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骨血(2更)

    舟向月抬头望去,只见这棵巨大的神树一眼望不到尽头,高空中的无数枝叶如同燃烧的火炬一样伸入金色的漂浮云雾之中,接天连地,无比壮观。

    缥缈云雾之间,他似乎隐约看见那些巨大枝叶之间掩映着什么东西,一圈一圈地环绕着向上延伸,密密麻麻而富有节律感。

    只是那些东西实在太高,他站在地面上看不清。

    这是哪里?

    这种奇异而壮丽的景象实在不像是现实,更何况他前一秒还站在房子门口,后一秒就出现在了这里。

    莫非,他又进了个魇境?

    可他明明刚从一个魇境里出来,按理说就算再次被魇境吸入,也该有个喘息的时间,毕竟魇境割韭菜也是要留给韭菜生长的时间的。

    所以如果他真的是进入了魇境,那恐怕是有人在搞鬼。

    但这世间绝对没有能够操控魇境的人,就连创造魇境的他自己都不行。就算是他邪神想要杀人,如果苟到外面杀,也不会选择故意把那人拖入魇境这种方式。

    他都不行,何况是别人。

    这么说来,搞鬼的人恐怕是在搞鬼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也或许是相当大的意外,才导致他进了这个魇境。

    这么一想,舟向月心里就有底了。

    如果真的是魇境,就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在他打量远处这棵巨大神树的时候,一轮燃烧的金色落日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

    天色隐约比刚才暗了一点。

    在落日的另一边,地平线尽头有渺远如挽歌的风声传来。

    舟向月循声望去,发现金色的地平线上似乎刮起了一片银灰色的风暴。

    说风暴也许不是很确切,地平线上像是燃烧起一片银色的火焰,但因为距离太远、延伸得太长,就像是天际翻涌而来的一线风暴。

    虽然距离还很远,但舟向月能感觉到那片风暴正在迅速逼近,就像是席卷大地的浪潮。

    势不可挡。

    正当他凝神眺望着那片银灰色风暴时,破空之声突然传来!

    一道锁链骤然飞来,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捆在了他的手腕上,一拽就把他给拽得凌空飞了起来。

    锁链另一头的力道大得惊人,舟向月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直接被锁链拽了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重重摔在了地上,身侧顿时擦出一大片血痕,脑袋撞得嗡嗡作响。

    舟向月数不清自重生后第几次感谢自己感觉不到痛了,不然就这么粗暴地摔在砂石粗糙的地面上,痛都要痛死他。

    “采到了!”一个兴高采烈的女声说,“这棵不错,是今天最漂亮的一棵。天火就快烧过来了,今天就收工吧。”

    舟向月费劲地抬起头,看见锁链另一头拽着他的是一个长相十分诡异的人。

    她生着两条极为细长的腿,身躯却很粗壮;居然有四条手臂,中间的两条像腿一样怪异得细长,肩膀旁的另两条手臂外侧则长着锯齿状的尖刺,看起来十分抽象。

    乍一眼看去,就像是一只大螳螂。

    这位螳螂大姐弯下腰来,四只手飞快动作,眨眼间就把舟向月两只手都用锁链捆到了一起。

    舟向月没有反抗,冷静地让她捆。

    毕竟从刚才把他拽过来那一下就能看出,他的武力值实在是和这位差得太远,连逃都逃不掉。如果惹怒了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而且,她刚才说“天火就快烧过来了”,或许就是地平线上正在向这边接近的那一线银灰色风暴。

    那玩意感觉很危险。

    他甚至礼貌开口道:“请问……怎么称呼?”

    舟向月配合的态度显然让螳螂大姐很是受用,她把他的双手捆好之后,居然还伸出一只自带镰刀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叫我唐老板就行。”

    舟向月从善如流地改口:“唐老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唐老板道:“进神木啊。跟紧点,你这么嫩,摔倒了会擦破皮的。”

    原来那棵神木是可以进去的。

    远处忽然有人惊叫:“过来了过来了!”

    舟向月尚在思索,唐老板突然迈开那惊人的细长腿,风一样迅疾地朝神木跑了过去!

    他被猛地一拽,终于明白了“跟紧点”的含义——

    他被捆着双手,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跑,感觉自己就像是古代被拴在马后面被纵马取乐的流放犯。

    唐老板实在是跑得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

    没跑出几步,他就被拽倒在地,完全是被唐老板拖着跑。

    舟向月只能拼尽全力调整了姿势翻过身来,让自己被拖得舒服一点。

    一翻过来,他就不怨唐老板跑得跟奔丧似的了,因为他看到了正在飞速逼近的天火。

    那道银灰色风暴逼近之后,可以看清那确实是熊熊燃烧的银灰色火焰。

    比起正常炽热的火焰,它给人感觉更加冰冷,却有种恐怖到窒息的威压。

    地平线以上,远远近近所有的零星人影都在疯狂逃命。

    但很快就有人跑得不及时,被银灰色的火海吞没。

    那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就这么眨眼间灰飞烟灭。

    银灰色的天火带着仿佛要摧毁一切的毁灭性力量,将沿途的所有存在吞噬其中,在金色的天幕和大地之中硬生生撕裂开一道死亡的银线。

    仿佛某种掩埋在记忆最深处的恐惧忽然被挖开,舟向月猛然感觉心口一痛,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来时,周围是一片潮湿昏暗。

    一种潮湿的土腥气萦绕在鼻尖,就像是他在一处地下洞穴一样。

    随着舟向月睁开眼睛,熟悉的魇境提示音终于在耳边响起。

    “欢迎进入神木之界。”

    “这里是神圣高贵的净土,也是等级森严的界域。”

    “在这里,一切都不是定数。”

    “你可以跨越生与死之间的天堑,到达宿命迷雾深处的彼岸。”

    舟向月看了看,发现自己的魇境系统出现了。

    境客包袱里的东西一应俱全,都在。

    就连“围观鬼数”都出现了,而且数字在飞速上涨。

    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卧槽卧槽闪到我了,老婆不是刚从一个魇境出来吗,怎么又进魇境了?这比我投胎还着急啊!】

    【这是哪个魇境?从来没有见过哎】

    【这确实是一个新生魇境,刚刚出现的那种】

    【我震惊了,我刚才去所有人的画面都转了一圈,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这个魇境里有好多翠微山的人啊!从老师到学生都有,简直像捅了翠微山蚂蚁窝一样,包括好多大佬在内,很多人都是一脸懵逼,完全没有准备一样。】

    【补充一下,还有很多鹤川秦家的人,连秦鹤眠都在,感觉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太诡异了。】

    【咦?那我也去看看,他们都长一个样,从公放画面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

    舟向月的视线恢复后,发现这里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地下洞穴。

    周围的洞壁都是潮湿的泥土,泥土间可以看见巨大的木质根系贯穿其中,根系上生长着零星暗红色的花苞,花苞都闭合着。

    ……说是进神木,但这里看起来更像是神木在地面以下的部分,暗无天日。

    他手上的锁链已经被解开了,旁边还聚着许多个像他一样的人影。

    只是他目光一扫过去,就发现所有人的脸上竟然都没有五官,只有橡皮泥捏出来似的凸起和凹陷——眼睛处是两个凹陷,鼻子凸起一点,嘴巴一动就出现一个洞。

    舟向月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现在居然也长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样一来,所有人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甚至连身形也差不多,基本完全分辨不出来。

    不过,此刻大部分人都是一副惊恐地哭丧着脸的神情。

    这圈诡异的人群边缘,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

    “哭什么哭?”唐老板不耐烦的声音传来,“你们已经不错了,采回来就是生药,起码活过了今天的日落。如果确认了是药骨,还能去看看神树上面的世界。”

    “像外面那些没人要的杂草,日落下去天火一来,连药渣都剩不下来。”

    她提高了声音,“继续验药骨。下一个,快点!”

    她旁边两个矮个子的人影走过来,从人群边缘架起一个腿软的人拖到一边,将他按在了潮湿泥土中的一片根系上。

    众目睽睽之下,那些根系忽然像活物一样蠕动起来,紧紧地缠绕在了他的脖颈、手腕和脚腕上。

    只见根系上生出许多锋利的漆黑小刺,刺破了他的皮肤。

    那人顿时发出一声痛哼,忍不住挣扎了两下。

    鲜红的血流出来,一滴滴淌在湿润的地面,根系没有丝毫变化。

    血腥味在密闭的洞穴里弥漫开来。

    唐老板皱着眉看着这一幕,懊丧道:“……看走眼了,居然是棵杂草。吃了吧。”

    “不要!”那人厉声惨叫,“饶了我!我想活命!我想……”

    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因为粗壮的根系猛地绞断了他的脖子和四肢,献血喷涌而出,很快又消失在潮湿的泥土间。

    血腥味骤然浓郁起来。

    人群里响起一片尖叫骚动,众人惊恐万分地看着那漆黑的根须活生生地将这人绞碎,仿佛从根系上生出了无数张小嘴一样,一点点把他吃了。

    人群另一边,有人拔腿就跑。

    几乎是同时,唐老板的锁链凌空飞去,一下就套住了逃跑那人的脖子,将他生生拖了回来。

    拖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扬起自己那生着尖利锯齿的粗壮上臂,劈下来径直砍断了那人的大腿!

    “啊啊啊啊——!”凄厉惨叫响起。

    唐老板完全不受那人惨叫的影响,手起刀落,麻利地将那人的躯干切成了一片一片,就像是人参切片一样。

    诡异的是,她切出来的巨大伤口居然都没有流血。

    而且那人虽然一直在撕心裂肺地惨叫,但却一直清醒地活着,活生生地变成了一堆切片。

    某种程度上说,这更令人毛骨悚然。

    唐老板一边像切黄瓜一样切割那具躯体,一边意有所指地看向这边瑟瑟发抖的人群:“看看他,想想自己,别做傻事。你们刚才回来,还没净制、开光,是有无限可能性的生药。”

    “但是胆敢反抗的,就只能像他这样,做成药渣用了。”

    “好了,下一个。”

    又有人被拖出去,按到了吸血的根系上。根系上的刺再次刺破了他的皮肤,渗出血来。

    这一次,根系上鼓起了一个小小的红色花苞。

    唐老板松了口气:“合格了,是药骨。过去吧。”

    那人从根系上松绑下来的时候,腿都有些软了。

    整个过程里,人群噤若寒蝉。

    舟向月默默心想,这一道“验药骨”的流程看起来就是在验血,能让根长出花苞就是合格的药骨,否则就是杂草。

    问题是,他记得舟倾的血里似乎带着剧毒——能把蝴蝶骨魇境里的大杀器白蝴蝶都毒死的那种毒。

    他不由得有些担忧地想,万一轮到他的时候,一抽血,这些根系连带着整棵神木都被他毒死了,那该如何收场……

    有人在他旁边哆哆嗦嗦地低声说话:“那个,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冷笑话?”

    没人理他,他也哆嗦着自顾自继续说:“精神病院里有个病人每天打把伞蹲在那里,谁问他怎么了,他都不说话。后来有一个医生也像他一样打把伞蹲在那里,结果蹲了好几天之后,那个病人主动凑过来问他——‘原来你也是一朵蘑菇吗?’”

    舟向月:“……”

    他回过头,压低声音问:“楚师兄?我是舟倾。”

    那人一顿,声音里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师弟?!”

    舟向月:“。”

    他就知道。楚千酩越紧张,越控制不住自己讲不合时宜的诡异故事。

    不过,他突然发现在这个魇境里,他和楚千酩差不多一样高。嘿。

    楚千酩好不容易在一群面目全非的人里面找到一个熟人,感动得泪都要流下来了,赶紧挤到舟向月身边:“师弟师弟,你是不是也猜到了?”

    舟向月:“猜到什么?我们就是那个精神病人?”

    楚千酩疯狂点头,“或者说,我们就是那朵蘑菇,在这里就是药。”

    舟向月点点头。

    唐老板反复说了那么多次,生药、药渣、杂草什么的,还要简单粗暴地验药骨。

    显然没把他们当人看。

    当然唐老板自己长得也不太像人就是了。

    两人刚想多说几句,唐老板锐利的目光就移了过来,一指楚千酩:“你,下一个!”

    楚千酩腿肚子打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没让人拖过去,自己走到了根系上。

    他也和之前的人一样被刺破了皮肤,紧张地紧紧闭上了眼。

    好在下一刻,他就听见唐老板仿佛天籁的声音:“好了,是药骨。”

    刚松了口气,他耳边就响起一声提示音:“叮!你已获得境灵碎片1/2【付一笑的药骨(生药)】!”

    楚千酩愣住了。

    付一笑的药骨?什么鬼?

    可能是验药骨的时间宝贵,他不过是发愣了一瞬间,就被那两个人给拖下来往旁边一搡。

    他一回头,看见那条根系上长了两个红色的花苞,像两只细长的小灯泡。

    楚千酩思忖道,看来只要能让根系上长出花苞来,就是合格的药骨。

    不过“付一笑的药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验药骨的流程继续。

    后面的人都没敢再反抗,老老实实地自己过去被捆在根系上。

    之后又出现了两个“杂草”,像之前那个一样当场被绞杀毙命,场面十分血腥。

    其他的人,都是合格的药骨。

    也不知是不是唐老板有意为之,舟向月本来没力气跟别人挤,早早就被挤到了人群最边缘,但唐老板一直没有叫他,把他留到了最后一个。

    终于轮到他时,他像之前的人一样被根系紧紧捆住脖子和四肢,感受到冰凉的尖刺刺破皮肤。

    不痛。

    第一滴血渗进漆黑根系中的那一刻,所有人眼前一花。

    仿佛鲜血骤然注入枯萎的黑色血管,从捆住他的根系开始,纵横交错地延伸向整个洞穴,一朵朵鲜红欲滴的曼珠沙华次第吐苞绽放,几乎眨眼间就在整个阴暗洞穴中汇成了一片血红花海。

    宛如地狱里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

    唐老板几乎要跳起来:“神木啊!今年,今年……我莫非能养出一个涅槃骨?!”

    同一时间,舟向月耳边响起了提示音。

    “叮!你已获得境灵碎片1/2【涅槃骨(生药)】!”

    第161章 骨血

    舟倾的血不仅没有毒死那些诡异的吸血根系,甚至还催开了一整个洞穴的花,让唐老板惊为天人。

    再想想他突然进入魇境之前,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只有他自己闻到的草木香气。

    舟向月心里有了个七八成可能的猜想——这个魇境的本源,恐怕跟舟倾和秦家脱不开关系。

    该不会是秦家想给他下毒,结果不知为何竟催生出了一个魇境吧?

    那他可要好好看看魇境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了。

    舟倾身上有不少秘密,不仅舟向月不知道,就连舟倾自己都不知道。

    他心口反复受伤的伤疤,带毒的血,以及那些空白的记忆,或许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舟向月验完药骨后重新回到人群里,这时社牛小楚师兄已经从一张张认不出人的橡皮泥面孔中成功聊到了两个熟人,祝凉和钱多。

    几人正在窃窃私语。

    他们都已经验出是合格的“药骨”,也都在当时获得了境灵碎片的提示。

    祝凉的是“祝雪拥的药骨”,钱多的是“秦鹤眠的药骨”,都是1/2境灵碎片。

    舟向月过去的时候,几人正在讨论这个奇怪的境灵碎片是怎么回事。

    楚千酩是付一笑的侄子,钱多是秦鹤眠的外甥,但祝凉和祝雪拥并没有血缘关系。

    当然,抛开血缘不论,他们彼此之间都算是亲人。

    不过,1/2境灵碎片也是第一次见,之前的魇境里至少也会有三片境灵碎片。

    但最奇怪的还是这个境灵碎片的名字本身。大部分的境灵碎片都会标明物品所属的主人,通常是境中人。

    在之前的摸底考试轮回夜魇境里,他们还遇到过标明拿到碎片之人的情况,比如那个标志着剩余血条的“楚千酩的命烛时漏”。

    但这里的情况和以上两种都不一样,而且更加令人疑惑。

    楚千酩问:“师弟,你的境灵碎片叫什么?”

    舟向月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境灵碎片?”

    “啊,所以你没有吗?”楚千酩挠头疑惑道,“难道是涅槃骨跟我们不一样?我还以为你的境灵碎片会更厉害一点。”

    舟向月问到他们几个的境灵碎片名字,若有所思道:“话说,这里只有我们几个是认识的吗?”

    楚千酩道:“因为看外貌都认不出来,而且那几个维护秩序的也挺吓人,我没敢太大张旗鼓地一个个去问……就只能隐晦地暗示,只找到了他们两个。不过我觉得,如果还有同学,应该会主动凑过来的吧?”

    毕竟学校一直是教他们合作渡过难关的。

    钱多道:“这里有一些是魇境里的原住民,可能还有我们不认识的境客。”

    舟向月刚才落在最后的时候数了一下:“这里有十六个人,或者说,十六个药骨。”

    祝凉点点头:“是的。”

    舟向月道:“我猜,进入这个魇境里的人并不只有我们这里的这些人,也不止在这个地方。你们看到神树的全貌了吗?”

    “神树?”他这么一说,另外几个人齐齐愣住了。

    舟向月发觉不对:“你们没有看到神树?”

    “没有啊,我一睁眼就在这里了,”楚千酩幽怨道,“然后别的药骨一个个进来的。所以这些根系都是一棵神树的根?怪不得这么大。”

    另外几个人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只有舟向月刚进魇境时在神树外面,看到了外面的情况。然后才被唐老板“采”了回来。

    他简单跟他们说了一下外面的场景,赶紧切回正题,“其实我想说的就是,说不定付一笑、祝雪拥、秦鹤眠他们,也在这个魇境里,只不过不是跟我们在一个地方。”

    “啊?”几人震惊了,“他们也进来了?这个魇境竟然这么凶残啊?”

    要知道魇境将人吸入其中是有规律的,大部分情况下是那些境客自己进入了魇境的影响范围,或者与这个魇境本身有特殊的因果,极少部分才是凑数的随机挑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隐含的条件,就是境主实力高于境客。

    当然,境主的实力会加上整个魇境对他们的加成,而且魇这样的怨念本身也会让厉鬼的力量大大增强。

    舟向月说的这些人都算得上是当今玄学界的顶尖大佬了,而且他们显然不可能同时进入了魇境范围。

    他们彼此之间都有关系,也不太像是随机。

    一个魇境居然能同时吸入这么多大佬,实在是蹊跷。

    舟向月倒是在想,当时郁归尘也和祝雪拥、付一笑在一起,如果他们两个都进来了,他是不是也进来了?

    那可真是爆炸性的热闹了。

    “当然这只是个猜测,”舟向月飞快道,“之前唐老板有提到药骨可以去看看神树上面的世界,估计我们之后会有机会拓宽一下地图。先看看接下来怎么样吧。”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给所有的药骨们分发手绳。

    他走到身边的时候,舟向月发现这人的皮肤上覆满了深绿色仿佛青苔一样的东西,看着有些瘆人。

    另外几个跟在唐老板身边的小矮人似乎也是这样。

    苔藓人低着头看也没看他,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根手绳。

    手绳是草编的,每一个上面都写了编号,大概是为了易于辨认,毕竟所有的药骨看起来都长一个样。

    草编手绳的顺序似乎是随机的,祝凉拿到了七,钱多是九,楚千酩是十二,舟向月是十六。

    舟向月看清自己那个编号时,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数字勾起了他某些极为遥远的回忆。会是巧合吗?

    所有人都发到手绳之后,唐老板把那两只细长的胳膊往腰间一插,大咧咧道:“好了,今天的活儿就到这里。这一批生药刚采回来,喂过之后晚上先泡着,明天再清洗净制。”

    她不是在对药骨说话,而是在对那几个苔藓人说话。

    “我先走了,你们把它们泡上,就收工。”

    “……哦对了,把十六放到甘泉洞里。”

    唐老板下班走了,只剩下几个打工人怨念脸的苔藓人还在吭哧吭哧地围着这群药骨打转。

    两个苔藓人搬来了一大桶味道奇怪的绿水,往他们中间一放:“晚饭。快点吃,吃完送你们去泡水。”

    楚千酩探出狗鼻子去闻了闻,顿时皱起眉,好在他还有脑子,小声对他们几个吐槽:“这什么这么奇怪啊?闻起来一点食欲都没有,跟崂山白花蛇草水似的。”

    有人问出声了:“晚饭?这是晚饭吗?这怎么吃啊?”

    那个苔藓人冷笑一声:“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反正今晚你们就只有这一顿,不想吃就没有了。”

    这时,另一个苔藓人捧着一只银色的碗过来了。

    碗里是一碗金黄澄澈的液体,散发出一股甜蜜的香味,令人联想到刚出炉的蜂蜜蛋糕的香气。

    咕嘟。

    不少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目光也忍不住跟着那只碗转。

    他们好像突然感到饿了。

    那人却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到舟向月旁边,把碗递给他:“十六,把这个吃了。”

    舟向月受宠若惊地接过碗:“给我的?”

    苔藓人点点头:“对。你要全部吃完。”

    虽然这些人把“吃”当“喝”用有些奇怪,但这碗蜂蜜水一样的液体确实闻起来很诱人,尤其是对于嗜甜如命的舟向月来说。

    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两口甜味,瞥了一眼身边一双双发直的目光,忽然道:“只有我有吗?”

    那个苔藓人像是觉得他少见多怪:“不然呢?这么宝贵的长生花蜜,当然只有涅槃骨有。”

    这话一出,舟向月瞬间就感觉周围那些目光变得不善起来,里面多了几分嫉妒和不忿。

    不过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落到他头上。

    他谨慎地问道:“那我可以不吃吗?”

    苔藓人有点不耐烦了:“你要是不自己吃,我们就给你灌进去。快点,我们赶着收工呢。”

    “……好吧,我吃。”

    舟向月捧着碗开始喝里面的蜂蜜水,在心里默默对周围那些直勾勾看着他的药骨说,你们看到了,我也是被逼的。

    不得不说,味道和它的气味一样好,芬芳而甜美,甚至还有一种清透的阳光的气息,让舟向月觉得自己好像品尝到了用阳光酿的酒。

    喝完了,还忍不住咂了咂嘴。

    苔藓人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直接拿走了碗,然后就对所有人说:“好了,晚饭时间结束,现在去泡水。”

    “生药太脏了,要泡一晚之后才能进一步处理。每个洞泡两棵,现在过来排队。”

    “啊!”站在旁边的几个人猝不及防就被拉过去,就近推进了旁边的一个漆黑洞穴。

    只听扑通扑通两声,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况,但能听见他们呛了水的咳嗽声。

    似乎真的只是“泡水”,并没有什么别的危险。

    剩下的人还记得反抗的下场,也就只好一个个跟着过去。

    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放在原地的那一桶绿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那绿水的气味现在也显得有点诱人了。

    好饿。他有点后悔刚才不吃了。

    几个苔藓人基本就是按照排队的顺序两两组合把他们推进水洞里,这也就意味着后面的人可以自由组合了。

    楚千酩其实是很想和舟向月一组的,但他纠结了一下,还是犹犹豫豫地说:“凉哥之前从那个围屋回来之后还没完全恢复,我不太放心,师弟,你……”

    “哦没事,”舟向月立刻意会,看了一眼钱多,“那要不我们两个一起?”

    钱多正在纠结怎么找理由跟他一组,闻言一愣,莫名有点心虚:“……好。”

    其实也不一定真能跟他一组,毕竟他的待遇显然和别人不一样。

    不过,前面的十四个药骨刚好两两一组,似乎那几个苔藓人也默认得有一个和涅槃骨搭档的。

    等其他所有药骨都已经被扔进水洞里了,最后才轮到舟向月和钱多。

    苔藓人带着他们在蚂蚁地宫似的潮湿洞穴里走了好一段路,才把他们推进了一个洞穴。

    里面一片漆黑,隐约可以看见有两个凹槽,里面分别蓄着水。

    钱多先被推进了其中一个凹槽,然后舟向月被推进了另一个。

    他猛地栽进冰凉的水里——这水居然深得没顶!

    舟向月踩到底,屏住呼吸往上踩水,扒拉到洞壁边缘。

    只是还没等他适应洞穴里面昏暗的景象,有生锈金属的吱嘎声响起,头顶上猛然压下一个沉重的东西,把他的头按进了水里。

    ……怎么,所以他们这些药其实是水草吗?!

    第162章 骨血

    舟向月伸手向上摸索,发现这是一个像笼盖一样的沉重格栅,形状刚好能扣进他所在的这个狭小凹槽上。凹槽里水很满,盖子会把他压到水面以下。

    涅槃骨就这待遇?!

    舟向月憋住一口气努力往上一顶,终于把那层格栅顶出了水面,呼吸到一口气。

    只是他还没呼吸到第二口,那格栅上的压力竟陡然增大,硬生生再次把他压到了水下。

    他刚从上个魇境出来其实还没有恢复,之前在人群里就没力气跟别人挤,现在在水里更是两下就耗尽了力气。

    他在水下摸索格栅试图找到一个缺口,却失败了。

    而且沉重的金属压到了水下,他连贴到水面勉强呼吸都做不到。

    舟向月在水下挣扎了两下,心忽然想到他刚才把格栅顶开的时候,隐约看到它是连在旁边的石壁上的。

    他心头雪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这个设计——

    这个盖子其实是水平地安在两个并列凹槽中间的分隔石壁上的,两端可以上下转动,只有中间一道轴固定。

    就像是一个跷跷板。

    他这边把盖子顶起来,钱多那边就会被压到水下。

    同理,现在钱多把盖子顶起来呼吸了,他这边就会被压到水下。

    怪不得要两人一组泡水。

    ……可真特么缺德啊!

    他的力气肯定没有钱多大,而且也不知道钱多有没有发现这件事。万一那是个傻的,岂不是玩完了。

    舟向月努力挣扎着往上捶了两下盖子,依然被死死压在水下没法浮出水面。

    魇境系统此刻像死了一样,买不了任何道具物品,甚至连法术也动用不了。

    好像这里有什么特殊的限制。

    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肺中的空气在一点点流失,窒息感越来越强烈。

    舟向月心想,他可是涅槃骨,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应该很珍贵。

    他们总不会真的让他第一晚就死掉吧?

    他在水下睁开眼,此时视线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才发现两个凹槽中间的洞壁竟然是透明的,就像是冰。

    他能看见钱多在另一个凹槽里,正扒在水坑边缘探出头去呼吸,所以两人中间的那个盖子被他顶起来,舟向月这边就被按到了水下。

    舟向月又尽力捶了两下洞壁,实在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鼻腔里泛起一股呛水的剧烈酸涩感,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更加控制不住地呛水,胸腔里涌起一股撕裂与烧灼的感觉。

    但他随即发现,虽然依然会有溺水呛咳的窒息感,却他并没有真正地濒死。

    还真让他料中了,这水好像淹不死他。

    也可能是他死不了。

    正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拽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出了水面。

    “咳咳咳……”

    舟向月一出水就咳得撕心裂肺,好一阵才缓过来。

    他随后意识到,他这边浮出水面了,钱多岂不是就被压到水下了?

    他一转头,就看见拽起他的那只手上鼓起了青筋,正是钱多从另一边压到水下的格栅中伸出来的手。

    舟向月挣扎了两下,居然还没挣扎开。

    他在那只手上重重拍了一下,那手才松开来,抓住了格栅。

    舟向月潜下水去,隔着中间那道透明的洞壁看到了在水下憋气的钱多。

    他憋得满脸通红,看到他后着急地对他指了指上面,似乎是示意他浮上水面。

    舟向月摇摇头,两个手都做了个上浮的手势,意思是两个人都浮上去。

    他之前注意过,盖子水平放置时其实刚刚好贴着水面,但这是个镂空的盖子。

    如果不要乱动激起波浪,把口鼻凑到格栅的空隙里还是可以呼吸的。

    钱多一愣,吐出一串气泡,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找到这个平衡很不容易,两人浮上水面后都呛了不少水,最后终于艰难地找到了一个两人都能勉强贴着格栅空隙凑到水面呼吸的角度。

    钱多好不容易停下呛水后无法控制的咳嗽,低声开口:“舟倾?你还好吗?”

    舟向月:“还好。”

    其实沉在水里貌似也死不了。不过暂时没必要让钱多知道这件事,毕竟就算死不了,那种呛水的痛苦感觉还是很真实的。

    钱多沉默片刻,又吞吞吐吐道:“……你身体不太好,要是你抓不住了就跟我说,我再下去憋会儿气……”

    舟向月:“不用。”

    钱多又是沉默片刻,声音更小了,“……那个,我刚才不知道我这边浮起来就会把你压下去……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就赶紧把你捞起来了……”

    舟向月:“没事。”

    钱多没话讲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在水里泡了一会儿,舟向月发现一件很讨厌的事——因为维持这个平衡很不容易,他还需要两只手使劲扒在洞壁上,所以这个状态肯定是没法睡觉了。

    而且貌似是一整夜都没法睡觉,令人暴躁。

    就在这时,钱多忽然又开口了,这回声音甚至比刚才还要底气不足:“……对了,上一个魇境里,你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

    舟向月呛水后脑袋一直有点昏沉,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说被无赦道那个李道主砍到脖子的那一刀。

    反正人都已经死了,还不是随他瞎说。

    舟向月随口道:“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那个无名氏救了。”

    钱多“啊”了一声,“……他是个好人。”

    舟向月微笑:“我也觉得,而且是一个很厉害的好人。”

    钱多:“舟倾,你知道秦家……好像想杀你吗?”

    舟向月差点笑出声:“不是都杀过一次了吗?哦不,不止一次了。”

    还有一次,是他刚刚在梨园梦魇境里重生的时候。他也是在那次拿到了一块秦家的桃木符,才发现他们与舟倾的隐秘关系。

    钱多一惊,差点被抓住洞壁,“你之前就知道?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舟向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了,“……你听听你这话说的,你不是秦家人吗?”

    钱多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半晌没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舟向月想说对不起有用那还要凌云塔做什么,不过转念一想钱多似乎对此确实不知情,跟他说也没用。

    说出那最困难的三个字之后,钱多好像也破罐子破摔了,“舟倾,在这个魇境里,你一定要小心。我们才从上一个魇境出来,就突然出现在这里,我之前一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今天听他们说药骨什么的,突然想起来我很久以前似乎听家里人说过‘药骨’这个奇怪的名字。”

    “而且,我之前听声音认出了秦家的秦方正和孙谭。”

    “我怕……这个魇境是针对你的。”

    舟向月想钱多这孩子可真是傻得天真,一看就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针对他的阴谋恐怕已经发生了,至于这个魇境……他倒觉得,更有可能是始作俑者快要遭到反噬了。

    他漫不经心道:“那谢谢你提醒啦。”

    两人其实聊不到一起去,但钱多又回好像担心舟倾体力不支掉进水里似的,过一会儿就要强行跟他说两句话。

    就这么挨着挨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苔藓人来把他们弄出去了。

    出水后,双腿挨到地面的一刻,舟向月竟不由自主地膝盖一软,无力地歪倒在地上。

    他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感。

    好像他不是饿了一晚上,而是饿了一个星期。

    他开始万分想念昨晚泡水前的那一碗花蜜——仿佛吃下了一大块蘸着阳光的蜂蜜蛋糕,那种柔润的甜蜜,那种饱腹感……

    一个个洞里的药骨们被苔藓人拖了出来,许多人一出来就瘫倒在地上开始疯狂咳嗽。

    但也有几个湿淋淋的躯体被拖出来时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被几个苔藓人见惯不怪地拖走了。

    舟向月心中微微一沉。

    看来这里并不是不会死人的。

    他昨晚发现不会在水里淹死,也许是他那个洞里的水有问题,毕竟它还有个专门的名字“甘泉洞”。

    也或许,是他不会死。

    所有的药骨都泡了一晚上的水,如今在光线下一看,他们身上的皮肤竟变得白皙细腻了许多,一个个如同剥了壳的煮鸡蛋一样。

    舟向月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伸手从领口探进去一摸——

    这具身体心口处的疤痕消失了,那里现在一片光滑,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

    昨晚的水竟有这种神奇的效果,就像是真的把他们“净化”了一样。

    楚千酩扶着墙走过来,对舟向月抱怨:“妈呀饿死我了饿死我了……我感觉我能吃下一头牛……”

    舟向月问道:“师兄,你身上有伤疤什么的吗?”

    “啊?”楚千酩一愣,“有啊,我身上伤疤可多了。”

    他下意识一摸手肘,突然一惊:“卧槽?怎么没了?”

    然后又去摸额头,胸前、手腕和膝盖。

    楚千酩终于发现自己身上的伤疤全部不见了,如今皮肤细嫩光滑得吹弹可破。

    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怎么办!师弟你觉得这还能恢复吗?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啊!要是没了我还怎么给别人介绍我小时候练铁头功,一头撞碎玻璃从三楼跳下去掉在树上的丰功伟绩……”

    舟向月:“……”

    一个人跟傻子相处有时候挺无助的。

    楚千酩颓丧地靠着墙瘫倒下来:“……啊,好饿啊。从来没这么饿过,我感觉我真要饿死了。”

    这时,唐老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现在再验一次药骨!验完就吃饭。”

    听到“吃饭”两字,所有药骨都瞬间精神了。

    现在回想起昨晚人人嫌弃的那桶绿水,很多人都觉得肠子都悔青了。

    再难吃也比什么都不吃强啊!

    他们都恨不得啃墙皮了!

    因为唐老板说的是验完药骨后吃饭,所以所有人都强撑着无比饥饿无力的身躯去验药骨的地方排队。

    反正昨天已经验过一次,他们都已经是合格的药骨了,今天自然就不怕了。

    “十六,你就不用验了,”唐老板说,“直接吃饭吧。”

    那边验药骨已经开始了,但药骨们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在看这边——

    在众人嫉妒得直冒绿光的目光中,舟向月这个稀有的涅槃骨又得到了一碗蜂蜜蛋糕似的花蜜水。

    一碗蜜下肚,那种火烧火燎的饥饿感终于褪去。

    但舟向月发现,哪怕不饿了,他还是腿软走不动路。

    这么说并不是饿得没力气,而是他的身体真的发生了变化,虚弱了很多。

    看来还是昨晚泡水的作用。

    就在这时,一个人正被捆在根须上验药骨,而那延伸出来的根系上迅速鼓起了几朵红色花苞,花苞随即颤抖着绽放成了血红色的曼珠沙华。

    “不错不错!”唐老板道,“多了个红尘骨!准备加餐!”

    众人的目光这才又看了过去,看到那些盛开的红花,顿时有些吃惊。

    昨晚验药骨的时候,明明只有那个涅槃骨能让根系开花,其他所有人顶多就是花苞。

    可今天一早,又有新的人能让根系开花了。

    为什么他们能开花?

    每个人心里都在想这个问题。

    毕竟,唐老板的话很明确地说明,他们的伙食标准和所谓验药骨的等级直接相关,目前看来能开的花越多,等级就越好。

    烧灼的饥饿感折磨着每一个人。

    还没被验到的每个人,都热切地期盼着自己也是那个能开花的幸运儿。

    但直到剩下来的十三个人全部验完药骨,只有三个人成功开花,升级成“红尘骨”,获得了单独投喂。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开花的?”有人急切地询问那几个升级的药骨。

    但他们却充满了警惕,不约而同地拒绝透露原因,然后接过苔藓人单独送给他们的一碗淡黄色甜水一饮而尽,仿佛生怕被别人抢了他们的食物。

    而剩下的其他人,则和昨晚一样,只获得了一大桶味道奇怪的绿水。

    那绿水昨晚闻着还让人毫无胃口,但今天却让他们疯狂吞咽口水。

    没有碗,他们只能像饿疯了的饥民一样冲上去,用手舀起来咕嘟咕嘟往下灌,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一大桶绿水很快就被分食殆尽,甚至有人为了谁能搬起桶喝底下的绿水大打出手,最后被苔藓人一人给了一拳,放倒在地上哼哼。

    楚千酩并不是开花的幸运儿之一,所以也只喝了被他盖章味道像崂山白花蛇草水的绿水。

    他哭丧着脸挪到舟向月旁边,重重跌坐下来:“师弟,所以你们为什么能开花啊?”

