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黑白(1更)

    客栈里。

    南蓁在擦桌子,舟向月和钱多扫地。

    钱大少爷不知道怎么用扫把和簸箕,舟向月不得不无语地教他。

    趁着南蓁不在旁边,他突然状似惊讶地低声道:“话说起来,不是说十大门派每个出两人吗?怎么我们是三人?钱多,你是用秦家的名额来的吗?”

    钱多一愣,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没有啊,我没用秦家的名额……是啊,好奇怪。我们怎么会有三个人呢。”

    舟向月面色不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你家里不知道你来吗?”

    钱多吓了一跳,握着扫把的手一下子攥紧了:“怎么可能!”

    舟向月微勾起唇角:“哦。”

    钱多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在套自己话,顿时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恼羞成怒:“我家的事,关你屁事?以为你是个天灵宿就了不起了?你是不是自己没有家人,就觉得别人都没有家人……”

    他突然噤声了。

    舟向月直直盯住他的眼睛,面无表情:“钱多,慎言。”

    那一刻,他微垂下的浓密睫毛在眼眸上投下一片不可捉摸的阴影,一片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钱多被这道冰冷的目光攫住,竟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说不出话了。

    是他的错觉吗?

    刚才那一瞬间,他是为什么竟会感觉自己浑身寒毛直竖,那感觉就像是……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

    舟向月偏开了目光。

    他想,钱多看起来似乎对舟倾与秦家的关系并不知情,很可能是被有意瞒着。

    而秦家那位家主,也大概率并没有预料到他会在这个魇境中和自己一起。

    如果让他进来对他图谋不轨的幕后黑手确实是秦家,那这对他来说是个优势。

    堂堂预备家主在他身边,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作人质。

    “又在偷懒?!”老板娘的大嗓门在他们身后炸响,“快点干活!客人都要来了!!”

    两人赶紧分开,继续去干活了。

    钱多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嘟嘟囔囔,对于从来不用干活的自己居然在魇境里还要干活这件事深感震惊。

    不过老板娘有一件事说得对,他们把大门打开之后,确实很快就有客人上门了。

    是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精瘦如猴儿一般的男子,一脸精明相,和客栈里的其他人一样面色雪白。

    他一进来,老板娘老远招呼了一声:“韩三儿,来啦?今日这么早呢!”

    瘦猴韩三儿点点头,拣窗边一个桌子坐下了:“今日逢五集嘛,外面吵得慌,出来遛遛,干脆早点来这儿,估计生意不少。老板娘也生意兴隆啊!”

    老板娘笑道:“借您吉言!”

    她转头吩咐南蓁:“给三爷送壶六安瓜片。”

    南蓁愣了愣,不过很快就冷静地按照吩咐从茶柜端了一壶茶送过去。

    她放下壶的时候,韩三儿伸出手状似无意地摸了过来,被她轻而易举地躲了。

    韩三儿也没恼,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情自若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笑道:“小姑娘挺标志,之前没见过。是坎城人吗?”

    南蓁冷冷地瞥他一眼,正在考虑自己如果一刀剁了npc的手会不会引发什么后果时,老板娘从柜台后头笑道:“是我家亲戚的孩子呢,小姑娘害羞,就帮个忙。”

    韩三儿恍然大悟:“原来是老板娘家的姑娘,怪不得这么水灵。”

    南蓁转身走了,带着冷笑心想你才水灵,你□□里面最水灵。

    这时,又有一个人自门口进来了。

    是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个子不高,但眉宇间很是英气,衣服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但很利落。

    行走间,能看到腰间有利刃的轮廓。

    他进来后就找角落坐下了,开口要了壶菊花茶,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独自坐在那里喝茶,同时观察着周围的人。

    韩三儿大概是闲得无聊,两人坐得又不算远,便开口攀谈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那少年一开口,声音有点低哑:“我叫何大。”

    “哦,何小兄弟,”韩三儿道,“这是赶路,经过坎城歇脚?”

    坎城地处隘口,又是山谷,周围皆是悬崖峭壁,崇山峻岭中只此一条路,所以外来行路人络绎不绝。

    何大冷漠道:“是回家。”

    “回家?”韩三儿有点好奇,“你在外面讨生计,父母在坎城?”

    何大冷笑一声:“是。”

    他又喝了一口茶,不想说话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显,但韩三儿却还扯着他攀谈:“看您这一身,身手定是了不得。在外面是做什么呢?”

    何大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扬起眉冷笑:“做什么?若有人付了钱叫我来寻你的仇,我便在这里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懂了么?”

    韩三儿脸色一变,讪讪笑两声“打搅”,默默地悄悄转了半个桌子,离那戾气满满的少年远点。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腰,畏畏缩缩地出现在客栈门口,手上还牵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小女孩头上插着根草标。

    韩三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却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端起茶杯来,眯起眼小酌一口。

    那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最终把小女孩领到了韩三儿桌前,作了个揖:“三爷早!您看看我家小闺女,九岁了……”

    韩三儿这才睁开眼,用一种看货物的眼神上下打量那怯怯的小女孩,又掰开嘴看了看牙口:“五两银子,成不成?”

    中年男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颤抖:“五两银子?……三爷,我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健健康康身体壮实的,就值五两银子吗?”

    韩三儿摆摆手:“一口价,就五两。你以为现在黄花大闺女是什么稀罕货吗?我手上每天得走多少件。成不成给个准话,不成拉倒,我忙着呢。”

    中年男子面露难色,看看小女孩又看看韩三儿,犹豫不决。

    韩三儿又喝了口茶:“或者你要是觉得低,还有一个办法。现在窑子里缺小丫头,给的价更高些,能给八两。”

    中年男子大惊失色:“这是我亲闺女!怎么能,怎么能……”

    韩三儿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又不是我亲闺女,你养不起又要生,难道还要麻烦别人替你养?”

    中年男子的腰更佝偻了,抓着小女孩的手都在颤。

    小女孩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爹,就把我卖去窑子吧。五两卖出去了,也不知道会去哪儿……多得三两,给姐姐和弟弟买点吃的。家里就靠他们干活了。”

    中年男人忍不住低低抽泣一声,摸着小女孩的脸,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一咬牙,对韩三儿道:“那就……那就……”

    何大突然一拍桌子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声音里含了火气:“把女儿卖到窑子?亏你这个亲爹想得出来!”

    那拍桌子的声音极响,众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少年三两步就走到他们面前,满脸鄙夷地看向那中年男子和韩三儿,“一个大老爷们,靠卖女儿过活。而你呢,做这种丧尽天良的牙侩生意,你们会遭报应的!”

    韩三儿反唇相讥:“是是是,就你古道热肠。你有钱,不如出八两银子给人家小姑娘买下来,好不好?”

    少年张口结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八两银子不是笔小数目,实在是……出不起。

    这毕竟是一条命的价格。

    韩三儿见他说不出话来,便知是打到了软肋。

    他也并不想与这个看起来挺厉害的阴郁少年结仇,便给台阶下:“而且小兄弟你弄错了,我不是那种拐卖人家孩子的人牙子,我这儿都是正经买卖,你情我愿的。你看,人家不想卖,我也不强迫不是?他们一家人也指着这钱救命呢,就算不卖,这小姑娘也活不下去。卖了得了钱,小姑娘也找个去处,这不是造那什么浮屠么。”

    老板娘在柜台后面看着,本来也想过去调和一二的,忽然余光看见从正门走进来的一个身影,顿时顾不上其他人了,径直从客栈中间迎了出去:“曹四爷!”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是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男子,穿着件银灰色如意纹的织金缎绵马褂,叼着个烟斗大摇大摆地进走了进来。

    老板娘笑脸盈盈地迎上去,亲亲热热地挽住他的手臂:“曹四爷!好久没见您了,今日怎么有空赏光啦?”

    此时她已经换下了早上打扫时那件干练朴素的短衣,换上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裙,耳边戴了对珍珠红玛瑙的耳环,还精心化了妆,不过在墙灰一样白的脸上,那个血盆大口在舟向月几人看来更瘆人了。

    曹四爷磕了磕烟斗,顺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眯着眼听她娇嗔一句“讨厌”,神态自若地坐在了堂里最宽敞的一张桌子边:“老了,醒得早。正好今天集市,顺脚逛着逛着就过来了。”

    老板娘笑盈盈地给他倒了茶,“您年轻着呢,哪里就老了。看看咱们坎城里多少人排着队求您,可都盼着您寿比南山呢。”

    舟向月悄悄问旁边的一个脸白得像纸的原住民小厮:“小六哥,这位曹四爷是?”

    刚才打扫收拾的片刻功夫,他已经和这位“小六哥”搞好了关系。

    小六哥道:“是城主府的人。”

    舟向月:“哦……”

    看起来,这个小城还算井然有序,城主的地位也挺高。

    就是这里的人似乎都是死人。

    曹四爷坐下后随意看了一圈,便注意到头上插着草标的呆呆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是要找人家?模样挺标志的。找到人家了么?”

    其实就是要卖了,“找人家”是个相当客气的说法。

    韩三儿听出些许意思来,没说话。

    那中年男人唯唯诺诺道:“还……还没有……”

    “那既然如此,城主府就买下了。之前出到多少两银子?”

    那中年男人一时好像没反应过来,反而是小姑娘怯生生道:“八两。”

    曹四爷点点头,“那城主府出十两吧。”

    一桩人命买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定下来了。

    老板娘笑道:“城主府是个好地方啊。小丫头能被咱们四爷看上,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曹四爷摆摆手:“城主府也没这福气,还要往上呢。”

    他又掐了一把老板娘的腰,笑道:“你且去忙吧,我自己坐着喝会儿茶就行。”

    老板娘笑盈盈谢过他,腰肢婀娜地走了。

    那中年男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带着已经被卖掉的小姑娘过来感激涕零地叩谢城主和曹四爷。

    曹四爷舒舒服服坐着受了他们的礼,拉小姑娘坐在身边,对那父亲道:“小丫头我留下了,你可以走了。”

    那中年男人搓着手,慢慢地转身走了。

    他的背佝偻得不成样子,迈过茶馆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

    曹四爷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拔了那根草标,顺口吩咐站的最近的钱多:“拿壶奶茶来。”

    钱多一时还没意识到他是在吩咐自己,杵在原地不动。

    曹四爷瞥了他一眼,脸色有些不虞:“长耳朵了么?”

    钱多这才明白他是在叫自己,顿时就火了。

    ……你不过是一个破魇境里的死人,还是从没听说过的什么坎城城主府里的无名氏,居然敢来使唤老子?

    你知道老子是谁么!老子一个月的零花钱,可以买下你们整个城主府——

    可他刚握紧手里的扫把想直接丢到曹四爷身上,就听耳边警告声响起:“警告,请勿做出不符合你此时身份的行为。”

    钱多:“……”

    他堂堂钱大少爷,秦家预备家主,还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曹四爷脸色也沉了下去:“怎么,不想干了是不……”

    就在这时,另一个跑堂小厮笑嘻嘻地端着奶茶过去了:“来了来了!四爷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好。”

    他放下奶茶,又殷勤地给曹四爷半满的杯子续了茶,小声道:“那是我家哥哥,耳朵和这里都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是有福气要长命百岁的人,平白为了个傻子弄得自己不顺心可亏了。”

    曹四爷笑了笑:“你倒是挺有眼力见。”

    他往桌上放了点碎银子。

    舟向月没想到在魇境里居然还能收到小费,美滋滋地揣走了。

    走到钱多身边,钱多木着脸低声道:“你刚才跟他说什么?”

    舟向月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说能救你的话。”

    钱多一愣,手指不自然地攥了攥衣角,没说话。

    此后又来了几个客人,大多也就是要壶茶,至多再要一两盘点心,各自坐下。

    人一多,茶馆里慢慢就热闹起来了。

    那个黑衣劲装的少年何大走了,韩三儿也走了。

    等到曹四爷带着那刚买的小姑娘一走,茶客们聊天的声音便大了起来。

    “城主府最近买了不少小孩子呢。怎么,城主口味变了?我记得他以前喜欢丰腴成熟的女人,像老板娘这样的。”

    “我有个小道消息,听说城主最近投靠了曼陀宫。”

    “曼陀宫?!不是听说血明王很——”

    那人把后半截话硬生生吞回去了。

    ——很变态。

    舟向月在心里帮他补上了。

    曼陀宫主血明王,六凶邪里的三恶佛之首,已经杳无音信生死未卜很多年。

    听说他爱好吃人杀人折磨人,从活人死人身上收集了许多人骨人皮制品,都是他的珍稀藏品,十分血腥变态。

    没想到会在这个魇境里听到他的名字,如果他不是境主,回到翠微山估计是个值得研究的线索。

    有个茶客叹气:“这时节,打打杀杀的,坎城又是附近山岭行走的必经之地,三天两头被抢来抢去。城主就跟墙头草似的,一会儿跟东家,一会儿跟西家。”

    “算了,这种事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在这乱世,能活着就是侥幸了。倒是你们听说了么,三天前东市口凌迟了一个杀人犯。”

    “哦哦听说了,之前是不是通缉了好一段时间才抓到的?好像是个穷凶极恶的,才会被凌迟处死。很多人去看,我没去,也叫家里那位看好小孩子,那场面晦气,小孩子要撞邪的。”

    “我也没敢去,但听说年纪不大,擦干净脸上的血污,长得还挺好看的。不过最神奇的是,他死的时候居然没流血!”

    “怎么可能?那可是凌迟!”有人嗤道,“怕是血都被人一哄而上抢光了,嫌不够用,传吧传吧就传成这样了。”

    “……这倒也有可能,不是说新鲜的血包治百病的么。”

    “还有一件事,牛角水前面死了一户人家,淹死的,据说就是那个黑衣女鬼杀的。”

    “啊!真的被杀了啊?我还以为黑衣女鬼只是个传闻……”

    “真的,死的就是我邻居。听说捞起来都泡胀了,怪可怜的……”

    杀人的黑衣女鬼?

    已经一起凑到角落里的舟向月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个魇境一个人口众多的小城,关键人物也很多,要找境主几乎是大海捞针,目前得到的线索也是扑朔迷离。

    不过,之前所有的人物都是“自认为是活人”的疑似死人,唯有这个黑衣女鬼是这些人也认为是鬼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个一身脏乱的老头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茶馆,头发蓬乱、满脸泥垢,从各个桌子间转过去,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全是黑的,全是白的……只有血是红的……”

    茶客们见了他,纷纷一脸嫌恶地躲开:“疯老头又来了。”

    “全是黑的,全是白的……”疯老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惊恐地反复自言自语,“只有血是红的……”

    他走到了南蓁几人旁边,突然扭头盯住他们,一字一顿:“不要受伤!”

    坐在窗边的茶客突然惊呼起来:“蝴蝶!蝴蝶!黑衣女鬼来了!”

    “啊!”“怎么就来了!”

    客栈里顿时一片混乱,茶客和小厮们手忙脚乱地钻到柜台后面、厢房里面,还有人慌慌张张要去关门。

    老板娘从南蓁三人身边跑过,对他们叫了一声:“你们去门口盯着!”

    然后自己跑进后堂了。

    短短几十秒内,客栈大堂里仿佛逃难一样,人们全都躲了起来,瑟瑟发抖。

    南蓁三人:“……”

    这么夸张?

    不过正好,他们现在无论是去门口里面还是出门去看,都不算违背身份应有的行为了。

    几人到门口谨慎地往外看,都对这个“黑衣女鬼”充满了好奇。

    她会是境主吗?

    只见外面原本热闹的集市此时也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只能看见一个个来不及收拾的摊子一片狼藉,背后是静静流淌的牛角水,再远处则是灰白色的天空和黝黑干枯的山峦轮廓。

    在这片阴森的黑白画面里,最引人注目的是远处缓缓飞来的大片白色蝴蝶。

    仿佛一场无声翩飞的新雪,所到之处甚至消泯了原有的一切声音,只剩下一片死寂。

    一只只白蝴蝶轻盈地飞舞着,银白色的鳞翅在清风中轻轻颤动,就像是无数朵自由飘飞在天地间的白色花朵。

    那些雪白的花朵闪闪烁烁,映射着魅惑如珍珠一般的雪色荧光,梦幻而唯美。

    舟向月的目光顿了顿。

    在这片唯美又恐怖的黑白之中,他看到了一抹红色。

    飞舞的蝴蝶群里,缓缓走来一个戴着遮脸的黑色帷帽、穿着长长黑袍的女人。

    比起其他人雪白如墙壁的皮肤,她的皮肤多了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虚幻阴影,一看就不是个活人,而是个女鬼。

    黑衣女鬼的脚下,留下一路猩红色的蜿蜒血迹。

    一只只白蝴蝶时不时落在她身后那片血迹上,轻轻一点又再次飞起来。

    钱多看到这一幕,倒吸了口冷气:“卧槽雨中女郎!”

    这女鬼的模样可太特么像那幅戴着黑帽子的恐怖女人画像了。

    成群的白色蝴蝶在她周围上下翩飞,被她那种恐怖的气氛一衬,仿佛漫天飘散的惨白纸钱。

    诡异而阴森。

    ***

    同一时间,李黔骨在想,不要受伤?

    这不是句废话么。

    所有人都知道在魇境里危险,难道会有谁主动想受伤吗?

    不过……

    他冷冷一笑,手上微动。

    不远处一个人忽然一声痛叫:“哎哟!”

    他肩膀的衣服突然被不知什么东西划破,底下的皮肉也被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涌,转眼间就顺着肩膀淌了下去,染红了衣服。

    他的皮肤并不像其他境中人那样,是雪白如墙纸的颜色。

    ——他也是一个境客。

    他手忙脚乱地要给自己止血,没有注意到一片雪白的蝴蝶仿佛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一般,像一朵白云一样无声地向他飘来。

    他刚从背包里翻出绷带,还没给自己缠上,忽然发现头顶一暗。

    他一抬头,瞳仁中映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白色蝴蝶。

    宛如一片被雪覆盖的世界。

    “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骤然刺破了无声的寂静。

    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那人几乎被白蝴蝶包围了,无数只白蝴蝶挤挤挨挨地落在他身上,拥挤着、重叠着包裹出一个形状,仿佛一片丛生的奇怪人形植物,看不见底下覆盖的肉.体。

    那人的惨叫声一开始还十分剧烈,也在拼命挣扎。

    可不过片刻之后,他的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那团被白蝴蝶包裹出的白色人形挣扎跳动的动作也逐渐迟缓下去,最后倒在了地上。

    等到白蝴蝶轰然散开时,地上只留下一具瘫倒的身体,皮肤表面血肉模糊,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能让人看出他还活着,并没有被蝴蝶吃干净,或是吸干血。

    郑始第和李婳声趴在不远处的河沟边看着这一幕,心惊胆战。

    ……妈呀,所以不要受伤是这个意思?

    受了伤,就会吸引来嗜血的白蝴蝶!!

    两人腿都有点软了,小心地从倾斜的河沟往旁边挪。

    他们刚才看到了大家纷纷躲避蝴蝶和黑衣女鬼的画面,又在户外一时找不到掩体,不得不挂在河沟边倾斜的侧壁上。

    就在这时,郑始第忽然听到一声不祥的石头碎裂声。

    他脚下踩着的石块碎了,一脚踏空,掉了下去!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在空中拼尽全力地扒住粗糙的河沟,终于险之又险地制止了自己的坠落。

    他看到李婳声从上面看着他,一脸惊恐的神色。

    郑始第惊魂未定,这才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火辣辣的擦痛感,心中猛地一凉。

    ……完了,他受伤了!

    他在心里祈祷着,他们和蝴蝶隔得这么远,它们或许不会闻到他的血的味道……

    可当他看到一大片雪白的蝴蝶出现在头顶的河道上空时,顿时绝望了。

    这片河道是干涸的河床,并不能跳进水里躲避蝴蝶。

    他距离河底也有一定距离,等他爬下去处理了伤口,蝴蝶早就已经把他啃干净了……

    密密麻麻的白蝴蝶像一场雪崩向他奔来,没有任何躲避的余地。

    第一只白蝴蝶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尖利无比的剧痛顿时从那里传来。

    郑始第想要惨叫,可他几乎叫不出来。

    死亡的恐惧那么近地笼罩着他,他的大脑已经完全转不动了。

    他几乎没听见耳边那个声音:“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飞过去,“扑通”一声落在了河岸边上。

    呼啦啦一下,那一大群本来冲他而来的白蝴蝶竟齐齐调转方向,向那边扑了过去!

    甚至连已经落在他身上的几只蝴蝶也毫不留恋地掉头飞走了。

    ……这是怎么了?

    郑始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河岸另一边有两个人跳了下来,从河床向他跑来:“快下来处理伤口!”

    他这才明白他们是在救自己,心里一松,尽快小心地沿着河道爬了下去。

    好在他的伤口并不多,也只是擦伤,伤口极浅。

    稍微处理一下,就不流血了。

    等到拿创可贴都贴好时,李婳声也过来了。

    她想向救了郑始第的两人道谢,可是走近来一看其中一人的脸,顿时张口结舌——

    这,这不是那个在【轮回夜】魇境里,把他们从头耍到尾的假冒“千面城主”无名氏吗?!

    郑始第发现她面色惊恐,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他看到那张熟悉无比犹如噩梦的清秀脸庞,微笑着对他道:“你那个大力金刚忿怒符挺好,还有吗?”

    郑始第瞳孔地震——

    苍天啊!

    救命啊啊啊!!

    怎么又是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42章 黑白(2更)

    李婳声和郑始第两人是真的很崩溃,毕竟他们两个私下都觉得,才从上一个魇境出来没几天又被发配来进这个魇境,很大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之前认错城主,得罪了老板。

    李婳声在第一秒的呆愣之后,立刻就抽出了匕首,警惕地比在微笑的少年面前:“你想做什么?”

    没想到她手上银刃刚刚露面,就见面前身影一闪,就手腕一痛、天旋地转,匕首被打飞了不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已经给结结实实摁在地上了。

    李婳声:“???”

    那个假城主之前从来都是动口不动手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力?!

    她艰难抬头,发现摁着她的不是那个假城主,而是一个她没有见过的短发小女孩——她看起来居然比自己小了一轮,居高临下地把她擒拿在地上,另一只脚踩着她被打飞的匕首,神情冷漠。

    郑始第和李婳声感觉到了灵魂荡涤一般的震撼。

    救命,他们两个研究生学历的成年人,本来想着卡线进这个入门一年内新手的魇境应该游刃有余,没想到居然会被这样一个小女孩碾压!

    就连那个假城主都感叹了一句:“好厉害,你真厉害!”

    郑始第刚动了一下,就见那暴力小女孩黑溜溜的眼睛盯住了他,顿时想到地上的李婳声龇牙咧嘴的惨状,不敢动了。

    他战战兢兢道:“你,你到底是谁?”

    舟向月笑起来:“你们城主不都说了,我是他的私生子嘛。”

    李婳声和郑始第:“……”

    别人不知道真相,我们还不知道吗!

    他们两人被这个假城主害得白白写了一篇《翠微山新生观察报告》不说,还被城主大人和城主秘书楮知白吓得魂飞天外,担惊受怕了好久,生怕他们的上司伞蝶大人给他们穿小鞋。

    再进魇境居然又遇到这个人,他们顿时意识到一点——

    救命啊,这个缺德大佬原来入门也不到一年吗!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啊!!!

    舟向月笑着摸摸郝厉害的脑袋,对她道:“没事,让她起来吧。是老熟人。”

    李婳声在心里流泪:我真不想做你的老熟人啊……T T

    她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小女孩居然还把匕首捡起来塞进了她怀里,但是一眼都不看她。

    舟向月安抚道:“你们不用害怕,毕竟是有过愉快合作的,如果可以继续合作就更好了。”

    李婳声和郑始第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里的崩溃:哪门子的愉快合作啊!!!

    舟向月:“你们想,你们城主被我冒充,那肯定是很生气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直接下令悬赏要我的尸体,偏偏还要套一个‘私生子’的名头,活着的悬赏金比死了的多那么多?”

    郑始第一愣,他之前一直在奇怪这件事,还很认真地跟李婳声探讨过这个可能性——难道他们居然真能这么巧遇到城主大人的私生子?

    他们讨论的结果是,除去很小的一点概率这位真是私生子以外,大概率是城主对这个假货还有一点招揽的心思,如果可以用,比直接弄死强。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是城主太生气了,生气到觉得他直接死了不解恨,希望他落到自己手上慢慢折磨死才好。

    舟向月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跟自己对上频道了。

    他微笑起来:“我其实是挺崇拜你们城主的,如果有机会到千面城,那也是求之不得。要不是没有你们的联系方式,我早就自己去拿这份悬赏金了。如今直接跟你们接上头,我们两边合作,岂不是更好。”

    李婳声其实觉得在她和郑始第捅出那么大的篓子之后,那份悬赏金能不能到手是个问题……

    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只能对对对你说得对。

    两边至少是暂时达成了和解,决定在这个魇境里合作。

    舟向月问郑始第:“你被蝴蝶咬了,是什么感觉?”

    郑始第咬牙道:“……很痛。特别痛,比蚂蚁咬得还厉害,感觉就像被马蜂蛰了一样。”

    “现在还痛吗?”

    “……还痛。”

    郑始第抬手去看自己那条被蝴蝶咬了几口的胳膊,发现几个尖锐的小伤口现在不流血了,甚至似乎已经愈合,但还是在一刻不停地隐隐作痛,痛得他直冒汗。

    舟向月:“你还发现了什么其他变化吗?”

    郑始第突然想起来:“啊!有境灵碎片的提示!”

    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惊梦引,”舟向月若有所思,“没听过这是什么。不过说是种子,你又没接触过什么,那就只能是蝴蝶给你留下了点什么了……莫非会在你身体里发芽?”

    郑始第脸一白:“不会吧!”

    舟向月:“放心,既然这是一个境灵碎片,那它至少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要你的命,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你只被咬了几口,不太严重……像刚才那个人整个快被咬透了,恐怕凶多吉少。”

    他看了看几人:“接下来我们小心点,尽量别再受伤了。”

    不用他提醒,大家亲眼见过白蝴蝶的恐怖,现在恨不得把自己浑身上下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李婳声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城……那个,大佬,你刚才是怎么把那些蝴蝶引走的?”

    她记得刚才是看到一个东西从头顶飞了过去,然后那些原本冲郑始第而来的蝴蝶就放弃他追了过去。

    舟向月道:“哦,那是一个道具,作用是吸引魇境里的普通邪物。”

    “好实用的道具!”两人忍不住赞道,“那个道具还能收回来吗?”

    舟向月道:“不能,不过不用担心,我还有。”

    “太好了!”两人放心了。

    这意味着只要他们和大佬待在一起,应该就不用太担心白蝴蝶的问题了。

    舟向月对着郑始第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对了……”

    郑始第现在看到他的笑容就觉得眼皮狂跳、后背冒汗,“……怎么了?”

    “你带那种大力金刚忿怒符了吗?”

    郑始第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个。

    他确实带了,赶紧给大佬上贡几个。

    看来他当时在【轮回夜】魇境里察言观色的结果也没错,大佬的确挺喜欢这个符。

    舟向月满意地把符都收起来,说:“你体力还可以吗?”

    郑始第:“还行。”

    虽然手臂一直痛得厉害,但其他地方没有太大影响,忍一忍还能走。

    “那好,我们跟着李黔骨那边去看看吧。如果这个蝴蝶咬了人之后会有什么问题,那个人出问题肯定比你更快。”

    ***

    李黔骨眼睁睁地看着他用飞刃割伤的那人被白蝴蝶层层包围,惨叫着倒在地上,心里也是一惊。

    他进过许多魇境,可以说一句阅历丰富。

    就他的经验来说,魇境里的种种未危险与恐怖大多是怨灵作祟,像这样仿佛生化科幻电影一般直接被昆虫包围啃咬的场景,实在是很少见——

    他之前唯一一次见到,也是黑乎乎模样瘆人的蛊虫,而不是看起来这么美丽自然的白蝴蝶。

    他按兵不动,等到成群的白蝴蝶随着那恐怖的黑衣女鬼远去了,才带着断指阿毛靠近那个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人。

    只见这人身上满是血淋淋的伤口,看着甚是吓人。

    他眼睛半闭着,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胸膛微弱起伏,喉中一阵阵低哑的呻.吟。

    李黔骨一个眼神,断指阿毛立刻会意,凑上前去给这人灌了点续命符水。

    那人呛咳了几声,醒了过来。

    两人装出一副好心解救他的样子,三言两语套到了他的身份——他叫魏觉,来自一个排名四十多的门派,因为被门主穿小鞋,想要证明自己,毅然决然地报名进了这个魇境。

    魏觉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感谢这两个救命恩人。

    李黔骨道:“你感觉怎么样?”

    魏觉满身冷汗,嗓音虚弱道:“很……痛。”

    太痛了,就像万蚁噬骨,全身的每一寸血肉和骨头都叫嚣着尖锐的疼痛,让他痛到头晕恶心。

    李黔骨想了想,问断指阿毛:“还有止痛药吗?”

    “有的有的!”断指阿毛忙不迭道。

    止痛药的效果不太明显,但魏觉还是好多了。

    他想了想,告诉两人:“刚才我收到提示,说我获得了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李黔骨在心里满意地笑了。

    他就是要问这个,想看看会不会有别的发现。

    断指阿毛小声道:“道主,被蝴蝶咬会获得境灵碎片,那我们是不是也……”

    李黔骨瞪了他一眼,严厉地制止他的作死倾向。

    从这个“蝴蝶谷”地名和第一个境灵碎片的获取方式来看,在这个魇境里收集境灵碎片大概率是个性价比极低、吃力不讨好的危险行为,甚至有可能会严重影响到破境的能力,可以不用执著。

    他看了一眼魏觉,注意到他身上落了一些亮闪闪的银白色细粉——好像是白蝴蝶鳞翅的粉末。

    李黔骨站起来,问魏觉:“还能走吗?”

    魏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坚定道:“能。”

    他独自一人进来,现在却感受到了同伴的重要性,不想被一个人抛下。

    既然如此,李黔骨就把他带上了。

    他有秦家人给的指引标,要去找秦家的人,和他们汇合。

    他们手上带着能够指引舟倾所在方位的东西,和他们汇合后,就可以去做任务灭口了。

    几人看着那个指引标的方向,沿着牛角水沿岸的集市往前走。

    走着走着,魏觉弯下腰,痛苦地嗫嚅道:“痛……好痛……”

    “怎么?”

    李黔骨细细地打量过魏觉身上。

    他忽然发觉,魏觉肩膀上血肉模糊伤口竟然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

    他心生疑惑,竟然会愈合得这么快?

    ……等等。

    李黔骨微眯起眼睛。

    魏觉肩膀上那片有些泛白翻卷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就像是,即将破土而出。

    第143章 黑白(2合1)

    “这是什么鬼玩意?”

    断指阿毛也看到了魏觉肩膀上蠕动的怪异凸起,伸手一摸,顿时吓了一跳。

    皮肤依然是人的皮肤,但可以摸到那层薄薄的血肉下面,似乎有什么活物——

    颤抖着、蠕动着,就像是一株想要顶破泥土发芽的植物。

    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勃发萌动的生命力,感觉到它正在拼命生长……在人体的血肉之中生长。

    魏觉晃了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浑身止不住地抽搐痉挛。

    他的喉咙里滚出几乎不似人声的嘶哑惨叫,双手胡乱挥舞着去抓自己的肩膀和脸。

    他大概是已经痛得失去了理智,手上用的力气极大,指甲一下子就把已经愈合的皮肉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下一刻,李黔骨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按在地上,对断指阿毛说:“按住他。”

    断指阿毛紧张得心脏狂跳,但第一时间忠实地执行了命令,将魏觉牢牢按在地上,随后才低声问道:“道主,他这是……”

    李黔骨冷酷而兴奋地盯着痛苦嘶叫的魏觉:“那些蝴蝶不对劲,在他身上留了点‘种子’。既然是种子就要发芽,让我看看,究竟是怎么个发芽法。”

    他头也不抬:“按好他,别让他把自己抓花了,就不好观察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觉的惨叫声越来越凄厉,身体弹动挣扎得也越来越厉害,却被两个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咚咚咚” 用后脑撞击地面。

    断指阿毛看得心惊胆战,心想这是得有多疼……

    “啊!”魏觉猛地睁开眼,突出的眼球上血管爆裂,一片猩红,绝望疯狂地盯着李黔骨:“杀了我……杀……了我……”

    李黔骨没理他,只顾眼神热切地盯着他的肩膀。

    那里已经鼓起了一个几乎呈现尖锐角度的肉瘤,皮肤被撑得薄红发亮,可以看见底下纵横交错的血管。

    下一刻,“噗嗤”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小芽顶破刚刚愈合的伤口钻了出来。

    虽然裹着黏糊的血液和黏膜,但依稀可以看见是个嫩绿色的小芽,顶端泛着血红色的娇嫩褶叶还包在一起,颤抖着缓缓绽开。

    李黔骨提醒断指阿毛:“小心,不要碰到这东西。”

    虽然目前看起来它是通过蝴蝶咬人传染,但也难说接触到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朵小芽绽开的时候,魏觉像是突然被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整个身体都瘫软了。

    他口吐白沫,身体四肢微微抽搐,惨叫也发不出来了,身体一阵一阵恶寒般的战栗。

    他的肩膀、胸前、手臂的皮肤上,原本有伤口的地方都再度绽裂开来,血肉中冒出一个个小芽。

    而在衣服覆盖的地方,可以看到衣服诡异地蠕动起伏,就像是衣服底下有什么活物在缓缓爬行。

    此时,最先钻出来的那个小芽已经抽成了细细的藤蔓,藤蔓上有血管一样的东西一鼓一鼓,人体皮肤表面原本鼓起的血管则一点点瘪了下去。

    就像是这株诡异的植物吸干了人体的血,滋养自己生根发芽。

    终于,那根细细的藤蔓顶端鼓出一个小小的淡绿色花苞,然后在李黔骨的注视下,缓缓绽放出一朵洁白如雪的小花。

    那朵小花形状奇异,并不像大多数花的花瓣环绕在花蕊周围,而像是兰花一样,细细的茎上顶着几片纤薄近乎透明的娇嫩花瓣。

    雪色花朵微微颤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白蝴蝶翅膀颤动,轻轻落在藤蔓顶端。

    下一刻,这朵蝴蝶般的白花真的翕动起翅膀,从芽尖脱落,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蝴蝶,从魏觉身上翩翩飞走了。

    和之前他们见过的白蝴蝶一模一样。

    不过须臾,数十只白蝴蝶纷纷飞走,而原本颤动的嫩绿色藤蔓就像此刻的魏觉一样失去了生机,缓缓枯萎成像死掉的爬山虎藤蔓一样的黑色贫瘠枯藤。

    魏觉已经完全昏死过去。

    他的身体萎缩下去,仿佛被风干过一般,几乎能看出每一块骨头的轮廓。

    就像是一张破烂人皮包着一个骷髅。

    “嗤,大概就是这样了。”

    李黔骨用刀尖拨了拨魏觉的身体,看着他这样子是不可能活下去了,一刀从肋骨处捅进去。

    几乎没什么血溅出来,魏觉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已经感觉不到被生生剖开血肉的痛苦。

    李黔骨刀法利落地从魏觉胸前挖出一块肋骨,发现那肋骨的筋络血肉上居然也缠绕上了枯黑的藤蔓。

    这种诡异的植物似乎已经占据了魏觉的整个身体。

    李黔骨拿软布擦干净肋骨上面的一点血污和藤蔓,收了起来:“虽然这人没什么名气,但也算扩充收藏了。

    “啧,”他想起什么,眼神里透出一丝嗜血的兴奋,“我还是比较期待那个所谓的完美天灵宿的骨头——看他的照片,还挺水灵的。”

    “对他下手的时候可要动作快点,免得引来蝴蝶把他的血也吸干了,跟腊肉剔骨似的,没有那种脆生劲儿。”

    其实本来发现他要杀死的任务目标舟倾就是那个震动了整个玄学界的完美天灵宿时,李黔骨还动过一点小心思——

    如果以他性命为要挟把他收为己用,再随便从他身上切点什么给秦鹤眠蒙混过关,自己岂不是比较赚,毕竟是宝贝金疙瘩天灵宿嘛,直接杀了岂不可惜。

    但秦鹤眠似乎猜到他会这么打算,跟他说了那个病秧子绝世天赋的真相。

    李黔骨一听就歇了这个念想。

    算了,就算秦鹤眠给他的描述添油加醋了些,也犯不上为了获得一个短命病秧子得罪自己的长期金主。

    因为信奉邪神,无赦道在玄学界混得很艰难,他还不想失去秦鹤眠这个摇钱树。

    现在,魏觉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接下来就赶紧去跟秦家人会合,一边探索魇境一边找机会杀了任务目标吧。

    李黔骨拿出秦家给他的指引标,看了看方向。

    指向的是这条路的尽头,那里似乎是一家客栈。

    李黔骨身上有秦家给的指引标,秦家进入魇境的人身上也有能够找到李黔骨的指向物。

    按理说李黔骨资历深,该是他们来找他才对,不过他们或许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动作没这么快,李黔骨性子急,干脆自己去找他们。

    “走吧。”他招呼断指阿毛。

    秦鹤眠没有给他解释过,给李黔骨的这个指引标是个能在一个魇境里使用的一次性指引标,原理是指向秦家人人手一个的令牌护身符。

    每个门派限定两人进入魇境,指向这个护身符自然就可以找到来配合这个灭口任务的秦家人,这种指引标成本低廉,比较划算。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魇境里居然还会有一个对任务完全不知情的秦家人存在。

    ***

    无名氏马甲的舟向月带着李婳声、郑始第和郝厉害,不远不近地缀在李黔骨两人后面跟着他们。

    跟得近一些之后,李婳声认出了无赦道的断指阿毛,跟另外几人讲了。

    等他们看到魏觉的尸体时,被他狰狞绝望的死状吓了一跳。

    尤其是也被蝴蝶留下了“种子”的郑始第,忍不住浑身冒汗:“这……我……也会这样吗?”

