实了不得。

    “那郁……院长排第几?”舟向月问道。

    据说“那位”是弑神榜第一,尘寄雪、付一笑分列二三名,那郁耳朵连前三都没进啊?

    也太丢他这个师父的脸了吧!

    “呃,”唐思恩挠了挠头,“我听说是因为这个榜只排翠微山的正式弟子,玄琊君当年入门的时候似乎不算正式弟子,所以就不在榜上。很多人都气得很,都说如果他上榜,肯定可以把那位压下去,弑神榜也就不会是禁地了!”

    “是啊是啊!”舟向月连连点头,忽然想起来,“所以这些跟烟花节有什么关系呢?”

    “啊呀,说这么多都跑题了,”唐思恩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这样的,尘师兄在弑神榜上冲到第三后从校外回到了翠微山,那天晚上他为了庆祝,把学院库存的所有烟花都偷出来放了,一夜放了上千个烟花!”

    唐思恩笑起来:“我爸妈当年就在翠微山读书,他们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晚上一夜火树银花,一朵朵烟花绚烂夺目,照得整个翠微山恍若仙境!……当然了,尘师兄后来把所有烟花都按原样赔了的,他家有钱。”

    舟向月啧啧称奇,这位尘寄雪可真是个妙人儿。

    如此嚣张又恣意的作风,想必是出身名门,无忧无虑长大的那种天之骄子。

    和他不一样。

    不过这么说下来,他倒确实有几分欣赏这位晚辈,于是开口问道:“那,这位尘师兄现在是?”

    这般天赋资历,现在怎么说也该混到个院长了吧。

    唐思恩叹了口气:“去世了。”

    “去世了?”舟向月愣了愣。

    “对。”唐思恩吸了吸鼻子,有些沉重,“九百年前邪神在翠微山试图复苏,被玄琊君封印了。那时候尘寄雪前辈不是玄琊君的弟子嘛,就和玄琊君一起去了现场。”

    “玄琊君封印了翠微山的魇境,而尘寄雪前辈就在那次混乱中,为了对抗邪神而牺牲了。”

    “他就是在那时候超过付院长成为了弑神榜第二,但是榜上的画像变成了黑白,代表已故……从他死后第二年开始,翠微山的弟子们为了纪念他,自发地在这一天放烟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烟花节的传统。”

    “啊……”舟向月没想到自己听到的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尘寄雪竟是被他无邪君给害死的。

    怪不得郁燃那么恨他。

    毕竟耳朵那么心高气傲一人,收的弟子想必也是天之骄子。引以为豪的徒弟为对抗邪神而死,郁燃可不得恨死他了!

    舟向月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一定要把狐狸尾巴藏好,不然恐怕得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他好冤啊。

    他可以赌咒发誓,自己一千年前死了之后真的一直死得透透的,第一次复苏就是这一次。

    好家伙,该不会是不知什么妖魔鬼怪在翠微山作乱,这口大锅又扣到他邪神头上来了吧?

    舟向月哭笑不得,邪神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不过,奇怪。郁燃倒不是会做出这种指鹿为马的事情的性格……

    可自己确实对九百年前那次所谓“复苏”没有任何印象。

    舟向月心想,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了,舟倾,”唐思恩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今天开学,我爸妈送我过来的……他们过来接我了。”

    “哦哦!”舟向月瞬间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你去陪你爸妈吧,我自己逛就行,又不会迷路。”

    “嗯好,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那我们明天见!”唐思恩招招手走了。

    舟向月望向门外,看见一对夫妻笑盈盈地把唐思恩给接走了。

    唐思恩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福气满满的圆圆脸,有些胖的身材。

    舟向月看着他,莫名又有种眼熟的感觉。

    ……他之前是在哪里见过他们吗?

    舟向月一边想着,一边出了门,一个人在山里漫无目的地瞎逛。

    今晚果然热闹,一团团五彩缤纷的烟花时不时照亮夜空,一串一串流彩溢金的焰火升上高空灿烂绽放,再像渐渐熄灭的流星一样划过夜空。

    烟花的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山中一幢幢飞檐斗拱、古色古香的建筑,以及一张张带着笑的脸庞。

    舟向月心不在焉地闲逛,经过了许多三三两两一起出来看烟花的同门,直到突然发现身边一片安静的黑暗,才惊觉自己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远处天空中是一朵一朵绽开的烟花,近处却是一片阒静。

    舟向月:“……”

    他总不能真的在母校迷路吧。

    他凭着感觉胡乱地绕着小路七拐八绕地走了一段,转过一座山头,顿时看见前面山峰的高处静静地立着一座修长的多层白塔,如同一柄银白利剑直入云霄。

    一轮近圆的满月缀在塔尖,如同一只莹白团灯。

    舟向月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凌云塔。

    这座塔是翠微山的刑惩场所,后来凡间大乱、玄门崛起,进一步成为了整个玄学界的审判地,如有涉及整个玄学界层面的重要大事,会有最权威的十二人在这里做出决策,可以说是玄学界最高决策机构,被称为“凌云台”。

    不过舟向月在翠微山门下时,凌云塔基本还只是翠微山自己的刑惩地。

    他读书那时没少惹祸,被抓来的次数数都数不清,对这里可谓是熟悉到了骨子里。

    过去和现在交织,他忽然觉得心里某一处柔软的地方缓缓地松弛下来,像朵蒲公英一样悠悠地飘散开来。

    舟向月抬起头,目光亲切地一层层从塔底往上数,一,二,三,四……十八。

    十八层凌云塔,被无数曾被抓来这里领罚的弟子称为“十八层地狱”。

    凌云塔高耸入云,塔尖是一颗碗口大的夜明珠,是翠微山最高点。

    咦?舟向月的目光顿了顿。

    他印象中凌云塔尖的夜明珠是银白色的,怎么现在似乎长得有点不一样?

    盈盈月光之下,塔尖夜明珠上透出丝丝缭绕的血红光泽,比起银白半透明的鲛珠,更多了一丝神秘的美丽。

    难道是他记错了?

    舟向月一边思索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凌云塔边黢黑的断崖,忽然凝住了。

    月华如水,洒落在银白的凌云塔上,也洒落在那座利落如剑削的断崖上。

    断崖边缘,立着一个无比熟悉的修长身影。

    黑衣如夜,在断崖边的晚风中猎猎飘拂。

    今晚的月光其实极亮,加上远远近近地烟花爆炸声,到处都很热闹。

    夜空里的烟花一闪一闪地映亮那人长袍上绚烂的织金花纹,也勾勒出他修长而沉默的轮廓。

    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完美的雕像。

    明明是那样红尘喧嚷的一个热闹烟花夜,那个人却独自站在凌云塔的断崖边,几乎要融化在黑暗中。

    仿佛他的尘世,早已失落许久。

    舟向月站在原处,欣赏了好半晌。

    平心而论,他这徒弟的气质实在很是不错。

    不愧是一千年前的人间帝星,哪怕如今他早已不再是帝王之子,行走在凡尘之间,也自有一种君主般的气质。

    欣赏够了之后,舟向月脚底抹油,悄无声息地溜了。

    ——不然难道叫他上去说声嗨吗?

    不知怎的,他不太有再逛山看烟花的心情了,径直回到了住处。

    走到门口,他下意识摆弄了下门铃。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熟悉的门铃声顿时响起。

    舟向月若有所思。

    当年郁燃明明对这个开门铃声很有意见,迫于自己作为师尊的淫威,最后才别别扭扭接受了。

    没想到后来他死了,小兔崽子在他的住处鸠占鹊巢这么久,居然还留着这门铃。

    ……好哇,口是心非。

    原来你是这样的郁耳朵!

    舟向月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半点没耽搁地朝里走,穿过自己那张靠窗的软床,继续往里——

    径直推开了最里面卧室的门。

    当年郁耳朵还是他门下徒弟时,他便睡在通风采光好的外间,而郁燃则睡在里间。

    如今,这里的一应摆设也和一千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一尘不染、禁欲规整。

    ……这很郁燃。

    舟向月早就料到这一点,根本没惊讶。

    他只是望着那张床头悬着的银白色长剑,久久凌乱。

    ……小兔崽子居然真的把剑悬在床头!

    真的是……好特么变态啊。

    自己被他一剑捅死了,他是有多不解恨,这是还想来第二剑的意思?

    舟向月按捺不住心中疯狂涌动的腹诽,走到床头。

    那把悬在空中的剑因空气被扰动而微微颤抖,剑身如流水清泉般透亮。

    没错,就是他的剑。

    他的灵犀法器。

    舟向月仰头看它,眼底有一丝恍惚。

    ……一千年没见了,不二。

    他正想伸手去摸一下自己当年的灵犀法器,突然感觉背后射过来一道凛冽的目光。

    舟向月心头微动,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前方的那把悬剑。

    然后,他往前一步,正好走到了剑下。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断裂轻响,头顶那把剑突然坠落下来!

    那剑远看着轻盈透亮,可当剑尖直指向他时,却裹挟着一股大漠长风般不容抵挡的凛然威势,直冲他的眉心而来!

    三寸,两寸,一寸……

    舟向月惊恐地闭上眼睛缩起脖子,抬手护在面前,像是吓得忘记躲开——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骤然如狂风般席卷过来!

    灿烈金光一闪,时间仿佛在刹那间无限拉长。

    萤星般的雪色剑光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点过舟向月的眉心,又贴着他的面颊滑下一道冰凉轻盈的细线。

    砰!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归位,舟向月仰面被重重推倒在了床上。

    压倒他的身躯裹挟着凛冽的寒气,偏又扑面而来一种仿佛烈日下剑刃滚烫的气息。

    冰与火碰撞的瞬间,他的双手手腕一起被摁在了头顶。

    下一刻,雪色剑尖逼至脖颈。

    那种熟悉到灵魂又冰冷尖锐的触感让舟向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片刻之后,一缕削断的青丝才缓缓拂过面颊,软软地落在耳侧。

    舟向月看不见,一道浅淡得几不可见的血痕从他眉心显现,剑尖点过之处缓缓渗出一滴鲜红圆润的血珠,仿佛眉心一颗朱砂痣。

    艳得惊心。

    “……你故意的?”

    低沉微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酝酿着愤怒至极的风暴。

    第56章 今昔

    舟向月闭着眼,心中响起了警铃。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直觉告诉他,郁耳朵肯定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

    等等。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或许郁燃不是发现了什么舟向月的端倪,而是认识这身体的原主,舟倾。

    舟向月心中八卦的心思“噔”的就起来了。

    哇,他们俩是有什么值得冲进魇境抱出来带回家的交情吗?

    谨慎点,别露馅——

    不过,他本来就准备恶心恶心郁燃,让他受不了把自己赶走的。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舟向月闭着眼心念电转之间,郁归尘开口了。

    “……你故意的?”

    不容躲闪的问话从头顶传来,那种扑面而来的金属灼烫气息更加凌厉逼人。

    舟向月缓缓睁开眼。

    一睁眼便望进了一双凌厉的暗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蹙起眉头躲闪开目光,扭过脸去看被按在头顶的双手,不舒服地挣了挣,语调怯怯:“……您,您在说什么?”

    难道郁耳朵还指望他上来就不打自招?

    哎,小徒弟还是像当年一样天真单纯,毫无长进。

    “看着我的眼睛。”郁归尘说。

    他手上摁得更紧了,轻轻松松便死死压住了身下人的挣扎,还俯身下来,高大的身躯整个将少年笼罩在了底下。

    这下好了,别说被抓在头顶的双手,舟向月连身子都动弹不得了。

    舟向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风水轮流转,五年师父三年徒弟……

    他忍。

    舟向月是何等人也,转瞬就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

    他挣扎犹豫地抬起头,怯生生看进郁归尘的双眼。

    不就是比拼演技嘛,他最擅长了。

    仔细瞧去,郁归尘其实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眸,但瞳仁中隐隐流转暗金色的碎光,乍一看便极容易错认为暗金色的瞳仁。

    舟向月仅仅与这双眼对视了几秒钟,眼中便燃起一丝灼痛,仿佛有火燃烧。

    他顿时泛出了泪花。

    做师父时从来没有被郁燃这么盯过,没想到小兔崽子直视的目光这么厉害。

    而且一千年不见,小徒弟的道行竟已这么深了,不愧是天天在师父睡懒觉的时候早起练剑的变态……

    不知道说点啥,给大佬磕个头吧。

    “……郁前辈,您弄痛我了,”舟向月湿漉漉的眼睫微颤,缀了迷蒙如雾的细细泪珠,“我……我有点害怕。”

    醒醒,你的仇人已经死了一千年了!

