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冷暖(1更)

    千年前,昱都。

    “你们听说了吗,国师大人夜观星象,发现咱们那位帝储殿下是玄琊帝星降世!”

    “真的假的?殿下还不到五岁吧!”

    “你这话说的,帝星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我没在殿下宫中侍奉过,你是不是见过他?玄琊帝星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目有重瞳、腋有骈肋、手有六指,昼不食、夜不寐,餐风饮露就能长大的?”

    “……你说的不是帝星,是妖怪吧!”

    “嘘!!小声点,仔细咱们的脑袋!”

    “虽然我也就是为帝储殿下送点心到书房看过几回,不过倒真能说道说道。那位殿下年纪尚幼,但模样真是标致极了,我再没见过那样精致清秀的孩子。”

    那人声音压低了些,“就是未免太过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却一副一板一眼的模样。当时我送了茶点,刚烤出来的桃花酥啊,香得人鼻子都掉了!小殿下竟从头到尾连眼都没抬一下,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他的书。说实在的,我那时真怀疑他是不是仙君下凡,不吃人间烟火的……”

    说起这位小殿下,几人又是一阵唏嘘。

    虽说生而要继承大统,帝储殿下稳重是必须的,但这位殿下的性子未免有些太过不苟言笑了些,几人东一言西一语的,说来说去,竟发现从掌灯的宫女到行走的内臣,似乎所有人甚至连笑都没见他笑过一回。

    不愧是玄琊帝星啊!

    ……

    身为昱朝唯一的帝储,郁燃每日的生活非常规律。

    寅时晨起、梳洗、温书,连着听好几个时辰的课,修习气息与灵赋,再背几个时辰的书,直到华灯初上,完成一天的任务,温书休息。

    身为未来将要继承山河社稷的帝储,他虽然年幼,却已经开始学习从经典古籍、治国修德到纵横谋略、帝王心术的知识,每一天都是沉沉的功课,半点也松懈不得。

    而他也确乎不负国师所卜的“玄琊帝星”之命,几乎样样功课都悟性极高,加之日日勤勉,如今乍一眼看去,除身量未足、一脸稚气外,竟是一点也看不出他这般年纪的孩子的幼稚天真。

    “殿下,你已读了许久,尚未用过茶点。”太师说。

    “谢太师关照,”郁燃微微一点头,“我不喜甜食。”

    “殿下,身为未来的君主,不可让旁人轻易窥得你的喜好,更不可由此窥见你的弱点。何况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读书不可废寝忘食,点心必须要吃。”

    粉雕玉琢的小殿下抬起眼,淡淡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小食。

    亮晶晶的黑瓷小碗里是洁白的酥酪,上面细细密密撒了一层桂花、坚果、芝麻、山楂碎等等,色彩缤纷。

    郁燃没有再争辩什么,伸手拿起小瓷勺,贴着糖蒸酥酪的边缘挖下一勺雪白的酪来,放进嘴里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咽了。

    任务完成。

    他随后又把勺子放回去,埋头接着看书。

    太师:“……”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仿佛没有七情六欲的孩子,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玄琊帝星?神仙大概真就是这样吧。

    确实是天生当帝王的料子,只是说句不敬的话,这样来人间走一遭……不知有何趣味。

    他这一生,大概都是为祖辈、为父皇、为江山社稷而活了。

    下午的功课很快结束,帝储殿下离开书堂回寝殿时,才发现外头暮色四合,竟下起了雪。

    雪纷纷扬扬,似乎已经下了些时辰,高高低低的错落宫苑里,瓦片与地面都积了薄薄一层雪。

    因是新雪,许多地方刚一落就化了,于是地上一片泥泞,人多脚杂的地方,未免有些脏兮兮的。

    郁燃皱着眉头回自己宫里。

    刚踏进院里,几个宫女小厮正背对着门口围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说得激动,甚至连外面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这是猫吧?野猫偷食,最可恶了!”

    “我倒觉得更像是只野狗。猫都是用爪子的,你看它上来就用牙!”

    “要分辨猫还是狗那还不简单,让它叫一声不就知道了。喵就是野猫,汪就是野狗!”

    “你说的轻松,我们逮到它这大半天了,人都咬了好几个,它一声都没吭好吧!要我说,这就是只哑巴猫!”

    “哎呀去去去,你们见没见过啊?这分明是只狐狸。啧,虽然乱七八糟的,但如果洗洗干净,这一身皮毛还不错。等到养大一点,可以扒了皮做狐裘,进献给帝储殿下……哎这小兔崽子还想咬人呢!”

    郁燃原本是最不喜欢管闲事的,但偏偏最后这半句话说要进献给他,飘进他耳朵里了,便下意识地抬头望了过去。

    只见一团脏兮兮毛绒绒的红色毛团窝在墙角,一身毛被血迹、雪水和泥泞浸得乌七八糟,脖子上的铁链子嵌进凌乱的皮毛里。

    毛团小小圆圆的脑袋上,一双惊恐万状的乌黑大眼睛仿佛浸满了泪水般湿漉漉的,整只毛团子却一声不吭地紧紧团成一团,还对着想向它伸出手去的小厮龇出了獠牙。

    刚好就是那一瞬间,郁燃和那小狐狸的目光撞上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拐了个方向,向那里走了两步。

    不过也就是走了两步,他随即想起太师对他的教诲。

    不能让旁人知道你的喜好。

    郁燃硬生生站住了。

    他皱起眉,轻咳一声:“我不喜狐裘。你们放它走吧。”

    “啊!”几个年轻的宫女小厮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发现只有小殿下一人,这才放了些心。

    毕竟他们都知道,帝储殿下虽然看起来淡漠疏远,但一向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他们都十分宽厚。

    宫女敏而控诉道:“殿下!这玩意偷东西!他偷吃了你的点心,还打碎了你的茶罐!我们抓它还差点被咬了!”

    郁燃默然片刻。

    他垂下眼,避开那小毛团眼巴巴的目光,冷淡道:“若是野兽偷窃伤人,打死便罢。不要玩弄折磨。”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心中有些不忍,转身便要走。

    可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那毛团子竟小猫儿似的哼唧了一声。

    ……郁燃一下子走不动路了。

    有人惊讶道:“原来不是哑巴啊?”

    小狐狸的哼唧一声连着一声,细软柔弱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想到蓬蓬软软的绒毛,又像带了只毛毛的小钩子似的,听得几个宫女小厮大奇:“咦!这小狐狸叫的,我都忍不住想要上手去摸一摸抱一抱了……刚才它明明还一副咬牙切齿要跟你拼命的野样呢。”

    郁燃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回头去看那只小狐狸。

    这一抬眼,正看见一双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像两颗亮晶晶的黑葡萄似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小狐狸还在黏黏糊糊可怜兮兮地哼唧,而且一边哼唧一边掉眼泪。

    宫女敏而吸了吸鼻子:“哎呀这狐狸咋回事,听它叫得我鼻子都酸酸的,要受不了了。”

    郁燃也受不了了。

    于是片刻之后,小狐狸就被宫女敏而与思之偷偷抱进了帝储殿下的寝殿里。

    小狐狸身上的毛沾了血和泥巴,一片凌乱。

    后腿断了一条,一下地就一瘸一拐的,几条小短腿扒拉着踉踉跄跄又执拗地朝着郁燃爬过去。

    郁燃垂下眼:“太脏了。”

    小狐狸好像没有听懂,还是东倒西歪地朝帝储殿下爬过去,刚爬到一半就被宫女思之截胡了——开玩笑,殿下最爱干净的一个人,若是被这小东西弄脏了衣服,它怕是要倒大霉。

    敏而和思之两个宫女高高兴兴去放热水洗狐狸了。

    毕竟宫里这些东西稀罕,而且现在小狐狸不咬人还会软软糯糯地撒娇,便不是野兽,而是乖乖小可爱了。

    只是热水都放好了,准备洗狐狸的时候,她们却遇到了一个难题。

    这小狐狸又开始不听话了!

    “呼……呼……”只要她们一伸手,小狐狸就龇牙,喉咙里翻滚着低低的咆哮声,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你太脏了,身上还有伤,必须要洗干净,不然你会没命的!”敏而被狐狸乱挥的爪子溅了一身水,气呼呼道。

    话虽是这么说,两人却谁也不敢来硬的。

    她们是见过之前小厮从厨房里逮狐狸的场景的,那时候这狐狸上蹿下跳袭击人,被打断了一条腿才好不容易抓住,她们现在可不敢真动手,怕被狐狸咬一口。

    “怎么了?”郁燃觉得不太对,过来瞧了一眼。

    没想到,小殿下刚一冒头,小狐狸立刻收起獠牙和咆哮,跌跌撞撞朝他爬去。

    结果“咕咚”一声直接从桌子上栽了下去,胖乎乎的身体滚了两圈,被小殿下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嗷呜呜呜……”小狐狸开始情真意切地委屈哼哼,直哼得敏而和思之怀疑人生——

    喂,刚才还不许人碰,一碰就龇牙的坏家伙去哪了?

    更令她们惊掉下巴的是,一向最爱干净的小殿下低头看着蹭在他身上碰瓷的小狐狸半晌,竟真的把它抱起来,走到了热水盆旁边。

    而那刚才还拼命挣扎的小狐狸竟也乖乖地任由他抱。

    “它怕生,”郁燃平静说,“我来吧。你们帮我看着水温。”

    敏而和思之:“……???”

    这这这,昱朝的帝储殿下亲自给它洗澡!

    这狐狸什么命啊!!

    热水一浸,毛绒绒的狐狸变成了落汤狐狸,原本看着还胖胖的四肢瞬间变得细瘦伶仃,小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愈发大了,看着怪可怜的。

    “呜呜……嗷呜呜呜……”

    小狐狸瑟缩着哼哼唧唧,却乖乖地任由郁燃摁着它的四肢,仔仔细细清洗每一寸被血水和泥浆黏得板结的脏毛,原本清澈的水很快就变得一团糟。

    “你们再去打点热水。”郁燃吩咐道。

    敏而和思之转身出去了,郁燃看着两只小爪子扒在木盆边缘、大眼睛楚楚可怜盯着自己的小狐狸,想了想:“我去取块澡布来,你在这里不要动。”

    没想到,郁燃就一个转身取澡布的工夫,原本乖乖在木盆里待着的小狐狸竟然消失了!

    郁燃看着还荡漾着水波的木盆:“……”

    等到敏而和思之抬着新的热水来了,听到这消息也是没了脾气。

    那还能咋办?找呗!