    舟向月安慰他:“你也看到了,这人之前差不多被蝴蝶咬透了,所以才发作得这么厉害。你身上就一点点吧,你看你现在还活蹦乱跳的。等会儿就算真的发芽,大概就是比较痛,死不了的。”

    郑始第崩溃:……不要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好吗!敢情痛的不是你啊!!

    而且他的手臂是真的越来越痛了!

    李婳声看着魏觉胁下被割开的伤口,神色凝重:“这个手法……我怎么觉得有点像李黔骨那个变态呢。”

    舟向月:“李黔骨?”

    李婳声:“你不知道?无赦道主,现在境客榜排名27,‘剜骨罗刹’,想当第六邪的。”

    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他杀了人,都会割掉一块肋骨,据说会编成骨简收藏起来,模仿那位的灵犀法器问鬼神……”

    “太特么恐怖了,不愧是那位的信徒。跟他一个姓我都觉得晦气。”

    舟向月:……哈?

    这都有人模仿啊。

    他思考了一下,决定自己手上的原装正品问鬼神最好不要让这几位晚辈看见,免得吓死他们。

    “咦?不对。”

    李婳声突然嘀咕道,“李黔骨入门肯定不止一年了,他明明进不来啊。不过断指阿毛我认识,那两个人肯定都是无赦道的。”

    “难道他们还有人模仿李黔骨?搁这套娃呢。无赦道果然都是疯子。”

    他们说话间,前面两人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

    舟向月看着他们似乎时不时在看手上的一个东西,心里觉得不大对劲。

    他们这个样子,倒像是在跟着什么指向物在走。

    可他们走向的方向,正是舟倾几人打工的客栈。

    舟向月留了个心眼。

    他们慢慢地跟着那两人,也走到了客栈边上。

    舟向月看着那两人径直往大堂里走去,对李婳声几人道:“我去后面解决一下问题。”

    “哦哦。”几人立刻意会。

    郝厉害原本还懵懵懂懂地想要跟着他去,被李婳声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呃,那个,你别跟去。”

    舟向月避开人来到了客栈侧后方,这里是一片杂乱隐蔽的角落,空无一人。

    舟向月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头,心想不错,石头挺多。

    同一时间,李黔骨带着断指阿毛走进了客栈大堂。

    指引标就指向这里。

    不过他一抬头,没看到要跟他接头的秦家人,反而居然一眼看到了他的任务对象,穿着一身跑堂的打扮站在柜台边——

    他看过一眼舟倾的照片,清楚地记得这个面容清俊的少年的模样。

    倒不是因为他记性好,而是因为这少年虽然面色苍白病恹恹的,但五官长得是真好看,让人一眼难忘。

    李黔骨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他环视了一圈,没看到他要找的秦家人秦方正和孙谭。

    虽然但是……

    李黔骨想,天赐的机会,谁不把握谁是狗。

    一位茶客正在往自己的小杯里倒茶,一个伙计正向他走来问客官喝什么茶,柜台边站着的那个少年微微垂着头走过另一个高个子的跑堂伙计身后,似乎在想事情——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李黔骨抽出了刀。

    ***

    危险的预感是一瞬间在舟向月脑中炸开的。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魇境里并不安全,秦家人随时有可能会来暗算他。

    但他几乎是时刻在观察钱多的反应,如果出现了秦家人,他应该会认出来。

    进来的两人是无赦道的人,钱多也毫无反应,显然对他们一无所知。

    于是舟向月想,秦家人有可能是觉得两个新手对付他这个天灵宿不够保险,又找了两个帮手来。

    既然如此,无赦道的两个新手至少应该和秦家人会合,确定他就是目标,说不定还会发现钱多这个意外因素,需要先引开钱多,然后再杀掉他。

    这里面的数个环节,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地方。

    虽然他是被毫无准备地拖进了魇境,几乎没带什么东西,但好歹还算有点之前魇境里留下的存货。

    舟向月装作不经意地走过钱多身后。

    他的后颈命门就在面前数寸,随时可以取出境客包袱里的匕首抵住。

    ……可舟向月万万没有想到,进来这人居然这么嚣张,并不验明正身,甚至不认识钱多,二话不说上来直接一刀杀人!

    他更没想到的是,劈来的这道刀风竟如此厉害,哪怕自己已有戒备,也根本避不开,甚至来不及从境客包袱里取出东西阻拦。

    刀风迎面劈来的瞬间,舟向月只来得及心想,这绝对不可能是入门仅仅一年的水平。

    他同时往侧前方一撞。

    按他们原来的位置,这一刀会割开他前面钱多的肩膀,然后切断他的喉咙。

    钱多惊恐地瞪大眼睛,也发现了身侧突然袭来的这道刀光。

    他下意识想把旁边的舟倾推开,手刚刚抬起。

    随即被撞得一个趔趄,刀光险之又险地贴着肩膀扫过,割破了他的衣服。

    舟向月瞳孔微缩,看见死亡的寒光径直切向他的颈侧,血光乍现——

    轰!!!

    一道剧烈的火光从他的手腕处炸开,刹那间窜起冲天火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也耀花了所有人的视野。

    下一刻,火光消失,地上只剩下一滩喷溅的血迹。

    “杀人啦!”

    老板娘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杀人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客栈里一片尖叫,人们纷纷躲避。

    桌椅翻倒,一片狼藉。

    钱多失去平衡,扑倒在那滩血上。

    他抬起手看见手上的鲜血,大脑空白了刹那,茫然地寻找舟倾的身影。

    ……舟倾呢?

    纷乱逃窜的人群中,李黔骨抬腿走了过去。

    怎么,人没了?

    他一边走,有些激动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刀,他的道行进益竟如此之大么?!

    他是地易宿主火,蕴了灵力的这么一刀,竟然能将一个人直接以烈火抹杀?

    那他再努努力,岂不是都快要和境客榜第一那位比肩了!

    弹幕也在感叹。

    【卧槽卧槽卧槽?是我看错了吗?刚才那道火焰?!咱家道主已经可以刀风生火了?!】

    【我才一两个魇境没看,竟然瞬间进步这么大的吗!天哪,我还以为他没有太多发展空间了,这么看来还是个潜力股啊!】

    【等等,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地上的血是不是太少了?】

    【拜托,都瞬间被火焰烧成灰了,还想要多少血啊?】

    【摸过来看了一眼差点笑死,你们认真的吗?】

    【?你什么意思?】

    【人家都已经金蝉脱壳了,你们还在这里沾沾自喜呢!】

    一个颤抖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你……你杀了他?!”

    李黔骨抬头看去,发现是刚才恰好挡在那个死人前面的高个子跑堂伙计,看皮肤颜色也是境客。

    那年轻人满脸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整个人都在颤抖。

    想想舟倾是翠微山的学生,这位大概也是,眼睛里满是那种大学生清澈的愚蠢。

    李黔骨恶意地笑道:“是啊,怎么了?”

    他提着刀狞笑着朝那年轻人走了一步,吓得他趔趄地退后一步,“怎么,是你朋友?要我送你下去陪他么?”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忽然传来几声惊呼:“李道主!……呃,少爷?!”

    秦家的秦方正和孙谭终于到了。

    李黔骨回头一看是他们,嗤笑起来:“你们总算到了,人我已经杀了。”

    秦方正和孙谭一愣,下意识道:“已经杀了?这么快?!”

    “人已经杀了?”钱多突然捕捉到他们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声音,几乎破音:“你们知道他要杀人?……是秦家让他杀的人?!”

    秦方正和孙谭面面相觑。

    呃,他们来之前只知道要来这个魇境里杀一个人,可是从来没人跟他们说过,预备家主也会在这里啊?

    更要命的是,家主之前专门叮嘱过,与舟倾有关的各种事情都不许让预备家主知道。因为他们毕竟是同学,预备家主太年轻没经过风浪,难免意气用事,怕他误了家族的大事。

    所以钱多肯定是不知道他们要杀舟倾这件事的。

    ……看他这个要发疯的样子,难道李黔骨刚刚就是在他面前,把那个病秧子给做掉了?!

    钱多见他们都不说话,发疯得更厉害了:“你们说话啊!给老子说话啊!!舟倾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孙谭先反应过来,迅速给秦方正使了个眼色,迎着钱多走过去:“舟倾?舟倾是谁?”

    钱多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有点泛红:“孙谭你不要跟我装傻!刚才那个人杀了他,还要杀我,结果你们一来他就对你们说人已经杀了。是我们两家合谋的吗?!”

    孙谭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叫苦不迭。

    李道主啊李道主!就算你看到了任务目标,好歹跟我们确认一下再动手好吗?!

    而且你是不是瞎啊,就算你有眼无珠认不出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秦家的预备家主,你难道还没发现他和秦鹤眠长得很像吗!!!

    孙谭大脑飞速运转,感觉脑门都发热了,也没能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以搪塞过去。

    最要命的还是他们刚才听到李黔骨说“人已经杀了”,下意识就回了一句“这么快?”

    要是他们没回这句话,还能辩解一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李黔骨虽然冲动性子急,但毕竟是个阅历丰富的一门之主,看他们这样子自然立刻就会明白有些话私下里讲,不要让钱多听见。

    可他们一副已经知情的样子和李黔骨对过话了,这就很难圆回去了……

    最后,孙谭只能顶着钱多好像要杀人又好像要痛哭的表情,硬着头皮道:“……少爷,不是你想的那样,等出了魇境回到秦家,你就会明白了。”

    “……所以,这真的是你们知道的?”钱多好像一下子泄了气,失魂落魄地说,“是家主的命令么?舟倾他做了什么,得罪了秦家?”

    “少爷……”孙谭有些心虚道。

    钱多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还在魂不守舍地自言自语,“……哦,对,他是个四象圆满的天灵宿。是不是秦家想要招揽他,他不同意?不同意,你们就要灭口?!”

    “翠微山里杀人太难,你们就挑进魇境的时候下手……之前我还奇怪,明明说了每个门派两人,为什么翠微山会有三个人来,是不是就是你们用了秦家那个法器?”

    “……你们是不是还怕脏了自己的手,专门找别人来杀人?”

    听他扯得越来越离谱,李黔骨也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孙谭赶紧去抓住钱多的手臂:“少爷!你听我说,确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多想,我们一起把这个魇境破了,回到秦家,家主会告诉你一切的……”

    钱多低头望着自己肩膀上被割破的衣服,想起刚才那一刻,那道致命的刀风原本会切断自己的肩膀,但他被舟倾撞了一下……

    因为被撞了那一下,他没有受伤,只是衣服被割破了。

    而舟倾他……死了。

    孙谭还在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少爷,魇境里危险,求你别在这里跟为难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了……等出了魇境……”

    钱多两眼无神地看了许久,怔怔道:“……好。”

    ***

    舟向月跌倒在满是石块的逼仄角落里喘着粗气,忙着拿绷带绑住血流不止的脖子。

    太惊险了,刚才差一点就挂了。

    堂堂邪神居然会在这里马失前蹄,传出去他可怎么见人呐。

    就在火光骤起的那个瞬间,他心念电转,用了自己此前在心中排演过的逃生方案——这次进魇境的是那个能瞬间和别的物体交换位置的【轮回夜】马甲,他先将马甲和舟倾的身体交换位置,又将马甲和这里的石头交换位置。

    于是现在两个身体都在这里了。

    就是短时间内高度紧张的两次交换消耗了大量灵力和力气,他拼命喘着气,感觉心脏都要从胸腔里呕出来了。

    弹幕已经沸腾了。

    【卧槽卧槽,明明都要死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呜呜呜紧张死我了,逃掉了真是太好了T T】

    【刚才那样死到临头都能逃掉,老婆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牛逼!!!】

    【等等,我记得这个无名氏,他是不是能瞬移的来着?难道是他救了舟倾?】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哎!但是他们认识吗?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话吧?】

    【呜呜呜我家小无人很好的!!!他之前在轮回夜魇境里也救过付一笑好几次,虽然有些时候有点小小缺德,但关键时刻都很靠谱的!】

    【……虽然但是,那叫小小缺德吗?!(瞳孔地震)】

    【歪楼,只有我觉得他流了这么多血都没吸引来蝴蝶很奇怪吗?】

    【对哦!怎么都没有蝴蝶飞过来的?那些蝴蝶不是闻血味最灵敏了么,老婆难道开挂了?】

    舟向月好不容易用微微发抖的手包扎好了脖子上的伤,忽然想起来什么,将手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冷白的纤细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手绳,上面挂着一只圆圆的暗金色小铃铛。小铃铛有两只圆耳朵,中间一个“王”字。

    此时,铃铛上出现了一道带着灼烧焦黑的裂痕。

    刚才那个瞬间,刀刃切开了他的脖子,似乎就是从这个铃铛里窜出了一股烈焰,帮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

    舟向月愣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来。

    ……这条手绳,是他重生后第二次从魇境里回来时就戴在他手上的。

    是郁归尘给他戴上的。

    第144章 黑白

    客栈里一场混乱结束,李婳声几人藏在附近正在担心,就看见无名氏没事人一样回来了:“走吧。”

    几人松了口气:“大佬,你听见刚才客栈里的声音了吗?发生什么了?”

    舟向月:“不知道啊,大概有人打架斗殴寻仇吧。”

    李婳声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幸好幸好,我还以为是有境客杀人了……没想到这么和平的小城里还会打架斗殴。”

    似乎是嘲讽她的话一般,“咚——咚!”

    清脆的梆子声传来,是入夜落更的声音。

    原本灰白色的天空转眼便黑了下去。

    远近的房屋燃起不祥的火光,惨叫和摔打声传来。

    李婳声:“……”

    她居然忘记了,这个魇境还有该死的黑夜,夜里是血腥至极的屠杀。

    好在几人经历过刚进魇境的第一夜后,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他们立刻趁着夜色混进了黑暗之中,迅速找好了隐蔽地。

    同一时间,舟倾身体的舟向月也从一片混乱的客栈后角落里悄悄地爬上了屋顶。

    虽然夜晚是血腥的屠杀,而且无法使用任何道具法术,但除了刚进魇境时有些猝不及防之外,只要提前找到一个隐蔽的地点,躲过危险并不是很困难。

    只是这个天黑落更的时间,似乎并不按照一般的天黑时间来。

    只要他们还需要出门去探索,就可能遇见在外面突然天黑的状况,需要格外小心。

    舟向月趴在屋顶上,听着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和物品砸碎声。

    从这里能看到河对岸的远处也亮着不少火把,一户户人家被砸开门,里面的人被拖出来砍死,头骨堆在一起,倒上油燃起篝火。

    屠杀者像是一支残忍嗜杀的军队,穿着风格奇异的衣服,长袍、腰带、尖顶帽子,舟向月看着很是陌生,不知道是哪个偏远部族的风格。

    会是那个传说中嗜血成性的曼陀宫主血明王的部下吗?

    火光幢幢间,他听见尸体堆旁边有人在说话。

    “骨头都割下来了吗?”

    “割下来了!”

    “好好好,要找到最美丽的骨头,回去献给宫主大人!”

    舟向月思忖道,看来确实是血明王的人。

    不过,不是说坎城的城主已经投靠了他么?他为什么又要杀掉一城的人?

    莫非是坎城墙头草又投靠了别的势力,等到曼陀宗重新掌控这片区域,就屠城以示警告?

    舟向月回想起自己之前对曼陀宗的一点不多的了解。

    他生前还没有曼陀宗这个存在,所以有关曼陀宗的信息全是听说或从史书里看来的。

    曼陀宗兴起于大约三四百年前,在一百多年前曾盛极一时。

    一百多年前是一个极为混乱的年代,各地都不太平,许多妖魔鬼怪也一改此前数百年低调蛰伏的做法,公然盘踞混战、袭击残害黎民百姓。

    那是玄学史上一段乌烟瘴气的时期,从记载来看,仅次于一千年前断生魔和邪神存在的黑暗年代。

    五花八门的各种阴邪门派层出不穷,各大力量血腥争夺势力范围,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曼陀宗和那时刚刚一飞冲天的千面城,另外数得上名的至少也有几十个。

    一千年前虽然出了两个凶邪榜上排在最前面的存在,但毕竟只有那两个,玄学界集中力量擒贼先擒王,就解除了大半祸患。

    而一百多年前,玄学界几大门派几乎已经无法应付那样多点爆发的混乱局面,只能尽己所能保护平民。

    好在随着千面城主丧魔不知愁伏诛、曼陀宫主血明王隐没,那段混乱的日子最后还是成为了历史。

    舟向月正在费力地回想课上学的历史,忽然听到屋子后面有人问:“找到那位大人了吗?”

    “没有。”

    “好吧,继续找!宫主的命令,一定要找到他。”

    接着是几人远去的脚步声。

    舟向月想,他们这是在找哪位大人?

    曼陀宫的什么高层吗?

    可惜他竖着耳朵又听了许久,虽然能听出确实有人在到处问“找到那位了没有”,但一直没人说出到底在找谁。

    后来舟向月也失去了兴趣,这找的大概率就是和血明王有关的某个人吧,跟他有啥关系。

    他翻了个身躺在屋顶上,望着被熊熊火光映得一亮一亮的天空,又把手腕凑近到眼前来,晃一晃那个救了他一命的金色小铃铛,打量上面的裂痕。

    看起来,郁归尘应该是把自己灵力凝聚在里面,给他当护身符用了。

    只是也没跟他说一声,耳朵依然还像当年一样不长嘴。

    不过,这玩意当年舟向月自己就研究过。

    他想着自己反正要先死一死的,要不就提前给重生后的自己弄几个保命的东西,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比如像现在这样重生成了一个弱鸡,可以用来自保。

    但他很快发现,这东西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凝聚灵力再灌注进入无生命的器皿里,是一件耗费极大的事,就像是用瀑布往塑料瓶里倒水,一定会洒掉绝大多数的水。

    而无生命的物品凝聚灵力后,被动触发的实际使用效果也很差,大概只能使出原本力量的十分之一还不到。

    更麻烦的是,灵力是活物生发出来的,哪怕凝聚的法术再高超,也会慢慢地向外逸散——也就是保质期没多久的意思。

    他就算一千年前自己做几个护身符,现在也早就用不了了。

    因此他最终作罢,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吧,他运气向来很好的。

    ……

    舟向月思忖着,就他刚才感受到的那一刀的杀意和威力来说,这样的高手在整个玄学界也该排得上名,大概率真是无赦道主李黔骨本人。

    嗯,这是舟倾的排面。

    不过,自己手腕上这么不起眼的一只小铃铛居然能挡下那么一击,很难想象郁归尘为了做出这么个玩意来,到底浪费了多少灵力。

    舟向月眯着眼看那只长着圆耳朵和“王”字的小铃铛,心想郁耳朵如今真是大佬了啊,挥灵力如土了。

    他究竟是为什么对舟倾这么好呢?

    舟向月自认为还是挺了解郁耳朵这人的,他虽然容易心软被骗,但绝不是滥发善心的大圣人,更何况被自己狠狠地骗过那么几次,怎么也得留下些心理阴影,长长教训——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随便捡个不知底细的人回来就掏心掏肺,为他做出这么多牺牲。

    而郁归尘对他,或者说舟倾,显然超出了普通路人相遇成为师徒后的那种正常关心程度。

    原先他的猜测是,因为郁归尘之前死了一个徒弟,如今这个徒弟和之前那个挺像,于是他把当年对尘寄雪的亏欠和愧疚投射到了现在的舟倾身上。

    但如今他发现了这个小铃铛护身符,又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对。

    虽然逻辑上似乎也说得过去,大佬怕舟倾这么个弱鸡又像此前的尘寄雪一样死了,所以给他弄一个可以保命的护身符。

    但还是有地方说不通。

    比如说,郁归尘给他系上这只铃铛的时候,他还没拜他为师呢。

    连名分都没有,搞不好是给别人养徒弟,那他这么贷款弥补对徒弟的愧疚,是灵力多了烧得慌吗?

    ……哦,如果郁耳朵灵力失控爆发,那还真是烧得慌。

    舟向月被自己这个冷笑话给逗笑了。

    不过,鉴于他之前推测出舟倾其实失去了一些记忆,那么或许郁归尘此前还真的和舟倾这个身体原主有过什么接触,这么做也是因为原主的缘故。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啧,自己死后,郁耳朵的经历还蛮丰富的呢。

    但再加上尘寄雪那奇怪的死亡因果线,以及其他种种疑点,舟向月直觉不是这么简单。

    总感觉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他不知道的事情,对郁归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他想着想着,夜空忽然亮起来。

    舟向月转头一看,原来是河对岸一栋鹤立鸡群的气派建筑被点着了,火光冲天。

    那个建筑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城主府。

    舟向月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地好像还眯了一觉,终于听到了五更的五声梆子响。

    他一下子清醒了。

    往下一看,夜晚的屠杀迹象果然已经荡然无存,蝴蝶谷里再次迎来了全是墙灰脸死人的平安白天。

    很好。

    在昨天李黔骨公然“杀”了他之后,他如今已经是个正经的死人,也就不必再在客栈干活了,去做什么都可以。

    唯一的危险,就是再次遇上李黔骨或是秦家人,被他们发现自己还活着。

    如果是带着问鬼神法器的那个无名氏马甲,还有与李黔骨一战的实力。

    但舟倾的这个身体依然是那么孱弱,如果遇上的话,恐怕必死无疑。

    为此,他需要一个保护的伪装。

    在蝴蝶谷的白天,装扮成什么样,可以保证他不被李黔骨或别人发现呢?

    舟向月嘴角勾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

    ***

    “你们看,蝴蝶变多了,”李婳声道。

    几人都抬头看去。

    的确,昨天他们还不怎么能看到蝴蝶,只有在那个黑衣女鬼出现时,白蝴蝶才随着她出现。

    但今天,他们尚未看到任何黑衣女鬼的踪影,但已经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白蝴蝶在周围飞舞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要么是因为昨天有不少人像魏觉那样,用自己的血肉“种”出了新的白蝴蝶,要么是白蝴蝶本身数量就在变多。

    在魇境里探索很难不受伤,这些白蝴蝶就像是隐藏的地雷,可能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要你命。

    几人都忍不住靠无名氏近了一点,心想可一定不能把有法器能引走蝴蝶的救命大佬跟丢了。

    郑始第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或许确实是因为被蝴蝶咬的严重程度不同,他的胳膊就只是鼓起了一个小小的硬块,然后冒出芽尖,开出了一朵白色小花。

    那朵花变成蝴蝶飞走后,从肉里钻出来的藤蔓就枯萎了。

    虽然有点吓人,还疼得要死,但万幸还不至于真的要命。

    倒是李婳声近距离看到他胳膊上长出的那朵花后,说这花长得好像野姜花啊。

    另外几人没见过姜花,李婳声就给他们大体描述了一下。

    野姜花也叫蝴蝶姜、夜寒苏、白蝴蝶花,就是因为它长得很像栖息在枝头的白蝴蝶。

    不过野姜花香气馥郁,花的枝干茂盛而青翠,并不是藤蔓植物。

    这个魇境里满眼都是枯萎的黑色藤蔓,没有一丝绿色,也没有花香。

    郑始第问道:“大佬,今天我们去做什么?”

    俨然一副唯无名氏马首是瞻的架势。

    舟向月:“你们有没有听到传言,说黑衣女鬼杀了一家人?”

    几人恍然大悟:“啊对,好像确实有听说……路上很多居民都在说这个事。”

    舟向月点头:“我们先去那户人家看看。”

    昨天他亲眼看到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黑衣女鬼,发现在众人退避后,她似乎并不会主动攻击人。

    这样的话,之前传言被她杀害的那户人家就值得去察看一下了。

    这个地方原本叫“坎城”,魇境却称这里为“蝴蝶谷”,白蝴蝶和黑衣女鬼很显然是这个魇境里十分关键的角色。

    这家人,或许与这个女鬼有什么渊源。

    ***

    秦方正、孙谭和钱多一道,从客栈门口走过时,正听见老板娘在跟那个人贩子韩三儿说话:“你记得不,昨天那个把女儿卖到城主府的男的?”

    “记得啊,怎么了?”

    “他拿了十两银子,又去把他女儿赎回来了!”

    韩三儿大为惊奇:“他哪来的钱?我听说他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所以才卖女儿的啊。而且城主府居然也同意让他赎回去了,真稀奇。”

    “所以说这好运气扑通一下就能把人砸趴下呢,他们那两口子卖了女儿翻来覆去难受了一晚上,结果今天忽然就捡着了一大笔钱,不多不少正好八两,加上家里还有几两的余钱,忙不迭地就去把女儿赎回来了。”

    “城主府也通情达理,听他们说了缘由后,真让他们把女儿领回去了。”

    韩三儿啧啧称奇:“我干这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事。天上掉银子啊,啧啧啧,哪天我也有这好运气就好了。”

    钱多几人没怎么留心听,走进了挤挤挨挨的小城街巷里。

    这里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忙碌的小城,除了几乎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黑白色调、所有居民的皮肤都白得像鬼一样,一切井然有序,生活气息浓厚。

    几人在七拐八弯的小巷子里走了一段路,看到的全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市井烟火景象。

    孙谭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吞吞吐吐道:“少爷,我们这么一路瞎走也不是个办法吧?李道主手上有个指灵匣,跟着他说不定可以……”

    钱多听到“李道主”三个字,当即目光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孙谭不敢说话了,心知钱多这是真的生气了。

    唉,谁叫他是下属呢,连秦家本家弟子都不是,还是外门弟子。触了预备家主的霉头,他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孙谭腹诽道,怪不得家主专门叮嘱过与舟倾有关的事不要让预备家主知道。到底是年轻,他怎么能这么意气用事呢?

    他的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墙角上张贴的一张泛黄的纸,目光一凝:“那是张通缉令吗?”

    就在这时,锅碗瓢盆打翻的声响和压低的尖叫声传来:“那个女鬼来了!!”

    就像是瘟疫出现了一样,小巷子里所有的人影慌忙退避,一道道打开的门窗砰砰地关上,一眨眼就变成了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唯有白色的蝴蝶翩翩飞舞。

    孙谭几人见识过黑衣女鬼路过的恐怖,也赶紧找到一个岔路口跑了。

    嗒,嗒,嗒。

    一道拖得长长的影子落在逼仄安静的小巷子里,戴着遮面黑色帷帽、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缓缓走来。

    随后停在了那张通缉令面前。

    此刻,好几个画面的弹幕发出了灵魂疑问。

    【奇怪,怎么会同时出现两个黑衣女鬼?】

    【啥,还有一个黑衣女鬼吗?在哪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真的服了,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一个是冒牌货……】

    【???】

    【卧槽?这是哪个脑洞鬼才想出来的主意?】

    【仔细一看还真是,这个黑衣女鬼帷帽和长袍的样式好像和那一个有点不一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有点弱】

    【永远会被老婆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黑衣女鬼:???】

    第145章 黑白(2合1)

    舟向月注视着墙上那张通缉令,这是他占卜找到的东西。

    无名氏的马甲已经带人去沿着线索探索,他这个身体闲着也是闲着,就用上了自己的老朋友铜钱。

    他一路以铜钱占卜,灵感最终引着他来到了这张通缉令面前。

    虽然消耗了些灵力,但好在他占卜的方向十分宽泛,不像“境灵碎片在哪里”这种特别具体的问题,所以消耗还在接受范围内。

    只见通缉令有些泛黄破损,看起来贴在墙上已经有些日子了。

    「悬赏(极度危险凶犯)」

    「沈妄生,男,十七岁,身高五尺四寸,身形精瘦。」

    「无赦道二当家,系多起要案主犯之一,据信已逃窜至坎城附近。无论兵民,须一体协缉,拿获者赏金一百五十两银,打死者赏金一百两银,报信者赏金八十两银。如遇务速报城主府!」

    当中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长发的少年,五官清秀,看起来竟然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甚至颇有一丝书卷气。

    若不是他盯着镜头的凶戾目光以及隐约能看到肩膀手臂上流畅清晰的肌肉线条,可以说一点也不像是个通缉犯,倒像是个腼腆好学又爱看书的年轻学生。

    不过……无赦道?

    舟向月心里觉得有趣,不知道李黔骨看到这张通缉令会作何感想。

    他想了想,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把通缉令撕下来,揣走了。

    这通缉令看起来已经贴了很久,而且一路上只看见这么一张,很有可能此人已经落网了。

    不是说报城主府么?

    那就去城主府看看。

    舟向月昨晚在屋顶上看到了城主府的位置,现在又穿上了大boss专属皮肤,还有梅生不迷路的祝福,一路畅通无阻。

    倒是遇到过几次一看就是境客的人,其中甚至有一个找线索找得太专注,没发现他已经到了面前。

    那人一抬头,发现黑衣女鬼阴森森地站在面前,当即惨叫一声屁滚尿流地跑了,头也没敢回一下。

    这极大地满足了舟向月的恶趣味。

    他心想,身为人人惧怕的大反派就是这么爽。

    可惜的是,等他到了城主府时,发现这里竟然已经付之一炬,只剩下一地焦黑坍塌的废墟。

    他琢磨片刻,决定等到入夜了再来。

    白天和夜晚的蝴蝶谷,各种建筑和地形完全一样,空间上是重叠的,应该只是时间不同。

    夜晚的那场屠杀几乎杀光了坎城的居民,所以只能是发生在白天这些事之后——当然,从白天的场景和这些人的模样来看,他们已经死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这些皮肤白如墙灰的死人大概是在重复死前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但这些死物在白天呈现的都是已经历过浩劫的模样,所以白天的城主府已经烧毁成了一堆废墟。

    城主府是个相当气派的五层楼阁,昨晚他在屋顶上远远看到它了,那时火刚刚烧起来,如果早点进去,还来得及找东西。

    ***

    无名氏一行人一路询问着,来到了据说被黑衣女鬼杀害的那户人家门前。

    这一条巷子里都是挤挤挨挨的低矮房屋,所有房屋的正门都对着胡同里开口,后面似乎是临水的。

    或许是因为这里闹鬼还死了人的缘故,小巷子里空无一人。

    两侧的房屋看起来都很破旧,高高低低地遮住了天光。巷子里逼仄而昏暗,有一股隐约的霉味儿,拐角的墙壁上有隐约的黑斑,还有厚厚的死掉的青苔,像是经常下雨。

    不过,他们找到的这户人家虽然也很陈旧,门前却是干干净净,雪白的墙泥涂抹得平整细腻。

    门边的小窗台上放着一只落了灰的布娃娃,穿着红裙子,胖乎乎的苹果脸上涂了两团红晕。

    根据他们之前打听到的消息,这户人家姓王,是一对夫妻,有一个在外地学艺的女儿。

    李婳声试着拧了拧门把手:“锁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最后都眼巴巴地把目光投向了大佬。

    舟向月:“……”

    开锁都不会吗?!要你们何用!

    他找了段铁丝,刚插进锁孔里,门就打开了。

    几人惊叹艳羡地瞪大眼睛:大佬好强!

    只有舟向月心一下子提起来了——这门是有人从里面拧开的!