    舟向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有没有发现,昨天没有开花、今天却开花了的几个人,都没有搭档了?”

    “……或者说,昨天晚上跟他们一起泡水的搭档,都淹死了。”

    第163章 骨血

    “他们的搭档都淹死了?!”

    楚千酩瞪大眼睛,想了想昨晚他自己的经历,“……所以要力气大的才能开花?我天天健身力气还不够大吗?!”

    舟向月:“……”

    你看我像是靠力气开花的吗?

    钱多也开口了,压低的声音里有一丝恐慌:“难道是要杀人才能……”

    舟向月:“或许有关系。那几个搭档淹死的人,有的人开了一朵花,有的人开了好几朵。搭档没有淹死的人里面,也有一些人花苞变多了,眼看就能开花。”

    钱多不由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你……”

    舟向月阴森一笑:“终于被你发现了,其实昨晚你已经被我杀了。”

    钱多一个趔趄差点被绊倒,楚千酩扶了他一把:“哎师弟,这种时候你就别吓人了!不过确实,你为什么会开那么多花啊?”

    舟向月叹口气,一脸迷茫道:“我也不知道。而且那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不一定对。”

    他看向不远处一个维持秩序的苔藓人:“不如直接问问好了。”

    苔藓人在百无聊赖地抠手指,居然还挺助人为乐的,他们一问就回答。

    “药骨嘛,自然是越纯净的品质越高。验药骨就是验纯净度。灵魂越纯净,开出的问冥花越多,花也越红。”

    这里的人把曼殊沙华叫做问冥花。

    听到苔藓人在向他们介绍,别的人也纷纷凑过来听,一边听一边疑惑地讨论——灵魂的纯净度?

    纯净度是个什么指标?要怎么提升纯净度?

    “最普通的药骨就是药骨了,要是能开花,就是红尘骨。再往上就是无忧骨、长生骨,最顶级最稀罕的自然就是传说中的涅槃骨了。说实话,你这个涅槃骨我还是第一次见。”

    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舟向月身上。

    祝凉忽然开口:“现在我们都是生药。所以之后会做成成药吗?”

    苔藓人:“那当然啦。今天就送去净制,净制完就是净药了。等明天到神木上去开光,然后炮制,就是成药啦。”

    “你们好好表现,不断净化自己的灵魂,药骨的质量也是可以提升的。”

    他看了看时间,“再休息一会儿。等之后天亮了,就送你们去净制。”

    再问净制具体是做什么,他就不说了,只说去了自然会知道。

    眼看没法再问出什么,众人只好纷纷散开,各自开始讨论关于纯净度的事。

    楚千酩还想拉着他们几个一起去查看一下潮湿的洞穴四周,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的。

    但舟向月瘫坐在洞壁边,摆摆手:“我走不动了,得休息休息。你们去吧。”

    “你没事吧?”几人有些担心。

    舟向月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

    “那我们快点去看看就回来,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喊我们啊!”

    几人去观察周围了。

    舟向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刚出一个魇境就进另一个,他实在是有点吃不消,再加上昨晚一晚上泡在冰冷的水里没法睡觉,哪怕早上吃了东西,现在也感觉要虚脱了。

    他闭着眼,能感觉到不少不善的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过他并不担心。

    他可是个珍贵的涅槃骨,从唐老板到那些苔藓人,武力值都明显比药骨们高不少,他们都会保护他的。

    不过……

    舟向月心想,他们都是药。

    既然是药,那自然就有吃药的人。

    也不知道会是谁来吃他呢?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他的意识在另一个地方醒了。

    ***

    “大人,大人!要去赴宴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对他说。

    舟向月睁开眼时,被耀眼的光芒刺得险些流泪,使劲眨了好几下眼才缓过来。

    这是一个极为华美的金色房间。

    四面木质墙壁雕梁画栋,巨大的金色纹路从墙壁一直延伸到屋顶。

    墙边立着一只檀木案台,上面是一只镶金嵌玉的掐丝珐琅香炉,袅袅烟气从里面盘旋升起,让屋子里仿佛仙气飘飘。

    他闻到了一种悠远空旷的草木冷香。

    是那种他在进入魇境前闻到的奇异香味,如青松覆雪,让人心生宁静。

    墙上有一个精美的镂空圆形格栅窗,窗外有灿烂的阳光洒进来,将室内照得一片辉煌灿烂。

    这里似乎是高空,阳光分外充足。

    他盘腿靠墙而坐,面前是一个身穿棕色长袍的侍女,正轻声细语道:“洗髓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您快动身吧。”

    去赴宴显然是他接下来需要做的事。

    舟向月站起身来,随着侍女往外走。

    侍女一转身,他发现她背后生着一对棕色带白色纹路的翅膀,收拢在后背上。

    舟向月心想,有苔藓人、螳螂人,这还有鸟人?

    真是稀奇古怪的地方。

    “你有翅膀?”他问出了声。

    侍女微笑了一下:“我是羽民,自然有翅膀。虽然您没有翅膀,但您是尊贵的云上客,离神最近的神木居民。”

    云上客。羽民。

    舟向月咂摸着这两个名字,看了看自己的身份信息。

    这个身份的名字是无名氏。

    奇怪,他明明没有在魇境里开任何马甲,这个无名氏的身体完全是自己醒来的。

    他这么想着,又去查看身份附带的神通,想以此确定这到底是哪个“无名氏”——然后他就发现这个马甲没有任何神通。

    也就是说,似乎并不是他的任何一个境灵马甲,而是在这个魇境里凭空生出来的第二身份,白送的。

    这是怎么回事?

    思索间,他跟在侍女身后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同样是雕栏玉砌的华丽。

    走廊一侧是金色的粗糙墙面,另一侧则是悬空的。

    他往外望去,看见这里果然是高空。长廊外的空中漂浮着金箔一样虚幻的雾气,梦幻般向四面八方折射着金光。

    向下望去,能透过金色雾气隐约看见一层层悬空的民居建筑,因为距离太远,就像微缩模型一样精致小巧。

    那些房屋都像这条长廊一样,一边贴在那面巨大的金色墙面上,另一边悬空——

    舟向月意识到,这金色墙壁就是他之前在地面看到过的神木的树干。

    到近前才发现神木竟如此巨大,他在长廊中围着它行走,竟没有发现墙壁其实还有弧度。

    他忍不住探头向正下方看去,一眼瞥见神木脚下有一大圈环形的图案,比周围的原野颜色更深更纯,仿佛一个寸草不生的巨型法阵。

    让人看着有些眩晕。

    “请您小心,不要把头伸出去,掉下去的话,您可没有翅膀。”

    侍女提醒他。

    舟向月很听劝地应了声,一边走又一边往旁边看了一眼。

    比起底下杂乱无章的朴素民居,在他这个高度甚至更高的位置,景象更为壮观。

    数不清的连绵宫观环绕于金色神木之上,一幢比一幢更加华丽。

    灿若星辰的流光在寺庙屋顶金黄的琉璃瓦上闪烁倾泻,触目所及皆是飞阁流丹,美轮美奂。

    缭绕香火自一座座金色的寺庙中袅袅升起,缓缓盘绕着融入四周漂浮着的金色雾气中,瑰丽无边。

    仿佛一场纸醉金迷的幻梦。

    他开口问道:“底下那些房子,都是谁在住?”

    侍女答道:“神木的底层住的都是虫民和苔民。再往上一些,就是我们羽民的住处。”

    舟向月心想,唐老板应该是虫民,那些苔藓人显然就是苔民了。

    侍女提都没有提到地底树根那里的药骨们,他们显然不算是神木居民,可能算是神木居民的消费品。

    苔藓、飞虫、鸟儿,这些神木居民还真像是住在树上不同高度的生灵。

    那他这个云上客算是什么存在呢?

    神木上离神最近的居民,这又是哪个神?

    他可没有兴趣当别人的信徒啊。

    “大人,到了,”侍女对他道,“请进。”

    这就到了。

    舟向月从侍女打开的门走过,走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

    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混合着鲜花的甜蜜芬芳与美酒的馥郁酒香。

    几乎是一瞬间就让人陶醉其中。

    大厅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金丝圆桌,桌子中央摆着水晶烟萝一般梦幻的玉树琼枝,四周簇拥着色彩缤纷的鲜花,令人目眩神迷。

    桌上有十六个位置,每个位置前都摆了一杯晶亮的透明琉璃杯,杯中璀璨的暗红酒液在外面落进来的灿烂天光下闪烁。

    此时,已经有十五个位置坐了人。

    那十五人脸上都戴着如出一辙的笑脸面具,身上穿着华丽的金纹长袍,显得身材修长、衣冠楚楚,同时将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舟向月一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脸上也有这样一张面具——但似乎是长在上面一样,并不能取下来。

    他看起来大概和其他人差不多。

    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笑面人道:“快请坐吧,我尊贵的客人。”

    只有离门口最近的座位空着。

    这显然是留给他的位置了。

    眼看舟向月也坐下了,主人脸上那张笑脸面具似乎怪异地笑得更大了。

    他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出来:“欢迎各位尊贵客人光临。我很荣幸接待神木上最尊贵的云上客,为大家置办超脱凡尘的祭品。”

    “今日的洗髓宴,就是各位登天的第一步。”

    “为了确保各位客人能得到最适合自己的祭品,在今天的洗髓宴之前,需要请大家配合做一点小小的测验。”

    一位身穿蓝绿色闪亮长袍的羽民侍女端着一只盘子走出来,盘子里放着一小簇黑色的东西,仿佛一团粗大根系。

    舟向月一眼就认出,那和在地底下验药骨的根一模一样。

    侍女从主人右手边开始,恭恭敬敬地将那盘树根端到了第一位笑面客人面前。

    “只要伸手摸一下神木的根就可以,”主人介绍道,“会刺出一点血,不过不用担心,各位有着尊贵的血脉,会立刻愈合的。”

    第一位客人显然有些紧张,他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把手放了上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树根轻轻地扎破了他的指尖,一滴血落在黑色之中。

    下一刻,仿佛枯萎的根上开出了一朵金黄的曼殊沙华,熠熠闪光。

    舟向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确信那朵花和地底下的红色的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仿佛是在神木高空之上吸饱了日光。

    “谢谢您,您显然对神十分虔诚,” 主人道。

    “神的目光会注视各位的灵魂,虔诚的灵魂就会让神木的根开花。”

    那个侍女端着盘子站在一边,另一位侍女则端着另一个盘子走向第二个客人,盘子里是同样的一团根须。

    第一个人试过之后,第二个人就没有再犹豫。

    这一次,神木根开出了两朵金色的花。

    ……

    一个个侍女端着神木根进来,那些神木根上很快就或多或少地开出了金色的花,无一例外。

    少的只有几朵,多的能有几十朵。

    就在他们一个个验过去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在慢慢暗下来,似乎快要到傍晚了。

    舟向月是倒数第二个,轮到他前面的那位客人时,那团神木根居然像活过来一样,一下子开了满根的花,甚至缓缓生长着如藤蔓一样延伸开来,垂落的根须上也开满了金色的花朵。

    粗粗一数,得有上百朵花。

    竟然能开这么多!

    舟向月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只见那人身躯一震,似乎也被这一幕震撼到了。

    舟向月还敏锐地感觉到,他浑身开始紧绷,就像是在紧张。

    这是谁呢?舟向月思忖着。

    这些云上客们虽然都戴了面具,但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药骨们不同,身材还是不一样的。

    这位开了许多花的朋友,他感觉一点也不熟悉,好像没见过。

    主人在主座上惊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能开出这么多花的云上客。尊敬的客人,您一定会一步登天,得享永生的!”

    得享永生?

    舟向月捕捉到这个词。

    所以他们这些云上客参加洗髓宴,所求的就是永生?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轮到他了。

    舟向月在地洞里的时候开了满满一洞的花,本来想着到这里虽然只有盘子里这么寒碜的一团根吧,但应该也能大显身手,开他个几百朵花。

    没想到他虽然也让神木根开出了许多金色花朵,但和前一位客人比,还是逊色了不少。

    ……这么寒碜的吗?

    虽然他已经是除了上一位客人之外开花最多的了,但因为前一个太惊艳,让他有产生了不小的心理落差感,也让他对这树根开花测的到底是什么产生了一些新的疑问。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通知音。

    “叮!你已获得境灵碎片1/2【舟倾的食客】!”

    舟向月顿时心头一震。

    这个境灵碎片,似乎是……

    正在他思考时,他眼前视野猛然一亮,仿佛灿烂日光兀然照耀进来。

    不,那不是日光,而是——

    舟向月转头看去,发现是身边的最后一个客人把手放在了他的那团根系上。

    无数金黄色的曼殊沙华宛如火炬般熊熊怒放,挤满了一整个盘子。

    那些根须还在飞速地生长延伸,一直垂落到地上,金色花朵随之盛开,像一道纯金的河流倾泻而下,在地上流淌着金灿灿的光芒,奔涌向天边金黄的落日。

    甚至就连原本缠绕在大厅镂空木雕外墙上的那些神木枝叶,都像受到感召一样转眼间开满了花,在落日天光中绽放成一大片灿烂辉煌的金色瀑布,垂落进无尽的深渊。

    “神木啊……”

    主位上的主人刚才在每个人结束后都会及时地夸一句,但他此时看到这一幕,竟也惊呆到说不出话来。

    第164章 骨血

    大厅里所有人都被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惊呆了,可开出这么多花的那个人却一脸平静,仿佛内心毫无波动。

    唯独舟向月坐在他身边离得很近,才看到他手背上隐隐鼓起的青筋。

    那人周身气场突然变得森冷,似乎有一丝薄怒。

    舟向月偷眼瞟他,只见那人抽回手,垂眼看了一眼修长指尖上渗出的血珠。

    下一刻,那颗血珠忽的燃成一簇火焰,转瞬即逝。

    火。

    舟向月忽然有种奇异的直觉,这难道是郁归尘?

    马甲之间可以通过境客包袱传递物品,他俯下身,掩饰住自己的动作——他取出一枚铜钱,扔起来占卜。

    结果验证了他的猜想。

    居然真是他。

    他又看了一眼郁归尘,发现他在这里的身材似乎变得更加修长。

    本来就很高了,在这里更高。

    虽然舟向月自己现在这个身体也比原来的高,但坐在郁归尘旁边,也莫名有一种压迫感。

    猜出郁归尘身份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因为他目光扫过另外的那些云上客,发现其中有一个在看到郁归尘指尖的那团火之后,显得有些兴奋。

    舟向月眯着眼打量他,与自己的几个猜想人选比对,差不多对上了号——应该是付一笑。

    付一笑认出郁归尘后,就转身对旁边那个人说话。

    那人身材更纤细窈窕些,如果按照郁归尘和舟向月这样的身材变换还原一下,挺像是祝雪拥。

    这样一来,就和之前楚千酩他们境灵碎片里出现的名字对上了。

    看这样子,他们这些人进入魇境后,难道是按实力决定成为云上客还是药骨?厉害的就是人上人,不那么厉害的就成了药骨。

    嚯,小朋友们可就吃亏在年轻上了。

    舟向月一边唏嘘一边思索起境灵碎片的事。

    刚才无名氏作为云上客,经过根系开花的检验步骤,获得了境灵碎片1/2【舟倾的食客】。

    而舟倾那个身体验完药骨后,获得的是境灵碎片1/2【涅槃骨(生药)】。

    楚千酩、祝凉、钱多他们几人,获得的则是境灵碎片1/2【XXX的药骨(生药)】,对应的分别是和他们互为亲人关系的几人。

    舟向月想,他们被听到通知获得这两个境灵碎片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真的获得任何东西。

    当然上一个魇境里,被白蝴蝶咬了就会获得【惊梦引的种子】,看似也没真的获得任何东西,其实是被白蝴蝶注入了种子,那种子还会在体内发芽。

    但这个情况似乎不太像。

    或许可以换一种思路——通知获得境灵碎片,实际只是确认了自己身体的状态。也就是说,“获得”的境灵碎片就是自己的身体。

    涅槃骨大概比较特殊,先抛开不讲。

    如果付一笑他们和自己一样获得了1/2境灵碎片,会不会就是和楚千酩他们对应的?

    这样,楚千酩是【付一笑的药骨】,而付一笑就是【楚千酩的食客】。

    祝凉和祝雪拥、钱多和秦鹤眠也同理。

    药骨和食客分别对应一半的境灵碎片,似乎是个很明显的暗示——把这两半拼在一起,就集齐了境灵。

    问题是,舟向月可不觉得这个魇境能有这么简单,像其他魇境那样碰到就算获得了境灵碎片。

    以魇境的一贯恶趣味来推测,恐怕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样——既然有药,就会有吃药的人。

    怎么吃药呢?

    总不会是字面意思的“吃”吧?

    目前他暂时无法判断,还是需要等到有了更多的信息再确定。

    至于舟倾的涅槃骨,没有写具体的食客名字,大概就是一个类似于【所有人的药骨】这样的存在。

    舟倾估计被所有云上客“吃”掉都算集齐境灵,但无名氏是【舟倾的食客】,只有“吃”掉舟倾,才算是有效地“吃”了药骨,集齐境灵。

    自己吃自己吗?这敢情好……

    舟向月随即想到一个问题。

    郁归尘没有亲人,那他对应的药骨是谁?

    ……在地下开出那么多花的舟倾是所有人的药骨,莫非郁归尘是【所有药骨的食客】?

    那也太凶残了吧!

    不过,他估算时间,刚才郁归尘大概是在听到耳边的提示音之后,突然就不高兴了。奇怪,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郁归尘会开这么多花?

    虽然开花所检验的指标在地下说是“灵魂的纯净度”,在这里说是“对神的虔诚”,但舟向月想那大概都是一派胡言。

    别的不说,郁归尘根本不信神,自然更没有所谓的虔诚可言。

    舟向月觉得,两边的说辞都不过是幌子,神木根开花不管是在地底还是在高空,验的应该是同一种东西。

    原先他以为这东西与“灵魂的纯净度”可能恰好相反,类似灵魂所积累的杀孽,但郁归尘居然会开这么多花,这就不太科学了。

    虽然说以这位当今玄学界最凶残大佬的风格来看,他造下的杀孽一定不少,毕竟在座各位里,就算是救死扶伤的祝雪拥也免不了身有杀孽。

    但就算是郁归尘积累了一千年的杀孽,比他这个邪神还多也有点夸张了吧?

    ……不仅如此,舟向月甚至只排在区区第三,还有一个人比他开花更多。

    舟向月探究地看了左手边那人一眼,从魇境生成本身的逻辑入手猜测——

    莫非,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秦鹤眠?

    占卜要他熟悉的人才能保证正确率,舟向月和秦鹤眠不算熟悉,不过他在之前那个魇境里,偷偷从钱多头上薅了点头发。

    钱多和秦鹤眠有血缘关系,也可以辅助占卜。

    舟向月又偷偷扔了个铜钱——再次得到了肯定的结果。

    似乎有点意思了。

    就在这时,主人已经从刚才开花一幕的震撼中恢复过来,肃然起敬、天花乱坠地把郁归尘恭维了一通,又说各位开出的纯金花朵都归个人所有。

    随后,才进入了洗髓宴的正题。

    他一拍手,一列羽民侍者就端着一个个托盘进来了。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些托盘里摆放着华丽的纯金餐盘,盘中竟都是一朵朵鲜红欲滴的曼殊沙华。

    “各位尊贵的客人,今天的洗髓宴,是用我们这里的特产问冥花入馔,精心制作的琼华宴。”

    “这些问冥花都是特别培育的药馔,是神木上最昂贵的食材,千金难求。”

    一只金盘子放到了舟向月面前。

    他左看右看,觉得盘子里这寥寥几朵花就是自己当时在地底开出来的花,甚至还没有那时候刚开出来的新鲜。

    千金难求?

    早知道这么贵,他当时应该尝一朵的,千金的花得是什么神仙味儿啊。

    金盘子底下还压着一张点缀着碎金箔的花笺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是以君子远庖厨。」*

    “各位右手边的酒,是神木特产骨茸酒,能够强身健体、益精补血,而且酒香馥郁,异常醉人。”

    洗髓宴主人拿起手边那杯红宝石般闪烁着诱人光芒的殷红酒液,“搭配问冥花馔,这才是完整的洗髓宴。”

    那杯酒的确异香扑鼻,舟向月几乎一进来就闻到了。

    酒香之中,混合着隐隐的腥甜血味和冷冽的草木香。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一暗,金丝圆桌上的无数盏长明灯亮了起来。

    “啊,日出了,”主人笑道,“各位贵客可以看看外面。每逢日出时分,天火会自地面升入高空,是神木一大奇景。”

    日出?

    舟向月想,明明是天黑了,却叫做日出么?

    在他说话间,大厅外的夜幕中已经自下而上斜斜划过了一道火光。

    像是一道倒飞的流星,绚烂光尾燃烧得炽烈如火,又在转瞬间湮灭。

    和地面上银灰色冰冷的天火不同,它逆升入高空之后,就变成了正常火光温暖明亮的模样。

    更多的天火从地面升起,焰火辉映,四散如雨。

    漫天流火宛如流星,在天幕中划出一道道短暂而壮丽的光,将洗髓宴上所有人诡异的笑脸面具映得一闪一闪,也落在巨大神木上每一个仰头惊叹的观者眼底。

    洗髓宴主人带笑的声音映在流火声之中,“天火已至,各位,请开宴吧。”

    ***

    地底。

    舟向月分不出足够的精力照应这个马甲,靠在角落里昏昏欲睡,总觉得头顶上似乎有点胀胀的痒意。

    他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头上这么痒,难道是要长脑子了……

    那种痒意有些难受,但他实在太累了,感觉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何况是抬手。

    “师弟?!”楚千酩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头顶这是长了个什么犄角?”

    舟向月眼睛都没睁:“……唔?”

    几个苔民正要过来送药骨们去净制,听到他这话纷纷转过头来,顿时大惊失色:“哎!涅槃骨怎么这么快就成熟了,还没到开光的时候呢!快快快泡进甘泉水里保鲜!不要枯萎了!”

    舟向月没有丝毫力气反抗,迷迷糊糊地被他们一溜烟拖走了。

    只听见苔民们嘀嘀咕咕:“成熟得这么早,那不是刚好可以在开光请神仪式上扮演神?赶紧跟老板说说,之前那批药骨里都没有涅槃骨,不如刚好让他来,效果更好……”

    剩下的人在原地惊诧莫名。

    楚千酩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头顶,心有余悸地问祝凉:“师弟头顶那玩意……看起来好像梅花鹿的角?”

    祝凉点点头:“像是树枝。”

    银白色的纤细枝丫,像是一对新生的鹿角,其实还挺好看的。

    钱多一阵寒战,想起了自己的心理阴影:“我刚进的那个魇境,就能从人体里长出藤蔓来,然后开花……就,很疼。”

    楚千酩顿时也是一阵恶寒,心想他们这些“药骨”,难道真像药草那样,头顶也会长出枝叶来?

    那枝叶是从哪里长出来的?是骨骼吗?还是大脑里面什么东西顶破颅骨,再顶破血肉钻出来……

    草,想想就吓人!

    “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唐老板出现了,过来驱赶他们,“现在就去净制,不然来不及了!”

    唯一的涅槃骨不知被带去了什么地方,剩下的药骨们被跌跌撞撞地在潮湿地道中驱赶,最后在一片幽深的低矮洞穴前停了下来。

    黑暗中隐隐有滴答的滴水声,洞穴里可见纵横交错的根须,宛如一片茂密而昏暗的森林,蛰伏着无数未知的生灵,令人望而生畏。

    “神木最怕蛀虫,”唐老板道,“尤其是每天日出时分,蛀虫最喜欢钻进神木的根系中,它们会破坏神木的生长,是我们所有神木居民的共同敌人。”

    “药骨净制的任务,就是在杀死尽可能多的蛀虫。”

    她扫视一圈面露迷茫之色的人群:“有什么问题吗?”

    楚千酩弱弱举手:“那个,蛀虫具体长什么样啊?我们怎么才能分辨出来?”

    唐老板道:“在里面破坏神木的就是蛀虫,你见到就能辨认出来。”

    她想了想,又道:“不需要你们把蛀虫带回来,只要杀死就可以。记住,净制就是为了帮助你们成为更好的药骨。有想偷懒的,等你们回来验药骨的时候,自然就会验出来。”

    “我这里出品的药骨都是精品,没有低于红尘骨品级的。净制结束后,如果还没成为红尘骨,就没饭吃。再不行,就扔出去,在天火里自生自灭吧。”

    一听这话,楚千酩胃里一阵绞痛。

    之前那种灼烧一般昏天黑地的饥饿感,他真的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好在只要杀虫就可以,没有像他们之前讨论的那么凶残。

    为了不饿肚子,冲啊!

    第165章 骨血

    唐老板给他们规定了返回的时间,很快,所有人都在她的催促下进入了根系森林中。

    楚千酩、祝凉和钱多走在一起,都拿出了自己的武器,警惕地往前探索。

    这里阴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密密麻麻的漆黑根系上都在往下滴水。几步开外的景象就陷入了一片昏黑之中,很难看清。

    高高低低的根须上生着奇形怪状的蘑菇,之前体验过饿绿了眼感受的楚千酩差点有种冲动,想摘下蘑菇来当存粮。

    但那些蘑菇闪烁着幽蓝、幽绿的鲜艳荧光,还是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一脚下去,踩进一片松软下陷的潮湿泥土,好不容易才把脚拔出来。

    “这都是些什么啊……”楚千酩嘀咕道。

    这里面水雾太浓了,不过走了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头发都被打湿了,边缘黏成一绺一绺,往下滴水。

    “嘘。”祝凉忽然拦住他,轻声道,“有声音。”

    咔嚓、咔嚓。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树根的声音。

    几人都精神了。

    听这个声音,感觉很像是唐老板说的蛀虫。

    他们警惕地压低身子,蹑手蹑脚地绕过纵横交错的根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那种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令人头皮发麻。

    几人在距离几米的地方停在了一大簇根须后。

    楚千酩借着几簇根须中间的缝隙看去,看到了一个佝偻着趴在树根上的身影,像是一只体型巨大的虫子。

    因为雾气太过浓重,看不清。

    楚千酩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道闪烁银光的寒刃径直飞了过去。

    祝凉的柳叶刀。

    但在柳叶刀即将碰到那只大虫子时,它猛地转身,“当啷”一声,竟然挡住了那把柳叶刀!

    楚千酩震惊地想,神木上的蛀虫都这么厉害吗?都进化到会用工具了?!

    但下一刻,那只“虫子”低声喝道:“谁?!”

    一股凉意猛然蹿上了楚千酩的后背。

    那个身影虽然弯着腰,但能看出有一颗头,两只手,两条腿,手上拿着个像斧头一样的东西,他刚才就是用这把斧头在砍树根,也是用它挡住了祝凉的柳叶刀。

    难道说……

    他们要杀的“蛀虫”,是人?!

    只见那人捏着那把暗算未遂的柳叶刀,警惕地环视四周,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是第一次送来净制的药骨吧?”

    这么长又清晰的人类语言,楚千酩也不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长得像人的虫子了。这分明就是人。

    那人看他们没动静,语气放缓了一点:“你知道吗,他们都是在骗你。他们养药骨,为的就是取你的血,获得你的灵赋!”

    楚千酩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听他这么说出来,还是心中一沉。

    他只猜到作为“药”最后恐怕有个很可怕的下场,并不知道竟然是以血的方式来用药,更不知道这是为了获得灵赋。

    “跟我走吧,你没发现我们才是同类吗?”那人道,“待在神木上,你会死的。”

    “你们药骨就是被养来用的,你属于谁,谁就会吃掉你。”

    楚千酩一听这话,忍不住探出头:“你在说什么鬼话?药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属于谁?境灵碎片暗示他属于付一笑啊,他小叔怎么可能会伤害他!

    “小心!”钱多的惊呼声响起,楚千酩在同一时间寒毛乍起,感觉身后飞来一道凌厉寒光!

    当!

    另一把柳叶刀与那道刀光相撞,两者直直坠地。

    电光石火间,祝凉的第三把柳叶刀出手,径直飞向偷袭楚千酩的那把刀来的方向。

    “啊!”

    一声惨叫,阴影中扑倒了一个人影,咽喉中间正插着那把柳叶刀,血喷溅了一地。

    周围响起低低的咒骂声和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楚千酩猛然意识到,黑暗中绝不仅仅只有这两个人。

    三人背靠背隐匿在阴影之中,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在这片根系森林里,他们不是猎手,而是猎物。

    ***

    孙谭和秦方正在潮湿的雾气阴影中往前走,避开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粗大树根。

    孙谭忍不住去看秦方正拖在身后的长刀——刀尖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暗红液体。

    秦方正已经杀了十几个蛀虫了。

    虽然一开始发现蛀虫其实是人类的时候,他们也有些吃惊,但仔细一想,神木上的那些人都仿佛虫子和植物成精,那在他们眼里的“蛀虫”是人类,也可以说得通。

    孙谭和秦方正一直是日常工作和进魇境的搭档,秦方正面相凶悍、沉默寡言,仿佛没长嘴,但武力值确实很高。

    两人搭档就是因为互补,孙谭就是那个负责与人打交道、做文职工作的角色。

    在这片根系森林里,他们遇到了许多零零散散的蛀虫,有的甚至还颇为厉害,但在他们的配合下,最后都被秦方正解决了。

    但一直到现在,孙谭一个蛀虫也没有杀过。

    湿冷的液体沿着脖颈滑进衣服,不知道是雾气凝结出的水珠,还是他自己的冷汗。

    他之前在药骨中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秦从南,比秦方正大几岁,也是秦家人,和他们一样莫名其妙地进入了这个魇境。

    他和秦方正一样,也是武力型的境客。

    因为是认识的人,孙谭自然就多留心了些。昨晚秦从南验药骨的时候开了许多朵小花苞,但并没有开花;而今天,他开出三朵花,成为了红尘骨。

    昨晚和他一起泡水的也是秦家人,但她成了一具湿淋淋的尸体,被拖走了。

    今天进入这片根系森林后,孙谭带着秦方正悄悄地跟了秦从南一段时间,发现他在意识到蛀虫是人之后,几乎毫不犹豫就杀了对方。

    唐老板说,他们进来杀蛀虫就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药骨,如果偷懒,结果自然会看出来。

    孙谭心里产生了一个隐隐的可怕的猜测。

    他忍不住联想到秦方正——昨晚秦方正验药骨时,几朵花都只是花苞,但今天,有一朵花眼看着差一点点就要开了。

    孙谭想起昨晚他们一起在水洞里时,自己好几次差点被淹死,全凭他拼尽全力顶上去大喊自己没气了,秦方正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按到水里了。

    那种窒息濒死的恐惧实在太深刻,孙谭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凉。

    前方隐约传来人声,两人警惕地停下来,藏在黑暗里。

    那声音有些语无伦次,带着哭腔拖长了声音,感觉疯疯癫癫的:“天火从天上来……都会结束的……再也不要做药骨了,逃不掉了……放过我……”

    孙谭心中一紧,探出头去。

    他看清那是一个药骨。这里的蛀虫是标准的人类长相,反而药骨的皮肤滑得看不到任何皱褶,脸上也是几乎认不出长相的凹陷和凸起。

    那个药骨浑身是血,头顶的发间露出半截残缺的树枝,树枝上也满是血迹,看着很是吓人,就像是被树枝插进颅骨还活着一样。

    秦方正身形一动,径直飞扑过去,一刀切断了那个药骨的喉咙。

    温热的血溅成飞雾,空气中满是血腥味。

    孙谭忽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闻着这片潮湿雾气中浓郁的血气快要吐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刀刃忽然抵上他的后颈。

    孙谭大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经被反剪双手狠狠地按在面前那截粗糙树根上,脸颊上擦出了血,火辣辣地痛。

    “那个药骨不错,和你是一起的?”有人问他。

    “……是。”孙谭心惊胆战地回答。

    他心里开始飞速思考,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和秦方正一路杀过来,已经发现不仅是他们在猎杀蛀虫,蛀虫也想杀他们——不,他们更想抓活的。

    “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身后的人说,“你等下配合我们活捉了他,我们就放你走。”

    孙谭犹豫片刻,“可你们要是说话不算话怎么办?”

    身后传来许多个轻蔑的低笑声。

    孙谭心一沉。这一伙人少说也有近十个,他们两人一起也不是对手。

    抵着他脖子的冰凉刀刃贴着皮肤划拉了一下,让他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你有资格跟我们要保证吗?你可以拒绝,我们现在就杀了你,然后慢慢去料理那个也没关系,不过是多费点工夫。”

    刀刃压紧了皮肤,“怎么样,想死,还是想活?”

    孙谭止不住地发颤,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三。”

    “二。”

    “一……”

    “我我我愿意!”孙谭猛然呼出一口气,感到后背衣服贴在背上,一片潮湿冰凉。

    “这才对嘛。”

    ……

    孙谭走出那片阴影的时候,手不自觉地有些发颤,他下意识把手藏在身后。

    秦方正一眼看到他,拖着一具血淋淋的身体走过来。

    “给你的,”秦方正把那个奄奄一息的身体扔在他面前,“你杀了他吧。”

    “……呃?”孙谭疑惑道。

    秦方正抿了抿唇:“抱歉,我突然想起来之前那只螳螂说每个药骨都要杀蛀虫,还习惯以前那样你探路我打架……”

    他揪了一下断开的染血衣袖,把那个抽搐的身体往前踢了踢:“这个只剩一口气了,你抹了他脖子,应该就算你的了。”

    孙谭眼前忽然就冒出一幕画面,当时一个蛀虫突然从他背后袭来,眼看就要挥刀砍断他的脖子,结果秦方正猛撞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一边,接着一刀结果了那个蛀虫。

    但他自己的肩膀也被砍伤了,衣袖割开一道口子,血染红了衣服。

    孙谭感觉自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也有些嘶哑:“……好,好的。”

    他蹲下去,用刀划过那人的脖子。

    鲜血喷溅出来,早已目光涣散的人头歪到一边,不动了。

    孙谭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将手里的水壶递给秦方正:“谢谢你啊……辛苦了,喝点水吧。”

    秦方正也没道谢,接过水拧开盖子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孙谭看着瓶子的倾斜角度逐渐加大,感觉心跳越来越快。

    秦方正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水才停下,把盖子拧上。

    但刚拧两圈,他就摇晃一下,头晕一般往旁边的树根上倒去。

    就在这时,孙谭看见周围的阴影深处冒出了许多黑黢黢的人影,每一个都手持利刃。破空之声响起。

    孙谭看见秦方正脸色突变,猛然朝他扑来!

    他吓得肝胆欲裂,下意识拿起刀,却见秦方正一把将他往旁边按倒,一支箭“嗖”的一声从他后脑原先所在的位置穿过。

    孙谭震惊地回头看去,发现他身后竟也有人提着武器包抄过来!

    噗的一声,他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他脸上。

    一只大手猛地将他提起来,竟直接将他扔进了树丛深处的黑暗里:“你快跑!”

    混乱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声传来,“抓住他!先把手脚砍了!”

    惨叫声响起,秦方正几乎破音的叫声淹没在这些混乱声音中:“别管我,你快跑!”