    你面前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凡人少年啊,禽兽!

    郁归尘闻言果然一僵,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得松了半分。

    舟向月立刻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委屈掉泪,嘟嘟囔囔:“……郁前辈,谢谢您从魇境中把我救出来,没有您我恐怕就死了吧……但,但好多人竟然以为我们是……是那种关系……”

    郁归尘的手一颤。

    舟向月大喜,哽咽地继续下猛料:“他们还以为我身上的伤……都是……您……在那个……床上……神勇无比……不懂得怜惜人……”

    郁归尘整个人都僵成了木头,耳根子刷地红到仿佛能滴血。

    舟向月觉得自己憋笑快要憋出内伤了,好在演技精湛天衣无缝,能用抽抽噎噎掩饰肩膀止不住的抽动:“甚至还听到有人议论说……说您……是看上我了才利用私权把我弄进学院……”

    眼前骤然一花,郁归尘倏然起身。

    一身黑衣绘金的高大男人眉眼冷厉,长发遮住通红耳朵,看起来冷峻如高山峭壁,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如果不是刚才那瞬间舟向月听到了他近在咫尺的剧烈心跳声,还真信了他的鬼。

    看来一千年过去,他这从不懂骗人为何物的好徒儿演技也不是全无长进。

    不过,好在他还是拿捏准了郁归尘的死穴。

    这么一个几乎对什么都有洁癖的小祖宗,被人不明不白地污蔑有私情,那绝对是不能忍受的事情。

    舟向月从床上坐起来,揉起手腕来,一边揉还一边发出轻微隐忍的“嘶嘶”抽气声。

    他瞥了郁归尘一眼,满意地看到他僵硬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愧意。

    一个小动作让他愧疚一整天,完美。

    舟向月心情大好,偷偷打量了几眼一千年未见的小徒弟。

    或许是因为郁归尘也是闭关了数百年刚醒过来的老古董,他身上依然是一袭和当年如出一辙的玄色长袍,长袍上点缀着日月、星辰、藻、火等金银纹绣十二章,腰间墨色佩绶,玉色煌煌。

    这矜雅贵介的一身,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被寄予厚望的人间帝星,吃穿用度均是人间顶级的规格。

    一道绘饰金纹的黑色鹊尾冠在发间高高挑起,在梳得无一丝凌乱的额发前压下一枚梵印,金色流苏坠到额间,隐约有金属摩挲的细响。

    舟向月眨了眨眼。

    郁燃一向戴鹊尾冠,他是见过的,可这梵印流苏却是他第一次见。

    不得不说,金色流苏坠在前额,微妙地将郁燃那凌厉逼人的气质压了压,衬出几分少年气的俊朗卓然。

    看来郁耳朵的审美也有所长进,不错不错。

    郁归尘眉眼一敛,垂目看向手中流淌着雪色的银白长剑。

    舟向月也随着他的目光去看那把剑,看见剑身光彩熠熠,似乎比他刚见到的时候更加明亮夺目。

    他不由得有些出神,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见到不二剑的时候。

    那年他十二岁,瘦瘦小小,在翠微山怎么吃都养不胖。

    然后,这把剑选择了他。

    “想不想摸一摸?”郁归尘忽然淡淡开口。

    舟向月一惊抬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剑似乎有点入迷,被郁归尘发现了。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起来:“不了不了……”

    郁归尘冷冽的眸子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剑眉轻挑,便听得他继续道:“毕竟剑如主人,威武雄壮……不敢摸不敢摸。”

    郁归尘似乎哽了一瞬间,“……这不是我的剑。”

    “咦,不是您的剑?”舟向月好奇道,“那是谁的?”

    试探试探,试你个大头鬼的探。能试探出来我叫你师父。

    要比心眼子,十个郁归尘加起来和他比,还差了一百个付一笑。

    郁归尘面无表情:“是无邪君舟向月的剑。”

    “啊!”舟向月睁大了眼睛,“这,这这这……那就更不敢摸了!郁前辈您正义凛然百毒不侵,那位的剑挂在脑袋顶上也是卧薪尝胆,而我只不过走近一点,差点被它给削成两半……邪神的遗物,果然可怕之极,阴邪之极,一般人镇不住啊……”

    其实主要是怕不二剑见了久别的主人太过热情,万一露馅就不好了。

    郁归尘却蹙了蹙眉:“这把剑不是阴邪之物。”

    “啊……”舟向月想了想,“我懂了,您的意思是器物有灵,本无善恶,只是用在人手中,向善便为善器,向恶便为凶器……谢谢前辈教导!”

    郁归尘瞥了他一眼,眼神深沉晦涩,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转身重新将剑挂在床头顶上,随后指了指剑尖直指的下方床铺:“坐这儿。”

    舟向月:“……”

    他不情不愿地过去坐下了。

    头顶一把凶器颤颤巍巍的感觉,让他总觉得有一道锐利的光落在脑袋顶上,心神不宁。

    哪怕是自己当年的剑,毕竟也是凶器。

    “梨园梦魇境里,发生了什么?”

    舟向月一愣:“郁前辈,您不是已经问过了楚师兄和祝师兄……”

    “我要听你说。”

    郁归尘毫不掩饰,“想想你头上的剑,看着我的眼睛说。”

    舟向月:“……”

    好家伙,这哪是问话,这是来审犯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颤抖地开口:“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郁前辈……”

    郁归尘直直地注视着他:“错哪儿了?”

    “错在不该意气用事,闯进魇境……”舟向月怯怯道。

    这时,他骤然感觉直视自己的那双暗金瞳仁中燃起了火焰,焰色转瞬便顺着相接的目光燃至他自己眼中,逼人的灼痛顿时沿着眼珠向脑海深处迅速蔓延,仿佛眼中着了火。

    舟向月顿时痛出了眼泪:“我……明明知道那里很危险,明明知道学院三令五申不准私自进入魇境……”

    晶莹泪珠顺着脸颊淌下,少年清润的声线染上了哭腔。

    “……”郁归尘的神色抽动了两下,不自然道:“别哭了。只是问个话而已,只要实话实说就不会有事,不要紧张。”

    金色的目光一动,那种烧灼的剧痛顿时减轻不少。

    “……”就是因为他得睁眼说瞎话,所以紧张啊!

    舟向月实在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动作间把我见犹怜的神态做了个十成十。

    奈何郁归尘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依然定定地凝视着他,见他不说话,那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又强了一分。

    舟向月心中暗骂,这么不解风情,活该这家伙母单一千年!

    他没办法,抽抽噎噎地开口:“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傩堂里,周围阴森森的,桌子上摆着好几尊神像,中间那尊戴着个吓人的面具,一身红衣……”

    “你看见无邪君神像了。”郁归尘严肃道。

    他的话可以和楚千酩的话相互印证。

    舟向月点点头,眼泪沿着眼角蜿蜒而下,脸颊一片濡湿。

    这下不用他装哭了,还有源源不断的眼泪在止不住地涌出来,因为实在太痛了,就像拿着点燃的火柴凑在眼前灼烧一样……

    他自从重生来就毫无痛觉,之前再严重的伤都能照样浪到起飞,更显得此刻这股灼痛难以忍受。

    郁耳朵这什么要命的邪术!

    舟向月想起来,自己当年就听别人说过,他这小徒弟有一双剜骨存真的火眼金睛。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他当时还以为是夸郁耳朵聪明机智来着……

    没想到是真·火眼金睛啊!谁不老实就烧谁的那种!

    舟向月实在受不了了,决定速战速决:“我听到了鬼哭,还看见墙壁上的黑影闪闪烁烁,好像鬼影穿梭……然后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闻到一股很冷的花香,就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后脑勺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周围一片混乱,我还没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突然就胸口一痛,吐了一大口血出来……还没清醒过来,就又吓晕了。”

    他泪汪汪地看着郁归尘眨眨眼:“我就只记得这么多了,郁前辈……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郁归尘:“……”

    就在这时,他身上传来了轻微的“叮”的一声。

    舟向月顿时精神一振——那是翠微山统一配发的手机的通知铃声。

    是不是学院有什么事要找郁耳朵走了!天助我也!

    郁归尘的目光一移开,舟向月脑中那种烧灼的痛感顿时消失了大半。

    他一边抽抽搭搭地抹眼泪,一边悄悄地斜觑郁归尘的手机屏幕,可惜什么也看不清。

    但他看见郁归尘突然皱了皱眉。

    郁归尘严肃地转向他:“明天就要去摸底考试了,今天早点休息。”

    舟向月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很好,这是要结束的节奏。

    郁归尘果然站起身来,“你安心住在这里就是,但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

    “啊……”舟向月这才想起来,自己其实是偷偷进人家房间被抓了个正着,不由得有些讪讪,“好的好的,抱歉郁前辈,我错了……”

    可他真有点冤枉,毕竟当年他为师,郁燃为徒,他还经常在小兔崽子睡觉的时候进来看看他是不是又踹被子了。郁耳朵当年从未对此说过什么,他也就从来没有“不要随便进里间”的意识。

    好在郁归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他到外间,锁上里屋的门之后,转身就离开了。

    舟向月透过窗户往外看,见他背影急匆匆的。

    屋子里只剩下舟向月一个人,他总算长长松了口气,又揉了揉尚有些酸痛的眼睛。

    啧,小兔崽子越来越难搞了,会咬人了。

    ……他真的这就放过自己了?

    不知道给郁耳朵发信息的是谁,他真要好好谢谢他!

    舟向月无所事事地瘫到窗边的躺椅上,又拿出手机来刷。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很能消磨时间的东西。

    他把翠微山app里里外外基本都摸了一遍。

    学院官网里有各种面向全校的通知公告,还有不少关于魇境的信息。

    比如哪个坐标又出现了哪个魇境,情况不明,提醒各位师生注意。

    再比如哪里哪里新探测到的未知魇境需要人手去探索攻克,招募有意向报名的人员。

    以及哪里哪里的魇境破境线索更新,补充境主弱点之类。

    个人中心里有通知、课程表、基本信息、成绩单等等,不过现在都还是一片空白,首页显示的状态是“灵赋测试已完成,待出结果”。

    他把这些都摸得七七八八了,便又点进了翠微论坛。

    过了半天时间,飘在最上面的热帖还是那三个,《玄琊帝君闭关九百年首次出关,竟是为了她!!!》那栋楼已经到了七千多层。

    这楼也够长寿的啊,到现在都还没被封。

    舟向月心里嘀咕着,又点了进去。

    他迅速往下翻到上次看过的位置,发现往下两三千层也都是对他的身份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揣测,以及各种他看都看不懂的缩写。

    不过,到第4831层时,情况突然有了变化。

    4831L:爆料!我发现了小美人的真实身份!你们看,是他没错吧?

    层里放了一张高糊的一看就是偷拍的照片,照片里白净细弱的少年怀里抱着一条喜庆的胖头大锦鲤,而少年的眼神迷茫中透着一丝嫌弃。

    4832L:卧槽!!!这是真的图吗?我没看错吧,这难道是灵福鲤?灵赋测试?被玄琊君看上的小美人居然是个新生?