    一通翻箱倒柜,倒是敏而机灵,听到偏殿那边的嘈杂声音循声过去找,果然发现了小狐狸。

    那小崽子湿漉漉地爬上储物柜,结果被宫人发现了,一边惊叫一边追打,随后便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蹿,结果碰倒了一只酒坛子。

    酒坛子“砰”地掉在地上摔碎了,小狐狸重重地摔在一堆碎陶片里面,被划得头破血流,还被酒淋了一身,打着滚嗷嗷直叫。

    一屋子醇馥芬芳的酒香中,储藏室里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敏而和思之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时,小狐狸身上的水都冰凉了,冻得瑟瑟发抖,只顾呜呜咽咽地哼唧,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回,几人都长记性了。

    几双眼睛紧紧盯着把小狐狸身上的脏污和伤口都洗干净,然后赶紧拿软布包起来擦干净。

    郁燃兜头一包,小狐狸便哼唧着想从软布底下钻出来。只是整只狐狸都被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脑袋,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郁燃。

    美□□惑之下,郁燃丝毫不为所动,冷酷地一手抱腰、一手兜屁股,将小狐狸抱到火盆边烤干。

    等到小狐狸浑身的毛都烘干了,整只狐狸变得蓬松又柔软。

    毛乎乎的小脑袋上,黑眼睛眨巴眨巴;短短的四肢肉乎乎的,身后一条鲜亮的红棕色蓬松大尾巴。

    郁燃一松手,小狐狸跳到了地上。

    下一刻,它歪歪扭扭地往前走去,前脚绊后脚,走得东倒西歪,似乎是头晕眼花地掉了向,然后“咚”地一声撞到桌角,七荤八素。

    “哈哈哈哈哈哈,”敏而爆笑出声,“这小狐狸是刚才打碎酒坛子,被灌醉了吧……”

    思之也笑了,她蹲下来,在小狐狸头上摸了摸:“这小东西,酒量不行啊。”

    敏而回过头:“对了殿下,这狐狸还没名字呢。”

    郁燃想了想:“便叫它阿倾吧。醉酒失态,倾来倒去,倒是……憨态可掬。”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似乎愣了愣。

    听到“阿倾”这个名字,舟向月猛然从小狐狸的躯壳里清醒过来。

    看起来,他似乎是进入了郁耳朵的记忆里,没想到竟然是当初他化成小狐狸在昱宫里的那段时间。

    不愧是能困住玄琊君的记忆,连他这个邪神误入其中,都差点在里面迷失了自己。

    ……可是等等,郁燃给他起的名字不是“阿青”吗!

    不是因为他是一只漂亮的红狐狸,所以取反义字,叫阿青吗???

    舟向月还一直觉得这个起名方法好啊,又简单又别致,他甚至如法炮制,叫柳长生“小红”……敢情这么多年,他一直想的是个错别字?!

    眼看小狐狸呆呆愣愣地趴在原地,敏而蹲下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点点小狐狸的脑袋:“酒量不行,还调皮捣蛋!喝醉了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变成了不到七岁时的模样,还化成了小狐狸,也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舟向月没察觉自己也变幼稚了。

    ……去你的倾来倒去,郁耳朵才会醉酒失态!

    他酒量明明很可以的,只是现在化作小狐狸,身量太小了。

    按比例算,他可是喝了几乎有身体一般重的酒好吗?!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是郁耳朵的记忆,他虽然进入了当时自己的躯体里,还保有意识,但似乎并不能控制这身体的行动。

    尝试了半天都是徒劳,舟向月看开了。

    算了,就当偷窥耳朵的童年黑历史呗。

    还别说,现在的玄琊君整日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远不如当年来的乖巧软萌。

    思之有点担心:“阿倾这么小一只狐狸,喝了酒没事吗?是不是吃点东西比较好?它看起来瘦巴巴的。”

    郁燃懵道:“狐狸吃什么?”

    敏而:“吃鱼吧?”

    思之:“嗯……吃老鼠?”

    舟向月:???喂!

    他气鼓鼓地挣扎起身,抬起前爪就想往桌上爬。

    桌上一阵阵传来热气腾腾的香甜气味,他已经觊觎好久了。奈何身体软趴趴的,实在是使不上力气,他扒拉了半天,最后还是被郁燃伸手一捞抱了起来,放到桌子上:“你想吃点心?”

    小狐狸一转身,肉墩墩毛乎乎的屁股冲着他,小脑袋转眼就埋头到那碟桂花糕里去了。

    敏而和思之还在认真讨论:“狐狸又像猫又像狗,不管怎么说,应该是吃肉的吧?我看它笨兮兮的样子,好像不会捉老鼠……”

    “呃,”郁燃指了指桌子,“你们看。”

    桌子上原本摆了三四小碟精致点心,此时全部被舔得干干净净可以反光。

    小狐狸毛绒绒的脸颊上蹭了亮晶晶的蜜糖,被它一伸小舌头也给舔干净了。

    敏而和思之震惊了:“啊,那是殿下的……”

    郁燃一伸手,阻止他们说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在空气里四处嗅嗅,好像还在找吃的的小狐狸。

    他不爱吃甜,偏偏送来的茶点几乎都是甜的,为了不向别人暴露自己的喜好,他还得勉强自己每一碟至少吃一块。

    ……郁燃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很快又从小厨房里端了几碟糕点来。

    几人瞧稀罕地看着小狐狸用与它的小小身体毫不匹配的速度和食量,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酥脆掉渣的桃花酥、晶莹软糯的马蹄糕、细腻醇和的枣泥糕,啧啧称奇。

    然后郁燃突然想到,阿倾这么小,吃这么多,会不会撑死?

    这个念头一下子叫他慌了神。

    这么小这么脆弱的一只小毛团子,好像稍微一动就可能养死了。

    小狐狸肚子撑得溜圆,四只墩墩的小短腿都舒服地展开了。被卡着前肢拉起来摸肚子的时候,它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好像……还好?

    郁燃轻轻地揉着那塞得满满的小肚子,轻轻地松了口气。不能再给它吃了。

    只是帝储殿下没想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戍时,华灯渐熄。

    郁燃准备就寝前,过来摸了摸小狐狸。

    这一摸就摸到一手滚烫,原本冰凉湿润的小鼻子也变得燥热。

    郁燃心里一惊。

    这么小小一只狐狸,顶着一身湿漉漉的毛跑出去,还受了伤、喝了酒,即使他们万分小心,终归还是发起烧来。

    毛团子烧得晕头转向,窝在思之用小被褥给它搭的窝里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抖抖索索地把头埋在胸前,明明整只狐狸抖如筛糠了,却愣是一声不吭。

    就像是山野里被抛弃的小兽,受伤时只敢拼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生怕发出一丝声音、露出一点气息,就会被天敌猎食。

    郁燃小心翼翼地伸手抱起它来,只觉得手上的毛团子又热又软,抱起来几乎感觉不到骨头,仿佛一块毛绒绒的毯子似的,轻得令人心惊。

    小狐狸好像被他的动作弄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可刚抬头就没力气了,脑袋“咚”地一声又落了回去。

    即使这样,四只小短腿还是使劲划拉着,嘴里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整只小狐狸哆哆嗦嗦地往他怀里钻,渴求他怀里的温暖。

    作为身体健康、身份尊贵的帝储殿下,郁燃从没生过病,更没有照顾过病人。

    他满心忧愁地抱着小狐狸站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去叫起已经睡下的敏而和思之,自己抱着它去榻上了。

    小狐狸好像特别冷的样子。只要捂暖和一点,应该就没事了吧。

    殿外的灯火都熄了,一缕月光透过窗棂落进屋里,仿佛轻纱一般柔柔地笼罩在他们身上。

    郁燃盘腿坐在床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连同怀里的小狐狸裹得严严实实。

    热乎乎的毛团子就窝在他的心口,依然哆嗦个不停。

    郁燃默默地将小狐狸又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阿倾似乎被这份四面八方传来的暖意和柔软安抚了,小小的毛团子逐渐不再哆嗦。

    慢慢的,甚至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

    郁燃抱着它,隔着胸口薄薄的一层寝衣感受到烫人的高热,以及那短促而急速的小小心跳声。

    仿佛这小得一只手能抓住的小狐狸即使入睡也睡不安稳,在梦中依然惊恐地瑟缩躲避着什么。

    ……

    郁燃就这样抱着被子和怀里的小狐狸,和衣盘腿坐了一夜。

    虽然惦记着阿倾几乎一夜没怎么入眠,他还是在第二天寅时,天色尚未破晓之时便准时起床梳洗,冒着雪去书堂上课。

    只是这一次,他居然破天荒地走了几次神。

    他想,不知道阿倾醒了吗?

    那只又软又笨的小狐狸,如果在被窝里醒过来发现他不在了,会不会害怕?

    下课时,雪已停了。

    郁燃辞别了太师,急急忙忙便往回走。

    谁知刚从书堂出来没走多远,他经过国师掌管的藏星阁门口时,忽然被国师觉空真人叫住了。

    觉空真人一身黄色道袍,白须白髯,一柄拂尘从手边垂下,遥遥对郁燃一礼:“帝储殿下。”

    “国师大人。”郁燃回礼。

    他其实并不喜欢国师。

    这位觉空真人说是修道之人,却对昱皇极尽谄媚、对下人严酷苛责,而且不知修的是什么道,郁燃下意识就觉得不舒服。

    然而,昱皇十分倚重信任国师,国师在宫中地位也极高,加之国师相对于他毕竟是长辈,因此郁燃平日依然一丝不苟对国师维持礼节,但除此之外几乎从不与他说话。

    觉空真人看着他,慢悠悠道:“贫道观殿下印堂发黑,隐约有邪气缠身。不知殿下近日可有遇到什么妖邪之物?”

    第122章 冷暖(2更)

    平日几乎从不交谈的国师忽然对自己说话,而且一开口便令人不悦。

    郁燃一怔,随即一敛眉:“我并无异样,多谢国师大人挂怀。今日课业繁忙,我尚需回去温习功课,还请国师大人见谅。”

    觉空真人站在藏星阁门前的台阶上,闻言居高临下淡淡地看他一眼,停顿半晌才开口:“无妨,殿下请便。”

    若是换了其他人,恐怕会听出国师的言外之意,赶紧祈求他的宽恕。

    但郁燃是谁?

    他本就不喜更不信任国师,于是只是再度对国师一礼,便面色平静地转身离开。

    郁燃走进寝殿时,正看见榻上层层叠叠的软被之中露出一只毛乎乎的小脑袋,小耳朵尖尖地立起来。

    小脑袋上水灵灵的黑眼睛滴溜溜地到处乱转,一副鬼灵精怪的模样,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前夜有气无力病恹恹的样子。

    郁燃上手摸了摸阿倾的脖子,果然温温软软,不似昨晚那样烫手了。

    小狐狸很是乖觉地舔了舔郁燃的指尖,被他挠了挠下巴,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看来这小狐狸皮实的很,烧着捂一晚上,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既然小狐狸没事,郁燃便放下了心。

    他吩咐思之在地上放了两碟清淡温热的糖蒸酥酪与糯米糕,又放了一小碗温水,随后便一刻也不耽搁,展开书卷开始温书。

    谁知右手刚拿起笔,原本在一旁吃点心吃得正高兴的小狐狸瞥了他一眼,随即便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三步并做两步,竟直接扒拉着郁燃的衣摆蹿到了他腿上。

    “嗷呜呜呜!”阿倾冰冰凉凉的鼻头蹭着郁燃的手,将他的手顶翻过来,露出手心红肿的印子。

    小狐狸焦急地哼唧着用鼻头蹭他的手,好似担忧地问他:怎么回事?