    孙谭整个人都在抖,他爬起来慌不择路地狂奔,没几步就被树根绊倒了,膝盖火辣辣地痛。

    再爬起来,接着跑。

    他脑中一片空白,全凭本能一路狂奔,直到肺部和喉咙里都泛起撕裂般的血腥气,才力竭地倒在地上。

    那些人声、脚步声、金属声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他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

    可能是跑得太厉害,他感觉到剧烈的头痛,仿佛有人拿钻子钻他的天灵盖一样,忍不住抬手去摸。

    没想到一摸,就摸到头顶一个凸起,一摸就痛得他一哆嗦。

    是热的,软的。

    就像是从他颅骨上长出来的肿块。

    孙谭浑浑噩噩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感到有液体从他的下颌滴落。

    他下意识用手背一蹭,发现手上一片血红。

    那不是他的血,是秦方正的血。

    ……

    孙谭最后走出根系森林时,看到其他已经出来的药骨也像他一样浑身狼狈,身上到处都是泥土和血污。

    一个苔民一看到他就点了点头,在手上一个本子勾了一笔:“又产了一个骨茸。不错,还挺高产的。”

    孙谭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低着头径直走了过去,甚至没有认出从他旁边擦肩而过的药骨就是秦家的预备家主钱多。

    钱多目不转睛地看着孙谭头顶冒出的凸起,回想起自己之前听到那个“蛀虫”说的话。

    “他们养你们,是像养蛊一样养。养到最后剩下的,就是最好的药骨。”

    “……长出骨茸就更好了。你知道割鹿茸吧?你们的骨茸也是这样收割的。骨茸是连着皮肉带着血的,热的,软的,上面全都是神经。一刀下去,鲜血四溅,药骨就会惨叫起来,把锁链扯得哗哗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攥紧了拳头,痛苦地闭上眼。

    他终于明白,这个魇境是为何而生。

    形成这个魇境的魇,是从何而来。

    某种巨大的窒息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眼珠充血,瞪着眼睛一遍遍在旁边的药骨人群中搜寻——没有,没有,没有。

    他没有找与言文到舟倾。

    这也是正常的,舟倾没有被带来净制,他已经被他们带走很久了。

    钱多一想到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就觉得胃抽搐着缩成了一团。

    他必须赶紧去找到他。

    等到这一次开饭前再验药骨的时候,只剩下九个药骨了。

    从根须森林里走出来的药骨们,眼中都有一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神情。

    仿佛是仇恨,也仿佛是麻木。

    这一次,所有人都开出了花。

    孙谭验药骨时,漆黑根须上足足绽放了十几朵花,甚至比至少杀了十几个蛀虫的秦从南还要多。

    但他从头到尾其实只杀了两个人——那个一刀抹了脖子的蛀虫,以及秦方正。

    唐老板笑道:“你们看,经过净制,你们灵魂的纯净度都提高了不少。在神明面前,一切都是无所遁形的。”

    “不错不错,今晚加餐,给你们好好休息一晚,明天的开光是重头戏,要好好表现。”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如何让神木根开花。

    ……这哪里是“灵魂的纯净度”?

    这分明就是灵魂的罪孽。

    孙谭忽然想起之前被带走的那个涅槃骨。

    他背上蓦然冒出一层冷汗,就像是突然间发现自己曾和死神擦肩而过的后怕感。

    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人验药骨的时候,整个阴暗地洞里瞬间燃成了一片火红花海。

    ……仿佛他身上的罪孽,能让整个地狱的花盛开。

    第166章 骨血(4合1)

    舟向月被几个苔民带走后,带到了另一个更加安静的地方。

    依然是在地下,但空气清新了许多,似乎更接近地面。

    他被放到了冰凉的水里。

    水很冷,冻得他瑟缩,仿佛有种彻骨的凉意从水蔓延到身体里,一点一点将他浸透。

    他想打个盹,头靠在水池边缘,皮肤被水面一阵阵倒映的波光映成一片几乎有点透明的冷白色。

    长发如海藻般垂落在水池里,那两只从发间冒出来的银白色小犄角在缓缓长大,上面隐约冒出了一点嫩绿的芽尖,像是要长出嫩叶。

    几个苔民从这里经过,看到他第一眼便大惊失色:“怎么还漏了一个?快快快,赶紧去割茸,不然马上就要熟过了!被老板发现又要挨骂!”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舟向月在他们把自己捞起来的时候就醒了。

    小小打过一个盹之后,他精神恢复了一些,但身体还是很虚弱,索性任由他们摆弄,自己连走路的工夫都省了。

    反正他们不会杀他,加上他又不会痛,这魇境里便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这一片地道里有许多个房间,经过一个个房间时,他能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哗啦哗啦的锁链声,仿佛有人正在生受惨无人道的酷刑。

    那些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惨叫声顺着凉而潮湿的风从地道里吹过来,会让人有种凉意从尾椎骨一直延伸到头顶的感觉。

    中间经过了一口大缸,一缸血里泡着什么东西,舟向月看到上面写着“现割骨茸”几个字。

    他们把他带进了一个密闭的房间,一进门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味。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条木桌,上面是横七竖八的锁链。

    木桌一端旁边紧挨着放了一口木缸,里面似乎凝结着一层暗红色的污渍。

    木缸旁边的地面上,也有不少斑驳血迹。

    舟向月被放到那张木桌上,头挨在木桌边缘,手腕脚腕和脖颈都扣上了锁链,有苔民调整着锁链的长度,将他的四肢拉扯伸展到一个无法挣扎的位置,扣紧了锁链。

    他的手腕和脚腕都显得有些过于纤细,镣铐没有卡在腕骨关节上,而卡在了手掌边缘,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

    瓷白的人仰面躺在木桌上,被层层锁链束缚得动弹不得,像是祭坛上献给神的祭品。

    那些人将他捆好了之后,就没人再管他了。

    舟向月被绑得结结实实,连抬头转头都做不到,只能听见他们在自己头顶这边的位置忙忙碌碌地做着什么准备,但看不到到底在做什么。

    不过这个阵势,加上之前经过的那些房间里传来的惨叫声,他大概能猜到。

    一阵叮了咣啷的声音之后,房间里安静了一瞬间。

    “好了吗?”

    “好了。”

    “那我开始了。”

    简短的对话过后,一只手握住了他头上新生的骨茸。

    舟向月忍不住抖了一下。

    之前因为意识一直昏昏沉沉,他虽然大概知道自己头上长了什么东西,但自己甚至连摸都没有摸过。

    没想到头顶上生出来的这玩意不像是犄角,更像是延伸出去的一块肉,各种感觉一点也不少。

    “噗嗤”一声轻响,有锋利的东西割开了骨茸的根部,舟向月听到血液喷溅的声音。

    能感受到冰凉的刀刃割开血肉,但因为少了痛感,这种利刃和血肉接触的冰冷感觉变得有些诡异。

    舟向月安静地等着他们割,心里思考着药骨和食客的事情。

    目前看来,谜底已经揭晓了——药骨是被养来吃的,他们头上会长出“骨茸”,血液能让神木根开花。

    开出的花会做洗髓宴的花馔,而骨茸会被割下来泡酒,这大概就是“吃”药骨的方式。

    但他总觉得有哪里还不太对劲。

    最浅显的一点是,食客们已经“吃”过药骨了,但并没有人集齐境灵。

    当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吃的并不是这一批对应药骨刚刚产出来的花和骨茸,所以不算集齐。

    但如果吃到对应药骨就算集齐境灵的话,那在这个魇境里,药骨和食客角色之间几乎是碾压式的难度对比。药骨几乎必死,而食客必然能集齐境灵。

    这不符合魇境的运行规律。

    而且还有一件事也让他有些在意。

    最开始的药骨是十六个,食客也是十六个,似乎是一一对应没错。

    但药骨显然是有损耗的。

    第一晚之后,药骨就少了三个。

    之后剩下的药骨被带去净制,虽然舟向月不知道净制的具体内容,但想到药骨的等级和神木根开花的数量品质直接相关这一点,他就不觉得他们能全部都活着回来。

    这么一来,又是损耗。

    何况还有那个尚且未知的“开光”,听起来就不会是什么好事。

    最后剩下来的药骨肯定没有十六个,但目前看来,食客们一直受到贵宾待遇,几乎没什么能够导致人数减少的损耗。

    那最后岂不是僧多粥少?

    难不成是要让食客彼此之间争抢药骨?

    ……那一开始又何必要有药骨和食客之间的对应呢?直接各自养蛊,厮杀到最后一对一不就好了。

    这里还有疑问,他没有想清楚。

    在舟向月沉思的时候,那些正在忙着割骨茸的苔民们则在震惊:这个药骨怎么一点都不挣扎也不叫的?!

    之前他们割骨茸的那些药骨,叫得都跟杀猪一样惨,没点心理承受能力的都受不了。

    但这个从头到尾这么安安静静,反倒让他们莫名有些胆寒,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正当他们心里嘀咕时,突然有人猛地撞开大门,看清他们之后一声惨叫:“住手!这个不能割!!”

    那个正在割骨茸的苔民吓得手一抖,利刃又在骨茸上斜着割开一道口子溅起一片血液。

    “你们不要命了!老板刚刚说了这个涅槃骨明天要在开光仪式上扮神的!他的骨茸得留着!”

    房间里的几个苔民愣住了:“……扮神?”

    割骨茸的那位手里的锯子“当啷”一声掉了。

    他抱头绝望道:“完了!我这个月的奖金肯定没了!!”

    有人反应快,“快快快止血!幸好还没割下来……快包扎起来!”

    几人七手八脚地止血,“过一晚应该就不流血了,这个伤口应该看不出来……呜呜呜老板不要扣我钱QAQ”

    抢救完割到一半的骨茸,苔民们互相指责了半天,最后找出工作失误的原因是不同部门之间没有做好衔接沟通——

    所有的骨茸都要割,唯一的例外就是要扮神的药骨,而扮神药骨会有专门的储藏室。

    这个涅槃骨还没有确定要扮神,所以还没放进储藏室。把它带去泡水的那一组去请示老板是否让它扮神时,另一组负责割骨茸的看到它,发现它的骨茸已经成熟,就着急忙慌地带去割茸了。

    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涅槃骨的骨茸虽然受了点伤,但还在。

    一阵忙乱,写检讨,扣绩效,下不为例。

    最后,舟向月莫名其妙地被带去割骨茸,没割成又莫名其妙地给送回去了,将他放进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一次的休息条件比之前好多了,他只是泡在水里,但不必担心呛水或淹死,可以靠在池边好好休息。

    这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这一天折腾得他精疲力竭,哪怕泉水冰凉,但他从内到外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弱疲惫,仿佛连灵魂都累了,想让他睡一觉。

    他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半夜他睡着睡着醒了过来,一睁眼就愣了愣——

    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下是茂密的杏树林,郁郁葱葱的枝叶之间,可以看到一嘟噜一嘟噜黄澄澄的杏子,空气中飘来一阵阵酸甜的杏子香。

    这不是翠微山的安宁谷么?

    再一看,他正骑在树上的枝杈间,偷眼看树下的黑衣小少年端端正正地坐着看书。

    啪嗒一声,一颗杏子从树上扔了下来,正正砸在小少年面前的石桌上。

    小少年对此视而不见,依然一动不动端正地坐在那里看书,好像一尊雕像。

    舟向月往下一看就乐了,这是梦到他小时候了。

    那时郁归尘九岁,也被送到翠微山来修行,那时他还不叫郁归尘,叫郁燃。

    郁燃九岁,舟向月十二岁。

    他记得那时候郁燃到了翠微山,因为身份特殊,只是修习不算入门,就成了他们不算师弟的小师弟。

    一开始舟向月惴惴不安,总是惦记着之前他嘚瑟的带着昱朝帝储殿下的金铃跑去偷看人家,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

    但试探了几次之后,他确认了自己绝对没有被发现——郁燃对待他和对待翠微山上其他的师兄师姐似乎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礼数齐全的尊敬和淡然。

    这下舟向月总算把心咽回了肚子里。

    既然做了坏事没有被发现,那不就可以放心地调戏小师弟了吗?

    在郁燃来之前,翠微山上的小师弟就是舟向月自己。现在他来了,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显摆师兄架子的对象,自然是心花怒放、摩拳擦掌。

    ……然而人家根本就不理他。

    郁师弟练剑需要找陪练时,舟向月站在付一笑旁边转来转去跃跃欲试,就差在脑门上贴一张“选我选我”了。

    然后郁师弟选了付一笑。

    郁师弟画符需要参考师兄师姐们的成品时,舟向月把自己几天来画的符全都摆了出来,跟山脚下看命的一样高深莫测地坐在中间。

    然后郁师弟视而未见,去看别人的符了。

    舟向月:“……”

    师兄范世沅忍不住嘲讽道:“你看他这副样子,活像是孔雀开屏。”

    “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个漂亮小师妹呢。”

    付一笑都替他觉得尴尬。

    他忍不住在给郁师弟陪练的时候委婉道:“师弟,你小船师兄很聪明,学东西快,人也好,有很多空闲时间。你也可以找他请教请教。”

    郁师弟倒是客客气气答应得好好的,然而还是不理舟向月,任凭他在周围上蹿下跳。

    付一笑尴尬癌都要犯了。

    不过无所谓,舟向月要是会尴尬就不是他了。

    付一笑对他的行为很不理解:“你干嘛就一定要去惹他呢?人家都不理你。”

    舟向月振振有词:“就是不理我所以才有意思啊。像笑哥你这样对谁都乐呵呵的,那理我就没什么意思了。他不理我,我一定要骚扰到他理了我了,那才有成就感。”

    付一笑被气得倒仰:“……你,你怎么这么……”

    其实究竟是为什么呢?舟向月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原来还是小狐狸的样子在他身边的时候,两人的身份天壤之别,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郁燃是金尊玉贵的皇位继承人,而他是被他捡回一条命的、只能依附于他的小宠物。

    如今他竟然有了一个能和郁燃并肩甚至高他半分的身份,便忍不住想多在他面前表现一下。

    当然,这个秘密他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眼下,郁燃依然在杏树下安安静静地端坐看书,只是面前的石桌上时不时就“啪嗒”一声落下一颗金黄色圆滚滚的杏子。

    很快就积成了一小堆。

    郁燃视若无睹。

    然后,一颗杏子正正地砸在了他脑门上。

    声音很响亮,“嘣儿”。

    郁燃:“……”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身对树上的舟向月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舟向月赶紧顺着树干溜下来,连连鞠躬作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失了准头,本来我百发百中的,就是在树上吃着杏子觉得甜,想送你一点嘛……送你一颗杏子,给你赔礼道歉,不要生气啦耳朵……哦不,郁师弟!”

    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颗色泽格外漂亮的杏子:“你尝尝,翠微山的杏子最好吃了!”

    那颗杏子金黄泛红,饱满圆润,看着就很诱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态度这么好,郁燃也没法发作,最后默默地伸手接过杏子,用袖子掩着小小咬了一口。

    ——然后脸色顿时有点扭曲。

    他强忍着没有把那口酸得人灵魂出窍的杏子吐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舟向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反应,又递给他一颗杏子,连声道:“哎呀抱歉抱歉!看走眼了,是不是挑了一颗酸杏子?师弟你再尝尝这颗!包甜!不甜你打我!”

    郁燃看到对面这人嘴角抽搐一般憋着的笑意,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与无赖纠缠,拂袖而去。

    舟向月赶紧去追:“怎么又生气了?师弟师弟,有话好说嘛!你要是生我气,打我一顿出出气也好,本师兄给你陪练指导一下……”

    郁燃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听着身后的少年似乎连蹦带跳地追了一段路,然后就没声音了。

    按他的性格,或许是注意力又被什么蝴蝶甲虫大蜥蜴给吸引走了,就自顾自跑去玩了。

    郁燃紧抿着唇,脸色更阴沉了。

    前面就是一个二层小凉亭,凉亭边有溪流。

    郁燃到溪水里洗了手,上了凉亭的第二层。

    这里位置高,视野比较开阔。如果某个无赖想要接近这里,他远远就会看见。

    二层的层高比较矮,没有桌子,只有周围一圈带栏杆的木头长椅。

    郁燃就靠在栏杆边,继续看书。

    然而不知怎么的,莫名就有点看不进去。

    总是忍不住去想某个人此刻是不是又在动什么鬼点子,想要来捉弄他。

    正在他走神的时候,凉亭的顶部忽然传来了细碎的窸窣声响。

    ……上面有蛇吗?郁燃第一反应想道。

    下一刻,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郁燃猛地转过头,只见少年竟倒挂金钩地从凉亭顶上倒悬下来,手里捧出一大束色彩缤纷的野花。

    野花的颜色杂乱无章,但一朵朵都很新鲜带着露珠,馥郁花香混合着山野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舟向月脸上笑容灿烂:“师弟!送给你,给你赔礼道歉的!不要生气啦!”

    郁燃一愣,然后脸色骤然黑到了底。

    他转身就走。

    舟向月看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身影,倒是纳闷了——奇怪,之前这家伙不是很吃这一套的吗?

    小狐狸送他一束乱七八糟的野花,他嘴上没说,高兴得什么似的。

    怎么,现在长大了,不喜欢花啦?

    郁燃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身后“哎哟”一声惊叫,接着是“扑通”一声。

    ……他掉下去了!

    他大惊失色地转身扑到栏杆边,看到舟向月人事不省地倒在底下的地面上,看不出伤势如何。

    郁燃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狂奔下凉亭到一楼,一口气冲到舟向月身边。

    只见倒在地上的少年胸膛起伏不定,呼吸微弱,喉咙里滚动着低低的呻.吟声。

    郁燃心跳剧烈,不自觉攥住的手上骨节泛白,又不敢乱动伤到他,压低声问道:“你怎么样?我去找人……”

    舟向月无力地抬手抓住他的手,气息奄奄:“耳朵……我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郁燃感觉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指尖冰凉,顿时牙关一紧,干涩道:“不会的!”

    舟向月有气无力地道:“送给你的花……也摔了……不好意思啊,我是真的想跟你道歉的……”

    郁燃感觉胸中酸涩难当,“……你不要说这个了,要赶紧去看医生。”

    “我死前就一个愿望……”舟向月眼中盈出了泪光,“你能不能收下我的花,能不能原谅我?再也不生我的气了?”

    郁燃被那双泪盈盈的眼眸一望,胸中猛然泛起一阵尖锐的慌乱刺痛,“你不会死的!你等等我,我马上去找大师姐来!”

    “哎等等……”舟向月还没来得及阻止他,郁燃已经飞快地跑了出去。

    从没有人见过他这么失态地飞跑。

    郁燃太过慌乱,跑出去一段路后才猛然想起今天大师姐不在医馆坐诊,应该在白晏安那边。两边方向是相反的。

    他心头焦急,赶紧又往回跑。

    快要跑到凉亭的位置时,他忽然看到一个人影,顿时心中一松——有人!

    但定睛一看,那居然是舟向月。

    他怎么站起来了?

    郁燃心头顿生疑窦,下意识没有发出声音,从凉亭后面看去。

    只见舟向月手上拎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树枝,一边打量着自己身上,一边自言自语:“……真找来了大师姐,岂不是一眼就露馅了?真是个呆子,怎么就那么死心眼……”

    “哎,什么伤都没有太假了,要不打断这条腿?”

    “……不行不行,这也太痛了,而且好长时间没法走路……打断左手会不会好一点……”

    “啊不行,刚才才用左手抓过他的手!该死,应该多想一步的。”

    “……要不再跳一次,弄点擦伤了事吧,伤筋断骨一百天就太不划算了……”

    “你要做什么事情,何必以自己的身体为筹码?!”

    郁燃带着怒意的声音猛然在他身后响起,吓得舟向月差点跳起来。

    他一转头就看到郁燃阴沉至极的脸色,顿时下意识扔掉手中的树枝,心想——完了。

    郁燃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紧握的拳微微颤抖:“这一次骗我摔伤,你不惜真的把自己弄伤。”

    “下一次你再做更过分的事情,想骗我你死了,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一次给我看?!”

    舟向月小声道:“那倒不至于,我又不傻……”

    郁燃:“……”

    他咬牙切齿,额上鼓起了青筋:“舟向月,我和你有什么怨什么仇,你甚至想用愧疚来换取原谅?”

    “欺骗永远换不来真实,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这个道理?”

    舟向月第一次见郁燃发这么大火,被训了个狗血淋头,连嘴边哽着的一句“你怎么跟你师兄说话的”抢白都说不出来了。

    他莫名觉得如果现在自己还是那只小狐狸就好了,郁燃再生气,他只要歪着身子慢慢慢慢地倒下去,用泪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郁燃,他就没法继续生气了,最后也忍不住过来摸摸他蓬松的狐狸毛,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他心虚地避开郁燃仿佛喷火的目光,余光看到了旁边自己刚刚整理好的那束花。

    再垂死挣扎一下……

    舟向月拿起那束花,小心翼翼凑过去:“我错了还不行嘛……师弟,你不要生气了……下不为例,好不好?我再也不敢啦。”

    郁燃心头的怒火翻涌又翻涌,到底是做不出把人家送到面前的礼物打翻这么无礼的举动。

    但他心里一清二楚,舟向月这个样子,分明还是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还想哄哄他就过去。

    他从小受的教养在那里,说不出更重的话了。

    于是,郁燃表达了他最高规格的愤怒——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舟向月这回也隐约知道自己真是气到人家了,虽然他其实没太明白郁燃生气的点到底是哪里。

    不过他向来能敏锐地感知到别人的情绪,知道现在不是求和的时候。

    于是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悻悻地走了。

    一边走,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剑。

    那把短剑和他自己那把毫无雕饰的短剑不同,剑柄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镶嵌有三色宝石,剑身上散发着莹润的光泽,一看就知道十分名贵。

    这还是他从凉亭顶上倒挂金钩时,从郁燃身上顺来的——没办法,他背对自己坐着,那把剑就明晃晃地那么挂在腰间,怪不了他手痒。

    本来他只是想捉弄一下郁耳朵,想着花送出去人家应该就不生气了,等郁耳朵发现剑不见的时候再来找他,他就顺便稍微欺负一下他……

    没想到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想还回去也没办法了。

    舟向月叹口气,今天可真是诸事不利啊!

    他垂头丧气地走了一段路,忽然被人叫住:“站住!舟向月,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

    舟向月偷偷翻了个白眼。

    是师兄范世沅。

    他不大喜欢这个师兄。

    尤其是之前,他偷偷给范世沅贴了迷魂符让他去偷试题却被发现之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僵。

    范世沅从旁边的树林里走出来,眯着眼打量他手中的剑:“这不是郁师弟的剑吗?你还真胆大啊。知道你平时手脚不干净,喜欢偷鸡摸狗。但这是皇家用剑,你也敢偷?”

    舟向月冷哼一声:“谁偷了?是他借我玩两天。”

    范世沅冷笑道:“谁信?你整天鬼话连篇,十句里也没有一句是真的。郁师弟那么讨厌你,怎么可能把这么珍贵的剑借给你玩?把你卖了都买不起人家这把剑。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整天腆着脸凑上去,人家不过是教养好不跟你翻脸,实际上在他眼里,你不过就是阴沟里一只脏兮兮的老鼠罢了。”

    舟向月嗤笑:“嚯,我说是谁吃醋了。你不就是想巴结人家,又拉不下脸吗?就喜欢看你气得牙痒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往人家跟前凑的样子。我不要脸我骄傲,总比你装模作样只敢在心里想想强,虚伪得要死。不知道吧,郁燃可不止送了我这一个东西,还有别的呢……”

    范世沅勃然大怒:“你,你好不要脸……”

    随即又想到他刚刚才说他不要脸他骄傲,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好啊,跟我去见师叔,看看你这把剑到底是怎么来的!”

    舟向月一听要去见任不悔就有些牙酸,“你多大啦?动不动就找师叔打小报告,丢不丢人?”

    “我看你是怕了!”范世沅冷笑一声,拔出剑来。

    舟向月自然是不愿意去见任不悔的。他不过是跟范世沅嘴硬几句,心里清楚地知道他这把剑确实就是偷来的。

    要是真的闹到任不悔那里,他找郁燃一对质,岂不是一切都露馅了!

    可是范世沅已经掏出了剑,眼看今天是不会放过他了。

    舟向月虽然经常被白晏安夸有天赋、学得快,但他到底跟范世沅差了那么些年岁,身量体格都差了不少,还不是他的对手。

    最后,舟向月千不愿万不愿,还是被范世沅扭送到了任不悔面前。

    任不悔在凌云塔里,一见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跪下。”

    舟向月忍不住有些委屈:“哪有这样的,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都还没定罪呢!我要告诉老师……”

    任不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的邪门花样那么多,从来只有你侥幸逃过不被人发现,还没有哪次是错怪了你的。跪下!”

    舟向月一撇嘴,心里不得不承认任不悔说的是事实……哎,只能努力以后不要被人发现。

    再想想郁燃正在气头上,叠加这个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告他状。

    看来今天又免不了一顿戒尺了。

    嘶,想想就好痛。

    没过一会儿,郁燃被找来了。

    一看到他的阴沉脸色,舟向月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火辣辣地疼了。

    任不悔给他看那把剑:“这是你的剑吧?”

    郁燃眉头微皱了一下,似乎有一分犹疑,“是我的剑。”

    范世沅在一旁挑衅地看了舟向月一眼。

    舟向月自顾自跪在原地不看他,不给他精神上胜利的愉悦感。

    “舟向月偷了你的剑。按照规矩,偷盗是罚四十下戒尺,外加罚跪。不过你这把剑极为名贵,他也是反复多次犯了,必然要加罚……”

    “是我给他的。”郁燃忽然说。

    舟向月在一旁偷眼看他们,闻言差点没掩饰住自己脸上的震惊,赶紧低下头。

    任不悔也是一愣,“你给他的?”

    郁燃面不改色,飞快地扫了一眼在场几人的表情,点点头:“对。”

    任不悔始料未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范世沅震惊道:“怎么可能!你为什么要送他?”

    郁燃看了他一眼,“他送了我许多杏子,投桃报李,我就把剑送给他作为回礼。师叔难道是错怪他偷了东西?这是个误会。而且他今天摔到了腿,不宜久跪……”

    范世沅听他说得十分自然,也没话说了。

    他心中震撼,人家拿安宁谷里到处都是的杏子送你,你就送他这么名贵的剑?还真是人傻钱多啊!

    任不悔让舟向月站起来的时候,他站得歪歪扭扭,连声道:“腿好痛呜呜呜……”

    任不悔板着脸道:“这次是错怪了你。但你若是之前没有这些小偷小摸的前科,这次为何会错怪你?撒过一千次谎,第一千零一次哪怕你说了真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你。”

    “信誉都是一分一分积累的,人人心里有一杆秤,何况是在凌云塔。不要等到没人相信你的时候再来后悔。”

    舟向月胡乱应了几句,拿着剑和郁燃一起出去了,险些没掩饰住雀跃的步伐。

    两人一路沉默,郁燃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舟向月就像个尾巴一样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等到离开凌云塔有一段距离了,四周无人,舟向月这才三两步加快赶到郁燃身边,歪过头看他:“不生气啦?”

    郁燃突兀地往另一边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啦,”舟向月牛皮糖一样锲而不舍地黏过去,“我知道你好心帮我,我不该骗你的。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我后悔死了!”

    他双手捧起那把剑,递到郁燃面前,“这把剑我不敢要,还给你吧。你要还是生气,就打我呗——今天我本来要挨戒尺的,你帮我省了戒尺,那让你打回来,好不好?不要生气啦——”

    郁燃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道:“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舟向月一愣:“哎?可是那不是你为了帮我圆谎才……”

    “无论是为了什么,话说出口就是说出口了,”郁燃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得对我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

    舟向月一怔。

    也是,人家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出来,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和他这种上下嘴唇一吧嗒就能信口开河的人不一样。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陌生的低语声从附近传来。

    一种莫名的危险直觉袭上心头。

    郁燃还要开口说话,忽然被舟向月一把捂住嘴,扑过来带着他滚到了一边的树丛后。

    郁燃被按在树干上,微微惊愕地抬起头,看见面前的少年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侧过头。

    隐约的月光落在他的眼眸中,亮得像是猫的眼睛。

    “……仓库那里的弟子还不是很好对付,杀他们也费了点劲。”

    有人从他们旁边经过,一股血腥味传来。

    “毕竟是翠微山嘛。”

    “也是。不过也就是一个吃饱了闲得慌的皇族,还是个瞎子,找了一堆孩子在这里,美其名曰开门立派,居然妄想跟万魔窟对峙,真是笑话。”

    “毕竟又没有继承皇位的指望嘛,那可不就想找点别的过过瘾。说不定人家不过是借着收徒的名头,正大光明地搞那些王公贵族娈.童的把戏呢……这些所谓正道道貌岸然的样子我是看吐了,还是我们万魔窟里好,反正没什么可丢脸的,大家至少不像那些人一样虚伪。”

    黑暗中有幽暗的荧荧绿光亮起,在空气中缓缓旋转出一个布满藤蔓一般繁复咒文的法阵。

    郁燃忽然发现不对劲——那个法阵,似乎把他们两个的位置也包了进去。

    舟向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面色骤变,刚要把郁燃推出去,就感觉身边猛然翻卷起寒冷至极的狂风。

    舟向月反应极快,一把将郁燃死死抱在怀里:“抱紧我!”

    郁燃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心脏狂跳,下意识地照做。

    他比舟向月小两岁多,但已经差不多和他一样高。两人紧紧抓住对方,仿佛暴风雨中彼此唯一的依靠。

    天旋地转,仿佛被一股狂风裹挟着瞬间穿越了风暴眼,眨眼间就被冰冷至极的雨水浇了个透。

    等他们再睁眼时,周围已经不再是翠微山的树林,而是一片人声混乱的闹市,哭声震天。

    是断生魔手下的人正在街上抓人,抓漂亮的年轻孩子。

    不想放手的父母跪在街上哀求哭嚎,孩子撕心裂肺地大哭着,却还是被那些面目狰狞的人抓走。

    有父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要反抗,直接被生满了漆黑鳞甲的利爪当胸捅入,鲜血四溅,一片惊叫。

    郁燃虽然从小见惯各种大场面,但都是井然有序、能讲道理的场面,从没见过这样野蛮残忍、血肉狼藉的景象,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抱着他的人似乎感觉到了,把他抱得更紧,还安慰一样轻拍他的背,一把将他的头按到肩膀上:“别抬头!你这么好看,他们肯定想抓你。”

    郁燃:“?”

    等一下,他觉得舟向月更可能被抓走……

    两人双双乌鸦嘴,一起被抓住了。

    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被关到笼子里,拖着车进了万魔窟。

    都到笼子里了,舟向月还在唉声叹气地贫嘴:“耳朵你看,今天你生这一场气,造成了多大的后果啊。所以说,人真的不能生气,生气会有很可怕的后果……答应我,你不能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郁燃:“……”

    他真的搞不明白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明明都被抓进万魔窟危在旦夕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个?

    车停下来,笼子里的孩子们被粗暴地驱赶出来,像牲畜一样用鞭子赶进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

    驱赶他们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看脸年纪并不大,但身材吓人,光着膀子虬结的肌肉上覆盖着野猪一样浓密的鬃毛,鬃毛间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看着十分瘆人。

    他似乎没什么耐心,这些半大孩子但凡有一点慢了掉了队的,就被他狠狠一鞭子打过去,挨打的孩子便是一声凄厉惨叫。

    舟向月和郁燃都跟得很紧,但那鞭子很长,鞭风袭来难免有鞭尾扫到他们。

    第一下扫到舟向月的时候,郁燃下意识把他推到一边,鞭尾就抽在了他背上。

    似乎抽破了衣服,有一道火辣辣的痛。

    舟向月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郁燃没说话,心说你不是特别怕痛么。

    舟向月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在这里耍这种小花招,只会被打得更厉害。”

    果然,那个长着野猪鬃毛的壮汉二话不说,又一鞭子抽过来,正正地抽在了他们背上。

    两人都咬牙忍了,郁燃只听见舟向月低低的吸气声。

    这一下比刚才那下厉害多了,一鞭下来整个背上都是火辣辣的灼烧剧痛,郁燃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背了。

    好在他们再往前几步,就跟着人群进了地牢里。虽然阴暗逼仄,但至少没有鞭子了。

    一路上担惊受怕的孩子们刚才被勒令不准哭,但到了这里都忍不住一个个抹起眼泪来。

    可惜还未等他们松一口气,又有人来了。

    那是个高大的女人,长着一条长长的带花纹的蟒蛇尾,高高立在地牢门口点人:“你,你,你……还有你,出来。”

    被点到的孩子一个个惊恐万分,像是一团乱糟糟的小鸡崽一样挤在一起,不敢出去,但也不敢不出去。

    哪怕是年龄小一些的孩子也都本能地知道,这些面容可怕的人把他们抓到这里来必然没有好事,此时深夜将他们叫出去,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郁燃也被点到了。

    他心中一沉,正要往外走,却突然被舟向月推了一把,直接给推到里面了。

    舟向月一转身,自己往外挤。

    郁燃慌忙去抓他的肩膀:“你做什么?!”

    舟向月顺势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

    他们身边充斥着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哭声,空气中满是刺鼻的血腥味、潮湿的霉味和汗味。

    一片混乱、恐惧与绝望。

    但舟向月这句话却不知为何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就好像他早已胸有成竹,确信自己一定会平安回来。

    郁归尘一怔。

    有一种隐约的疑惑从心头泛起,转瞬即逝。

    趁他这一怔,舟向月用力把他推进了人群里,自己出去了。

    长着蟒蛇尾的高大女人带走了六七个孩子,地牢里宽裕了一些。

    他们离开后,直到深夜,再也没有人来这里。

    没有饭,没有水,也没有被带走的孩子。

    大部分孩子哭着哭着哭累了,慢慢地三三两两蜷缩在一起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郁燃独自坐在地牢边缘的栏杆边上,一直望着外面。

    每次外面传来隐约的声响,他都忍不住提起心来,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夜深了,地牢里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偶尔有一两声低低的呓语和抽泣。

    郁燃靠在栏杆边闭目养神,忽然在这种惯然的静谧中听到窸窸窣窣的轻响。

    他一睁眼,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

    它很谨慎地在黑暗中行走,只能勉强看出似乎是一只小狐狸。

    小狐狸嘴里还叼着一袋什么东西,在地牢入口后面的阴影里东张西望。

    郁燃心跳加快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栏杆里伸出手去,向那只小狐狸挥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是你吗?阿倾?”

    小狐狸没听清他的话,也或许是听到了没反应过来,依然在疑惑地东张西望。

    它离这一块地牢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外面有人,郁燃也不敢提高声音。

    眼看小狐狸一副懵懂找不着北的样子,他又轻声唤道:“阿倾?”

    “……舟向月?”

    第167章 骨血(1更)

    那只小狐狸好像终于注意到郁燃这边的地牢,耳朵动一动,谨慎地四处张望几下,就贴着阴影的边缘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它走过交错阴影中稍微亮一点的地方,郁燃才发现自己认错了,这不是他的那只小狐狸。

    比他那只胖一点,脑袋大一点,毛色没那么鲜艳,眼睛更圆,瞳色更深。

    嗯,没有阿倾好看。

    他隐约看见小狐狸在黑暗中停住了,然后松开嘴,嘴里那包东西就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包什么?像是药粉,还是什么……

    还没等他看清楚,空气中传来一股隐约的异香。

    郁燃闻着这股异香,紧绷了一夜的头脑开始变得昏昏欲睡。

    他使劲眨了眨眼,看看周围,突然发现地牢里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孩子似乎都睡熟了——就连之前一直在低低抽泣的、说梦话的,也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这不大对劲……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件事,就失去了意识。

    “耳朵?耳朵醒醒!”

    郁燃被舟向月叫醒时,已经不在地牢里了。

    不远处传来猪哼哼的声音,一股恶臭充满了鼻腔,身下是刺刺的稻草堆。

    他皱着眉醒来,看到舟向月正在捏他的脸:“耳朵醒……醒了?”

    郁燃愣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是应该先对这过于恶劣的环境表示嫌恶,还是应该先对他捏自己的脸表示愤怒。

    就这毫厘之差,舟向月松手了,话头也被他抢走:“你醒了就好办了!毕竟背着你逃跑太费劲了。好不容易带你从万魔窟里逃出来,剩下的路就好走了。”

    他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幸好在里面你的身份没被人发现,不然就麻烦大了。”

    郁燃下意识皱着眉先去看自己靠坐的地方,发现他坐在干燥的稻草堆上,背后是一堵矮墙,并没有他心里想的那么脏,那种难闻的恶臭是从不远处猪圈那边传来的。

    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掸掸袖子沾着的几根稻草,但还是忍不住翻看衣服,总觉得身上可能沾了什么其他的污物,不太自在。

    舟向月:“……小祖宗,干净是不是比命要紧啊?”

    郁燃抿了抿唇,不去接他的话:“你怎么带我逃出来的?”

    “哎那就说来话长了。这一片还是万魔窟的势力范围,不安全。等我们回了翠微山再说。”

    郁燃又说:“其他人呢?”

    舟向月纳闷,“什么其他人?”