    4833L:灵福鲤?!你说这是狗狗鱼我都信啊,这鱼看起来好像在拼命往他怀里钻求抱求摸头的样子

    4834L:救命,富贵大爷没有当场把他的头拧下来?难道他也是鲤鱼成精吗?

    舟向月一边刷手机一边想,那酒肉和尚鱼富贵既然是卜筮学院的现任院长,也算是自己的继任者了。

    有机会可以去会会他,作为前辈指导一下工作。

    4835L:所以是谁是谁!!

    4836L:爆料,确实是这届新生,叫舟倾

    4837L:?!我听我师妹说过,这不是那个灵赋为零的废物吗?

    4838L:灵赋为零?!你在逗我?

    4839L:是真的,当然灵赋测试结果还没出来,摸底考试还没举行呢,是有个学生带了能测灵赋的法器给测出来的

    4840L:……我的滤镜碎了,玄琊君竟是外貌协会的人

    4841L:重点是这个吗?!讲真,哪怕凡世那些特别有天赋的凡人,灵赋都不会为零吧?毕竟很多天赋是共通的

    4842L:认真脸,没有灵赋也能修行?学院怎么把他招进来的?

    4843L:呵呵,是爬上了玄琊君的床才钻进翠微山校门的吧

    4844L:……

    4845L:还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潜规则吗?

    4846L:听说他就是个普通人,被吸进了魇境之后纯粹靠运气好被带飞破境活下来的,然后在入学失忆二选一里选了入学。

    4847L:不止,你们知道有两个二年级的偷偷进魇境,回来被罚进凌云塔了吧?舟倾就偷偷跟着他们俩进去的,然后一进去就吓晕了,还是那俩二年级学生一路背着他才活下来的……

    4848L:瞳孔地震,这种废物招进来真的没问题吗?翠微山风评被害!

    4849L:谁叫人家是个废物美人呢,光凭那脸那身子就能把玄琊君那个千年单身钻石王老五迷得找不着北,凭借他的地位,走后门塞一个人进来那还不容易。

    4850L:……我看那明明就是个病秧子吧,那细胳膊细腿的,承受得住玄琊君的狂风暴雨吗?

    4851L:更应该问的难道不是玄琊君明明见过那么多世面,怎么偏偏就被这个小妖精给缠住了?

    4852L:谁知道呢,说不定玄琊君就好这口,大佬们怪癖都很多的。

    舟向“噗”地差点笑喷。

    虽然病美人不是他那小徒弟的怪癖之一,但郁燃的怪癖真的不少,比如藏书必须按作者、时间、大小甚至颜色码得整整齐齐,编订条码比图书馆还严格,而且书必须维持崭新崭新一点折痕都不能有的状态。

    再比如吃穿用度极其讲究,哪怕是逃命的时候,让他用不干净的杯子喝水都像要他的命一样……

    往下滑看到楼里的各种传言越传越离谱,舟向月一边刷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时不时惊叹他们的想象力。

    翠微山的弟子们和当年相比一样活力满满,年轻真好啊!

    看着看着,舟向月感觉自己都忍不住开始手痒了。

    他点进回复框,也想写点什么,结果弹出一个窗口,提示他要先起一个论坛昵称才能发表,论坛昵称不能与别人的重复,三个月才能改一次。

    这样啊。

    他随便想了想,便填了个“翻船”上去,确认通过了。

    7259L【翻船】:跟你们讲,郁耳朵看着凶,其实心里很温柔很可爱的

    7260L:?!看ID莫名觉得……莫非是正主来了?

    7261L:你是想说其实在床上很温柔吧哈哈哈哈哈哈

    7262L:是绿吧,天下难道真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舟向月一愣,绿是什么意思?

    7263L:肯定是绿,哈哈哈哈哈哈,不然那废物小美人儿看到了不该第一时间跑去找玄琊君嘤嘤嘤吗?然后删帖封号一条龙

    7264L:不管不管,摩多摩多!

    7265L:翻船翻船,快讲讲你和郁耳朵那些只有大人才能听的睡前故事呀~(乖巧脸)

    哦……他大概明白了,大概绿就是假扮正主讲故事的意思。

    这岂不更好!

    7266L【翻船】:是这样的,他很喜欢抱毛绒绒温暖的小动物,摸耳朵啊摸尾巴什么的,还会在脖子上戴上他最喜欢的装饰。

    7267L:卧槽卧槽,层主我get到你的意思了,兽耳play,兽尾play,颈圈!嘶哈嘶哈!

    7268L:层主好厉害,竟能用这么质朴无华的语言表达出这么丰富的内涵ww

    7269L:不对吧?我听说玄琊君很讨厌小动物的,他门下从来不让养宠物,层主编故事也做点功课好吧?

    哈?

    舟向月心道,你这又是哪里听来的假消息?郁耳朵看到可爱的小动物就走不动道的好吧,冷硬外表之下明明就是一颗软得不行的心,小闷骚。

    7270L:哎呀都说是绿了,不要这么ky

    7271L:震惊,这栋楼居然活了这么久,看出来乔青云是真的很忙了哈哈哈

    7272L:凑上这种热闹,我的号死而无憾了!

    7273L:翻小船快来啊!!敲碗等!

    舟向月大受鼓舞,编得更加起劲了,很快就有了一大堆回复在他发布的间隙:

    “摩多摩多!”

    “搞快点搞快点!”

    “可恶,翻小船你是山顶洞人吗,怎么打字这么慢!”

    他正捧着手机造谣得开心呢,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冷冷传来:“好看吗?”

    舟向月手一抖,手机“砰”的一声砸脸上了。

    舟向月:“!!!”

    妈哒吓死他了!

    他一把将手机塞到背后,顶着脸上的一片红印子战战兢兢翻身起来:“……郁前辈,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啊?”

    郁归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走的时候,说让你今天早点休息。你是不是答应了?”

    舟向月:“……”

    郁归尘居高临下俯身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把他笼罩在里面。

    一股莫名的危险预感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郁归尘看他不说话,冷冷道:“现在几点了?”

    舟向月:“……”

    他乖乖地看了一眼时间,已过了零点了。

    ……他只是刷了刷手机而已,时间都去哪儿了?!

    “郁前辈,我,我错了……”舟向月嘴角一撇,又要挤出几滴眼泪来。

    郁归尘却完全不吃他这套,向他伸出手:“手机。”

    言简意赅,含义明确。

    舟向月抓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攥紧了。

    救命啊!他现在可不是郁耳朵的师尊,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少年……

    小兔崽子不会一怒之下杀人灭口吧?那他死得可太冤了,堪称最悲惨邪神TOP1……

    “我……”舟向月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郁归尘,“我可以不给吗……”

    郁归尘:“你觉得呢?”

    舟向月:“……”

    “这是……我的隐私!”他突然想起楚千酩对他说的话,硬气了一点,“不给!”

    郁归尘岿然不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大有他不给,他就一直这么等着的架势。

    舟向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宰相肚里能撑船,邪神要能屈能伸能扁能圆。他忍。他忍忍忍!

    他拉拉扯扯、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忍辱负重地把手机交出去了。

    郁归尘拿到手机,二话不说就开始翻动屏幕。

    舟向月想到这一整栋楼的内容以及他刚才的发言,心如死灰。

    对了,是不是有人说论坛里会删帖封号什么的……

    舟向月十分愧疚地想,对不住了,各位催更的师弟师妹们。

    是师兄害了你们。

    郁归尘看着手机屏幕,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他没有动,还是撑在舟向月那个躺椅上微微俯身的姿势,把少年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舟向月不自在地动了动。郁耳朵一直这么站着,居然也不觉得累?

    郁归尘忽然冷冷地开口,蹦出几个词。

    “可爱?”

    “温柔?”

    低沉的声音一顿,怪那嗓音太有磁性,一字一顿地念出来这么尴尬的词,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郁耳朵?”

    舟向月:“……”

    救命啊,一千年不见,他的好徒儿越来越变态了!

    第57章 今昔

    其实郁归尘也没有没收舟向月的手机,甚至没有看多久就还给他了。

    只是脸色铁青,浑身笼罩着低气压。

    舟向月战战兢兢,自觉不去触摸他的霉头。

    毕竟,对郁燃来说,被人造这种谣恐怕是比杀死他还要可恨的事情。

    果然,第二天一早,舟向月再点进论坛时,就发现那个热帖第一消失了。

    再点进论坛的个人中心,就显示他因为在那栋楼里的发言被封号,7日之内不得发言。

    舟向月:哦吼。

    他叹了口气,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因为郁归尘在家里,他做什么都觉得不踏实,干脆早早出门,先去翠微山的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了。

    之前楚千酩专门提醒他,说长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挺麻烦的,最好在进下一个魇境参加摸底考试之前赶紧剪短。

    舟向月向来很听劝。

    理完发之后,他就去了候考室。

    其实魇境作为怨气戾气凝聚的魇所化出的境,通常都是地缚的,只有误入其中的人才会被吸入,哪怕是危险程度极高、力量深不可测的魇境,一般最多也只能做到吞噬附近一定区域内的人。

    所以正常来说,翠微山考试要让考生们进魇境,自然也需要将他们运到那个地方触发魇境才行。

    不过,翠微山有自己的传送法阵。

    在已探明的魇境里做好标记物,再用法阵直接将考生们从候考室成群结队地传送过去,就可以省下一大笔交通费用,省时省力。

    候考室就在位于安宁谷边缘的栖梦阁。

    安宁谷是翠微山的陵园,里面是一大片杏林,杏林深处藏着一座座墓碑,埋葬的都是逝去的翠微山故人。

    此时的安宁谷,和舟向月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正是冬末春初,凡世的杏花不会开得这么早。但安宁谷是翠微山灵气荟萃之地,沾染了灵气的杏花也开得早,此时一棵棵杏树上已经有如淡淡粉霞的早杏摇曳了。

    晨光温柔,微风习习。

    舟向月走进栖梦阁时,几朵杏花打着转儿飘落到门前的白玉台阶上。

    一地淡粉色落英。

    他刚一踏进屋子里,里面的人群就猛地一静。

    “嗯?”舟向月莫名其妙地环视一圈。

    无数道或轻蔑或敌意的目光嗖嗖地射了过来,热烈欢迎他的到来。

    “就是他啊?那个灵赋为零的废物花瓶?”

    “呵呵,也就一张脸好看点,你看他那么细细瘦瘦的一条,也不知道玄琊君看上了他哪里!”

    “人家能爬上玄琊君的床,他的秘诀那是能让你知道的?”

    “卧槽你发现了吗,那个帖子已经删了!我的号都封了!”

    “卧槽真的!有后台的花瓶就是牛X啊,最讨厌这种没本事就会靠脸上位的花瓶了……”

    唯有窗边的小胖墩冲他招了招手:“舟倾!舟倾!”

    舟向月一眼便看到了唐思恩。

    他享受着周围热烈的注目礼,施施然走到唐思恩边上坐下。

    然后突然一回头,顿时看到许多脑袋“嗖”地齐齐转向其他方向,装作若无其事。

    “噗——”舟向月差点憋不住笑出声。

    唐思恩惊恐地看着他:“舟倾,你怎么了?”

    “……没什么,”舟向月连连摆手,“只是想起了之前跟一个兄弟的对话。”

    刚才那些人齐齐转头的场景,叫他想起当年一起上学时,有次他问付一笑:“哎哎笑哥,你说向日葵向着太阳转,那晚上它们面向西边之后第二天早上日出是啥样的?猛的一回头吗?”

    当年的付一笑:“……”

    付一笑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除非成精了,否则向日葵就算回头也只能是慢慢回头吧,不会猛回头的。”

    嗐,那个呆子。

    舟向月想着想着,嘴角便带上了笑意。

    可惜听说那呆子正在魇境里,恐怕自己从摸底考试回来之前都见不上了。

    “舟倾,”唐思恩看着他,欲言又止,“……你,你真的不紧张吗?”