    郁燃收回手,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摸摸阿倾后颈的绒毛,面色平静:“没事。”

    他往常上早课抽查功课从无错漏,但昨晚忙着照顾小狐狸温书不够熟练,加上几乎一夜没睡,破天荒地答错了太师的问题,因此被打了戒尺。

    郁燃自认罚得有理,他无话可说。回来确认了阿倾没事之后,他就得赶紧把昨日落下的功课补上。

    可是小狐狸却不依不饶,呜呜呜地哼唧着要舔他的手心。

    郁燃:“阿倾,我要温书了。你到别处去玩。”

    “嗷呜。”小狐狸用冰凉的小鼻子蹭他的手。

    “阿倾,听话。”郁燃的声音严肃了一些,伸手推开它。

    狐狸太小一只了,郁燃不过是轻轻一推,便把它给推了个趔趄。

    毛团子回过头,仿佛难以置信郁燃这么粗暴对待它一样,水汪汪的黑眼睛控诉地看了他一眼。

    郁燃一僵。

    他不是故意的……

    然而小狐狸转身就跳下了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燃在桌前呆坐片刻,低下头开始温书。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阿倾去哪里了?

    它早上起来,有没有吃点东西?昨晚病那一场,不吃点东西怕是好不了的……

    郁燃偏过头看了一眼小狐狸的水食碟,发现糕点已经换了一批,水也少了些,放心了许多。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等等,外面地上厚厚一层雪呢。

    阿倾是出去了吗?跑到雪地里了?

    它昨天才着凉发烧,今天若是再冻着了,会不会死?

    郁燃坐不住了。

    他得去找一找,不能让小狐狸就这么到处乱跑。

    只是他刚一转身,便看见一只蓬松白绒的雪团子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看见他惊愕的表情也丝毫未停,径直撞到了他那只挨了戒尺的手上。

    一股冰凉熨帖的感觉从红肿发热的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顿时消去不少。

    小狐狸哆哆嗦嗦地扭动着毛绒绒的身体,将满身的雪涂抹在郁燃的手心。

    毛团子上洁白松软的雪层剥落,露出里面濡湿的红色绒毛,仿佛一只漏了馅的豆沙汤圆。

    郁燃脑中空空地愣了半晌,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这小狐狸,是在雪地里打滚了吧?

    哆哆嗦嗦冻成这样,它还要不要命了!

    郁燃慌忙掐着小狐狸的前肢把它拎起来,轻轻地把狐狸毛上沾着的雪拍掉,然后赶紧抱着它坐到了火盆边,烤干湿漉漉的绒毛。

    小狐狸在怀里哼唧着扭动了两下,好像还不服气。

    郁燃抱紧它,把那轻微的一点挣扎都压了下去。

    这么搏斗了半天,小狐狸总算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挣得过他的,叹出一口气,把毛绒绒的小下巴贴在了郁燃胸前,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郁燃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双亮晶晶凝望他的黑眼睛,沉默半晌后低声道:“以后别这样了。”

    就这么烤干了湿狐狸。

    帝储殿下再度开始温书时,已经完全烘干的小狐狸在他身边转了两圈,然后毫不见外地扒拉着帝储殿下庄严华贵的黑色织金长袍爬上他肩膀,尾巴缠着他的脖子,在肩膀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雪霁时分,淡金色的日光从窗户落进来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像在小泥炉上烘化了滴落的蜜糖,柔软而浓醇。

    舟向月也在这暖醺醺的阳光下昏昏欲睡了。

    他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当年他还是这只小狐狸的时候,其实更想骑在郁燃头上来着。

    只可惜郁燃晨起后便要束发,金色的鹊尾冠将墨发束得一丝不苟,趴在上面一看就扎得难受,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趴在郁燃肩膀上。

    小少年身上有一股幽远淡雅的沉香气息,小狐狸埋首在他颈边嗅着那气息,沐浴着温暖的日光,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再醒来时,往往已过数个时辰,可郁燃依然是一模一样的正襟危坐姿势专心温书,完全不曾动过。

    舟向月:牛哇牛哇!

    郁耳朵当真不是人,是石头成精吧?

    其实郁燃也在想,小狐狸怎么能一觉睡这么久?

    小小活物热乎乎的气息就扑在郁燃的后脖颈上,柔软敦实的温热重量隔着衣料传来,仿佛一件厚实的围脖。

    肩膀上趴着这么一只柔软的小东西,郁燃不敢动,生怕它摔下去。

    一日一日,他就这样连续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到了晚上便觉得肩膀酸痛。

    ……

    现在,小狐狸终于决定要主动打破寂静了。

    它蓬松的皮毛一抖,就从郁燃肩头轻轻巧巧蹿到书桌上。

    小狐狸伸个懒腰,顺势一滚,胖乎乎的小身子就躺倒在郁燃面前的书卷上摆出了一个妖娆的姿势,覆着长长睫毛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勾引主人。

    郁燃:“……”

    郁燃:“墨还没干。”

    被拎着后颈又去洗澡的小狐狸:“……”

    又挨了一通洗的小狐狸一脸懵地被抱在火盆边烤干,在郁燃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哼哼唧唧。

    敏而正好送点心过来,一看这一幕便噗嗤一笑:“殿下,我跟你说,这小狐狸狡猾得很,可会顺杆爬了!”

    “上午我从屋子外面经过的时候,正好看到它头重脚轻从桌子上摔下来,我听那咚的一声吓了一跳,赶紧进来看。结果殿下你猜怎么着?”

    “它看到我之前,明明啥事儿没有的跑了好几步,结果一转身看到我了,就开始一瘸一拐哼哼唧唧的,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敏而摸了一把小狐狸的脑袋,“这小东西,摔得痛不痛还两说,根本就是故意哼唧给人听的!”

    小狐狸听了可不乐意了,一扭身子背过去拱进了郁燃怀里,连尾巴都团吧到身子底下窝着,不给她看。

    敏而乐了:“哟,小阿倾还有脾气,不许人说。”

    敏而这么一说,郁燃也想起来了。

    之前他不放心,偷偷托最相熟的太医来治阿倾的断腿。

    太医细心地给小狐狸的伤腿上了药还打了绷带,过了几日之后拆掉,告诉郁燃说这小东西不愧是天生地养的生灵,这么快已大好了,没有留下半点病根。

    可是到如今,小狐狸每每想吃什么做什么,依然时不时崴着它那条曾经伤过的小短腿在郁燃面前一瘸一拐地走,一边瘸一边哼哼唧唧,好像哪哪都有问题。

    ——当然,当它讨到自己想吃的糕点之后,瘸腿立刻就奇迹般地好了。

    直到下一次再奇迹般地复发。

    郁燃忍不住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毛团儿。

    敏而笑嘻嘻地看着低头抚摸狐狸的郁燃,“这狐狸有灵,果然能识人,知道谁待它好。我看它可喜欢帝储殿下了!”

    “对了殿下,你可知道狐狸报恩的故事?有好心的农户救了一只受伤的狐狸,把它养好了,那狐狸后来便时时上门送鱼送老鼠,后来呀,还在一个夜晚变作了漂亮姑娘,以身相许报答他,和那农户成了一对儿!”

    “哎呀突然想起来,”敏而突然伸手揪起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把小狐狸吓得哧溜往前一蹿,整只狐狸都缩在了郁燃怀里。

    “哎呀哎呀,怎么就是只公狐狸呢?”敏而很是心痛,“可惜,太可惜了!”

    郁燃的耳朵有点发热,抿了抿唇:“野兽而已,懂什么喜欢不喜欢。它现在亲近我,也不过是本能地趋利避害罢了,谈什么报答。”

    “殿下说话总是极有道理的,”敏而笑道,“但是殿下你笑了哎!殿下,我就说你平日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可好看了!整日板着一张脸多累呀是不是?”

    “我看这小狐狸是福星,它来之后,殿下便常常笑了……”

    一晃又到晚上,就寝之时,郁燃看着已经乖觉地钻进被窝里,只在外面露出一双水汪汪大眼睛勾引他的小狐狸,哑然失笑。

    若是放在往常,他是绝对不会让这种野物上床的,更不用说同盖一床被子。

    救下阿倾的第一晚,他是因为怕高烧的小狐狸冻死,所以把它抱在怀里,在榻上坐了一夜。

    第二晚,阿倾既已退烧,在郁燃的认知里,就该像只正常的狐狸一样自己睡觉了。

    “你是一只野狐狸,我是人,”郁燃蹲下来,一本正经地教育小狐狸,“我一个人睡觉,你也应该一只狐狸自己睡觉。”

    小狐狸眨巴眨巴乌溜溜的眼睛看他,装作没听懂,一动不动。

    “……”

    郁燃继续和他理论,态度更严肃了一些,“你不可以在床上睡觉。”

    他翻来覆去跟小狐狸理论了半天,它才终于委委屈屈地同意了。

    问题顺利解决,郁燃赶紧熄了灯上床。

    他总是很难睡着,所以一向要求自己一旦躺到床上就不能动,保证尽快入睡。

    因为哄阿倾,他今天躺到床上的时间已经晚于平时了,入睡的压力更大。

    结果,他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就听见小东西手脚并用地扒拉着爬上床来的声音:沙沙,沙沙沙……

    郁燃:“……”

    他按捺住自己起身把狐狸赶下去的冲动,心想小野兽淘气也是自然的,只要它不要碰到自己,他就不理它,问题不大。

    赶紧睡觉。

    下一刻,一只热烘烘的毛团子一咕噜拱到了他脖子旁边,还讨好地用冰凉的小鼻子蹭蹭他的颈窝。

    随后马上乖乖地团成一团一动不动,仿佛生怕因为调皮捣蛋被他扔下床。

    郁燃:“……”

    小狐狸病刚好,或许还是有些怕冷。

    只要它不乱动,就这样问题也不大。

    郁燃依然手放在身前,姿势端端正正地努力入睡。

    结果,没过一会儿,阿倾又开始不安分地试探。

    毛乎乎的小脑袋往少年的颈窝底下拱,热烘烘的气息扑在他的脖颈和肩侧。

    这小东西动作特别轻柔,仿佛怕惊醒了被窝的主人。

    可是贴得实在太近,郁燃清晰地感觉到它一阵一阵的哆嗦,不用睁眼,脑海里都自动浮现出小狐狸害怕得直往他被子里钻的可怜样子。

    ……狐狸也会怕黑怕孤单的吗?

    胡思乱想什么。赶紧睡觉!