    郁燃:“其他跟我们一起被抓进去的孩子。”

    舟向月一摊手:“那我哪儿顾得上啊。能把你救出来就不错了。”

    看见郁燃紧绷起来的嘴角,他扶额道:“祖宗,我知道你好心,想救他们。问题是你总该知道我们根本救不了他们吧?不如直接去送菜好了。等你哪天比断生魔还厉害了,你就去他家门口一站,把他叫出来跟你决一死战,杀了他,就可以救所有人了。”

    郁燃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那毕竟是他曾经眼睁睁看到过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知道他们留在那个地方,而且有人逃走了,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郁结。

    不过,自己在地牢里怎么就睡着了呢?

    他心想,晕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来着,他好像看到了一只小狐狸……

    脑袋里好像飘着一团雾,晕过去之前的记忆只有破碎的片段,朦朦胧胧。

    他想,现在旁边没有人,要不要问问舟向月呢?

    ……怎么问,问他是不是能变成狐狸?

    他记得之前的一个下午,他正练字,忽然感觉如芒刺在背,仿佛有人热切的目光正盯着他看。

    这种被盯着看的情况实在太寻常,若是平常,他心无旁骛,绝不会因为被人注视而影响手上的事。

    但那一次,他不知为何回过头去——然后就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心跳顿时加快了。

    那是个漂亮的少年。

    最重要的是,他脖子上挂着一只极为熟悉的虎头铃。

    那一瞬间太快,郁燃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不久之后他被送上了翠微山,结果就看到了一张一样的脸。

    然而当时那惊鸿一瞥实在太短暂,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舟向月。

    更何况,如果真的问出口了,以舟向月一贯的脾性,就算他真的是,也一定是打死不认账的。

    退一万步说,哪怕他承认了,那必然就有接下来的一连串问题——昆仑髓是他偷的吧,那是不是得要回来?

    他不给的话,要回来是不是就撕破脸了?

    他为什么能变成狐狸?

    他当初为什么要偷昆仑髓?

    他为什么要变成狐狸跑到他身边?

    有太多的顾虑横亘在郁燃心头,制止他提起那件事。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么一长串疑问里,他潜意识里最害怕的似乎不是舟向月否认,甚至不是要不回昆仑髓。

    ……而是最后被告知,当年小狐狸陪伴他的那些日子,全然只是一个毫无温情的骗局。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郁燃问不出那句话,似乎隐隐感觉到如果问出口,他们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不仅做不成朋友,而且……可能会就此永远失去什么他不愿失去的东西。

    “耳朵,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舟向月的脸突然放大凑到他面前,郁燃下意识往后一躲,后脑勺“咣”地撞上了低矮的围墙。

    郁燃只是忍不住一皱眉,反倒是舟向月龇牙咧嘴地一把伸出手去:“你至于这么怕我嘛?又不是小姑娘……咣的一声好响啊!痛不痛?”

    舟向月手伸到郁燃脑袋后头,给他揉脑袋:“给你揉一揉,没撞傻吧?那边的猪作证,是你自己撞的,傻了可不关我事啊。”

    郁燃感觉到后脑上一只手轻柔地揉着,刚才嗡嗡的痛感很快就散去了。

    他不知为何竟僵硬地动都不敢动,感觉血液不受遏制地涌上了耳朵尖。

    他咽了口口水,低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舟向月哭笑不得地叹口气,“我说,之前我背着你走了好长一段路,累死了。公平起见,你也要背我一段路才行……不过算了算了,你这样子我哪儿敢啊……”

    郁燃避开他的眼睛,低声道:“没事,我背你。”

    “啊?”舟向月瞪大眼睛。居然答应了?

    人家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小殿下,而且年纪还比他小。他那么说,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过过嘴瘾罢了,从没想过真让郁燃背他。

    郁燃一口答应,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我还比你高呢,你背我万一被压得长不高了就麻烦了……”

    郁燃却不接他的话,转过身背对着他:“上来。”

    舟向月没见过这么较真的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个……你撞了脑袋,我还怕你把我摔了呢。”

    郁燃不看他,对着墙壁平静地开口:“今天你不让我背你,以后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舟向月:“……”

    这什么祖宗啊,年纪不大,嘴比鸡儿硬。

    算了,背就背,谁怕谁!

    吃亏的又不是他不是。

    舟向月趴到郁燃背上,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郁燃站起来,还真背着他走了两步——居然还挺稳的。

    舟向月心里惊叹,郁燃明明还没他高,看着也没多壮,没想到力气不小。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嘛……这边这边。”

    他指着路,郁燃就听话地往那边走,两人配合竟然还算默契。

    天还未亮,黛青色的天幕下银月低垂,只能看见零星几颗闪烁的星子。

    街上家家户户都还未亮灯,四下安静,只有偶尔鸟儿飞走扑棱翅膀的声音。

    月华如水漫过地面,温柔地落在两个孩子的肩头。

    舟向月被郁燃稳稳地背在背上,一点不颠,而是晃啊晃的,竟然有一点犯困。

    他一低头,就能闻到郁燃身上隐约透出一股清冷的淡香。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香,但觉得很好闻,便忍不住埋头在他颈侧又闻了两下。

    郁燃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你干什么。”

    舟向月嘻嘻笑:“扮演登徒子,欺负漂亮小姑娘。”

    郁燃:“……”

    郁燃:“那你一个登徒子被小姑娘背着,算是没救了。”

    舟向月大奇。

    可以啊,耳朵居然也能这么伶牙俐齿了?

    果然是兔子急了也能咬人么。

    他往郁燃耳朵里吹了一口气:呼!

    往狐狸耳朵里吹气,会把它们吓得跳起来。不知道郁燃会不会也跳起来——

    郁燃倒是没跳起来,但是猛地一抖:“……你干什么?!”

    舟向月差点摔下去,下意识抱紧了郁燃的脖子,理直气壮道:“……耳朵你耳朵这么红,我好心给你吹吹凉风,你还要摔我。”

    郁燃:“…………”

    他不说话了,闷声往前走。

    舟向月就靠在他背后,眯起眼吹着黎明前细细的凉风。

    远方的山峦上低低缀着洁白的月亮,小小的、圆圆的,像一颗饱满的汤圆。

    透明蜜糖似的流心从尖尖山顶戳破的小口子慢慢地淌下来,浅淡金色温柔地漫过地平线,天边一点点亮起来。

    “舟倾,舟倾!”

    朦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舟向月有些疑惑地顿了顿,这是在叫他……

    “舟倾!”

    他被拍醒了。

    眼前是一张光滑得不像人脸的脸,从睡梦里醒来乍一看还挺吓人的,不过舟向月随即认出来这是钱多。

    “钱多?”

    他狐疑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这里不是他之前睡着时的那个房间,而是换了一个。

    最明显的是明亮了许多,甚至有阳光直接从窗户照进来,将里面的泉池映得亮堂堂的,仿佛一面镜子。

    此时,因为泡在水里的他动了,平静水面上漾起一层层波纹。

    似乎是在他熟睡的时候,有人把他带到了地面以上,估计是在神木上。

    钱多蹲在池边,忙着把他从水池里往上拉,压低的声音很是焦急:“还好你的骨茸还没有割……我是偷偷过来的,外面的门可以打开,出去就是神木上的城市,你快跑!”

    舟向月问道:“外面的看守呢?”

    钱多道:“我观察了一晚上,他们过十几分钟才会巡逻一次,现在正好是空档。”

    舟向月被他拉上池边,坐在那里:“那我跑去哪里呢?”

    钱多一愣:“……只要不在这里,不要被他们找到,在哪里都好吧……”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有些不确定的心虚。

    舟向月看着他的眼睛:“钱多,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

    钱多迟疑了片刻,躲开他的目光:“……我是为你好。”

    舟向月勉强从那个光滑得仿佛面具模子的脸上判断他的神情:“你不想告诉我,但又想让我相信你,从这里逃出去?”

    钱多呼吸急促了起来:“……对不起,我……”

    “钱多,”舟向月打断他的话,“虽然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我其实和你没什么仇怨。你想救我出去,或许也是好心,你也冒了很大风险,我承你的情。”

    钱多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但这里是魇境,而且这里不只我们两个人。”

    舟向月自顾自继续说,语气渐渐变得冷硬,“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有不少同学都被卷进这个魇境。我还可以告诉你,付一笑、祝雪拥,很多老师,还有你们秦家的很多人,包括秦鹤眠,都在这个魇境里。”

    钱多的眼睛蓦然睁大了。

    “这里是魇境,我们就必须得破境出去。现在已经死了很多人,而且可能因为你的隐瞒,会死更多人。”

    钱多嘴唇哆嗦:“我……我不是……”

    “我给你开个头,”舟向月冷酷地打断他,“秦家养药骨,这件事估计是这个魇境的直接成因,对吧。而且你知情……不,不仅是知情,你还是受益者。”

    钱多遽然一震,胸膛剧烈起伏。

    舟向月盯着他:“你是不是吃过药骨?怎么吃的?喝骨茸酒?喝药骨的血?”

    他语气里多了一丝嫌恶,“还是说,你直接吃人肉?”

    钱多膝盖一软坐倒在了地上,声音发颤:“不是,他们说我是天生的病,必须吃药,给我吃那些药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是冲剂和药丸……我真的不想吃,那些药里虽然放了很多别的草药,总能尝出很恶心的血腥味,但我不能不吃,不吃就会被强灌……”

    舟向月问道:“你多久吃一次药?吃完后有什么感觉吗?”

    钱多快要哭出来了:“每三个月都要吃一次……我不知道……真的没什么感觉……”

    “我只是见到骨茸之后才认了出来,我确实吃过骨茸,是泡水喝……但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舟倾,对不起,对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我我,我之前家里人给我带了一个草药包,让我带在身上……后来我去找你,结果突然就进魇境了,可我真的不知道……”

    钱多眼看着就快要崩溃了,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舟向月冷冷地打量着他,忽然想起秦家那个“邪神诅咒”的传闻。

    因为邪神的诅咒,所有的秦家家主在二十岁以前都容易夭折,所以往往假托各种名义不姓秦、不算秦家人,希望他们平安长大。

    他们在二十岁以前也大多资质平平,但到了二十岁时,就会正式继任家主之位,此后很快就会实力大增,迅速跻身玄学界大拿之流,秦家也是因为一代代出色的家主始终在玄学界屹立不倒。

    钱多已经十九岁,明年二十岁时会继任秦家家主。

    但他现在在秦家里却好像依然毫无权力,而且对秦家内部事务没有多少了解。

    一道隐约微光掠过舟向月心头,他似乎感觉到许多魇境内外的线索指向一处,他距离那个真相只有一层纸的距离,还差一点点——

    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

    钱多猛地回过神来,抓住舟向月的肩膀,哀求道:“舟倾,求求你快走吧,我没法救那么多人,我只知道你最危险……秦家不会让你活着……”

    舟向月道:“等这个魇境结束,秦家做的好事一定会败露,你们都会身败名裂。”

    钱多浑身一震,眼泪从眼窝凹陷处诡异地流淌下来,“我知道……”

    舟向月看了一眼外面:“你不赶紧走吗?看守马上要过来了,被抓住你就完了。”

    钱多闭了闭眼,神色绝望,嘴唇哆嗦着:“舟倾,你……你是不是就是药骨……”

    很明显,他说的不是魇境里的药骨。

    是现实里,秦家的药骨。

    舟向月耸耸肩:“其实我也不知道,没印象了。”

    钱多哽咽着艰难道:“你走吧,我在这里假扮一下你,应该能拖延一点时间……我们想办法去破境,你先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舟向月看着他,忽然微笑了一下,平静道:“我走不了了。”

    “……啊?为什么?”钱多挂着泪愣住了。

    舟向月把垂在水池里的衣袍往边上一撩。

    只见底下露出来的竟然不是双腿,而是修长莹白的根须。

    第168章 骨血(2更)

    楚千酩、祝凉以及其他药骨一起被装箱运输,第一次离开阴暗潮湿的地洞,到了神木地面以上的部分。

    灿烂的阳光像大片大片碎金瀑布一样奔泻而下,四面八方金色的雾气折射出迷离梦幻的光线。

    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强烈的光,所有人都适应了很久才能睁开眼睛看东西。

    刚抵达时一片忙乱,药骨们反正就是听指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

    楚千酩和祝凉今天一看到对方,就发现他们脸上的五官变得颇为精致,仿佛从原先捏橡皮泥的粗糙工艺进化成了制瓷大师的作品。

    但就,怎么说呢,不太像人,更不像他们自己的外貌。

    他们四处找了找没看见钱多,有些疑惑:“咦,钱多去哪里了?是被带到别的地方了吗?”

    祝凉观察着四周:“刚才路上我透过缝隙看到了一点外面,这里好像是个悬空的寺庙。”

    “寺庙?”楚千酩挠了挠头,“不过也是,今天是来开光的,那自然是到寺庙了。”

    一时无事,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啊,昨晚睡得真好。可能是因为前天晚上根本没法睡吧,昨天又在那个蛀虫森林里跑了一天,累死了。不过我还做梦了,竟然梦到了我小叔。”

    祝凉神色一动:“你梦到了付院长?”

    楚千酩点点头:“是啊,还有好几段呢。有一段梦到他带我进魇境,是个闹鬼的公寓,本来一路端着架子给我讲遇到鬼要怎么怎么样,结果突然飞出来一只蟑螂,他就吓得跳脚,最后还是我把蟑螂给踩死的,哈哈哈哈哈。”

    祝凉问道:“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

    楚千酩正傻乐呢:“是啊!他还不让我告诉别人,结果我一进学校就发现其实别的老师都知道他怕脚和须须特别多的虫子,还有脚特别少的虫子——比如说蛇,哈哈哈。”

    祝凉点点头:“我也做梦了,梦见我晚上不想睡觉,我妈就带我去解剖尸体。”

    楚千酩笑容突然凝固:“……”

    祝凉:“这是真实的回忆。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醒来后还记得梦的内容了,这次却记得清清楚楚。”

    楚千酩:“啊,我好像也是……”

    祝凉道:“我的境灵碎片里有我妈的名字,你的有你小叔,我们就梦到了他们。我觉得这梦不简单,可能是魇境让我们做的梦。”

    楚千酩:“……啊!”

    祝凉:“不过梦里那些记忆倒是没有被篡改,也没发生什么危险。”

    楚千酩:“……所以就是为了让我们重温一下快乐回忆吗?临死之前吃顿好的?”

    祝凉:“……”

    就在这时,忽然有嘶哑的惨叫声由远及近。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看见一个药骨远远从走廊上被两个苔民拖过来,竟在地面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拖到这边之后,两个苔民把他粗暴地扔在了地上。

    那个药骨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着蜷缩起来,喉咙里滚出有气无力的惨哼。

    众人这才看清,这药骨的腿竟从脚踝上生生截断了,断面能看见白生生的骨茬,还在不断往外涌着血。

    楚千酩看到那个药骨的脸,脸色大变:“……钱多?!”

    “啪”的一声,一条粗大的锁链带着风声甩到了钱多身上,痛得他又是一声嘶哑惨叫,却只能蜷缩起身体活活承受。

    唐老板风风火火地拎着锁链走过来:“本来我还说你们这批药骨太乖了,居然一直没有能让我杀鸡儆猴的。这下好,终于有一个能开开刀。”

    她扫视一眼周围的药骨,满意地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敢逃跑,就把腿锯了。反正你们也不需要腿了。放心,不会让你们死的,会给你们用最好的药,你们自己就是药,保证很快就能好。”

    在她说话时,有几个苔民拿着什么东西围了过去,几人按住钱多,另外两人双手沾满墨绿色的药粉,把药粉扑在他双腿的创面上,用力按了上去。

    “啊啊啊啊啊——!!”

    钱多的惨叫瞬间破音,身躯像扔进蒸锅里的活鱼一样猛地跳动起来,却被按住动弹不得。

    在众人惊恐万分的目光中,那双齐齐截断的腿竟从骨茬处缓缓生长起来,仿佛在飞快恢复。

    但末端新生出来的东西却不是脚,而是——白色的,细长的,仿佛植物根须一样的东西。

    “这样生根是催熟,影响品质。”

    唐老板一下一下拍着手中的锁链,“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样对你们,我的药骨都是品质最好的。”

    “今晚就要开光了,你们最好都老实点,别给我找事。这周围都是我们虫民的地盘,不管你跑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的,省点力气在开光仪式上好好表现吧。”

    “这是第一个,就从脚踝处锯掉。再有第二个,就把膝盖底下都锯掉。第三个,就从大腿锯掉。还有哪个长了腿嫌多的,尽管逃跑。”

    她说完就转身就走了,徒留吓得鸦雀无声的药骨们在原地,看着中间那个经受了酷刑的药骨。

    他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胸膛起伏不定。

    哪怕没有人按着,他也没有力气从地上起来了,只能微微痉挛地躺在那里,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中透出难以掩饰的绝望。

    ***

    金碧辉煌的寺庙金顶之下,香烟袅袅。

    雕梁画栋的长长回廊里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雕着问冥花的精致香炉,一缕缕淡金色的烟雾就从里面缓缓升起,融入到空中梦幻的金色雾气中。

    在这里,那种奇异的幽冷草木香变得格外浓郁。

    奢华的侧殿里立着晶莹剔透的玉质云屏,上面镂空雕刻着朵朵盛开的问冥花。殿内四角绣柱雕楹,角落里也放了一只和回廊上一样的金色香炉。

    “这是各位贵客的开光仪式请柬,以及洗髓宴赠予的手信。”

    付一笑一打开那个洒金的精致礼品盒,就往后一仰失声道:“螃蟹?!”

    “螃蟹?”乔青云探头去看。

    她之前在洗髓宴上坐得比较远,是后来才找到付一笑几人。

    她并没有在世的亲人,获得的境灵碎片里面出现的名字,是她最欣赏也最信任的一个学生。

    礼盒里装的,还真是螃蟹。

    郁归尘、祝雪拥和乔青云也各自拿到了精致的手信礼盒,打开来居然都是螃蟹。

    而且还是生的螃蟹,用芦苇草绳绑着。

    就,挺震撼的。

    付一笑和郁归尘一时都没动手,付一笑是有点怕,郁归尘可能是觉得有点脏。

    祝雪拥和乔青云各自揪着草绳把她们的螃蟹给拎了起来,乔青云还用另一只手把螃蟹转了一圈,手法很是专业地拨弄它的眼睛和脚。

    “这螃蟹不是很新鲜,看起来快要死了,”祝雪拥说。

    “嗯?”付一笑自己不敢上手,就看她们手上的螃蟹,“它的蟹黄怎么爆出来了?”

    “这不是蟹黄,是蟹奴。”

    乔青云说,“我老家在河边,有人家养蟹,对这东西还挺熟的。”

    “蟹奴?”另外几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齐齐看向她。

    乔青云解释道:“蟹奴还有个名字叫蟹寄生,就是字面意思那样,螃蟹身上的一种寄生虫。”

    “这玩意会爬进螃蟹身体里,然后就能控制住螃蟹,慢慢地掏空它,把整只螃蟹都变成一个空壳,只剩下它自己。”

    她伸手拨拉了一下几个人的螃蟹,“好家伙,我们这些螃蟹都已经被蟹奴完全寄生了,所以才会在螃蟹肚子这里像爆黄一样鼓出来。”

    她补充道:“这样的螃蟹就别吃了,很难吃的。”

    听了她的解释之后,在场没有一个人有胃口吃螃蟹。

    付一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个洗髓宴主人看起来不是很有钱么,怎么手信送只螃蟹,还是被寄生虫吃空的。”

    郁归尘道:“可能是提示。”

    乔青云皱起眉:“这个提示也太抽象了……感觉螃蟹和这里其他的东西格格不入啊,我完全没有头绪。”

    这个魇境和他们往常进的魇境很不一样,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害人性命的妖魔鬼怪,而且他们身份还是贵客,受到了极好款待,很明显他们的身份在这个魇境里极为尊贵。

    唯独有一点——他们每个人都在洗髓宴上时,听到了魇境的提示,“你病入膏肓,寿命还有四天。”

    如今,寿命还剩三天。

    他们出门去看过,外面的城市熙熙攘攘,除了居民都样貌奇特之外,这里就是一个繁华热闹的神木国,看起来人人安居乐业,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越是这样,越是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就连这里的境灵碎片,也和别的魇境大不相同。

    想到境灵碎片,乔青云突然想起来:“对了,你们昨晚有没有做梦?梦见你们境灵碎片对应的小辈。”

    付一笑立刻答道:“还真有。做了好几个梦,记的最清楚的一个就是我抱着才满周岁的小楚,结果小家伙尿我身上了,我还不敢把他放下来,怕吓到他,嗐。”

    祝雪拥:“我梦见祝凉晚上不想睡觉,我就带他去解剖尸体了。”

    郁归尘垂下眼,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乔青云若有所思道,“我平时睡眠质量那么好,基本从来不做梦的,怎么一进魇境就做梦了,还刚刚好梦见境灵碎片对应的人。”

    “看来这也是提示么?但我那个梦好像就是我的一段记忆,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几人都是这种情况,而且各自梦到的内容和这个魇境看起来没有任何关联,线索越讨论越是茫然。

    郁归尘脸色有些凝重:“也可能不是提示,而只是刻意提醒我们那些和他们相处的记忆,用来增加抉择的难度。”

    他们之前讨论过,最后认为各自境灵碎片上出现的小辈名字,说不定也在魇境里。

    那样的话,他们几位被魇境定义成他们的“食客”,这种暗示就很可怕了——“食客”这样的词搭配在人身上,不免让人产生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乔青云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感觉心下发凉:“……所以说,我们真的可能要和他们二选一活下来?如果不以某种方式‘吃’掉他们,三天后我们就必死无疑?魇境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

    付一笑难以置信地摇头:“但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害死小楚啊。”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他们都不可能为了自己活命,害死与他们相关的那个人。

    乔青云想了想,“这些都是推测,现在才过了一天,等开光仪式再看看吧。”

    说曹操曹操到,有侍女来请他们去开光仪式,说仪式马上要开始了,请他们带着请柬前去。

    几人都带上了那张带有草木幽香的洒金请柬,之前他们看过,每个请柬上都有一个编号,他们几人的号码并不是连续的。

    乔青云是三,祝雪拥是七,付一笑是十二,郁归尘是十六。

    此外,还有备注:

    “您在洗髓宴上获得的纯金问冥花都归属于您。”

    他们被引导着走进了一个像礼堂一样的地方,上面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舞台,底下是一排一排密密麻麻的座位。

    此时大部分座位上已经坐了人,长着羽毛翅膀的、长着鳞翅的、生着八只手的,整个礼堂里几乎称得上热闹非凡。

    原先他们以为请柬上的号码代表座位号,但侍女将他们带到了离舞台很近,视野绝佳的一排预留座位上,就请他们自由落座了。

    舞台上呈半圆弧状拉着金色的幕布,明亮的灯底下缓缓浮动着金色的烟雾。

    他们刚坐下,洗髓宴主人就走了过来,很是恭敬地凑到郁归尘耳边:“贵客,今天的食客多,药骨也多,不过不用担心,您是我们的特别贵宾,我们在请柬上已经给您注明了编号,等会儿您拍下编号对应的药骨就行。”

    郁归尘看向他:“药骨是什么?开光仪式究竟是做什么?”

    “等会儿开始后,您自然就知道了——很抱歉,我们这里的规矩,开始前不能回答。”

    从这边离开后,洗髓宴主人绕到了另一排座位边。

    那里同样坐着一个面戴笑脸面具,衣冠楚楚的云上客。

    洗髓宴主人弯下腰去,声音里带了歉意:“不好意思,贵客,您的药骨可能有一些小瑕疵,影响了品质……”

    那人一转头,声音里有些不悦:“怎么回事?”

    洗髓宴主人鞠躬哈腰道:“我们是想给您提供品质最为上佳的药骨的,但因为您急要,加上药骨匹配度也难得,您看这样如何,价格给您打八折,另外也给您提供最好的场地享用药骨……”

    那人考虑了片刻,冷哼一声:“行吧。”

    洗髓宴主人这才陪着笑离开了。

    全场光线一暗,舞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

    满座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见灿烂的金色光芒从幕布后面倾泻而出,悠远的颂歌飘飘荡荡,仿佛自天空之中传来。

    “不死之神木,赐我福禔。”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长生之神木,赐我福寿。”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颂歌声停的时候,幕布也已经完全拉开,光芒大盛。

    只见幕布后原来是一个圆形层层雕花的壮观神坛,神坛中央有一个莲花座,但座上并没有神像。

    在神坛边上,一个长相极为美艳的羽民站在一个像讲台的东西后面,得意地晃了晃身上鲜艳的孔雀羽毛,露出闪闪发光的光泽。

    她一开口热情洋溢:“尊敬的各位食客,开光仪式马上就要开始!”

    “今晚出席开光仪式的所有贵客,都有权参与竞价,为药骨开光。”

    “温馨提示,此乃神圣之地,请各位不要大声喧哗,不要扰乱仪式秩序,否则会受到严惩。”

    “今天的药骨品质上乘,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一分价钱一分货,所有药骨的开光起价都是与他们产出问冥花等量的纯金,有骨茸者加价三成。自由竞拍,价最高者得。”

    ……

    坐在台下黑暗中的郁归尘几人脸色变了。

    原来所谓的“开光仪式”,就是一场赤.裸裸的拍卖。

    明明是充斥着铜臭和血腥味的交易,却偏偏在寺庙进行,还美其名曰“开光”,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虚假虔诚模样,格外令人不适。

    那名孔雀拍卖师介绍完了一长串规矩,一敲锤子:“我宣布,开光仪式现在开始!”

    第一棵药骨脖子上拴着锁链,放在一口浅浅的白色瓷缸里,被推上了神坛。

    它神色有些瑟缩与茫然,乖乖地坐在瓷缸里,看向神坛之下的满座观众。

    这是一棵无忧骨,品质相当不错。

    全场的热情瞬间被点燃了,跃跃欲试想要竞价。

    不过,在听到这个药骨的起拍价是“价值五朵问冥花的纯金”后,在座的一大半人就悻悻地收回了想要竞价的手。

    竞价过得很快,几轮过后,就只剩下几个一看就财大气粗的云上客还在竞价了。

    最后,这棵药骨被以十一朵问冥花重量的纯金买下。

    没买到药骨的人满脸懊恼,但拍卖继续进行。

    舟向月一个人坐在观众席的角落,看着熙熙攘攘的礼堂,心里有些犯愁。

    他的请柬上,写了数字十六。

    再加上之前境灵碎片的暗示,他理解他应该要拍下自己——也就是药骨舟倾。

    问题是,按照拍卖师一开场说的规则,他所拥有的纯金问冥花连舟倾的起价都够不到啊!

    虽然乍一看是一朵换一朵,但事实上,在地底下开花时有那么多根系相连,开的花自然比在洗髓宴上那么一小截根更多。

    同样都是他,他在地底下开的花数量,远远大于在洗髓宴上的数量。

    这也太坑了!

    舟向月千算万算,实在没算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个魇境里的拍卖会上囊中羞涩,连自己都买不起。

    ……当然,他可是所有药骨里最贵的一个。

    不过话说回来,舟倾那么贵,谁买得起啊?

    也就只有郁归尘了吧?

    那他要是不买,岂不是流拍了?

    流拍了不会有什么后果吧?

    舟向月胡思乱想的时候,拍卖还在一项一项地进行。

    唐老板说她家的药骨品质最好,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其他家的药骨基本顶多只有几个红尘骨,但她出品的却各个是红尘骨以上,还有不少无忧骨,甚至有一个长生骨。当然,还有最重磅的一个——

    开光仪式终于来到了尾声。

    拍卖师迎着众人无比狂热的目光,声音也激动了许多:“终于来到了我们的压轴环节——开光仪式的最后一个药骨,就是扮神药骨!”

    “特别说明一下,和往常一样,扮神药骨的起价会在标准起价上再乘以1.5。”

    舟向月:“……”

    他已经心如止水,反正本来他也买不起。

    只是唯一的希望郁耳朵,可千万不要嫌贵啊……呜呜。

    拍卖师拍拍手,用一种极为浮夸的语气道:“这一次,我们的扮神药骨,是一棵涅——槃——骨!!!”

    在全场震耳欲聋的尖叫和欢呼声中,一个巨大的玻璃缸从莲花座中央缓缓升起,里面装满了清澈的水,却空无一物。

    不愧是扮神药骨,别的药骨都是从后台移上来,莲花座一直空着。

    舟向月看着前后左右那些奇形怪状的人们眼中的狂热,竟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自豪感。

    这些东西都可以算是他的信徒吧?

    在万众瞩目之中,一个身影从舞台最上方缓缓落下。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个修长纤细的红衣身影翩翩从空中降落,红衣如血。

    它身上的每一个关节处都由透明的丝线悬吊着,仿佛由神明操控的傀儡,摆出了一个奇异的姿势——

    一手手心向上,手心开出一朵妖冶的血红问冥花;另一只手则轻拈花枝自然垂落,指间蓊郁的墨绿枝蔓缠绕向下,垂在空中摇曳。

    葱茏枝蔓簇拥在红袍周围,生出一朵朵鲜红欲滴的问冥花,纵横交错的枝蔓仿佛从它的身躯上生出,与它亲密相依。

    它的浓密长发间探出一对如鹿角一样的银白色树枝,上面冒出细嫩的绿叶,还开了一朵小花。

    药骨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脸庞上五官精致如同雕刻,眼神有些茫然,嘴角却翘起一丝诡异的浅淡微笑。

    在看到它的瞬间,台下混在神木居民中的许多境客脸色骤变。

    他们之前一直在试图探索神木居民信的到底是哪个神,却始终没有结论。

    但一看这个药骨的扮相,一切都明白了。

    草木共生,左手花开,右手花落。

    不可能有错,这就是邪神的怜青法相!

    第169章 骨血

    在舟向月的视野里,世界一分为二。

    一个他静静地坐在神坛下的黑暗之中,淹没在嘈杂狂热的人群里。

    他如同一个不相关的旁观者,远远地看着万众瞩目的神坛之上,自己的另一个身躯缓缓降落,扮成他自己的法相。

    另一个他则如提线木偶一样高高悬吊在璀璨梦幻的光芒中央,迎面看见无数双热切地盯着他的眼睛。

    毫不掩饰的欲望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浪潮般将他吞没。

    一明一暗,如光与影的重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光芒之中那个容姿绝艳、蛊惑人心的身影上,无人看到他背后命运般无形的丝线根根延伸入黑暗里,掌握在幽影一般的存在手中。

    不过,从药骨的视角,舟向月很快就发现了人群里那数道与别人格格不入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里有震惊,有愤怒,有凝重。

    舟向月还注意到,秦鹤眠的反应竟比付一笑几人更大。

    他整个人从座位上坐直了,浑身颤抖,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

    舟向月不由得有些讶然。

    此刻的舟倾容貌大变,看起来和现实中的舟倾一点也不像,秦鹤眠肯定没有认出舟倾。

    仅仅因为邪神法相出现,他就这么失态——是因为那个来路不明的“邪神诅咒”吗?

    还是说,他竟然是自己的某位老熟人?

    可秦鹤眠明明才四十多岁。

    一道光忽然闪过舟向月脑海。

    此时,神降一般的身影缓缓落入了神坛上的透明水箱中,波纹荡漾的水面很快就没过了药骨的身体。

    红衣如鲜血一般在水中晕染开来,浓密的长发像海藻一样飘荡不定,一朵朵鲜艳的问冥花从青丝和衣袍间冒出,宛转浮上水面。

    躯体在下沉,花在上浮。

    像是一棵开花的树缓缓沉入水中,描绘出一幅沉睡的画。

    不过下一刻,这安宁静谧的画面出现了裂痕——一串串透明的气泡从药骨的口鼻中涌出,飞快地上浮又破碎。

    他溺水了。

    和之前泡在甘泉池里时一样,他不会淹死,但溺水时沉重的窒息感、撕裂胸腔的酸涩和那种濒死的痛苦依然十分真实。

    一整面透明玻璃就像是巨大的放大镜,将药骨的每一分细微反应清清楚楚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药骨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每一处关节都被丝线牵引固定,只有极为微弱的挣扎空间,根根修长手指只能无力地颤抖。

    他睁大的眼眸中透出脆弱与茫然,从睫毛到眼尾洇染开一片薄红,嫣红嘴唇微微翕张,透明泡沫便如一串串细碎珍珠一样涌出,轻盈地浮上水面。

    无数支离破碎的泡沫中,他艰难地仰起头,白皙脖颈绷紧如濒死的天鹅,好像在竭尽全力地试图靠近光明——哪怕这只是全然无用的绝望挣扎。

    漂浮的金色雾气中,这一幕融合了极致的神圣与极致的欲色,有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

    ……

    舟向月在冰冷的水箱里呛了几口水,开始有点晕眩,心想这大概是他这棵“药”泡水的效果。

    没想到这么冷的水也能泡药。

    他之前发现自己长出了人参一样长长的根须时,好奇地掐了一点尝尝,结果发现味道有点苦,然后就开始神志不清,过了一会儿才恢复。

    ——自己这药,怎么好像有毒啊。

    神坛上的视野比坐在观众席里更好,能让他同时看到底下的几乎所有人。

    一张张戴着微笑面具的脸隐没在波动的耀眼光纹之中,映入他的眼帘。

    礼堂中已然来到了气氛的最高潮,无数双紧盯着他的眼睛里迸射出的光不仅仅是热切,更有某种近乎病态的痴迷,和赤.裸裸的欲望。

    舟向月一边呛水一边冷得发抖,心想奸商可真会制造氛围。

    真不好意思,等你们得知这棵药骨的价钱就会冷静了。

    就在这时,眼前视野忽然一暗。

    一个高大身影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这一瞬间太快,水箱里的药骨视角看不清,但观众席上的他已经同步开始在心里拉响警报——

    等等,郁归尘你冲上去要干嘛?!

    虽然气氛很到位,但那真的只是个扮成邪神的药骨啊!

    知道你很恨邪神了,可也不至于上来就杀人吧!!!

    玻璃轰然破碎,水幕瞬间倾泻成璀璨夺目的巨大瀑布。

    金色的光与雾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碎光,仿佛一场绮丽无边的幻梦。

    牵引着他四肢的丝线忽然齐齐断开。

    他被卷入巨大的漩涡,和水流一起失控地坠落——

    然后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铺天盖地的温暖包裹住他,溺死在水下的寒冷窒息感骤然消失,新鲜空气涌入胸中。

    舟向月看见巨大水流混着碎玻璃无穷无尽地涌流,像是倾泻而下毁灭一切的冰冷天火,却不再有一片落在他身上。

    迷离的光芒从头顶射下来,他在这片光辉灿烂的幻影中仰起头,只看见一张惨白的微笑的脸。

    那是每一个云上客摘不下来的面具。

    “有人擅闯神坛?!”

    神坛之下的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一片哗然,愤怒的叫嚷声几乎要掀翻黄琉璃的屋顶。

    许多个高大而狰狞的虫民保镖从礼堂四角迅速冲了过去:“不许动!”

    付一笑几人也从观众席冲了过去,警惕事态突然失控。

    乔青云耳边充斥着众人震耳欲聋的尖叫咒骂声,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神坛上那个身影,心想第一次看见郁归尘这么冲动,他这是发什么疯……

    “你想干什么!!”

    一声怒吼,唐老板挥舞着长着锯齿的巨大手臂冲了过去,“这是我养出来的最好的涅槃骨!”

    她的怒吼声响彻整个礼堂:“你竟敢打断开光仪式!你知道它值多少钱么!”

    她气势汹汹地冲上神坛,还没扑到那个修长的身影面前,就见他抱着怀里的药骨转过身来,微笑面具后传出平淡的一句:“我买了。”

    他抬腿就要走。

    唐老板暴跳如雷地拦住他,挥舞的镰刀手臂像是想要把郁归尘的脑袋切了,声音飚破天际:“你买了!你买得起吗!”

    “这棵涅槃骨能开出上千朵问冥花!”

    礼堂里响起齐齐的一片吸气声。

    众人都被这药骨惊世骇俗的天价给震惊了。

    上千朵问冥花的纯金!神木啊,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这怎么可能有人买得起呢?