    他纠结了许久,才压低声音凑到舟向月耳边:“一定要小心啊……有人说不定会在考试里给你使坏……好像,呃,好像有一些人看不惯你……”

    “哦,没关系,”舟向月笑眯眯道,“就喜欢看他们看不惯我还得和我做同学的样子。”

    唐思恩:“……”

    行吧,凡世的人有凡世的梗。

    不过,他有点疑惑地想起,好像舟倾之前没这么大胆来着……难道一次魇境历练,真能让人勇敢这么多?

    “对了,听说会用实际魇境来做考场,考试会很难也很恐怖,”唐思恩紧张地说,“据说是为了拉开区分度……”

    “咦,”舟向月奇道,“那不怕泄题吗?”

    他自己创造的东西他知道,大部分魇境都是比较凶残的,危机四伏、动不动死人,恐怕适合做考场的魇境不太多。

    那岂不是说明题库就那么一点点,只要给点暗示,很容易就押中了?

    “哦,那倒是不用担心,”唐思恩解释道,“考场都有阵法禁制的,所有参与考务和第一批考试的人都没法向别人透露考试内容,暗示也不行。而且学院对作弊查得很严,如果被发现有人试图打听考试内容,会直接记作零分。”

    “原来如此。”舟向月连连点头。

    真为现在的师弟师妹们掬一把泪,想当年翠微山纪律可没这么严格,他就偷偷钻过很多次空子……

    当然被发现的次数也不少,被罚进凌云塔简直是家常便饭。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了侯考场门口,一进来就左顾右盼,在看到舟向月时眼前一亮:“哎呀,舟倾,你还真敢来考试呀?”

    原本就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顿时又齐齐转头过去。

    看到又一幕向日葵甩头的舟向月:“……”

    对不起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场了。现在的孩子们怎么都这么可爱啊!

    “啧啧啧,”钱多走进来大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鱼富贵去找乔青云了,说他觉得你不适合参加摸底考试,因为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候考室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卧槽,这是富贵大爷第一次说哪个学生不适合参加摸底考试吧?”

    “咦,为什么?就算是灵赋测试,结果也没那么快出吧?”

    “可能要得到精确数值需要几天时间,但有灵赋有和没有之间,区分起来就很快了。”

    “有道理!”

    “所以他不能考试了是吗?哈哈哈哈哈,谁叫他靠脸硬蹭,活该……”

    “就说钱少爷的旺财是准的嘛!测了两次灵赋都是零,明摆的就是个废物。”

    听到别人说起自己的灵物,钱多脸上得意之色更明显了。

    他摆摆手:“哎呀,我听说本来乔青云都要同意不让你参加考试了,已经给各个院长内部联系群发了通知,没想到郁归尘却突然去找乔青云,说他可以替你担保,让你参加考试。”

    他满脸不屑地看着舟向月:“舟倾同学,能不能透露下,你究竟是用了什么邪术把玄琊君给迷得这么神魂颠倒啊?”

    候考室里猛的一静,然后炸开了锅。

    “卧槽,潜规则都可以这么明显了吗!”

    “这是实锤了吧?从床上爬到学校里,呵呵,不愧是花瓶的心机手段,真是够曲线的啊……”

    “等下,该不会我们等会儿的主考官就是玄琊君吧?他这是打算明晃晃给小情人作弊?”

    “卧槽!哪怕他是玄琊君,我也绝对不能接受!凭什么?”

    “默许作弊是翠微山之耻!”

    “枉我还觉得玄琊君算是当今玄学界数一数二的人物,没想到竟然也会这么不要脸……”

    “舟倾,你别听他们瞎说!”唐思恩愤愤地回过头来,“……舟倾你怎么了?”

    刚才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一直笑嘻嘻不当回事的少年,此时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却莫名透出一丝阴森的冷意。

    把唐思恩给吓了一跳。

    少年微微勾起唇角,慢慢站起身来——

    唐思恩的直觉在这一刻警铃大作,只觉得一股凉意骤然沿着脊椎窜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愤怒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这里是翠微山,谁敢在这里对玄琊君如此不敬!”

    舟向月微怔,抬眼向门口看去——竟然是楚千酩。

    他显然听到了刚才人群中的议论,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玄琊君力挽狂澜,两次挫败了邪神的阴谋,恐怕翠微山今天都不复存在了!你,你,还有你……你们的家族,恐怕都已经沦落成邪神的傀儡了!你们有什么脸在这里议论他?”

    被他点到的人脸色纷纷变得难看起来,偏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因为他说的都没错。

    翠微山乃至整个玄学界,曾有几次在邪神的威胁下风雨飘摇。

    其中最危险的两次,都是玄琊君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败局,阻止了邪神降临。

    这帮半大孩子们没有见过邪神降临,对此没有什么概念,但家里一定至少有几位长辈对当年的恐怖记忆犹新,说起玄琊君都仿佛是谈论神明一般。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闭关了数百年几乎从不与翠微山以外的人打交道,却依然在整个玄学界享有极高威望的最重要原因。

    再加上现在候考室里的都是新生,而楚千酩比他们大一级,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付一笑院长的侄子,人家也算是有来头的……

    全场顿时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但大多心里还有几分不服气。

    就在这时,候考室另一边的门“砰”地打开了,第一批考试结束的新生和补考生们涌了出来。

    有的满脸惨白,有的目光呆滞,基本上一个个都失魂落魄,还有好几个径直冲到了窗边,伸出头去呕吐起来。

    “!!!”在场的新生们哪见过这种阵势,一时间都被吓住了。

    “考试这么快就结束了吗?”有人紧张地问道。这也太快了吧!

    “没有吧,考试里越早挂科,应该就会越早出来……”回答的人压低声音,“这些应该都是没考过的。”

    一个少年踉跄了两步,扶住门框就开始嚎啕大哭:“完了,我完了……这鬼考试也太恐怖了啊!这都是我第二次补考了,又不及格……我还有什么颜面回家……”

    他哭得撕心裂肺,在场之人莫不升起同情之心,同时也心有戚戚焉——

    天哪,这摸底考试到底是有多难?多恐怖?

    原本就紧张的气氛顿时更紧张了。

    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温声劝慰道:“师兄,不要放弃啊……再努力努力,下次一定没问题的。”

    那少年却哭得更凶了:“呜呜呜呜,还要考第三次啊!我大概不是玄学这块料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众人不知不觉间都忍不住围到了他身边,此时纷纷出言劝道:“师兄,别想那么多……”

    “对啊,”钱多忽然亮出了大嗓门,“师兄,相信我,你绝对是玄学这块料!你看,你都通过了灵赋测试,成功被翠微山录取入门了,就说明你绝对是有玄学天赋的!”

    他一转头,指了指正斜靠在窗边看戏的舟向月:“你看那边那个病歪歪的矮子,他灵赋测试是零!”

    舟向月:嗯?

    喂,病歪歪就算了,矮子未免有点过分吧……

    钱多拍了拍那个师兄的肩膀:“师兄我跟你说,他灵赋测试结果是零,之前进了两次魇境,都是一进去就晕倒最后被别人救出来。就他这怂样都没放弃,来参加考试了!”

    “啊?”那个少年有些迷茫地看过去,“真的吗……”

    “真的真的!”朱子轩立刻接话,“像他这种死皮赖脸也要蹭上学院的人,成绩不得比你差多了?你说你怎么能放弃呢!跟他一比,你简直就是天选之子,人生赢家!”

    “是啊!”又有人说道,“你都读到三年级了!还有这种恐怕连摸底考试都过不去,还没开学就要被劝退的新生给你垫底呢……”

    “你们什么意思?”楚千酩突然打断他们的话,“安慰就安慰,阴阳怪气的算什么?”

    众人一愣。

    就连舟向月都怔了怔。

    被打断的人有些讪讪的:“楚师兄,你这话说的……我们哪里阴阳怪气了?我们只是在安慰同门啊。”

    “就是,师兄你这话就没道理了,”钱多插话道,“总不能一个人是废物,就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废物’吧,多大脸啊!”

    楚千酩怒道:“你们真好意思倒打一耙!都是人,谁听不懂你们话里夹枪带棒的……”

    “哎呀,”钱多瞥了靠在窗边仿佛置身事外的少年一眼,语气微妙道,“有些人啊灵赋没有,某方面天赋倒真是出神入化,大佬见第一面就抱回家,还专门给他开后门,稍微被说两句吧还有师兄来打抱不平,也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少TM血口喷人!”楚千酩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想动手。

    钱多逞一时嘴快,面对一身腱子肉的楚千酩真要动手却还是害怕的,吓得直往后躲:“哎哎师兄翠微山不准打架斗殴……”

    “唉好了好了,”楚千酩的袖子突然被扯了一把,一回头发现就是舟倾师弟,他微笑着对他眨眨眼,“楚师兄,你跟我很熟吗?”

    “呃?”楚千酩一下子被问住了。

    说起来,好像确实不是很熟……他只是在魇境里看到了晕倒的小少年和逼近的鬼,背上他就开始逃命,逃了一路也没说几句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对这个师弟有种特别亲切特别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曾经有过同生共死的过命交情一样,别人议论他,他便恨不得冲上去揍人。

    看到楚千酩一时怔然的表情,钱多也乐了:“楚师兄,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也别好心给当成驴肝肺了不是?”

    朱子轩赶紧帮腔:“对啊师兄,普通人也不是说入学就入学的,不然测灵赋和摸底做什么?学院最后要不要还不一定呢,毕竟修行又不是吃饭睡觉打游戏,是有一定危险的嘛,招了普通人进来反而是害了他们。”

    “肯定不会要的,”有人嘟哝,“翠微山又不是垃圾回收站。”

    “就是!灵赋为零的人哪里能在魇境里活下去?”朱子轩说着,突然想起舟倾已经活过两个魇境了,噎了噎,“……摸底考试光靠运气可混不过去,那是要实打实找得分点的,就他这种病弱废物,铁定会挂。”

    “考都没考呢,你又知道了?”楚千酩气道。

    钱多:“摸底考试有多难我们都知道,每年能通过的新生才几个人?这不连师兄你都挂了么。”

    楚千酩:……草!

    朱子轩哈哈笑了两声,打圆场道:“哈哈师兄我们不是针对你,你可别被这个废物花瓶的脸给骗了。他要能过,我朱子轩三个字倒过来写!”

    钱多大笑起来:“那算什么,要赌就赌个大的,他要能过摸底考试,我就直播跟乔院长表白!”

    “哇!”围观人群的热情顿时被激发了出来,新生们突然找到了紧张情绪的发泄途径,个个豪气上涌,一个个加入了flag大军。

    “那我就直播去摸富贵大爷的鱼鳞!”

    “我一个人去安宁谷过夜!”

    “我黑进翠微论坛把所有匿名账号全部实名!”

    “喂你不想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刚才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候考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你们……!”楚千酩气得不行,偏偏这些都是他的师弟师妹,他吵架也不是,动手更不行。

    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楚千酩一回头,没看到人——哦,一低头,看到了舟倾。

    虽然身为众人嘲笑的中心,少年却面带微笑,看不出一点羞惭之色:“好啦师兄,别为了我惹事,你小叔还不知道你偷偷进了魇境吧?”

    楚千酩一听,立刻脸色发苦——是啊,他已经在凌云塔挨了罚,可付一笑还没从魇境回来知道他的“光荣事迹”呢,知道了又免不了一顿胖揍……可恶!

    舟向月环视一圈,忽然笑嘻嘻道:“我倒是没关系啦,只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哈,我真的通过了摸底考试,大家可千万别忘了今天说的话啊。”

    年轻真好,他再一次感叹。

    想法多、点子妙,打起脸来脆生生,磋磨起来也是活蹦乱跳的,特别有意思。

    众人:“……”

    啧,可真敢说啊!