    似乎是看他一直一动不动没有反应,以为他已经睡熟,小狐狸的动作越来越大胆,卯足了力气一定要钻进被窝里。

    左一下右一下,暖烘烘的狐狸绒毛在郁燃的脖颈蹭来蹭去,勾起一阵一阵的痒意。

    郁燃:“……”

    他忍。

    他忍忍。

    他忍忍忍……

    他叹了口气,终于打破了自己一直恪守的习惯,伸出手将被窝掀开一条缝。

    毛团子哧溜一下就沿着那条缝钻进去了,无比丝滑。

    小狐狸轻车熟路地踩上郁燃的胳膊和胸膛,窝在他胸前。

    虽然还是幼崽,但毕竟是坨实心的活物,把还没到五岁的郁燃压得要断气。

    郁燃无奈地伸手把狐狸抱下来,然后自己也侧过身,把它往怀里一塞。

    他又打破了一项原则。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睡有睡相,他一向睡得规规矩矩的……算了。

    小狐狸对他做出的妥协一无所知,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胸前。

    柔软蓬松的大尾巴盘起来,还伸出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搭在郁燃胳膊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郁燃抽出手,把小狐狸的毛爪子抱进怀里。

    小狐狸又抽出爪子,搭在郁燃胳膊上。

    反复数次。

    郁燃:“……”

    得,他明白了。

    这位爷的手一定要放在他的手上面。

    一人一狐终于磨合好了睡姿,安静下来。

    外面月夜寒冷的雪光映进窗子,郁燃抱着怀里软软绒绒的一团,可以听见那小小胸腔里传来的小小心跳声,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熨帖的感觉。

    他思虑重,入睡困难,也往往睡不安稳。

    可奇怪的是,这一晚的他听着胸前那怦怦的小小心跳声,竟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窗外有沉沉的积雪从树枝滑落,发出“哗啦”一声响。

    郁燃动了动,迷迷糊糊间碰到了怀里的毛团子。

    没想到手指刚碰到温暖柔软的绒毛,忽然被尖牙咬住了。

    郁燃:“嗯?”

    他只是淡淡地发出了这一声,手上尖锐的触感顿时松开了。

    “嗷呜~”

    小东西又像梦呓又像撒娇似的在他手指上轻啃两下,随后伸出柔嫩的小舌头,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指尖。

    郁燃一愣,整个人在瞬间清醒。

    那种柔软又温热的触感,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陌生了。

    那软软绒绒的一团依然缩在他怀里,小小的心跳声紧紧贴着他的胸口,随着轻微的震动传进他的心里。

    他忽然想起白天他从书堂回来时,看见敏而和思之把阿倾放在圆形的桌子中间,四周摆了各种诸如生鱼、蒸鱼、熏鸡、腊肠、蒸茄子、煮白菜、牛乳羹、绿豆糕等等各色吃食。

    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像抓周一样热闹。

    郁燃一看就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了,给狐狸抓周验食谱呢。

    不过,估计两个小宫女都怕死老鼠,所以这一项没有出现在备选菜谱里。幸好幸好。

    思之在记录:“阿倾喜欢肉,但不喜生食,也不吃腊肉……”

    敏而纳闷:“唔,我听张伯说狐狸爱吃鸡,咱们阿倾却不一样,真奇怪。”

    “阿倾最喜欢什么?”郁燃走过去。

    敏而答道:“最喜欢的还是甜甜软软的糕点……”

    小狐狸一转头,正与郁燃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郁燃看见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阿倾激动地“嗷呜”叫了一声,径直跃过满满一桌子香气扑鼻的吃食,扑进了下意识张开双臂的小少年怀里。

    火一般蓬松柔软的毛团子,抱了满怀。

    “啊,不对,”敏而忍不住笑起来,“阿倾最喜欢的是殿下呢。”

    郁燃想……

    他的小狐狸,最喜欢的是他呢。

    冷寂的夜,银白月光映着清冷雪色落入窗棂,窗外在轻轻落雪。

    而郁燃怀里,抱着一只火热的小狐狸。

    在他并不长久的人生中,一切都是冰冷、庄肃、一丝不苟的。

    天长日久的教导中,他很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更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任何软弱与依赖都是不应存在的。

    他学得很快,做得很好。

    所有人都说,他是帝星降世,冷情冷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天生就是为山河社稷而生的。

    可是……

    这一晚,郁燃听见了胸前小小的心跳。

    那时年纪尚幼的他不会想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切,仿佛从这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在那些寒冷的雪夜,曾有一颗小小的脆弱的心这样毫无防备地依偎着他。

    怦怦,怦怦。

    那是温热的、柔软的、满怀依恋的,只属于他的心跳。

    它曾经那样依赖眷恋他。

    此后经年,无论它对他做出什么,他最终……都会原谅它。

    第123章 冷暖(1更)

    这一日,郁燃照旧早早去上课,然后从书堂经过国师的藏星阁回自己的宫殿。

    踏进殿内时,往常一见他回来就扑上来的小狐狸却不见影子。

    郁燃心里一沉。

    他想起片刻之前,觉空真人在藏星阁门口叫住他,对他说的话。

    “殿下,数日不见,你身上缠绕的邪气更浓重了,”觉空真人若有所思道,“虽然你或许还感觉不出来,但你若真是被什么妖物所惑,继续执迷不悟下去的话,终会酿出祸患。”

    郁燃依然客客气气地搪塞了过去,但这番话到底叫他听见了。

    他在桌前坐下开始温书。

    小狐狸平日也常在里外院子里玩耍,一时半刻找不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暂不必大惊小怪。

    可他坐在桌前看书,却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是向来不相信觉空真人的话的。对于国师对昱皇吹得天花乱坠的那些丹药术法,郁燃只觉得都是骗人的把戏。

    若真有逆天改命的神通,凡尘中岂还能有这么多人苦苦挣扎。

    正在胡思乱想间,门口传来“扑通”一声。

    郁燃循声望去,正看见一个毛乎乎的屁股墩。

    下一刻,蓬松的小狐狸转过身来,屁颠屁颠地朝郁燃扑了过来,险些把他给扑倒。

    它一低头,嘴里叼着的一大束野花“哗啦”掉在郁燃面前,满满当当一大片。

    都是早春时节的野花,灿金、雪白与淡蓝的花朵带着露水,在阳光下映得晶莹剔透,扑面而来一股混合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清新花香味。

    鲜亮的花朵之中露出一只沾了露水的小毛脑袋,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小狐狸蓬松的大尾巴翘起来,一副十分得意的模样。

    送给你的花!

    郁燃惊呆了。

    ……等等,不是说别人家报恩的狐狸送的都是臭鱼和老鼠什么吗?

    他本来还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哪一天他的阿倾会叼回来一只死老鼠什么的,他也会摸摸它的小脑袋瓜。

    可是自家小狐狸居然叼回来这么一大束新鲜漂亮的野花,反而让郁燃一时间手足无措。

    郁燃愣在原地,小狐狸却动作很快。

    它放下鲜花后,顺势攀上了郁燃的胳膊,毛绒绒的小脑袋径直向少年的脸颊探去。

    郁燃感觉脸颊突然贴上了一个冰冰凉凉的小鼻子,随后就是一个温热的、湿漉漉的……舔吻。

    郁燃再次惊呆了。

    第一次有人亲他,居然……是只狐狸!

    他被自家养的狐狸偷袭亲了脸蛋!!!

    小狐狸壳子里的舟向月看着小郁燃这副被雷劈般的表情,简直要捧腹大笑。

    他都不记得了,小时候的郁耳朵竟这么好rua!

    被狐狸亲一口,居然一副被登徒子调戏的模样。

    这可真是又天真又呆萌,比长大后可爱多了,让他忍不住还想多调戏调戏。

    片刻之后,郁燃好不容易找回神志。

    他把花拢到一边,先把小狐狸抱到怀里,伸手一点点拣去蓬松毛发里沾上的草叶、刺球和露水。

    怀里的小东西沉甸甸的,在宫中这些时日,它吃的不少,不知不觉间敦实了许多,皮毛也和初见时可怜兮兮的一绺一绺板结不同,变得色泽鲜亮、油光水滑。

    郁燃讪讪地拣了半天狐狸毛上的脏东西,冷不丁开口问道:“阿倾,你可是妖物?”

    小狐狸坐在他怀里歪过头看他,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

    看着小狐狸这天真无邪的模样,郁燃失笑地摇了摇头。

    “你也听不懂。”

    郁燃抱着小狐狸起身,走到窗边,取出一个红漆雕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只圆滚滚的虎头平安铃。

    金灿灿的虎头铃上刻着虎头纹与其他的吉祥花纹,一摇便是清脆的铃声,还有帝储宫中特有的纹章。

    郁燃伸手拿起这只金铃,将铃铛系在了小狐狸脖子上。

    “虽然国师说的大约是无稽之谈,但我想想还是给你注意一下为好,若真有什么妖邪之物,恐怕最容易伤害到你……虎头铃辟邪,而且你是只狐狸,还可以狐假虎威,兆头不错。”

    小狐狸歪着头,乖乖让他给自己戴上精致的虎头铃,还很是殷勤地在他手背上舔了一下。

    很快,储君宫苑内外的宫人们都知道小殿下现在养了只小狐狸,神气得很,经常在殿下去读书时视察领地。

    每每看到那个红色的小身影,听到那清脆的铃声,人们便会笑:“哟,殿下的小狐狸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狐狸自从戴上郁燃给的铃铛之后,在殿内外乱窜越发毫无顾忌,仿佛恃宠而骄一样。

    这一天,郁燃回来的时候,正看见敏而在训小狐狸。

    “那是佛案上供的酒,怎么能喝呢?……不对,就算不是佛案上供的酒,你也不能喝!”

    小狐狸坐在原地,微微歪着脑袋听她说,仿佛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可是敏而一转头,它立刻悄无声息地蹿上佛案,再度把头伸进了酒杯里,接着被郁燃一把抱开了。

    敏而见是他来了,立马告状:“殿下,你看阿倾!居然是只馋酒的小狐狸,越不让喝,越要喝!”

    哪怕他们千防万防,一不留神,小狐狸身上便一股酒味。

    再训它呢,又是一副歪着脑袋认真听讲的模样。

    脸上写满了“我错了,下次还敢”。

    郁燃:“……”

    他之前就发现,小狐狸很多时候明明能听懂人话,但它不想听话,就装作没听懂。

    最后,心灵手巧的思之找了只小玉碗,在里面倒上了桂花蜜调的水,小狐狸这才心满意足地守着自己的小水碗,不大去惦记别人的杯子了。

    又过了几天,郁燃在殿中温书结束,却到处都找不到阿倾,转头有人报小狐狸被藏星阁的宫人揪着后脖子押送了回来。

    “殿下,是这样的,最近国师外出祭祀,我们藏星阁人手也少。这只畜生好几次偷偷摸摸想要钻进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逮到它,结果发现它脖子上挂着帝储纹章的平安铃,便给殿下送回来了。”

    送走了藏星阁宫人之后,郁燃把小狐狸摁在面前,罚站。

    “你想进藏星阁?”