    ……看来唐老板本来就没想卖,估计是要留着继续养,用来割骨茸和问冥花的。

    有了这个应景的背景音,唐老板愈发怒不可遏,掰着手数:“它还有骨茸!你看看,多么漂亮的骨茸!!要加价三成!”

    “就是就是!”全场人振臂高呼。

    “它还是神圣的扮神药骨!!还要加价五成!”

    “就是就是!!”

    “而且现在还没拍卖呢,你就把我的商品给毁了!这是买断!买断价乘以二!!!”

    “就是就是!!!”

    每说一句,观众席上就传来山呼海应的咆哮声。

    众人同仇敌忾,虽然他们买不起这个价值连城的涅槃骨,但他们可以骂死这个不自量力没钱就想硬抢的流氓!

    郁归尘冷冷的嗓音里多了一丝不耐烦:“我说了,我买了。让开。”

    唐老板简直要气炸了。

    她尖叫起来:“抢劫开光仪式啊!抓住他抓住他——”

    虫民保镖们包抄了过去。

    “唐老板!”

    洗髓宴主人大叫一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神坛,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你冷静点……贵客说他要买啊!”

    唐老板眼一瞪,插腰就要开骂:“你……”

    “你听我说!”洗髓宴主人飞快地打断她,“这位贵客当然买得起了!”

    唐老板看到他在疯狂对自己使眼色,“这位贵客有钱,多少金子都买得起!”

    她充血嗡嗡的脑袋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点点睁大了:“……他买得起?”

    “……买得起?!”

    观众席上又是一片齐齐的吸气声。

    怎么可能买得起啊?这棵涅槃骨明摆着是没打算卖的天价,能买得起的人……会是什么存在啊?!

    反应过来的人无不震惊万分,用敬畏的眼神看向那个胆敢公然闯开光仪式的男人。

    而他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目光。

    “是啊,买得起……呼……买得起,”洗髓宴主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神坛,“恭喜你啊唐老板,这是你出手的最大的一单了吧?”

    唐老板深吸一口气,脸上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肌肉滚动两下,猛然换成了一脸灿烂至极的笑容:“啊,原来是贵客!您早说啊!来来来这边请……”

    郁归尘甚至懒得再开口了。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忽然发现他光滑如胎瓷的细腻肌肤开始缓缓皱缩,就像是失水枯萎的植物。

    他好像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睫羽微微颤抖,气息微弱。

    郁归尘心中一紧,“他这是怎么了?”

    唐老板三两步迎了过来:“哎呀,您看它不是药骨嘛,得泡在营养液里才行,不然会枯萎的……您给我吧,我马上把它泡进最好的甘泉池里,保证给您的时候水灵灵的……”

    洗髓宴主人在旁边帮腔:“是啊,唐老板最专业了。而且贵客您是主火的,尤其会加速药骨的枯萎。”

    郁归尘毫不犹豫道:“我带他一起去。”

    “啊?”唐老板脸上又浮现出一层恼怒,“我们处理药骨的地方是内部工作区域,这不太方便……”

    郁归尘冷冷道:“加钱。”

    “……但您是贵客所以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唐老板笑成了一朵花,“您请您请!”

    这次的开光仪式发生了这么大一场闹剧,礼堂里剩下的食客们震惊地看着被唐老板和洗髓宴主人前呼后拥送出去的那位云上客,心里由衷地骂道——

    草,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

    “贵客,是这样的,”唐老板卖出一个天价大单,越看这名贵客越顺眼,笑眯眯地介绍,“开光仪式时的药骨只是净药,还没有完全成熟,是用来预订的。之后呢还要炮制,炮制之后才是您可以享用的成药。”

    “炮制过程比较复杂,也需要到专门的炮制室里面处理。虽然我理解您急于享用您的药骨的心情,但现在它还不是合格的成药,您其实没法用……您就放心交给我们吧,只要一天,就能把成药送到您手上!”

    郁归尘斩钉截铁:“我和他一起。”

    唐老板:“……”

    这个土豪老板怎么听不懂人话啊!

    深吸气,顾客大过天!

    她心想,只要有钱,之后专门做些安排也可以,这位贵客有些特殊的癖好也说不定。

    终于到了一个房间外面,她殷勤地推开门:“这里就可以泡药骨了!您把它放水里就行,抱歉这是专门泡药骨的营养池,没有设计客人的位置,给贵客下榻的房间都在那边,您要是有需要……”

    郁归尘微微点头:“多谢,我在这里就可以。”

    唐老板听他语气,很有眼色地把门关上了。

    然后心想,神经病,这个贵客难道要洗一洗生啃药骨吗?!

    洗髓宴主人把她拉到一边,安抚道:“走,咱们去算钱。”

    两人这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房间里,郁归尘大步走到荡漾着浅淡绿色水波的泉池边上,刚想把怀里的人放进去,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一低头,发现怀中人的红色衣袍下摆里竟探出了像人参一样细白修长的根须,根须在他的腰上缠了好几圈。

    郁归尘一时愕然,下意识想要撩开那片衣摆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但手刚隔着衣服触碰到底下的皮肤,立刻又像烫到了一样缩回来。

    他试探着拽了拽缠在自己腰间的根须,却发现它竟像是活物一样缠得更紧了,莫名有种委屈巴巴的感觉。

    更要命的是,不仅仅是一条长长的主根,上面还生着许多细嫩的小须,像许多只小手一样扒拉着他的衣服,看起来纤细脆弱,恐怕一拽就会断。

    郁归尘只犹豫了一瞬,便抱着怀中人下了水。

    第170章 骨血

    舟向月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他发现郁归尘竟然没有买别的药骨,只买了舟倾一个。

    原本他希望郁归尘把他买下,是觉得大佬在这里那么有钱,完全可以买得起两个药骨。

    再考虑到不知道药骨卖不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既然全场只有他能买得起舟倾,自然只能寄希望于他对这位扮神药骨有点兴趣了。

    但现在看来,似乎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郁归尘没有买别的药骨,大概率是因为他并不需要买别的药骨,他本来就打算买舟倾。

    倒推下来,郁归尘的境灵碎片恐怕和他的无名氏马甲一样,是【舟倾的食客】。

    这么说,他们两个还是竞争关系?

    舟倾已经被郁归尘买走,所以他这个马甲就没办法集齐境灵了?

    哦不,他有两个马甲,所以有两个机会。

    舟倾这个药骨,应该也有可能集齐境灵,但不知道是要如何实现……或许是要反杀食客才能做到?

    反杀郁归尘,这难度有点大啊。

    舟向月端详着刚刚送到他手上的开光仪式手信。

    这回不是送螃蟹了,礼袋里装着一张小巧精致的版画,画着一个躺在地上的秃顶瘸子,一根拐杖扔在旁边。

    瘸子身上,还有一个发着光的身影俯身看他,这身影手拿葫芦,身边环绕着云雾,看起来像是个神仙。

    秃顶瘸子、拐杖、葫芦。

    舟向月认出来,这应该是铁拐李借尸还魂的故事。

    传说铁拐李得道成仙之前,也是一位相貌堂堂的翩翩少年。

    有一次他的师父太上老君邀他一起神游华山,他临走前对他自己的弟子说,他准备元神出窍出趟远门,如果七日之内的元神没有返回,就把他的躯体烧掉。

    他走之后第六天,他那位弟子睡觉做梦,梦见有神让他把他师父的躯壳烧掉。

    这位坑爹弟子醒来后想了想,觉得反正已经过了六天,他师父的元神估计回不来了,就一把火把那身体给烧了。

    结果,铁拐李之后要回来时,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没了,元神没地儿去了。如果再找不到身体,就要魂飞魄散。

    最后,他赶紧找到一具新死的尸体,把元神附了上去,结果醒来之后才发现这肉身是个瘸子。

    他本来是挺不满意这个身体的,但正想再次元神出窍去找另一具尸体时,他师父太上老君忽然现身,告诉他修道在心不在皮,只要功德圆满,便是异象真仙。

    最后,铁拐李就一直用这个瘸子身体了。

    不过版画上没有写与铁拐李相关的文字,反倒写了这么一句话:“他人既死非吾死,他人之疾非吾疾。”

    舟向月想,第一个手信是莫名其妙爆黄的螃蟹,第二个是铁拐李借尸还魂的版画。

    他和郁归尘的药骨互相冲突,食客的数目远大于药骨数目。

    舟向月微微眯起眼睛,产生了一个猜想。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话,他应该需要做点应对的准备。

    舟向月尝试着用自己手上的1/2境灵碎片开马甲,发现似乎还真的可以——虽然这马甲开起来十分困难。

    原本他现在的灵力已经可以支撑同时清醒地开三个马甲了,但在这个魇境里,开三个马甲时,舟倾的身体就必然会失去意识。

    舟向月想了想,大概一方面是他还没从上一个魇境的消耗中恢复过来,另一方面是每个人都拥有境灵碎片,自然也增加了对其的限制。

    这也再次印证了他之前神奇的猜想——这个魇境十分特殊,此刻他的“无名氏”身份并非来自境灵,而是在这个魇境里凭空生出来的。

    就像是魇境发现他和舟倾并非同一人,把两个灵魂分成了两个身份一样。

    舟向月用无名氏所有的一半境灵碎片开启马甲,同时拥有了两个“无名氏”身份。

    反正现在舟倾的身体在郁归尘身边,很安全,可以放心地晕。

    开马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他有什么神通——

    这个境灵马甲的神通是【生花】,可以从头顶的发间开出问冥花来。

    红色问冥花有剧毒,微量可以做致人昏迷的迷药,增加剂量可以毒死任何人。

    金色问冥花是灵药,可以救治所有的中毒与顽疾。

    包治百病的灵药?

    舟向月若有所思。

    这让他想起了现实中一种真正能包治百病的灵药,那个东西他在一千年前见过。

    不仅见过,还颇有点印象。

    难道一千年后的舟倾,还能与那样东西扯上关系不成?

    舟向月把疑问暂时压到心底。

    这个神通不错,他喜欢。

    他心下有了主意,两个马甲都从礼堂晃荡了出去,分别去看不同的地方。

    这座寺庙从里到外都富丽堂皇,袅袅的金色烟雾就像不要钱一样到处燃着,他的鼻尖始终充斥着那种冷冽的草木香。

    侍者恭恭敬敬地引导他去云上客的下榻地点,他便状似无意地提起:“那些药骨也都住在这里吗?”

    那名侍者道:“它们还有接下来要完成的炮制工序,在制成成药之前,依然统一存放。”

    一个马甲跟着侍者去奢靡的休息房间了,另一个就像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样,继续在外面逛。

    逛了一会儿,秦鹤眠走了过来,优雅地躬身道:“阁下也是境客吧。不知是?”

    舟向月微笑起来,虽然他脸上的笑脸面具遮住了这抹微笑。

    他道:“无灵狱,无名氏。”

    “原来是无名氏小兄弟!久仰大名!”

    秦鹤眠佯做好奇道:“你我在洗髓宴上排第二第三,不知你是否知道第一那位是谁?”

    舟向月满不在乎地笑道:“郁归尘啊。”

    秦鹤眠这大概是在试探他——要根据他对别的境客层次的认知,决定要不要瞎编一个身份搪塞他。

    “原来如此!”

    秦鹤眠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居然会在我之上呢。哦,还未自我介绍,我是秦家家主秦鹤眠。”

    他拱手道,“之前在试境联赛里,秦家门下几人蒙你照顾了,还要多谢你。”

    舟向月敷衍:“哪里哪里,客气客气。秦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吗?”

    秦鹤眠亲切道:“我看无小兄弟你没有买药骨,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舟向月叹气:“是啊,买不起。”

    秦鹤眠讶然:“居然买不起?你想买哪个药骨?”

    舟向月:“唉,就是被郁归尘抢走的那个。”

    秦鹤眠恍然大悟:“啊,那怪不得了。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舟向月苦恼道:“是啊。这可怎么办?秦老板,你有办法吗?”

    秦鹤眠像是艰难地犹豫了半晌,才道:“我刚刚找过唐老板,从她那里得知了一件事——其实一个药骨并不是只有一个食客可以用的。要不,你去找郁归尘商量商量试试看?”

    舟向月大惊地连连摆手:“那我哪儿敢啊!看他那疯魔的样子,我找他不是去找死吗?他恐怕会直接把我切了吧。”

    “……也是,”秦鹤眠沉思片刻,“要不这样,我一直很想谢谢你之前在魇境里照顾我门人的恩情,不如我把我的药骨分给你一部分,你也不必去冒险找郁归尘了。”

    舟向月惊喜道:“这真的可以吗?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秦鹤眠摆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是那几个小辈的家主,这份恩情自然该由我来还。”

    舟向月连连作揖:“那真是太感谢秦老板了!感激不尽!”

    秦鹤眠制止他的动作,低声道:“我刚刚去找唐老板,其实是为了让她早点处理我的药骨。她答应了,明天下午别的药骨才开始炮制,但我那个明天一早就会开始。”

    “无小兄弟,不如明天日出之时,我们一起去我的药骨那里。”

    秦鹤眠压低声音:“我们可以先在这里见面,然后一起过去,别让别人看见。到时候,不见不散。”

    舟向月笑眯眯:“好,不见不散!”

    告别秦鹤眠之后,他继续往前溜达,嘴角不自觉微微勾了起来。

    又绕了两圈之后,他走回房间,收回了这个马甲。

    收回马甲之后片刻,舟倾那个身体的意识也就恢复了。

    刚恢复,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触感从头顶传来,忍不住一个哆嗦。

    ……是骨茸。

    郁归尘碰了他头顶敏感的骨茸。

    之前舟向月自己都没摸过自己头顶上长出的骨茸,那里第一次被碰到就是血淋淋的割茸场面,是被隔着手套粗暴地抓住,直接上手开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轻柔地触碰他的骨茸。

    这感觉……太奇怪了。

    触电一般的酥麻感从被触碰的根部瞬间蔓延开来,让他蓦然吸了一口气。

    ……怎么可以乱碰那里呢!

    舟向月睁开眼,慌忙伸手抓住郁归尘的手臂:“别碰那里……”

    一开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微带鼻音仿佛撒娇一样的声音,是他发出来的?!

    郁归尘也被惊到了。

    他摸到骨茸的时候,本来就觉得不可思议——

    居然是热的、软的,幼嫩脆弱,表面一层细细密密的银白色绒毛遮住了底下温热的血脉,摸起来软茸茸的。

    只是骨茸的根部有一道狰狞的切断伤,此刻正在汩汩地往外冒血,必须止血。

    他刚要动手包扎,就听见少年带着一丝惊喘的声音响起,细白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臂。

    同一时间,缠在郁归尘腰间的细长根须也受惊似的蠕动起来,委屈巴巴地缠得更紧了。

    郁归尘:“……”

    他浑身僵直了片刻。

    随后,他紧张地吸了口气,安抚一样拍了拍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

    “这里流血了,需要包扎。”

    第171章 骨血

    舟向月被自己仿佛撒娇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竟破天荒的觉得有些尴尬。

    他讷讷地松开抓着郁归尘的手,自己摸了摸头顶的骨茸根部,果然摸到了黏腻温热的液体。

    拿到眼前一看,是鲜红的血液。

    看来是之前割茸割到一半的伤口又裂开了,亏他没有痛觉,都不知道这事。

    “能信我了吧?”

    郁归尘的声音自然了一些,“别动,我给你包扎。”

    舟向月默默点点头,转身扒住泉池的边缘,免得正面对着郁归尘。

    他都不敢再说话了,生怕再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来,实在是难堪。

    郁归尘一只手在骨茸根部按住纱布,另一只手将纱布缠在骨茸上。

    动作比刚才更轻柔,仿佛生怕弄疼了他。

    一阵一阵细碎的诡异酥麻感从骨茸根部传来,轻一点重一点,全身所有的感官都好像集中到了那个地方。

    舟向月咬牙忍着不敢动。

    他忍得极其辛苦,难耐的痒意沿着血流迅速流遍全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渐渐地呼吸节奏都有点乱了,几乎压抑不住身体本能的颤抖。

    郁归尘就站在他身后,虽然并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但舟向月整个人都笼罩在背后之人的阴影之下,几乎能隐约感觉到背后传来的灼热体温。

    他忍不住绷紧了肩背,颈间的丝缕碎发渐渐黏上了汗意。

    忍啊忍,忍啊忍。

    自从重生之后,还没有这么辛苦过——舟向月恨不得开口对郁归尘说,你你你粗暴一点好不好!不要动作这么温柔啊!

    像之前割茸那样手法粗暴的话,这种诡异的酥麻感反而没那么明显,好忍一些。

    可他甚至不敢开口,感觉一开口可能就要呻.吟出声了。

    只能苦苦熬着。

    原本舟向月还想过包扎的时候自己或许得哼两声才正常,不然恐怕会暴露他没有痛觉这件事了,未免令人生疑。

    但眼下这个情况,他简直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

    郁归尘其实包扎得很快,可等他系紧最后那个结的时候,也冒出了一层薄汗。

    ……腰间的根须越缠越紧了。

    不仅是缠紧,而且那些细小的卷须上上下下地贴在他腰间缓缓蠕动,隔着衣服摩挲着,逼出一种似乎要把人逼疯的痒。

    郁归尘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低声开口:“好了。”

    又指了指腰间盘绕的根须,尽力保持语气平静:“这个……能松开吗?”

    舟向月看着他,无辜地眨眨眼。

    他不太想松开。

    池水冰冷,浸在里面脚冷……虽然他没有脚了。只有郁归尘身上是热的。

    如果可以,其实还想缠得更紧一点。

    舟向月弱弱道:“我没有腿了,在水里站不住……如果不缠着,会沉下去淹死的。”

    郁归尘可以站在水里碰到池底,但他不行。

    郁归尘一愣,声音里多了几分担忧:“你的腿怎么了?”

    舟向月:“……就是现在这样,好像变成根了。”

    他小心翼翼问道:“我这样子,会不会有什么事啊?……离开魇境的时候,应该会变回去吧?”

    郁归尘语气凝重:“我会想办法。你之前有什么发现吗?”

    舟向月摇头:“没有。”

    郁归尘问他之前药骨的经历,又是一问三不知,就知道验了药骨开了个花,之后就一直晕着了。

    他见问不出来什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得出去一趟,去找祝雪拥他们。你先靠在池边,坚持一会儿,应该没问题吧?”

    他需要再跟他们对一下信息,但舟向月却无法离开这里。

    舟向月叹口气点点头,乖巧地不说话,心说你快去吧。

    虽然缠在郁归尘身上很暖和不想松开,但他其实还有事要做——要背着郁归尘做。

    郁归尘听不见他的心声,好像还有些愧疚。

    他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在舟向月手腕上绾成结:“我很快就回来。”

    他离开时,还在这个带有泉池的房间四角都留了点法咒,最后关上门,离开了。

    舟向月半眯着眼看了郁归尘施法咒的全程,认出这法咒是个简单但有效的防护咒,能阻挡别人强闯,但不能阻拦他出去,便放下了心。

    他试探着爬上地面,想站起来——然后果然失败了。

    从腰往下,整个下半身都已经变成了长长的柔软根须,就像一条白色的尾巴,甚至还不如尾巴有力气。

    现在他没有腿,完全没法走路。

    如果想离开,那就只能由别人抱着走了。

    舟向月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重新慢吞吞地爬回了池子里。

    上岸之后,他感觉到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痛苦干渴感,和之前被郁归尘从水箱中救出来,暴露在空气中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直到重新回到水里,那种干渴感才消失了,一种轻盈舒展的愉悦感由内而外地蔓延开来。

    看来作为药骨,他像植物一样离不开水源。离开了水,会死。

    长出了树枝,开出了花,还长出了根。

    真是越来越像一棵树了。

    他一进水里,衣袍下长长的根须便漂浮起来,映在波光里,像是月夜下银白色的修长鱼尾。

    似乎比之前更长了。

    没过一会儿,郁归尘又回来了,很自然地就下到了水里。

    舟向月有心想问问他们几人有没有研究出什么头绪来,但郁归尘说什么也不告诉他,只是看了看天色,让他休息。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们讨论出了什么不想让他知道的信息吗?

    越是这样,他就越想知道。

    但郁归尘却铁了心一样,把他或明或暗的试探都挡了回去。

    郁归尘不傻,试探太多未免令人生疑,于是舟向月只好作罢。

    戴着那张取不下来的笑脸面具,舟向月就连观察他的神色也很难做到,心里不由得有些郁闷。

    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乖乖地趴回池边,闭上眼休息。

    他还没睡着,郁归尘自然也知道他还没睡着。

    两人都静止不动,池中的水面便逐渐平静了下去。房间里安静得出奇,莫名竟有一点……尴尬。

    舟向月趴在池边不动,慢慢地便觉得泡在水下的部分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旁边距离极近的身体隐隐散发出温暖,就像是寒冷冬夜的梦里触手可及的一丝柔软火光,诱使颤抖的渴睡人贴近。

    他终于忍不住,水下飘荡的柔软根须偷偷地、试探地向旁边探去。

    但他一动,平静的水面就漾起了一层层细微的波澜。

    舟向月顿时牙关一紧,停在原地不动装死。

    不行,这不行。

    要是被郁归尘发现他偷偷摸摸把根须探过去摸他的腰,那实在是……有点太尴尬了。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

    舟向月不知道,同一时间,其实郁归尘也如芒刺在背。

    在他余光里,身边的人大半身子泡在水里,因为衣服也半浸在水中,所以渐渐全湿透了,纤薄衣料紧密贴合细韧的腰线,勾勒出脊背上两片精致的蝴蝶骨。

    能看见单薄的身躯在微微发抖,像是冷极了。

    郁归尘没有外套可以给他披,想问问他是不是很冷,是不是需要……再缠着他的腰?

    但这种话,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更难堪的是,明明在如此冰冷的水里泡着,他居然喉结动了动,感到口干舌燥。

    这下,别说开口,连动都不敢动了。

    郁归尘甚至没有意识到,其实如果不是为了让根须缠着他的腰,他自己原本没必要下水,毕竟他又不是缺水会死的药骨。

    他之前下水,是因为到这里时腰已经被缠上了,而且急着救怀里快要枯萎的药骨,又怕硬拽扯断了他那些细嫩的根须,会把他弄疼。

    结果现在两个人都泡在水里,中间只有咫尺之遥,却停在了这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却再也不敢接近分毫。

    湿漉漉的长发凌乱地散落下来,丝丝缕缕缠绕在白皙的颈间,末梢的水珠渗入衣服,反反复复地洇染出深深浅浅的水渍,贴着肌肤泛起模糊的潮热。

    水滴嗒、滴嗒地落在地上,逐渐晕开。

    两滩水缓缓地蔓延开来,慢慢地汇到一起,最终交融成一体。

    就在这时,趴在池边的少年忽然身子一歪,像是睡熟了脱力一样,哧溜滑落进了泉池里。

    郁归尘原本闭着眼,默默忍耐体内深处蔓延上来的燥热,忽然感到水波泛起。

    他一睁眼,就看见红色的身影在水里如血墨般无声地晕染开来。

    郁归尘心跳一顿,想也没想就潜入了水底。

    荡漾水波中粼光闪闪,他看见沉入池底的那一抹红仿佛鲜血之花缓缓绽放,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郁归尘一口气潜到池底,将冰凉单薄的身躯抱进怀里,带他重新浮出水面。

    无数泡沫在他们周围破碎上升,折射出梦幻般明明灭灭的光影。

    飘散在水中的根须顺着水波柔软地攀上了郁归尘的身体,细白卷须散开缠绕在他的腰间、肩膀甚至是绷紧的脖颈上。

    耳边充斥着水流翻卷与万千泡沫破碎的轰响,盛大喧嚣如同流火漫天坠落。但这一刻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似乎是激动得没控制好力度,一根尖细的卷须末端轻轻刺破颈间的皮肤,冒出来的一滴血珠转瞬就溶入水中,消失不见。

    郁归尘把怀中人放在池边,两人身上的水湿漉漉地往下流淌,很快就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滩。

    他看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的人,轻声唤道:“舟倾?”

    没有反应。

    郁归尘心头一紧,凑近去试他的鼻息。

    应该还有气……

    就在这时,一种模糊的眩晕感忽然涌上来,他强撑着晃了晃,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郁归尘倒在了舟向月身上,急促紊乱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

    片刻之后,他身下的人睁开了眼睛。

    眼眸中一片清明,没有半点溺水会有的迷茫与惊慌。

    舟向月想,看来自己真的是一棵毒药。

    这种毒不管是吃下去还是刺破身体进入血液,都可以立刻生效。

    就像境灵马甲所开的红色问冥花一样,他身下根须的毒素微量使用可以迷晕人,大量使用或许可以杀人,不过这一点他还没有验证过。

    对于郁归尘,他需要格外小心——

    开马甲袭击他的风险实在太高,几乎必然会失败。

    哪怕是仅仅凭借药骨的毒,但前提也是要让他吃下一小块或是在他身上划破一个口子。

    所以舟向月想到了水下。

    流动的冰冷水流会麻痹表皮的感觉,经常有人在水中划破皮肤,直到离开水之后才发现伤口。

    舟向月抬起眼,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又热又沉,压在他身上有点喘不过气。

    一串串水珠顺着他线条明晰的下颌滚落,带了潮热的体温落在舟向月的脖颈间,再顺着他的锁骨缓缓向下流淌,隐没在衣服深处。

    郁归尘气息有些微弱,但还算平稳。

    第一次用自己的毒,舟向月拿不准剂量,所以只用了一点点。

    没关系,万一药效太早过了郁归尘醒过来,他的根须反正还缠在他身上,马上再刺一下药晕就行了。

    郁归尘脸上还覆着那张摘不下来的笑脸面具,让舟向月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紧闭的眼。

    他发现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像小时候一样精致。

    垂落的羽睫沾着晶莹的水珠,像是被雨打湿的黑色蝴蝶,盈盈地落在他闭阖的眼睑之上。

    郁归尘昏睡着,睫毛却依然微微颤抖。

    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又好像在无声地忍受着什么痛苦。

    舟向月凝视片刻,忽然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睫毛。

    指尖拂过一片细软的痒意。

    很难想象冷硬如郁归尘这样的人,睫毛竟然这么长这么柔软。

    随着他的触碰,晶莹的水珠从郁归尘的睫羽滚落到他的指尖,又滴落在他的眼角,缓缓沿着脸颊滑落。

    郁归尘体温高,从他身上滴落的水珠都是热的,唯独睫毛上这一滴是冷的。

    仿佛是一滴落了很久的泪。

    舟向月怔然片刻,眨了眨眼。

    他撑住郁归尘的肩膀,想把他翻到一边自己起来。

    可是他压在他身上,舟向月用力推了推,这个姿势不好使力,竟然十分吃力。

    ……这家伙,怎么死沉死沉的。

    舟向月心里暗骂一句,放弃了自己挣扎的打算。

    无名氏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他们头顶,费劲地拖着郁归尘的身体挪到了一边。

    随后,他把自己的药骨身体抱了起来。

    原本舟倾就很瘦弱,一大半身躯变成植物之后就更轻了。哪怕是无名氏,抱着他也并不费力。

    他抱着自己的身体,离开了房间。

    ……

    等到郁归尘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一池寒冷泉水平静无波,仿佛一面镜子,反射着冷冷的金色的光。

    他脸色骤变,一种近乎慌乱的刺痛感猛然在胸口深处炸开。

    第172章 骨血

    郁归尘还未找到舟倾,祝雪拥几人却急匆匆来找他了,祝雪拥还带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

    “我好像明白药骨是什么了,”祝雪拥说,声音里压抑着阴冷的情绪。

    “在洗髓宴上,还有这里的香炉,我一直闻到一股感觉很清冷的草木香气,越闻就越觉得熟悉。但我不能确定,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就在刚才,我想起来了。这是药观音的香气。”

    “药观音?”付一笑皱起眉,“好像听起来有点耳熟。”

    祝雪拥点点头:“翠微山曾经有一株药观音,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得有……一千年了吧。”

    “药观音是什么?”乔青云问道。

    “传说是昆仑不死木的树枝,”祝雪拥道,“除了并不能真的活死人肉白骨以外,能够治愈一切病痛。”

    “真有这种东西啊?”乔青云十分惊讶。

    祝雪拥点点头:“所以非常贵重稀有,一千年来我也只见过那一株。”

    乔青云听出不对:“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有一天,那株药观音突然失踪了。”

    “啊对……”

    付一笑点点头,他也想起来了。

    当时整个翠微山上上下下找了很久,但它居然真的就那样不翼而飞了。

    祝雪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株药观音,直到在这个魇境里再次闻到它的味道。”

    “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祝雪拥声音更冷了些,“我要说的是,药观音的枝叶使用后会枯萎,枯枝本身是毒药,但它还有一个很少人知道的名字,叫血生花。”

    几人皱起眉。

    付一笑对药观音还有一点了解,但血生花就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了。

    不过,“血生花”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也呼应了他们之前让神木根开花的事。

    “药观音是包治百病的灵药,但血生花是能够杀死所有生灵的剧毒。”

    “不过,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传说中有古籍记载,用血生花可以培育出长生不老药。”

    祝雪拥深吸一口气,“我听说过那个邪方。”

    “虽然没有详细步骤,但大体是用血生花对活人进行炮制,然后取用他们的血。”

    郁归尘呼吸一窒,攥在袖中的手用力到指骨泛白。

    乔青云毛骨悚然:“用活人?!”

    怪不得是邪方。

    付一笑骂了一声脏话,“丧心病狂。”

    “除了郁师弟之外,我们一直没办法接触到自己的药骨。昨天你也问过了,他们暂时应该还没事,但按照流程,今天下午就会开始炮制。”

    “在那之前,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声响出现在他们耳边——

    “叮!恭喜境客秦鹤眠集齐境灵碎片,合成境灵【血生花】!”

    乔青云蓦然咬紧牙关:“……糟了!”

    ***

    片刻之前。

    舟向月和秦鹤眠一道,走进了涅槃室。

    “涅槃室”是唐老板专门为秦鹤眠预留的最好的场地。

    房间并不大,但堆金砌玉,极尽奢华。

    和寺庙里的其他大多数房间不同,这里没有窗户,没有一丝外面灿烂的天光透进来。

    但房顶处处垂落轻薄透明的金色纱幔,纱幔间垂落卷曲的藤蔓,藤蔓上点缀着一盏盏红色的水晶琉璃灯,一团团颤动的火焰向外弥散开光芒,将整个房间笼罩在幽诡的血红光影中。

    舟向月跟着秦鹤眠走进去,发现房间中央突兀地立着一个木质的长条窄台,茂密的藤蔓缠绕其间,周围簇拥着明明暗暗的灯火,就像是一座祭坛。

    窄台之上低低地垂落藤蔓和金色纱幔,若隐若现间能看见里面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却因为层层的遮挡看不清晰。

    纱幔间几根藤蔓悬挂得格外低,快要低到那座窄台上了。低垂的藤蔓末端缠绕在一起,就像是一个藤蔓搭成的鸟巢,里面放着一只精致的琉璃酒杯。

    滴嗒,滴嗒。

    水滴声连续不断地传来,一滴滴暗红的液体从悬挂的纱幔间滴落,落在那只酒杯里。

    “这是什么?”舟向月抬头端详空中液体滴落的那一片纱幔。

    秦鹤眠说:“唐老板跟我说是药骨。具体使用方法在底下写着,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先找找。”

    他往边上走了一步,低头端详那座木台。

    舟向月点点头,目光顺着滴落的方向,在那只酒杯上停留片刻。

    血液并不透明,但这杯中仿佛血液的暗红液体却像是沉淀后的清透酒液一样,闪烁着红宝石一般绚烂魅惑的光。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暗香。

    酒杯里已经满了,于是那种暗红的液体便从边沿溢出,一滴滴落在正下方的窄台上,消失在盘绕的藤蔓之间。

    舟向月目光垂落在木台上,发现枝叶之间果然有字,只是写的宛如鬼画符一样怪异。

    他凝神去看,在昏暗的光线中勉强辨认出上面写的是:

    「夺胎换骨法」

    「魂魄无尽,而肉身有限。以有限之身,追无尽元灵,终成梦幻泡影。」

    「然不改其身而益其灵,谓之换骨法;维系其灵而易其躯,谓之夺胎法。」*

    「一药骨,一血胎,生生不息,代代长存。」

    还未等他费劲地看完这些鬼画符似的小字,后颈忽然一痛,顿时浑身脱力,扑倒在那座木台上。

    他的意识还在,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只能惊慌地转了转眼珠,看到秦鹤眠竟从自己身后走了出来——而站在旁边的那个秦鹤眠,竟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舟向月语气惊慌:“秦老板,你做了什么?”

    秦鹤眠轻声一笑,“一点障眼法的小把戏罢了。你还是太嫩了点。”

    他走上前来,开始搬动舟向月的四肢和身体,让他趴在那座木台上。

    像个祭坛的木台正好可以让他整个人趴在上面。

    舟向月动弹不得,只能动嘴皮子:“你想做什么?”

    “都看到了,还不明白么?”秦鹤眠奇怪道,“你不会不识字吧。”

    “……”舟向月磨了磨牙,“我只是看字有点慢。”

    秦鹤眠竟笑出了声:“没文化会吃亏的。这还不明白么?夺胎,换骨,我已经都集齐了。”

    “换骨,药骨——在上面。”

    “夺胎,血胎——”

    他突然出手,手中一把匕首猛地刺入祭坛上之人的后颈!

    “……唔!”

    舟向月只来得及哼了一声,刀尖深深扎透血肉,鲜血四溅。

    他痉挛了两下,从嘴里溢出一大团血沫,微微抽搐着不动了。

    秦鹤眠并未大意,将匕首在血肉中旋转了一圈,更多的鲜血喷涌出来,在木台上缓缓洇开,覆盖了上方一滴滴坠落的鲜红液体,随即被周围如同活物一般的藤蔓一滴不漏地吸收了进去。

    他这才抽出了匕首,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像别的蠢货那样,先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你,然后让你有机会反杀么?”

    他甩了甩匕首上的血,又轻蔑地把它放到木台上的尸体衣服上擦干:“只有死人能知道我的秘密。”

    话虽这么说,他也并没有开口告诉这具尸体他的秘密。

    他只是取出一张白符,贴在尸体的后颈上。

    白符毫无反应,转眼就被鲜血染透了。

    秦鹤眠一时竟有些诧异,“魂魄这么快就消散了?这么虚弱啊。”

    按理说,□□刚死时,人的魂魄还会在里面停留一会儿,直到身体彻底冰凉僵硬,才会慢慢消散。

    他贴的那张符是驱灵符,如果肉身内尚有魂魄,驱灵符会无风自燃,将尸体里的魂魄驱逐出去。夺胎换骨法里,血胎提供的是新的□□,所以自然要把躯壳里的魂魄赶走腾地方。

    但这位无名氏小兄弟的魂魄也太弱了,甚至比他之前见过的一个丢了一魄的人更弱,居然刚死就消散了,还浪费他一张符。

    秦鹤眠心中冷笑,果然是徒有虚名,炒作的手段远远厉害过他的真实实力。

    他又仔细地调整了一下尸体的位置,让上方滴落的清透红色液体刚好滴在尸体后颈狰狞的伤口上。

    滴嗒,滴嗒。

    液体滴落在那道深深的伤口上,在苍白皮肤上溅起破碎的血迹,仿佛一朵朵泼溅的红色问冥花。

    但滴进那道伤口里的液体,仿佛被无声地吸收了。

    秦鹤眠仔细地看着这一幕,随后取下悬吊在空中的那只酒杯,一仰头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下一刻,祭坛上的茂密藤蔓上蓦然开出了一朵朵妖冶至极的血红问冥花。

    一朵问冥花突兀地在他手心盛开。

    “叮!恭喜境客秦鹤眠集齐境灵碎片,合成境灵【血生花】!”