    就在这时,考场的门里忽然一连串涌出了好几个人,看着年纪比新生大一点,胸前都悬着“考务员”的工作牌。

    之前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完成考试,陆陆续续从考场出来的学生们越来越少了。现在突然出现了这些考务员的身影,候考室里的学生们注意力顿时都被吸引了过去——

    看来,上一场考试已经全部结束了。

    就在大家纷纷看着看着考务员们走出来,紧张的气氛重新笼罩下来时,那些考务员的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洋娃娃一般的可爱少女。

    少女白里透粉的巴掌小脸上一双明亮水灵的大眼睛,睫毛又长又翘,嫣红的樱桃小嘴微微抿着,是一个即使冷漠也可爱的弧度。

    别人从魇境里出来都是一身狼狈,唯有她一身繁复黑裙精致如新,仿佛刚才不是进了个魇境,而是逛了个街。

    这样鹤立鸡群的少女陡一出现,候考室里静了一瞬。

    随后,考生们开始窃窃私语。

    “她就是南蓁吧?听说她在这次灵赋测试的初步结果里就排第一,因为别人和她的差距太大了,不需要细化结果也能确定……”

    “卧槽真的?太强了吧!”

    “她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哇,她一出来考试就结束了,摸底成绩肯定是优秀没跑了。”

    “我天,大佬这么美还这么厉害,我果然是来这个世界凑数的吧呜呜呜……”

    面色冷漠的少女目中无人地往前走,一双双眼睛都忍不住跟着她滴溜溜转。

    走到候考室中央时,钱多忽然往前一步,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就是南蓁吧?认识一下,我是钱多……”

    南蓁的脚步一顿,冷漠地瞥了钱多一眼。

    仿佛在看一块注水猪肉。

    随后,她淡淡一点头,没说一句话就绕开他走了过去。

    钱多咽了口唾沫,伸到一半的手讪讪地缩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

    ……唉好吧,南蓁对谁都这样的啦。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众人低低的抽气声。

    怎么了?

    钱多转过身去,然后就和所有人一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冷漠的少女竟径直走到窗边,来到那个病歪歪的废物花瓶面前。

    少女睫毛掀起,一双明眸中闪烁着饶有兴致的目光:“你就是舟倾?”

    精致的唇角微微一翘,“我叫南蓁,很高兴认识你。”

    第58章 今昔

    舟向月:“……?”

    他莫名其妙。

    南蓁是谁?搜遍了记忆里也没有这个人。

    他很确定,如果他见过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肯定不会忘掉。

    但这不妨碍他笑眯眯地和南蓁打了个招呼,或许人家小姑娘就看上他的脸了呢。

    毕竟他现在扮演的是个废物花瓶嘛。

    废物是形容,花瓶才是核心。

    舟向月一向很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拥有的优势。

    不过奇怪的是,南蓁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跟他聊什么内容,只是来打了个招呼,随便扯两句就转身走了。

    仿佛真的只是对他感兴趣,来认个脸而已。

    舟向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在这时,考生中的气氛也变得极其微妙。

    许多人的目光时不时瞥向舟向月的方向,三分轻蔑,七分嫉恨。

    那个废物花瓶到底有什么本事?大佬前辈和师兄就算了,居然连同辈的天才少女都对他青眼有加!

    尤其是钱多,几乎要恨得咬牙切齿了。

    那可是南蓁啊!

    刚一报道就被人拍到照片发到论坛里,然后转眼就引起轰动的南蓁啊!

    ……他一定要在摸底考试中好好表现,让南蓁看看,那个花瓶除了脸就是纯纯废物,他才是又英俊潇洒又才华横溢的天选之子!

    他可是鹤川秦家的未来家主!

    正当候考室里的考生都在交头接耳时,几个胸前挂着工作牌的考务员从大门走了进来:“摸底考试第二场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开始分组点名。”

    担任考务员的都是二年级的师兄师姐。

    众人纷纷向门口看去。

    楚千酩一抬头,便愕然地张大了嘴巴——祝凉!他竟然也是考务员之一!

    他竟然从来没跟自己说过!

    楚千酩感觉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分组点名有条不紊地进行,他时不时幽怨地看祝凉一眼,却发现他自始至终在专心点名、登记,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楚千酩:……知道了,他再也没有这个兄弟了!

    第二场的考生被分为两组,会分别进入考场。

    每一组都有两个考务员,祝凉是第一组的领队考务员,此前给新生们做过讲解的齐琛则带第二组。

    唐思恩在第一组,而舟向月和楚千酩则分到在第二组。

    “唉,舟倾,我们不在同一组……”唐思恩面露担忧之色,“你还好吗?不要逞强啊,实在不行可以提前弃考的,这只是摸底考试而已,新生弃考也不会有什么后果的,你不要听他们乱说……”

    “没事没事,”舟向月笑眯眯答道,“别担心。”

    “放心好了师弟,”楚千酩走过来,搭上了舟向月的肩膀,“师兄我和他一组,我会照看好他的!只要我楚千酩还在考场里没挂就一定会带着他一起!”

    “太好了!”唐思恩感激万分,“麻烦师兄了!那我们舟倾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楚千酩拍了拍舟向月的肩膀,豪气万丈道:“师弟别怕,师兄带你飞!”

    舟向月:“……”

    他嘻嘻一笑,露出了乖巧的梨涡:“好嘞,谢谢师兄!”

    不知道该说点啥,就希望柳长生的法术靠谱一点,楚千酩永远也不会想起梨园梦魇境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吧。

    很快,分组点名已经接近尾声。

    “师弟你别紧张,虽然我们同场考试,但是你们新生的摸底考试不会太难的,得分点一般都比较好抓,而且这种考场魇境里面危险都是可控的,还会有一个院长亲自带队保证万无一失……咦?”

    楚千酩面露疑惑,左顾右盼,“我们考场的主考官人呢?”

    按理说,考试马上要开始,主考官便该带他们进入考场了。

    “对耶,好像一直没看到主考官?”唐思恩挠了挠头道,“听说往年一般都是付一笑,但是现在他还在魇境里没出来,可能是临时换人才耽搁了些?”

    楚千酩:“你们觉得会换成谁?”

    “……乔青云?”唐思恩想了想。

    楚千酩摇摇头:“应该不会,乔院长在这种大考一般都是坐镇监测中心的,毕竟她是翠微山的技术担当。”

    他猛地想起什么,突然倒吸了口冷气:“总不会是玄琊君吧?”

    一个平淡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不会是他。”

    楚千酩的表情猛地变了。

    舟向月就在他对面看得真真儿的,一分惊喜、一分难以置信迅速变成两分气愤、两分委屈,最后转化成四分硬邦邦的冷淡,梗着脖子不转头去看背后的祝凉。

    舟向月看得啧啧称奇,楚师兄可真是个表情丰富的活宝。

    “啊,为什么不会是玄琊君?”唐思恩下意识问道。

    祝凉摇摇头:“抱歉,我说不了。是我失言,你也不要问了,如果被考官判定为有意找考务员套题,也可能被判违规直接零分的。”

    唐思恩:“!!!”

    他吓得赶紧闭上嘴,再不敢问问题了。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踏进了候考场。

    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陡然一寒。

    玄琊君。

    所有在场的弟子们都下意识地感觉心脏紧了紧。

    ……这就是当今玄学界最深不可测的人所带来的压迫感。

    郁归尘淡淡地环视了一圈:“主考官已先行进入考场,托我代管考前事务。一切按照原本安排即可。”

    几名考务员愣了愣,齐齐答了声“是”,然后便开始组织考生们排好队。

    齐琛也将第二组的考生们都聚拢来,很快便带他们穿过了候考场进入考场的大门。

    “奇怪,主考官到底是谁?”楚千酩低声嘀咕道,“居然还会找郁归尘代管考前事务……考前事务有啥,不就是从这个候考场进入魇境吗……”

    舟向月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不知为何,他隐隐直觉这事儿跟郁耳朵脱不开干系,恐怕不是那个主考官托付这么简单。

    齐琛对第二组考生说:“接下来,在传送到考场眼睛之前,我们会进入无尽处。那里是整个翠微山最神圣的地方之一,进去以后要保持安静。”

    舟向月有些好奇。

    无尽处?他当年在翠微山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个地方。

    他跟在楚千酩身后,走进了通往无尽处的门。

    门里,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很快,随着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外面的天光遽然消失,便能看见眼前的黑暗中原本微弱的光芒。

    星星点点的荧光隐约在远处闪烁,却看不分明。

    而当他们继续往黑暗中走去,面前的点点萤火也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朵朵温暖的橙红色火焰,像一朵朵小小的发光的红莲,漂浮在他们四周。

    火焰是透明的,那么小那么微弱,却带着勃勃生机漂浮跃动。

    朵朵火焰构成的光点之海蔓延到很远的地方,这里就像是无边无际的虚空,一片悠远又神秘的气息在他们的四周逡巡游弋,仿佛夜晚无尽的潮水一般温柔而亲切。

    隐约潮音之中,无数荧荧莲火点亮黑暗,如同步入星海。

    “这里就是无尽处,翠微山隐藏的圣地,这些漂浮的火焰都是故去的前辈们的魂火。”

    齐琛转过头来,对第二组考生道:“按照翠微山传统,每次从无尽处传送进入魇境前,所有人都必须在这里宣誓。”

    考生都随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

    灿烂烛火之海中,一盏透明的莹白莲花灯照亮了静静悬浮在半空的一幅写意古画,画像上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白衣男子,一双弯弯双眼微微闭着,面带微笑。

    男子戴着样式简洁的古式鹊尾冠,一头青丝简单束于脑后,长长披散在肩头。

    一袭儒雅白袍衬着他冠玉般的面容,眉心一颗观音痣更添了几分柔和的慈悲。

    虽然闭着眼,但他闭阖的双眼弯弯、嘴角弯弯,微笑温柔可亲,令人如沐春风。

    君子如玉,约莫如是。

    看到画中人的那一刻,舟向月感到牙关一紧。

    ……这一定是小兔崽子的主意吧。

    齐琛郑重道:“这是翠微山的创始人白晏安,也是我们的师祖。”

    “师祖出身高贵、自幼失明,在天下将乱的年代,立志传道授业。他画像前这盏灯,就是他的灵犀法器无尽灯,名为‘引归途’。”

    “一千年前,师祖在诛杀邪神的弑神之战中牺牲,只留下了他的无尽灯。后来,翠微山的前辈们按照他的遗愿将他葬在安宁谷边的无尽处,他的画像与灵犀法器也安置在这里,后来便有越来越多故人的魂火被引到这里长眠。”

    “之后,玄琊君立了规矩,所有弟子在拜入翠微山门下的第一场考试前,都必须在师祖的幅画像前宣誓。”

    宣誓的内容很简单,便是绝不供奉邪神、绝不与邪神同流,若发现邪神的任何蛛丝马迹,必须上报。

    这是个例行公事的程序,所有参加补考的老生们都知道,家里长辈在翠微山学习过的新生们也基本都知道。

    没有人有任何异议,大家都已经对这件事习以为常,就像是凡世重要考试前要安检、核对身份信息一样。

    考生们很快就面向画面,开始各自说出誓言。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舟向月几乎可以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剑,森森寒刃此刻就抵在他的脖子上。

    该不会是他自作多情吧。

    他怎么觉得,郁耳朵这招就是为了防他呢?

    下一刻,舟向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唇角微微一勾。

    ……郁耳朵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以为自己这样就会不打自招吗?

    舟向月从善如流地开口,和其他考生一起宣誓。

    “……若发现邪神的任何蛛丝马迹必定上报,”他笑吟吟地看着那幅画,“若与邪神有所勾连,便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怎么会和邪神有所勾连呢?