    小狐狸歪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那里不是好地方。”

    小狐狸眨巴眨巴眼睛,耳朵委屈巴巴地耷拉下来一点。

    “……那里的东西很杂,有一些很危险。”

    小狐狸软软地哼唧了几声,柔软地歪着身子就想往郁燃身上倒。

    “站直了!”郁燃严肃道,“美人……美狐计没有用。”

    小狐狸被吓得一个激灵站直了,可是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却慢慢涌起一层泪水来。

    郁燃:“……”

    ……他是不是太凶了?

    啪嗒,一滴泪水落在桌面上。

    小狐狸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整只毛团子委屈巴巴地团起来,蓬松的大尾巴盖住身体,背过去不看郁燃了。

    可那毛乎乎的身子却颤抖个不停。

    郁燃手足无措:“……对不起。”

    小狐狸还是不转身,喉咙里低低地滚出仿佛伤心极了的哼唧声,耳朵和尾巴都恹恹地耷拉着。

    好像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可怜一样。

    郁燃终于没办法了:“……好吧。”

    “我带你去,但你要乖,一定不要被人发现。”

    ……

    郁燃怀里偷偷揣着只毛团子,脸上却镇定自若,慢慢地走在藏星阁里,端详着里面的一件件物品。

    泛着冷冷金光的犀角。

    奇形怪状的灵芝。

    黑色的骨架

    一罐罐各色晶石与粉末。

    藏星阁里十分阴冷,郁燃走在这些诡异的物品中间,觉得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氛在身边缭绕不去。

    一股清雅至极的暗香传来。

    阿倾一直乖乖地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此时突然挣动了一下,想要探出头来。

    郁燃:“!”

    他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人跟过来,这才放心了些,只是在小狐狸探出半个的小脑袋顶上警告地按了按。

    小狐狸伸着鼻子,急巴巴地在空气里嗅来嗅去,小鼻子一鼓一鼓地寻找着气味的来源。

    “你是在找这个……昆仑髓?”

    昆仑髓是一块木化玉形成的晶洞,据说因采自昆仑山而得名,稀有贵重。

    它外表看来只是一块普通的木头,只是因在地下封存多年,经历沧海桑田,逐渐涵养出玉质的光泽与硬度。

    然而,和普通的木化玉不同,昆仑髓切开来,会看到里面与紫晶洞类似的空心。

    无数晶莹剔透的晶体生长在木化玉内部,随着光线的变化时时变幻颜色,无论从哪个角度观赏,都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面前的木架上摆着的,正是昆仑髓。

    一股沁人心脾的盈盈暗香从这块美丽的木化玉上传来。

    那是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冷香,令人不由得神思翩跹,遥想到千万年前冰原尽头风卷雪。

    第124章 冷暖(2更)

    传说昆仑髓的香气能够安神定魄,调理气息,久闻甚至可以延年益寿。

    郁燃看小狐狸越发急切地想要凑到那昆仑髓面前,伸手把它摁了回去:“别急。”

    小狐狸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安静下来,乖乖地把小脑袋贴在了他的心口。

    郁燃找到了藏星阁的掌司,请他帮忙登记借昆仑髓一用,理由是自己长久为失眠所困,想调理安神。

    实际掌管藏星阁的国师不在,掌司有些为难。

    但他想了想,昱朝就这一个储君,身份自然不一般,而且储君的稳重仁厚向来有口皆碑,想来绝对不会出岔子,他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向未来的昱皇陛下卖个好。

    于是,郁燃顺利地将昆仑髓带回了自己的殿内。

    “你喜欢这个?”他问阿倾。

    小狐狸在藏星阁里那么急切地想要接近昆仑髓,此刻却只是凑近去深深地嗅了一口,然后便转头格外缱绻地围着郁燃打转,亲亲热热往他身上贴,兴高采烈地要抱抱。

    这一天的阿倾格外黏人,郁燃推都推不开。

    晚上他秉烛温书时,一抬头发现小狐狸又把脑袋探到他的杯子里去喝水了,笑着摇了摇头。

    他自己都没发现,原本从小养成的洁癖,似乎在遇到阿倾之后就一步步遭到蚕食,底线一退再退。

    晚上,他照旧抱着狐狸睡觉。

    怀里是温软的小暖炉,还有昆仑髓若隐若现的暗香,郁燃这一觉睡得极香极沉,是从未有过的沉眠。

    他一觉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发现怀里空空荡荡。

    原本放着昆仑髓的地方,也是空空荡荡。

    ……

    此刻,舟向月的灵识突然抽离出了小狐狸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原本的小狐狸消失了,别人也看不到他。

    他想了想。

    哦,大概是因为郁耳朵的回忆里,他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小狐狸阿倾吧。

    因为小狐狸把昆仑髓偷到手后,拍拍屁股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径直回万魔窟去了。

    舟向月记得很清楚,那年他不满七岁。

    因为七岁是那时翠微山入门后参加灵赋测试的年龄下限。

    昱宫一游之后不久,他就去了翠微山,成为了白晏安的弟子。

    说来惭愧,他当时去昱宫目标明确,为的就是那块昆仑髓。

    只是到底年纪尚小,偷窃技术实在不够熟练,差点在那儿翻船。

    只是幸好上天让他遇见了郁燃。

    被打断了腿,窝在雪地里翻滚嚎叫的时候,他看到那小少年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虽然看起来年幼,但在那里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也是最容易心软,最容易利用的人。

    舟向月向来很擅长发掘每一个人的价值。

    最后,昆仑髓顺利到手,而且还白赚了一只有帝储纹章的虎头铃。

    他后来拿去鉴定过,那可是纯金的铃铛,值一大笔钱的!

    赚翻了。

    舟向月百无聊赖地追忆了半天往昔,发现这段记忆还是没有结束,画面并未变化。

    嗯?

    莫非他走了之后,郁耳朵又养了什么狐狸阿三小狗阿四?

    反正别人也看不见他,他决定去郁燃那里再看一看。

    没想到一进殿里,就闻到一股隐约的血腥味和药味。

    宫人和医师进进出出,整个殿里气氛一片沉重,几乎让人窒息。

    怎么回事?

    舟向月仗着没人看得见他,一口气溜进了最里间,结果就看见郁燃一个小小的孩子趴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身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但血依然渗了出来。

    敏而在一旁,咬牙低声对思之说:“还是没有找到昆仑髓?”

    思之脸色惨白:“也不用找了。殿下都跟陛下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烧掉了……”

    敏而气急上火:“是狐狸偷走了,对不对!”

    思之弱弱道:“只是只狐狸,哪会……”

    敏而打断她的话:“哪有这么巧的事,它那么黏着殿下要那个昆仑髓,结果等殿下借回来,它就和昆仑髓一起消失了!我看那狐狸根本就不是什么狐狸,怕是什么妖魔鬼怪吧!”

    舟向月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偷走昆仑髓的第二天,国师觉空真人就带着昱皇来了,找郁燃要他借走的昆仑髓。

    觉空真人刚刚回来,说他此次出游是为陛下寻访长生不老药,有一重要发现。

    这昆仑髓,原来便是《山海经》中传说的昆仑不死树的树干截段。

    不死树是神树,与天地共寿,长生不死。

    不死树的树干昆仑髓自然也是汇聚天地精华的灵物,更是长生不老药至关重要的原料之一。

    郁燃当初是用调理失眠的借口借走昆仑髓的,觉空真人便请帝储殿下把昆仑髓还给他炼制丹药,说他自然会给他别的珍奇宝物帮助安眠。

    这么一来,昆仑髓消失的事自然是瞒不住了。

    那时敏而和思之被叫出来责问,都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要就此丧命。

    没想到不到五岁的小殿下挡在她们前面,在昱皇面前跪下,极度冷静地说和她们无关,他自己温书时一向不许任何人服侍在侧,结果失手把昆仑髓打落在火炉里,烧了。

    ……昆仑髓这样的神物,居然能被烧了?!

    大家其实都觉得离谱,但毕竟从未有人把这么珍贵的宝物扔进火里,也就没人知道昆仑髓到底能不能烧。

    考虑到国师大人说昆仑髓其实是那什么树的树干,或许真的可以吧……

    听说能做长生不老药的神物就这么没了,国师大人懊恼得捶胸顿足,宫里所有人则见识了昱皇最恐怖的一次怒火。

    他直接冲年幼的储君扔了个镇纸,镇纸尖锐的边缘一下子砸破他的额角,又砸破了手腕,鲜血直流。

    接着,就是天家的家法。

    ……

    那是郁燃唯一一次遭到那么重的责打。

    从来都对自己要求苛刻、从未有过半点行差踏错的完美的帝储殿下,在那一顿打之后,足足在床上休养了一个多月。

    在小郁燃满身冷汗地趴在床上忍受痛苦时,舟向月坐在他床头,看着来来往往给他换药的人,内心破天荒的有些惴惴不安。

    呃,当年他说走就走了,真的不知道郁燃后来还因此挨了这么重的打……

    谁能想到前脚他刚从昱宫中偷走昆仑髓,后脚觉空真人就发现昆仑髓是长生不老药的最重要原料?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舟向月叹了口气,他又碰不到郁燃,只能带着点补救心理小心翼翼地给一头冷汗的郁燃扇风,指望这样能让他舒服一点。

    “殿下可真是吓死我了!”敏而掌着灯,忍不住对郁燃说,“你怎么不说是狐狸偷走的呢?”

    郁燃淡淡回答:“你觉得陛下会信么?”

    他身上伤口狰狞,脸上却是一贯的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冷静老成。

    敏而噎了噎。

    说狐狸偷肉吃还有可能,偷昆仑髓,确实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离谱……

    可殿下这也太冤了吧!

    她恨恨道:“下次再见到那只死狐狸,定要乱棍打死!叫它也尝尝殿下受过的苦楚!”

    “不行。”郁燃断然道,“它收了我的铃铛,就是我的狐狸。”

    “是我的,只有我能处置。”

    敏而在他背后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是是是,是你的狐狸,可你都多久没见到它了?

    她真是恨自己碎嘴子,当初说什么狐狸报恩的话。那只没良心的狐狸,哪里是来报恩的,分明是冤家来讨债的吧!

    “好吧,我们都留意着,若是再看到那只狐狸,肯定赶紧报给殿下。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年幼的储君垂下眼,看向手腕上渗出血渍的绑带。

    敏而瞅着他纤细冷白的手指缓缓将绑带一层层撕开,看着都叫人心惊肉跳。

    可他眼皮都没抬,嗓音冰冷:“抓回来,绑起来。”

    “让它,再也不敢逃。”

    一直在旁观的舟向月:“……”

    他忍不住摸了摸脖子,觉得凉飕飕的。

    就在这时,他发现眼前的视野变了。

    富丽堂皇的宫殿变成了低矮的屋子,泥墙斑驳脱落,不远处的火炉里传来一阵阵炭火的暖意,不时传来轻微的噼啪声。

    舟向月松了一口气,看来郁归尘这回忆总算是结束了,他回到了魇境里的现实。

    可是,等等……

    为什么他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模样?