    清脆的提示音在空中响起。

    秦鹤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手握紧了那朵问冥花。

    他整个人仿佛置身云雾之上,如见极乐。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充沛的炁在体内流转,漫溢过每一处神经,迸发出无与伦比的轻盈与舒畅。

    就好像他是一棵树,在这一刻开出了满树的繁花。

    从刚才就隐约弥散在空气中的暗香忽然变得浓烈而清晰。

    那种奇异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让秦鹤眠不由自主地忘却了一切,只想循着香追寻过去——

    香气是从空气中滴落的血液中散发出来的。

    他陶醉在这种无比诱人的芬芳中,鬼使神差地拿起杯子,探到空中,去接一滴滴落下的、宛如神秘宝石般闪烁着璀璨光芒的鲜红液体。

    一张符“啪”的一声贴在了他后颈上。

    秦鹤眠还保持着那个迷醉的神情,好似沉浸在一场美梦中尚未醒来。

    但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的一松,那朵鲜红的问冥花打着旋儿掉落。

    在落地之前,被另一只惨白不似活人的手接住。

    鬼魅般无声无息出现的人影出现在秦鹤眠身后。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血生花!】”

    无名氏耳边响起提示音。

    他收拢手指,将那朵花虚虚拢在手心,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接了一滴自空中滴落的血珠。

    随后,他蘸着这滴血在秦鹤眠的后颈上勾画起来。

    诡异符咒很快就画完了。

    最后一笔结束,他轻而缓地移开手指,手指与皮肤竟拉出了一条细细的透明的血丝。

    宛如一条血红的傀儡丝。

    但下一刻,这条血丝无声崩断,碎裂成一片细微的血雾,倏忽消失不见。

    “嗯?”

    舟向月疑惑地想,为什么不行?

    按理说,他现在的法力已经恢复了一些,应该可以可以用血墨画傀儡丝……是因为秦鹤眠实力太强了吗?

    等等。

    他狐疑地看了看秦鹤眠依然沉醉的脸色。

    他的血墨傀儡丝可以在无形中控制别人,但前提是这个人神智正常。

    难道说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秦鹤眠?

    ……他疯了?

    舟向月不由得挑起眉。

    秦鹤眠从头到尾没做什么别的事,他只是完成了夺胎换骨法,集齐了境灵。

    刚才算计他时还明显头脑在线,结果现在就突然疯了?

    莫非……

    舟向月心头一道亮光闪过。

    原来,食客集齐境灵的陷阱在这里。

    他不由得心下暗笑,抬手撕掉了秦鹤眠后颈上已然没什么用的迷魂符。

    接着,他把祭坛上无名氏的尸体翻下去,把秦鹤眠推倒在上面。

    刚才秦鹤眠算得上十分谨慎小心,是真的把无名氏给杀了。

    可惜,秦鹤眠不知道他还能再开一个马甲。

    死人当然不能开马甲,是活人开的。

    舟向月摆弄着他的身体,冷笑一声:“这么喜欢血胎,就自己做血胎试试吧。”

    秦鹤眠来找无名氏做血胎其实很正常,毕竟用来夺舍的血胎自然是越强越好,但如果找郁归尘那样比他强太多的,他自己的安全又得不到保障。

    秦鹤眠开出的纯金问冥花第二多,仅次于郁归尘。

    所以他的第一选择,自然就是排在第三的无名氏。

    此前,舟向月从魇境给的提示里隐约猜出除了药骨以外,食客还需要另一个人的身体,才能完成“用药”,集齐境灵。

    但他遇到一个问题——大概路径猜出来了,但他不知道具体怎么操作。

    好在,有一个人大概率会知道。那就是秦鹤眠。

    秦家养药骨,秦鹤眠作为家主当然是幕后之人。

    这个魇境很明显围绕养药骨而生,现实中养药骨的做法,大概率在魇境里也是一样。

    与其自己辛辛苦苦找线索,不如抄知情人秦鹤眠的作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集齐境灵时,他的名字会被全魇境通报。

    虽然“无名氏”这个名字已经是一层保护,但这个马甲还有很多用处,自然是越谨慎越好,从头到尾都当个没有亮出身份的神秘人最好。

    舟向月刚刚调整好秦鹤眠的身体,就听门口轰然巨响,爆燃起火光!

    不好。

    他心念电转,一把将秦鹤眠推下了祭坛,随后用他手上那个集齐了的境灵,瞬间破境离开了。

    集齐境灵是破境的途径之一,只是这种方法只能让拿到那个境灵的境客一个人离开。

    无名氏的身影刚刚从房间里消失,门口就轰然打开,几个人影冲了进来。

    他们一进来,就看见了斜靠在祭坛边眼神迷醉的秦鹤眠,以及地上一具已经没气了的尸体。

    乔青云认出,那具尸体这是之前洗髓宴上开出花第三多的人。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秦鹤眠!”她怒道,“你干了什么?!”

    与此同时,付一笑焦急地叫道:“钱多?钱多你在哪里?”

    郁归尘一个箭步来到依然在滴落血液的那片纱幔之下,手起剑落。

    一个东西骤然从上面滚落,被郁归尘稳稳接住。

    那是一具瘦弱的身体,被残忍地双手反剪在背后,倒弓着紧紧捆绑起来。

    他的心口位置深深插着一支极细的铁管,边缘是极为尖锐的切口。

    鲜血沿着铁管,从里面一滴滴滚落出来。

    没有了底下承接的酒杯,这些血液就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被捆住的药骨紧闭着眼,气息微弱,脸色异常苍白。

    付一笑也赶了过来,“钱……呃?”

    他不太确定:“这不是钱多吧?怎么好像是……”

    好像是那个扮神的涅槃骨呢?

    似乎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唤醒了,郁归尘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极长,无数片透明的纱幔如雾气一般在他们周围飘落,遮盖住幽幽的红色烛光,让这一幕仿佛梦境。

    舟倾靠在郁归尘怀里仰起头看进他的眼睛,目光平静。

    他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郁归尘几乎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低下头去,凑近怀中人的面颊。

    此刻他们隔得这么近,脸颊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一个灼热,另一个则近乎冰凉。

    他终于听清了舟倾在说什么。

    他说:“杀了我吧。”

    “我就是境主。”

    第173章 骨血(1更)

    “……境主?!”

    付一笑几人瞠目结舌。

    等一下,境主竟然还能是活人的吗?!

    舟向月没有理他们,只是仰头看着郁归尘的眼睛,在眼里蓄着泪。

    “秦家养药骨。我就是那个药骨……但我之前失去了那段记忆。”

    在众人齐齐大惊失色的时候,一滴泪恰到好处地从眼角凝出,沿着脸颊滚落。

    时机完美,情绪到位。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自证机会。

    他们赶来时,这个房间里只有三个人:秦鹤眠,身份未知的无名氏,还有他。

    无名氏死了,秦鹤眠疯了。

    虽然这都可以找到合理的原因,但目前这个原因只有他知道——而他不应该知道,毕竟他只是一个从头到尾都被纱幔遮挡,吊在空中放血的药骨。

    目前这个情况下,虽然他一看就非常虚弱、毫无威胁,但如果郁归尘有心怀疑他,他显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更何况,他昨晚悄无声息地从郁归尘身边消失,虽然郁归尘绝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下药的,也找不到任何证据,但还是极有可能会怀疑他。

    毕竟,能强行突破郁归尘的防护咒从他身边抢人的人,几乎不存在。

    舟向月之前还考虑过要不要在地上洒几滴血、扯断几根卷须扔在那里,营造出一种药骨反抗不过被人强行抢走的假象。

    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有人能让郁归尘昏迷,将药骨偷走,那在连郁归尘都无法招架的迷药作用下,舟倾又怎么可能清醒?就更遑论挣扎反抗了。

    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恐怕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让郁归尘更容易怀疑舟倾。

    单一的疑点并不麻烦,麻烦的是多重疑点聚焦到一个人身上。

    舟向月做这种在危险边缘试探的事可谓经验相当丰富,从来都是狡兔三窟,一定要给自己留好退路。

    此刻,无名氏的境灵马甲已经带着境灵跑了,让他们连根毛都抓不住。

    而药骨舟倾见到郁归尘之后,先声夺人,以放血的惨状和“舟倾是境主”的爆炸性消息让他失去冷静。

    舟倾主动承认自己是境主,还让郁归尘杀死自己,这可以反向证明他的正直和清白,还可以解释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比如,他一个区区十几岁的普通少年,为什么能让神木根开那么多花。

    “对了,杀了境主只是能破境,并不能消灭魇境。让境主想起真相,魇境才能消散,但我想不起来了。”

    他露出脆弱的神情,“如果我再经历一遍养药骨完整的流程,应该就想起来了吧。”

    “我想起来,这个魇境应该就湮灭了。”

    至于舟倾为什么知道自己是境主,那自然是因为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看得到自己在魇境里的种种特殊,而且他早就知道自己胸前有奇怪的反复重叠的刀口伤疤,还有失去的记忆……

    舟向月正在心里飞快盘算着,郁归尘忽然伸出手,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

    舟向月一怔,心想郁耳朵突然这么温柔,必然没有好事——

    下一秒,他后颈忽然一紧,失去了意识。

    ……

    祝雪拥迅速处理了舟倾身上的伤。

    她从少年心口取出那根细细的铁管,铁管边缘是针尖一般锋利的尖细斜口。

    这种带有弧度的管刃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放血刀。

    有一些邪术以心头血为引,放血刀就是专门用来取心头血的。

    刚要止血包扎,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又仔细在他身上探了一遍。

    探到侧腹的一个位置时,她脸色一变。

    “怎么了?”郁归尘问道。

    祝雪拥:“他身体里有一只蛊虫,还在血脉之中,必须赶紧逼出来。”

    她心想,原来如此。

    之前她一直想不通,血生花是剧毒,如果要用在人身上,但凡入口,那必然会把人毒死,又要怎么炮制呢。

    现在看来,那种邪方的做法是把与血生花共生的蛊虫放进药骨体内,蛊虫爬遍药骨的血脉,就会把血生花的毒性和药性也浸进药骨的血液之中。

    把药骨比作容器,血液比作容器里的酒,这就像是把药材放进酒里,泡制药酒。

    只不过是活生生地泡制。

    祝雪拥没有解释这么多,直接对郁归尘说:“蛊虫怕火。师弟,你来吧。”

    她想了想,又叫付一笑过来,补充道:“得快一点,要按紧他,估计会很痛。”

    郁归尘一静:“好。”

    付一笑和祝雪拥分别按住昏迷的少年,郁归尘就下手了。

    他的手指刚点在少年的侧腹上,付一笑立刻看到皮肤底下突然鼓起了一个小小凸起,皮肤下青蓝色的细细血管清晰可见。

    是一只虫子的轮廓。

    那只虫子在苍白的皮肤下颤抖着蠕动,随着郁归尘的手指逼近,越发像是惊慌失措一样到处游窜,雪白的肌肤表面很快泛起片片淤血,看得付一笑头皮发麻。

    他有些心惊胆战地看了看舟倾的脸——这得有多痛啊?!

    但让他诧异的是,少年闭着眼呼吸均匀,脸上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平和宁静,好像在安详地沉睡。

    其实根本不需要人按着,因为他完全没有挣扎,一直在昏睡。

    付一笑心想,看来这孩子真是累坏了,倒是因祸得福。

    这都感觉不到痛,睡眠质量堪比全麻啊,真令人羡慕。

    等到那只虫子和鲜血一起从胸前的伤口喷出时,祝雪拥迅速掏出一只瓷罐,将它扣在了底下。

    把虫子抓住后,这才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郁归尘低着头,脸色沉沉地望着不省人事的舟倾。

    不知为何,付一笑莫名觉得他的目光里交织着深沉而复杂的痛苦与欣慰,还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晦暗情绪。

    就在这时,几人听见咚咚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撞门——

    声音是从房间角落的柜子里传来的。

    乔青云过去一打开,发现里面是个被捆成一团,嘴里还塞了布条的药骨,满脸焦急:“唔唔唔!”

    她把那人嘴里的布条掏出来,问道:“你是谁?”

    药骨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钱多。舟倾怎么样了?”

    郁归尘闻言转过头去。

    钱多一看到昏迷的少年就倒吸一口冷气:“舟倾?他没事吧……”

    郁归尘立刻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多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压抑的暴虐冷意,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嗫嚅道:“本来,本来药骨是我的……然后换成了他……”

    凌晨,他被单独拖到了这里。

    带他来的几个苔民全程无视他惊恐的求饶,只对彼此说话。

    “烦死了,居然还要凌晨加班。”

    “那个食客加了钱,让我们提前炮制这一棵。”

    “加钱也是给唐老板的,我们啥也没有。”

    “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们只是苔藓,没有那个当老板的命。”

    钱多听得心惊肉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之前已经听说了,他们作为药骨,对应的“食客”都是与他们有关系的长辈——他的食客就是秦鹤眠。

    秦鹤眠是他的亲生父亲,虽然他一直都和父亲有些疏远,但两人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不可能,父亲不可能会真的这样对他……

    他几乎不敢细想,拼命地挣扎着,却敌不过苔民的力气,被紧紧捆起来动弹不得,胸前衣服上割开一道小口,正好露出心口的位置。

    “你捆好了没有?得绑紧一点,不能有挣扎的空间。”

    “好了好了,这就吊起来。”

    “蛊虫准备好了吗?好了我就准备下刀了。一割开就赶紧塞进去,别让蛊虫跑了。”

    “别忘了先消毒,药骨的命脆得很,别一不小心弄死了。加班没加钱,死了你还要赔钱呢。”

    “……草!”

    钱多哆嗦着看到眼前的苔民一手拿着把锋利无比的细小管刃,另一只手在他心口涂抹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他终于忍不住失声惨叫起来:“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不是我!肯定有哪里弄错了,求求你们等一等,再去问一下……”

    一团布猛地塞进他嘴里:“省省力气,别晕过去了。这还没开始呢,还有你受的。”

    拿着刀的那个苔民也点点头,一脸不耐烦:“放心,死不了。等炮制完了之后,会让你忘掉的。毕竟还要持续收割,不能割一茬就枯萎了。”

    钱多呜呜挣扎着,眼泪夺眶而出,惊恐万分地看着那把刀向他的胸口刺了进去——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等等。”

    几个苔民都转过身去,看到那是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云上客,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迷的药骨。

    那人毫不见外地走进来,开口就说:“换一个药骨。”

    “啊?”几个苔民齐齐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拿刀的苔民是他们几个的组长,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不认识我了?”那个云上客说,“我就是这一单的单主啊,是我让你们提前处理药骨的。”

    钱多猛地松了一口气,泪流满面。

    果然,父亲不会这样对他的……他至少还不会对他这么绝情……

    但这并不是父亲的声音,而是个陌生的声音。

    难道说他们不仅戴了面具,连声音也变了?

    当然,也可能是父亲派了别人过来。

    “呃,原来是你……”

    几个苔民的语气顿时变了变。

    那个客人却极为上道:“麻烦几位师傅了。给你们加钱。”

    一听说加钱,几位被迫加班的打工人顿时笑逐颜开:“行行行没问题,包您满意!”

    这时,钱多突然看清了那人怀里那个将要换下他的药骨的脸。

    钱多心中一慌,失声道:“不能换他!”

    “怎么了?”那个云上客转过头看他,饶有兴趣道,“你想自己上?”

    钱多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翕张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那是舟倾。

    他救过自己,而自己的家族还亏欠他……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个理由在父亲那里绝对站不住脚。

    在家族里用药骨的人,大概率就是他的父亲。而且他要是知道自己的想法,只会厌弃而鄙夷地看着他:“妇人之仁,真是不配做我的儿子。”

    那几个苔民催促道:“贵客,不是我们催您,只是炮制药骨是需要时间的,不能误了时辰……”

    云上客点点头,把他怀里的药骨递给他们:“理解理解,几位继续。”

    “不要用他!”钱多声音嘶哑,眼泪汹涌而出,“用我吧……”

    他满脸绝望,牙关打颤,却依然说出了这句话。

    几个苔民还没反应,那位云上客嗤笑一声:“大人出钱,没有小孩子说话的份。”

    他走到钱多面前,似乎和他对视了一眼,但钱多哭得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的眼睛。

    下一刻,他后颈被贴了张符,顿时昏了过去。

    再醒来就被塞在了这个柜子里,依然被绑着、堵着嘴。

    他不明情况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听清外面付一笑几人的声音,才赶紧用身体撞门,被他们救了出来。

    听完他讲的经过,乔青云皱眉道:“所以,是秦鹤眠偷走了舟倾?他还有这么大能耐?”

    郁归尘沉思不语。

    祝雪拥看了一遍祭坛上的文字,“原来是这样。药骨用血,这具尸体是血胎,提供新的身体。”

    怪不得她总觉得血生花与药骨和之前的线索对不上,如今疑问迎刃而解,原来所谓用血生花求长生的邪方,不只需要养药骨,还要有一个血胎。

    洗髓宴上吃的食物,是药骨身上的产出。

    药骨的作用是取血,被血生花炮制后的药骨血能将他们的灵赋转移给食客,也为使用血胎创造合适的身体条件。

    而之前那些蟹寄生、借尸还魂的线索,都是在提示血胎的存在——

    肉.体终究无法像魂魄那样不死不灭,想要真正的永生,就要像蟹寄生一样,去寻找新的躯壳。

    郁归尘想起什么,走到秦鹤眠身后一揪他的衣领,便看见他后颈上一道淡淡的伤疤。

    和地上那具尸体后颈的伤口一致。

    他冷声道:“秦鹤眠夺了别人的身体。”

    秦鹤眠现在的身体,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上一个血胎的。

    听了这话,钱多脸色惨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付一笑拍了拍靠坐在祭坛边上的秦鹤眠:“醒醒!”

    秦鹤眠语气迷离地喃喃道:“我要成神了……”

    这话撩拨到了几人敏感的神经。

    付一笑加大力气:“秦鹤眠!醒醒!”

    秦鹤眠终于被他拍醒了,只是眼珠上布满血丝,有一种癫狂的意味。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他嘿嘿地笑,“我养了这么久药骨,终于让我赶上一个绝佳的涅槃骨。我要成神啦!哈哈哈哈哈哈!”

    乔青云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在养药骨。这个魇境也是因此而生的吧?要怎么破境?!”

    秦鹤眠夸张地“哈哈”笑了几声,“用一个药骨,当然就破境啦。我是第一个做到的,我拿到了境灵……我的境灵……”

    他的声音陡然破音,“我的境灵呢?!”

    他整个人慌乱起来,连滚带爬地到处翻找:“我的境灵呢?我的境灵呢……我要成神的境灵!我的境灵……”

    乔青云惊愕又嫌恶地看着这一幕,对另外几人道:“他看起来怎么好像脑子出了问题。”

    因为秦鹤眠实在是太过疯癫,到处横冲直撞,付一笑干脆又把他打晕了。

    这里只有一具陌生的尸体,还有一个疯了的秦鹤眠。

    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雪拥道:“我大概有了个猜测。不过,我想我们现在还是先想办法破境更重要。”

    这里还是魇境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先出去。

    不然,随着魇境里时间流逝,这里会越来越危险。

    虽然刚才舟倾说他是境主,杀了他就能破境,但几人当然不可能这么做。

    且不说这孩子可能判断错误,就算他真的是境主,他们也不能杀了他。

    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按照魇境的规律,想要破境,就是要杀死境主或者让境主想起真相。

    尽管如此,真要让他再亲身经历一遍,重新想起被炼成药骨的记忆,这实在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但是,如果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付一笑咬紧牙关道:“如果他真的是境主,是不是只能找他……”

    郁归尘忽然道:“和之前那些破境的境主相比,舟倾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了。他如果真是境主,现在还没有结束,只能说明这一条路行不通。”

    付一笑呆了呆:“……好像的确是。”

    之前他们见到的几个消逝的境主,只是需要境客对他们讲一遍过去的真相就可以,并不需要他们自己真的再经历一遍。

    同理,现在舟倾显然已经知道发生过什么,那他应该已经满足了这个条件。

    可事实就是,现在还没有破境。

    他头疼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啊……”

    郁归尘说:“有办法。”

    几人顿时都紧张起来,期待地看向他。

    如果可以,他们希望舟倾永远都不要想起那段回忆。

    郁归尘说:“字面意思的,破境。”

    “毁掉这个魇境。”

    “这个……”几人睁大了眼睛。

    说起来,这确实是一个办法。

    郁归尘之前就强行靠力量打破魇境进去,说明魇境也并非坚不可摧。

    问题是,那是强行进入魇境,和强行离开魇境得难度完全不一样。

    而且这个魇境如此庞大,显然远远超过了人所能打破的范围。

    “不是靠我们自己,”郁归尘猜到他们在想什么,指了指外面,“靠天火。”

    他们离开那个透不进一丝光的涅槃室,来到高空中的外面,往神木脚下看去。

    透过金色的雾气,可以看见远处的原野莽莽苍苍,唯独神木脚下有个巨大的环形,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区域。

    “还真是……”乔青云喃喃道。

    郁归尘是主火的地易宿,用火对付木系的鬼怪是他相当惯用的手法。

    第一次俯瞰下面看到那个环形区域,又看到天火只燃烧到那片环形的外围就停滞不前,他就想到了神木的弱点是天火,神木脚下的环形区域就是防火带。

    这个魇境完全集中在神木之上,而外面是毁灭一切的天火。

    只要让天火燃过这一片防火带,烧上神木,就可以毁掉魇境。

    ……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把所有境客都集中到一起,不管是食客还是药骨。

    有的人还不清楚情况,但听他们讲了破境的思路,又知道他们的身份之后,就都乖乖过来了。

    这也让他们发现,所有的境客要么是翠微山的老师或学生,要么是秦家的人。

    魇境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等到离开魇境就是清算的时候。

    食客可以自由活动,但药骨们被统一看管,救出来还遇到了一些波折。

    一开始唐老板和那些苔民还想要阻挠,但在食客们纷纷表示加钱之后,他们露出了“这批客人人傻钱多”的微妙表情,表示请随意。

    此时,所有药骨的腿都已经变成了长长的根须,无法自己走路,只能在还有腿的食客的帮助下移动。

    等到一系列准备工作全部完成时,这一天已是日落。

    这也是所有食客生命倒计时的最后一天。

    金色的地平线尽头泛起波澜,一片银灰色的火焰席卷而来,缥缈悲怆的挽歌从地平线上传来。

    地面上堆积着捡过来的一大堆树枝,人们动手将他们从空中抛了下去。

    紧接着,郁归尘站在平台边缘,在手上猛地一划,鲜血洒落。

    他的鲜血先是落在了脚下的神木上。

    干枯的树皮仿佛活物一般,瞬间将鲜红的血液吸收殆尽。

    下一刻,以鲜血滴落的这一点为中心,耀眼的金色光芒骤然迸发,纵横交错地向四面八方延伸。

    新芽吐露、树枝蔓延,无数金色的问冥花齐齐绽放在新生的枝蔓上,宛如奇迹般的生命注入这棵巨大的神木。

    日出将要天黑,原本已渐渐暗淡的天光骤然被灿烂的光芒照亮,整个神木上所有的居民眼里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那些抛下的树枝落在了环形区域之中。

    紧接着,血液滴落在上面。

    枯死的树枝重新焕发了生机,一根根新生的细枝从枯枝上探出,向着原野和神木的方向延伸。

    金色的花朵开成了花海,在天火逼近的风中摇曳。

    神木上,金色的瀑布从天而降。

    空中与地面的金色花海相接之时,天火也烧过来了。

    天火席卷过之处,大地一片死寂,寸草不留。

    银灰色的冰冷火焰点着了地上的金色花海,火势瞬间增大,转眼便将其吞没。

    随后沿着它烧过那片真空的防火区域,蔓延到神木之上,顿时仿佛落入枯木堆里的火星一样,骤然引燃了一片熊熊火海。

    银色的天火紧紧缠绕在金色的神木之上,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他们在空中俯瞰,可以看到接近树根那一片的苔藓和虫居被火海吞没,在无可抵挡的天火力量面前显得那样渺小。

    神木在震颤。

    神木上的所有居民都在发出绝望的悲鸣。

    眼看着天火逐渐烧了上来,可破境的提示却迟迟没有出现,众人也越来越紧张。

    虽然天火是冰冷的,他们感觉不到逼近的热浪,但那种毁灭一切的可怕力量,却能让人发自内心产生一种灵魂颤抖的恐惧。

    天火还有最多十几秒就要烧到这里了。

    郁归尘当机立断,对周围人道:“跳。”

    他率先抱着舟倾、拎着秦鹤眠跳了下去。

    天火对于他们也有毁灭性的危险,他们预想过,如果神木要整个毁于天火才能破境,那他们显然不能一直待在神木上。

    那就只能跳下去了。

    只是一跳下去,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他们不是在向下坠落,而是在向上坠落!

    天与地瞬间颠倒过来。

    神木脚下茫茫原野上翻滚的银色的火海,就像是翻滚的厚厚乌云。

    冰冷的天火从天空燃烧下来,逐渐将接天连地的巨大神木吞噬殆尽。

    就在这时,天火从空中坠落。

    现在明明还没到日出,但就像他们之前在洗髓宴上看到的那样,无数道烈烈燃烧的天火从天而降。

    无尽的金色雾气翻涌如海,漫天流火四散,璀璨光芒一道道转瞬即逝,短暂而壮丽。

    然而此刻没有人有心情欣赏这一幕美景,他们心中涌现的是恐惧。

    死亡的恐惧。

    坠落的天火,能置人于死地。

    一开始天火尚少,他们还能勉力躲闪。

    但流火很快就密集起来,终于有一个食客没能躲过,被一道天火击中。

    “啊!!”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消失于冰冷的天火中,连一丝残骸都没有留下。

    更多的流火擦过来不及躲闪的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哪怕只是被光尾扫到一点,人的皮肤表面也瞬间绽裂出瓷器一般密密麻麻的裂纹,冰冷剧痛直刺入骨髓,恨不得把这一片血肉生生剜掉。

    天火并非一般火焰那样炽烈,它冰冷至极,却拥有毁灭一切的力量。

    就像是火山间歇性的喷发,又一波密集的天火坠落了。

    抬眼望去,满天都是流火,密密麻麻织成一道绚烂无比的光网从天而降,映在每一个绝望的瞳仁之中。

    “完了……”有人流着泪喃喃道。

    这根本躲不过去。

    就在这时,只见药骨们下半身长长的根须忽然瞬间延伸开来,生长出更多的卷须。

    那些卷须相互滚动缠绕,迅速蔓延交织成一大团仿佛风滚草一样的草笼,将药骨和带着他们的食客笼罩其中。

    随后,轻盈的草笼从人身上脱落,因为太轻而往上飘起,罩在他们身上宛如一个巨大的降落伞,减缓了下降的速度。

    漫天流火终于落下。

    但在接触到草笼之后,燃烧的光芒闪了闪便消失了,没有引燃草笼。

    人们终于发现,在这场致命的劫难之中,药骨身上生出的根须,能够救他们一命。

    带着药骨跳下的食客和独自一人的药骨全都幸免于难,而那些独自一人的食客,则不得不依然在天火灭顶的威胁中拼命挣扎躲闪。

    乔青云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一个她一直在疑惑的问题。

    在这个魇境里,食客几乎从头到尾都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会让人觉得一开始的身份是作为药骨或是食客,几乎决定了一个境客的生死存亡。

    但事实上,如果被魇境的暗示牵着鼻子走,食客真的集齐药骨和血胎完成夺胎换骨法,那下场估计就是像秦鹤眠那样,精神失常。

    她也开始怀疑,这个非同寻常的魇境或许原本就不能通过杀死境主或是让境主忆起真相来破境,而只能像这样烧毁神木,从神木上跳下逃离。

    毕竟,此时并非日出,却依然落下了天火,说明这很有可能是破境之时必然出现的劫难——

    这一道致命劫难,正是针对食客的。

    如果他们没有救下药骨,而是独自逃跑,就无法得到药骨根须化成的草笼保护,只能在无凭无依的空中面临天火的死亡威胁。

    就在这时,所有人耳边响起了声音:“叮!魇境【血生花】湮灭!”

    漫天流火的灿烂光海瞬间消失,眼前视野陡变,众人掉落在了一片草地上。

    付一笑稳住自己的身体,一抬头便露出了愕然的表情:“无尽处?”

    这里是翠微山的无尽处。

    所有人都落在了这里,掉在青翠欲滴的草坪上。

    远处,一片清澈的水池中静静地开着一池白色睡莲。

    “啊!!!”一声惨叫忽然传来,是秦鹤眠的声音。

    他栽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惨叫连连,脚踝处竟然被切断了,鲜血喷涌而出。

    旁边掉落着他被活活切掉的脚。

    乔青云说:“幸好你反应快!!”

    之前秦鹤眠看起来是真疯了,她也没想到他一出魇境竟然好像恢复了一些神智,上来就要偷袭她,估计是准备挟持她为人质逃跑。

    好在郁归尘似乎早有准备,一剑就切断了他的腿。

    虽然吓了她一跳,但不得不说……秦鹤眠他值得。

    此刻,落在地上的所有人都已经反应过来破境了,这里已经是魇境外的现实世界。

    他们看见郁归尘提着剑一言不发地向秦鹤眠走去,剑上淋淋漓漓地滴落鲜血,淌了一路。

    旁边人纷纷惊恐万分地躲避。

    付一笑心里也是一惊。

    他几乎从未见过郁归尘身上那样冰冷至极、如有实质的杀意,竟连旁观的他都忍不住冒起一阵寒意。

    但他看了一眼面色扭曲惨叫的秦鹤眠,心头顿时涌起了同仇敌忾的愤慨。

    魇境结束了。

    现在,是时候算总账了。

    第174章 骨血(2更)

    郁归尘冷冷地看着秦鹤眠:“你是自己说,还是我让你说。”

    秦鹤眠抱着自己的腿惨叫打滚,脸上肌肉扭曲变形,神情狰狞,似乎痛得完全听不进去。

    祝雪拥到底是医生,有点看不下去。

    她上前给秦鹤眠做了止痛和止血,让他镇定一些,免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问道:“你究竟是谁?现在这个身体是怎么来的?你养药骨多久了?”

    秦鹤眠瘫软地坐着,额上满是冷汗。

    他其实长相很是俊美,哪怕脸上已有了风霜的痕迹,依然可以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但此刻脸上却格外苍老憔悴,仿佛突然变了个人。

    听了祝雪拥的话,他的眼珠迟滞地转了转,口中喃喃道:“我是谁……哈哈哈,我是谁呢?啊,我是谁……”

    看他又是一副神志不清的疯癫模样,乔青云皱眉道:“你别装了。我们都在这里,你跑不掉的。你要是不愿意在这里说,那就只能去凌云塔,当着凌云台所有成员的面说了。”

    秦鹤眠恍惚道:“我是谁?你不问我,我都快忘掉了……”

    “是秦庭轩?不……是秦青霜……也不对。还要再往前……秦元修?秦如是?秦子显?……不不不,都不对,哈哈哈哈哈,都不对!”

    在场众人纷纷色变。

    他说的这一串名字,都是秦鹤眠之前的历任秦家家主。

    众人已经知道用夺胎换骨法求长生,其实就是寻找新的药骨和血胎,像寄生虫一样更换新的年轻的躯体。

    只是原本许多人还没有细想,下意识觉得可能是某个人寄生到了秦鹤眠身上。

    但这么看来,他用过的血胎远远不止一个……

    现场的秦家人细思极恐,纷纷感到后怕。

    钱多忽然走到他面前蹲下,轻声问道:“父亲,我是您的下一个血胎,是吗。”

    他脸上毫无血色,眼神中满是悲哀:“每一位预备家主,都会到二十岁继任家主。其实他们没有继任家主,而是死了……被您占据了他们的身体,对吗。”

    “我明年就二十岁了……如果没有这次的事,等到明年我继任家主,我是不是也一样……”

    秦鹤眠忽然冷笑一声:“你很委屈吗?”

    “我是你爹!是我给了你生命!”他面目狰狞,“就连哪吒都要剔骨还父,我对你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听了这话,许多人忍不住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原本说钱多是秦鹤眠的妹妹秦缃和玄学界第一富豪钱无缺的孩子,原来是假的,钱多其实是秦鹤眠的儿子?

    这可真是个大瓜……虽然这个大瓜他们之前其实听说过。

    《魇境报》八卦栏目曾经刊登过一篇文章《惊!秦家预备家主实为家主私生子!》

    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八卦撰稿人追瓜者。

    许多人心里暗暗想他可真厉害,又一个瓜遭到了证实。

    乔青云满脸鄙夷:“你就哆嗦那一下子,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全是人家母亲付出的,她为了生下这个孩子甚至难产丢了性命。还给他生命?给你脸了!”

    听了秦鹤眠这话,钱多浑身一阵颤栗,绝望地闭上眼,眼泪终于从眼里涌出。

    “所以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只是当成你的下一个身体。所以……秦家的预备家主根本就没有什么邪神的诅咒,你只是不想和我们产生任何感情,也不想承认我们是秦家人……”

    “这倒不是,”秦鹤眠打断他,“只是你们这些我选定的血胎总是很不中用,夭折的很多。我那时也是偶然发现了这个方法,如果不算作秦家人抚养长大,似乎能提升血胎的存活率。”

    乔青云心想,秦鹤眠这算什么方法?八成是心理作用吧。

    他心里有鬼,所以死马当作活马医。

    反正就像钱多说的,他根本没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不过是下一个血胎而已。

    秦鹤眠说:“可是即使是这样,成活率也不高。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平安长大?要是没到有用的时候就死了,何必费那个起名的工夫。”

    钱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现得这么软弱,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那你既然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成过你的孩子,又为什么时不时要表现得像个父亲那样……”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为什么每年都要给他过生日?

    为什么时不时会送给他各种礼物?

    为什么会对他的学业成绩不满意,然后找人给他辅导?

    为什么要给他吃好穿好,像养一个孩子一样把他养大……然后像养猪一样杀了他吃肉。

    他一直那么惧怕自己这个亲生父亲,无数次羡慕别的孩子能对着父亲撒娇,能向父亲讨东西,而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叫他“家主”,接受他给予的一切。

    他一直告诉自己,自己的父亲只是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秦鹤眠不像别的父亲那样对待孩子,是因为他是一个大家族的家主,他不能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毫无架子,但他实际上是爱自己的。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父母从未爱过自己”更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孩子……”秦鹤眠的声音忽然放轻了些,“呵呵,孩子……如果我和他能有孩子,现在孩子都有孩子了吧……”

    他语气迷离,似乎在回忆什么美好的过去。

    “你们不是问我养药骨多久了吗……很久很久了。”

    “那就是他告诉我的方法……他叫秦时。”

    秦时?

    立刻有人想起,秦时是秦家第一任家主的名字。

    那已经是将近一千年前的事了。

    这么算来,如果秦家真的从立族之初就开始用夺胎换骨法,那秦鹤眠每二十年换一个血胎,已经害死了五十个自己的亲生孩子,还有不知多少个药骨。

    虎毒不食子,此人当真狠毒非常,令人齿冷。

    秦鹤眠慢慢说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与他相识,他衣冠楚楚、谈吐不凡,一看就是上等人,而我只是烂泥中的一只丑陋的虫子……我心里知道我配不上他,但他没有嫌弃我。”

    “他带着我去人间的集市,给我买我看上的所有东西。”

    “我看上的珠宝玉石,他都送给我。”

    “他说,有他在,我永远都不用害怕,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他一定会来救我……”

    他轻笑了一声,“我知道那只是说说而已。”

    “后来万魔窟被灭了,我也死到临头了。”

    许多人再次面露震惊——难道说,秦鹤眠也是万魔窟的余孽么?

    当时玄门正道将万魔窟一网打尽,却漏过了这个恶魔!

    秦鹤眠却完全没注意到人群的骚动。

    他闭上眼,唇边勾起一丝迷醉的微笑,“本来我都以为自己无路可逃了,可他居然真的从天而降,把我救了出去。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是我最爱的人,我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秦鹤眠睁开眼,无声地冷笑起来:“然后我就发现……他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血。”

    “他救我出去,是因为他看中了我的天赋,想把我做成他的药骨,成为他的灵赋炉鼎……也因为他知道了,药观音和血生花在我手上。”

    “巧的是,我在万魔窟里知道了一种用血胎夺舍的邪术,也要用到血生花。”

    “只是这个过程成功率太低,一百个也成不了一个。”

    “反倒是在被做成药骨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连断生魔嬴止渊都不知道的秘密——血胎只有和药骨搭配使用,才能真正发挥他们的作用。”

    “区区提升灵赋有什么用?”