    门悠悠地向里打开,一阵阴森的凉风从昏暗的门里吹出来,让几人忍不住打一个寒噤。

    舟向月在门口沉默一秒,对着门缝道:“你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原本正想开口给大佬吹彩虹屁的李婳声立刻噤声。

    几人都绷紧了神经。

    门后了无声响,片刻之后,一个少女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是南蓁。

    她淡定地扫视过郑始第、李婳声、舟向月和郝厉害,目光最后回到了舟向月身上,右眉微微挑起。

    不过并无敌意,甚至感觉不到什么警惕的情绪。

    舟向月微笑着伸出手:“我见过你,你是翠微山的吧?”

    南蓁和他握了手:“你就是那个无名氏?”

    “那个”无名氏。但凡了解点玄学界时事的人,都知道这是个特指。

    舟向月笑得眉眼弯弯:“你怎么猜到的?”

    南蓁也淡淡微笑了一下:“我有办法。”

    显然是不想细说了。

    她又道:“还有一个有趣的消息可以告诉你——这个魇境里,还有一个无名氏。”

    舟向月讶然:“哦?”

    按南蓁人狠话不多的性格,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他说这件事。

    难道说,那个无名氏……还想以假乱真?

    南蓁告诉他这个消息,大概算是示好了。

    舟向月想了想:“确实挺有趣的,谢谢。”

    南蓁平淡地点点头。她平时看着性子高傲冷淡,对他们几人却似乎有些随意,转身向里面走去:“进来吧,我也刚到。”

    看来是想到一块去了,都来这里找女鬼的线索。

    门一打开,里面是极为逼仄的一个玄关,旁边是木板,看起来与隔壁那户人家只是用木板隔开了两边。

    走过这一小段逼仄的走廊,便是一个简陋的屋子,墙边堆着一大堆玻璃瓶,酒瓶、牛奶瓶、汽水瓶分别堆在纸箱子里,一个个玻璃瓶洗得干净透亮,像是正在打包箱子,旁边还堆着许多整齐叠好的纸箱。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长条大桌子,桌子上有台缝纫机,旁边挂了几匹布料,底下还放了两箱东西。

    借着不同角度的光线,可以看见所有东西的表面都落了些亮晶晶闪烁的银白光点,看起来像是白蝴蝶翅膀落下来的细粉。

    人经过带起风时,这些亮粉也被风吹了起来,又在空中轻盈流散。

    小客厅里靠角落摆着一张不大的床,床单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但十分整洁。

    靠墙放着几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南蓁稍微凑近一点闻了闻。

    李婳声见状,也好奇地过去闻了闻:“哦,螨虫尸体的味道……就是太阳的味道。看来这家人经常在阳光下晒被子。”

    考虑到巷子角落里随处可见的霉斑,这里应该经常下雨。

    这家人怕是见缝插针晒的被子,还挺勤劳的。

    小屋子里地方不大但五脏俱全,而且一应物品都干干净净,除了有的地方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以外,这就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正常温馨的家。

    郑始第说:“他们怎么好像在收拾东西。”

    他打开了桌子底下的那两个箱子,看到里面放了一些叠好的衣服、针线、妆奁首饰盒等等,衣服有男有女,还有一只像在门外窗台上那样的红裙子布娃娃。

    舟向月随口猜道:“准备搬家?”

    他一边说,一边绕过床头,走到窗户边。

    这个窗户的位置很是刁钻,在小床都塞不进去的一个狭窄角落里,突出的木板墙遮挡了人的视线,得侧身绕过墙角和才能挤进来。

    但这却是这个逼仄的小屋子里唯一的窗户。

    窗户是从侧边打开的,此时虚掩着。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是波光粼粼的牛角水,这栋房子和旁边的邻居一样,都是临水的。

    河岸对面也是差不多的破旧矮房,白色的外墙上爬着枯败的黑色藤蔓,就像是无数道幽深的黝黑锁链。

    舟向月走到窗边一低头,忽然目光一凝——

    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上面印出了一双鞋底和半个手掌的清晰纹路。

    是朝里的。

    这意味着,有人刚刚从窗户翻进来不久。

    而且,现在还在这个屋子里。

    就在这一刻,身后的木板墙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一道利刃抵在他后颈上:“别动。手举起来。”

    舟向月没反抗,听话地举起手,心想这个有点低哑的嗓音十分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挤在这个被木板墙挡住的狭小空间里,而另外几人都在埋头翻找,没有人发现他此刻的状况。

    身后那人把刀刃转到他侧颈边,伸手搜他的身,同时贴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舟向月想起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

    他没有回头,平静道:“我们是来帮你寻找真相的,何大……或者说,王姑娘。”

    正是客栈里那个说父母在坎城,扬言有人付钱就会砍了韩三儿脑袋的戾气少年何大。

    舟向月当时端详了她许久,总觉得她像是个姑娘,闲得无聊占卜一下,结果确认了还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那道利刃猛然贴紧了他的脖颈,何大的语气凶狠起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谁!”那边翻找的几人终于发现了不对,郝厉害第一个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拔出刀子就过来了。

    何大一转身,灵活地闪到了舟向月身后的角落里,一手将他双臂锁在身后,一手用利刃抵住脖子,厉声道:“你们敢过来,我就抹了他的脖子!”

    郝厉害冲到一半生生停住了,小脸憋得通红,看起来快要气死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人太多,紧张的。

    南蓁、李婳声和郑始第也赶了过来,看到这个阵势也不好强上,李婳声连声道:“大侠大侠你别冲动——”

    舟向月先用眼神安抚郝厉害别冲动,又对何大温声道:“你别紧张,我们真是来找真相的。你也看到过那个黑衣女鬼吧?我们想要查清她的底细,听说这家人被女鬼杀死了,才找到这里来。”

    何大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力度也没变。

    不过,只要她没有热血上涌一把抹了他的脖子,就说明她在听。

    舟向月继续道:“你是不是当年被父母卖去外地,现在想要回来找他们……结果回到家,却发现父母已经死了?”

    当时在客栈里,何大对那个中年男人卖女儿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愤慨,再加上她提到父母在坎城时的冷笑和眼里的阴戾,让舟向月做出了这些推测。

    何大的呼吸声很急促,舟向月几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剧烈心跳声。

    他等了片刻,柔声道:“你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你要实在不放心,把我和那边那个男的绑起来,留几个女孩子帮你一起找,行不行?”

    郑始第听他说这话,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嗯,他们几人里面就属几个女孩子战斗力最强,尤其是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简直吊打所有人。

    几人僵持了片刻没说话,空气中一片窒息的安静。

    何大握住手中的刀,在舟向月颈边威胁地比了比,这才换成女声冷冷道:“我们就这么说话。”

    舟向月从善如流:“没问题,听你的。”

    何大微眯起眼睛,端详着南蓁,又看看舟向月: “我认出你们了。你们两个,是客栈里跑堂的吧。”

    舟向月:“姑娘好眼力。我们在那里扮作小厮,就是为了打听消息,调查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们打听到的是这户人家有个在外地学艺的女儿,是你吗?”

    何大沉默片刻,低头看了一眼抵在他脖子上的刀,冷笑了一下:“我叫王小荷。我不是在外地学艺,我是被他们卖掉了。”

    王小荷十一岁时被父母交到人贩子手里,卖进了窑子。

    她在那里度过了生不如死的两年,从没有一刻没有放弃逃跑的念头。

    但她逃跑过两次,每次都被抓回来毒打,打得她再也不敢轻易尝试。

    直到她十三岁那年的一晚,她意外获得了一把断刀,很快便定下了自己的第三次逃跑计划。

    或许会像前两次一样失败,她想,那大不了就是一死,也比继续在这里苟延残喘强。

    但她没有想到,那一晚镇子上竟然遭到了一个帮派的洗劫,窑子也不例外。

    那一晚,她床上的恩客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有些变态嗜好,之前玩死了好几个女孩。只有王小荷又高又壮身体好,被他玩了好几次都没死,于是他之后便次次都买她。

    入夜,长得像肥猪一样的男人压在她身上酣然大睡,而她则利用自己柔韧的关节挣脱了绳索,从床缝里翻出那把刀尖,抵上他的脖子。

    门突然被撞开,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走进来,为首一人看着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皮肤白皙、眉清目秀,长相气质与周围的彪形大汉迥然不同。

    那肥猪男被惊醒,吓得屁滚尿流跌到地上,连衣服都没顾上穿,踉踉跄跄地趴在地上哭求:“饶命!饶命啊大爷!我,我的钱全都给你们,求你们饶我一条命……”

    那些凶悍的魁梧汉子都去看那个少年,肥猪男也本能地把哀求的目光投向了他。

    可那个少年却根本没看他,而是看向了在床上已经迅速穿好衣服的王小荷。

    他对她说:“我看到你的刀了。”

    王小荷身形一僵,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还是藏得太慢了。

    这个世道乱,她知道,一个毫无威胁又有点姿色的少女与一个手持利刃的危险女人相比,后者在此刻的存活概率会远低于前者。

    没想到,那少年却对她笑了一下:“一分钟。你把他杀了,就让你活命。”

    王小荷只愣了一瞬间。

    下一刻,她拿起刀扑了过去,半秒都没有犹豫,直接抹了那个男人的脖子。

    那个男人只来得及惨叫了一声,就捂着脖子“嗬嗬”地倒在自己喷涌而出的血泊里,瞪着空洞的眼睛断了气。

    少年看着她微笑起来:“真不错。”

    王小荷仰头看着他,觉得他笑得十分好看,溅在他脸颊上的鲜血就像白雪地里的朵朵红梅。

    少年拍拍她的头,向她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于是她跟他走了,学了保命的本事,成为那个帮派的一员。

    他们走得很远,王小荷原本不再去回想自己在坎城的父母和童年。

    直到不久前,那个帮派被更厉害的帮派灭了,成员溃散奔逃。

    她在外面做过杀手、做过保镖,也漫无目的地流浪过,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居然又流浪到了坎城。

    她想,这或许是上天在告诉她,她该回来做个了断了。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等她回到家里,却得知将她卖进窑子的父母在几天前,刚刚被一个女鬼杀死了。

    ……

    舟向月问道:“收留你的那个帮派,叫什么名字?”

    王小荷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个帮派已经没了,我现在不属于任何帮派。”

    舟向月想了想:“无赦道?”

    王小荷牙关一紧,手上的刀刃下意识地贴紧了他的脖子。

    李婳声和郑始第一听,面面相觑。

    ……居然是无赦道?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他们知道无赦道最开始自成一家,一百多年前时被千面城灭了。

    再然后它并入千面城,成为千面城六道之一;直到之后首任城主不知愁被捕,千面城混乱分裂,无赦道又独立了出来,而且多次和千面城有冲突。

    总之就是分分合合相爱相杀的路子。

    舟向月又问道:“你认识沈妄生吗?”

    王小荷的声音一颤,提高了点:“你见到他了?”

    屋里另外几人则一脸茫然,沈妄生又是谁?

    舟向月正想说话时,余光忽然看见外面一大片雪白飞过,声音一沉:“那个黑衣女鬼又来了,我们得躲避一下。”

    黑衣女鬼走在牛角水边的河岸上,无数的白色蝴蝶在她周围上下翩飞,宛如一场移动的落雪。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一个肌肉虬结的大汉拿着大刀站在那里,挡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那是第十门派金顶会的姜大鸿,虽然涉入玄学界的时间并不长,但之前早已以刀术闻名。

    他听同伴说之前曾正面遇到那个黑衣女鬼,自己成功逃脱并没有什么事,似乎也没那么恐怖,便动了心思——

    他擅长动手不擅长动脑,看现在这个架势,坎城里这么多人,要是一个个去找境主,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

    倒是这个黑衣女鬼出场气势十足,看起来就是一副境主相,不如先杀了她试试!

    他大吼一声,抄起刀就向黑衣身影劈去!

    女人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微微抬起了头,似乎在透过黑色的面纱看向他。

    霎时间狂风骤起,成千上万的白蝴蝶飞成了银白的巨大漩涡。

    那漩涡尚未碰到姜大鸿,他突然一滞,手上的大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撕心裂肺地惨叫翻滚起来。

    没有任何蝴蝶碰到过他,可他的身体就像前一天的魏觉一样鼓出了许多狰狞的凸起,转眼间变成开满白蝴蝶花的藤蔓。

    密密麻麻的白蝴蝶从他身上孕育而生,飞入空中白蝴蝶的洪流之中。

    地上很快只剩下一具干枯的躯体,上面纵横交错地覆满了恐怖的焦黑枯藤。

    李黔骨带着断指阿毛躲在一边的民居里,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暗暗心惊。

    断指阿毛瞪大了眼睛:“之前那个人,不是也正面撞上了女鬼吗?为什么那个人没事,他却……”

    李黔骨暗骂了一声,“……可能是因为他做出了攻击性的动作吧,之前那个人只是意外撞上。也可能是看女鬼的心情。”

    【咦,我也想问,为什么刚才可以现在不行?女鬼杀人真的看心情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认真的吗?当然是因为上一个人碰见的那位黑衣女鬼是个假货啊!】

    【不要说攻击女鬼了,只要面对面跟她撞上,就必死无疑】

    【我是觉得她就是境主的,所以在这个魇境里,杀死境主破境这一条根本不可行,因为她太强了,根本不可能杀掉她啊!】

    【所以集齐境灵也很难,杀死境主也不可能,那要怎么破境啊?】

    【哈哈哈哈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就内部消化咯~】

    李黔骨看了看手上的指灵匣,脸色十分难看。

    指灵匣指向随机的一个境灵碎片,一直指向黑衣女鬼附近的方向。

    本来李黔骨都打算像姜大鸿一样去跟黑衣女鬼正面刚一下试试了,结果一看姜大鸿这个下场,立刻歇了这个心思。

    可现在魇境里线索纷杂、扑朔迷离,他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不由得有些烦躁。

    就在这时,一只纸飞机悠悠地飞到了他身边,落在他肩头。

    “传信纸?”

    李黔骨拿起了那只纸飞机。

    用一点小法术,就可以让纸飞机悠悠地飞起来,甚至定向地飞向某一个人,这是一个挺基本的法术。

    不过,发出这只纸飞机的人居然定向找到了他,足以见得还是有几分本事。

    他打开了那只纸飞机。

    只见上面写着——

    “李道主,在下无名氏。”

    “不知是否有幸与您合作?”

    第146章 黑白

    司马博闻没有加入任何一个门派,但他在魇境里一直混得相当凑合,主要是因为他有一个不错的脑子、一颗热爱八卦的心和一支很会写的笔,还有两个挺有用的道具。

    一个可以定位出他所在的魇境里实力最强的境客。

    另一个,则可以在单个魇境里查看两个人的身份。

    一般来说,他进了魇境就会赶紧定位最强的那个境客,然后查看他的身份。

    他记得境客榜排名前五百的所有境客信息,尤其是他们的行事作风。

    如果查看到最强的这个人总体还算讲道理,可以合作,他就会去跟着混。

    如果查看到是个动不动滥杀的变态,他就注意保持距离,不被那人发现。

    毕竟破境是件一人成功、鸡犬升天的事,魇境里最强的那个大佬破了境,其他所有境客也就可以出去了。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隐藏身份——《魇境报》八卦栏目最受欢迎的撰稿人“追瓜者”。

    《魇境报》是可以活人投稿的,大多数境客都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大家基本都会经常看《魇境报》,毕竟这是魇境官方唯一指定报刊,上面有很多最新魇境讯息,以及排名变动等等。

    除了这些内容之外,阅读量最高的就是八卦栏目,尤其是那些看标题就惊掉人下巴的。

    什么“惊!秦家预备家主实为家主私生子”啦。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疑似与翠微山付一笑有一腿”啦。

    还有“境客榜‘千年老十’神秘人短命鬼的真实身份竟是他”啦。

    虽然有的有依据,有的没有,但共同点是第一眼就抓住人眼球,让人欲罢不能地看下去。

    资深八卦爱好者都知道,追瓜者出品,必属仙品。

    司马博闻把热爱做成了事业,自己凭本事挣外快,获得了魇境的不少奖励,其中就包括那个可以在魇境里查看两个人身份的道具。

    只是他虽然脑子厉害,但其他技能点实在不强,游走在大佬中间追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经常在魇境里险象环生。

    而且,虽然他非常注意打乱放瓜的顺序,变装隐藏身份,但还是时刻担心被得罪的大佬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最近,他发现了一件性价比更高的事。

    千面城悬赏了城主的私生子,那人的名字是“无名氏”。

    这个瓜居然没有被他提前发掘,司马博闻捶胸顿足。

    不过,在别人都在纷纷猜测这个无名氏是不是什么大佬马甲的时候,他已经嗅到了可以钻的空子——

    他和悬赏令上的那个人看起来有几分相似,无名氏这个名字又可以重名。

    他可以改成无名氏,然后假扮成那个无名氏,去接近大佬们啊!

    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他活着又愿意合作,这样去交给千面城,能得到的赏金比死的赏金多出许多。

    而且他还是主动联系对方的,表示得到的赏金四六分,对方能拿到六万魇币,远远高于拿去一具尸体能获得的一万魇币,这就更能显示诚意了。

    再加上他在道具的帮助下,每每可以慧眼识珠找到魇境里最厉害的那一位,他们更是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把他当成座上宾,甚至对他敞开心扉。

    那些被他选中合作的大佬们都名声不错,至少都是守信的,而且也懂得道上的一些潜规则,不会做出先把他的腿砍了或者绑起来让他无法逃脱这种事。

    等到破境之时,他第一时间开溜,那些大佬们便明白自己被耍了——但耍他们的是无名氏,关他司马博闻什么事呢?

    司马博闻发现,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匿名马甲啊!

    他甚至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个漏洞——哦不,在那个无名氏出现之前,这个名字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如果他被盯上,恐怕死得更快。

    但在那位无名氏的带动下,不只是他,甚至连境客榜五百强里都有几个人给自己改名成了“无名氏”,对他的掩护作用就更强了。

    司马博闻就这样假扮无名氏,顺利地过了好几个魇境,越来越得心应手。

    世上魇境千千万,可以说遇到正主简直是比中彩票还难的事,他不信自己运气这么背。

    这次,他也如法炮制,先定位了此刻魇境里实力最强的境客,然后查看他的身份。

    他随即就纳闷了。

    这人是无赦道一个刚刚入门不过一个多月的24k纯新手,境客榜排名五千名开外,根本是查无此人。

    就连他旁边的那个断指阿毛,排名都能进前五百呢,却对他毕恭毕敬的。

    司马博闻见多识广,心想怕不是哪个大佬钻了空子,占用菜鸟的壳子来了。

    果然,他跟在那两人身后许久,然后就看到了那个“新手”拿出了无赦道主李黔骨的灵犀法器,然后使出了他的招牌杀招!

    这下,司马博闻终于确定,这个钻空子的大佬竟然是无赦道主李黔骨本人!

    这可是个重要的情报。

    司马博闻仔细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和李黔骨合作。

    一来是这个魇境实在是有些吓人,尤其是晚上,他一个人有点吃不消。

    二来,李黔骨虽然在传言中有些变态,但就司马博闻之前的了解,他总体还是一个守信的人,而且懂道上的规矩。

    嗯,契约精神最重要。

    于是司马博闻给李黔骨发了一只纸飞机,坐等大佬给自己保驾护航。

    他刚和李黔骨接上头,就听见落更的梆子声响起:“咚——咚!”

    蝴蝶谷进入了屠杀的夜晚。

    司马博闻表面淡定自若,心里惊声尖叫——大佬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终于等到夜晚,舟向月可以进城主府了。

    城主府是一座拔地而起的五层楼阁,周围一片都是开阔土地。如果不是他提前在那片烧毁的废墟上等着,再想穿过那片空地潜进来就很难了。

    和坎城的其他地方一样,城主府里一片混乱,一间间房间门窗大开,满地碎玻璃和打碎的各种器皿。

    不断有人惊慌失措地抱着东西四处逃窜,又被冲进来的人一刀砍死,尸体重重栽倒在地上。

    舟向月记得,城主府起火的时间应该接近后半夜了。

    他还有时间。

    他从地上的尸体身上找了一件那些人穿的奇异制服换上,把黑衣女鬼的那一套装好,小心翼翼地远远跟在冲进城主府的那拨人后面,一间间去寻找。

    一般来说,档案怕潮,会储存在比较高的楼层。

    他往上走的时候,还听见底下那些人在乱哄哄地问:“找到那位大人了吗?”

    “没有……”

    “快找啊!”

    所以到底是在找谁啊,真好奇。

    他想着想着便上到了四楼,这里的人声比底下几层少了很多,大概是上来的人本来就少,而且已经被杀过一遍,基本不剩下什么人了。

    他迅速定位到“刑律司”几个字,看看左右无人,溜进了这个门户大开的房间。

    里面的桌子柜子上到处都是厚厚的案卷,和别的房间相比,竟然不怎么混乱,可能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档案不值钱。

    舟向月最讨厌看满页密密麻麻的文字,但也得硬着头皮找。

    不过他运气还算好,很快就找到了日期最近的“通缉凶犯档案”。

    最近三个月的就有厚厚一本,足见这个年代有多混乱。

    他翻开档案,翻开几页之后,就看到了一张归档的沈妄生的通缉令,后面附了更详细的信息。

    再看一次沈妄生的照片,尤其是配着底下列出的“事迹”,令人感叹这副白净的模样实在是很有欺骗性。

    沈妄生从小就在道上混,不到十岁就背了人命债,十三岁开始被通缉,十六岁成为无赦道的二把手,截至目前十七岁,他在无赦道覆灭后流亡逃窜,一度被捕后再次逃脱,手上已是人命无数。

    在这页信息底部是一大段判决书,大体就是说他如何如何穷凶极恶云云,舟向月也没仔细看,就注意到最后面写的“凌迟处死”四字,上面盖了一个红印章,“已行刑”。

    他想起之前在客栈里听人说起过,三天前有个被凌迟处死的凶犯,或许就是沈妄生。

    这页还有个“犯人遗物”栏,上面写着:子辰佩一个(存于刑律司,等待家属认领,三月不认领则销毁)。

    舟向月又翻了翻,见没有更多信息了,便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最后在一个柜子上找到了“死刑犯遗物”的标签。

    虽然他不清楚子辰佩长什么样子,但一打开柜门,就找到了它——这枚色泽温润的翡翠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是个挂坠,黑绳上串着红珊瑚珠,最底下系着一块雕工精致的翡翠,雕着一龙一鼠,鼠为子,龙为辰。

    这块翡翠清丽如一汪春水,玉色澄澈通透,水头极好——只可惜摔出了个明显的裂痕,不值钱了。

    舟向月不由得向这枚子辰佩伸出手去,刚碰到它,就听耳边一声: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沈妄生的子辰佩】!”

    原来这东西也附了一个境灵碎片。

    这么说,沈妄生一定也与这个魇境的核心背景有关。

    只是不知道他与那个存在感极高的黑衣女鬼是什么关系——莫非是什么天人两隔的苦命鸳鸯?

    这枚子辰佩本身也挺奇怪的,一看就是品质上乘的贵重物品,不像是沈妄生这种出身的人能拥有的。

    当然,毕竟他财路广,也或许是他抢来的。不过,那样就应该叫“赃物”了?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弓拉满的声音随即传来,那人威胁道:“转过身来!”

    舟向月慢慢地转过身去,同时思考着自己如果从这个房间的窗户跳下去,有几成活命的概率。

    没想到,那人看到他的脸之后,突然一愣:“不知愁大人?”

    舟向月也是一愣。

    那人放下弓往前走了一步,甚至还揉了揉眼睛,声音里带着不太确定的上扬音:“……是不知愁大人吗?”

    舟向月心想,你瞎么?

    虽然舟倾这壳子也是个漂亮孩子,但不知愁可是个以绝世美貌闻名的妖孽,谁能有他好看?

    而且不知愁的头发不是白色的么……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头发,忽然一愣。

    长发上散落了一层银白的蝶翼亮粉,白天时还能看清是亮粉,此刻夜晚光线昏暗,竟像是他的长发真变成了闪亮如丝缎一般的银白色。

    舟向月:……还有这等好事?

    他飞快地回忆了一下之前在幻境里看到的不知愁,模仿他那种慵懒的语气不紧不慢地开口:“……你觉得呢?”

    那人顿时悚然站直了:“大人,我们终于找到您了!请随我来!”

    舟向月决定观察一下情况,走一步看一步。

    如果假冒不被发现,被这个正在屠城的队伍当成座上宾当然是远远好于自己东躲西藏的。

    他跟着那人下了楼,看到他们用来找人的简陋画像时,顿时沉默了。

    ……嗯,他和不知愁同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发型身形是差不多,那还真有点像。

    舟向月想,既然他们需要靠画像来找不知愁,就说明这附近没有能认出不知愁的人。

    这么说,他假扮成不知愁,活到天亮或许没有太大问题。

    片刻之后,他就被引到了城主府里的一处会客室。

    看到这个房间里也有窗户之后,舟向月放心地走进去。

    这里没有遭到洗劫,屋里华丽干净,甚至还给他端了茶。

    舟向月不爱喝茶,就放那儿了。

    那些人似乎对他这位“不知愁”充满了敬畏,没有人过来攀谈,都退了出去。

    舟向月就在屋子里坐着想,所以这些血明王的部下一直在到处找的“那位大人”,就是不知愁?

    说起来,确实是有传言说丧魔不知愁和曼陀宫主血明王关系不错,千面城和曼陀宗在一百多年前沆瀣一气,一度是玄学界最为头疼的噩梦。

    血明王的这些人对自己这个冒牌货如此毕恭毕敬,看来传言不假。

    不过,按照舟向月之前了解到的不知愁的性格,他如果需要别人这样去找他,那大概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呢?

    死了?

    ……不对,不知愁是活着被付一笑抓回了翠微山,然后死在凌云塔里的。

    舟向月琢磨了许久也没想清楚,到门口试探着叫进来一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少年。

    门口的其他人也没起疑,还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舟向月摆摆手,表示没什么需要了。

    这贵客待遇可真不错。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个少年:“你们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

    少年想了想:“宫主说,把人都杀完,找到大人就回去。所以应该很快了。”

    为了防止露馅,舟向月也没敢问太多,只是聊天一样又问了问他们宫主的近况,有没有什么大事,需不需要帮忙之类的朋友可能会问的话,就又让那少年出去了。

    那少年一问三不知,他依然没有搞清楚不知愁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夜过得异常平和,直到五更的梆子声再度响起,第三个夜晚结束,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舟向月的麻烦。

    这让他意识到一点——如果不知愁当时在坎城,那他大概是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带任何千面城的人手,不然不会没有人认出他这个冒牌货。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曼陀宫主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不想让千面城的人接触到他。

    当时在这个地方的,应该都是曼陀宗的人。

    “咚——咚,咚,咚,咚!”

    天亮的瞬间,原本还富丽堂皇的城主府瞬间变成了废墟。

    舟向月换好黑衣女鬼装后从里面钻出来,一抬头就发现空中到处都是飞舞的白蝴蝶,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个看不见白蝴蝶的角落。

    看起来每一个白天到来时,白蝴蝶的数量都会比前一天多不少。

    也就是说,更加危险。

    可能是因为蝴蝶的数量大大增多,此时空气中都肉眼可见地飘起了那种银白色的蝶翼亮粉。

    随着一阵阵的风吹过,这些闪烁的亮粉就像流沙一样涌动,仿佛水晶球里漫天飘飞的雪花。

    不少亮粉落在了舟向月的身上,他莫名觉得有点发痒。

    他一转身,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或许到处都是蝴蝶不仅仅是因为蝴蝶数量在逐渐增多,还因为——

    另一个真正的黑衣女鬼,静静地站在他的对面。

    仿佛正透过黑纱冷冷地凝视着他。

    舟向月:“……”

    哦吼。

    画面一度十分尴尬。

    【哈哈哈哈哈哈,真假女鬼历史性会师!】

    【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来~】

    【老婆:光速去世】

    【是冒牌货总有翻船的一天,老婆别怂,上啊!】

    第147章 黑白

    黑衣女鬼身形微动,漫天飞舞的白蝴蝶立刻黑压压地扑了过来。

    第一只白蝴蝶转眼间就落在了舟向月肩头,他感受到皮肤仿佛被尖针戳了一下,不过并不痛——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没想到那只蝴蝶忽然抽搐两下,翅膀无力地打开,像片落叶一样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不动了。

    下一刻,原本密密麻麻向他聚拢来的蝴蝶群像是突然嗅到什么极为危险的讯息一样,一下子呼啦啦地全部散开了。

    舟向月周围几米半径内出现了一团仿佛真空一样的地带,所有白蝴蝶全部与他保持了距离。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蝴蝶都很怕他的样子?它们不是这个魇境里的大杀器吗?】

    【注意看,是第一只白蝴蝶咬了他之后死了,然后其他蝴蝶纷纷退避。莫非他的血有毒?】

    【卧槽卧槽,老婆这是什么毒药体质啊?】

    舟向月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第一只白蝴蝶,是吸了他的血之后暴毙了么?

    可他的血难道不应该……

    哦,不对,这是舟倾的血。

    再联想一下他心头的重叠伤口和秦家对他的态度,舟向月心中大奇。

    ……秦家这是把舟倾炼成了什么剧毒生化武器吗?!

    看见白蝴蝶全都退开了三尺远,黑衣女鬼似乎也疑惑地沉默了片刻。

    舟向月正准备趁机开溜,没想到他刚想迈步,就发现自己一动也动不了了。

    不好——

    幽风掠过,那道黑衣身影转瞬间出现在他身边,一道寒光直直刺向他心口!

    当!

    一声激越清响,是利刃与玉石相击的声音。

    黑衣女鬼手中的利刃割破衣服,碰到了舟向月挂在胸前的那个子辰佩。

    “……嗯?”

    舟向月听到黑衣女鬼很低很轻的声音,轻得消散在风中。

    她伸出手,从舟向月衣服里拽出那枚子辰佩,摩挲了一下。

    舟向月依然动不了,索性细细地观察近在咫尺的黑衣女鬼。

    她的手不小,手指修长、骨节清晰,看起来很有力。虎口处有厚厚的茧,一看就是惯用刀的。

    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只是帷帽下遮面的黑纱仿佛一层流动的烟雾,只能模模糊糊地瞧见她低垂的眼眸,根本看不清。

    不过,从黑衣女鬼看到子辰佩的这种反应来看,她确实和沈妄生有关系——

    舟向月心想,按照这个魇境里人们的眼瞎程度,其实他和沈妄生也挺像的。女鬼不会把他当成沈妄生吧?

    下一刻,女鬼放下那块子辰佩,对他指了指天上。

    “帮我……找……”她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几乎听不清楚。

    舟向月抬头看了看,天上全是飞舞的白蝴蝶。

    他试探道:“要帮你找东西?在蝴蝶群里面吗?找什么?”

    女鬼微微点头,低声道:“杀人的那朵花……”

    在白蝴蝶里面,找杀人的那朵花?

    “叮!你已获得任务:寻找杀人惊梦引。”

    舟向月感到身上突然一轻,他又可以动了。

    一阵风吹过,面前黑衣女鬼的身影转瞬消失,仿佛那只是场幻觉。

    周围只剩下无声飞舞的白蝴蝶,以及空中随风飘洒的银白色闪烁流沙。

    【要在白蝴蝶里找一朵花?可白蝴蝶飞得满天都是,这怎么找啊】

    【或许把白蝴蝶都吸引过来找?受伤了不是会吸引蝴蝶么】

    【开什么玩笑,蝴蝶是闻着血味过来的,要吸引整个蝴蝶谷的蝴蝶,那得放多少血啊,人还有气么】

    【而且要是流那么多血,蝴蝶全都飞来产卵,痛都痛死了,还能做任务?】

    【好问题,所以这任务就是让人去送死的……真凶残啊,这个魇境能有人活下来吗?】

    【看运气吧,说不定就有人运气好,直接碰到那朵花】

    【那个,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他这个毒药体质根本引不来蝴蝶啊?蝴蝶现在见了他都绕道飞呢哈哈哈哈哈】

    舟向月想,从已知的线索推断,这些白蝴蝶或许都是从“惊梦引的种子”在活人身体上生长开花,然后变出来的,它们就是“惊梦引”。

    这算是杀人吗?

    要是算的话,那么所有的蝴蝶都能算是杀人的惊梦引了,显然不太对。

    不过,女鬼要找的是特指“那朵花”,那么或许是杀了特定的某个人的花。

    既然他都获得系统提示了,那么很大可能像其他的境灵碎片一样,只要碰到,就会有提示。

    那把蝴蝶都招来,全部摸一遍是不是就可以找到了?

    ……可惜舟倾这个神奇的毒药体质,居然不能吸引蝴蝶,还会毒死蝴蝶。

    那就只能动用另一个身体了。

    ***

    无名氏这边,他和南蓁、李婳声几人一起,又找地方躲藏过了一夜,等到白天时再次出来,向王小荷父母的家走去。

    因为走的是昨天已经走过的完全相同的路线,他们很快就发现,周围的情景和人有些变化,和之前并不一样。

    “是我记错了吗,”李婳声看着街边的一个小摊子,“昨天同一时间,他没有在这里摆摊吧?”

    郑始第点头:“我也记得没有。这么说,这个白天和昨天的白天,并不是同一天?”

    蝴蝶谷的夜晚都在重复同样的一夜,但现在看来,白天并非如此,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不一样。

    南蓁说她要去找同学对一下信息,等会儿在王小荷家会合。

    她走了之后,舟向月很快找借口自己溜到了河边一处隐蔽的角落,看着牛角水对面河岸上的石头,把自己和它换了个位置。

    “叮!此身份附带神通【自由】已升级,可在可视范围内瞬间转移位置。使用时请注意相应灵力消耗。”

    终于升级了,他第一次开轮回夜马甲的时候就看到说这个神通可以升级,但这么久没变化,还以为是骗人的。

    河岸这边是比较密集的民居和街巷,那一边则大半是黑色的悬崖和空地,城主府坍塌的废墟也在那边。

    舟向月走进了城主府的废墟里,周围一片空旷,没有人影。

    他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来,掏出了匕首。

    虽然知道不会痛,但他还是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又准备好绷带,随后才在手腕上割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鲜红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

    此时此刻,境客正分散在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

    钱多、孙谭和秦方正遇到了李黔骨几人,听说他居然和那位风云人物无名氏联手了,忍不住偷偷观察那个人。

    钱多远远地看了一眼,莫名觉得……怎么那位大佬好像有点变化?

    虽然他当时在那个考场魇境里也没什么机会和那位大佬说话,对他的具体模样没有清晰记忆了,但他就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是气质么?

    就在这时,异象陡生。

    原本在四处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忽然停滞了一瞬间,仿佛这个魇境出现了那么0.1秒的卡顿。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所有的蝴蝶骤然扑扇翅膀,疯狂地向一个方向涌去!