    就在舟向月大惊地摸摸爪子摸摸耳朵,又转了个圈发现屁股上拖着一条毛蓬蓬的大尾巴时,他忽然后颈一紧,被一只手揪着后颈给拎了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

    他拼命挣扎地扭过身,要看看是谁这么放肆,竟胆敢揪住邪神的后脖颈。

    一回头,正正对上一双凌厉的暗金色瞳孔,和记忆里小帝储那双冷冽的深黑眼睛重合。

    郁归尘凝视着他的目光凛若寒霜,嗓音冰冷。

    “我当时说过什么?”

    第125章 冷暖(3更)

    抓回来,绑起来。

    让它再也不敢逃。

    舟向月心里自动回答了郁归尘的这个问题,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他之前在镜子里待了太久,本就体温低得出奇,冻得瑟瑟发抖,这下更是忍不住从牙关到身上一阵阵打颤,整只狐狸像要抖散架了。

    郁归尘也发现了他在发抖。

    他冰冷地注视手中颤抖的小狐狸片刻,一言不发。

    然后冷着脸掀起上衣一角,抓着它的爪子把它揣进了怀里。

    舟向月瞬间感觉一阵铺天盖地的温暖把他包围了,舒服得让他鼻子发酸。

    他被冻得发木的脑子呆呆地想,郁归尘看起来那么冷,但怀里还是这么热,就像一团火……可惜有点硬,要是软一点就好了,啧。

    天旋地转,郁耳朵似乎抱着他躺了下来。

    ……等等,这是要干嘛?

    怦怦,怦怦。

    他毛绒绒的耳朵贴在郁归尘的胸前,听到他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略显急促,不过还是比不上自己狐狸胸腔里那颗小心脏怦怦怦的频率。

    舟向月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很快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自己小小的、急促的心跳,和旁边的胸腔里缓慢沉稳的心跳声,奇异地同时在他耳中回响。

    就像是一种警告。

    他四肢被抓着,动也不敢动,夹着尾巴老老实实窝在郁归尘胸前,听候发落。

    只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三等……

    男人的心跳声渐渐趋于平缓,胸膛的起伏也慢慢变得绵长。

    ……郁归尘这是,睡着了?

    也是,刚才乔青云醒来时也是睁着眼的,但她显然还未清醒过来,甚至把他认错成了尘寄雪。

    郁归尘的记忆跨度甚至比她还要大,人在其中沉浸许久,是没法第一时间醒过来的。

    想明白这一点,舟向月顿时支棱起来了。

    醒着的郁归尘确实不好惹,但既然睡着了,那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舟向月慢慢、慢慢地从郁归尘手里抽出了自己的一只小毛爪子。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自由了。

    他现在是狐狸形态,狐狸爪子不如人的手灵巧方便。

    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身为小狐狸,比人轻盈得多。

    比如说,在郁归尘身上爬来爬去,也不用太担心惊醒他。

    舟向月把自己摊得像块柔软的小毛毯子,悄悄向身下的这副躯体伸出了魔爪。

    他记得,郁归尘身上是有一个境灵碎片【鬼童镇魇符】的。

    他会放在哪里呢?

    舟向月趴在郁归尘胸前,慢慢在他身上摸。

    境灵碎片还没摸到,倒是先摸到了……

    唔,八块腹肌。

    别的不说,郁耳朵这身材练得蛮好的。当年自己死的时候他才十六岁,到底还是个少年,如今确实已经是个男人了。

    舟向月一边感叹,一边接着找境灵碎片。

    衣服里侧大概是没有了,还得伸出去找找外面的口袋。

    境灵碎片是不能放进境客包袱的,郁归尘也没有单独带什么包或袋子,只能在他身上。

    舟向月小心翼翼地从郁归尘的衣服里钻出来,发现他居然把被子也盖上了。

    除了手还保持着在胸前抓着小狐狸的姿势,整个人躺得规规矩矩。

    舟向月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蹑手蹑脚地接着翻找。

    上衣左边的口袋……没有……再看看右边……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舟向月毛一炸。

    下一刻,那只手攥着他的爪子又给塞进了被窝里,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呢喃:“阿倾……”

    不动了。

    虚惊一场。

    更重要的是,舟向月触到了一张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符纸。

    耳边清脆一声:“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鬼童镇魇符】!”

    舟向月忍不住翘起了尾巴。

    三个境灵碎片到手,他看到了那道指引最后一片的光。

    指向门外。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一个激灵,一股危险的预感掠过心头。

    不是这里,不是这个身体。

    是他在另一个房间里昏倒的身体。

    弹幕里早已炸开锅了。

    【雾草,这视角切换的好啊,今天魇境老板心情好发福利?赞美无邪君!】

    【赞美无邪君!这是我也能免费看的内容吗?!】

    【来个更实际的,赞美小无~可以再多来点吗?给你打赏!!!】

    【醒醒醒醒,小无有麻烦了】

    【怎么了?】

    【鬼童又跑出来了!他上次来找镜子里的小无,结果被叭叭了几张镇魇符。这次学聪明了,直接去推塔——小无你本体危啦!!!】

    ***

    舟向月的房间里。

    洛平安的脑袋滚在枕头底下,在美梦里咂着嘴。

    正对着床的圆镜里,伸出了一只骷髅手。

    枯瘦如柴的手肘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紧接着探出来的是同样诡异扭曲的肩膀。

    鬼童从镜子里爬了出来,他一抬头,布满红血丝的巨大眼珠带着怨毒的眼神,死死盯住了倒在地上的少年。

    他周身缠绕着阴冷的气息,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扭动得咔咔作响,飞快地爬向那具昏迷的身体。

    就在鬼童的手马上就要探向少年的咽喉时,他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一只长得像野猫的红棕色胖毛团子直立起来,两只毛乎乎的爪子高举过头顶,两粒小眼睛镶嵌在圆乎乎的大额头底下,恶狠狠地瞪他。

    它张开嘴尖叫:“嘤嘤嘤!”

    鬼童:“……?”

    这姿势挑衅的意味太过明显,鬼童被激怒了。

    他猛扑向那只小野猫,两个顿时扭打在一起。

    空中毛乱飞。

    鬼童不断用骷髅手去抓它的眼睛,而它则不要命一样疯狂地啃咬鬼童身上它能咬到的每一个部位。

    最后,还是鬼童的四肢更加灵巧,双手死死勒住它的脖子用力向一边拧转过去,只听骨骼咔咔作响的声音传来——

    一只手从天而降,将一张镇魇符“叭”地拍在了鬼童的大脑门上,只是鬼童刚好扭开头,因此贴歪了。

    鬼童猛地一僵。

    可镇魇符并未像之前那样将他定住,只听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尖利的尖叫,竟带着那张镇魇符就地一滚,跳进镜子里不见了。

    看起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舟向月松了口气。

    好在他回来得及时,好在他用回原来的马甲之后,就不是小狐狸的样子了。

    他掰开鬼童的骷髅手,把那只小野猫从里面揪出来。

    居然被意料之外的重量闪了一下。

    舟向月及时稳住,掐着小野猫的咯吱窝把它拎起来,感叹:“怎么有这么胖的猫……咦,好像不是猫啊。”

    他仔细打量这只小胖猫。

    圆滚滚的红棕色大脑袋上一对毛绒绒的白色耳朵,半只还是秃的,像是跟别人打架被咬破了。

    眼睛小得像桂圆籽……不过现在紧紧闭着。

    毛团子软趴趴地不动,在装死。

    或者说,感觉像是不想被人发现的真身惨遭发现,活又不想活了,死又不敢死这样子。

    舟向月想起来了。

    啊,这是小熊猫吧,以前叫九节狼来着,长得还挺像猫的。

    之所以叫九节狼,是因为红棕色的大尾巴上有九个深浅相间的环状花纹。

    不过这只小熊猫的屁股是秃的,没有尾巴。

    舟向月把瘫软装死的毛团子放到地上,它闭着眼,就像一张没有生命的毯子。

    接着,舟向月掏出了怀里用外套包着的一包东西。

    一截尾巴,还有一具骨架。

    他蹲下来,拿起那截断裂的陶制尾巴:“你的尾巴,不要了吗?”

    小熊猫一动不动,但舟向月看到它屁股上的毛缩了缩。

    舟向月微微一笑。

    他拿着那截尾巴在装死的小熊猫鼻子前扇了扇,“真不要啊?那可惜了……这条大尾巴真好看,我都想要。”

    小熊猫依然在装死,但脚微微抽动了一下。

    舟向月又小心翼翼掏出了那具骨架,用一种诱哄的语气道:“还有这副骨架……哇,好漂亮的骨架。我想啊,如果骨架的主人愿意跟着我混呢,我就把这骨架带去一个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安葬。”

    小熊猫的鼻子抽动了一下。

    “如果不愿意呢……”

    他瞥见小熊猫紧闭的抽搐的眼角,轻飘飘道,“那就扔回屋顶上去吧。”

    小熊猫猛然翻身起来,正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舟向月手里的骨架,却见他一下子站起身来把骨架高高举起,没能得逞。

    小熊猫愤怒地高高举起双爪,身上毛炸开:“嘤嘤嘤!”

    舟向月奇道:“你会不会说话啊?我看你明明听得懂人话。”

    小熊猫:“……”

    它颓丧地放下爪子,肩膀也耷拉了下来。

    它慢慢、慢慢地走到角落里,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大毛团子。

    脑袋缩起来,屁股露在外面。

    “师父?怎么啦?”

    洛平安在这时醒了,一骨碌跑过来。

    舟向月不由得看了一眼那只社恐小熊猫——毛团子已经在墙角缩成了尽量小的一团,洛平安甚至没有发现它。

    他想,这位好像的确比较慢热,比较社恐。

    好吧,得慢慢来……

    洛平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高高兴兴过来抱住他的肩膀:“师父,我,我刚才梦到你啦。”

    “真的啊?”舟向月揉揉他的脑袋,“那好像不是梦,是你最快乐的记忆。”

    “真的?”洛平安睁大眼睛,“我就做了一小小下梦,就醒了。看到师父在身边,就又睡着了。”

    舟向月笑眯眯道:“那说明我们小平安现在最快乐了。”

    “那师父做梦了吗?梦到什么了?”洛平安好奇道,“我,我昨天听胡哥哥说晚上要小心,看到什么特别好的东西,可能会有危险发生。师父遇到危险了吗?”