    “就算能更换身体,如果只能换成不如自己的人的身体,又有什么用?”

    “上天终不绝我……在我掉进深渊最深处的时候,给了我一把刀。”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惆怅,“秦时……我那么爱他,哪怕他只是把我当成药骨,我也想完成他的愿望。”

    他缓缓微笑起来,“所以我把他做成我的血胎,夺走他的躯壳,然后用他的身体和身份,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建成秦家,还把秦家经营成了玄学界首屈一指的显赫家族,绵延千年。哪怕是他,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我从那时起,才开始尝到了力量的滋味。”

    “想要真正的力量,就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一定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他的笑容蓦然扩大:“你们看,就连你们最害怕的那位邪神也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我做到了!”

    付一笑猛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秦鹤眠,你残害无辜,面对受害者竟然还能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话?!”

    “受害者?”

    秦鹤眠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在说钱多,而是郁归尘怀里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他猛然大笑起来:“你是在说舟倾吗?哈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中,他笑到呛咳起来:“你们真以为他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无辜可怜吗?”

    “……当年像你们一样这么以为的人,全都已经死了!”

    第175章 骨血(1更)

    “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舟倾就是我现在的药骨。”

    “不过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药骨从来不是随随便便选定的。”

    药骨是用来采灵赋的,自然要挑选灵赋格外出众的人,而且年纪越小越好。

    现在这个时代不比以前,要让一个人凭空失踪非常麻烦,哪怕是秦家也不好操作。

    所以,他们通常都会找小孩下手,尤其是无父无母的流浪小孩。

    只是流浪小孩那么多,其中绝大部分根本就没有什么灵赋,秦家更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什么珍稀法器来测试灵赋。

    于是他们选用了一个简单高效的方法——养蛊。

    把一群孩子关在一起,每天只提供不够吃的一点食水,然后告诉他们,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出来。

    秦鹤眠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关于那群孩子的报告,其中一个叫舟倾的孩子很快就引起了他的兴趣。

    哪怕在一群流浪儿里面,他也显得瘦瘦小小,毫无战斗力,甚至身体也不好,让人怀疑他根本不需要别人杀死他,他自己很快就会病死。

    然而,他却最大程度地利用了这个优势,装成一朵脆弱无害的小白花,没有任何孩子把他当成真正的威胁。

    他迅速在那群孩子里找到了能够庇护他的人——并不是一开始打架最厉害的那个孩子,而是一个相对不算起眼的保护者。

    事实上,那个打架最厉害的孩子在一个多月后就被几个孩子一起联手杀死了。

    舟倾的保护者也在不久后被杀,但他却没事。

    不仅没事,而且转身就找到了新的保护者。

    他好像总能恰到好处地挑中合适的保护者——并不是最强的,也不是最弱的,但刚刚好每次都能让他化险为夷。

    他就这样辗转在一群杀红了眼的流浪儿中,一路被保护着活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刻。

    “当年那么多个孩子,他看起来是最瘦弱最无害的一个。”

    秦鹤眠微笑道,“但三个多月过去,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有本事,能让那些最厉害的孩子都不把他视为威胁,而是争先恐后保护他。 ”

    他笑得意味深长:“就像你们现在这样。”

    乔青云立刻冷笑道:“这不就是幸存者偏差?他要是死了,我们在这里保护的人同样也会是从你那个所谓养蛊里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孩子,还不是随便你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想怎么污蔑就怎么污蔑。像你这样的人说出来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在她说话的时候,付一笑忍不住余光扫了一眼郁归尘。

    却见郁归尘抱紧了怀里的人,一直在看着他,甚至没有抬头看秦鹤眠。

    付一笑一向对情感有些迟钝,可他此刻却在郁归尘身上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这种痛苦如同深深刻进血肉的伤口一样沉重而锋利,几乎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郁归尘认识舟倾不是短短的几个月,而是已经很久很久。

    秦鹤眠微笑道:“没事,这也不重要,随便你们信不信吧。”

    祝雪拥忽然开口:“你到底是谁?药观音和血生花,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周围的知情人都是一静。

    血生花是药观音的副产品枯枝,连祝雪拥这样广为游历的医师一千年来都只见过一棵药观音,那棵药观音在翠微山,之后神秘失踪。

    而在同一时期,万魔窟的秦鹤眠却拥有了极为罕见的药观音和血生花。

    说是巧合,未免有些太巧了。

    “不用瞎猜了,就是一千年前翠微山丢的那棵,”秦鹤眠干脆地答道。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哈哈笑了几声:“至于我是谁……万魔窟从翠微山夺走的东西能到我手上,你们猜我能是谁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千年了。那个名字太久没用了,我都快忘了。那个时候啊,我还是那个烂泥中的虫子,我还叫嬴九。”

    嬴九。

    几人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断生魔嬴止渊有十五个孩子,他们的名字简单粗暴,就是从嬴一排到嬴十五。

    秦鹤眠,就是嬴止渊的第九个孩子。

    他没有死在当年的屠魔之战里,而是换了一具又一具躯壳,一直像寄生虫一样活到了今天。

    看见他们憎恶的眼神,秦鹤眠笑得漫不经心:“正道人士其实也不过如此,最关心的还是这个。我还以为你们这么善良的人,会更关心舟倾作为药骨,经历了什么。”

    几人脸色微微一变,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舟倾,看到他仍在沉沉地昏睡,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他们早已有共识,那段记忆舟倾忘了就忘了,不要让他再想起来,受到二次创伤。

    郁归尘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一个字:“说。”

    秦鹤眠笑了笑,“其实你们大概在魇境里也知道了,基本就是那样。”

    药观音是能救人命的灵药,而它的枯枝血生花则是剧毒,原理就是会迅速地剥离服用者的生机与灵赋。

    而所谓养药骨,其实就是利用与血生花共生的蛊虫,以一种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的方式逐渐剥离药骨的灵赋,同时并不危及药骨的生命。

    用蛊虫炮制时,取用药骨的血,就可以摄取其灵赋。

    “从确定他是药骨之后,每个季度都会炮制一次取血。”

    “其实也没有很痛苦,毕竟每次结束之后,我都会用法器洗去他的记忆,然后把他重新放出去给他自由。”

    “毕竟,我之前发现,保持药骨的生机活力很重要。如果一直囚禁着药骨,几乎用不了多久就死了。适当地让药骨出去放风,能够有效提升药效。”

    就像大棚种植的药草比不上天然野生药草的疗效一样,药骨如果完全无法自由活动,药性也会打折扣。

    其实秦鹤眠自己现在回头想想,依然觉得他只是输在了运气上。

    之前他三番五次想要杀死舟倾没成功,所以这次才决定让人把药观音送给钱多,让他去看看舟倾。

    药观音虽然是万应灵药,但对于被血生花炮制过的药骨来说,它就是致命毒药。

    只要舟倾闻到药观音的香味,就会引动血液里的血生花之毒,让他毒发身亡,万无一失。

    但秦鹤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不仅没有死,反而直接催生出一个魇境,而且境主就是舟倾!

    ……他不过就是败在了这几乎绝无可能发生的小概率事件上。

    这让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秦鹤眠忽然注意到郁归尘一直紧紧抱着怀里的那个少年,脸色越来越难看,顿时露出了怪诞诡异的笑容:“炮制的时候,就像你们在魇境里看到的那样,吊起来用放血刀割开心口,然后让活的蛊虫钻进去,在他的血脉中爬遍全身,同时放血。”

    “其实应该挺痛的,毕竟之前的很多药骨都哭得死去活来。不过他不太一样。”

    “之前在那群孩子养蛊的那三个月里,他经常哭,哭得那么可怜,然后就会有人救他。结果到了炮制药骨的时候,他就不哭了,声音全部憋在嗓子眼里,只是无声地落泪。”

    “后来我觉得,或许是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他了,哭也没用,所以就不哭了。他倒是聪明,知道大哭大叫消耗太大,炮制的几天里没食没水,还要保存体力呢。”

    “不过每次吊三天,前两天他还能忍住不哭,第三天就神志不清地开始痛苦呻.吟。我最喜欢欣赏那时候的他,就好像一棵洋葱终于让我剥到了最里面的芯子,他想藏也藏不住了,只能被迫展露出最脆弱真实的自己。说实话,要剥到最里面那层可真不容易啊。”

    “不过最令我惊叹的还是,他从来没有之前的记忆,竟然每一次都会尝试逃跑——每一次。”

    “那种顽强的生命力和求生的本能真是让我感动,就好像那么脆弱无辜的皮囊里面,藏着一个在荒野中厮杀活下来的小野兽的灵魂。”

    “……可惜当然了,从来没有一次成功过。”

    秦鹤眠看到郁归尘骤然绷紧了下颌,手背上鼓起鲜明的青筋,轻轻地把舟倾放到了地上。

    他盯着郁归尘,满不在乎地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药骨都活不久的。舟倾本来就底子不行,估计快死了。”

    “你说什么?!”付一笑目眦尽裂。

    同一时间,郁归尘的身影已在瞬间逼至秦鹤眠旁边,手上长剑剑芒大盛,仿佛承载着熊熊怒火。

    乔青云比所有人反应都要快,她骤然起身阻拦:“郁归尘,你冷静一下!”

    付一笑也赶紧转身去拦他,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他太强了,几个人才能拦住——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边,他们背后的秦鹤眠脸上忽然闪过一道疯狂而扭曲的神情。

    他咬破舌尖,拼尽全力念出一道法咒。

    一股阴寒邪恶的气息骤然散开。

    山谷蓦然震动。

    头顶的树林宛如成了活物,张牙舞爪地向众人探下来,疯狂舞动的树枝在空中铺天盖地,一时可怖异常,人群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几人反应极快。

    郁归尘和付一笑对视了一眼,就转身迎着那些狂乱的树枝而上。

    几道风声掠过,剑光交织成的绚烂火网逆空升起,切断了那些重重向人群袭来的粗长树枝。

    他此刻的剑风杀气极重,哪怕是在保护周围的人群,也让不少人心生恐惧,忍不住胆战心惊地离他远一点。

    总感觉郁归尘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下一刻那把剑斩向的可能就不是树,而是人了。

    同一时间,付一笑一把打晕了想要趁乱逃跑的秦鹤眠,一点没留手地径直卸了他的两条胳膊,然后结结实实把他给捆了起来。

    其实秦鹤眠完全是困兽之斗,大概确实是在魇境里中毒影响了智商,光记得不择手段地想要逃跑,却低估了他们的实力。

    这场骚乱只持续了数十秒就已经结束。

    满地都是焦黑断裂的枯枝落叶,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上面滋滋冒出的一缕缕烟。

    这一场闹剧终于让几人反应过来,秦鹤眠诡计多端,还是先把他关在凌云塔里再说比较好。

    此外,这么多人得先安置,秦家人也得妥善处理,毕竟他们有的无辜,有的却有可能也参与了秦鹤眠的龌龊勾当。

    乔青云忙着去处理秦家人了。

    一片忙乱,终于把秦家人都找到地方安置,容待日后再处理。

    翠微山的师生基本都没什么大碍,准备自行离去。

    付一笑正要把秦鹤眠带去凌云塔,一个身影突然凭空出现在不远处的睡莲池边,怒吼道:“是谁?!竟敢破坏白晏安的故居!”

    几人纷纷看去,发现那竟是任不悔。

    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惊动他直接从自己的门派九死界那里赶过来了?!

    付一笑一望向睡莲池的方向,顿时一个头变两个大——

    只见睡莲池后面的一片山崖在刚才的震动中裂开了一条缝,一幢依山而建的竹屋不巧正建在这条缝上,半边竹墙被撕扯开来,险险歪倒向一边,变成了危房。

    他知道这正是白晏安的故居。

    白晏安死后,任不悔作为他生前最亲近的人,亲手为他的故居设下了防护法阵,还一直照料着竹屋前的那片睡莲池,让这一池的白色睡莲过了一千年依然盛开如故。

    刚才秦鹤眠的拼死一搏没有让他成功逃跑,也没有伤到任何人,但却惊动了这片故人之地。

    竹屋旁边的山崖上爬满了爬山虎,一山的爬山虎刚才像周围的树林一样张牙舞爪地延伸过来,结果被郁归尘一剑扫过,露出了一大片光裸的岩石。

    山岩之间,露出一个小小的岩洞。

    任不悔怒不可遏,刚要走过来兴师问罪,余光扫过那个洞口,忽然如遭雷击。

    “……晏安?”他的声音瞬间变得颤抖。

    付一笑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

    他顺着任不悔的目光看去,竟然真的在那个洞穴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师父……”

    他震惊地喃喃道,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那是,师祖?!”

    其他人也认了出来,这个身影和魇境入口无尽处的那幅画像长得一模一样,正是翠微山的师祖白晏安。

    任不悔率先冲了过去,付一笑几人随即也冲了过去——

    难道是师父回来了……

    但等到看清那个身影之后,惊喜便被失望所取代。

    只见那个身影穿着一身素雅白袍、脸上双目安详闭阖,眉心一颗嫣红观音痣,但却像影子一样虚幻而缥缈。

    那不是白晏安。

    只是他在溶洞里留下的一段残影。

    玄学界大能生前灵力充沛,这种灵性会在很多地方与周围环境相互呼应,留下痕迹。

    在他们死后,偶尔会有一些特殊的地方出现他们的残影,其实就是他们曾经在那里的一段画面。

    当机缘巧合的时刻到来,这些画面就会像穿越时空的海市蜃楼一样再次出现。

    不过,也有人可以有意制造出类似残影的画面,如果手法足够纯熟,甚至可以以假乱真。

    眼见大佬们都过去了,乔青云就留下来看着秦鹤眠。

    楚千酩蹭到乔青云身边,压低声音道:“乔姐,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乔青云瞥他一眼,也低声道:“我听说翠微六景原本是八景,有两个消失了,其中一个叫做无相见心,说的是‘无相洞’。我猜,会不会就是这里。”

    翠微六景十分有名,但不少人听说过其实原本应该是翠微八景,只是有两景消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最后剩下的就是现在的六景。

    乔青云猜得没错,位于无尽处的无相洞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天然溶洞,就在翠微山师祖白晏安竹屋旁边的山崖上。

    ……

    任不悔几人虽然发现这并只是白晏安生前的残影,但这道残影是那样熟悉而鲜活,他们不约而同地走进了洞中。

    溶洞不大,里面安静而湿凉,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钟乳石。

    付一笑听着溶洞里和千年前分毫未变的隐约水滴声,忍不住热泪盈眶。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翠微山弟子经常会来的地方。

    无相洞中央耸起一棵极高的石笋,顶部几乎接近洞顶,天然形成了一个盘腿而坐、双手合十的人形,就像是一尊坐西向东的神像,颇为神奇。

    更神奇的是,溶洞的洞顶有一道裂缝,外面的天光会从那道裂缝落入昏暗的溶洞,如佛光一般从神像的背面透过来,洒到地面上。

    如果一个人在那棵石笋面前仰起头来,逆光看着那尊神像,那道光芒就会温柔地落在他头顶。

    仿佛身处神明的注视之下。

    那个时候,心里会有一种难得的安宁。

    因此,当时他们许多人会时不时到无相洞里的这尊石像面前,对神明祈祷。

    白晏安也是如此。

    此刻,他们远远地站在无相洞的洞口,看见一身白袍的白晏安跪在那束光芒之中,从石像背后落下的光穿过他透明的身体,将潮湿地面映得如同一片透亮的明镜,闪闪发光。

    这一幕是那样亲切而安详,让人几欲落泪。

    他们不由得走近了几步,去听溶洞回音中隐约传来的熟悉声音。

    付一笑听清那声音的时候,心脏猛然狂跳起来。

    他意识到,他可能即将要窥破一个师父始终瞒着他们的惊天秘密。

    ……

    白晏安跪在圣洁的佛光之中,眉目低垂,平静道:“明天我就要动身去万魔窟了,愿神明为我指引方向。”

    “我要去杀一个人。”

    “谶言告诉我,他将会成为灭世的邪神。”

    第176章 骨血(2更)

    “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我是个天灵宿。”

    “十八岁时,天象异动。我觉醒了天灵宿,获得了两道天火与一句谶言,指引我杀死未来的灭世邪神。”

    “我此去万魔窟,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使命。”

    任不悔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与白晏安曾经那么熟悉,但这件事,白晏安从未对他透露过一分半点。

    所有人都以为白晏安三垣俱备,他的天灵宿、地易宿与人心宿三方面灵赋无比均衡,以至于甚至无法定义他是其中的任何一个。

    原来,他其实是天灵宿。

    只是他的天灵宿似乎十分特殊,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用作卜筮,而是获得了审判一般的天火与谶言。

    ……他所说的谶言里未来的灭世邪神,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几人惊诧莫名时,周围的景象如同水波一样变幻。

    上一秒还是安静而潮湿的无相洞,下一秒就变成了一片昏暗的街市。

    天空中翻卷着遮天蔽日的黑色烟雾,不见天日,让这片街市显得昏暗不祥。

    高高低低的建筑间漂浮着幽蓝的鬼火,将周围映出一片阴森可怖的幽光,照亮黑暗中奇形怪状的诡异身影。

    在场的几人当年都亲身参与了屠魔之战,立刻认出这里正是当年的万魔窟。

    万魔窟上空终年漂浮着不散的黑雾,那是过于浓重的罪孽与仇恨在这里积蓄出的煞气。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恶臭,说笑声和隐约的惨叫声嘈杂地混合在一处,远远近近地传来。

    几人站在原地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里似乎同样也是一片残影——画面始终以白晏安为中心,看起来一切都栩栩如生。

    他们像幽灵一样碰不到周围的任何东西,周围的人与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也并没有发现他们几人的存在。

    任不悔心想,他们这是进入了白晏安的记忆残影么?

    ……

    白晏安刚刚进入万魔窟,谨慎地藏身在一幢破败的小楼旁边。

    一盏幽蓝鬼火从他身边飘过,风中传来一阵恶臭。

    那鬼火并不是凭空漂浮在空中的。漂浮的,是一个掀去头盖骨的人头,冰冷的蓝色火焰从挖空的脑腔里冒出,微微摇曳。

    那个人头已经有些腐烂,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死前极度惊惧痛苦的狰狞表情,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一条肉色的蛆虫在眼眶腐烂的脓肉里探出头。

    白晏安虽然目盲,但能用灵力感知并“看”到周围的一切,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一阵干呕。

    他能依靠灵感的指引找到那个他要找的人,但在进入万魔窟之后,或许是因为这里过于浓重的魇与煞,他的灵感受到了干扰,时断时续。

    只有在那个人看向他的时候,他才能感应到其精确位置,否则就只能依靠这种指引方向的灵感。

    在没有灵感指引的时候,比如现在,他就只能让自己藏匿好,不要在万魔窟里引起骚动。

    来之前白晏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在万魔窟里遇见什么,都不能贸然出手。

    他孤身一人前来,只是为了杀死那个人。

    自己并没有实力直接打赢断生魔嬴止渊,这里是嬴止渊的地盘,如果惊动了他,离开会很麻烦。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孩子的嬉笑声。

    “打臭虫,打臭虫!小臭虫,啃泥巴,哈哈哈……”

    还有哭哭啼啼的求饶声:“九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不远处围着一群长得奇形怪状的小孩,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混血生出来的。

    为首的那个比较像人,长得格外漂亮,就是被叫做“九哥”的孩子。

    他站在人群中央,轻蔑地笑着看向旁边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瘦小孩子:“这样吧,你啃一口泥巴,这次就放过你。”

    那个瘦小的孩子蜷缩着跪在地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原本一直在哭着求饶,闻言真的趴下去,低头啃了一口地上的泥。

    只是还未等他抬头,那个漂亮孩子一脚踩在他头上,把他整张脸都踩进了地上那滩积水的污泥里。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喝彩和大笑声:“踩死他!偷东西的臭虫就应该踩进泥里去!”

    跪在地上的孩子手用力攥紧,细细的关节都泛白了,却依然不敢去抓住那只踩住他头的脚,只是颤抖着按在原地。

    但等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终于开始挣扎起来。

    但几个孩子哈哈笑着坐到了他身上,还有人抓住他胡乱挥动的手,始终把他的脸压在积水里面。

    那个孩子在他们的压制下疯狂挣扎,时不时拼命抢到一口呼吸的机会,随即就再次被按进了积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淹没在孩子们肆意的笑声中。

    白晏安躲在暗处,忍不住攥紧了袖子里的手。

    他想,自己应该现在离开,以免这里人多起来,被他们发现。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有些迈不开步子。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叫道:“嬴九,魔君大人叫你过去!”

    领头的漂亮孩子当即一惊,立刻应道:“好,好的!”

    他脸上骤然现出暴虐扭曲的神色,又踩着那个孩子的头使劲碾了碾,这才松开脚:“算你今天走运,放过你了。”

    那孩子满身脚印,终于从烂泥中抬起头,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旁边有人斥道:“还不磕个头谢谢你九哥?”

    他还在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真的磕了个头,一边咳嗽一边可怜巴巴道:“咳……谢……谢谢九哥。”

    孩子们哄堂大笑,学着他断断续续地说话:“谢……谢……谢谢九哥!哈哈哈哈哈!”

    嬴九得意洋洋地摆摆手,赶时间匆匆离开。

    其他孩子见他走了也没什么趣味,一哄而散。

    周围安静下来,白晏安猛地呼出一口气,惊觉自己后背上竟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他转身离去,隐入后面那条昏暗的窄巷之中。

    他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定数,今天的他无力改变。

    这一次他能做的,就是杀死那个未来的邪神。

    下一次他再来万魔窟时,就会杀死嬴止渊,真正地将这里的罪恶扫平。

    凭借他的实力,虽然现在尚且不能直接与嬴止渊对峙,但只是在万魔窟里隐匿行踪的话,不成问题。

    只是他的任务进行得不算顺利。

    这里浓重的黑雾严重影响了他的灵感,让它时断时续,方向不定,经常在他跟着指引走了一段路之后消失,隔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又指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想,那个人一直在万魔窟里移动,而且有意隐藏踪迹。

    可能会是个稍显棘手的目标,如果遇上,需要当机立断。

    白晏安就这样追着那个人,在黑雾遮天蔽日、不分昼夜的万魔窟里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的魔窟经历,几乎每一刻都是对他身心的双重冲击。

    他曾见到三个身影公然在大街上滚到一起,赤条条的躯体相互交缠,下半身化出蛇尾,发出毫不掩饰的□□。

    空气中弥漫着发情的味道。

    他曾见到两个浑身鬃毛的人殊死搏斗,其中一人用利爪一把撕开了对方的肚腹,鲜血淋漓的肠子滚了一地。

    他将那人残忍地杀死,然后直接伸手刺穿他的胸腔,撕扯出热气腾腾的心脏,直接血淋淋地送进嘴里狼吞虎咽。

    周围的旁观者高声叫好,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滩心肝肚肠,眼中冒着绿光。

    他曾看到一个长着羊头的身影搅拌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叫卖道:“每日现煮人杂锅!是每日新鲜抓回来的人类婴儿,全魔窟最嫩的人杂锅!”

    每次一翻搅,锅里就冒出半个小小的头颅,或是一根小小的手臂,都像炖久了的排骨一样,肉软烂烂地挂在骨头上。

    每一幕,都在挑战他的心理极限。

    万魔窟里毫无道德和律法可言,这里崇尚的只有纯粹的力量和赤.裸裸的暴力。

    这里的人……不,它们不配称为人,残暴、淫.乱、贪婪、无耻、麻木不仁、丧尽天良。

    来之前他原本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说服自己无论看到那个未来的邪神是什么模样,都不能被它的外表所骗,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但现在,他深感自己前些年的犹豫全然不值,他如果早点来到这里,一定早就已经杀死了那个人。

    从这种地方生长出来的东西,得了成神的机缘却不走正途,最终成为邪神,简直一点也不奇怪。

    此刻,白晏安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他只想赶紧杀死那个未来的邪神,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肮脏之地。

    他跟随着好不容易持续了一会儿没有断掉的灵感,绕过一个埋头在一堆血淋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中大吃大嚼的身影,走进了后面一条无人的长廊。

    他忽然心跳加速。

    三天来,他第一次精确地感应到了自己的目标——这意味着它看到了他。

    因为之前已经无数次跟丢过,他深知机会稍纵即逝。

    白晏安无比果断地抬手,手中凝出一张流淌着光芒的无弦弓,瞬间拉满。

    随着他的手稳稳松开,一道银色寒光骤然射出,拖着一条长长的银色光尾划破黑暗,撕裂风声刺入那个身影。

    白晏安原本预期会听到一声惨叫,但没有。

    只有身体倒地的声音。

    他心里微微一惊,难道未来的邪神是一个哑巴?

    他稳了稳心绪,在手中凝出了第二道天火。

    天火分阴阳,阴火以无弦弓射出,已经命中了目标。

    再把第二道阳火钉进那个人体内,就能彻底断绝谶言实现的可能。

    等他赶过去时,忽然听到一声极压抑的痛哼。

    白晏安骤然如五雷轰顶。

    他认出来,这是他刚进万魔窟第一天时,那个被逼着啃泥巴的孩子。

    瘦小的孩子捂着心口在地上痛苦翻滚,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地上,却死死咬紧牙关,只从牙缝里露出一点隐忍到极点的压抑痛哼。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阵颤抖着,四肢痉挛,只能勉力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

    就像是因为怕被天敌发现,在野外受了伤也不敢出声的小野兽。

    白晏安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来之前,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

    他想过那个未来的邪神可能会痛哭流涕地求饶,可能会花言巧语欺骗他,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殊死反抗。

    他也想到过,那人可能还是个孩子。

    他做足了一切情况的心理准备,无数次告诉自己: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既已知晓未来,就不要为相所惑。

    如果不杀他,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孩子。

    怎么会是他呢?

    他怎么会成为邪神呢?

    他那么瘦骨伶仃,那么可怜而软弱,就连被万魔窟里的其他孩子欺负,都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白晏安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孩子泪流满面地蜷缩在地上,瞳孔微微涣散,安静下来不再痛苦地打滚,似乎是最初被天火射中的那波痛苦稍有缓解。

    ……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力气翻滚了。

    白晏安不知道是哪种情况,因为他自己没有被天火射中过。

    他站在孩子面前,低头看他。

    一盏幽蓝色的人头鬼火灯从他背后飘过,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完全将孩子覆盖在里面。

    在他这个成年人面前,这个孩子显得那么渺小而无力。

    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白晏安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银灰色的天火颤颤巍巍地摇曳两下,熄灭了。

    他沉默片刻,在孩子面前蹲下来。

    天火是天罚,能够毁灭一切——包括不死不灭的魂魄。

    第二道天火下去,这个孩子不仅会死去,甚至连魂魄也会被焚烧殆尽,就此彻底消失。

    白晏安想,其实也可以单纯只是杀了他……而不是用天火将他彻底抹除。

    这样,他虽然死了,但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

    就算他将来有可能成为灭世邪神,但每一世,也都得重新从婴儿开始成长。

    再厉害的人,在孩童时也是脆弱的。

    而自己可以一直盯着他,但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就像现在这样杀死他。

    天火中的阴火已经钉进了他的魂魄,将会永远标记他,此后任何时候,白晏安都可以追踪到他。

    如果以后的某一世,自己感觉他脱离了掌控,那时再用第二道天火将他抹杀,也为时未晚。

    正在他思考时,孩子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白晏安知道他在看自己。

    因为此时,在他灵息的视野里,一小簇暗淡的火光出现在孩子的心口位置。

    正是他那种对谶言目标的精确感应,只有在目标看到他时才会亮起。

    白晏安感到心里微微一痛。

    片刻之前他刚看到他的时候,这簇火光还很明亮,仿佛春日原野新生的野草。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将手臂虚虚环绕到孩子背后,然后拿起了短剑。

    虽然要杀他,但白晏安希望他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杀死。

    白晏安手中蓄力,准备从背后刺穿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那个孩子忽然朝他扑了过来。

    一个弱小到可笑的反抗。

    这一瞬间仿佛无限拉长,他感觉到两人之间极近的空间里被孩子的动作带起了风,风撩动他垂落的长发,一切寂静无声。

    而白晏安心无波澜,拿着利刃的手稳稳地从背后刺向他的心口。

    在孩子扑到他身上的前一刹那,刀尖刺破脆弱的皮肤。

    就在这时,他听到孩子细弱破碎的声音——他说:“小心!”

    刺入心口的剑势骤然止住。

    一声短促的惨哼响起,那个扑进他怀里的孩子晃了晃,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他肩头,不动了。

    白晏安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猛然转过身,发现自己身后竟盘踞着一条剧毒的银环蛇,对他威胁地嘶嘶地吐着信子。

    他低下头,发现孩子单薄的肩头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并排的新鲜小血洞,正是刚刚被毒蛇咬伤的牙印。

    ……原来刚才他扑过来,不是要袭击他,而是提醒他小心毒蛇。

    此时,孩子已经在他怀里晕过去了。

    满身冷汗,脏兮兮的小脸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泪痕。

    这个孩子是那么瘦小,细白的脖颈能被白晏安一只手掌握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拧断。

    而他却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然不知,昏睡在他怀中。

    甚至像一个失去妈妈后终于找到了依靠的小兽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全无戒备地靠进他怀里。

    全然不知,他全部危险的来源,就是抱着他的这个人。

    白晏安沉默片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从背后环抱住这个孩子。

    他摸到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因他而流的血。

    ……

    无相洞里十分安静,白晏安跪在洞顶落下的缥缈光芒中,低声喃喃。

    “有时候我对神明祈祷,并不是真的期待神明实现我的愿望。只是我难免也有脆弱彷徨的时候,希望在祈祷的长久静默中,找到自己心指向的方向。”

    无相洞,别名无相见心。

    无相洞中见神明,亦见己心。

    “在万魔窟,我找到了谶言里那个降世的灾星,未来将会灭世的邪神。”

    “可我发现,他只是一个孩子,被欺负的时候甚至没有自保之力。”

    “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却来救我。”

    “我没法杀他。”

    “我把他带回了翠微山,告诉他,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

    “……我想,此之前那些年我可能理解错了。或许上天赐我谶言,不是为了让我杀他,而是为了让我救他。”

    “他说自己姓舟,没有名字。”

    “我给他取名,舟向月。”

    愿他此心向月,长夜不孤。

    第177章 骨血

    付一笑不知道他是何时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的。

    似乎是从无相洞里白晏安的记忆残影回到翠微山开始,他身边的场景变了。

    周围人声鼎沸,到处都是骰子乱晃、竹片敲击的脆响。

    人群在长桌前围得水泄不通,不透风空间里的汗臭味格外明显,但人们一个个挤挤挨挨地凑在桌子前,一双双眼睛里闪闪发光,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中间那个庄家手里摇晃着的骰盅。

    哗啦啦,哗啦啦……

    砰!

    骰盅重重砸在桌面上,仿佛有意吊着众人的胃口,缓缓地一点点掀开。

    众人的脑袋就像是上了钩的鱼,被黏在骰盅上的视线钩着伸长脖子,然后踮起脚尖——

    看清骰数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房顶:“啊啊啊啊成了!!!”

    钱无缺尖叫着跳起来拍他的肩膀,付一笑也激动得不得了,转头去看身旁的舟向月——只见他兴奋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落了满天的星光。

    师弟可真厉害啊!付一笑想。

    这已经是连续猜中的第多少次了?他数都数不清。

    付一笑被这种巨大的刺激和兴奋包围着,就像是在云端一样幸福得晕头转向。

    店家似乎有人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过去,他们穿过兴高采烈的人群,每个人都想摸摸他们的头或是跟他们拉拉手,沾沾他们的运气,到处都是笑脸和羡慕的眼神。

    直到一只小手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舟向月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笑哥,我们被盯上了。”

    付一笑骤然惊醒,发现不知何时,周围那些热情洋溢的人群消失了。

    这里不再是长乐坊那灯火通明、签筹作响的厅堂,而是一个冰冷逼仄的走廊——走廊尽头,站着几个满脸横肉的高大壮汉。

    付一笑猛一回头,看到他们背后也有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你们要做什么?”付一笑警惕起来。

    钱无缺抱紧怀里刚刚赢来的钱袋子:“老板要赖账吗?我们是凭本事赢的钱!”

    有人噗嗤笑了起来:“凭本事赢的钱,哈哈哈哈哈!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也敢在这里作威作福——那我们就凭本事,让你们拿不走钱呗!”

    他一个眼神,前后那些打手似的壮汉就气势汹汹地向他们走来,每一个的身量都能抵他们三个。

    付一笑感到热血直冲头顶,当即就捋起袖子要跟他们打架。

    结果舟向月一把拽住他,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老板老板,我们不要钱了,你放我们走吧……”

    钱无缺气得跳脚:“师弟你闭嘴!凭什么给他们!这是我们的血汗钱!”

    付一笑也气得很,凭什么还给他们!

    长乐坊的规矩清清楚楚,猜对就赢钱,猜错就输钱。输钱的时候没见庄家收钱手软,凭什么他们赢了钱就要来赖账!怎能这么不讲道理!

    付一笑和钱无缺梗着脖子要打架,舟向月拖着他们嗷嗷哭。

    两人还气得要死,怎么这个小拖油瓶影响他们发挥!

    正在场面一片混乱时,白晏安和任不悔来了。

    原本付一笑和钱无缺都要跟人家打起来了,结果一看到师父和师叔黑如锅底的脸色,上头的热血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大概做了坏事。

    三个小萝卜丁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等着被大人领走。

    其中一个还在抽抽搭搭地哭鼻子。

    长乐坊的老板明显是认识白晏安的,一见他就诧异了一下,然后瞬间换上笑脸:“原来是白仙长!哎呀哎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来是您家弟子……”

    付一笑震惊于他变脸之快,也是第一次隐约感觉到——哇,原来听说师父的背景很强大,好像是真的。

    但听到下一句话,他就不干了。

    老板说:“白仙长不知道,您家弟子来我们这赌场不说,还出千啊……不过看在您面子上,我就不追究了,赢来的钱拿去吃点零嘴吧。”

    “谁出千了!”付一笑怒道,“我家小师弟凭本事猜对的!”

    “就是!”钱无缺帮腔道,“摇骰子的都是你们庄家,别人十猜九不中,我还说你们出千呢!”

    “闭嘴!”任不悔瞪他们。

    俩孩子讷讷闭嘴了。

    白晏安客客气气地跟长乐坊老板交涉完,还是让他们把赢来的钱还给人家。长乐坊老板坚决不收,他就坚决要人家收下,最后还是把钱退了,带着他们离开。

    回到翠微山,他就问道:“以前你们从来没有去过赌场。是谁提出去赌场玩的?”

    付一笑缩了缩脖子,心想他是师兄他带着两个师弟出来必然是要负责的……于是带着一种英勇就义的悲壮道:“是我。师父,我们知道错了!”

    白晏安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理他,再次耐心地问了一遍:“要说实话。是谁?”

    付一笑心里纳闷,难道是要他再说一遍的意思吗?莫非目盲还会影响听力……

    他还在纠结是不是要再说一遍,就听舟向月小小声抽泣道:“师父,是我。我知道错了……”

    白晏安轻轻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不管是谁,做错了就要受罚。不过,只要不撒谎,做过的错事不要再犯第二次,就是好孩子。”

    那一次,他们三个人都挨了罚。

    从此翠微山就多了一条明文规定,禁止门下弟子参与赌.博。

    记忆里的画面忽然碎裂,眼前的景象再次回到了无相洞中。

    付一笑心神恍惚,看见洞顶那一束光芒之下,又是白晏安低头祈祷的身影。

    “我发现,他竟然是最罕见的天灵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天灵宿了。”

    “会是巧合吗?我总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他魂魄里的那道天火。天火虽是天罚,却也是源自天道的力量。”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但我心里却总是不安。天灵宿大多下场不好,我只愿他安安稳稳地度过普通人的一生,希望他不要……”

    他的声音低下去,付一笑听不清。

    “我经常忍不住想,当初我把他带回来,是因为他就是谶言里我要杀死的那个灭世邪神。”

    “但如果他不是,我就不会关注他,而是会与他擦肩而过。”

    “那样,他是不是根本活不到我们去打开万魔窟的那一天……那里的命太轻贱了,像是野草一样,说死就死了……”

    “又如果,我没有在刚进万魔窟的时候看到那一幕,我是不是就会在锁定他之后,毫不犹豫的抹杀他……”

    白晏安跪坐在光芒中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我良心有愧。”

    “那次他受了重伤,又中了蛇毒,大病一场,发了好几天高烧。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圈,之前发生的事也都不记得了。”

    “幸好他不记得了。希望他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吧。”

    “不悔似乎察觉了他的异常,一定要我答应他,如果他有二心就杀了他。”

    “但那个孩子真的很可爱。那么乖,那么聪明,一点就透,又总是有很多新点子,是那种最讨人喜欢的学生。”

    “最重要的是,我在他身上看见了善良。”

    “我不得不时时扪心自问,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他无药可救,我还能不能狠下心杀他?”