    “怎么了?”几人愕然地抬头看去。

    成千上万的白蝴蝶飞向天空,在空中汇成了雪白的洪流,宛如积聚起的巨大浓云,向远处滚滚前行,途径之处落下无数闪烁的银白亮粉,漫天逸散。

    不仅是他们几人,整个魇境里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奇异的一幕,纷纷惊愕又恐惧地避让:“……这是发生了什么?”

    因为对这些吸血白蝴蝶根深蒂固的恐惧,一时甚至没有人敢跟着白蝴蝶,去它们涌向的方向一探究竟。

    ……那里该不会有一只巨大的虫母什么的吧?

    这不是生化科幻恐怖片啊!

    而从舟向月的视角,无数白蝴蝶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飞来,黑压压地扑向他。

    ——都是被他的血引来的。

    他的血,是魇境里一切嗜血邪物的最爱。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他被成千上万的白蝴蝶层层围住,远远看去,就像是废墟上空幻化出了一个透明的水晶球罩子,里面刮起永无止境的暴雪。

    此时,舟向月不由地庆幸自己重生之后就奇异地失去了痛觉,他猜这大概是他那重生法术的附带福利。

    不然,这么多蝴蝶都想来咬一口,够他痛晕过去了。

    好在他割开的伤口不大,没什么可以下嘴的地方,绝大部分蝴蝶并不能捞上那一口。

    这也是他考虑过可以承受的——对比之前的人,会发现蝴蝶其实是在追逐血,它们只会咬沾上了血的皮肉。

    所以只要控制住出血量,就可以像郑始第那样,虽然被蝴蝶咬了还开了花,但依然能活下来。

    舟向月耐心地坐在原地等待着,伸出手看血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缤纷缭乱的无数雪色蝶翼涌动飞舞,像在看一个梦一样绚烂的万花筒。

    也像一个猎人,以自身为饵静静地等待他那珍贵的猎物。

    一股异香忽然掠过鼻尖,馥郁而甜美。

    舟向月猛然盯住眼前绚烂白色蝶翼中与众不同的一片。

    他迅速张开手,抓住了蝴蝶群里唯一的那朵雪白花朵。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杀人惊梦引】!”

    它和别的白蝴蝶一样飞在天上的时候,足以以假乱真,根本无法分辨。但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明显看出这是一朵状如蝴蝶的白花,而不是真正的白蝴蝶。

    舟向月熟练地扎住手腕上的伤,用绷带紧紧地包起来,再把袖子放下来。

    血味一消失,那些白蝴蝶顿时失去了方向,开始慢慢散开。

    他的手臂上冒出了好几条细细的藤蔓尖,已经开出白花,变成蝴蝶飞走了。

    他试了试,身体上剩下的黑色枯藤倒是可以拔下来,可惜那藤蔓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拔就会撕裂皮肉,又要流血,太麻烦了,干脆直接用袖子遮住。

    他慢条斯理地打理着自己,弹幕却在集体发疯。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看着都疼,他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

    【不敢看了不敢看了,我的每一缕灵魂丝儿都在痛】

    【之前我就发现了,老婆真的好像是个无痛症患者,从来感觉不到痛的!!】

    女鬼给的任务完成了,只要把这朵花放在这里,让舟倾捡走,就大功告成。

    等到舟向月镇定自若地走回去找南蓁他们时,李婳声迎面跑过来:“大佬大佬你有没有看到那些蝴蝶……呃?”

    她一脸愕然地看着他的头顶:“大佬,你的头顶……”

    嗯?

    舟向月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触感奇异的嫩芽。

    他一转头,就着街角的窗户玻璃,看见自己头上长出了一朵小白花。

    这朵小白花好像有点问题,没有像它的兄弟姐妹一样变成白蝴蝶飞走,底下的茎也没有枯萎,还是嫩嫩绿绿的。

    花枝很是细弱,他的头一动,花朵就弱不禁风地摇摇欲坠,雪白的薄薄花瓣看起来也十分娇弱。

    舟向月:“……”

    不知道强行拔掉还没枯萎的藤蔓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再加上这朵花长的地方有点危险,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可这副样子又太蠢了,于是他决定戴一顶帽子。

    等他们走进王小荷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发现这里并不像昨天那样阴森空荡,而是有人来来往往,街坊邻居间也在说说笑笑。

    还未等他们细想,南蓁也回来了。

    她看见无名氏戴了顶帽子,神色显出几分探究,但也并没有细问。

    她只是对他道:“我刚才碰见同学,他跟我说那个无名氏现在抱上了无赦道那两位的大腿。”

    “啊?”

    郑始第和李婳声之前听她说这个魇境里还有个无名氏,当时还没有多想。

    现在再听到这个消息,他们才反应过来——那个无名氏,莫非是想冒充他们这边这位正版无名氏大佬,招摇撞骗?

    “大佬!”李婳声兴奋极了,仿佛被冒充的不是无名氏而是她,“他是不是想冒充你!这不得赶紧去揭穿他的谎言啊!”

    郑始第在一旁疯狂点头。

    要在那个骗子口若悬河,将人忽悠得即将上当的时候,突然一下站出来揭穿他,让他羞惭欲死,恨不得连夜扛火车逃跑——

    舟向月勾起唇角:“没事,不急。”

    他转身又往巷子里走,扔下一句淡淡的“让他再蹦一会儿”。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两人:“……”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无名氏大佬……这是打算养肥了再宰啊。

    他们心中莫名涌起了一股诡异而微妙的同情。

    那位倒霉的无名氏朋友,你,自求多福吧……

    第148章 黑白(1更)

    无名氏几人走到王小荷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这条巷子不像昨天那样阴森无人的原因——

    王小荷家的门开着,一对中年夫妻正在进进出出搬东西。如果忽略他们和别人一样死白的脸色,会觉得他们从头到脚都喜气洋洋的。

    看起来是王小荷的父母,他们还没有淹死在牛角水里。

    这么说,每一个白天的时间不同,而且似乎并不是正常按顺序流逝。这个白天应该比前几个白天的时间更早。

    女人正在和邻居说话:“……桌子椅子,还有沙发,挺旧了也卖不出去,你们要是用得上,晚上给你们搬过去。”

    男人搬着一箱子玻璃瓶出来,看到门口的几个年轻人,问道:“你们找人吗?”

    他们几人本来是要来找王小荷,继续探索她父母疑似被女鬼害死的真相的,突然看到两人还活着的这一幕,一时有点发懵。

    舟向月点头:“请问这是王小荷家吗?”

    男人一愣:“是啊。你们是?”

    舟向月:“我们是王小荷的朋友。”

    中年男人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旁边的女人也看了过来。

    男人把箱子往地上一放,拍了拍手,脸上堆起了笑容:“是小荷的朋友啊?快进来快进来!”

    几个年轻人坐在干干净净的屋子里,每人手里都被塞了一颗枣子,那中年夫妻又张罗着给他们倒水。

    几人面面相觑:提起王小荷,看她父母这副神情,不像是有任何心虚的样子啊。

    男人搓了搓手:“你们都来坎城了,小荷怎么没来?”

    李婳声捏着那颗枣子心道,怎么没来,快了,磨刀霍霍向爹娘呢。

    舟向月道:“她有点事,会晚一些。”

    “啊是这样啊,”那对夫妻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没事,想来也很快的!唉,也不知道她长多高了,走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呢……”

    李婳声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一对父母难道完全忘记了,他们是把女儿卖进窑子了吗?

    舟向月问道:“伯父伯母,小荷是几岁离开家的来着?”

    女人一愣,叹气道:“十一岁啊。那年我们原本住的镇子遭了劫,什么都顾不上带就逃来坎城,一路担惊受怕,好不容易进了城,连最后的干粮都吃完了,小荷饿得哇哇哭……”

    “好在那时候遇上了好人,给我们匀了几块饼子,又帮我们找了个可以赊账的地方先住下。还说小荷看起来身子结实,是块学艺的好苗子,不如跟了他们去,学一身本领,在这乱世好傍身。”

    李婳声听到这里,不由得脸色微变,瞅了瞅无名氏大佬的脸色——却见他一脸认真地听着,没有露出半点异样的神色,就像他确实只是“王小荷的朋友”一样。

    她不由得心想,大佬这演技当真厉害,怪不得之前她和郑始第被他骗得团团转,嗐。

    女人说着说着,忍不住抹了抹泪,“唉,我们家小荷命苦,跟着我们就没过过好日子。”

    “她小时候我们在乡下种地,她走路都没走稳,就得背着箩筐去割猪草。”

    “后来连年大旱,地都干裂了……我们变卖了田产去逃荒,结果路上又遇上打劫,钱都没了不说,差点连命都搭进去……搬到镇子上,结果刚刚积攒一点家产,那镇子又遭了劫,我们兵荒马乱地逃来这里,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男人咳了一声,示意她别在客人面前说这么多。

    女人如梦初醒,擦了擦眼泪,长长叹了口气:“学艺苦啊……可至少能有口饭吃,不必跟着我们这么没用的父母,辛辛苦苦挣扎半辈子,最后什么都剩不下来,还整天担惊受怕。”

    “我的小荷啊,我就盼着她能有个傍身的本领……能好好地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舟向月静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就说了一大堆,这番话显然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

    几人听得神色各异。

    难道说,王小荷的父母真是被骗了?

    他们以为女儿跟了好人去学艺,根本不知道她其实是被卖进了窑子。

    舟向月见中年女人说着说着渐渐沉默了下去,开口问道:“不知道小荷还有兄弟姊妹吗?”

    女人一愣,神色有几分哀戚:“没有……活下来的就只有她一个。”

    她垂眼轻声道:“这世道太乱,她一个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我和她爸不想成为她的拖累,就努力挣钱给她攒攒嫁妆,虽然我们家没什么钱,但女孩子总得有点傍身的东西,别让夫家看轻了她。”

    “哦……”舟向月又问道,“这几年她挺辛苦的,伯父伯母没去看看她?”

    女人道:“我们去卖艺班子找过她,但她师父说,学艺辛苦,怕我们看了心疼,也怕她见了我们便撒娇,没让见,让把给她的东西放下就走了……他们也经常去别的地方,不是一直在附近。”

    男人给女人递了块布:“小荷也快回来了,就别哭哭啼啼的了。”

    “嗯,嗯……”女人连连擦眼泪,破涕为笑,“我高兴嘛,现在咱家日子好了,女儿也大了,等她回来,我们就搬走,给她找个好夫家,我这辈子就圆满了……”

    “对了,”她看向舟向月,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问他姓名,“这位小伙子……啊,怎么称呼呀?”

    舟向月微笑:“您叫我小无就好。”

    “哦,小吴,小吴,”女人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知道你和我们家小荷……?”

    舟向月笑眯眯道:“是朋友。我们都是小荷的朋友。”

    “哦哦,好……”女人的表情有一点失落,不过马上又高兴起来,“你们慢慢坐,我去街口买点吃的回来!唉真是不好意思,这几天忙着打包东西呢……”

    李婳声随口道:“看您家里这么多瓶子箱子,都收得好整齐。”

    女人笑了:“是啊,都是捡来攒的,能攒一点是一点,都是给小荷攒的嫁妆呢。”

    舟向月站起身来:“不用麻烦了,小荷托我们来看看伯父伯母,我们还有事,抱歉没法久留了。”

    “啊,这就走呀?”中年夫妻都茫然地站了起来,“不再坐坐,吃点东西?”

    “不了不了,”几人看出舟向月的意思,也一起婉拒了中年夫妻的好意,又被他们热情地送到了门口,沿着小巷走出去好一段路,才停下来。

    “大佬……”李婳声感觉自己心里都有点不忍,“所以说,王小荷他爸妈其实是……”

    南蓁道:“不像是装的。”

    舟向月点点头:“要验证真假倒也容易,问问周围邻居就知道了。是不是只有王小荷一个孩子,他们平时生活如何,最近在干什么。天长日久,如果真的有问题,最后肯定都是瞒不住的。”

    反正今天这对夫妻在家,他们恐怕没有什么机会进屋子去搜索,那就去问问看吧。

    ***

    舟倾壳子里的舟向月拿到了那朵无名氏藏起来的“杀人惊梦引”,就去找黑衣女鬼交差。

    弹幕都在纳闷。

    【为什么无名氏豁出命来拿到的境灵碎片,就这么扔在这里了?还这么巧被他捡到了?】

    【我不信这是巧合,他们之间肯定有关系吧?】

    【可是他们根本没有交流啊!】

    【等等,有没有看过老婆之前那场梨园梦魇境的朋友?他当时是不是开了马甲?!】

    【卧槽,你的意思是无名氏就是他的马甲吗?】

    【什么什么???我的两个老婆竟然是同一个人?!双厨狂喜!】

    【冷静冷静,这只是个猜测】

    话虽如此,舟向月已经发现自己“舟倾”这个身份的围观鬼数在疯狂上涨了。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这个,跟着天空中白蝴蝶的踪迹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城门口找到了那个黑衣女鬼。

    城门口的外面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白雾,其他什么都没有。

    清瘦修长的黑影身影静静地站在烧毁的城垣下,无数白蝴蝶在她身边无声地飞舞,像是一幅葬礼上的黑白画。

    舟向月把那朵花给她的时候,她看着它沉默了许久,又将花还给了他。

    舟向月有些意外,发现女鬼还给他的除了那朵花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卷。

    纸卷上洇染出一层层深深浅浅的红褐色,仿佛被血染透。

    “……送到翠微山。”

    叹息一般的低哑声音被风送入他耳中。

    翠微山?

    这是真的出乎了舟向月的意料。

    一瞬间,他竟有点分不清这个黑衣女鬼是魇境里的鬼魂,还是像他一样来自外面的人。

    就在他怔愣的那一刻,面前的黑衣身影消失了。

    就像上次消失一样毫无征兆,仿佛只是一阵风吹走了一片蝴蝶形成的幻象。

    “咚——咚!”

    落更的梆子声就在这时响起。

    周围骤然昏暗下去,空中飞舞的白蝴蝶变成飞扬的火星,白昼陷入黑夜。

    城外原本一望无际的空茫中忽然显出杂乱的黑影,隐约能看出山石草木的轮廓。

    城门口燃起火光,立刻有人发现了他:“谁!谁在那里!”

    舟向月拔腿就往外跑。

    箭矢破空之声从空中嗖嗖传来,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身后。

    凌乱的脚步声也向他冲了过来,夹杂着咒骂与高喊:“这里还有一个!”

    “抓住他!”

    “杀了他!”

    舟向月很快就冲进了黑暗之中,发现两边都是高高的悬崖和山石,上面是成片成片枯死的草丛。

    纷乱的影子中,居然有一条路——也只有这一条路,通向黑暗深处。

    就像专门在等待着他一样。

    身后追杀的脚步不断逼近,他别无选择,只能埋头往前冲。

    舟倾的身体实在不适合逃命这种极限运动,他很快就感觉一股窒息感从胸口涌起,四肢越来越沉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在这时,胸前忽然有什么东西开始发烫。

    ——是沈妄生的子辰佩。

    那块原本温润冰凉的翡翠发烫得毫无征兆,几乎像是要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一段不属于舟向月的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

    ……不对,是他成为了另一个人。

    沈妄生。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胸前子辰佩的触感猛然消失了。

    然而追杀的脚步声还在身后不远处逼近,他在拼命地奔跑。

    “呼……呼……”

    他疯狂地喘息着,喉咙中是撕裂灼热的痛,气管里翻涌着干涩的血腥味。

    他的身手一向很好,但在无休无止的追杀下,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经被逼到了极限。

    “站住!”

    嚓——

    箭矢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带起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前面就是悬崖。

    他已无路可逃。

    夏夜的风从空旷的前方迎面吹来,那里延伸向无尽的黑暗之中,对于无法看透黑暗的人来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未知。

    他没有停下。

    从悬崖坠落的瞬间,野兽一样的求生本能让他蜷缩起身子、抱住头,缩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筋骨。

    噼里啪啦的草叶折断声和呼啸风声在耳边掠过,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尖锐的叶片和粗糙砂石擦破。

    他好像撞到了一连串的东西,听到树枝咔嚓折断的脆响,他的骨头恐怕也断了不少。

    不知滚了多久,他终于停在一片茂密的草丛里。

    喉间一片腥甜,身上没有一处不痛。

    可是在那片血腥味中,他闻到了一股清雅如梦的花香,像是临死前的幻觉。

    ……不是幻觉。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透过血红笼罩的视野,看到身边无数茂密枝叶生机勃勃地指向天空,蓬勃绿叶掩映间,隐约可见枝叶顶端一朵朵雪白花朵,仿佛一只只白色的蝴蝶。

    啊,他掉进了一片长满野姜花的山坡。

    闻着这梦一样的馥郁香气,他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不想动了。

    他心想,自己要是被抓住,死是肯定免不了的。干脆利落的死都不用想,可能会是凌迟……

    不好,那太痛了,他怕痛。

    不如就死在这里吧。

    那个悬崖很高,追杀他的人不可能像他一样不要命地跳下来,他们可没他的本事。

    所以等到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可能都已经腐烂了。

    不知愁给活着的他开了那么高的悬赏,得知这个消息,不知道该有多生气——

    他一想到那张漂亮脸蛋上的表情,就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身为无赦道的二当家,他给千面城主不知愁制造过不少麻烦,可谓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绝不会想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必定要把他抓回手里折磨。

    不知愁亲自带领千面城灭了无赦道,还抓住了他——不过又被他跑啦,还放跑了不少人。

    逃亡的所有人里面,他的悬赏最高。

    他总去惹不知愁,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原因。

    都是道上混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那个美貌妖孽不顺眼,总要给他找点麻烦才舒服。

    如今,一想到就连他的死都能让不知愁不痛快,他就觉得痛快极了。

    茂密枝叶掩映满眼,野姜花香飘十里。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大地上无边的黑暗衬出了天空中绚烂的星河,以及星河下翩翩如雪的野姜花。

    他想,可惜了,这是晚上。

    要是在白天,他就能看见满山漫野的野姜花。

    青翠欲滴的花丛里,是大片大片的洁白花海,就像是无数雪白的蝴蝶纷纷落下,蝶翼翩飞间散发出阵阵梦一样的甜美芬芳。

    他想,就这样死了,挺好的。

    死在这样美的花香里,让他那充斥着杀戮和血腥的十七年人生,仿佛只是一场梦。

    天亮了,白蝴蝶就飞走了。

    梦醒了,他就可以离开了。

    第149章 黑白(2更)

    舟向月醒过来时,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味。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沈妄生的记忆里。

    被黑衣女鬼托付了将东西带去翠微山之后,他出了城,随即就莫名地代入了沈妄生的身份。这只是一个幻境,标志就是消失的子辰佩。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经历着沈妄生的过去,甚至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但并不能控制这个身体。

    沈妄生醒来后,第一反应是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被不知愁抓回去了,下意识地保持着闭眼一动不动,装作自己没醒。

    他手指微动。

    自己没有被捆着。

    身上覆着一层柔软的东西——是一层薄被子。

    遮住了他的手。

    他好像躺在床上。

    ……没有被捆着,还给了他一张床。

    不知愁怎么可能对他这么好。所以,他难道不是被不知愁抓住了?

    借着被子的遮掩,沈妄生轻轻摸向自己腰间——他把随身的匕首藏在那里。

    他摸了个空。

    背后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无论他是不是落到了不知愁的手里,抓住他的人显然已经知道他随身携带利刃,不是好人。

    就在他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做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沈妄生隐隐地绷紧了身上的肌肉。

    手边没有利器,如果对方身上有利器,他很难一招制敌。

    不过,他身手敏捷——听这个脚步声,来的人就算习武,也没他厉害。只要他先发制人,可以在那人叫出声来之前,拧断他的脖子。

    可是在那脚步声走到他附近之前,他的狗鼻子忽然在清苦的药味里辨认出了另一种味道——炖得软烂的肉汤的香味。

    就这一瞬间分神的工夫,一只温暖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一种莫名的直觉忽然涌上心头——不要反抗。

    反抗会有很危险的后果。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凭着直觉躲过了许多次杀身之祸,也多次从不可能的绝境里逃出生天。

    沈妄生压抑住自己暴起反拧住那只手的本能,继续不动声色地装晕。

    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子声音在他头顶道:“不烧了。醒了吗?”

    这是在问他?

    沈妄生在心里冷笑,我醒了会告诉你?

    床头传来瓷碗与柜子触碰的轻响,还有陶瓷调羹与碗壁碰撞的“叮当”轻响。

    那股肉汤的香味更浓了,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被他吸进去。

    咕噜噜噜噜噜——

    他还在装睡,肚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卖了他。

    沈妄生:“……”

    “醒了?”另一个音调略高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兴冲冲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又多了几分失望,“这不是还晕着呢嘛。”

    男子好像轻笑了一声:“装睡呢,孩子害羞。”

    女子噗嗤笑了:“哎哟,这么害羞啊。”

    沈妄生:“…………”

    这下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了,他睫毛微颤,像是刚刚睡醒一样迷茫地睁开了眼:“我……这里是……”

    女子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他床边,“你差一点就死了,被我们好不容易救回来了。还不快说谢谢伯父伯母。”

    沈妄生脑子里有点懵,但还是继续装出那副刚醒来迷惘无知的模样,“……谢谢伯父伯母。”

    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真是他们救了他?

    坐在他床头的女人和站在旁边的男人看起来都像是三四十岁的年纪。

    女人五官明媚,眼睛笑得弯弯。她似乎很爱笑,眼角有清晰延伸出的鱼尾纹。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气质沉稳儒雅,脸上也有一丝轻微笑意,但这笑意不达眼底。

    沈妄生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们一眼,就装作腼腆地错开目光。

    打量别人的目光太过直接,会引起警惕和反感。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寻常的中年夫妻。

    舟向月旁观者清,心想住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敢从那悬崖底下将沈妄生这么个上不知底细的伤重之人捡回来,还能将他救活的人,基本不可能是普通人。

    在乱世之中,普通人或许能苟活,但早晚是没有活路的。

    沈妄生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更要避免让自己陷入未知的被动局面。

    女人从床头端起那碗汤,“你可真厉害,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吧?那么高,你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你父母要知道不得心疼死了。”

    “听你肚子咕噜咕噜叫,饿了吧?你这小身板瘦骨嶙峋的,是不是很久没吃顿好的了。”

    “火腿野鸭子汤,”她把碗塞在沈妄生手里,“慢点吃,小心烫。”

    沈妄生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粗瓷碗。

    乳白清透的汤汁里,放了好几大块炖得软烂的鸭肉,还有晶莹剔透的鲜红火腿片。

    蒸腾白汽中,可见汤里隐约漂浮着香叶、白参和薏米,奇异撩人的药香混着肉汤那股浓郁清鲜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沈妄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是真的有好一段时间不曾吃过正经的饭了。做阶下囚的时候伙食自然不怎么样,之后一路逃亡,更是不可能好好吃饭,大多时候都是在城里偷个饼子、在野外摘把野果勉强果腹。

    这碗汤……

    沈妄生脑子里刚冒出“可能有毒”的念头,就被自己逗笑了。

    若是这对夫妻要杀他,把他扔在悬崖地下原地不管就是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把他弄回家里再给他的汤里下毒。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汤里真有毒,反正他本来已经打算要死了,死前喝一碗汤也算赚了。

    毕竟这汤太香了。

    第一口还能勉强保持矜持和谨慎,但那肉香浓郁的汤一入口,感觉香得连舌头都不是他的了。

    鸭肉汁水丰盈、肉质细腻,肥美丰腴的鲜味在舌尖打转。

    火腿片切得很薄,咸鲜味融入了汤汁,剩下浸满了汤汁晶莹如纸的火腿片入口,是一种轻盈而油润的脂香。

    沈妄生吃得唏哩呼噜,一碗汤转眼就喝得干干净净。

    女人一脸满足地看着他喝汤:“好喝吧?我也觉得可好喝了。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沈妄生回过神来,低头看着碗里:“我姓陈。陈生。”

    “哦,生生啊,”女人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空碗,递给身后的男人,“那和我们家老陈是本家呢。老陈煮汤可好喝了。”

    沈妄生抬眼,对她腼腆地笑了笑。

    ……其实心里在想,生生是什么恶心名字啊?!

    舟向月想,沈妄生长的这副模样,看起来就是一个乖巧无害的少年,面皮白白净净还会脸红。

    在长辈看来,这就是那种最腼腆懂事的好孩子,怕他老实吃亏的。

    他年纪轻轻就能做到无赦道的二把手,凶名在外,估计和他这么会演有很大关系。

    伯父很快就又端了一碗鸭子汤过来,这回微笑里似乎真诚了几分。

    沈妄生一连喝了三碗汤,被伯母叫停了:“饿久了,得缓一缓,别一下子吃撑了。”

    他肚子里有了油水,熨帖多了。

    沈妄生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就算是断头饭,这也相当不错了。

    他伤得重,断了许多根骨头,暂时下不了床,就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和伯母聊天。

    伯母简单说了他们是怎么发现他的——走在从镇上回来的路上,闻到血腥味,发现野姜花丛深处有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孩子。

    满身都是血,看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怪可怜的。就救回来了。

    全程没提有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利器的事情,或许是那把匕首在摔下山崖的时候掉了。

    又慈祥地问他多大了,生日是哪天的。

    沈妄生乖乖答,生日是六月十五,就快满十七了。

    生日当然是胡诌的,他没爹没娘的没人替他记着生日,无赦道主、他的养父,则告诉他找个大凶的日子当生日就行。于是沈妄生告诉别人,他的生日是七月半。

    现在他隐姓埋名逃亡,姓名是假的,生日自然也是假的。

    伯母听了,却是一愣:“六月十五?……嗯,好日子啊。”

    她有一瞬间的怔忪,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继续和沈妄生聊天。

    舟向月听着听着,倒是听出点门道来。

    他们聊得随意,但不仅是伯母在问沈妄生的情况,沈妄生也绕着圈子在打听这对夫妻的情况——

    伯父姓陈,伯母姓张。

    伯父是读书人,伯母也是大户人家千金出身,遇到这乱世,便避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镇外,过着像隐士一样的避世生活,一个月去几次镇里补充物资。

    她话虽说得滴水不漏,舟向月却能听出些破绽。

    这附近就是千面城、曼陀宗和无赦道的地盘,还有许多其他大大小小混战的帮派。两人如果真是她所说的这般简单清白出身,几乎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活这么久。

    而且,他们大可以有条件找到他们能活得更安全逍遥的地方。

    这个时代虽是乱世,但也并不是没有被玄门正道庇护之处,他们却偏要跑到这个地方来隐居,要么是有目的要来这里,要么……就是他们本身的身份,不被玄门正道所容。

    换句话说,不是好人。

    沈妄生或许对此也有疑虑,但他想反正他现在伤成这样,跑也跑不远。既然是被他们捡回一条命来,就算他们心怀歹意,他也没法反抗,还不如破罐子破摔,闭上眼享受享受他们的照顾。

    只是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乱世的人情也不是这么好还的。

    倘若他们真的只是发发善心救他一命,等他伤好一些,就赶紧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简单而平静。

    最开始,沈妄生伤重未愈,伯母不让他出门,顶多就是下床在屋子里走一走,吹风也不让。

    他不像原来那样日日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还天天被伯父投喂各种美味又养生的肉鱼蛋和新鲜饭菜,居然破天荒的胖了一点。

    一个傍晚,伯父伯母对他说有事要出门,给他留了饭,让他记得吃。

    沈妄生一个人在屋里对着镜子撩起衣襟,捏了捏劲瘦腹肌上覆盖的薄薄一层软肉,脸色变了又变。

    ……再这么下去,要被养废了。

    要是再被不知愁的人找到,恐怕跑都跑不掉。

    他心头甚至涌现了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对夫妻怕不是口味奇怪爱吃人肉,所以捡了他回来养着,专等养肥了宰掉吃吧?

    无论如何,这两人绝对有古怪。

    他的伤已好了大半,至少能行动如常了。但他留了个心眼,装作自己腿伤尚未愈合,每天还只能扶着墙慢慢行走。那对夫妻也并未起疑。

    正好他们两人都不在家,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沈妄生从不是个犹豫纠结的性子,他什么都没有拿,出了屋子。

    之前好多天没出过门,一出门就见外面朗朗夏夜,夜空中一轮满月,月华如水。

    晚风送来馥郁的野姜花香气,山间的草木树叶沙沙作响。

    他悄悄离开了院子,身影隐没入黑夜,没有回头。

    只是他走入山野之中后,没多久就发现了古怪——他竟然又转回来了。

    入夜的山野之中荒无人烟,但满月如银,光辉淡淡地洒向地面,隐约照亮崎岖的山石与茂盛的树丛。

    竟然迷路了?

    沈妄生不信邪,又向黑暗中走去,一边走还一边看着月亮的方向——满月的光芒太亮,星河黯淡,无法用启明星辨认方向。

    ……不知第几次又走回来时,沈妄生终于气得踹飞了脚下一颗石子,骂了一声。

    沈妄生不明白缘由,舟向月却一眼就能看出这里面的门道。

    这是个阵法制造出的鬼打墙,可以防止外来者找到位于阵眼的小院,也可以困住阵中的人,让他走不出去。

    沈妄生不懂这些,他根本不可能从这里离开。

    舟向月想道,所以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么?

    那对夫妻装了那么久的好人,果然目的就是要把沈妄生困在这里,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沈妄生一直走不出去,却倔强地试了一次又一次,还尝试着不走道路,跋涉进茂密的花丛——但结果仍是一样。

    ……行吧,老天也不让他走。

    就在他终于泄气,抬腿往回走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花丛远处传来的隐约说话声。

    他的耳力一向极好,听墙角是一把好手。

    他听出那是伯父的声音,但声音很低,又夹杂着草木摩挲的碎响,他只勉强听清了小半句。

    “……就送去给不知愁吧。”

    “不知愁”三个字落入耳中如晴天霹雳,让沈妄生一个激灵,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说话人却极为警觉地察觉到了什么,厉喝道:“谁?”

    不知愁本能地伏低了身子,缩在花丛边一动不动。

    一只斑鸠被惊动,扑簌簌地飞起来,飞向了远方。

    伯母的声音像是松了口气,带着笑:“瞧你吓的,一只鸟罢了。”

    伯父道:“你粗心大意,我可不就得时刻仔细。”

    伯母嗔怒:“你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伯父笑道:“那可不,我就比你挑伴侣的眼光好。”

    说笑和打闹的声音落在沙沙的草叶声中,而沈妄生则无声地潜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下意识地到镜前摘掉了自己衣服和头发蹭上的草叶和泥土,让自己半点也没有出去过的痕迹。

    ……送给不知愁?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努力想找到一个合乎情理又不是他想的那个解释,却一次次地失败。

    这对夫妻既然能送东西给不知愁,想来要么是千面城的人,要么也一定与他有往来。

    那么,他们应该会知道不知愁对他的悬赏——拿获者赏金一百五十两银,打死者赏金一百两银,报信者赏金八十两银。

    哪怕是对富贵之家来说,一百五十两银也不算是小数目了。

    伯父伯母把他带回家,带着笑脸给他疗伤,或许还用了什么方术道法,把他困在这里无法离开。

    ……原来,他们是想要把他活着交给不知愁的。

    沈妄生冷静得出奇,做完伪装后,就悄悄去厨房拿了一把刀。

    不是砍刀,他长处在灵巧敏捷,不擅长使用那种笨重的武器。

    是一把剔骨刀,近似他惯用的匕首,可以一击致命。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在窗边坐下来。

    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那对夫妻的。

    他们终于来了。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沈妄生镇定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将剔骨刀揣在了袖间,他最顺手的位置。

    然后打开门。

    热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郁的面汤香气。

    伯母笑得弯弯的眼睛带着亮光看向他:“生日快乐,生生!岁岁欢愉,万事胜意!”

    她手里捧着一大碗面,碗里青翠欲滴的小青菜、色泽红艳的番茄和满满的肉末堆在洁白的细面上,还卧了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热腾腾地冒着气。

    沈妄生一愣,手还握在刀柄上,这才想起来今晚满月,正是六月十五——他随口胡诌的生日。

    这和他预想的场景太不一样了,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快快快端一下……”伯母嘴里直吹气,“嘶烫死我了。”

    沈妄生怔了片刻,悄悄松开了衣服里握着刀柄的手,接过那一大碗长寿面。

    然后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谢谢伯父伯母!”

    伯母拍拍他的头:“生生啊我们出门你怎么没去吃饭呢?是我们没给你过生日,闹情绪了?哎呀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抱歉啊,我们刚刚好有事,回来才发现你没吃面。原来的面都坨了,老陈自己吃了,又给你下了碗新鲜的。快吃,我们都陪着你吃,可不许闹脾气了啊。”

    沈妄生抿了抿唇。

    他想着离开,没有去吃伯父伯母给他留的晚饭,所以没发现那原来是一碗长寿面。

    三个人在桌前坐下,伯父又端来了几盘菜来,不过长寿面只有沈妄生面前的一碗。

    他在伯母的催促下拿起筷子,眼眸深沉地望着面前的面。

    这碗面里,会不会加了料呢……

    筷子一戳,荷包蛋就戳破了,金灿灿的蛋液流出来,裹在洁白的细面上。

    沈妄生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刚要往嘴里送,看到伯父伯母两人直直盯着他的眼神,忽然顿住了。

    伯母催促道:“生生你快吃呀!这面要再坨了,我可不帮你吃啊!”

    沈妄生道:“……听说吃长寿面不能咬断。咬断了会怎么样?”

    两人一愣,都笑了。

    伯母笑得前仰后合:“当然不会怎么样。面条那么长,怎么可能不咬断?随便你怎么吃,都是大吉!”

    “哦。”沈妄生点点头,把面条送进口中。

    他咽下一口面,露出一个热泪盈眶的微笑:“真好吃。”

    伯母笑道:“真这么好吃?看把孩子馋的。”

    汤汁鲜甜,蛋液滑嫩,面条细腻。

    确实很好吃。

    沈妄生像第一次见面时喝那碗火腿野鸭汤一样吃得唏哩呼噜,伯父伯母则笑盈盈地看着他,也开始吃另外几盘菜。

    沈妄生抱着一种吃最后的晚餐的心态吃完了一整碗面,才餍足地停下。

    他想,这大概是最好吃的长寿面了。

    毕竟他以前,从来没吃过长寿面。

    几人说说笑笑吃完了一顿晚饭,伯父伯母又拉着他聊了会儿天,才让他早点回去休息,两人也离开了。

    他们一走,沈妄生扶着院子里的墙,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原来,这一晚还没准备动手。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月光发愣。

    沈妄生忽然觉得很疲惫。

    其实他已经逃累了,不想再活了。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可以,不要死在不知愁手里——因为他肯定不会让他舒舒服服地死去。

    但是,如果他没得选择……

    他双腿屈起,把头埋在手臂间蜷缩起来,像一只失去了母兽的小兽,孤独地蜷缩在野地里。

    他想,自己的命本就是伯父伯母拣回来的。

    如果他们是要拿自己去跟不知愁交换点什么,就让他们换呗。

    他这条贱命到了尽头,原来还能有点用。

    夜深了,清凉如水的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光彩莹莹。

    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了远远传来隐约的哭声。

    沈妄生站起来,皱着眉凑近院墙。

    是伯母的声音。

    她怎么深夜在哭?