    舟向月得意地笑:“做梦了,不过没有危险。你师父我是谁啊,怎么会和别人一样呢。”

    他昨晚其实纷乱地经历了很多段记忆,但始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在干什么,看那只鬼手也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就像做梦做多了一样,醒来之后往往会忘掉其中的一部分。

    倒是因为进了郁归尘的那段记忆,让他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有一段记忆……

    那年他十二岁,正准备尝试匹配灵犀法器。

    从山下传来消息,说凡世有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出身帝王之家,是玄琊帝星降世,很快会被送来翠微山修习。

    那时候,舟向月撺掇着付一笑和钱无缺,偷偷摸摸地先溜下山去,想抢先一睹“玄琊帝星”的真容。

    他们动用了点法术,偷偷潜进了皇宫。

    舟向月算到那位“帝星”正在书堂。

    他们摸过去的时候,从窗户外看见一个小孩子的身影背对着他们,腰板笔直,在桌前正襟危坐地写字。

    “嚯,玄琊帝星?”舟向月笑嘻嘻地叼着根狗尾巴草,“就这么个小屁孩?”

    下一刻,那小帝星不知为何,忽然转过头来。

    看清他的脸的瞬间,舟向月嘴里叼的草梗掉了。

    ……救命,世界不会这么小吧?

    竟然是他,那个被自己狠狠骗了一通的小冤种!

    舟向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弯下腰去躲避,同时捂住脖子——他正嘚瑟地挂着那只纯金的虎头铃。

    完了。

    他心想,苦主要来了。

    ***

    郁归尘被惊醒时,窗外天刚蒙蒙亮。

    惊醒他的是付一笑的联络。

    出发之前,郁归尘带上了他为数不多的一个通讯镜,把能够相连的另一面镜子放在了付一笑那里,并托他帮忙留意一点事。

    郁归尘用最短时间到镜前整理了衣冠,这才接通。

    付一笑联系他的语气有点担忧:“郁师弟,你们在魇境里还好吗?”

    郁归尘:“都没事。”

    付一笑:“镇灵司这几天有点不稳定,已经很多次被人撞见了,我感觉出现的频率不太正常……师弟,你还好吗?”

    镇灵司的阵法是郁归尘直接布置的,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付一笑知道是和郁归尘的灵力直接相连。

    所以,这几天镇灵司情况有异,如果不是郁归尘有意为之,那或许就代表着他本人的状态不太好。

    郁归尘:“我没事。”

    付一笑:“……”

    付一笑其实经常不知道该怎么跟郁归尘沟通,对方比他年纪小一些,但实力地位又比他高太多。

    他倒是想用前辈师兄的口吻多关心关心他,但又实在是……没法在冷淡大佬面前端架子。

    比如现在,他觉得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要么郁归尘其实在魇境里不太好,要么郁归尘因为某种他不知道的原因,有意地让镇灵司不稳定。

    无论是哪种情况,按理说郁归尘都该跟他解释一下。

    但人家显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付一笑……付一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家最厉害,他也不能逼问大佬,对吧。

    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倒是郁归尘开口了。

    他问道:“师兄,舟倾最近怎么样?他做了什么?”

    付一笑一愣。

    这倒是,郁归尘离开前就托他帮忙关注舟倾的状况。

    不过郁归尘竟然这么关心他这个新收的小徒弟吗?自己连魇境都没有出,就要问他的情况。

    付一笑答道:“一直在养病,身体好多了。这几天他也没做什么。”

    他想了想:“哦对了……昨天他去了安宁谷,去扫了尘寄雪的墓。”

    听到这里,郁归尘目光微冷。

    他沉默片刻,问道:“……他有没有接近镇灵司?”

    付一笑想了想:“那应该没有。”

    他有点纳闷郁归尘为什么要这么问。舟倾一个新生,接近镇灵司做什么?避之不及才对。

    “好,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郁归尘把通讯镜关上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片刻出神。

    忽然,他余光扫到了镜子里的某处,顿时目光一凝。

    他看到自己上衣的衣摆上,沾了一根毛。

    根部灰白,中间赤黄,毛尖则过渡为鲜艳的红褐色,油光发亮。

    ——这是一根狐狸毛。

    看清这根狐狸毛的瞬间,郁归尘下意识就去探自己身上的口袋。

    他随即脸色一沉。

    ……境灵碎片不见了。

    第126章 冷暖

    祝清从梦里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镜子前。

    窗外的天空依旧昏暗阴沉,但已经隐隐可见曦光。

    她怔怔地回想起自己刚才梦里快乐调戏弟弟的经历,感觉一阵冷意渐渐爬上脊背。

    就在这时,镜面突然如水一样波动起一圈圈涟漪。

    下一刻,一个头大身子小的畸形鬼童脑门上贴着张歪歪的符纸,从镜子里爬出来,“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祝清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鬼童恶狠狠地一把撕掉了脑门上的符纸,抬起头来。

    可在看到祝清的那一瞬间,他满是血丝的眼珠里泛起一丝疑惑。

    “祝凉?”鬼童歪了歪脑袋,“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说会留下来陪我玩的吗?”

    祝清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按捺住疯狂的心跳,模仿祝凉冷淡的声音:“阿元,我迷路了。”

    “迷路了……”鬼童疑惑地重复道。

    “对,”祝清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情,蹲下来看着他,“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你能带我回去吗?”

    ***

    舟向月发现,洛平安或许是因为在第一晚跟着鬼童进镜子玩过捉迷藏的缘故,竟然可以爬进那个“鬼童快乐镜”碎片,被他随身带着。

    他摸了摸洛平安的脑袋:“那你就在里面待着吧,外面很快就会一片混乱,免得把你丢了。”

    洛平安很听话地在镜子里待着了。

    此时舟向月拿到了三个境灵碎片,腾出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新拿到的境灵马甲的附带神通。

    可惜的是,一般能找到说明的地方一片空白,只有一小行字:此境灵神通与最后一片碎片紧密相连,需取得最后一片碎片方可唤醒。

    好吧。

    最后一片境灵碎片。

    此时他只差最后一片境灵碎片就会集齐境灵,视野里的一个方向亮起淡金色的光芒,指引他最后那片碎片的方位。

    那光芒指向的是围屋天井中央的祠堂。

    舟向月沉思片刻。

    天快要亮了。

    这个时候,大家应该都醒了,郁归尘也应该快要发现他丢东西了……

    片刻之后。

    舟向月急匆匆地敲开乔青云的门,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丢东西了吗?我有符咒丢了!”

    乔青云一愣,“我看看。”

    她查了一遍自己的东西,惊讶:“……我也丢了几张符咒!”

    她很快就去找到翠微山的另外几人,发现楚千酩丢了一个道具和一沓符咒,郁归尘丢了境灵碎片。

    丢东西本来是件值得警惕的事情,或许说明魇境里有隐藏的危险,也或许是隐藏的小偷。

    但他们很快发现祝清不见了。

    祝清的失踪一下子成了注意力的焦点。

    众人很快都聚到了祝清的屋子里,只见里面一切如常,火炉里的炭火灭了,桌上放着一杯还剩小半杯的甜米酒,已经凉了。

    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就好像祝清是自己偷偷走掉了一样。

    祝雪拥走到镜子前蹲下来,拿起地上的一截指骨:“这应该是她留下来的。”

    几人都看过去:“这是?”

    “这是她从小喜欢带在身边的一个玩具,一套手掌骷髅,当拼图玩的。她玩了这么多年,所有骨头都还是齐的。”

    祝雪拥面色如常道,没注意另外几人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她离开之前,扔下了大拇指的指骨,应该是情况还不错的意思。”

    舟向月想,留下大拇指就是不错,那么留下小指就是不太好?留下中指就是……咳。

    “在去找她之前,有件事得先跟你们说一下,”祝雪拥说,“我好像知道永昌围到底发生过什么了。”

    昨晚她把那本在老族长房间找到的无字书带回去,研究了很久,也没有结果。

    不过,她发现其中有一页被撕掉了。

    昨夜大部分时候一直在下雪,直到天快要亮时,月亮才出来。

    在那道微弱的月光下,书上显示出了字迹。

    这本书名为《永昌志》,大致翻一翻,里面都是讲如何涵养家族风水,让家族长久兴旺的。

    在被撕掉的那一页前面,是这样的内容。

    “镇灾星篇”

    “有五行死绝、重叠相克、岁运并临、岁月年轮双冲之人,是为大凶命格。此大凶命格,早夭而祸及全族,乃族之灾星。”

    “若遇族中经年多灾频祸,气衰运惨,宜慎思之。”

    “然则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寻灾星而镇之,可保合族兴旺尊荣,赫赫扬扬,如日出东方。”

    这话或许有些佶屈聱牙,大致意思就是,有一种特定的命格大凶的人,不仅自己命途多舛,更会殃及整个家族。

    若遇家族连年祸事频发、气运衰微,便要小心,可能是族中出现了这样的大凶灾星。

    但凡事有利有弊,如果及早发现此人,将其镇压,反而可保家族平安昌盛,更胜于寻常。

    在这段文字旁边,还有老族长手写的潦草笔迹。

    “我曾家祖荫福泽,福运绵长,然苦连年灾祸。吾夜不能寐,于昨夜祈神,见神而叩拜,醒见此书于架上坠地,停于此篇。以为神谕。”

    舟向月轻笑一声:“镇灾星?怎么镇?”

    乔青云有些难以置信:“……是我想的那种邪术吗?”

    所谓镇压,大抵是将其镇于地底,以阵法符咒压制,使其永不能翻身。

    祝雪拥微微点头:“具体做法大概是被撕掉的那一页的内容。”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看族长写下的字迹,分明是对此深信不疑,决定实施的意思。

    所以,就在这栋巨大的围屋底下,镇着一个“灾星”?

    还很可能是一个孩子……

    但这么一来,围屋里的巨大阵法和房顶上那些奇怪的屋脊兽,以及夜里缠满怨气的鬼童,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孩子被镇在围屋底下,天长日久一定会积聚成无法排解的魇,形成魇境也不奇怪。

    可是仙童呢?仙童又是怎么回事?

    此外,还有一个几人都想到,但没人说出口的问题——

    族长在批注里写了,发现这一邪术的来由是“祈神”。

    所以……会给出这样残忍恐怖的神谕的存在,他祈求的,是哪个神?

    舟向月说:“对了,我也在族志里看到,说曾家并不是一直供奉仙童,是在与不知愁和好之后,得到他送的那面镜子,之后才开始供奉仙童的。”

    此后,曾家烈火烹油地富贵了几年,然后轰然崩塌。

    咚咚咚!

    房间门突然被大力拍响了。

    “谁?”乔青云问道。

    门外却没有回答,只是传来了一阵模糊的声音,听不清楚。

    舟向月一把揽过脸上始终在冒问号的胡喜乐,“我们去看看。”

    房间上没有猫眼,只能先看看门缝里——好家伙,看起来有好几双腿遮了光,而且在门前焦躁地走来走去,还在咚咚咚地拍门。

    舟向月把耳朵贴在门背后,听见了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声音莫名让人联想到从活生生的肉/体上撕扯下来皮肉,然后塞进嘴里咀嚼的声音。

    有鲜血缓缓地从门缝里淌进了屋。

    舟向月对胡喜乐咬耳朵:“憨憨,等下我们把门打开一条缝——记好了,就一条缝。如果情况不好,你赶紧把门关上。”

    “一,二,三——”

    门猛然打开了。

    本来他们只想打开一条缝,但门外猝不及防的巨力轰地冲开了门,几条血肉模糊的胳膊伸了进来,径直抓向离门最近的舟向月!