    “……我可以。”

    “但在那之前,我想救他。”

    “我放弃皇族的身份来到翠微山,想要传道授业。教书育人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改变学生的命运。”

    “像付一笑他们,就算没有遇到我,也会是好孩子,长大会成为惩恶扬善的好人。而舟向月……”

    他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

    “我想我到底是一个骄傲的人,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事情都会做成。我觉得我能做到。”

    “神明啊……请你告诉我,我没有做错。”

    无相洞里一片死寂。

    穿着白衣的虚幻影子映着透亮的阳光,而那几个雕塑一样站在原地的身影则隐没在黑暗之中,仿佛他们才是不真实的虚影。

    站在一千年之后回望,所有人都知道,白晏安错了。

    后来那个被他的怜悯留下一命的孩子还是成了邪神,成了整个玄学界最大的噩梦。

    他们就那样沉默地肃立在一片寂静之中,看到溶洞里落下的那一道光像时钟上的时针一样旋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白衣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一次,白晏安长长的黑发中有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他低着头,声音很是疲惫。

    “……他终于还是成为了邪神。”

    “我一向心高气傲,这次也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一个人做错了事,就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我会对他负责。”

    “……我想,是时候去亲手了结这个错误了。”

    他站起身,转身向洞外走去。

    白衣的身影消失在灿烂的天光之中,带着太阳气味的微风从洞外吹向洞里,但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

    因为这是白晏安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段残影。

    后面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白晏安没能杀死邪神。

    他被邪神杀死了。

    任不悔忽然感到胸中剧痛难忍,他趔趄一步扶住洞壁,眼前视线明暗不定。

    一千年前,他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诛杀邪神。

    一千年后,玄学界的人们依然在邪神留下的魇境中苦苦挣扎,而邪神在不久前现身翠微山,以一种最为嚣张的方式,向他们发出了自己即将复苏的挑衅战书。

    任不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们当初能杀死邪神一次,就能再杀死他第二次。”

    “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忽然从外面传来。

    竟然是秦鹤眠在大笑,“该说是圣母呢,还是愚蠢?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人,养虎为患,原来说的就是他。”

    任不悔心头正郁结着难以言喻的懊悔与愤怒,闻言眼中顿时涌现暴戾,握紧拳头向秦鹤眠走去:“你说什么?!”

    还没等他走到秦鹤眠面前,秦鹤眠突然开始吐血。

    他口中吐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带着淤块的暗红色血液。

    一股腐烂一般的恶臭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液散发出来,让闻到的人恶心欲呕。

    噗嗤一声,秦鹤眠肩膀上忽然血肉翻开,穿出一条黝黑的藤蔓,上面鼓起花苞,开出一朵腐烂的深黑色问冥花,像他口中吐出的血液一样散发着惊人的恶臭。

    乔青云满脸震惊地捏住鼻子:搞什么,生化武器啊?!

    秦鹤眠就像是一滩一边腐烂一边发芽的诡异植物,却依然不管不顾地大笑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反正我也死到临头了,不如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你们之前不是还问我,药观音和血生花是怎么到我手上的吗?”

    “我自然是在万魔窟拿到的。”

    “至于一千年前翠微山的药观音为什么会跑到万魔窟,那当然是因为被人偷走了啊。”

    “至于是怎么偷的……你们自己也知道,翠微山防护做得那么好,还能是谁偷的呢?”

    几人脸色微变。

    秦鹤眠道:“你们大概都知道嬴止渊有十五个孩子,取名从一到十五。我就是嬴九。”

    “但你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还有一个最小的嬴十六——那是我同父异母的,最小的弟弟。但是几乎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呢?”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我父亲派了一个特殊的任务,离开万魔窟,在另一个地方为他效力,帮他偷东西、寻找法阵破绽,还有为魔窟中人带路。从那之后,他几乎就再也没有在万魔窟出现过。”

    看见几人骤然变得无比难看的脸色,秦鹤眠满意地大笑道:“你们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舟向月,就是嬴十六。”

    “没想到吧?”

    “什么乖巧、聪明又善良的小师弟,都是他装出来的假象。”

    “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们!”

    第178章 骨血

    秦鹤眠身上血肉模糊,绽开一朵朵恶臭的腐败花朵。

    深黑色的血液不断从他身下淌进草坪,就像是一坨肉正在飞速地融化、腐烂。

    实在太臭了,臭到没有人想接近他。

    而他仿若未觉,带着满口血污自顾自往下说:“白晏安根本不知道,他刚进万魔窟就已经被嬴止渊发现了。”

    “那时他正好想要血生花换血胎,而且就听说翠微山有一棵药观音,可以用来制成血生花。”

    “只是翠微山里法阵太多太复杂,没法强攻,也不好偷。又听说白晏安喜欢捡徒弟,所以那个时候,他就突发奇想,决定找个孩子去混进翠微山。反正他孩子多,死一个也不怕。”

    “大家当然都不愿意去了。在万魔窟多滋润,身为魔君的孩子,天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占尽便宜。去了翠微山就得夹着尾巴做人,时刻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所以最后就推给十六咯,反正他打不过别人,不去也得去——不过他要是不去,在万魔窟里估计也活不过几年,哈哈哈。”

    “哦,说到这里,”秦鹤眠嘲讽地笑道,“在那之前,我从没发现过他有什么预知的天赋。我看白晏安想的没错,舟向月那所谓的天灵宿,完完全全只是因为体内的天火。居然还真让他小子捡了便宜。”

    “十六走之前,我还揪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他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你们发现,然后脑袋会被挖空做成人头灯,肉割下来喂狗,骨头用来烧火,把他吓得直掉泪。”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了,听说后来还成了翠微山门下人见人爱的小师弟……啧,你们是得有多瞎啊。”

    “……不过话说回来,凭他的心机城府,你们只有被他玩死的份。”

    “虽然我嫉妒得要死,但不得不说,他真适合这个任务。他从翠微山偷了不少宝物,也找到了很多防护法阵的隐秘缺口,让我们得以时不时去抢抢东西,杀几个人什么的。”

    “他做得那么好,从那之后他在父亲那里的地位一跃而上,和以前简直是天壤之别。”

    秦鹤眠的语气变得咬牙切齿:“他本来明明是最低贱的贱种,结果后来,居然也能踩在我头上了。”

    “呵……我那弟弟啊,弱小得像只一捏就能捏死的臭虫,但从小就很有装可怜的天分,恶心得要命,”他冷笑道,“我早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每次揍他都不许他哭,他就不敢哭。”

    “他怕是把白晏安骗过去了,让他不忍心下手。”

    “只是我还不知道,竟然有谶言这一说。没想到白晏安比我以为的更愚蠢。我真是难以理解,如果当时杀了他,哪还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能够教好一个天生的坏种?”

    “又是哪来的自信,能够杀死一个神?”

    “他都已经看见了未来,居然还会把灾星带回来。啧,真应该把他供起来,佛光普照啊。无谓的善良就是愚蠢,后来他被那家伙杀了,真是活该。”

    任不悔骤然暴怒:“你他妈闭嘴!!”

    无谓的善良就是愚蠢,他曾经总是这样骂白晏安。

    但这句话从秦鹤眠嘴里出来,却撩拨到了他的逆鳞。

    付一笑也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鬼话?”

    “我又有什么必要对你们撒谎呢?”

    秦鹤眠笑着又咳出一大口血,“一千年了,我跻身正道世家之中,因为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把这个秘密藏了这么久,我也憋得慌。如今终于可以痛快地说出来,真爽啊。”

    付一笑额上青筋暴起,脸红脖子粗地吼道:“可围剿万魔窟的时候,他也和我们一起!杀死嬴止渊的时候,他也出了力!”

    秦鹤眠身体里的骨头像是化了一样,整个人逐渐瘫软成一坨不成形状的东西,上面开出一朵一朵腐烂的花。

    可他居然还能张开血淋淋的嘴笑:“你想证明什么?”

    “谁不想杀嬴止渊呢?我也想啊。”

    “他当年还想把我做成他的血胎,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我也想亲手杀了他,夺走他的法器……我也想成神!”

    秦鹤眠融化得只剩下一颗头颅,眼睛、鼻孔和嘴都在往外冒出污血,兀自癫狂地嘶喊着:“属于十六的一切本来应该是属于我的!都是我的!”

    “我的!是我的……”

    他的舌头烂掉了,声音含糊不清地低下去。

    噗嗤一声,连那颗头颅也塌了下去,两颗布满红血丝的眼珠震颤着在那滩血淋淋的东西上乱转。

    秦鹤眠最终化成了一滩恶臭的血水,连秃鹫都不想靠近。

    这一幕犹如一场阴诡恶心至极的噩梦,在场的几人都面色青白,几乎要呕吐出来。

    付一笑满脸冷汗,后知后觉地去寻找郁归尘的身影,这时才发现他根本没听秦鹤眠的这么多废话,不知何时早已带着舟倾离开了。

    ***

    郁归尘抱着舟倾步履匆匆地回去,脑海中一直忍不住回想之前乔青云与他的对话。

    乔青云疑惑地问他,舟倾竟然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关于药骨的事吗?

    一句话就把他给问住了。

    确实从来没有说过。

    可能是因为舟倾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了,也可能是因为他不想告诉他。

    郁归尘想,舟倾毕竟是……他就算被洗去了记忆,也不可能从来没有对自己身上取血留下的伤疤产生过疑问。

    郁归尘问过钱多,得知钱多在魇境的第二天就告知了舟倾关于药骨的事情,此后舟倾很快就推测出了魇境的背景。

    再之后,他们曾经有一夜单独相处,但他依然没有告诉自己,无论问什么都说不记得了。

    一股苦涩的窒息感从心底泛起,郁归尘终于意识到,舟倾似乎并不信任他。

    但是仔细一想,这又何尝不合理。

    他为什么要信任他呢?

    自己第一次见面就那么粗暴地对待他,把他盘问得哭了出来,此后又多次试探、怀疑,强行把他留在身边,在他遭受反噬的时候还将他铐在床头,威胁他、逼问他……

    岂止是不信任。

    他应该是怕他的,只是怕到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惧怕。

    而且,他的上一个徒弟,就是曾经秦家的预备家主,尘寄雪。

    舟倾大概以为他也和秦家有关系,又怎么敢把这件事告诉他?

    可是,那是……

    他无可辩驳。

    曾经的一个错误,终要千百倍去偿还。

    就在这时,一小簇淡金色的花朵忽然簌簌从他眼帘前落下,落在怀中少年散落的黑发之间。

    郁归尘脚步一顿,已经到了桂花陇,快到家了。

    他忍不住低头看向怀中人的睡颜。

    少年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但气息平和而绵长,连睫毛都未颤动,在满陇桂花的甜香中睡得很是安详。

    那么安静,那么美好,仿佛一切痛苦和哀伤都离他远去。

    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蓦然涌上心头。

    另一张苍白的面容在昏迷中皱起眉,毫无血色的唇咬出了血,难以忍受地低低呻.吟:“痛……”

    “哪里痛?”他慌张地四处寻找,却没找到任何伤口。

    而且伤者觉得痛,下意识都会用手去捂住痛处。而面前的人却只是死死攥着他的袖子,攥得指尖都发白了,仿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痛。

    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痛吗?

    “痛……”他眉头蹙得更紧,声音几乎有一丝哽咽。

    郁归尘努力想了一会儿,想到莫非是做噩梦了?是梦到过去的什么经历了么?

    他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声低低的抽噎,“一直……”

    “一直?”

    “一直……”

    一直。一直都这么痛。

    看着眼前这张平静而安详的睡颜,一股热意蓦然涌入眼中。

    郁归尘鬼使神差般低下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极轻的一吻。

    唇下触碰到的皮肤是一种柔软的冰凉,像是花瓣一样无害。

    可他随即像被烫了一样猛然清醒过来,浑身一震。

    烈火瞬间从心头涌上面颊,赤红一直烧到耳根。

    怀中轻软而微凉的躯体仿佛变得火一样炽热,灼烧着他的良心。

    郁归尘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抱紧怀中的人,加快了脚步。

    风嗖嗖地从他耳边刮过,树枝挂破了他的衣服,他也浑然未觉。

    直到他风雷一般迅速赶回住处,要把少年放到床上时,才突然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伸出手紧紧扒在了他身上,不用力拽就拽不下来,一拽还委屈巴巴地皱眉。

    堪比魇境里缠着他腰的触须。

    身上的烈火烧得更热,像置身火海一样煎熬。

    郁归尘挣扎着想,他是反噬了,他怕冷,需要热源……

    他终于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和衣抱着少年上了床。

    ***

    舟向月醒来时神清气爽,十分餍足。

    感觉补了长长的一觉,把之前连着进两个魇境的体力消耗全都补了回来。

    他之前其实灵力消耗并不算太多,只是一连串又逃命又受伤的,舟倾这身子骨不行,确实累坏了。

    如今扎扎实实地好好休息一场,便感觉满血复活了。

    意识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手脚并用,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一大坨——嗯,衣服?

    郁归尘的衣服。

    袖口和裤腿扎起来,里面充满了鼓鼓囊囊还热乎乎的空气,像是个充气的大抱枕。

    看起来,郁归尘是被他紧紧扒着无法脱身,所以把衣服留给他了。

    舟向月看着自己怀里的一大坨衣服,陷入了沉思——

    所以,耳朵他是光着走的嘛?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一想就忍不住乐而开怀。

    一转头,便看见那件衣服袖子上落了一根头发。

    舟向月琢磨了片刻,认出这是郁归尘的头发。

    正好刚睡醒想懒一会儿床,他拈起那根头发,决定做个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他伸手到头上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和郁归尘的头发系在一起,搓了搓打个结,编成一只丑丑的小蚂蚁。

    再对它下个咒,往枕头边上一放。

    头发编成的小蚂蚁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从床头掉到了地上。

    然后接着继续歪歪扭扭地往前爬。

    舟向月闭上眼,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新视角——几乎是贴着地面往上看,各种家具桌子腿像是通天柱一样高大。

    正是小蚂蚁的视角。

    舟向月一边乐,一边操纵着小蚂蚁往郁归尘的卧室爬。

    恢复了部分力量就是好啊,这种小法术信手拈来,很实用的。

    郁归尘不让他进自己的卧室,可能也会在门上设什么禁制。有了这只用他自己的头发编成的小蚂蚁,从门缝爬进去简直毫无压力。

    舟向月的小蚂蚁一瘸一拐地爬进了郁归尘卧室的门缝,发现郁归尘也并不在这里。

    看来是出去了。

    舟向月在心里啧了一声,有点失望。

    他还以为能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郁耳朵呢。

    自己的剑依然挂在郁归尘的床头,这里依然是一床一桌几本书的极简景象,和上次他进来时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很符合耳朵的风格。

    舟向月的小蚂蚁歪歪扭扭地爬了一小圈,百无聊赖地想要离开了。

    就在这时,原本干干净净毫无痕迹的墙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一道门,门向内打开,郁归尘从里面走出来。

    嗯,穿着衣服。

    他眼睫低垂,气息竟有几分不稳。

    因为打开的门正好挡住了小蚂蚁的视线,舟向月没有看到门里面的景象。

    但有一点再明白不过——郁归尘这卧室里,居然藏着一个他自己偷偷开启的密室。

    而且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总之就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咦?

    舟向月大奇。

    怎么,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第179章 骨血

    舟向月最后还是没能查出那个密室里到底有什么,因为之后郁归尘从卧室里出来,就发现他醒了。

    紧接着祝雪拥就带着一堆实习医生来了,各种给他号脉看诊,然后像报菜名儿似的讨论了一堆草药的名称,听得他心惊肉跳。

    再然后,又是一堆老师同学过来看望他,每个都带了水果篮、鲜花等等,嘘寒问暖,各种水果篮把屋子里都快放满了。

    在这期间,舟向月见缝插针地用小蚂蚁在那打开密室门的地方转了好久,却怎么也没找到开启密室的方法。

    这只头发小蚂蚁是他随手捏来玩的,比较粗制滥造,只能带着他的视野在墙上爬来爬去,更多的功能也没有了。

    看来只能之后再想办法。

    郁归尘这么偷偷摸摸地在卧室里开一个密室,想想就觉得很可疑,让人心痒痒的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不过舟向月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郁耳朵小秘密的事,就得知了两大爆炸性新闻,成为了全翠微山最后一个得知这两个消息的人——

    秦家家主竟是个残害无辜、寄生后代躯壳的千年老妖精,真实身份就是嬴止渊的儿子嬴九!

    以及,原来邪神舟向月就是嬴止渊的另一个孩子嬴十六,他当年在翠微山时,就是万魔窟派来的卧底!

    舟向月有点惊讶,主要是没想到秦鹤眠居然是嬴九。

    这样一来,终于能解答为什么秦家会有药观音这玩意的疑问了,想来是万魔窟被攻破时,嬴九趁乱拿走的。

    听说他从血生花魇境里出来之后不久,就化成了一滩血水,大概是因为在魇境里时就中了毒。

    舟向月心想,亏那家伙当年在万魔窟出事后跑得快,这次又死得快,不然自己高低得去找找他的麻烦。

    至于自己的真实身世终于败露这件事,他内心倒是基本毫无波动。

    说实话,其实这件事现在才爆出来反而让他有点惊讶,毕竟知道这件事的人又不是都死了,纸包不住火,过去一千年里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泄露出去,他原本也没想过能一直瞒下去。

    所以舟向月心态相当平稳。

    至于翠微山其他人心态是不是平稳,那就不是他管得了的了。

    他也一点都不紧张。毕竟,舟向月是嬴止渊的骨血,关他舟倾什么事?

    舟倾在忙着养病,吃水果,以及在不想吃药上与郁归尘斗智斗勇。

    来看他的人很多,听楚千酩说钱多想来但来不了。

    秦鹤眠行径败露又死亡后,秦家已经被凌云台除名,也跌出了门派榜的前十名,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九死界和翠微山正在联合调查秦家的事,据说一千年前翠微山丢的药观音和血生花都已经找回来了,目前由雪门收回,不过似乎已经被秦鹤眠用得差不多了。

    这样一来,钱多的身份就变得很尴尬。

    作为曾经的秦家预备家主,虽然目前他看来对秦鹤眠的行为并不知情,甚至还是潜在的受害者,但毕竟是秦家人,瓜田李下要避嫌。至于最后是不是真的清白,也还要等待调查结果。

    更何况,根据乔青云的排查,之前那个魇境生成的直接原因,有极大可能是钱多身上带着药观音去找舟倾。

    很难想象他失去的那些记忆里到底积攒了多么深重的魇,或许也要加上之前一千年里所有药骨和血胎的魇,才生成了这个魇境。

    药观音对于血液中已经积聚了多年血生花剧毒的舟倾来说,就是致命毒药。

    如果不是因为奇迹般地进入了魇境,舟倾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所以,至少在调查结果出来,秦家被料理清楚之前,他是不可能再被允许接触到舟倾了。

    钱多对此没有说什么,只是托楚千酩帮他转达给舟倾,说——对不起。

    舟向月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没说原不原谅,毕竟他又不是真的舟倾,没法替他原谅。

    不过,他想,从他重生后就时不时在惦记(虽然也没有很惦记)的替死去的舟倾出口气这件事,算是结束了。

    除了这几个消息之外,还有一件事,难得的让他惊讶了一下。

    这件事有意封锁了消息,并未未公开传播,是楚千酩偷偷告诉他的——原来白晏安当年就知道他将会成为邪神,但还是没有杀他,而是把他带回了翠微山。

    结果后来就酿成了大祸。

    关于这件事,老师们讳莫如深,而学生们之间在偷偷地激烈讨论,争议很大。

    有的人捶胸顿足,觉得师祖一念之仁坏事了。

    有的人则觉得,当初师祖遇到邪神的时候,那还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孩子,所以就不应该杀他。如果杀了,那才是违反了原则,和邪神断生魔之流有什么区别?

    在这个问题上,其实舟向月觉得秦鹤眠说得没错,如果白晏安一开始就把他杀了,那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但这不是没杀么,后面这么多事也都已经发生了。

    足以见得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一切都是命。

    如果白晏安真能改变出现邪神的未来,那他一开始也就不会得到谶言了。

    所以说,这个争论本质上也是好人们自己给自己找事的价值辩论之一,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但实际上毫无意义。

    听楚千酩说付一笑他们集体emo了,最近几天上课时,学生们都战战兢兢认真听讲,怕触他们的霉头。

    至于郁归尘是不是emo……看不太出来,毕竟他平时也并不平易近人。

    舟向月忽然想起之前那个同心圆围屋魇境里,那一面能让人沉迷于最快乐的回忆的镜子。

    那面镜子能骗到其他几乎所有人,却骗不到他。

    因为他最快乐的记忆是在翠微山,而他从来都清楚地知道,那些全都是假的。

    别人是走在阳光下的人,而他是从地下爬出来,披着人皮遮挡灿烈日光的恶鬼。

    这么想想也很合理。恶鬼藏在人群里,就像是狼进入了羊群一样。

    羊是吃草的,跟他这种吃肉的怎么比?

    说实话,如果不是怕暴露身份,舟向月甚至还想劝劝他们——不管是嬴止渊还是舟向月他自己,都死了有一千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想这么多做什么?又不能改变什么,徒增烦恼。

    所以说,像他们那样做个信任别人的好人可真累啊,毕竟这世界从来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美好。

    力量与选择权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行,不然被他这样的大反派骗一骗就心态崩了,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也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多锻炼锻炼就习惯了。

    毕竟,现在邪神复苏在即,而邪神本人还在忙着装成救世主呢。

    舟向月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想笑。

    他发誓这真和他没关系,是他们自己硬要把他炒成救世主的。

    这也是现在学生们讨论的最热的话题之一,比如他们在课上还在交头接耳——

    “你们看最新的排名了吗!无名氏居然已经排境客榜第17了!我的天哪,他还去了那个入门级魇境试炼,所以他岂不是相当于我们的一年级师弟?!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程度吗?”

    “醒醒,这是入门一年,又不是接触玄学只有一年。估计年纪挺大了吧。”

    “可我听说他看起来很年轻的,最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瞎说的吧?!”

    “没毛病啊,有灭世邪神就会有救世主,毕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神要复苏了,那自然就会有个救世主来再次杀死他,这才是天道运行的恒常,你们的卜筮都白学了?”

    “……我们学卜筮不是学算命的忽悠人啊喂!这你也信!”

    “……这叫做历史运行周期性的必然规律。”

    “比起这个,难道你们都不震惊他那个无灵狱的排名飙升吗?!直接从八十八飚到了第六啊我去!”

    “卧槽?!什么情况???难道我们这个世界又空降了一个氪金玩家?!”

    “等等,我看到追瓜者的帖子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在《魇境报》以外的地方开麦——他说这是因为无名氏杀了李黔骨,李黔骨的无赦道排第六,现在无赦道合并入无灵狱计算积分了,所以无灵狱就飚到了第6。”

    “这都行?!那这次能不能算是我们翠微山的人杀了秦鹤眠,鹤川秦家能不能并入翠微山啊?”

    “……谁想要他们啊!我们本来就排第二了,谁稀罕他们那排第七的积分……而且他们现在早就跌出前十了,都快没了吧。”

    “等等别岔开话题,我震惊的是怎么会有这样杀了门派掌门之后直接合并的算法啊?他是魇境亲儿子吗?”

    舟向月:“……”

    他是魇境亲爹谢谢,魇境才是他坑爹的好大儿。

    同学还在嘀嘀咕咕:“是不是像钱无缺那样氪金出来的特殊待遇啊……这无灵狱之前都没怎么听说过,最近跟坐火箭似的上升,是多有钱啊?”

    “我查到了!”突然有人说,“他们……呃?”

    “怎么了?”

    一堆脑袋好奇地挤了过去。

    那人满脸震惊:“查了一下没奈何的门派小微贷款网页,这个无灵狱……呃,还在失信门派名单上。”

    众人:“???”

    舟向月:“…………”

    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没事,马上就不是失信门派了,毕竟无赦道马上也要归他了,他们账上总会有钱吧。

    就是这样,赚钱是不可能好好赚钱的,只有劫富济贫,抢了无赦道的钱填他无灵狱的窟窿这样子。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嗡嗡两声,有人给他发信息。

    打开一看,是闻丑给他这个伪装网恋对象回的消息。

    之前舟向月连进了两个魇境,有好一段时间没回闻丑的消息,他还很是担心地问了好多条。

    等舟向月恢复过来可以网聊之后,他就看到了闻帅哥给他发的一堆未读消息,全是关心他是不是又进了魇境,是不是又遇上事儿了什么的,看得他十分感动,赶紧给闻帅哥报平安。

    那时他正好在研究郁耳朵的密室却不得其门而入,就顺手问他,知不知道孩子在自己的卧室里偷偷弄个小密室是做什么?还不让看,气人。

    闻帅哥:孩子?多大的孩子啊?

    青青:挺大了。

    闻帅哥:除了这个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异常吗?

    舟向月想了想:他好像最近在躲着我,不过这应该不相关吧。

    虽然有点奇怪,但他确实是这么感觉的——郁归尘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躲着他。

    每次有别人来找他,郁归尘一定会在旁边不远处待着。

    但外人走了,他就立刻离开,不再和他待在一个屋子里。

    对比之前,他们两人经常在屋子里单独相处,舟向月甚至时不时能感觉到那两道灼热的目光在背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中或许还包含着怀疑。

    舟向月想,现在郁归尘八成是觉得舟倾太惨了,不好意思再怀疑他,所以撤走了监控。

    至于密室,很显然不可能是舟倾来之后才有的,应该已经有了很久,所以他觉得肯定跟他没有关系。

    闻帅哥:根据我的经验,孩子这样,多半是有心事了,藏了点东西。

    闻帅哥:而且九成以上概率,是谈恋爱了。

    舟向月顿时就精神了,完全忽略了闻丑紧接着说的“建议尊重孩子的隐私,留一点空间。”

    他满心都是——什么,郁耳朵谈恋爱了?

    跟谁?!

    ……密室里面,莫不是藏了个小媳妇?!

    他激动地心想,这不得赶紧想办法找个机会偷摸进去看看——

    毕竟郁耳朵这样极端挑剔的家伙,会看上的那绝对是绝色小媳妇啊!

    第180章 骨血

    这是舟向月恢复后第一次出门去上课,结果被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和师兄师姐各种嘘寒问暖,仿佛被全世界捧在手心上一样,回来的时候走路都是飘的。

    回家的一路,他又忍不住捧着手机刷了好久各路人马对被捧为“救世主”的无名氏吹的彩虹屁,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没想到郁归尘刚好在门口,舟向月走路不看路,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

    郁归尘一把扶住他的肩膀,没让他真撞自己身上,下意识看了一眼屏幕,皱眉道:“怎么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

    隐约看到那是个论坛帖子,关于“那个神秘又强大的无名氏”。

    舟向月一抬头,兴高采烈道:“我在看那个无名氏的消息啊!”

    他眨眨眼,眼睛弯弯地冒出星星:“他好厉害!还救过我!人又高又帅!现在排名又往前了,我好崇拜他!”

    郁归尘正要开门往屋里走,闻言脚步忽然顿了顿,“排多少了?”

    舟向月道:“十七!”

    “哦,”郁归尘点点头,淡淡道:“作为新人,还可以吧。”

    什么作为新人还可以?不是新人也很可以了好吗!说得这么轻巧,有本事你……

    舟向月突然想起来郁归尘是第一,顿时有些泄气。

    郁归尘瞥了他一眼:“你和他非亲非故,他救了你固然是好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舟向月闷闷道:“哦。”

    郁归尘想了想,又说:“不必羡慕他,你也可以。”

    舟向月挤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假笑。

    两人开门进去,一进门就看见门口桌子上凉着的药。

    深棕色的,苦味几乎已经顺着风飘到他鼻子里了。

    舟向月本就勉强的假笑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他咬牙切齿地转头看了一眼,见郁归尘冲他点点头:“药温正好,趁热喝吧。”

    舟向月受到了一天的特别对待,此时莫名地硬气了一点,扭头就想走。

    刚走出一步,就听郁归尘的声音沉了一点:“去哪里?”

    舟向月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往门外溜。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他被一把拎住了后衣领:“喝完药才能出门。”

    舟向月:“……”

    他最讨厌别人揪他后衣领了!

    但是他愤愤地一回头,就看见郁归尘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眸沉沉,有种油然而生的压迫感。

    舟向月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原本准备好理直气壮的拒绝一出口变成了心虚的嘟哝:“不喝药了好不好……”

    郁归尘盯着他的目光里隐约透出一丝无奈,但说出的话还是硬邦邦的:“不行。”

    舟向月心里郁闷,掉眼泪这一招他试过,对郁归尘没用。

    但可能是今天别人的热情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很值得同情的小可怜,于是不死心地决定再试一试:“太苦了,我真的不想喝……”

    郁归尘耐着性子,刚要开口:“你身体……”

    舟向月一见,有戏!

    往常郁归尘哪会跟他这么废话,向来都是简单粗暴直接逼他喝,还说什么吐了多少就再喝多少之类的,吓得他一滴都不敢漏。

    他立马委屈巴巴地打断郁归尘的话,鼻子一吸就开始哭诉:“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我知道喝药是为我好,但要是身体好的代价是喝这么苦的药,我真的宁愿死了算了……”

    按理说他的眼睛泛着泪光,声音带着哭腔,绝对能让一切有同情心的正常人心软犹豫——

    然而郁归尘居然不是正常人。

    在听到他这么说后,他眼中蓦然涌现出寒意,周身气息冷了下来:“很好。你要是不愿意自己喝,我给你灌也行。”

    舟向月刚酝酿了一半的泪意一下子被吓了回去。

    ……等等,怎么居然比之前更凶了?

    这是戳了你哪根肺管子了?!

    郁归尘你是不是人啊!怎么对弱小毫无同情心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郁归尘一把拽着胳膊拖到桌子前,然后被他一手掐着下颌,另一手真的端起碗拿了过来——

    舟向月惊恐万分地惨叫起来:“我喝!我喝我喝我喝!!!”

    郁归尘随即松开他,把碗放进他手里:“好,自己喝。”

    舟向月捧着碗,惊魂未定。

    他还是没明白郁归尘刚才是怎么了,他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就炸毛了似的?

    见他犹犹豫豫地端着碗不动,郁归尘又伸手过来:“你要是不自己喝……”

    舟向月真要哭出来了,连忙把碗藏到一边不给他:“我喝!我准备一下不行嘛!”

    郁归尘:“……行。你准备。”

    舟向月鼓起勇气看了一眼碗里的药。

    比刚才又凉了一点,但是放在鼻子底下,那股苦味更加清晰。

    他带着一股英勇就义的悲壮感,闭上眼睛,一只手捏住鼻子——

    然后猛然福至心灵地放下碗,悲痛欲绝看向郁归尘:“师父,我做药骨的时候,他们每次在我身上下刀之前,就会让我喝一碗药……和这个的味道差不多。所以我……”

    他吸吸鼻子,眼泪就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郁归尘脸色微变,按在桌子边缘的手背上蓦然用力攥紧:“……你想起来了?”

    舟向月在心里为自己喝彩,这回成了!

    果然,他现在最好打的牌就是“药骨”。

    他当然没有想起舟倾做药骨的记忆,不过下刀前喝不喝药什么的,那还不是任他胡诌,反正别人又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舟向月含泪点点头,偷偷摸摸把碗放回桌上:“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喝药,现在想起来来才知道,是因为那时候太痛苦了,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

    郁归尘盯着他沉默半晌,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我去问问祝雪拥,有没有其他的吃药方式。”

    快去快去!

    舟向月按捺住心中逃过一劫的雀跃,脸上的哭相要维持住。

    不过一转头,他的嘴角就忍不住疯狂上扬——

    舟倾身体不好,好几次从魇境里出来都不得不喝药调养。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里,他总是在郁归尘的淫威下被迫屈服的那一方,这还是第一次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

    这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舟向月高高兴兴地去翻自己的作业,结果听到郁归尘转头就给祝雪拥打电话。

    问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舟倾的药能不能从冲剂改成其他的片剂或者胶囊方式服用,而是:“秦家在每次炮制药骨之前,会给舟倾喝药吗?”

    舟向月差点一个趔趄。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做人这么严谨你不累吗?!

    他的目光偷瞄向门口。

    然后愕然地发现,紧闭的大门上有禁锢符咒的暗光一闪而过。

    舟向月瞳孔地震——郁耳朵你特么不至于吧?!

    地府黑白无常抓人也没有你敬业啊!!!

    在电话那头,祝雪拥疑惑道:“没有,你怎么这么问?刚刚审问过了,交代得清清楚楚,他们从来没有给他用过任何麻药。”

    “甚至别说麻药,别的也没有。为了保持所谓药骨的‘纯净’,放蛊取血的提前一天就会开始断水断食。”

    “你之前跟我说过,我记着的。等详细的报告出来了,会给你一份。”

    郁归尘沉默片刻,平静道:“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一回头,正看到某个身影紧紧靠在紧闭的窗边,对他露出了一丝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师父,你不相信我。”

    郁归尘端起那碗药,一步步走过去:“你觉得自己值得信任吗?”

    随着高大的身影逐渐走近,舟向月整个人快要在窗户上缩成了一小团,恨不得把自己直接透过窗户挤出去,“真的,我真的对喝药有心理阴影的……”

    郁归尘终于来到了他面前,整个人往那里一站,就遮住了落在他身上的灯光。

    他这次甚至不商量了,手径直向舟向月的脸伸来,看着是个直接要掐开下颌灌药的架势——

    舟向月终于见到黄河死心了,一把抓住郁归尘伸过来的手,痛哭流涕:“我错了!我错了师父!!我自己喝!!!”

    郁归尘再次把碗塞进他手里,然后平静道:“我数十声。十……”

    舟向月慌忙开始喝药,喝得太急甚至呛咳起来,有些药水从嘴角溢出,流到了下巴。

    郁归尘见状,向他伸出手去。

    舟向月立刻紧张起来,想起之前郁归尘曾经在某次发现他偷偷倒药之后又煮了一碗,一分不差地让他少喝了多少就必须再补喝多少,这该不会也要……

    没想到郁归尘轻轻地拍起他的背,轻声道:“慢点喝。”

    也没有再提被他呛出来的那些药要补喝什么的。

    舟向月:“……”

    好嘛,现在来装好人了。刚才是谁威胁数十声的?!

    因为惊吓,他几乎是咕嘟咕嘟地就迅速喝完了一整碗药。

    郁归尘接过碗,递给他纸巾擦嘴:“何必次次都要闹一通,最后都是要喝的。”

    舟向月心道你这话说的,所有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何必还在这人间挣扎一通。

    不过他立刻从郁归尘的话里咂摸出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来,于是吸吸鼻子,弱弱道:“师父,我想吃糖油果子。”

    郁归尘一愣,眼中竟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茫然。

    舟向月形容道:“就是那种,一个个糯米糍的圆球串在竹签上,在滚热的油锅里炸了,外面蘸了白芝麻和红糖的,炸得外面脆脆里面糯糯的,很甜。”

    糖油果子是他在蝴蝶骨魇境里代入沈妄生记忆时吃的,虽然是凉的,但也感觉真好吃,一直惦记着。

    出来之后还没吃上呢。

    郁归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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