    人是不能勾连自己的,哪怕是神也做不到。

    ……只能怪他这个做师父的没什么文化,教出来的徒弟也不像样,惭愧惭愧。

    宣誓的程序很快就走完了,等到最后一个声音也低下去,所有人都感觉耳边响起了淡淡的海潮声。

    仿佛某种来自遥远之处的呼唤。

    齐琛的声音传来:“大家注意,现在传送法阵会把我们送到考场魇境的预备场景。”

    海潮声中,他们眼前被无数微光淹没。

    那种感觉很奇异,就像是通过了一扇光组成的门,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无尽处的景象消失之前,舟向月如有所感地微微偏过头。

    人群的远处,他看见一身黑衣的高大人影站在闪烁星海深处,凝望着他这个方向。

    黑暗中的魂火照不亮那人的脸庞,唯有那双暗金的眼眸里燃烧着火光,望向这里的眼神晦涩不明。

    他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穿透时空,在看另一个人。

    ***

    无尽处的气息消失了,眼前景象变幻。

    舟向月首先感觉到的是扑面而来的潮湿水汽,又湿又凉。

    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束光忽然亮了起来,是楚千酩摁亮了手电筒。

    这一亮,几乎所有考生都忍不住吸了口冷气,甚至有人低低惊叫了一声——

    他们周围的黑暗中,布满了挣扎扭曲的人影,就像是一团团扭曲虬结的蜘蛛。

    有的人佝偻着盘腿而坐,有的人绝望地双手扼住喉咙,有的人好像在扒着什么东西伸长脖子看着外面,还有人蜷缩成一团,枯瘦如柴的手臂耷拉在胸前。

    每个人影的动作都极尽扭曲痛苦,楚千酩感觉自己几乎能听到他们的惨叫,他们的姿势却僵硬静止——

    就像是无数凝固的死亡瞬间,共同组成了这恐怖电影般定格的一幕。

    舟向月左右看了看:“是木偶。”

    楚千酩这才感觉一颗心又落回了胸腔里。

    仔细一看,确实是木偶。

    木偶和人一样大,穿着破旧的衣服,而且都没有脸,空白的木头脑袋上生出了霉斑。

    这些真人大小的木偶姿态各异,实在是太过栩栩如生,哪怕知道不是活人只是木偶,也十分瘆人,让楚千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考务员齐琛开口道:“这里是学院法器探测到考场魇境时呈现的一个画面,据推测应该是魇境里的一个场景。”

    “大家需要注意,这个考场魇境出现不久,三天前才第一次破境,至今仍未有人在魇境里见过这个场景,所以尽管目前已知考场魇境不会致死,但还是需要谨慎对待,安全第一。”

    就在这时,所有考生的手机此起彼伏地震动起来。

    楚千酩一低头,看见手机上收到的信息:“您已进入摸底考试预备场景。”

    “下面进行考前准备工作,请考务员检测通讯工具,检查携带物品。”

    齐琛开口道:“大家应该都已经收到考试信息了吧?没有收到信息的考生请立刻告诉我。”

    没有人出声。

    “好,”齐琛拿起自己的手机说,“所有考生通讯工具测试完毕。”

    齐琛又检查了所有人携带的物品。

    为了模拟真实魇境环境,翠微山的考试都不会限制考生携带法器等,但不能带太危险太不稳定的法器或物品。

    检查到舟向月时,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嘴角抽了抽。

    朱子轩小声笑道:“钱哥你看到了吗?不知道那个废物带了什么东西,师兄差点笑出声。”

    钱多嗤笑一声:“穷鬼一个,他能带得起什么。”

    他们旁边不远处是两个女生,越瑾之和杜秋秋。

    越瑾之是个戴眼镜的短发女孩,看着话不多但很是精干,一看就是那种成绩很好的优等生。

    杜秋秋看起来有些紧张,总是忍不住拿出水杯来喝水。

    她和越瑾之是好朋友,两人自从进了候考室后就一直形影不离。

    杜秋秋听到了那两人的话,忍不住有些担忧地往那个新生的方向看了一眼:“小瑾,舟倾是不是什么都没带啊……好像很多人看他不顺眼,他还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就这么进去不会有危险吧?”

    她这么说,越瑾之也下意识看了那瘦弱少年一眼:“应该不会有事吧?摸底考试都会选最简单的魇境,说是这个魇境不会死人的。”

    杜秋秋叹口气:“也是。”

    他们甚至都不熟,也做不了什么。

    虽然齐琛一直在憋笑,但他还是很快检查完了所有人携带的物品,再次汇报:“所有考生携带物品检查完毕。”

    嗡嗡,所有人的手机再次此起彼伏地响起,收到同一条信息。

    “现在开始预备场景题目答题:请辨认出场景内最危险的存在,远离危险,并按正常考试答题流程进行答题。限时:10分钟。”

    “考生可以自由讨论探索。”

    接到答题指令,考生们立刻开始了热烈的讨论。

    “这些木偶好恐怖啊,看起来哪个都很危险,好像都是刚刚死亡的瞬间,随时会诈尸的样子……”

    “我觉得那个掐喉咙的应该最危险,因为看起来死得最惨……这些木偶会不会是厉鬼附身的容器?”

    “不知道,我还是拿法器来测一下吧……”

    有道理,大家纷纷拿出了自己的各种法器道具。

    其实在实际魇境中,境客们一般会对自己带了什么小心保密,理论上来说在模拟考试时也应如此。

    但毕竟是一群刚刚入学的半大孩子,而且翠微山一向鼓励弟子合作共渡难关,因此大家也就互通有无了。

    楚千酩一边掏出自己的东西,一边问舟向月:“师弟,你带了什么?”

    在看到舟向月从境客包袱里掏出来的两样东西后,他噎住了。

    那是一把大剪刀、一把火钳,还有一盒火柴。

    舟向月挠挠头,羞赧道:“我什么也没有,就这几样以前捡垃圾用的工具,用顺手了……嗯,也可以用来防身吧。”

    最惨邪神,身无分文,手边唯一的武器就是捡垃圾的家伙事儿。

    好在还有一个脑子,不会像原主舟倾那样,就连大剪刀和火钳都没带就无脑莽进了上一个魇境。

    旁边众人:“……”

    防啥?

    “救命,我之前听说过他是捡垃圾的,没想到是真的啊……”

    “终于明白师兄刚才看到他带的东西,为什么憋笑憋得那么难受了哈哈哈!”

    “太离谱了。我真是不知道该说啥……算了算了不要跟这种凑数的计较,掉份儿。我们还是专心答题吧。”

    杜秋秋脸都绿了,小声对越瑾之说:“小瑾,我都忍不住替他感到尴尬了……天啊。等会儿进了魇境,我要怎么送他一个道具才显得自然一点?”

    越瑾之叹气:“送道具可能太明显了。到时候在里面要是碰到了,我们也带上他,多帮帮他吧。他真的好可怜。”

    楚千酩也怕师弟尴尬,忙不迭问道:“师弟,你怎么想?你觉得哪个木偶最危险?”

    舟向月环视一周。

    一个个人形木偶都姿势诡异、形容狰狞,一个比一个像厉鬼。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一个比别的木偶略矮的木偶身上。

    这个木偶半跪躬身仰起头,双手在胸前好像扒在什么狭小的洞口上,正在往外看。

    最重要的是,它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暗金色虎头铃。

    有铃无舌,有口无心之铃。

    ——无邪铃。

    舟向月想起来,在梨园梦魇境里自己尚未恢复记忆时,贾师爷曾给他科普,说无邪铃是“无邪君在魇境里给信徒留下的线索指引”。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那些狂热信徒们的以讹传讹可真是害人不浅。

    他的信徒可以看见无邪铃没错,但这是因为他们与无邪君有因果线——他们的命运,曾经受到邪神的直接影响。

    这是只有邪神自己知道的秘密。

    只要命运受到邪神的直接影响,就可以看见无邪铃。

    而事实上,鉴于如今邪神本尊就在这里,这一组全部考生其实都可以看见这只无邪铃……

    舟向月心想,这不是送分题吗?

    既然能看见无邪君的无邪铃都系在那个木偶身上了,闭眼选就是了。

    身为头号大反派,跟邪神相关的东西,当然是最邪门最危险的了。

    怪不得是新生摸底考试里预备场景的第一道题呢,是用来给新生们建立自信心的吧。

    料想各位同学们应该都已经秒选出了正确答案。

    没想到他一抬头,看见的是众人紧皱眉头、万分纠结的表情:“到底是哪个呢……这个也很诡异,那个也看起来也很有问题……呜呜,为什么预备考场的题目也这么难!怪不得前一场的人都那么崩溃……摸底考试到底该有多难啊?!”

    舟向月:……

    舟向月:…………

    看来他确实死太久了。

    这些玄门小朋友,都已经不把他无邪君放在眼里了!

    第59章 今昔

    面对一众形态各异的恐怖木偶,楚千酩很纠结,“到底应该选哪个啊……”

    舟向月终于忍不住了:“师兄,你看到那个木偶了吗?看到他身上挂着的那只铜铃了吗?”

    楚千酩点点头:“看到了。”

    舟向月循循善诱:“你不觉得那个铜铃很邪门吗?”

    楚千酩不解道:“可是旁边那个木偶脖子上缠了块沾血的布,还有那个把一块石头举过头顶的木偶身上挂了个三角符包,看起来不是更邪门吗!”

    舟向月:“……”

    他忍了又忍,“可我听说,那个铜铃是邪神的东西啊。”

    楚千酩挠挠头:“也是……但那位死了都一千年了,过去一千年里兴风作浪的大恶棍可不少,都比他存在感强。就我之前进过的魇境来说,基本没什么跟邪神直接相关的。”

    他想了想好像明白了,“师弟你是不是看了论坛,听他们说那位要复苏了?别怕,其实邪神复苏已经是个经典老梗了,都说多少次了,这不是没有一次真正复苏成功的嘛。”

    舟向月:“…………”

    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话也不能说的这么绝对,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楚千酩点点头:“但也还没发生啊,别担心。而且魇境虽然说是邪神造物,但其实都是因为魇生成的,魇就是厉鬼的怨气戾气等等,一般厉鬼越强,魇境就越危险。”

    “师弟你想啊,会作为摸底考试考场的魇境都是危险程度非常低的魇境,从常识来判断,境主一定不会很强。所以就更不会跟邪神有关系了。要是有关系,那还了得?”

    舟向月:“……”

    行吧,小楚同学他是真的带不动。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他默默地选了自己的答案。

    选完之后,舟向月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眼观六路晃了半天,最后看别人还在纠结,又看了一眼还有三分钟,干脆直接交了得了。

    没想到,他这边刚把答案发出去,那边齐琛的手机上就“叮”的一声,语音播报:“考生舟倾,选择16号木偶。”

    众人一愣,废物花瓶居然第一个交卷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没人能控制自己的本能。

    他们纷纷忍不住用手机对照答题选项里编号16对应的那个木偶。

    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原本以为灵赋不行没得救,没想到脑子不行才是真的没得救。”

    “见识了玄学界的多样性哈哈哈哈,他是怎么做到这么自信的?”

    “就算自己啥也不懂吧,起码也可以偷偷拖时间,等到大家基本都选完了再参考别人的答案啊!无力吐槽。”

    “估计是小白脸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手滑了。”

    虽然答案只掌握在主考官手上,身为考务员的齐琛也不知道正确答案,但他也觉得舟倾的这个答案未免有些离谱了。

    毕竟,这些木偶的姿势一个比一个疯狂扭曲,甚至能直观地感觉到不祥的气息,而那个16号木偶和别的比起来,实在是平平无奇毫无存在感。

    楚千酩也着急了:“师弟!说好了我罩着你的!你怎么这么快就交卷了?!快快快跟考务员说一声你操作失误了,要改一下!反正正式考试还没开始……你就跟着我选,就那个血布缠着脖子的,准没错!”

    钱多听了,马上抗议道:“凭什么可以改答案!他都已经交卷了!”

    “就是!不准作弊!”许多人纷纷附和。

    舟向月:“……”

    玄学界真的指望靠这一群小傻瓜对抗邪神吗?

    楚千酩气得火冒三丈:“你们就这么见不得别人好?!有没有一点同门情谊?”