    沈妄生莫名觉得心像被揪住一样喘不过气,他悄悄出了院门,远远地看见伯母蹲在远处的墙边,在烧纸钱。

    伯父三两步跑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里,拍着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

    沈妄生站在黑暗深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燃烧的纸钱在暗淡的火焰中飘飞起来,飞入无尽的黑夜,仿佛火焰的蝴蝶。

    伯母靠在伯父的肩头低低地抽泣着,在反复念叨一个名字。

    “阿晏……我的阿晏……”

    她哭得那样哀切。

    好像在呼唤,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第150章 黑白(1更)

    伯父把伯母扶起来,给她披了件衣服。

    沈妄生远远看着,觉得伯母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

    这样的她……不像是平时那样总是笑意盈盈的开朗模样,却像是困在一段难以走出的伤心事中。

    忽然间,伯父抬起眼,远远地看到了他。

    他随即错开目光,就像没看到他一样,搂着伯母慢慢地扶她进了屋。

    墙角的火堆熄灭了,最后一丝火星也飘飘摇摇地消失在夜空里。

    外面的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沈妄生却预感到什么一样,站在原地不动。

    果然,过了一会儿,伯父一个人出来了。

    他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了,但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一贯温文尔雅,气质沉稳。

    可在这个满月的夜晚,沈妄生却看到他脚步有几分蹒跚,泄露出一丝疲惫的老态。

    他走到沈妄生旁边,低声道:“明天早上,小静就会忘记今晚的事情,也想请你也不要和她提起。”

    小静是他对伯母的称呼。

    沈妄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伯父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原本有个孩子的,生日就是六月十五。”

    沈妄生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之前说生日时随口胡诌,是在七月半以外随便挑了一个。说个七月十四或者七月初七不好吗,怎么偏偏就说了六月十五?

    “小静生他那天,我们住的那个镇子出事了。她那晚难产,孩子最后没保住。我们连夜匆忙逃离,她也没能休养好,之后就落下了病根,没法再要孩子了。”

    伯父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沈妄生,目光落在黑夜的远处。

    沈妄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

    伯父低声道:“……小静总觉得是她的问题,后悔她怀着孩子时太任性,不愿吃东西,结果孩子长得太慢,生生拖到那一天才生,结果就遇上了骚乱,才没能保住。可是根本不是她的问题啊,谁又能预料到这种事呢,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两个……”

    他低下头,颓然将双手插进了浓密的发间,“可她从此之后就留下了心病。平时看不出来,但到每年六月十五的晚上,她就会特别难过地思念那个孩子……”

    “抱歉啊,生生,”伯父看向沈妄生,“今天是你生日,你伯母她不是故意想扫你的兴的,她控制不了自己……你刚好和那个孩子同一天生日,我们看到你,就像看到他一样。”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我们的阿晏如果活到今天……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阿晏。沈妄生想。

    想来是个很好听的名字,饱含着父母对他的期许和祝福。

    这世道怎么这么奇怪呢,阿晏这样被人满心盼望的孩子活不下来,而他这样无人期待的贱种却像不值钱的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沈妄生拍了拍伯父的肩膀,像一个大人一样郑重地对他道:“伯父,我懂的。我不会在伯母面前提起她的伤心事。”

    伯父凝视他良久,脸上有一丝微笑,眼里却沾了泪意:“生生,你是个好孩子。”

    那一晚过后,沈妄生和伯父十分有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沈妄生没有再装腿伤,开始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干活。

    其实也没多少活可以干,他们好像做什么事都轻轻松松,而且外表的年龄也远小于他们实际的年龄。

    沈妄生想,伯父伯母其实有秘密。

    就像他也有秘密一样。

    何必探究那么多呢,如果有什么事情注定要发生,那就让它发生吧。

    ……或许他们隐居在此,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头上挂着巨额悬赏。

    不然,他们何必把自己一直留在这里?

    如果他们真的就是想把他交给不知愁,那只要像关个囚犯一样把他关起来就好了,又何必对他这么好。

    他那种野兽一样的求生本能在数十年如一日的残酷厮杀中磨得如同一柄利刃,可当他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活得这样简单的时候,好像也把那种紧绷的本能扔掉了。

    沈妄生是这样想的,不过后来有一天,他发现本能还是本能。

    那天,他本已熟睡,半夜却忽然惊醒,听见堂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翻身起床,像一道暗夜里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潜了过去。

    是个身形瘦小的小偷。

    舟向月看到这里有些惊讶,也不知道这小偷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不是有阵法吗?

    确实有小概率会有人误打误撞闯过阵法,但这个……不会是那对夫妻故意的吧。

    沈妄生脾气不算好,睡到半夜被打搅,更是起床气十足,直接一脚给那小偷踹进米缸子里去了。

    然后又掐着脖子把摔得七荤八素的小偷拎起来,狞笑着问他:“偷了什么?”

    那小偷吓得魂飞魄散,被他掐得几乎喘不上气,就差哭着喊救命了,“一,一盏杯子,一个首饰盒子……我都给爷爷您还回来!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求您饶我一命!”

    “……嗯?”

    沈妄生忽然听出不对,对着外面微弱的光一看那小偷的脸,不由地脱口而出:“猴子?”

    猴子也是无赦道的小喽啰之一,他又瘦又小不能打,一般就帮着偷偷东西。

    猴子一听他的声音也愣了,“……生,生哥?”

    沈妄生拎着他的领子,一把将他从院子里拖到了外面,一直拖到草丛里才放手。

    他低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猴子连连咳嗽几声,揉着脖子委屈道:“这里离白鹿镇也不远啊哥。我这不是正好半夜跑路么,看到这里有个房子,就摸进来,没想到您这尊大神在这儿呢……”

    沈妄生问道:“其他人呢?”

    猴子掰手指算了几个人:“……小荷去当镖师了,麻子去当神棍了。其他人我也不知道了。”

    他重重叹一口气,“唉,道主也死了,生哥你也没音信了,我就只好当回小偷了……生哥你知道吗,不知愁那家伙竟然把无赦道给收编进千面城了!”

    沈妄生听着这些,一时竟觉得有点遥远。

    千面城收了无赦道。所以呢?那也是他养父的帮派,养父死后,好像和他就再没有关系了。

    猴子嘘嘘叨叨地说了一通,爬起来对他作个揖:“那个,生哥,我就先走了……东西我都给您放回屋子里了……”

    “等等,”沈妄生的声音忽然沉下去,“站住。”

    猴子一个激灵,站住了。

    他回过头,战战兢兢道:“生哥,您还有吩咐?”

    沈妄生虽然年轻,但毕竟是二当家,而且下手极狠,在他们面前还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猴子怕他怕得要死。

    沈妄生勾起一丝微笑:“你不会把我说出去吧。”

    猴子闻言大惊:“当然不会啊!当初我们被千面城抓去,还不是生哥你为了我们一起被抓进去,然后带着我们一起逃出来的……我绝对不可能背叛生哥你啊!”

    沈妄生定定地注视他片刻,直看得他浑身抖如筛糠,才道:“好。你走吧。”

    猴子如蒙大赦,赶紧跑了。

    沈妄生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仓惶的背影,拿出了袖中的剔骨刀。

    猴子跑得慢,他只要把这把刀甩出去,锋利的刀刃就会像切开西瓜一样切进他的后脑勺。

    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他捏紧了刀柄,抬起手——

    可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忽然就响起伯父对他说的那一句,“生生,你是个好孩子。”

    就像是一句咒语,定住了他的动作。

    沈妄生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前面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然后把刀一揣,回去睡觉了。

    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猴子居然又来了。

    还是大白天上门的,提了一瓶酒,一包茶叶。

    夫妻俩去开门的时候,看到他齐齐一愣:“你是?”

    猴子吞吞吐吐:“那个,我是……生哥的朋友。”

    夫妻俩这才笑起来:“原来是生生的朋友!哎呀,怎么这么客气还带东西?不能收不能收!”

    猴子坚决要把酒和茶叶塞给他们,伯母一把拦住:“你伯父他不喝酒。进来喝茶吧。”

    伯父轻咳一声,“咳,其实也……”

    伯母怒瞪他一眼,他立刻改口:“对对我不喝酒,酒你拿回去吧!来来进来喝茶。”

    沈妄生就乖乖地站在他们身后,真像个乖巧听话的儿子:“嗯,进来喝茶。”

    猴子像见鬼一样瞥了他一眼,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拒绝,放下礼物头也不回地跑了。

    徒留三个人风中凌乱。

    伯母看了一眼沈妄生,摸了摸下巴:“生生啊,你这个朋友,好奇怪啊。”

    沈妄生:“……嗯,他胆子有点小,怕做客。”

    伯父伯母:“……”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沈妄生有时帮着伯母剪野姜花回来插在粗瓷瓶里,摆弄着手里满满一束洁白清新的花束时,会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或许,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可以一直生活在这里,代替那个死去的阿晏,给伯父伯母尽孝。

    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啪嗒一声,一朵花被他碰掉了。

    野姜花的花朵十分娇嫩,稍微一碰有可能会碰掉。

    沈妄生捡起那朵花,感受着手指间细腻脆弱的花瓣,哑然失笑。

    他想,他的脑瓜里居然也会长出这种念头,好好笑。

    ***

    舟向月在不知愁的记忆里混日子的时候,另外一边的无名氏马甲也没闲着。

    又一个白天到来时,他们再次遇见了王小荷。

    那时,他们已经问过王小荷家的邻居,得知他们确实只有一个在外地学艺的女儿,就是王小荷。

    夫妻俩生女儿的时候年纪不小了,王小荷又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孩子,时常把她挂在嘴边。

    他们来到坎城时几乎一无所有,男人出去卖力气干活,女人在家缝缝补补、浆洗衣服,同时还捡瓶子箱子攒起来,拿去卖钱。

    两人努力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给女儿攒嫁妆。

    女儿快要长大成人了,他们过日子唯一的盼头,似乎就是等着女儿回来找他们,他们手上也有了点积蓄,就给女儿好好地挑个好人家。

    不过,最近他们似乎准备搬家去找女儿了。

    几人到了王小荷家里,遇到她时,她并不惊讶:“你们来了。昨天怎么突然就走了?”

    看来今天接的是王小荷回来的那一天,而且王小荷还记得他们。

    从境客的视角来看,时间在飞快流逝,白天和黑夜的时间都远远短于正常的白天和黑夜;不知道在境中人看来,他们是不是突然神秘消失又突然出现了什么的。

    王小荷看了看他们身后:“小吴哥呢?”

    李婳声说:“他有点事,先离开一下。”

    王小荷:“哦。”

    李婳声下意识看了一眼郑始第,又看了一眼南蓁,面露难色。

    在来找王小荷之前,他们其实争论过到底要不要告诉她真相。

    得知王小荷和她父母间其实是误会时,李婳声第一反应就是要赶紧去告诉王小荷。

    无名氏却说:“告诉她有什么用?她父母都已经死了。”

    李婳声震惊于他的冷漠,“可是这是她这么多年的心结啊!她知道父母其实是爱她的,没有把她卖掉,难道不会高兴吗?”

    无名氏淡淡瞥了她一眼:“高兴吗?发现自己这么多年都白恨了,爱自己的人也已经死了。恨支撑了她这么多年的求生欲,得知真相,说不定她自己都不想活了。”

    李婳声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一直沉默寡言的南蓁却冷冷地开口:“如果我是王小荷,我会想知道真相。无论她高兴也好,绝望也罢,那都是她的事情。你凭什么替她决定她该不该知道真相?”

    无名氏讶然地看她一眼,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没事,那你们就去告诉她吧。”

    他们果真去了,舟向月一个人在外面溜达。

    他抬头看天,发现鳞次栉比的房屋上到处都飞着白蝴蝶,亮闪闪的银白粉末随风飘散,这个魇境里的景象越来越梦幻了。

    他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小白花,发现它居然还颤颤巍巍地长在上面,不由得有点无语。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屋子里传来王小荷的咆哮声:“不可能!你们骗我!”

    但声音很快又小了下去。

    似乎还听见了哭声。

    他倒是想起之前问王小荷认不认识沈妄生,王小荷那表情明显是认识的,但她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或许是知道沈妄生被悬赏通缉,怕他们是想从她这里问出他的下落。

    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谁又比谁过得苦呢。

    过了一会儿,几人从屋子里出来了。

    舟向月看向他们:“完事了?她呢?”

    南蓁一脸平静,李婳声眼眶却有点红。她说:“她要缓缓……可能之后会去杀了那个害人的人贩子吧。”

    “她给了我们这个东西,说是她在窗台底下发现的。”

    李婳声张开手,掌心里躺着一粒银白色的东西,像是一颗种子发芽后脱落下来裂成两半的壳。

    神奇的是,它居然在歪歪扭扭地扑闪着那两瓣薄壳,仿佛一只残缺的蝴蝶在挣扎着飞向某个方向。

    李婳声说:“我拿到这东西的时候,收到了提示,这是‘惊梦客母株(空壳)’。”

    郑始第道:“它是个空壳,会不会是要飞去真正的种子那里?”

    舟向月点头:“有可能,可以跟去看看。”

    南蓁忽然开口道:“王小荷说了一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她说,她父母都会水,又不是发大水,他们怎么可能就那么淹死了。”

    李婳声沉思:“……所以说,应该真是闹鬼了?或者说,是有人害死他们的,而不是意外。”

    舟向月道:“她父母的遗体已经火化了。现在天气热,又泡了水,没法存。”

    南蓁摇了摇头:“也是。先跟着这个空壳去看看吧。”

    几人刚走出去一小段路,舟向月的脚步忽然一顿。

    李婳声就在旁边,问道:“大佬你怎么了?”

    舟向月怔了怔,面色恢复正常:“没事。走吧。”

    他没事,是沈妄生出事了。

    ***

    那一天,沈妄生在帮伯母的瓶插野姜花换水,忽然心头一跳,失手打碎了花瓶。

    花散落一地,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指,一串血珠落在地上。

    他却顾不上这个。

    突然迸发的危险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拔腿就往外跑。

    伯父伯母就在外面。

    可是他还没到门口,门忽然咣当一声打开,伯母像裹挟着风雷一样骤然冲了进来。

    沈妄生一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伯母。

    她呼吸急促,表情却很镇定,看到沈妄生就对他低声道:“那边!”

    沈妄生立刻会意,跟着她几步冲到了屋子角落的柜子里。

    伯母打开柜子,又飞快地在里面拨弄了两下,里面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密室。

    沈妄生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后背突然被大力一推,推进了这个密室里。

    伯母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低声道:“他们不会发现你,等他们走了,你再出来。”

    一种莫名的未知恐惧涌上心头,沈妄生惊惧地看向伯母——什么?

    伯母的声音很低,但极为冷静。

    她双手抓住沈妄生的手,让他握紧塞进手里的东西:“送到翠微山。他们会知道怎么办。”

    沈妄生几乎喘不上气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脑子里涌上一个可怕的猜测。

    “一定要送到,知道吗?”

    伯母按住他的肩膀,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定要送到,不然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伯母……”沈妄生下意识嗫嚅道。

    伯母忽然将他拥进怀里,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温暖的拥抱,在他耳边轻声道:“辛苦你了,孩子。”

    沈妄生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他的衣襟。

    下一刻,后颈忽然被轻拍了一下。

    他心头一震。

    他自诩身手千里挑一,哪怕是道上的人,也难有他的对手——

    可伯母一个尚不如他高大的中年女子,伸手在他后颈上一拍,他竟然就浑身僵直无法动弹,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伯母松开他,满含热泪地凝视着他:“生生,我相信你。”

    沈妄生动弹不得,目眦尽裂地看着面前那双盈满泪意又极度冷静的眼睛,感觉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

    他们知道了。

    他们一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手上的那些血腥,那些不堪的过去……

    他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们一直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

    哐的一声,伯母在他面前关上了柜门。

    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沈妄生在柜子里动弹不得,只能透过一条细缝看见外面。

    咣当一声,屋子的门打开了。

    伯母惊叫一声扑上去:“老陈!”

    沈妄生看见伯父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身是血。鲜血从他身下漫出来,很快就在地板上积成了一滩血迹。

    伯母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缥缈不定的清脆钏环声传来,沈妄生心神俱震——他认得这声音。

    这属于那个喜欢身上戴着各种丁零当啷饰物的妖孽,不知愁。

    愉悦的轻笑声从门口传来,下一刻,沈妄生看见一道修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一只雪白的赤脚无声地踩在地上,纤细脚踝上系着带银铃的细链,上面是一截莹白修长的小腿,垂曳着松软的裤脚和银饰,叮当作响。

    不知愁轻笑道:“可真是让我好找啊……两位。”

    第151章 黑白(2更)

    男人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中,被女人抱在怀里,低低唤道:“老陈……”

    没有回应。

    女人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她缓缓抬起头,逆光望向正站在门口低头看他们的人。

    白发披着日光,如闪烁的雪白流缎倾泻而下,中间点缀着轻灵的银饰与红宝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张年轻的面容稠艳夺目,如同剧毒而绝美的白色曼陀罗。

    千面城主,不知愁。

    女人看向他的目光并无惧色,冷冷道:“你想要什么?”

    不知愁垂眸看她:“江夫人,都是聪明人,就不必跟我绕什么弯子了。”

    隐匿在黑暗中的沈妄生一愣。

    江夫人?可伯母明明姓张……

    哦,他懂了。

    就像他告诉他们的姓名是假的一样,他们告诉他的也是假的。

    女人不答话,只是毫不退避地盯着不知愁。

    不知愁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发现了我的弱点是惊梦引,在这儿偷偷炼药呢。不知道炼得怎么样了?”

    “哦……”他唇角的微笑逐渐转深,“你们没有上来就杀了我,说明还没成功啊。那真是可惜了。”

    “反正你们也没法成功了,那不如就把东西给我吧,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

    女人冷笑一声:“不知愁,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磨磨唧唧,惹人厌烦。要杀就动手,别让我家老陈等我等急了。”

    不知愁道:“看来你们还真是隐姓埋名久了,都喊得这么顺口了,多大的牺牲啊……不对,你们没炼成惊梦引,看来你们不过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女人微微一怔。

    “你不知道么,”不知愁走上前两步,笑意带着一丝嘲弄、一丝怜悯,“惊梦引也并不一定要用到那么多珍奇药材、耗费那么大周章去灌喂,还有一个简易的法子。”

    他慵懒的嗓音落在沈妄生的耳朵里,缥缈如烟,“如果用你的血肉去养它,它就会开花。”

    女人冷哼一声,声音提高了一点:“你以为我不懂?那纯粹是骗人的记载,根本不可能炼出来。”

    不知愁笑起来,歪了歪头:“谁知道呢?说不定神明就站在你们那边。你连试都没试过,何必这么激动。”

    “就算不在你自己身上试,怎么也不在别人身上试试呢?”

    女人凝视他片刻,咬牙道:“……你会遭报应的。”

    “那敢情好啊,”不知愁笑吟吟道,“我只恨报应来得太晚。”

    他抬手拿起挂在胸前的一只镂空银白骰子,“咔哒”一声把它从细细银链上取了下来,放在手心抛了抛。

    骰子里的黑色铃铛叮铃作响。

    “这是只骰子,就像寻常的骰子一样,上面每一面都有数字。”

    他随意地在女人面前盘腿坐下,将手中的骰子一下下抛起,“我向来讲道理,从不随便杀生。落在我手里的每一个人,我都会给个机会,让神明决定他们的命运——等一下我就扔骰子,你猜猜会扔出几?”

    “猜对了让你活,”他昳丽的眼眸一弯,“猜错了,让你死。”

    沈妄生在柜子里拼命挣扎着。

    他想出去,他之前曾经好几次带人把不知愁打得措手不及,他不是一个在危险面前需要保护的孩子,他一向是保护别人的那个人……

    可他挣扎得大汗淋漓,眼前模糊一片,依然无法撼动他身上那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束缚。

    女人握住怀中男人的手,定定地注视不知愁片刻,低声道:“四。”

    不知愁嘴角勾起,把骰子一扔。

    沈妄生整颗心都随着那只骰子提了起来,他透过缝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在银白骰子在空中旋转,骰子里的铃铛叮当作响,最后滚落到地上。

    “哎呀,真是幸运极了,”不知愁的笑声传来,“真的是四。”

    沈妄生猛然脱力地呼出一口气,背上全是冷汗。

    鼓膜震颤回荡着他剧烈的心跳声。

    下一刻,不知愁低头过去捡起骰子,带着笑的声音漫不经心:“那……再来。”

    沈妄生瞬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知愁:“这一回,你猜是……”

    电光石火间,女人忽然一纵身,她怀里仿佛早已死去的男人也骤然暴起。

    两人身形如电,同时迅疾地扑向白衣的年轻人。

    寒光在他们袖间闪过,一道逼向咽喉,一道刺向胸腹,皆是一击致命的杀招!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乍响。

    鲜血飞溅如雾,染红了不知愁雪白飘逸的衣服,也溅落在柜门上,在沈妄生耳中如同如雷鸣。

    两个身体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再没有生息。

    沈妄生在黑暗里无法动弹,泪珠无声地沿着脸颊滚滚坠落,砸在身上。

    不知愁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站起身来。

    他刚要转身出门,忽然又掉转回来,颇为爱惜地拾起地上散落的一大捧野姜花,柔声感叹道:“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束花……嗯?”

    他看到旁边的碎瓷片和一串血迹,挑眉道,“这个地方,好像还有第三个人啊。”

    沈妄生呼吸一窒。

    不知愁吩咐手下人在其他屋子找,自己则闲庭信步一般在这个屋子里转悠,一边还嗓音带笑地自言自语:“会是在这里吗?……不对。这里呢?……也不对。”

    “看来,是在这个柜子里了。”

    他赤脚踩在地面上的轻响慢慢地靠近了沈妄生所在的柜子。

    沈妄生咬牙死死忍住眼中的热泪,屏住呼吸。

    柜门哗啦一下打开了,耀眼的日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愁就那样带着笑意站在他面前,映着光的白发银光流转,目光却一无所觉地掠过他,上下打量了片刻空荡荡的柜子里面。

    他雪白的衣服上溅了大片的鲜红血迹,鲜血一滴滴地沿着衣摆落在地上,溅出一朵朵红梅般的印记。

    沈妄生屏住呼吸闭上眼,一动不动,就连心跳也有意控制着放缓。

    他有着野兽一样的自保本能,能将自己的气息、声音,一切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知道,虽然伯父伯母已经死了,但他们给他留下的这道无形的屏障还在。

    不知愁停留了片刻,歪头道:“居然也不在。”

    他关上柜门,又在屋里转了转,到门口去问手下有没有发现,得到的答案是没有找到人。

    他叹口气:“还真没有啊。看来八成是已经跑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依然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转着圈,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他在摔碎的粗瓷瓶边坐下来,将细长手指在锋利的碎瓷片上轻轻一划,鲜红血珠渗了出来。

    他自言自语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就用用血灵好了。”

    他轻轻一挤,血就落在地上,融入那一串已经凝固的血迹里。

    不知愁闭上眼睛,整个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半晌之后,沈妄生听见他低低地轻笑一声:“竟然是他?”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眼前骤然一花。

    舟向月猝不及防地栽倒在地,心脏剧烈跳动,鼻尖似乎依然萦绕着血腥味。

    他闭上眼,稳了稳呼吸。

    他在沈妄生的记忆里沉浸太久,几乎与他共通了情感,所以一时有点缓不过来。

    舟向月伸手到胸前,摸到了那枚沈妄生的子辰佩。

    此时的翡翠不再发烫,摸起来温润而清凉。

    待到心跳平稳后,他站起身来,环视四周。

    这是一片破败不堪的房屋和院子,和沈妄生记忆里伯父伯母的住处一模一样。

    只是这里荒废已久,显然早就已经无人居住。

    碎裂的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房子和院落内外覆盖着枯萎的黑色植物,如同烧焦一般狰狞可怖。

    在这个地方,沈妄生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

    此时,大部分境客正躲在坎城的城门口附近,心惊胆战地看着头顶越聚越多的白蝴蝶窃窃私语。

    “这个魇境也太难了吧……虽然是没什么到处出没的鬼啊怪啊的,但人这么多,谁知道到底怎么找境主啊!”

    “所以找来找去,也就只有黑衣女鬼这一个明显的目标了。境主就是她吧对吧?所以我们杀掉她就行了?”

    “可是她也太强了,你没看她之前动动手指就杀掉了姜大鸿?”

    “是啊,根本没法杀掉她,我们差太远了!”

    “呜呜呜,我为什么要主动报名来这个魇境啊……当初我还想着限定要入门一年内的境客,这个魇境应该不会那么难,没想到其实就是为了卡难度啊!如果有境客榜前五十的大佬过来,应该还是有可能杀掉黑衣女鬼的吧?”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惊呼起来:“看那里看那里!他是要去送死吗?”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一个年轻人竟然提着刀,走向黑衣女鬼即将走过来的必经之路上。

    “这是谁啊?气场这么足,像是大佬来着。”

    “怎么可能是大佬!入门一年的能是大佬?做梦呢你。”

    “这个人我认识,不是无赦道的吗?救命,他旁边那个断指阿毛也比他厉害啊!这是要上去做炮灰吗?”

    众人忽然噤声。

    因为那个黑衣女鬼的身影出现在了小路尽头。

    那个年轻人竟提刀就直接冲了上去。

    所有人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两道身影居然真的战在了一处,均快如闪电。

    但也因为动作太快,根本没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战斗就结束了。

    女鬼的身影居然消失了。

    司马博闻喜出望外,连滚带爬地跑过去:“道主道主,是不是成了!”

    李黔骨惊疑未定地收起刀,摸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无赦道令牌——

    奇怪,他其实还没怎么打呢,刚感觉到女鬼身上扑面而来的恐怖杀意,她的刀就挑中了自己身上的这块无赦道令牌。

    然后,她居然就消失了!

    就像哗啦啦给他放水一样。

    司马博闻还在喜气洋洋地恭喜他:“……我说的没错吧?那些蝴蝶身上掉下来的亮粉被我们吸进去,其实会像被蝴蝶咬一样种下种子,随着时间推移或者被女鬼催化,会长出藤蔓,而且会致命。但只要提前被蝴蝶咬一口,就可以解了!只要跟女鬼打就行。”

    众人此时都围了过来,惊叹羡慕地想来抱大佬的大腿。

    “大佬好厉害!不知道大佬是……”

    司马博闻洋洋得意道:“各位,这位就是无赦道的李道主啊!”

    众人大为惊诧,纷纷向大佬献殷勤。

    怪不得呢!

    李黔骨可是排名前三十的境客,别人无力与女鬼一战,只有他有这样的实力啊!

    破境就靠大佬了!

    司马博闻道:“各位,李道主说了,这女鬼甚是强悍,需要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才能杀死女鬼,成功破境。大家可务必要与我们一道啊!”

    众人纷纷响应。

    李黔骨任由他这样招揽别人,并不阻止。

    其实他对于自己到底能不能杀死黑衣女鬼这一点没什么把握,因为刚才他们交手的时间实在太短,但那一瞬间的杀意浓得连他都心惊不已,女鬼随后的消失又太过突然,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过,如果能多找一些炮灰一起合作,反正他们都是入门还不到一年的菜鸟,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让他们先去对上女鬼,他无论如何也没什么损失。

    司马博闻沉浸在这种呼风唤雨的瞩目感中,忽然看到一行几人从旁边经过,从脸色上一看就是境客,于是不假思索地招呼他们一起。

    众人也都转头热切地看着他们。

    “一起做什么?”舟向月问道。

    “一起杀境主啊!”司马博闻高声回答。

    舟向月:“境主是谁?”

    “大概率就是那个黑衣女鬼了!”

    “哦,”舟向月点点头,“那算了,不干。”

    司马博闻站得高,差点从上面闪下来:“……?”

    他横眉竖眼:“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李道主在这里,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只需要加入大家就可以一起破境了。不然……”

    舟向月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都说那是境主了,你以为一起上就能杀得了吗?”

    司马博闻恼羞成怒:“那你是想单独上?挺有种的啊,觉得自己比李道主还厉害不成?你又是哪家的何方神圣,不如报上名来我们听听?”

    舟向月微笑道:“无名氏。”

    李婳声忍到现在终于有了出场的机会,清清嗓子:“对,就是我们千面城悬赏十万的那个。”

    郑始第抬头挺胸:“我们城主大人的私生子。”

    李黔骨的目光顿时如刀一般扫来,落在司马博闻身上。

    司马博闻脑中嗡的一声:“…………???”

    ……他不会这么倒霉吧?!

    第152章 黑白

    无名氏?

    千面城悬赏的那个无名氏?!

    司马博闻正在傻眼时,李黔骨脸色阴沉地抽出了刀,寒光径直逼到他面前:“解释一下。”

    司马博闻张口结舌,急中生智道:“李道主,他……他是假的!他冒充我!”

    是的,一定是这样!

    机智如他,马上就猜到了既然有他这样的冒牌货,自然也有别的冒牌货。这个冒牌货居然还能找两个人扮成千面城的人来配合,真是用心良苦。

    舟向月转头对李婳声说:“你带了千面城的城禁符吗?”

    “嗯?”李婳声下意识道,“带了。”

    舟向月:“拿出来给他们看看,证明一下你是千面城的人。”

    李婳声刚拿出城禁符,就被舟向月无比顺手地接了过去,向李黔骨和司马博闻展示:“这是千面城的城禁符,没错吧?这位无名氏兄弟,你不是真正被悬赏的那个无名氏吗?过来领赏呗。”

    挥了几下之后,他又把城禁符递还给李婳声。

    南蓁在旁边瞥了他一眼。

    司马博闻的背上冒出了冷汗。

    他感到李黔骨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意已经锁定他,顿时一咬牙下定决心——他有胆量经常游走于大佬之间,还有一个救命的底牌。

    就是一张“退避三舍”符。

    就在这时,所有人忽然同时听到了魇境系统的通知声——

    “更新魇境温馨提示:如始终无法破境,则在魇境中仅剩最后一名境客时,自动破境。”

    这个通知一出,附近看热闹的人群中气氛一下子变了,一张张脸上出现了惊恐神色。

    仅剩最后一名境客时自动破境。

    这个意思很明白,就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司马博闻反应极快,就在通知话音尚未结束时,他已“嗤”的一声引燃了手中的“退避三舍”符。

    他知道,从这个通知出现的一刻起,这里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舞台了。

    这里会变成一场屠杀。

    符箓燃烧得极快,但李黔骨的刀更快。

    司马博闻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寒光直冲自己的脖颈而来,犹如死神降临,但他却根本躲不过去——

    眼前的景象突然一花。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的眼前似乎闪过几道白芒,与那道刀光“铮”地相撞。

    在他看清周遭的景象之前,眼前又是一花。

    他出现在了退避三舍符使用后的预定地点。

    当然没法真的离开原来的地方三舍九十里那么远,但至少是到了河岸对面,那边的人群一时看不见他。

    司马博闻头晕目眩地晃了晃,“哇”地一声吐了。

    ……刚才那一下也太刺激了吧靠!

    李黔骨的刀真的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砍断他的脖子了!

    虽然他脑子一时有点混乱,奇怪为什么会变两次位置呢,但毕竟是逃出生天了,先高兴一下没错吧……

    还没等他高兴起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

    “你还好吗?”是一个熟悉的清润嗓音。

    司马博闻见鬼一样回过头,惊恐万分地看见那个“无名氏”一脸微笑地站在他身后,薄唇一张一合:“你跑得真够快的。”

    他腿一软,扑通就给跪地上了。

    “无无无无名氏大佬……”他又想吐又不敢吐,憋得满脸通红,“我真不是故意冒充您的……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舟向月被他逗笑了,戏谑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是不想被我交到那个李……什么手上,最好就老实点。”

    “我一定老实!”司马博闻连声道,“半点歪心思都不敢动……”

    他脸色五彩纷呈,“那个,我实在是晕的厉害……可以先吐一下吗……”

    舟向月:“……请。”

    司马博闻哇哇地吐了半天,直吐得面如死灰。

    舟向月实在是于心不忍,离他远了一点。

    ……看出来这人真的很不习惯瞬移了,晕车呢。

    就在刚才,司马博闻的退避三舍符还没有完全燃尽时,舟向月把自己跟他瞬间交换了一下位置,又用问鬼神的三片骨简挡住了李黔骨那一刀。

    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符箓燃烧的瞬间,等到符箓燃烧结束时,他和这人一起给带到了这里来。

    倒是正好省了他的事。

    远处,郝厉害带着李婳声和郑始第正在往这边跑,南蓁居然也跟过来了。

    各个门派内部自然都有彼此联系和确定位置的手段,郝厉害可以找到他,千面城那两个拖油瓶自然是跟着她来的。

    但南蓁这个有些神秘又独来独往的天才少女居然也一直跟了一路,倒叫他有点好奇。

    不过,他这个“无名氏”马甲毕竟是有点名气而且名声还算好的境客,如今魇境开始暗示自相残杀,再加上李婳声手上有一个或许能指引通向境灵碎片的惊梦客母株空壳,她跟过来也算是合乎情理,至少比在无赦道主附近安全多了。

    想起李黔骨,舟向月冷笑一声。

    他的本体被无缘无故被拖进魇境的气,可还没出呢。

    虽然现在看来李黔骨大概只不过是被雇佣来杀他的打手,并不是幕后之人,但他之前那不按套路出牌的一刀差点给他交代了,这仇能不报?

    不过现在需要先去做更重要的事,那位无赦道主嘛,等会儿再回来料理。

    等到司马博闻差不多缓过来时,另外几人也过来了。

    虽然是主动跟着郝厉害过来的,他们此时的神情却有些紧绷,不再像此前那样放松。

    显然,他们也完全理解了魇境刚刚发的那则通知意味着什么。

    舟向月转过头,冲他们嘻嘻一笑:“怎么又过来了?不怕被我杀了么?”

    南蓁面无表情,李婳声和郑始第却当真往彼此身边缩了缩。

    他们按捺着惊恐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舟向月:“……大佬,您应该有办法破境的,对吧?”

    毕竟是曾经主动惊动境眼还能力挽狂澜的变态啊!李婳声在心里呐喊。

    舟向月眨眨眼:“这我可说不准啊。”

    不过现在时间紧急,他也没有再多调戏这俩活宝,就让李婳声拿出那个“惊梦客母株”空壳,接着指路。

    司马博闻整个人都蔫蔫的,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

    舟向月让郝厉害盯着他,如果他有什么不老实的小动作,就给他打趴下。

    于是郝厉害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直盯得司马博闻感觉后背一阵一阵鸡皮疙瘩。

    他们这奇怪的一行人跟着李婳声手里那个飞得歪歪扭扭的银白色种子壳,绕过许许多多的街巷房屋,最后来到了小城边缘的一片低洼沼泽地。

    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悬崖,无数的白蝴蝶在空中飞来飞去。

    “这里是牛角水的下游,”南蓁回头望着从密密麻麻的房屋间蜿蜒流淌过来的小河,“我之前在晚上看过,那些人杀了人之后,把尸体推进河里,就会顺着水流冲到这里来。这里堆的那些东西,还有底下的沼泽,应该有很多都是腐烂的尸体。”

    几人一阵恶寒。

    ……喂,你一个拥有如此可爱萝莉脸的少女,能不能不要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啊!

    那枚种子壳最终落在了沼泽边缘的一处圆圆的凸起上。

    因为南蓁那一番话,几人要过去都有点犹豫。

    舟向月率先凑过去一看,发现这个半球形的凸起还真是个骷髅头。

    骷髅上的血肉早已腐烂干净,一棵小小的黑色枯藤从骷髅的眼窝里探出,末端顶着一朵细细弱弱的小白花。

    就像是一朵洁白的野姜花,闪烁着星光般的银白光芒。

    ……不得不说,和他头顶上那朵一模一样。

    舟向月伸手一拔,把这朵花从骷髅的眼窝里拔了出来。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惊梦客母株】!”

    这么说,惊梦引是白蝴蝶,而惊梦客应该是这种能够长出花、生出白蝴蝶的诡异植物。

    李婳声几人在旁边看着,发现无名氏大佬把那诡异的东西以诡异的手法从骷髅头里生生拔了出来,只觉得牙酸。

    然后,他们看到大佬怔了片刻。

    舟向月回到他们身边的时候,李婳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佬,这是……”

    “是境灵碎片。”舟向月答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咦!”李婳声惊讶道,“那我们现在是?”

    舟向月微笑起来:“现在,我们回去找境主……哦,还有那个李什么。”

    李婳声:?

    ***

    噗的一声,李黔骨从又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中生生挖出了一根肋骨,甩了甩血迹扔到一边。

    此时,地上已经堆了好几根鲜血淋漓的骨头。

    都是逃跑不及,最先被他一刀毙命的倒霉蛋。

    李黔骨想要速战速决,因此没有像之前那样先把骨头弄干净收起来,而是随意堆到一起,打算等他把这个魇境里的境客杀得差不多了再来慢慢收拾。

    这个魇境里的境客都不过是刚入门最多一年的菜鸟,真论武力,他完全碾压他们。

    对于李黔骨来说,相比辛辛苦苦耗费脑力去找线索破境,直接把境客杀到只剩一个是最简单快捷的破境方法,尤其是他还带了能追踪境客的法器人骨罗盘。

    杀人取骨是他的爱好,每次进魇境,快要破境的时候,他都会找一两个人下手——与他有冲突的最好,这样可以光明正大杀人;实在没有的话,就找那种没有跟别人结伴而行的境客,死了也不会被发现,免得之后他进魇境被全体针对。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大开杀戒了。

    断指阿毛蹲在这堆血淋淋的骨头旁边,虽然没说话,但李黔骨却看到他的手忍不住在发颤。

    显然在害怕道主把他也杀了。

    “别怕,放心好了,”李黔骨对他笑道,“等杀到只剩我们两个,我就回去。你杀了小赵,应该不难吧?”

    小赵就是这个用召唤法器将他带进魇境,现在被他占了身体的人。

    “啊,是!”断指阿毛眼前一亮,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黔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你做什么,帮我看着背后,顺便看着我的骨头收藏就行。”

    “是,道主!”断指阿毛答道。

    李黔骨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这不过是暂时稳住断指阿毛,让他为自己干活的说辞罢了。

    魇境这种存在,岂是那么轻易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那个无赦道仅此一个的珍稀法器也就只能召唤他进来,并不能让他离开。

    所以,断指阿毛注定是要死的——不过看在他是自己手下的份上,可以让他最后一个死。

    李黔骨拿出一个小小的灰白色罗盘,上面手指骨状的指针微微颤动着指向一个方向。

    罗盘是头盖骨做的,指针自然是手指,这就是能追踪境客的人骨罗盘。

    他沿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此时此刻,雪门的庄禧和九死界的何忍冬并排躲在一幢屋子后,惊恐地喘着气。

    他们原本都有自己同门派的搭档一起进来,但刚才突然得到魇境通知后,李黔骨立刻动手,人群惊慌四散奔逃,他们都走散了。

    虽然他们都有追踪同门位置的指引标,但现在这个情况显然不允许他们跟着指引标乱跑,因为嗜血的猎人正在猎杀。

    这是一场单向屠杀的血腥游戏。

    因为九死界宗主任不悔和雪门门主祝雪拥曾为同门关系,两个门派之间关系也不错,年轻人大多混了个脸熟,在魇境里遇到时常常互帮互助,在这个魇境里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走散之后,就自动地凑到了一起。

    但何忍冬真的很没有安全感,哪怕她还算是能打的。

    毕竟,庄禧他只是个小医生啊!

    如果被直接被砍了头,医生也救不回她啊!!

    突然,轰!!!

    何忍冬反应快,一把扑倒了尚未反应过来的庄禧,两人险之又险地避过直接穿墙而过削到他们头顶的雪亮刀光。

    何忍冬在心里尖叫:完了!

    李黔骨盯上他们了!

    还未等她做出下一个反应,李黔骨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们面前,一道刀光劈头斩落!

    实力的碾压性差距是这么恐怖,何忍冬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不是不想反抗,是根本来不及反抗。

    庄禧在身后揪住了她的衣服,似乎是想把她从刀下拽出去,但他的速度怎么可能快过斩落的刀。

    何忍冬在死亡来临的一刻大脑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任老板啊我被这逼杀了你可一定要帮我报仇啊——

    铮!

    奇异的撞击声在她头顶炸裂,共鸣声嗡嗡地震响了她的头骨——就像那与刀刃相击的也是骨头一样。

    头顶的刀风竟然生生被截断了!

    何忍冬被庄禧大力拽到一边,两人收不住劲抱在一起翻滚出去老远。

    等他们头晕目眩地回头来看时,震惊地发现李黔骨竟然跟人打起来了——不是单方面的屠杀,而是几乎势均力敌的对战!

    这个修长清瘦的身影,熟悉的脸……

    何忍冬难以置信道:“……无名氏?”

    这不是那个刚刚鉴定了假货的无名氏吗?

    他居然救了他们?

    刀光剑影太快,晃得他们眼花缭乱。

    何忍冬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清那个无名氏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好像是三片白白的东西,飞镖?手术刀?还是什么?

    下一刻,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铮铮!

    两声激越清响炸开,李黔骨的刀竟然被那几片小小的白刃给打飞了!

    而剩下的那一片,直直地飞向了他的咽喉。

    李黔骨反应极快地飞身躲避,同时迅疾地扭身接住了飞回来的刀。

    那片白白的东西削断了他的一缕头发,让他耳边冒出一阵寒意。

    在这样一个魇境里,竟能遇到这样的人……

    “居然还真有两下。”

    李黔骨紧紧盯着那个无名氏面色淡然的脸,忽然狞笑两声。

    “不过,你以为老子就这点本事了吗?受这个身体所限,发挥不出全力……但老子上头有人!”

    他反手撕下一片衣角,手指在自己的刀尖一划,蘸着血飞速地在那片布料上勾画起来。

    “他在……”

    何忍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那个无名氏居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微歪着头看李黔骨写。

    她想对无名氏大佬说:快阻止他!别让他完成啊!!

    但人在极度惊惧的时候,就像她现在这样,甚至发不出声音。

    眨眼之间,李黔骨已经在那片碎布上勾画出了“请”字和一个极简的符号。

    “嚓”的一声轻响,那块布腾起了火焰。

    何忍冬猛然想起之前的传言,尖叫破音:“……他在请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黔骨肆意地仰天大笑。

    “请,无邪君!”

    第153章 黑白

    那块画了请神符的布条燃尽的一刻,风云突变。

    天色骤然暗淡。

    何忍冬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突然又天黑了,这里的黑夜还是很危险的。

    她抬头望去,随即发现不对——

    空中的白蝴蝶似乎因为失去了光线而飞得有些凌乱,蝶翼上银白的亮粉此时闪烁着莹白光芒,在天地间荧荧闪烁。

    这不是进入了魇境的黑夜,而是天空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整个黑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某个存在降临了。

    难道,李黔骨一次就请神成功了?

    请神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果是各种来路不正的仙魔鬼怪,或许请来的概率会大一些;但上升到“神”这个层面,几乎十次也难有一两次成功。

    不过,听说那位确实是一个毫无神明架子的神。

    而且确实是个来路不正的……邪神。

    如果李黔骨真的请神成功了,那无名氏岂不是危险了?!

    何忍冬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重新看向李黔骨和无名氏的方向。

    诡异的黑雾从布条燃烧的余烬中倏然弥漫开来,转眼积聚成一大团,涌动间把李黔骨和无名氏都包裹了进去。

    沉沉的雾海翻涌着,只能看见黑雾中偶尔乍现的寒光,却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也听不清里面的动静。

    何忍冬的心顿时提了起来——里面到底怎么样了?!

    无名氏刚才能和李黔骨过两招,确实很厉害。但李黔骨居然使出请神这一招,要是成功了,那实力恐怕会大大提升。

    而且,看这个架势……万一邪神要是显灵,无名氏可怎么办啊?

    不只是她,此刻的弹幕也是一片激动。

    【啊啊啊啊啊无邪君要显灵了吗?】

    【无邪保佑!】

    【无邪保佑!】

    【为什么看不见啊急急急!】

    【@魇境你家老板来了,不得给个聚光灯吗?!】

    司马博闻谨慎地左右看看,发现周围几人都在紧张地看那边,似乎没人注意到他。

    刚才被迫跟着几人重新回到这片危险区域,他本来还想苦口婆心地劝一劝无名氏大佬不要作死,那毕竟是李黔骨,结果就看他直接过去对上了,让他心中大呼完蛋。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没想到刚走出去一步,嗖!

    那个一直虎视眈眈的短发女孩拔刀抵在了他脖子上。

    那刀刃比他之前收过的99封拒稿信还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严重怀疑如果自己差一点没刹住,这把刀会直接削了他的脖子。

    司马博闻心里万马奔腾,咆哮虽然他是让你看着我没错啦,但明明那人都去送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拦着我?

    ……以及你一个身高不过一米五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战斗力这么凶残啊!

    “小姑娘,小祖宗,姑奶奶……你行行好……”

    他求爷爷告奶奶地说了半天,只见那小姑娘脸色越来越黑,却不看他的眼睛也不说话,硬是把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一寸不放,但凡他有一点动作,就威胁地往他脖子上压一点。

    司马博闻:“……”

    文化人不能说脏话。

    行吧。

    他先观察一下逃跑地形,等那个无名氏死了,他第一时间跑。

    黑雾中。

    李黔骨看着骤然涌现的黑雾,喜出望外:“成了!成了!”

    这次绝对请神成功了,这么浩浩荡荡的气势,莫非不止能得到神谕或护佑,甚至能召唤到邪神本尊显灵?!

    他热切地在黑雾中左顾右盼,果然在黑雾深处看到了一个慢慢摇曳而生的阴影。

    幽暗如水的红光在黑雾中流淌荡漾开来,勾勒出一个红衣的身影。

    光影明灭间,他看到那黑影长发披散,脸上罩着一个狰狞的狐面具。

    无邪君。

    李黔骨几乎要仰天长啸——无邪君居然为他显灵了!

    幽魅般的红色神相闪现在他面前,轻声道:“信徒,你有什么心愿吗?”

    那声音竟有一丝熟悉,但李黔骨热血上头,根本来不及细想。

    他一指黑雾另一端隐约显现出的身影,厉声道:“我主无邪,杀了他!”

    无名氏或许是吓傻了,也或许是被黑雾困住无法离开,竟然就那么一直站在原地,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哦。”神相道。

    神相如水一般消弭于无形,转眼又闪现在无名氏面前。

    舟向月透过缭绕的黑雾中平静地注视着他,看见他脸上狐面具的嘴角奇异地勾起一个弧度,仿佛面具在微笑:“他让我杀了你。”

    舟向月也勾起了一个相似的微笑,注视着他:“所以你要杀我吗?”

    神相歪了歪头:“你说呢?”

    舟向月戏谑道:“答应信徒的心愿却没做到,不怕反噬吗?”

    神相微笑:“反正反噬不到我身上,我不是你么。而且……”

    话音未落,舟向月手中血光一闪,无数道冷白缭绕着血色的光芒从他手边射出,直直向神相飞来!

    之前为防止完整的问鬼神被人认出导致无名氏暴露,他一直很克制地只用了几片骨简。如今黑雾遮盖了外面所有人的视线,他打算速战速决。

    流星般飞来的白骨径直穿透了舟向月和李黔骨中间的神相,那身影上泛起一道道涟漪,宛如碎石落入湖面。

    红衣身影开始消融,宛如溶解入墨水中的一丝缭绕鲜血。

    李黔骨正满怀期待地等着邪神替他杀死对方,没想到骤然迎面劈来暴雪一般满是煞气的凶器,慌忙提刀格挡,一时竟应接不暇。

    他一抬眼便看见了逐渐消失的神相,脸色大变:“等等!你还没实现我的愿望啊!”

    消失前的那一瞬间,神相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嘲弄:“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实现你的愿望了?”

    李黔骨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下一刻,死亡的白光从头顶笼罩下来。

    李黔骨瞳孔骤缩,其中倒映出一双弯弯笑眼。

    那双笑眼居高临下的目光平静而冰冷,映着刺入他血肉的无数寒光,仿佛他不是在杀一个人,而是踩死一只蚂蚁。

    狂风将他耳边的发吹得向后飞扬,发梢落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那张脸仿佛穿越时空,与另一张不可能的脸重合。

    “你……你是……”

    李黔骨喉中咯咯作响,血沫从他嘴边涌出,在头顶那双映照出血色的眼眸中定格了最后一个惊惧的瞬间。

    临死的一刻,他得知了惊人的真相——却再也没有机会把这个真相告诉别人了。

    李黔骨轰然倒地。

    数片白骨从他的血肉中冒出,发出雨后春笋破土般的细响。

    “你信奉我这么久,”舟向月轻笑着收起那些回到他手中的染血的白骨,“竟然不知道,我是一个喜欢骗人的神吗?”

    他想了想,蹲下来在李黔骨胸前比了比:“不过,你这么喜欢我的问鬼神,不如也加入进来好了。”

    这位无赦道主的骨头不错,可以取一片,加入白骨简豪华午餐。

    ***

    李黔骨请神之后,突然暗下来的天空吸引了魇境里几乎所有境客的注意。

    他们之前大多数都聚在李黔骨附近,在他突然大开杀戒之后也没有机会跑得太远,只能隐藏在附近,随时关注着他的动向。

    因此,绝大多数人在意识到无名氏直接和他对峙,然后两人同时陷入了黑雾中时,都忍不住凑近了一点,想看看结果到底如何。

    虽然还是很危险,但莫名有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安全感,自己只要比跑得最慢的人跑得快就行了。

    “里面到底怎么样了啊?”

    “我看完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黑雾,我觉得李黔骨是请神成功了。”

    “卧槽!那邪神会显灵吗?无名氏大佬岂不是玩完了?”

    “应该是吧……但我真的希望不要,他刚才救了我们诶。”

    “是啊,如果不是他,我刚才差一点就被李黔骨追上了!我都感觉到他的刀飞过来的风了。”

    “如果不是我不信神,我都想祈祷神保佑无名氏大佬了!李黔骨之前说什么上头有人,谁上头没人啊!”

    “说起来,一直只是听说,我还没见过那位的真容……好好奇。”

    “你疯啦?看见他的真容,你还有命活?那可是邪神啊!”

    “……也是。算了算了,不听不看保平安,我就想活着离开这里,呜呜呜。”

    “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结束啊,好焦灼。”

    “无名氏竟然那么强的吗?李黔骨请到神了,他还能抵抗这么久?”

    “救命我越来越紧张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跑远一点,毕竟这是无名氏大佬牺牲性命为我们争取来的逃跑时间……”

    “等等,你看你看!黑雾在散开了!”

    黑雾散去的那一刻,附近的所有人都绷紧了浑身的神经,打算一有不对劲立刻逃命活着躲藏起来——

    然后他们看见黑雾流散成墨色的长风,露出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神色淡漠的黑发少年,他脚边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胜负已分。

    何忍冬当时就睁大了眼睛:她没看错吧?

    所以那个无名氏——他赢了?!

    地上那个,分明就是李黔骨占用的那具躯体啊!

    死了?这就死了?

    李婳声也呆滞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用胳膊肘捅了捅郑始第:“……我上次就说,大佬绝非池中物。”

    郑始第:……你当时说的明明是你下次见到他要他狗命。

    司马博闻已经被震撼了全家。

    他刚才已经做好哪怕挨上那哑巴小姑娘的一刀也要逃跑的准备了,毕竟李黔骨的一刀更恐怖;没想到黑雾散去,竟然是那个看起来明明更偏花瓶的无名氏杀死了李黔骨?

    还是请了神的李黔骨!!!

    短暂的震撼过去,某种类似职业病的本能兴奋感突然从心头涌现——大新闻!这可是大新闻啊!!

    作为曾经被严肃杂志拒稿无数次,之后进了魇境反而成为《魇境报》最受欢迎的八卦撰稿人“追瓜者”的男人,他对于最能吸引眼球、挑起人八卦欲望的内容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虽然这次无名氏打败李黔骨的消息不是那些大佬花边新闻那种性质的八卦,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最最关键的一点——注意,这是请了神的李黔骨。

    有邪神护佑的对手,甚至可能面对邪神显灵,无名氏依然赢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虽然依然只是个新星,但假以时日,会有足以带领大家对抗邪神的潜力?

    ——在普遍因为邪神即将复苏而焦虑恐惧的玄学界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焦点新闻吗?!

    司马博闻浑身热血沸腾,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打腹稿,打算一出魇境马上给《魇境报》投稿。

    众目睽睽之下,李婳声拽着郑始第就腆着脸过去了:“大佬,所以刚才那位……出现了吗?”

    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无数双眼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舟向月刚想回答“出现了”,突然及时刹住车。

    这岂不是显得自己一个邪神被一个入门一年的新手给打退了,传出去实在有点丢人。

    他顿时有点纠结。

    哎,自己被请来和自己打,这战绩怎么说都尴尬。

    于是他故作高深道:“在我面前,那个李……道主不会有请来神的机会。”

    咦?

    所以邪神竟然没有降临成功吗?

    那为什么会有黑雾,又为什么会打这么久……

    不过,众人还是肃然起敬。

    大佬!

    同样是入门不到一年的境客,人家已经能打败境客榜前三十了!

    虽然境客榜排名主要看在魇境里的综合表现,并不纯粹是武力值的排名,但他与李黔骨这么明显的决斗结果,想来会是重要的参考指标。

    看来这个魇境结束,大佬多半也要进入前三十了。

    太可怕了,这才多久,才几个魇境啊!

    就在众人心中惊叹之时,风忽然刮了起来,他们头顶飞来了越来越多的白蝴蝶,无数荧荧粉末从空中落下,将他们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染成了一片银白。

    刚刚的热烈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他们知道,那个黑衣女鬼又要出现了。

    不过许多人偷眼去看无名氏——之前李黔骨就说大家可以一起联手杀死黑衣女鬼,现在无名氏大佬这么强,说不定他可以……?

    只见他果然立刻朝黑衣女鬼的方向走了过去。

    凑到附近的人们都自动自觉地避开了中间的道路,舟向月就迎面遇上了正往这边走的黑衣女鬼。

    两人还未真正撞上,舟向月一边走一边说:“等等,你先冷静一下……”

    原本跟在他后面的李婳声和郑始第瞳孔地震:大佬宁是失心疯了吗???

    嘴炮可打不死这个女鬼啊!

    躲在周围的人也纷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舟向月没有管周围人的反应,只是径直朝那个黑衣身影走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一阵风吹来,吹起帷帽上长长的黑纱。

    帷帽底下露出了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沈妄生的脸。

    第154章 黑白

    “不知愁的致命弱点是惊梦引。”

    “惊梦引的来源是一种名为惊梦客的灵药草。”

    “惊梦客是一种藤本草质植物,以特定土壤培育,经特殊浇灌及养护处理,能开出外表及香味类似野姜花的白色花朵。花朵成熟即蜕变成白色蝴蝶,蝶翼上自然脱落的银白色鳞翅粉即为惊梦引。”

    “野生惊梦客极为罕见,偶尔见于丛生野姜花附近,但极难成熟开花。”

    “我们采获了数颗惊梦客种子,但未能培育出能够开花的惊梦客,亟需查阅更多资料。”

    “……我们被不知愁发现了。”

    “或许是怕惊动那些正道门派,他没有公然对我们发布悬赏,而是秘密追杀我们。边地地势奇险,出入路径有限,我们多次尝试离开均告失败,被困在此处,只得自行探索培育惊梦客。”

    “当你看到这页笔记的时候,我们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以下是我们记录的关于惊梦客培育的要点。”

    “需避光。”

    “需以鲜血灌溉,不限鸡、鸭、猪血,但务需新鲜。”

    “土壤不可太干,亦不可太潮湿。需有充分空气。”

    “惊梦客属阴,满月之夜为关键生长周期,期间植株极为脆弱,需悉心呵护,若能承受汇聚来的阴气,则会显著成熟;但阴气太过会烧根。”

    “太娇气了,你大爷的!”(这一句字迹龙飞凤舞,又重重划掉)

    “不要让蝴蝶靠近!已采其他花粉的蝴蝶接触会污染植株,导致枯萎。”

    “这是一个漫长的试错过程,好在我们找到了一个隐蔽的住处,不知愁短期内应该找不到我们。”

    “感觉曙光将近,还是很有信心杀了他的。”

    “我们在边地数年,亲眼目睹不知愁同曼陀宗血明王勾结,生杀予夺、草菅人命,人神共愤。”

    “愿早日祓除,以告亡灵。”

    沈妄生回想着伯母让他送到翠微山的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那张纸上的大部分字迹十分整洁隽秀,记录也十分清晰。

    只是他惭愧识字不多,有一些连蒙带猜才明白的字。

    纸张的边缘有撕裂的痕迹,看起来是匆忙间撕下来的。

    除了这张纸外,还有四颗银白色状如种子的东西。他想那应该就是惊梦引的种子。

    最后是一个口信,是伯母拥抱他时在他耳边说的。

    “务必告诉他们,坎城及周边四城危急,曼陀宗将于七月二十屠城。”

    沈妄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就像他也不知道他们的许多秘密一样。

    但他明白一件事——现在,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他头上帷帽悬挂的面纱,他伸手去按住,以免自己的面容被人看见。

    他被千面城通缉,如果露出真面目,难保不被见过通缉令的人发现。

    坎城是离开边地的必经之路,但他来到这里时,却发现这里全城戒严,严查出入行人。

    坎城在曼陀宗的控制之下,曼陀宗主又与不知愁交好,这个阵势或许就是为了那几颗惊梦引种子。

    沈妄生在心中冷笑,看来妖孽如不知愁,也很怕死的嘛。

    幸好他被通缉已久,早已有所防备,进城前乔装改扮,戴上黑色帷帽,穿上伯母的衣袍,扮成一个独行的黑衣女子。

    他甚至用上了自幼时便学习的缩骨柔身术,硬生生让少年修长的身形变矮了几寸,以免因为女装个头太高被看出端倪。

    进城还算有惊无险,但出城的难度却大大增加。

    每一个行人都要严查随身物品,不得遮面,他甚至看到有颇为内行的人在看他们是否易容。

    沈妄生一时竟出不去,困在了坎城里。

    好在现在是七月初,距离七月二十还有一些时间,他可以再想想办法。

    但在城里,也是危机重重。

    这几日大雨,街上行人极少,却有城主府的巡查队到处搜查桥洞、屋檐、路边等等一切可以供流浪汉歇息的地方。

    沈妄生不是没有风餐露宿过,但一连多日这样提心吊胆又整日整夜地淋雨躲藏,巡查队是轮班制,而他只有一个人,实在有点撑不下去了。

    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他转过坎城的大街小巷,没有发现自己的通缉令。

    这意味着他被发现的风险不算大。

    他稍微放松了一点,没有再穿伯母的女装,换上了伯父的男装,行动便捷一些。

    此时正是傍晚,铅灰色的天空转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全是暴雨激起的灰白水雾。

    他刚刚躲过一班巡查队,躲在两座紧挨的房屋间窄窄的夹道里喘气。

    两个房子各自延伸出来窄窄的一条屋檐,于是夹道里就像水帘洞一样淅淅沥沥地挂了雨幕,不过他身形纤瘦,缩在比较矮的那边屋檐下,可以勉强遮个雨。

    虽然是夏天,但连日大雨后的雨水还是激起一阵阵透心凉意。

    沈妄生掏出身上留下的最后一块饼,还有一小块从别人家窗口下薅来的腊肉,撕下一条来就着饼吃。

    饼和腊肉吃着干,就喝一口屋檐落下来的雨水润润嗓子。

    “喵——”

    一声细弱可怜的叫声从他脚下传来。

    他一低头,看见脚边不远处的墙角有个生满杂草的小洞,洞口一只小野猫,像是想过来又不敢,湿漉漉的小爪子试探地迈出一步,又停下,呜咽地喵了一声。

    小野猫的毛都被打湿了,显得乌溜溜的眼睛格外地大,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整只猫毛发脏乱、瘦骨嶙峋,大概是猫妈妈没了。

    沈妄生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想,自己和这只小野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撕下一条腊肉,放到地上。

    看了看手上剩下的最后一点不过手指粗的腊肉,干脆又撕成两条,一并放在墙角,自己后退了几步。

    小野猫试探地“喵喵”两声,看他后退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一边警惕地盯着他,一边细细地嗅闻了半天腊肉,随后试探着吃了一口。

    沈妄生慢慢啃着饼看它,心想这小猫还怪聪明的,应该很难被毒死吧,怪不得这么小都能活。

    啃完饼,雨非但没小,反而甚至比刚才更大了。

    风声穿过狭窄的夹道,发出呜呜的声响。

    沈妄生拍拍手,没有再看那只小猫,从夹道的另一端离开了。

    刚出来拐进一条小巷,就看见一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手忙脚乱地推着一辆卖糖油果子的小推车想去避雨。

    雨下得太急,风又大,掀翻了小推车上的雨棚,飞出去好一段路。

    中年男人狼狈地冲过去追,而女人则守在小推车旁边,顾不上给自己遮雨,慌忙把自己头上的布巾摊开遮在小推车上,给底下还没卖出去的糖油果子遮雨。

    那上面是小半屉金红油亮的糖油果子,竹签上串着的糯米圆球一个个饱满圆润,点缀着白芝麻,淋了雨滚动着雨珠,更显得亮晶晶的。

    瓢泼大雨中,雨水将女人的头发打得湿透,一串串地沿着发梢滚落下来,又沿着湿透的衣摆,像小溪流似的落到地上。

    沈妄生忽然觉得鼻头有点发酸。

    他莫名其妙地想道,如果他的父母还活着……他们大概便是这样在大雨中苦苦挣扎的模样。

    石板路上流淌的雨水让路面变得无比湿滑,又一阵风吹来,那小推车竟缓缓沿着微微倾斜的路面滑了下去。

    女人突然发现小推车打滑了,连忙拽住车把手。

    但车太重,不仅没能让车停下来,连她自己也被扯得一个趔趄滑倒了,“哎哟!”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搀住了她,没让她摔在地上;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抓住了小推车,甚至还稳住了上面差点滑下去的竹屉。

    女人透过眼前淌下的模糊雨水抬头去看,发现是一个清秀白净的少年。

    他眼角弯弯地落下,笑容看起来温柔而腼腆,像是个读书的学生。

    “……伯母,小心啊。”他说道。

    男人抱着雨棚回来时,沈妄生刚帮着女人把小推车拖到屋檐下。

    他的头发也湿透了,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地粘在脸颊和脖子上,看起来十分狼狈。

    “谢谢你啊孩子……”两人连声道谢。

    沈妄生点了点头,抬头去看屋檐下挂着的像水帘洞一样的雨幕,那神情像是行人在担忧天气。

    女人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孩子,你要出城吗?雨这么大,而且城里宵禁,现在已经过了点了,出不去的。”

    “啊?”沈妄生脸上出现了苦恼的神情,“这样吗……可是旅店都住满了。”

    中年夫妇对视了一眼。

    男人搓了搓手,“那个,你要是不嫌弃,要不到我们家去将就一晚?就是只能打个地铺将就一下了,不好意思……”

    沈妄生:“这是不是太麻烦了……”

    女人道:“没事没事!腾个房间的事儿,走吧走吧,现在雨小了一点儿,我们家也不远。”

    沈妄生跟着中年夫妇回了他们家。

    这原本就是他去帮他们的目的——他这样身份可疑的行人,住不了旅店,也无法出城,在瓢泼大雨中走在城里都很可疑,能在居民家里借宿是最好的。

    但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男子要求借宿,恐怕大多数人心里都会打鼓。所以,借助一个合适的场景,让他们主动提出让自己去他们家里,是最自然的方式。

    那对夫妇相当热情,帮他烧了热水,又给他拿了一些男主人的干衣服,把他的湿衣服拿去洗。

    虽然他比男主人略高,但瘦,袖口裤脚稍短一点,胖瘦却很合适。

    沈妄生之前一段时间在家里帮忙惯了,也想去给他们帮忙,又被连声说不用,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心虚,有种把人家卖了人家还在帮他数钱的荒谬感。

    女人把带回来的糖油果子又炸了炸,不大好意思地给他端了一碗:“那个,今天集市,这是我们去集市上卖剩下的……抱歉啊,下大雨没法买菜,家里实在是没吃的了。”

    沈妄生笑着接过:“说什么呢伯母!这闻起来好香,我最爱吃糖油果子了。”

    “真的?那你多吃点,还有呢!”女人搓着手絮絮叨叨,“哎,今天下雨生意不好,果子管够……”

    沈妄生吃了一口糖油果子。

    炸物冷了、被雨淋了又回锅,自然没有新鲜出锅的好吃。但他嚼着烫呼呼的糖油果子,只觉得齿间热乎焦脆又软糯香甜,多日未曾饱餐的肚肠十分熨帖。

    那对夫妇也吃了糖油果子做晚饭,但都没吃几个就吃不下去了,把碗里剩的都给了他,说长身体的时候就是容易饿,得多吃点。

    等到几人都吃完了,沈妄生想帮他们洗碗,又被从厨房里推了出来,让他早点休息。

    房子低矮逼仄,没有多余的空间,男人把储藏间里收拾收拾给他打了个地铺,沈妄生已觉得很是奢侈。

    毕竟,他已经很多个夜晚没有安稳地睡过觉了。

    储藏室墙上有个小窗户,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一贯睡得浅而警醒,但或许是因为之前太久没怎么睡觉,也或许是因为这慈祥又勤劳的两夫妻让他想起了他的伯父伯母,他蜷缩在被褥上,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中年夫妇忙完家务也早早准备睡了,不然点灯还要费油。

    入夜后,雨渐渐小了。

    男人拎着垃圾出去扔的时候,雨基本已经停了,外面的路上是一片一片的水洼。

    他刚到门外,忽然被几个人拦住:“老王啊,今天还到集市上出摊了,该还钱了吧?”

    男人看到他们,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嗫嚅道:“曹四爷的钱,我之前已经还了……”

    “还了?”有人笑道,“哟,人家白送你一头猪崽,你养了一年养大了卖了,就还人家一头猪崽?够黑的啊老王!”

    男人嘴唇哆嗦着:“我,我们之前攒了一笔钱了,但不是被巡查队要去做辛苦费了么……”

    “怎么?辛苦费不该收?”那人提高了几分声音,“你以为这乱世是谁在保护你安安稳稳地在城里过日子?不想给行啊,从这里滚出去,去哪里乞讨也没人管你,路上遇到土匪,给你衣服扒了脑袋砍了踢下悬崖去!”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老爷……”男人连声哀求,“我们现在手上真是没有钱了……”

    “哦,没有钱了啊,”那人看了旁边人一眼,几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嘿嘿笑起来。

    “听说你们有个闺女啊,十几岁了?还是黄花大闺女吧?那卖去窑子可就值钱了。我想四爷心善,差那么几两的也就算了……”

    “不要!”男人猛然激动起来,去拽那人的胳膊,“不准动我闺女!”

    但他还没挨上那人的胳膊,就被一棍子打翻在地,几只脚重重地踹在他身上上,发出闷响。

    他趴在地上抱住头,脸上身上溅满了泥水。

    下一刻,有人拽着他的领口把他拖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又没有钱,还不让人动你闺女,哪有这么好的事呢对吧?”

    男人的眼睛被泥水糊得睁不开眼,哆嗦着反复哀求:“别动我闺女,求求你们别动我闺女……我去想办法,我去弄钱……求你们……”

    那人居高临下地冷笑着拍拍他的脸,“那就这么说定了。再给你三天,三天后,我们就去找你闺女。”

    拽着他领口的手一松,他就栽倒在泥水里。

    刚想爬起来,又有人在他背上踩了一脚,让他重重地跌回地上,溅起水花。

    那些人在他身上啐了几口,这才说说笑笑地走了。

    男人在冰凉的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刚跪坐到地上,就感觉有人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又来要钱了,是不是……”

    女人把头埋到他的胸前,声音是压抑的哭腔。

    胸前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但他还是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滚滚流淌。

    他撑着地站起来,又把女人也拉起来:“……我们先回去。”

    等到他再次换完衣服,把脸上身上的伤口抹上药,已近深夜。

    两人坐在昏暗如豆的灯光里,气氛压抑到窒息。

    “怎么办,”女人六神无主地念叨着,“十二两银子,十二两……我们从哪儿弄这十二两呢……”

    男人忽然道:“要不我们明天就走,去找闺女。带她走。”

    女人吓了一跳,“可是不会被发现吗?被发现的话,他们会打死我们的!你看最近城里天天戒严,城主府的人都在城门守着呢……”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咆哮,低下头把手指插进头发里:“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

    女人流着泪呆愣许久,目光落在挂在屋里的一件衣服上,忽然一动:“那个年轻人,他的衣服,料子不错。像是个有钱人……”

    男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看他像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单独一人出来,不要命了?”