    “好了好了,”齐琛来拉架了,“答题时间还有最后一分钟。魇境内的通讯有时会受到灵力波动的影响,建议大家不要掐着时间在最后一刻交卷。”

    有了这一句提醒,大家都赶紧抓紧时间交卷,最终所有人都在答题时限内交了卷。

    选了4号那个动作神态最为狰狞惨烈的掐脖子木偶的人数最多,选了11号血布缠脖子的木偶的人数第二多,其他的答案就比较分散了。

    直到最后,舟向月选的那个平平无奇16号小木偶,还是只有他一个人选。

    楚千酩一脸恨铁不成钢:“师弟啊,真正的魇境里面很危险的,等会儿进了魇境你不要一个人乱跑,我去找你。到时候要交境主是谁的答案,你可千万不要再手滑了!”

    舟向月敷衍应付:“好嘞,谢谢师兄!”

    叮,齐琛的手机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这应该是考务员收到了正确答案。

    齐琛拿起手机,宣布道:“摸底考试预备考场的正确答案是……呃?”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卡壳了一瞬间。

    “是什么?”许多人有些着急。

    钱多笑道:“反正是什么也不会是废物选的那个……”

    “……16号木偶。”齐琛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不确定。

    “……”钱多整个人卡在空中,好像噎了一大口空气不上不下,差点没喘上气来。

    “16号?!”众人顿时炸锅了,“怎么可能是16号?”

    “师兄,这个答案真的没错吗?你确定吗?”

    齐琛真的不确定。

    他微微皱眉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好像在跟主考官确认答案是不是正确无误。

    片刻之后,又一声“叮”响起。

    他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正确答案就是16号。”

    楚千酩愕然地看向师弟:“真是16号?!师弟你怎么知道的??”

    他随即悲从中来:“啊救命,我为什么那么自信,刚刚为什么不跟着你选啊……不会又要挂科了吧卧槽!!”

    钱多不满道:“师兄,这真的不对吧?我都用法器测了,别的木偶都多少有些怨气的痕迹,唯独这个木偶上弱到几乎没有,也就是鬼都不愿附身的。”

    众人纷纷点头。

    越瑾之皱眉道:“我也觉得这个答案有些奇怪。我刚才用符试了一遍,别的所有木偶都有魇的残留气息,但这个没有,完全就是一个没有任何问题的普通木偶。”

    有人说:“是啊,我一向对怨气非常敏感,这些木偶身上都能感觉到很厉害的怨气,哪个不比那个16号危险?”

    齐琛知道收到的答案确认过是不可能错的,但他这次实在是不能理解。

    他忍不住怀疑地看向那个唯一选对了答案的新生:“舟倾,你为什么选了16号?”

    舟向月一脸无辜:“什么怨气?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我就是看它挂着一只邪神的铃铛,这两天大家不是都在说邪神要复苏了吗?别的木偶都没挂邪神的铃铛,所以应该它最危险吧。”

    众人:“……”

    所以原来就是完全靠蒙对的啊!

    邪神复苏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都市传说,已经在玄学界炒了几百年的冷饭,比狼来了还狼来了。

    所以,虽然每次闹起来都听起来怪吓人的,好像邪神下一刻真的要复苏了一样,但平时大家玩“等那位复苏时我请你吃饭啊”的梗都玩烂了,谁都知道几乎不可能真的发生。

    也就是这个新入门的小白是真的啥都不懂,才歪打正着让他给猜到了正确答案。

    齐琛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拍拍手打断考生们忿忿的议论:“好了,不管怎样,答案已经公布,预备场景到此为止。接下来,在正式开考之前,我会给大家进行考试说明。”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无论如何,这也只是个预备场景而已,正式考试都还没开始呢。

    有的人别高兴得太早了。

    “这次选用的考场是一个新探明的丁级魇境,首次开放作为考场。”

    “各位应该都知道,已探明的魇境分为甲、乙、丙、丁四级,危险性递减。这个魇境虽然是丁级,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魇境中的鬼无法直接致人死亡才拉低了危险性评级,其实难度一点也不低,而且还有环境和野兽等其他危险因素,请各位考生不要掉以轻心。”

    “下面,我介绍一下考生考试的规则。”

    “首先,任何考生不得在考场中杀人,也不得未经许可杀害境中npc。”

    考场是翠微山在魇境的基础上搭建的,底层逻辑和魇境也一样——如果杀了太多不是境主的npc,就可能导致魇境崩塌,把所有境客带入险境。

    因此,所有考生考试期间会将手机随身携带。

    确定境主怀疑目标后,要先用手机联系自己所在组的考务员,确认答案正确,怀疑目标确实是境主才能动手,以免出现魇境意外动荡甚至崩塌,威胁到参加考试的所有人员的生命安全。

    当然,这种确认机会并不是无限次的,每名考生只有两次机会。

    第一次如果不对,考务员会回复告知境主错误。

    倘若第二次上报的怀疑对象依然不对,考生的考试资格就会自动终止,不再有第三次机会。

    如果哪位考生找到了正确的境主,也是要杀掉境主、实现破境才能得到这份分数。

    当然,如果考生一个人力量不够,找别人一起合作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为了模拟真实魇境环境,同时尽量保证考试考出真实水平,考生们在考试中途可以互相交流境主线索,但不准直接透露境主是谁。

    解释完这些考试基本规则后,齐琛又详细解说了补考考生和新生们分别的得分点,以及不及格、及格、良好、优秀的标准。

    对于刚入学的新生来说,只要在魇境里活到天亮就算及格。

    良好的标准是至少找到一个境灵碎片,而优秀的标准是存活到破境或找到两个境灵碎片。

    如果能够杀死境主或集齐境灵碎片,就是满分了。

    而对于补考的考生来说,活到天亮也不能及格,及格的标准是至少找到一个境灵碎片。

    如果能找到两个境灵碎片或是存活到破境,就可以获得良好。

    如果集齐境灵碎片,就能获得优秀。杀死境主,才能获得满分。

    “请大家注意一点,进入魇境之后考试就正式开始,任何时候,都不许放弃。”

    “如果在这个魇境里中招,就会终止考试,按你已获得的得分点计算成绩。但如果是主动弃考,在任何时候弃考都算不及格,请大家务必记住。”

    “毕竟,真实的魇境不会给你放弃的机会。”

    介绍完了考试规则,齐琛环视四周:“好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舟向月举手:“如果考试期间,魇境里出了意外怎么办?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众人:“…………?”

    齐琛深吸一口气,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会有的。这次考前,所有考务员都紧急培训了快速定位和惊吓昏厥的急救,毕竟学院可不想有人再像某个废物一样,一进魇境就吓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要担责。”

    人群中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万一魇境出现意外,可以第一时间联系考务员。如果真有手机联络断开的情况,哪怕考生不能联络,搜救队也可以通过手机存在定位去搜救。”

    最后,他实在没忍住又加了一句:“比起杞人忧天担心些有的没的,有些人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成绩。翠微山的入门摸底考试选的都是最低危险等级的魇境,从来没出过意外。”

    舟向月笑眯眯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师兄!”

    没关系,这次就会出意外了。

    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其实说实话,魇境这种存在,如果真出了意外,搜救也很难说有多大意义吧?”

    “对啊,所以就跟飞机起飞前播报的安全须知一样,这些魇境安全规定也就是例行公事说一下。也就只有某些啥也不懂的土包子会较真,哈哈哈……”

    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齐琛拍拍手,示意大家注意:“好了,预备场景的题目只用作提供正式考试里的线索。所以刚才没有答对的同学也不必气馁。”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某个新生的方向:“而有些靠运气瞎蒙对的考生则要小心了,正式考试考察的是多方面的综合能力,靠运气可走不下去。”

    听了这话,考生们心领神会地低笑起来,笑得幸灾乐祸。

    舟向月也笑了,笑得幸灾乐祸。

    齐琛又问了几遍,确认考生们都没有问题了,考前准备工作也就正式宣告结束。

    他提醒大家做好准备,传送法阵即将开启,送大家进入真正的魇境。

    “传送中……”

    所有人的手机屏幕上亮起了这样一行字。

    “符咒传送完成,欢迎各位考生进入魇境【轮回夜】。”

    ***

    考生们进入考场时,齐琛和搭档的另一位考务员陈知之也进入了考场。

    他们要结伴找到另外两位考务员,然后重新组合成两组,分别驻守在主考官要求的两个地方。

    眼前一片昏暗,打亮手电筒后,似乎是粗糙潮湿的洞穴。

    陈知之看了看手机屏幕,“还是不知道主考官是谁吗?”

    齐琛摇摇头:“不知道。”

    陈知之接着说:“话说玄琊君都到无尽处了,居然也不来魇境里看看吗?我看过之前的考场记录,他就是个工作狂,哪怕一直在闭关,但每年的新生摸底考都一定会去的……”

    齐琛挠头:“是啊。今年是怎么了?”

    他们走了十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出现了洞穴的出口,可以看见外面是郁郁葱葱的山岭,洞口长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淅淅沥沥的雨声穿过密密麻麻的榕树叶落在洞口前。

    叮的一声,两人收到了主考官发来的信息,显示来信人是鱼富贵。

    底下还有关于这个魇境的简介。

    齐琛顿时一脸绝望:“完了!原来主考官是富贵大爷!”

    陈知之却很是雀跃:“富贵大爷不好吗?这样我们肯定不用加班赶工整理成绩了!”

    齐琛:“……这倒是。”

    虽然富贵大爷脾气暴躁不好伺候,但他向来准时下班,做他的助手也不用加班。

    陈知之好像确实对这个安排很是高兴,还给齐琛展示她的手机屏幕:“富贵大爷向来不管那么多有的没的,虽然魇境里没有外界信号,但我提前下好了小说,可以看好久!而且我还带了瓜子,可以慢慢嗑。不然监考挺无聊的。”

    齐琛大为佩服。

    陈知之这么说着,已经上手摸了几枚瓜子嗑起来,一边嗑还一边刷手机,还不忘问问齐琛:“你要不要来一点?反正可以先在这里等一下再去找富贵大爷……”

    齐琛分到了一把瓜子,也开始嗑瓜子。

    两人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魇境简介。

    陈知之看着看着,吐出一口瓜子皮,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

    齐琛纳闷:“什么是这样?”

    陈知之满脸神秘看向他:“我知道玄琊君为什么不来监考了。”

    齐琛好奇:“为什么?”

    陈知之:“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说他下雨从来不打伞?据说大佬都有怪癖,玄琊君就有淋雨癖。”

    齐琛惊讶道:“这样!我倒好像确实有听说过。居然是真的啊?”

    “这么看来大概是真的吧!”陈知之说着,指了指他们刚刚收到的信息,“你看,在这个魇境里,不打伞……可是会出事的。”

    ***

    吱嘎——吱嘎——

    “哗啦啦啦落雨大,小树小树发芽芽……”

    像是什么生锈的东西一下下刮擦的声音,混杂在滋滋的电流声和儿歌声中。

    有人在看他。

    舟向月睁开眼,视野里是脏兮兮的木头房梁。

    那些木梁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木料发黑,长着大片大片青灰色的霉斑。

    房间逼仄昏暗,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阴湿发霉的气味。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舟向月坐起身来,低头一看,身下是张木板单人床,床上铺着的凉席边缘生了几块深深浅浅的霉斑,透出一股霉烂的气味。

    木板床上只铺了一张凉席,连床垫都没有,怪不得这么硌。

    他最讨厌硬床了!

    “……大树大树蓬蓬长,老树老树枯死啦……”

    童谣声还在继续。

    他循声望去,房间另一侧摆了一张木桌,桌上有一台老旧笨重的收音机,儿歌声就是从收音机里传来的。

    舟向月在鬼气森森的儿歌声中起床,看见床脚正对着一面落地窗,旁边墙面上赫然贴了一张海报。

    海报上的女人一双眼黑漆漆的,笑得僵硬又诡异。

    背景一行大字:“眉瘦岭度假山庄欢迎您!”