    女人却继续说:“他进屋换衣服的时候,我好像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了。”

    她猛地抬起头,漆黑瞳仁在昏暗烛火里闪烁着暗红的光,“你说,他身上会不会带了些银子?”

    男人呆住了。

    他愣愣地看了半晌面前这双眼,鬼使神差般轻声道:“他孤身一人赶路,要是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估计也没人发现……”

    “你想什么呢老王!”女人一个激灵。

    男人也猛然回过神来,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想什么?

    他不要命了!

    “不过,你这么说起来,我总觉得不对……”

    女人皱起眉,费力地思索着,“我总感觉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他。不行,我再去看一眼。”

    他们的房子破,储藏室的墙上就有个破洞,在这边用纸糊起来了。

    女人心里莫名涌动着不安,她悄悄地戳开那层纸,往里一看——

    瞳孔骤缩。

    那年轻人正蜷缩着静静沉睡。

    枕头底下,露出一截闪烁寒光的刀刃。

    第155章 黑白

    这年头,哪个正经有钱人敢独自出门?

    带着钱出门,还随身携带着凶器的,哪有好人?!

    女人在一瞬间想起,当时在雨中搀住她的那只手格外有力,而且虎口处有深深的老茧——那是长年使用武器的痕迹。

    她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贴在他耳边用气音道:“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卖了田地逃荒,结果路上遇到打劫……”

    男人也想起来了。

    他们原本在乡下种地,因为连年大旱实在是活不下去,就贱卖了地,带着女儿逃了出来,没想到路上遇到了拦路抢劫。

    那伙人把他们身上的财产洗劫一空,就打算直接灭口。

    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围住他们,刀刃一亮,一直不吭声的小女孩终于吓得哭了起来。

    “等等。”

    忽然有人在那些人身后说。

    他们一让开,就露出后面吊儿郎当坐在岩石上的少年。

    五官清秀白净,气质斯斯文文。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看到他,还坐没坐相,可以说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土匪,反而像是个读书的学生。

    大哭的小女孩仿佛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去,怯怯地止住了哭声,脸上挂着两个大泪泡。

    那少年居高临下,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嗤笑道:“活得猪狗不如,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偏偏就是有人愿意这么活着。”

    他拎着匕首的刀柄拍一拍手心,回过头像是在跟谁说话:“我看杀不杀的没两样,不如放了呗。”

    他从另一边跳下岩石走到后面,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过了片刻,那群劫匪竟然真的把他们放了。

    ……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们收留过夜的这个年轻人,秀丽的五官看着眼熟,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匪帮中的少年!

    男人的眼睛亮起来:“我去城主府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悬赏。”

    通缉令的悬赏一般至少都有十两银子,若是运气好,甚至可能更高。

    他们再努力多借一借凑一凑,钱就能还上了!

    这苦难的生活,一切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女人有些犹豫:“但是,我们当年毕竟是多亏他才活下来的……”

    男人搂住她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可他把我们的钱都抢了啊!你没发现那伙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吗?他在那帮人里地位肯定不低,他吃的用的,不都是吸我们的血得来的吗?这是苍天有眼,叫他恶有恶报!”

    见女人还是面色犹豫,他安慰道:“我就是去看看,说不定没有悬赏呢。要是有悬赏,就说明他必定是穷凶极恶的凶犯,我们向城主府举报,就是伸张正义。”

    女人最终点了点头。

    “你在家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醒了,千万别让他起疑。我现在就去城主府。”

    ***

    沈妄生睡得很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从有记忆起就跟着养父在道上混,出活儿通常是晚上或凌晨,白天有时反而没有事。

    于是他经常在一片悬崖边坐着,晃荡着双腿,看底下蜿蜒崎岖的山路和更远处的村庄。

    每到傍晚,村庄里会升起袅袅炊烟,连悬崖上都能闻到远远传来的饭香。

    会有大人在田间地头呼唤自家的孩子,于是一个个孩子就像乱飞的鸟儿被唤回了巢,或许能得到一颗烫呼呼流着蜜的烤地瓜,也或许会因为偷懒没干活挨一巴掌。

    然后,孩子们就会拉着父母的手,笑逐颜开或哭哭啼啼地跟着他们回家。

    他就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看着。

    鸟儿归巢了,天黑了,风起了。

    他还是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背后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嗓音温柔地叫他:“生生,回家吃饭啦。”

    沈妄生惊讶地回过头,竟然看到了两个大人的身影。

    逆着光,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听见他们在叫他回家。

    沈妄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去。

    他们身后的光芒越来越暗,就像是夕阳西沉、晚霞凋零,逐渐从温暖的橙红色变成了如血的暗红。

    他用尽全力去追,却怎么都追不上他们,急得忍不住大叫:“等等我!等等我……”

    他突然摔了一跤,膝盖重重磕在粗糙的岩石上,是火辣辣的痛。

    可他顾不上自己的痛,慌忙想再爬起来去追,却发现前方的人影越走越远,眼前是大片大片刺眼的血色。

    无边无际的血色从天边蔓延过来,将他困在其中,就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炼狱,只有鲜血、烈火、杀戮……

    他在无边烈火中奔跑,一边跑一边有滚滚泪珠沿着脸颊坠落,嘶哑而绝望地喊道:“等等我!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沈妄生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

    他下意识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的匕首和旁边的细碎物品,随后才发现枕头居然湿了一大片,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他都多久没哭过了,怎么又跟小孩子一样幼稚了。

    养父跟他说过,他父母多半是死了。

    这也挺好,他见过太多被父母亲手卖掉的孩子,比起他们,他至少还能在心里留一个念想——或许他父母不想丢掉他,他们只是死了。

    夜很安静,沈妄生在黑暗中坐起来,等待激烈的心跳慢慢平息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门缝底下隐隐透出了灯光。

    现在几点了?

    他心头莫名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将匕首反握在手里,无声无息地向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附近,就听见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沈妄生一刻也没犹豫,迅疾转身向窗户扑去。

    哗啦——

    窗户玻璃碎了,房间门也猛然打开,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他躲过迎面劈下来的一刀,顺势飞踹一脚,将扑过来的人影踢出了窗外。

    某种近乎本能的预感让他没有立刻翻窗出去,而是掏出怀里的东西,低头就地一滚。

    窗口骤然射入暴雨般的暗镖。

    他用匕首格挡又加翻滚,险之又险地躲过致命几处。

    但脑后风声乍起,一股剧痛从后颈传来。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再睁眼时,是一盆冰冷的水兜头泼到了他脸上。

    沈妄生呛咳着醒来,看到面前垂下银光闪烁的银白长发,像是梦中的流沙。

    他被双手反剪按跪在地上,而不知愁居高临下地坐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见面了,沈妄生。”

    “还记得你上次被我抓到,落在我这里的东西么?”

    他拿起了一条黑绳,细绳末端是一块水润清透的翡翠子辰佩。

    “你也知道,我喜欢从我杀的死人身上收集些有趣的玩意。你这个玉佩呢,就是我蛮喜欢的一个藏品——不过我更喜欢你这个藏品,幸好当时没杀了你。”

    沈妄生一抬头,直接往不知愁身上啐了一口。

    有人劈头扇了他一巴掌:“放肆!”

    沈妄生被扇得脸歪向一边,又被粗暴地按回原处,揪着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

    头发上流下来的水让他睁不开眼,他脑中嗡嗡作响,嘴里充斥着腥甜的血味。

    他吃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白发美人,仿佛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就是这种感觉,”不知愁微笑道,“看到你这样的眼神,会让人想到尚未驯化的小野猫,张牙舞爪、虚张声势。”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剪断你的爪子,拧断你的骨头,撕开你的皮肉,最后再掐住你的脖子,看着你断气。”

    沈妄生冷笑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你要是敢跟我单独对上,保证打得你叫我爹。”

    “还挺有精神的,”不知愁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好啊。”

    他挥挥手,“你们下去吧。”

    那些人手一松,沈妄生就脱力般瘫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喘着气。

    但在身后关门声响起的刹那,他像只豹子一样一跃而起,手中竟然多了一把短刀——是从刚才按住他的人身上摸来的。

    他当然知道外面有人,他根本逃不掉。

    但他也没想逃——他只想让不知愁偿命。

    风雷骤响,他拼尽全力向安坐于面前的白衣美人刺去!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不知愁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刀刃已刺到他脖子上——

    眼前的身影倏然消失。

    沈妄生尚在因巨大惯性往前,一只冰凉的手如蜻蜓点水般轻柔抚上他的后颈。

    下一刻,他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他忍不住呕出了一大口血。

    手腕骤然剧痛,刀顿时脱手,落入了不知愁手里。

    不知愁轻笑一声,直接坐在了他背上。

    他身形纤瘦,但对于重伤的沈妄生来说,便是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的痛苦,嘴里顿时溢出了血沫。

    沈妄生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根本不需要别人按着,他一动都不能动。

    窒息的绝望从心中升起。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这个人的差距。

    就像是猫玩弄奄奄一息的老鼠,咬它一口再将它放走,看它一瘸一拐快要逃掉时再按在爪下撕扯两口,接着继续放开,周而复始。

    于老鼠而言,这是在搏命。

    而对猫来说,它只不过是个消遣的玩具。

    他感到不知愁拿着他夺来的那把短刀,用冰凉的刀面拍了拍他的脸颊。

    “说吧,那两个人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第156章 黑白

    那两个人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沈妄生一顿,呛咳着艰难地笑起来:“……你猜呢?”

    果然如此。

    当初自己藏在那个柜子里,没有被不知愁发现,但他说了一句“竟然是他”。

    虽然沈妄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果然是认出了他。

    原来,不知愁这么兴师动众地抓他,就是为了惊梦引。

    他让众人离开也不是因为中了他的激将法,而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巨大的快意从心中升起,沈妄生想要大笑,但实在没有大笑的力气,便断断续续一边喘气一边笑着说:“想撬开我的嘴,有什么手段,你尽管招呼……我什么没见过。”

    从小在道上混,那些血腥残忍的刑罚,用来惩治叛徒或仇敌的手段,他早已见惯不怪。

    他那时听见受刑之人惨烈的哭嚎声,心里会觉得害怕。

    但此时,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不知愁轻蔑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你以为只有皮肉痛苦才能让人痛苦么?”

    冰冷的利刃贴着沈妄生的脖颈轻轻划过,脆弱的肌肤上很快就出现了细细的血线。

    沿着血线,鲜红血珠一颗颗涌出,仿佛脖颈上缠绕着一条血做的珠链。

    随后,冷白修长的手指蘸着血,在沈妄生的颈侧缓缓勾画起诡异的图案。

    不知愁一边勾画,一边慢条斯理道:“你不该涉入这个世界。”

    “你以为的力量,在这个世界里不值一提。在这里,你只是蝼蚁。”

    “蝼蚁误入人的世界,最多不过是被踩死。”

    “但你误入这个世界,会知道什么比死更可怕。”

    不知愁的手指轻轻一顿,像是画完了一个符咒。

    身上忽然一轻,沈妄生看见他站起身,对自己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微笑。

    剧烈的疼痛骤然从颈间炸开,让沈妄生忍不住惨叫出声。

    鲜血勾勒的每一道符文仿佛都化成了烧红的锋利烙铁,割开皮肤钻进体内,无数炽热的烙铁碎片又沿着骨髓涌向身体的每一处血脉。

    沈妄生倒在地上嘶叫翻滚,惨白的面孔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嘴边溢出一股股鲜红血沫。

    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血红。

    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他哆嗦着蜷缩成一团,又忍不住贴地翻滚,仿佛被活生生剥了皮放在火上烤的虾,在痉挛着徒劳挣扎。

    ……

    疼痛最终消失的时候,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毫无形象地涕泗横流,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被冷汗浸透。

    散落的长发黏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喉咙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息,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不知愁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怜悯地微笑道:“好可怜啊。感觉怎么样?现在愿意说了么?”

    沈妄生的呼吸微弱而艰难,目光涣散,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愁也不催促,自顾自道:“真是奇怪,那两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愿意为了他们做到这种程度。你图什么呢?”

    “不会就因为他们照顾了你几天,给你做了几顿饭吧?”

    ……图什么呢?

    沈妄生想起小时候那无数个独自坐在悬崖上,看着别的孩子拉着父母的手归家的傍晚。

    飞鸟扑簌簌地掠过橙红色的天际,飞过他的眼眸深处,最后落在一片绚烂的白蝴蝶花丛中。

    有两个人影在花丛后面,温柔地叫他回家吃饭。

    那里有夕阳一样温暖的灯光,有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还有甜甜的野姜花的香味。

    有一个字像烙铁一样滚烫,说出来会烫坏舌尖。

    ……他曾短暂地拥有一个家。

    然后又失去了它。

    沈妄生闭上眼,湿漉漉的睫毛上有泪珠无声滚落。

    为什么要哭啊,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再哭了。

    哪怕是被仇家抓住的那一次,他被卸了两条胳膊,都能用嘴生生撕咬掉旁边人的耳朵。他随后就被一群人殴打得昏死过去,即使这样也没有掉过泪。

    他从来不哭,因为没人会听见。

    可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他却变得这么软弱了。

    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感到痛的时候,居然忍不住掉眼泪。

    沈妄生在心里想,他其实并不在乎那几座城的人。

    ……他只在乎他死去的伯父伯母,他死去的那个家。

    可是他们在乎。

    而他们死了。

    “……他们给我的东西,我丢了。”

    沈妄生嗓音嘶哑,“……你杀了我吧。”

    “哎呀,怎么哭了?”

    不知愁伸手去擦他的眼泪,用一种仿佛在哄小孩的温柔语气道,“好像我欺负你一样。真是个孩子。”

    他从胸前的银链上取下了那枚镂空银白骰子,轻抛两下,铃铛声在沈妄生耳边叮当作响。

    “这样好不好,我们玩个游戏。”

    沈妄生看着那只骰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我扔骰子,你来猜猜会扔出几。”不知愁笑眯眯道,“猜对了呢我让你活,猜错了,就让你死。”

    沈妄生闭上眼,轻轻地笑起来。

    他说:“四。”

    叮当一声,骰子滚落在地上。

    不知愁笑道:“猜对了。”

    “那我们再来——这次你猜是几?”

    沈妄生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睁:“四。”

    又是叮当一声。

    “哎呀,又猜对了,真厉害。”

    ……

    沈妄生终于明白,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解脱,可这不过是不知愁的又一个恶劣的游戏。

    他一贯是这样践踏别人——践踏他们的生命,践踏他们的尊严。

    沈妄生心中怒火沸腾,盯着不知愁一字一顿道:“不知愁,你会下地狱的。”

    “下地狱?”不知愁忽然笑出了声,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

    “你以为这里是人间吗?”

    他伸出手,轻佻地拍了拍沈妄生的脸,“这里就是地狱啊。”

    话音未落,沈妄生猛然出手直抓向对面人的双眼!

    但他的手还未靠近,那种令人疯狂的剧痛再次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瞬间就让他失去了一切行动能力。

    沈妄生抽搐着倒在地上,他那只手也被踩在了脚下。

    “这只手真不乖,”不知愁在他耳边笑,“看来是不需要了吧。”

    踩在他手上的力量逐渐加大。

    沈妄生趴伏在地上,死死咬牙压抑住无法忍受的痛哼,汗如雨下。

    他的手骨似乎被生生碾碎了。

    “好了,现在我们继续。”不知愁又笑吟吟地说,“这次你猜是几?”

    沈妄生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上泛起一股死灰色,胸膛起伏不定,只剩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以为自己可以痛到昏死过去,可他却依然清醒。

    “不说话,就当你还是选上次的数字啦。”不知愁笑道。

    一次又一次,他重复着这个无谓的游戏。

    他知道沈妄生不想活了,可是他扔出来的结果却总是活,活,活。

    他笑嘻嘻地看着沈妄生的绝望。

    慢慢的,沈妄生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在空中冷漠地俯视着狼狈地倒在地上的自己。

    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流泪,心中毫无波澜。

    沈妄生莫名想起之前在伯父伯母家的时候,他曾听他们闲聊时说过一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

    那时他大概猜到这是什么意思,却并不能体会这种意思。

    但在此刻,他却终于感同身受——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希望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

    这样,他就不会在伯父伯母家的时候那样心惊胆战,始终疑神疑鬼。

    不知愁就不会记恨他。

    他就不会担心自己在进出坎城的时候会被拦下。

    他也不会不敢住旅店,不敢以真容示人。

    不会被走投无路的好人,拿去换悬赏。

    “……报应。”他低低地笑起来。

    “你说什么?”不知愁问道。

    “……我说,”沈妄生呛咳着道,“原来报应总会来的,会在你最不想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让你在刚刚获得希望的时候堕入无间地狱,在最深的痛苦中永世轮回。

    不知愁淡淡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开口:“其实,你要不是无赦道的人,一直跟我作对,而是早早地跟在我身边,我说不定会把你当弟弟一样看待。”

    沈妄生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每笑一声,嘴角就涌出一股血沫:“省省吧。谁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不知愁竟然笑出了声:“这倒也是。”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沈妄生的头:“算了,既然你都说了报应,那我就把你交给坎城的城主府。”

    “这里有自己的律法,按照你的报应,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

    “沈妄生,男,十七岁。无赦道二当家,系多起要案主犯之一,犯杀人罪、谋反罪、强盗罪、欺诈罪、逃脱罪等,害命无数,作恶多端,罪大恶极,非凌迟处死不足以平民怨。此判。”

    “七月十五日,东市口行刑。”

    行刑的那一天,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

    沈妄生被双手反剪绑在木柱上时,看见远远近近密密麻麻的人群,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他死。

    “这个杀人犯可真好看,居然才十七岁……”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长得好看,那就是人面兽心!”

    “妈妈,他为什么这么瘦?”

    “嘘——他就要死了。”

    “费那么多事做什么,赶紧杀啊,我等着血用呢。”

    沈妄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终于要结束了。

    体内数日来刀割火燎般的剧痛已经麻木,与那种痛苦相比,凌迟也算不上什么,只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终点。

    ……

    之前他藏在柜子里,听到了伯母和不知愁的对话。

    不知愁说,用血肉去养惊梦引,它就会开花。

    当时伯母立刻大声反驳不知愁,说那是骗人的,根本炼不出来。

    沈妄生知道,那是她在告诉他不要去尝试,这样无法杀死不知愁。

    ……他不懂他们了解的那些高深学问,但他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可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

    如今,除了这一身血肉,他已一无所有。

    被捕前,沈妄生吞下了惊梦引的种子。

    被抓到不知愁面前的第一天没什么动静,但从第二天起,他开始清晰地感觉到种子在他的身体里钻开血肉、生根发芽。

    吸取他的鲜血,滋养自己茁壮成长。

    蠕动的异物在骨骼与经络间生长,四肢百骸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保持清醒,意识浮浮沉沉间只记得最后一件事——

    不能叫,不能哭,不能被发现。

    不能被不知愁发现,他努力寻找的东西,就在自己的身体里生长。

    那种妖异的藤蔓仿佛将他体内的每一丝血肉都撕裂、榨干,那种修罗地狱般永无止境的痛苦,终也有解脱的时候。

    这一天是中元节,也是满月夜。

    沈妄生有种奇异的直觉,他体内的惊梦客就要成熟了。

    他想起之前不知愁说,他只嫌报应来得太晚。

    “不必嫌晚了……”

    沈妄生低低地笑起来,“你的报应,这就来。”

    仿佛有嫩芽钻破皮肤,发出破土而出的细碎声响。

    他听到孩童稚气的声音满是惊喜:“妈妈,你看,蝴蝶!”

    沈妄生垂着头,毫无血色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微笑。

    这一天是七月十五,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当成生日的日子。

    和往年一样,不会有人给他过生日,但他会自己悄悄祝自己生日快乐。

    尤其是,这一年的生日,他格外的快乐。

    记忆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阵清风吹来,开满野姜花的翠绿花丛沙沙作响,带来一抹若有若无的馥郁花香。

    生日快乐,沈妄生。

    再见了,沈妄生。

    第157章 黑白(1更)

    王家夫妇二人提供了潜逃凶犯沈妄生的线索,从城主府那里得到四十两银子。

    他们不知道,提供线索的赏金其实是八十两。

    另外四十两都被城主府的人克扣掉了。

    两人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喜气洋洋地回家去。

    路过客栈时,他们发现那个一贯刁悍泼辣的客栈老板娘竟哭花了妆,跪在曹四爷面前,哭求他不要带走自己的儿子。

    曹四爷不耐烦道:“被城主看上是多大的福气,你哭什么?”

    旁边有人帮腔,“就是,之前那谁家丫头要卖掉,城主府想收的时候,你不也劝来着的吗……”

    老板娘哭得撕心裂肺:“可我就这一个孩子,四爷您行行好,我们孤儿寡母的,我的孩子不能卖啊……”

    “卖不卖的,这还能由得了你?你这店要不要开了……”

    夫妇二人心有余悸地走过客栈。

    虽然他们知道那老板娘不是个善茬,别人卖儿卖女的她往往跟着撺掇,背后也没少拿回扣,可毕竟为人父母,看到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哭得这样肝肠寸断,到底有些不忍。

    女人想起什么:“对了,隔壁张家昨天不是把二丫头卖了么……听说就是卖到了城主府,十两银子。客栈老板娘哭得这么惨,她八成是知道些什么……那二丫头怕是……”

    她看了一眼男人,小声道:“老王,我们这四十两银子,足够还清债再把闺女嫁出去了,还绰绰有余。老张他们也是苦命人,之前闹饥荒的时候接济过我们好些粮食,救过我们的命,我们能不能……”

    邻居卖了女儿之后,他们这边听隔壁哭了一整夜。

    男人一愣,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是该帮衬一下。但这时节不安全,财不外露,我们也不能叫他们发现我们手上多了这么一大笔钱。”

    “这样,我们就装起来偷偷地给他们放在门口,别让他们知道是谁给的。”

    两人一合计这挺好,就这么偷偷去往邻居家门口塞了八两银子,还带了张纸条,说明是给他们的,让他们把女儿赎回来。

    夫妇在家里收着东西,很快就听见隔壁喜极而泣的声音,“老张!你来看!你来看!有好心人……”

    那天下午,听说邻居真的去城主府把女儿赎回来了。

    一家重新团聚,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听得人又心酸又替他们高兴。

    也让他们更加想念自家的闺女小荷了。

    王家夫妇高高兴兴地里里外外收着东西,把之前捡来的瓶瓶罐罐和箱子都收拢拿去卖掉,准备去找女儿。

    在离他们家不远的东市口,行刑完的犯人遗体被扔在道旁,鲜血被雨水冲刷着渗入地面。

    没有人发现,尸体心口的肋骨之间,开出了一朵花。

    纤细脆弱的花朵在雨中轻轻摇曳,洁白花瓣沾满水珠,晶莹剔透。

    等到雨停的时候,鲜血和尸体都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三天后的夜晚,女人在自家储藏室的窗台下墙角发现了一滩尚未清理的血迹。

    血迹里竟长出了一株细细的藤蔓,藤蔓的顶端长了一朵花。

    洁白如雪,像是一只白蝴蝶。

    女人伸手一碰,那朵花居然变成了真正的白蝴蝶,翩翩飞走了。

    她一抬头,忽然发现窗外晦暗的夜幕下竟飞舞着许多白蝴蝶,有如漫天飘洒的惨白纸钱。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男人惊慌失措地冲进来:“来了……他来了!”

    女人心头一跳,“谁来了?”

    男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那天那个黑衣服的……”

    扑的一下,一阵风把女人手中的灯吹灭了。

    幽深诡异的黑暗骤然降临。

    两人惊恐地一抬头,顿时浑身僵住——

    一个黑衣的身影就站在窗外,帷帽的黑纱下是一双黑不透光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

    “……鬼啊啊啊啊啊!”

    两人惨叫着往屋子另一边逃,感觉到身后的黑衣身影无声无息地一步步向他们靠近。

    房子并不大,几步就到了另一边的窗户。

    窗户底下,就是静静流淌的牛角水。

    扑通几声水声,两人惊慌失措地跳进了水里。

    天旋地转的冲击之后,女人在无数上浮的泡沫中睁开眼,遽然惊恐地瞪大眼睛——

    在幽绿的水底,就在她面前咫尺之遥,漂浮着一张血肉模糊的惨白脸庞。

    尸体死不瞑目,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凌乱的漆黑长发如水草一样向上飘起,幽深可怖。

    她认得,这就是那个,那个……那个通缉犯的尸体!

    咕嘟咕嘟咕嘟……

    极度的惊吓让女人呛了水,在水中昏死过去。

    连日大雨,牛角水滚滚流淌,将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冲向下游。

    那一夜,坎城周围的茂盛草木在一夜间全部枯萎,枯丛下裸露出黝黑的大片岩石,山谷里多了成群成群的白色蝴蝶。

    那一夜,坎城许多居民都惊恐万分地说自己看到街上远远走来一个黑衣女鬼——她穿着黑色长袍,戴着垂下长长面纱的帷帽,走在街上时一步步淌着血,无数白蝴蝶追着她翩翩飞舞。

    那是个惨死的厉鬼,害死了牛角水边老实本分的夫妇。

    不过甚嚣尘上的诡异传言没来得及传多久,因为两天后的夜晚,屠城开始了。

    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曼陀宗屠杀了坎城里活着的每一个人,牛角水里漂满了尸体,鲜血染红了河流。

    富丽堂皇的城主府陷入熊熊火海,被付之一炬。

    同样是在那个夜晚,曼陀宗在坎城里到处寻找不知愁的身影,却遍寻不到。

    那位声名显赫的白衣丧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曾经商旅络绎不绝的繁华小城,在一夜间成了一座死城。

    满城亡魂的不甘与怨念,和雨夜里那个黑衣人永无止境的绝望,在这黑色谷地里纠缠凝聚成沼泽一般深浓的魇,最终形成了这个魇境。

    白天黑夜,无尽轮回。

    ***

    舟向月注视着沈妄生,轻声道:“其实你没有杀那对夫妻,对吧。”

    黑衣厉鬼已与他面对面站得极近,他能透过那层薄薄的纱幔,看到沈妄生空洞漆黑的眼睛。

    周围其他人都心惊胆战地躲在远处,感觉厉鬼只要伸出手,就能撕开无名氏的胸膛。

    舟向月说:“你只是回去找东西……找你忘记了的那个东西。”

    沈妄生怔怔地看着他。

    “你一直在找的东西,是不是惊梦引的种子?”

    “不用找了,”舟向月轻松地笑了笑,“那个东西你已经用上了。你想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沈妄生好像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依然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样。

    舟向月:“……”

    这孩子好像傻了,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摘下了头上的帽子,“要不,你自己来摸一摸?”

    围观众人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咦,大佬脱帽做什么?

    下一刻,他们就看到了大佬头上顶着一朵小白花,楚楚可怜地随风摇曳。

    众人眼睛睁得更大了:“……”

    再下一刻,他们就看见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恐怖黑衣厉鬼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大佬头顶上那朵娇嫩的小白花。

    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摸一个新生婴儿嫩嘟嘟的脸颊。

    众人眼睛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李婳声轻咳一声,掩口对郑始第道:“我竟然特么感觉到一丝诡异的可爱。我是不是疯了?”

    郑始第:“……可能我也疯了。”

    舟向月静静地站在原地,感觉头顶那朵花被沈妄生一摸,忽然一轻——它终于变成了一只白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沈妄生忽然流下了眼泪。

    一百多年尘封的记忆如蝶翼扑闪起来,挥洒下漫天散落的银白光辉。

    他的灵魂永远困在这里,经历一次次永无尽头的轮回。

    每次,他都会穿过大街小巷,寻找一个东西。

    无数次轮回之后,沈妄生几乎忘记了一切,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但他始终记得要找到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很重要很重要,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一定要把它送到,那个他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

    李婳声和郑始第在交头接耳:“这么说,如果王小荷她父母没有去告发沈妄生,他本来可能有机会把要屠城的消息送出去?那样坎城里的人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郑始第:“……好像是这样。不过那个时候那么混乱,就算没有这个障碍,也会有其他的吧。顺顺利利地阻止灾难来临,才是个小概率的事件。”

    李婳声咋舌:“太惨了。”

    身为千面城的人,她心情比较复杂微妙。

    毕竟他们的首任城主在这个故事里是个大反派,而境主又是死对头家的人。

    就她所知的千面城历史,当年那位城主身上发生的事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那时的丧魔不知愁原本呼风唤雨、如日中天,但有一天忽然就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老大杳无音信,千面城群龙无首,很快就闹起了内讧,刚收进来不久的无赦道也再次贼心不死地分裂了出去。

    半年后,人们再次听说不知愁的消息,就是他已经被捕,扭送到翠微山凌云塔受审。

    最后死在了凌云塔里。

    这么说,他竟然是被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沈妄生给重伤,才不得不逃逸的吗?

    ……不知愁可是仅次于邪神和断生魔的史上六凶邪第三,沈妄生要暗算他简直是越级碰瓷,这可真是阴沟里翻船啊。

    一股异香忽然随风传来,李婳声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好香……”

    所有人耳边忽然响起了共同的通知音——

    “叮!魇境【蝴蝶骨】境主沈妄生消逝,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恭喜境客无名氏获得【蝴蝶骨】魇境湮灭成就!”

    破境了?!

    众人难以置信地愣了瞬间,随后纷纷狂喜——

    这天杀的要命魇境终于破了!

    感谢救命大佬呜呜呜呜呜呜呜!!!

    就在舟向月面前,沈妄生的身影忽然消散成无数只白蝴蝶。

    像是一片洁白新雪被风卷入空中,成千上万的白蝴蝶随风飞起,飞得越来越高,从他们的头顶掠过,飞向远方。

    “你们看那些蝴蝶——”

    有人指着远处惊叫道。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空中无数的白蝴蝶纷纷落下,如无尽落雪一般飘散的银白亮粉融化进透明的风中。

    第一只白蝴蝶落在黑色的焦土中,隐没进一根黝黑的枯藤。

    那枯藤仿佛被烫了一下,颤抖着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和翠绿枝叶。

    下一刻,枝叶间缓缓吐露出小小的淡绿色花苞,花苞旋转绽放,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绿意倏然纵横交错地延伸出去,绿雾如涛。

    无数白蝴蝶如无尽的雪落在土地上,生机勃发的绿意就在黑与白的冷漠画卷里渲染开来,就像是春风唤醒了隆冬死去的大地。

    转眼之间,远处的黑色山岩被绿意覆盖,青翠之中缓缓绽放出银河一般的白色花海。

    漫山遍野的野姜花都开了。

    花丛沙沙作响,风吹起无数纷飞的白蝴蝶,映入所有人惊叹的眼眸中。

    吹来的风不知不觉变得清新而湿润,带了一种雨后泥土的青草香,还有如梦似幻的花香。

    “好美。”李婳声不由地惊叹道。

    她忽然想起,野姜花这么乡土气息的花,似乎也是有花语的。

    花语是什么来着……

    似乎是,将记忆永远留在夏天。

    第158章 黑白(2更)

    “恭喜境客无名氏成功破境,获得成就标签【魇境杀手】!”

    舟向月耳边响起一条条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通知音。

    “境客无名氏最高围观鬼数达到42836,为三日内所有魇境参与境客中最高,你已经俘虏了魇境无尽鬼众的心!”

    “境客无名氏收到打赏36178魇币,综合围观鬼数及境中奖励,最终结算余额67492魇币,获得身份【天地银行白金客户】!”

    可惜这个钱还不够填无灵狱的亏损,舟向月想。

    别人家是属下给老板打工,就他是老板给属下打工。

    不过,他既然杀掉了无赦道主李黔骨,无赦道是不是也归他了?

    他们应该有钱吧,嘿。

    “境客排名计算中……”

    “检测到境客身份存在多点分支,智能合并计算相关魇境表现,境客无名氏更新排名为19!获得成就【坐火箭跃升的新人大佬】!”

    “境客无名氏成功攻略境主沈妄生,获得【沈妄生的祝福】,包含符咒加成:不怕痛、以血为寄。”

    不怕痛?

    舟向月挑起眉,这个祝福有点鸡肋,他重生之后本来就不怕痛了。

    以血为寄,看说明是可以用血肉藏匿一件物品。

    这个不错,毕竟在魇境里,境灵碎片都不能放进境客包袱。他偷过许多别人的境灵碎片,自然也担心别人能从他这里偷走。

    “现发放入门级试境联赛破境奖励——邪神遗物问苍生线索:鬼面陇。”

    鬼面陇,好简单的线索。

    这听起来像是个地名,舟向月搜索了下脑海,他应该没听说过。

    回去交给翠微山那帮见多识广的大佬们研究研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邪神打工寻找法器,大脑外包就是这么快乐。

    魇境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十分钟,所有境客都可以随时离开。

    有些人默默溜了,但还是有很多人走之前来跟无名氏打招呼。

    个别会来事儿的,还狠狠给大佬吹了一通彩虹屁,然后再顺口介绍自己是哪个门派的谁谁谁,俨然一副扩展魇境人脉的架势。

    画面竟然十分和谐,仿佛大家不是半天之前还不得不自相残杀的对手,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在齐心协力破境的过程中缔结了深厚的友情,这是在开一场表彰联谊会。

    不过,所有人在得知无名氏大佬的所在门派是“无灵狱”时,脸上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这是哪个门派?怎么从来没听过的?

    当着大佬的面,大家自然也都不好意思问,只当自己孤陋寡闻知识浅薄,想着等出去后要赶紧查一查。

    秦家的三个人——秦方正,孙谭和钱多都来了。

    孙谭为主,秦方正为辅,表达了鹤川秦家对无名氏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的欣赏和拉拢意图。

    唯独钱多一直沉默寡言,一副意志消沉的样子,显然心思不在这里。

    舟向月笑嘻嘻地同秦家的两位虚与委蛇,还收下了秦家的邀请函,是一枚十分精致的古铜色仙鹤图案金属书签。

    孙谭说,有了这张邀请函,就可以一键前往秦家。当然,能提前打个招呼就更好了,他们能更周到地做好接待准备。

    九死界的何忍冬和温良,以及雪门的庄禧和刘叶子也都来打招呼,特别感谢了大佬的救命之恩,表示以后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跟他们说等等。

    “小事小事,”舟向月笑得云淡风轻,“不必放在心上。”

    李婳声在一边旁观,忍不住对郑始第吐槽,看这架势大佬好像是超人附体救了一飞机的人,然后乘客们都来给他送锦旗。

    关键是他看起来真的很享受这副众星捧月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人们稀稀拉拉基本都离开了,李婳声才等到大佬向他们走来,立刻笑容满面地转过去:“大佬!”

    徒留郑始第在一边风中凌乱,默默地想他果然还是不够上道,要向婳姐学习。

    舟向月找他们要千面城的邀请函。

    “邀请函?”李婳声一愣。

    “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让我可以去千面城做客什么的,”舟向月耐心地解释,“我不是还挂着你家的悬赏嘛?”

    “哦哦哦!”李婳声在魇境里一路做大佬的腿部挂件,都快忘了这茬了。

    她翻出一只纸折的蝴蝶递给舟向月:“拿这个就行。”

    虽然大佬表明了自己想去千面城拜访的意愿,但他显然是不会跟他们一起走的。

    虽然挂着千面城的悬赏,但他们也不可能强行把他带回去,李婳声和郑始第很有自知之明。

    他们已经为大佬架好通往千面城的友谊的桥梁,打工人可以愉快交差了。

    很快,魇境里只剩下无名氏一个人了。

    当然,还有一个已经打了很久酱油的马甲——舟倾。

    这个魇境有五个境灵碎片,舟倾手上有三个,无名氏手上有一个,还差一个呢。

    鉴于舟向月觉得最后那枚境灵碎片大概率在沈妄生伯父伯母的那个房子里,舟倾就一直在那里等着。

    也没找,就是等着。

    反正还差一枚境灵碎片的时候会有提示,干嘛自己费力找。

    当无名氏的那枚境灵碎片也交到舟倾手上时,指引最后一枚境灵碎片的光终于亮了起来。

    令人惊讶的是,这光居然是隐隐从外面院子的地底透出来的。

    舟向月服气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如果没有这道指引的光,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会有个境灵碎片在地底吧?

    他庆幸了一下自己没有过早把无名氏马甲退出魇境,现在两个人找了两把铁锹挖土,再加上梅生给他的快速挖土祝福,进度还算迅速。

    很快,他就看到了底下埋的东西。

    一个样式古朴的铜匣子,底下还有一坛酒。

    酒坛子扎着红色的绸带,竟像是一坛女儿红。

    铜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泛黄的本子。

    他一碰到那个本子,就收到了提示:“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江明镜和沈行知的日记本】!”

    日记本?

    舟向月记得不知愁叫沈妄生的伯母“江夫人”,所以江明镜大概就是她了。

    那么,沈妄生记忆里的那个陈伯父,真名叫沈行知?

    不知为什么,舟向月觉得这两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叮,恭喜境客舟倾集齐境灵【蝴蝶骨】!”

    “【蝴蝶骨】境灵可带出本魇境,在魇境外亦可使用第二身份功能。”

    舟向月先看了看这个境灵马甲附带的神通,名为【静止】。

    【静止】说明:此境灵开启马甲可暂停时间。暂停时间越长,使用时周边危险性越大,消耗灵力越多。

    此神通极为消耗灵力,请谨慎使用,否则可能灵赋透支导致不可控后遗症,甚至气血衰竭而亡。

    “【邪神复苏】隐藏任务检测中……”

    “任务当前状态:【渐入佳境】”

    “已收集境灵四个,收回问鬼神,并获得问苍生线索。进一步解锁沉眠的力量,复苏之路似乎走上正轨了呢。”

    “触发提示:封印地底的法阵。”

    “千年前留下的法阵目前被封印在地底,等待唤醒后再次为主人效力。”

    “当流火漫天坠落,湖面星河流转,记得找到你的埋骨地。无月的夜已等待许久,葬神冢是曾经的终点,亦将会是复苏的起点。”

    这都是他记得的信息,只是防备着自己醒来后失忆,所以再提示一遍。不过既然没失忆就没什么用了。

    所以舟向月没有太注意听耳边的声音,径直翻开了日记本。

    日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很有些年头的样子。

    他一看第一页上的日期,是一百多年前。

    「六月初二晴江明镜」

    你好,我是你未来的娘!嗯,大概再过几天你就要来到这世上了。

    都怪老沈那种文人矫情的想法,还要给你写日记。虽然我也觉得挺有趣的,但真正下笔就觉得——娘哎酸死我了!

    我真干不来煽情这事儿啊!

    第一天的日记,没什么好写的。今天特别想吃西瓜,老沈给我抱了一个回来,哈哈哈。

    还没出生就吃了这么多好东西,你可跟着老娘享福了。

    这一页的字龙飞凤舞,十分潇洒。

    翻到第二页,字迹就变得工整严谨许多。

    「六月初三晴沈行知」

    小镜昨晚又没有睡好,脚脖子都肿了,揉了很久也不见消。

    外面也不太平,附近好几个地方都遭了劫,很多人逃走了。但你母亲快要生你了,我们走不了。

    孩子,你出生后,一定要对你母亲好一点。她为了你吃了太多苦了,真的很伟大。

    「六月初六雨江明镜」

    你爹写的真是不能看。酸,太酸了,酸死我了。

    我不伟大,我只是很爱你。

    ……等等,突然发现一个大问题,我们居然都忘了要给你起名字这回事!

    赶紧疯狂翻字典,有种玩了一年突然被通知考试时临时抱佛脚的慌张。

    好在你爹的灵赋是文灵,文化人呐,哈哈哈哈。如果起的名字不好听你就找他,别找我!

    「六月初七晴沈行知」

    今天城里还算风平浪静,出门把所有可能要用到的东西都买回来备用。

    孩子,你快出来吧。我们在很努力地给你起名了。

    「六月初九 晴江明镜」

    老沈嘴上不说,默默地给你埋了一坛女儿红,我真的无语了。

    我知道他就是想要个女儿呗,这么含蓄。其实我也想要女儿,哈哈。

    不过你要是个儿子也不怕,他要是敢不喜欢你,我揍他!

    「六月初十 雨沈行知」

    ……也没有一定要女儿,只是比较希望是女孩子罢了。最近不太平,怕真到生出来女儿的时候买不到女儿红,未雨绸缪。

    今天找玉匠定制的翡翠子辰佩做好了。别人说子辰佩是望子成龙,但这世道不太平,望你一生平安顺遂就好。

    「六月十二雨江明镜」

    总算取好名了!

    就叫沈清晏。

    难得这名字我和你爹都很满意,不管你是男是女都可以用。

    老沈文绉绉地说名字是一句咒语,饱含着期待与祝福。希望你喜欢这个名字,也希望它护佑你一生。

    「六月十四雨沈行知」

    阿晏,对不起,我们没能让你出生在和平安宁的地方,却要来到这块兵荒马乱的边地。

    这是我和你母亲的家乡,我们回到这里,希望能让它变得更好。

    这里是许多势力激烈争夺的地方,满目疮痍。我们师出名门,被不少势力通缉,很多时候只能躲躲藏藏。

    我们踩在刀尖上,也明白这条路可能意味的危险。

    以前我们一腔热血,可如今就要有你了,为人父母,我们也开始心有顾虑。

    最近几天,你母亲天天失眠,我心里也总是不安。

    深夜我忍不住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早早离你而去,抛下你一个人在这世间,是不是太过残忍。

    对不起,对不起。

    远离这里会更安全,投靠那些势力也会让我们过得更好。但生而为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世间或许并不总能论是非黑白,但是非黑白在我们心中。

    我们一直在努力,是希望能让你长大后见到和我们所见不一样的家乡。

    我们或许看不到那样的未来了。

    但我们知道,在那个未来里,那些像我们一样的父母,不会担心孩子随时可能被掳走、被虐杀,也不会穷困潦倒到需要卖儿卖女。

    在那个未来里,阿晏,还有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的孩子,会无忧无虑地长大,用你的一生去体会尘世间的幸福。

    ……如果有一天,我们离你而去。

    阿晏,不要难过,照顾好自己。

    记住,我们永远爱你。

    「七月十五 雨沈行知」

    阿晏,我们还是失去了你。

    你一出生时就气息奄奄,大夫说你活不了了。

    火随即就烧了过来。

    那一夜太过混乱,我拼尽全力带走了你的母亲,抱着你的人却把你弄丢了。

    我偷偷地回去找你,但那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有附近的幸存者说,那里不可能有任何人活下来。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甚至不敢告诉你母亲,我跟她说你一出生就夭折了。

    如果知道真相,她会不顾一切地回来想要找到你,哪怕你不可能还活着。

    整座城都已经落入了曼陀宗的控制,这里太危险,我不能让她再来找你。

    可能你真的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想降生在这个时代,所以早早回去了。

    你离开的时候,还挂着那块系了红珊瑚珠的子辰佩,上天会知道你是被人思念的孩子。

    我向神佛跪拜,希望神明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

    愿神明保佑你,把我所有的运气和福缘都给你,再来这世上时,让你拥有幸福快乐的一生。

    这页纸皱皱巴巴,像是曾被泪水打湿。

    这是写了字的最后一页,往后翻都是空白。

    舟向月似乎看到男人挖开地里的土,一直挖到那坛扎着红绸带的女儿红,然后把装着这本日记本的铜匣子一同埋进去。

    就像是亲手埋葬了他夭折的孩子。

    ……等等。

    他突然想起来这两人的名字为什么眼熟了。

    他确实见过他们的名字,是在翠微山的弑神榜上。

    弑神榜第八名是并列的两个名字,江明镜、沈行知。

    当时楚千酩说,听说这对情侣从翠微山毕业之后就结伴出去游历,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失踪了很多年,谁也找不到。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的名字忽然就出现在了弑神榜上,但是一出现就显示已故,尸骨多年来依然下落不明。

    原来,那些年他们始终都在这里。

    清晏,清晏。

    但能河清海晏,生灵永安。

    何妨年年清明,只祭衣冠。

    ***

    江明镜和沈行知的尸骨早已不知去向,不过舟向月知道沈妄生尸骨的所在地。

    那株惊梦客母株,想来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

    只是魇境还有几分钟就会湮灭,不太够用。

    于是他把之前一直在用的轮回夜马甲收起来,换成了刚刚得到的蝴蝶骨马甲,用上了静止时间的能力。

    现在魇境里几乎没有任何危险,因此他使用【静止】之后,得到了几乎没有限制的魇境停留时间。

    舟向月回到之前找到惊梦客母株的沼泽地,把那具白骨生花的遗体挖了出来。

    骨骼上的血肉已经烂得很干净,用水一冲,就是白白净净的一具骨架。

    从这匀称修长的骨架,能看出它生前应该是个高挑漂亮的少年。

    虽然按照经验应该没有这种巧合,但为了严谨起见,舟向月还是用沈妄生的骨头卜了一卦。

    卦象显示,他居然真的是江明镜和沈行知的孩子。

    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为他做长寿面的真的是他的父母,那一天真的是他的生日了。

    舟向月花了一些时间把这具骨架清理干净,又带着它回到了那座悬崖下的小院子。

    他找到一个开满了野姜花的向阳山坡,把沈妄生埋在了花丛深处。

    哪怕是时间静止生效期间,也可以用魇币购买物品。

    舟向月买了块像模像样的芝麻黑墓碑,立在小小的坟头。

    墓碑上写着“沈妄生之墓”。

    他本来想在上面写沈妄生那个真正的名字,沈清晏。

    但他转念一想,沈妄生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他的名字,写了怕是找不到路,所以还是作罢。

    沈妄生不是不知愁那样的大奸大恶之徒,也不像他的父母那样算得上师门骄傲。

    和他们不同,他的名字没有在玄学史上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人知道一代臭名昭著的丧魔陨落背后,竟是这样的一个无名小卒。

    也不会人记得他。

    不过现在有了一个墓碑,他便算是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痕迹。

    虽然恐怕也就只有舟向月自己知道。

    吭哧吭哧忙完了之后,舟向月把属于沈妄生的那坛女儿红打开,倒进了两只杯子里。

    酒坛子一打开,馥郁的酒香便飘散开来。琥珀色的酒液倾倒进杯子,清澈透明。

    他把一杯放在坟头,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小半包云片糕。

    云片糕是之前郁归尘给他的,他习惯藏一点不吃完,带在身上当备用粮,哪怕不吃也有种踏实的安全感。没想到跟着他进魇境了。

    他在魇境里一直没想起来吃,所以现在还在身上。

    舟向月把那包云片糕放在沈妄生的坟头:“现在买不到长寿面,也买不到糖油果子。这是云片糕,不知道你吃没吃过。”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反正我喜欢,你就将就一下吧。”

    他盘腿坐在墓碑对面,用自己面前的杯子跟另一杯碰了碰。

    就像是和一个老朋友碰杯。

    坟前敬酒好像不是这么个礼仪,不过沈妄生应该不会在意。

    反正在意也没用,他又不能从坟里爬出来打他。

    “虽然这个魇境马上就要消散了,但你应该还是可以一直睡在这里的。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好好睡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你这一辈子可真苦,但没办法啦,这就是命。”

    舟向月喝掉了自己的那杯酒,又把另一杯酒细细泼在地上。

    琥珀色的酒液映着灿烂天光,缓缓地渗进了地底。

    “其实往好处想想,你真挺幸运的。”

    “你想要一个家,就有了一个家。”

    虽然时间有点短。

    “虽然你父母没有认出你,你也没有认出他们,但他们付出那么大牺牲想要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

    以生命为代价。

    “你以为父母早就死了,他们也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

    “但这十七年里,他们一刻都没有停止爱你。”

    湿润的风吹来,漫山遍野的野姜花微微摇曳,翠绿枝叶发出沙沙的摩挲声。

    舟向月离开的时候,太阳正缓缓从山谷后面爬起来。

    蝴蝶谷魇境湮灭的时候,这里应当正是日出。

    透明的晨光会像淋在糖油果子上的金色蜜糖一样,落在开满花的草丛中,一点点漫过沈妄生那个小小的坟土包,再温柔地漫溢到那座黑色的墓碑上,让冰凉的岩石温暖起来。

    湮灭的魇境定格在这一刻,就像是凝固在琥珀里的蝴蝶。

    光明温暖的一瞬成为永恒,长眠在花丛深处的人,应该不会冷了吧。

    ***

    舟向月马上就要离开魇境的时候,才突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他之前信誓旦旦地答应了郁归尘不会进这个魇境,结果一睁眼就进来了。

    魇境里的时间流逝和外面不一样,此刻外面的郁归尘肯定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恐怕气得七窍生烟,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回去兴师问罪呢。

    这可真是难办。

    老实跟他说,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估计是有人要害他?

    可郁耳朵要是不信呢?

    万一又要用那火眼金睛来审一审他,他想想就受不了。

    而且,舟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李黔骨“杀”了,钱多也亲眼看见了,要解释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也需要仔细圆一圆。

    此外,如果秦家是打定主意要他死,等到知道他活着出了魇境,岂能善罢甘休……

    不过到进下一个魇境之前,在郁归尘身边应该还比较安全。

    离开的一瞬间,舟向月只来得及胡思乱想了这些事,就眼前一花。

    他一睁眼,就看见郁归尘果然正坐在自己面前。

    还在自己的房间,自己靠坐在床上,而他就坐在床边,正在翻书。

    舟向月醒来的那一刻,郁归尘就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目光立刻就看向了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舟向月立刻滑跪投降:“那个,我可以解释……”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股腥甜血气从胸中翻涌而上。

    舟向月下意识伸手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眼前一黑。

    一双有力的手臂几乎同时就扶住了他,而他忍不住呕出一大口血。

    鲜红的血液透过指缝喷涌而出,落在郁归尘的手臂上,洇进黑色的布料中消失不见。

    晕过去的前一刻,舟向月心想郁归尘这穿衣品味好啊,不怕脏。

    第159章 骨血(1更)

    正是早上,一片商业气息浓厚的古城深处,一间间酒吧、土特产和工艺品店铺尚未开门,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影。

    哒哒哒……

    空旷的古城中传来清脆的声响,一个年轻女子踩着酒红色的高跟鞋穿过宽阔的大街,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子。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零星几个人就像根本没看见这条小巷子一样,看也没看地走过去了。

    女子熟门熟路地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了尽头。

    这竟是一条断头路,尽头是一面像照壁一样的墙壁拦路,中间还摆着一只破旧的石狮子,上面生了苔藓,看起来像是谁家搬家后丢弃不要的石狮子。

    李婳声从包里掏出城禁符,伸手到石狮子嘴里一刷。

    结果居然没有反应。

    “咦?”她有些奇怪,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

    石狮子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打了个哈欠:“符咒过期了吧。城禁符用久了就会有这个问题,换一个就行了。”

    李婳声纳闷道:“可我这个是才换的啊……进上一个魇境之前还用得好好的。”

    石狮子懒懒道:“要是被别的破坏性很强的符咒扫到过,也可能会失效的。你找别人带你进去吧。”

    李婳声回忆了一下,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城禁符是不是在魇境里被波及过。

    不过算了,她找郑始第出来接她。

    郑始第来接她的时候很是激动,拿了一份今早刚刚送到的《魇境报》复印版给她看,首页侧版就是最新的境客榜排名:“婳姐你看!我刚拿到的报纸,大佬居然已经进境客榜前二十了!19啊乖乖!”

    只见前一百的境客榜单上已经有了好几个“无名氏”,排最前的那个赫然在第19的位置,所属门派是无灵狱,而且“已历魇境数量”是3。

    显然这就是“那个无名氏”了。

    李婳声咋舌:“不愧是大佬,哎。他真的是入门才一年的新人吗?柠檬也没我酸了。”

    她接过报纸,随手往下翻了翻,去看刚刚结束的入门级试境联赛结果。

    这种曾经公开报名过的魇境结果一般也会公布。

    她随即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咦,那个舟倾也在这个魇境里?你见过吗?”

    只见第二版侧版一栏里写了试境联赛结果,“境客无名氏破境(魇境湮灭)”,但底下居然还标注了一句,“境客舟倾集齐境灵【蝴蝶骨】”。

    郑始第一看也愣了:“感觉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啊。是翠微山那个千年难遇的天灵宿吗?”

    按理说,他们一路被无名氏大佬带飞,走的应该是正确的主线路线,而且最后也确实是无名氏对境主说出了魇境背后的成因,让境主消逝才破境的。

    这个舟倾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他是从哪儿捡的境灵啊?

    李婳声又翻回前面的境客榜去看,在境客百强榜上找了半天,找到了“舟倾”的名字。

    排名是77,所属门派是翠微山,“已历魇境数量”是4。

    看来应该就是那位没错。他们之前在翠微山的摸底考试考场,也就是轮回夜魇境里被无名氏忽悠了一路,回来后还主动写了一篇《翠微山新生观察报告》上交,里面就重点写了这个新生。

    按理说他这个排名上升的速度也是十分惊人了,但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无名氏吸引,所以才有些忽略了他。

    两人疑惑地讨论了半天,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们在魇境里的时候没有听到过有人集齐境灵的通知,就说明舟倾是在他们离开魇境之后才集齐的。这就更奇怪了。无名氏大佬手上难道没有境灵吗?

    郑始第想不明白,又去翻报纸了。

    没翻两页,他就眼前一亮:“哇,第一次在八卦版面以外看见追瓜者的稿子。”

    “什么?”李婳声也凑过去看,只见他指着的那篇文章的标题赫然是——

    《惊!对抗邪神的救世主已出现?!》

    作者:追瓜者。

    救世主?邪神?

    邪神归来的消息才闹得沸沸扬扬,瞧这热点踩的。

    而且还起了这么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两人对视一眼,一脸“果然是追瓜者熟悉的味道”的表情,赶紧看下去。

    没想到看着看着,他们发现讲的竟然就是自己刚刚结束的那个蝴蝶骨魇境,而且“救世主”——就是无名氏大佬!

    “追瓜者居然也在这个魇境里?”郑始第十分震惊,“他是哪个啊?!”

    “他得罪了那么多大佬,能让你知道他是谁?”李婳声道,“……不过他这稿子也写得太快了吧!”

    她昨天出来到现在就睡了一觉,这人居然都已经投上稿印出来了。

    郑始第惊叹:“这人是熬夜赶大新闻啊,《魇境报》的鬼记者都要被他卷死了吧。”

    李婳声接着往下看,若有所思道:“虽然一贯是他那种大惊小怪的笔法,不过有件事他倒是说的真没错。”

    “我们当时眼看着李黔骨请神仪式成功了,甚至出现了迷雾,之前我听说迷雾通常是为了防止凡人看见神的真容而出现的,所以李黔骨甚至可能请到了邪神降临……但他还是被无名氏杀了。”

    郑始第点头:“感觉大佬这回是真的要出名喽。”

    “救世主”无名氏居然能够击杀邪神附体的无赦道主李黔骨,这个重量级的消息肯定会震惊玄学界。

    而且就像追瓜者在这篇文章里所说,根据此前的通知,破了这个魇境的人会得到邪神法器问苍生的线索,无名氏肯定已经拿到了。

    恐怕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想从他手上得到这条线索。

    无名氏会去找那个传说中能让人成神的东西吗?

    还是说,这位“救世主”会为了对抗邪神,把那个法器毁掉?

    没人知道答案,就像没人知道大名鼎鼎的邪神遗物问苍生到底是什么,也没人知道该如何毁掉它。

    与此同时,鹤川秦家。

    孙谭和秦方正毕恭毕敬道:“家主,我们已经成功把邀请函给了那位无名氏,邀请他来秦家做客。”

    “好。”

    “那个任务也已经完成,李黔骨在魇境开始不久就杀了他。不过,之后李黔骨也被那个无名氏杀了……”

    秦鹤眠忽然冷笑一声,把报纸往地上一摔:“你们自己看看他死了没有。”

    两人一愣,把地上的报纸捡起来,随后就看见几处家主用笔划了下划线的地方。

    舟倾依然有境客榜排名。

    ……而且,他居然还在蝴蝶骨魇境里集齐了境灵!

    孙谭愕然道:“这不可能!我们是亲眼看着他被李黔骨一刀杀了……”

    “结果已经摆在这儿了,现在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秦鹤眠不耐烦地打断他,径直去看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人,“幸好之前做了两手准备,那个东西已经送去翠微山了吧?”

    那人鞠躬道:“是的。不过……预备家主他回来后一直想要联系您。”

    “不接,就说我不在,”秦鹤眠冷哼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东西,有这么个儿子真是我的耻辱。”

    “你就跟他说,让他自己去看看,舟倾没死。”

    ……

    “……舟倾没死?!”

    钱多一下子坐直了。

    “少爷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我真没骗你,”孙谭无奈道,“而且他还集齐了境灵呢,估计拿到了问苍生的线索。都说了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啦……”

    “……”钱多挂了电话,跳起来换衣服。

    他的手有点抖,脑子里是一团乱麻。

    舟倾没死,难道真是他错怪了家里?

    可是他当时明明看到李黔骨就是想杀了他的,而且杀掉他之后就对秦家的两个人说已经搞定了,他们分明对此知情。

    钱多越想越想不明白,决定赶紧去看看他。

    ……无论如何,没死就好。

    ***

    舟向月醒来的时候,祝雪拥正坐在床边给他把脉。

    她皱着眉道:“脉象虚弱,但并没有什么明显异常……除了身体底子不好,气血不足之外,就是有点过于劳累,按理说好好休息就可以。”

    她看了一眼郁归尘:“他是每次魇境结束都这样?”

    郁归尘点点头,眉头紧锁。

    祝雪拥道:“……那或许也可能是因为是他天生身体不好,体质属阴,再加上是天灵宿,难免容易受到过于浓重的魇的侵蚀影响。”

    郁归尘沉默半晌:“我知道了。”

    “总之,这次和前几次其实差不多,这次反应格外严重,有可能是因为在魇境里受了什么刺激。但是,还是吃之前那种药就行。”

    舟向月一醒来就听到要吃药,顿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弱弱道:“……可以不吃药吗?”

    两人都向他看来。

    “你感觉怎么样?”祝雪拥问道。

    舟向月生怕自己说不舒服,她又要给他加大药量,立刻道:“我感觉没什么事,真的!睡了一觉就没感觉了,休息休息肯定就没事了,吃药真的大可不必……”

    两人眼神凉凉地扫过他,让他认命地闭上了嘴。

    舟向月默默心想,沈妄生怎么不给他一个“不怕苦”的祝福呢,“不怕痛”太鸡肋了……

    “既然没事了,就解释一下吧,”郁归尘坐在旁边,淡淡地看着他,“为什么又去了那个魇境。”

    舟向月一愣,立刻瞪大了眼睛,一脸委屈控诉:“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师父!我真的真的没有报名,结果那天晚上睡得好好的,一睁眼突然就发现出现在魇境里,而且到处都是屠杀和尸体,血都滴到我头上了,吓死我了……”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然后碰到了南蓁和钱多,好不容易挨到了白天。结果当时无赦道那个人,一上来就要杀我,刀都劈到我脖子上了!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被那个无名氏给救了。”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他不仅救了我,还把自己的境灵碎片也给了我,让我离远点,别再被别人发现。之后我就偷偷地一个人去收集境灵了……对了,听说后来要杀我那个人被他杀了?”

    舟向月动情道:“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啊。”

    这些话真真假假,真的部分都有人可以帮他作证,至于假的部分——让无名氏马甲来帮他圆一下不就行了。

    在他晕过去的时候,郁归尘估计已经对魇境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如果他真的瞎编,肯定会被戳穿。所以需要虚虚实实,放点烟雾弹掩护。

    “无赦道的人要杀你?”祝雪拥道。

    舟向月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是个天灵宿?”

    就在这时,乔青云和付一笑也进来了:“醒了?感觉还好吗?”

    舟向月惊讶道:“乔院长,付院长?……我没事。”

    嚯,这么多大佬都过来了啊,他这个一年级新生何德何能。

    不过他仔细一想,估计是为了问苍生的线索。

    他不知道,其实付一笑还真不是为了问苍生的线索来的,他来主要是因为听说这个魇境和不知愁有关。

    舟向月主动道,“那个,破境的时候,我得到了问苍生的线索。”

    他这么一说,几人果然都认真地听他讲。

    “线索很简单,就三个字,‘鬼面陇’。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鬼面陇。

    三人各自思索了片刻,付一笑不确定道:“这个名字我总感觉有点眼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得回去再查一查。你能讲一讲魇境里的事吗?”

    舟向月就把魇境里发生的事情,还有探索到的背景故事大致说了一遍。

    得知江明镜和沈行知,包括他们的孩子都埋骨在那里之后,几人都很是唏嘘。

    不过,听说不知愁是中了惊梦引之毒的时候,付一笑恍然大悟道:“我说为什么当时见到他的时候,他状态很奇怪,像是受过重伤一样,几乎不剩下什么灵力了。”

    舟向月发现之前乔青云说的没错,付一笑说起不知愁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似乎有些耿耿于怀。

    他说的“当时”,应该是指不知愁失踪半年以后,被他逮捕时的情景吧。

    祝雪拥皱眉道:“不对。惊梦引我知道,是一味药,本身是无毒的。如果它是不知愁的弱点,那他身上应该有什么会被惊梦引克制的东西,不然不可能会被惊梦引毒害……我得问问百草。”

    林百草是灵植学院的院长。

    祝雪拥虽然是医生,但在草药学方面,还是林百草最见多识广。

    她马上去联系林百草,问她惊梦引在什么情况下会对人有毒。

    结果还真给她问到了。

    林百草说,惊梦引确实无毒,只在唯一一种情况下有毒——如果一个人身上有蝶生蛊,惊梦引对他来说就会是致命之毒。

    祝雪拥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当时他背上不是露出了蝶翼吗?我本来以为那和他的灵赋或血脉有关,但这么一说,我好像隐约听说过,用了蝶生蛊的人,在灵力耗尽的时候背上就会出现蝶翼。”

    付一笑十分诧异:“所以不知愁用过蝶生蛊?蝶生蛊是什么来着,我怎么记得好像是用来变美的……”

    乔青云道:“……呃,有一说一,不知愁确实很美。”

    付一笑:“……”

    祝雪拥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蝶生蛊主要作用是换脸,不过换来的脸确实一般会变得更美,变美算是一个附加作用。”

    “但因为是个使用过程非常漫长也非常痛苦的邪术,以前基本都是那种有特别厉害的仇家不得不隐姓埋名逃避追杀的人才会用。再加上后来发展出了易容术,易容至少不痛苦,而且还可以多次变化,而蝶生蛊只能用一次,还极端痛苦,所以基本没人会用。”

    “当然了,易容多少会有破绽,有经验的人可以揭穿。蝶生蛊是唯一一种能真正换成一张新的脸皮的法术。”

    舟向月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大佬们讨论,心想原来不知愁的绝世美貌果然是人造的吗?

    怪不得他第一次在幻境里看到不知愁的时候,就觉得他那张脸太过完美,美得不真实。看来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付一笑道:“……我觉得他不是因为想变美而用的蝶生蛊。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就是直觉。”

    虽然不知愁容貌惊为天人,但付一笑隐隐感觉他对自己那张美貌的面容其实并没有好感。

    乔青云:“那大概就是因为想换脸了。他为什么要换脸?难道说他之前的脸很有名,但又得罪了很厉害的人?……但在他活着的那个时候,最厉害的人除了他自己,基本就是我们这些人了吧。”

    她一边思索一边说,“难道说,他是我们的某个死敌,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之后复出?”

    刚说出这句话,她脸色一变。

    众人猛然陷入了一片沉默。

    没人开口,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人。

    邪神。

    半晌之后,付一笑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应该不是那个人。他们两个,我都很熟悉……应该不是一个人。”

    乔青云心里有点后悔,感觉又勾起了付一笑的伤心事。

    她打圆场道:“不管他是谁吧,都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现在只是牵扯到一些旧事,无论真相如何都已经过去了,别担心。”

    不知愁确确实实死在了翠微山的凌云塔里,是由付一笑和她一起监刑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这时,祝雪拥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林百草打来的:“你刚才说,是有人用自己的血肉培育出惊梦引,所以重伤了不知愁?”

    祝雪拥打开了免提:“对。”

    “可是不对啊……”林百草的声音充满疑惑,“那样虽然可以养出惊梦引,但那种惊梦引其实没有真正成熟,既不能入药,也不会有正常的惊梦引对蝶生蛊的那种毒性……哦,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但至少效力会大打折扣。如果是对不知愁那种层次的人来说,这种毒应该不算什么,起码不可能重伤到他。”

    众人一听,也陷入了沉思。

    旧的疑团还没得到解答,新的又出现了。

    林百草尝试着猜测道:“会不会是不知愁在接触惊梦引之前就已经受了伤,而且还不轻,灵力受损比较严重?”

    付一笑皱眉:“这不大可能,我那时一直在追踪他,他那时候没有跟别人交过手,也没有受过伤,实力是全盛状态。”

    所以他之后见到不知愁重伤灵力枯竭的状态,才惊讶得不得了。但不知愁一直到死也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百草纳闷道:“那就很奇怪了。我也想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解释这个问题。总不能是要杀他的那个人用爱发电创造奇迹了吧。这不科学啊。”

    乔青云道:“……用爱发电就算了,不过我猜可能是因为沈妄生的魇?”

    “毕竟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培养出来的,或许那个惊梦引不仅仅是草药本身,还缠绕了他的魇。”

    “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魇的具体存在,但魇境的存在本身,就能证明魇的巨大力量。沈妄生的魇都能形成魇境了,杀伤力肯定不小。”

    林百草:“这就不是我的专业了。不过,这么说也能讲得通。”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兴高采烈的声音,是门铃声: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乔青云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

    众人:“…………”

    所有人,包括乔青云在内,尴尬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舟向月差一点点就憋不住笑出声了,这简直是对他演技的终极考验。

    反而是最应该感到尴尬的那个人一脸云淡风轻,好像丝毫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付一笑:“……”

    行吧,你不尴尬我就不尴尬。

    ……不行啊,他还是觉得好尴尬!

    来的人是钱多。

    他本来只是想来看看舟倾,没想到一开门发现这么多院长都在,顿时腿都软了。

    他鼓足勇气道:“那个……我来看看舟倾……”

    钱多来了?

    舟向月顿时来了兴趣。

    秦家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他没死了。

    按照他的推测,他们没能在魇境里杀死他,但肯定知道他们想杀他的意图已经暴露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是他们,就会速战速决,尽快把他解决掉。

    他猜秦鹤眠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钱多似乎对秦家与舟倾的恩怨一无所知,得知他们想杀他之后,也是一副愤怒又幻灭的样子,不像是会来补刀的。

    再加上现在这么多大佬都在,他总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杀他吧。

    钱多……钱多别说当着这么多大佬的面杀舟倾,就连让他当着这么多大佬的面跟舟倾寒暄寒暄,都不自在得要命。

    他如坐针毡地坐了片刻,亲眼见到舟倾果然还活着就放心了,胡乱打了个招呼就准备走。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冷冽香味。

    像是某种草木悠远的清香,带着苍凉与空旷的感觉,如同青松覆雪。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别人,发现他们都面色如常,似乎没有人闻到这种味道。

    奇怪。

    他重生之后,嗅觉似乎不如常人那么灵敏。

    但此时却只有他闻到了这种味道,别人都没闻到,这是为什么呢……

    钱多告辞准备走了,舟向月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我送送你。”

    钱多赶紧推辞,但拗不过他一定要送,忽然想到他或许是要对他单独说几句话。

    他心头一紧,没有再推辞,和他一起走出了门。

    一出门,舟向月就低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钱多一愣:“香味?”

    他使劲闻了几下,不确定道:“远处的桂花香?”

    舟向月:“……可能是吧。”

    钱多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了这个问题之后就和他告别。

    他满心疑惑地走了,总觉得眼皮一跳一跳,有种不安的预感。

    舟向月看着钱多走远,转身回去。

    没想到一回头,就发现自己身后的门消失了。

    连整座建筑物都消失了,他面前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褐色原野,原野上漂浮着大片大片金箔一般的雾气,如梦似幻。

    舟向月心想,他这莫非是中了毒,产生幻觉了?

    他刚才一直站在门口基本没有动,如果这是幻觉,往前走几步应该就能摸到门。

    可他试探着一边走一边摸,走了十几步也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这不是幻觉。

    或许是梦,但他应该不会做梦才对。

    舟向月这么想着转过身,然后停住了脚步。

    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矗立着一面巨大的带着弧度的暗金色墙壁,仿佛向上无限延伸。

    他的目光沿着墙壁向上,随后发现这不是一面墙壁。

    是一棵巨大的、高耸入云的金色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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