    舟向月:“……”

    梨园梦里的冥婚墓就算了,连度假山庄都是这副鬼德性,魇境里还能不能有住宿条件好一点的地方了?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舟向月摸出手机。

    惨白的字在灰暗的屏幕上亮起。

    “魇境中共有翠微山摸底考试考生26人,考务人员4人。”

    “初步检测魇境中亦有其他境客,请各位考生注意甄别。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请向需要的人伸出援手,相关行为将记入考试得分。”

    其他境客?

    舟向月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大概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魇境,每次开启都会随即吞噬人进来,所以还有一些不是参加考试的人也被抓进来了。

    说他们是倒霉蛋吧,被抓进考场总比进入别的魇境强,基本可以保证不死不说,还有一群考生热心提供帮助。

    手机上的文字继续滚动。

    “本场考试场景涉及规则,可能包含大量文字。”

    “当手机屏幕显示规则时,请勿在黑暗中阅读。”

    另一个黑灯瞎火的房间里,楚千酩看到这句话便是一个激灵。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洁白柔软的双人床上连滚带爬,径直蹿到了房间顶灯的开关边。

    在开灯之前,他又瞅了一眼手机屏幕,看到了后一行字。

    “……否则可能会造成眼部酸胀、干涩,甚至影响视力。”

    同一时间,看到这行字的楚千酩:???

    不是,学院这什么毛病?

    “考试期间,如有任何意外情况,请立即联系考务员。”

    “警告:后山黑水潭为本次考试中最高危险区域,请勿前往黑水潭。如发现自己误入黑水潭区域,请立即联系考务员。”

    黑水潭?最高危险区域?

    楚千酩牢牢地把这个地名记在了心里。

    他来之前就听人说过,哪怕是号称“不会死人”的考场魇境,也可能存在一些危险区域。

    这个黑水潭想必就是这样的地方。

    要远离。

    手机上的惨白文字一行行出现,终于滚动到了最后一行。

    “祝各位考生考试顺利。”

    第60章 荣枯(1更)

    “祝各位考生考试顺利。”

    文字缓缓淡去,仿佛墨水被潮湿的水晕染开。

    舟向月站在房间角落,又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逼仄又脏兮兮的房间。

    鼻尖充斥着阴湿发霉的气味,设施陈旧,到处看起来都鬼气森森。

    窗外隐约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过,看起来一切正常,魇境也没有新的提示。

    最关键的事,没有任何关于“生命倒计时”的提示。

    舟向月放下了心。

    看来在魇境里的生命倒计时只是因为上次他死而复生导致的系统bug,这次至少他的本体不必再惦记着时不时续命了。

    虽然他在这个魇境里打算用之前梨园梦魇境的境灵开马甲,如果马甲还需要……

    那到时候再说吧。

    他在脑海里又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信息。

    身份:舟倾

    所属门派:弑神学院(魇境门派榜排名第二)

    排行:计算中

    说明:境客舟倾在【梨园梦】魇境中贡献突出,由于魇境通道近日异常繁忙且波动严重,排名仍在计算中,预计将于本魇境结束时计算完成。敬请关注【魇境新人榜】【境客单人榜】!

    围观鬼数:473(警告:疑似有非魇境本源鬼魂的外界观众正在观看你的直播,请注意。)

    和上一个魇境【梨园梦】里腰间的身份牌不同,这个魇境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可视的身份牌,大概是因为魇境背景不同。

    这正中舟向月下怀。

    不然,如果上面的文字信息写了什么不该写的,若是被翠微山那边看到,可能有点麻烦——毕竟他们这些考生全程的考试,都是会被翠微山记录直播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打算开一个马甲在魇境里活动的原因。

    光有这个时刻被监控的身份,要搞事情太不方便了。

    此时此刻,翠微山的许多学生点开了手机上的翠微山app,开始进入“开学第一考”直播界面。

    界面上顿时出现了所有考生的直播画面,每人都分别在一个精致华丽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画面明显比其他的阴沉黯淡许多。

    【慕名而来,打卡废物花瓶的直播间】

    【咦,看这个房间怎么好像和别人的不太一样,这是哪个屋子啊】

    【哦吼,我发现居然是工作人员宿舍!】

    【哦吼】

    【果然,运气都点在颜值上了吧】

    【预祝挂科快乐!】

    【这不科学啊?不是说是灵福鲤看上的少年吗?就这鬼运气??】

    【往好处想,凡世不是讲究个互补么,绝世锦鲤看上的少年就是绝世非酋,很合理】

    【求问,工作人员宿舍怎么了?】

    【哈哈哈你等下就知道了,第一个晚上别的考生只要窝在房间里冷静谨慎一点就苟过去了,心大的甚至能美美睡一觉,而工作人员就……不出门死得快,出门死得更快哦】

    【!!!预定了我今日份快乐!】

    【点了外卖,半小时送到,刚好下饭嘿嘿嘿】

    【你确定他不会在你外卖送到之前就挂科?赌一根辣条,你得找别人的直播下饭了】

    【不赌,才不白送你一根辣条】

    在不同维度的弹幕乱飞的时候,房间里鬼气森森的童谣声还在继续。

    “哗啦啦啦落雨大,小树小树发芽芽……”

    “大树大树蓬蓬长,老树老树枯死啦……”

    吱嘎——吱嘎——

    那种令人牙酸的生锈的声音,舟向月一来到这里就听到了,现在还在断断续续从窗帘后传来。

    舟向月的目光落到了窗帘上。

    窗帘拉着,看不见落地窗外的景象。灰蓝色的窗帘上有些褐色的不明污渍,正起起伏伏地飘动着。

    窗帘拉绳上绑着一个水晶玻璃糖纸叠的淡蓝色蝴蝶结,缓缓地左右摇荡。

    一下,又一下。

    就像上一刻,刚有一只手把窗帘拉上。

    舟向月朝着落地窗走了过去。

    随着他走近,生锈的吱嘎声中隐约传来了滴滴答答的水声。

    这时,他忽然看见窗帘下藏着一双脚。

    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卧槽!!!这么快就来了!】

    【我一口水喷在了室友电脑上】

    【花瓶要吓崩了吧嘤嘤嘤】

    吹动窗帘的风在这时消散。

    舟向月看着窗帘缓缓飘落,在他面前勾勒出一个人形。

    窗帘后仿佛传来了呼吸声。

    他只停顿了片刻,就一伸手拉开了窗帘。

    哗啦啦的雨声豁然涌入耳中,混着青草枯叶土腥气的潮湿雨水味扑面而来。

    落地窗前是一个深黑发霉的衣帽架,一件破旧的红色雨衣挂在上面。

    雨衣里面空空荡荡,但被风吹得鼓起,就像是里面有一个人。鼓起的兜帽里一片漆黑,仿佛在低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衣帽架底部摆着一双油亮的红色雨鞋,鞋尖正冲着那张木板床。

    【花瓶居然没被吓到?】

    【他看出来窗帘后是雨衣了吧,这有什么恐怖的】

    【……你不觉得那个雨衣也很恐怖吗?我已经开始有点发毛了,工作人员宿舍真的比游客房间恐怖好多QAQ】

    舟向月打量了这诡异的雨衣和雨鞋一眼,便往窗外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繁茂浓密的榕树,挤挤挨挨的叶片间漏下淅淅沥沥的雨。

    这里是二楼,窗外巨大的榕树贴着房屋生长,粗糙斑驳的枝干挤在窗前,就像是许多条生满了疮疤的手臂。

    每一片叶子都在大雨中颤抖,被雨水洗成了油亮的墨绿色。

    密密麻麻的根须垂在窗户前,湿漉漉的雨滴就沿着根须坠落。

    落地窗的上半部分,老式的推拉窗框向外推开,被风吹得吱嘎摇晃。

    吱嘎——吱嘎——

    窗前的榕树长得枝繁叶茂,本就阴沉的天色被遮得更加晦暗。

    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冠,隐约能看见远远近近掩映在榕树中的许多双层木屋,其中有许多亮着灯。

    灰暗天空下,可以看见远处山峦起伏的墨绿色轮廓。

    一切都蒙在天潮潮地湿湿的灰色雨幕中。

    等一下,那是什么?

    他好像在一瞬间看到了一抹红色。

    一件红色的雨衣,在远处榕树掩映的灰暗雨幕中一闪而过。

    转眼便消失不见了,仿佛那是个幻觉。

    舟向月正张望的时候,一阵嘈杂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滋滋……下面播报眉瘦岭度假山庄广播。”

    收音机里的儿歌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此时收音机里响起的是一个正腔圆的年轻女声,只是在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中,这声音也带上了一丝诡异。

    “眉瘦岭山区于今日下午启动暴雨警报。请度假山庄的各位游客及工作人员做好防风、防暴雨、防雷准备……”

    舟向月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目光继续在远处搜寻着那个穿着红色雨衣的人。

    但那抹红色没有再出现。

    “请大家检查门窗是否牢固,关好门窗,不要在阳台或窗台上放置或悬挂花盆、油灯等重物……”

    好吧。

    舟向月伸手去关窗。

    即将关上的时候,却被榕树的一条根须挂住了。

    他微蹙了蹙眉。

    刚才,这个插销的部分有榕树根须吗?

    舟向月没有想太多,毕竟在魇境里想太多可能不是好事。

    他伸手把那根榕树须拨拉到一边,“咔哒”关上了窗。

    玻璃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就站在他背后。

    他顿时头皮一紧,猛地转过身。

    然后看见了他自己。

    落地窗正对的床脚前摆了一面穿衣镜,里面映出了他整个人。

    舟向月:“……”

    这个房间里的摆设可以送去评选最反人类的设计了。

    【卧槽!我最怕这种突然发现有人站在你背后的场景了呜呜呜,我需要高能预警】

    【安排安排】

    【来了来了!我感觉到这个房间在蓄力了,高能应该很快就会到】

    【刚才废物花瓶已经被吓到了吧哈哈哈哈哈哈,我感觉他整个人颤了一下】

    【废物就是废物,哈哈哈哈哈哈】

    【倒也不用这么刻薄吧,别的考生也一样被吓得鸡飞狗跳的,这个小师弟不错了】

    【哟,这就有人被废物的脸迷得神魂颠倒啦?笑死,你等着看等下他被吓晕吧,我听说几个考务员在这次考前都紧急培训了有人吓到休克的话要如何快速定位和急救呢,谁都知道是因为有个废物之前一进魇境就吓晕,拖累别人一路】

    凑在手机屏幕前看考场直播的学生们不知道,他们的弹幕如同星絮一般悄然飘入了一片翻涌的弹幕之海里。

    魇境端的直播界面上,弹幕也一条条弹了出来。

    他们能够看见翠微山的考场弹幕,看直播的学生们却看不见魇境的底层弹幕。

    【其实我刚刚就想问了,为啥那些学生对这个新生这么大恶意,除了脸好看,别的好像都挺平平无奇的啊】

    【我猜可能又废物又花瓶,潜规则上位,搞不好还绿茶白莲花,遭人讨厌很正常】

    【有一说一,魇境里光废物和花瓶这两点就已经够讨厌了】

    【而且他是不是之前进魇境的时候一进去就吓晕了啊?搞什么,猪队友也比植物人队友强啊】

    【……啊这,你们都没看过梨园梦魇境湮灭前的最后一场直播是吗?】

    【没看过,哪个啊?】

    【……】

    【…………】

    【!突然耳熟,梨园梦!你是说那个魇境史上第一个湮灭不再现世的魇境吗?】

    【就是那个】

    【!!!原来是这个花瓶破的境吗?!】

    【看你们这反应我就懂了,那些学生肯定也不知道那个魇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他的魇境贡献排名现在还在计算中……哈哈哈哈哈捂脸狂笑】

    【?楼上不要打哑谜】

    【我就这么说吧,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你看见的这个废物花瓶……】

    【我替你说完——其实是此刻魇境方圆十里最大的流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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