    胡喜乐大惊,赶紧往回推门,然而门外那些丧尸似的东西力气大得惊人,门根本关不上!

    屋里几人也立刻冲过来帮忙。

    不过还未等他们抵达门边,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在舟向月身边一闪,嘤嘤嘤地尖叫起来,紧接着——哐!!!

    一声巨响,那小身影生生把门给砸上了。

    伸进来的几条胳膊应声而断,齐齐掉落在地。

    比镰刀收割的切痕还要整齐。

    舟向月定睛一看,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娇小女孩双手顶在门上,头上是乌黑的齐耳短发,右耳朵缺了一小块,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乌溜溜地瞅了他一眼,顿时着火似的移开了视线。

    身后几人这才赶到,看到眼前的一幕齐齐愕然。

    等等,这位巨力壮士是……

    “嘤!”那女孩仿佛被他们的目光点着了一样,一只手拎领子跟拨韭菜似的扒拉开舟向月,就挤到了他和门中间的那一小块角落里,躲避众人的目光。

    舟向月:“……”

    他用别人都听不到的音量对她说:“你可以变回去,揣口袋里他们就看不见你了。”

    那双眼睛看得眼熟,他看到小女孩残缺的耳朵,才想起来这大概是那只社恐小熊猫。

    小女孩恍然大悟。

    下一秒,她就变成了一只小瓦猫,被舟向月一伸手薅起来,塞进了口袋里。

    “这是我家……小宠物……”

    舟向月回过头,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比较怕生。”

    哦……原来如此。

    众人点点头:“好厉害。”

    可是再看到地上掉落的四五条手臂,他们又齐齐沉默了。

    ……谁家小宠物是这种一力降十会的壮士啊!

    胡喜乐看着一地血淋淋的胳膊,呆呆地想:好……好厉害。

    舟向月轻咳一声,“我刚才看了一眼,围屋里的居民好像都已经变成了游尸。”

    游尸是僵尸的一种,毫无理智,到处游荡,互相撕扯彼此身上的皮肉,撕下来就大口啃咬,啃得满嘴满脸鲜血淋漓,有的人被啃得深可见骨了,依然在跌跌撞撞地走着。

    从刚才开门时他们的反应来看,这些游尸会攻击生人,而且力量不可小觑。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门外已经从“咚咚咚”地拍门变成了“哐哐哐”地砸门,那扇木门在大力的撞击下掉下一片片灰尘,看起来岌岌可危。

    楚千酩暗骂一句,怎么跟丧尸围城似的!

    郁归尘说:“去祠堂。”

    “啊对,我同意,”舟向月道,“最有可能找到那个被镇的‘灾星’的地方,应该就是天井里那个祠堂吧。”

    众人纷纷同意。

    围屋是个巨大的完整的圆,祠堂坐落于整个阵法的最中心。如果这个围屋里真的镇压了一个人,十有八九就在那里面。

    而且,他们中还没有人见过祠堂最中心那个位置的景象。

    “居民都发生了异变,或许是因为阵法的哪个位置被触动了,也可能是因为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乔青云道。

    此时,祝清和祝凉都下落不明,得赶紧找到他们。

    也必须尽快破境,不然这里很可能会变得异常危险。

    “但看外面那些变成游尸的居民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了,被他们抓伤都很危险。”乔青云苦恼道,“去祠堂的路上全是这种玩意……”

    郁归尘:“我去开道。”

    “不行!”祝雪拥和舟向月同时开口。

    几人不由地看了一眼舟向月。

    祝雪拥冷冷地瞥了郁归尘一眼:“你已经灵赋透支了,别忘了你是有前科的,不要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我们也不是没长手长脚。”

    郁归尘抿紧了唇。

    舟向月心想,大师姐果然还是那么霸气,可以治住所有人……不过郁耳朵的“前科”是怎么回事?

    当然现在不是问这个的好时候,而且他们都在看自己,或许是觉得一个外人在这时候插插话很奇怪。

    舟向月开口:“魇境里最厉害的一般是境主。按我们的推测,境主大概率就是被镇压的那个‘灾星’,就在祠堂底下。这些满屋子游荡的游尸虽然多,但也算不上多么阴邪,而且并不聪明。”

    “玄琊君肯定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了,所以你最好还是直接去对上境主,不然我们所有人可能都有危险。”

    “至于外面这些脏东西……”

    他微笑起来,“放心,我来引开。”

    翠微山的几人闻言都愣了愣。

    虽然事实就如他所说,为了不闹出田忌赛马的后果,按实力去对上各自的对手是最合理的安排,“无名氏”这几人看起来确实没他们几个能打,去开路扫杂兵刚刚好。

    但问题是,同样在魇境里,去应付这些东西可能带来的收益显然远远小于直捣黄龙对上境主的收益,何况还有两个尚未露面的境灵碎片,乃至郁归尘被偷走的境灵碎片,都很有可能就在祠堂里。

    ……这位“无名氏”真不拿他们当外人,他们心下有些感动。

    千面城主喜怒无常,和翠微山还颇有些恩怨,没想到这位城主私生子倒是和他们挺合得来的。

    人家既然愿主动让步,之后破境的所得,自然也要考虑到这一点分配才对。

    时间紧急,他们迅速商量好了简单安排,舟向月紧接着就带着胡喜乐走到门边。

    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们一眼:“各位可要尽快破境啊。”

    然后一把打开了门。

    那些血肉模糊的游尸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声,黑压压地从门口扑了进来,令后面的几人也提起了心——

    下一刻,只见那清瘦的身影如拎小鸡似的把他们揪到一起,随后轻轻松松地抡起来,从二楼走廊上的栏杆扔了出去。

    砰砰砰!!!

    几声沉闷巨响,那些游尸重重地砸在地上,顿时吸引了在其他地方的游尸,他们纷纷向那里涌去。

    乔青云顿时目瞪口呆——原来不止宠物怪力,这个主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力士吗?!

    把门口的第一波清扫干净后,舟向月身影往外一闪,带着胡喜乐沿着走廊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拿棍子“梆梆梆”地敲击墙壁,吸引来了各个角落的游尸。

    二楼走廊狭窄,沿路的每一个游尸都被他一拳擂到脸上,然后再一脚踹下去,神勇无比。

    他用了之前在轮回夜魇境里时,假冒千面城主从郑始第那里搜刮来的【大力金刚忿怒符】。

    效果:1分钟巨力,你会神勇无比、力大无穷。

    后遗症:3分钟弱鸡中的弱鸡,你的身躯将极其脆弱、轻薄如纸,甚至一阵风都能把你吹起来。

    一拳一个,好爽!

    这符可真好用,舟向月想着,下次要再找郑始第进点货。

    眼看屋门外的游尸真的都被“无名氏”清理掉了,翠微山的几人也没犹豫,径直冲向了天井中央的祠堂。

    整个围屋里的游尸几乎都被无名氏那边梆梆梆的声音吸引过去了,他们悄然翻到一楼,从祠堂门口进入。

    没想到,刚一掀开门口的草珠帘,数百道竹箭如蝗雨般嗖嗖袭来!

    那竹箭雨实在是太多太密,同时从四面八方袭来,速度又极快,用武器或符咒根本阻挡不住。

    楚千酩眼瞅着一支箭直冲自己面门而来,连害怕都没来得及,只感到有风声破空——

    突然,那支箭在他面前数寸骤然爆成了一团火球!

    不只是那支箭,四面八方飞来的几百道竹箭齐齐在空中爆成了火焰,火海转眼间就化成灰烬,纷纷坠地。

    祝雪拥一惊:“郁燃!”

    你不能再像这样毫无节制地用灵力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彩衣人影从祠堂深处冲过来:“仙童在上,岂容尔等在此撒野!”

    郁归尘手起剑落,直接把他给切了。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对祝雪拥道:“抱歉。”

    紧接着就往祠堂深处大步走去。

    纷纷扬扬的火雨在他身后落下,宛若燃烧的星河倾泻,而他并未回头。

    祠堂中心是一层层遮起的帷幕,可以看见中间一座高台,隐约可见上面一个身影。

    仙童竟然在此等变故之中依然安坐其上,仿佛在静静等待他们的到来。

    郁归尘几步就走到了祠堂里遮起的帷幕前,把帷幕一掀。

    只见帷幕后,是一座莲台。

    但上面空无一人,根本没有仙童的的身影,只有一尊半人高的铜制神像。

    神像脚下铺开了一张纸,上面有字迹,旁边还有笔墨。

    ——因为神像塑得比真人小,若是透过层层帷幔,这神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的身影,无论外面有何变故,依然安坐莲台之上。

    看见那尊神像的时候,楚千酩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鸡皮疙瘩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但也有种靴子总算落了地的破罐子破摔感。

    他从一进魇境就开始疯狂预感的恐惧成了真——

    这里特么……居然也和“那位”有关系。

    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啊!!!

    众人皆知,邪神无邪君以迷惑人心出名,其在民间的常见形象多偏亲切柔和,令人如沐春风,引人放下戒备,甚至奉之为神。

    其他神祇常有的庄严甚至威严法相,于那位来说,甚是少见。

    现在莲台之上的神像,便是他为数不多的凶相。

    是个红衣立像,面戴一张狰狞粗犷的傩狐面具,右手持剑。

    这是邪神的唯一一个持剑法相,名为“不二”,即以他手中剑为名。

    此持剑法相多用于化煞辟邪,但也有一个为数不多的邪神信徒才知道的功用——

    镇压。

    第127章 冷暖

    【大力金刚忿怒符】生效的一分钟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舟向月感到自己变弱的第一刻,立刻对胡喜乐道:“憨憨救我!”

    胡喜乐赶紧把差点被风吹起来的舟向月抓住,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揪着他的衣领,带他飞奔。

    舟向月:“……”

    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揪他衣领,显摆比他高吗?

    但胡喜乐一手揪着他,同时还在气喘吁吁地对战游尸,他倒也不好意思得寸进尺要求他这时候还要注重他的体验。

    舟向月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憨憨,都这么多年了,你拔一根毛还是变不出兵马吗?”

    “啊?”胡喜乐一愣,扭捏道,“其实……其实已经可以变出来了……”

    “不早说!”舟向月顿时大喜,“那你还不快变?”

    胡喜乐支支吾吾:“但是变出来的东西比较……”

    眼见好几具游尸扑了过来,舟向月:“快变!!!”

    胡喜乐吓得手一哆嗦,也不知从身上哪里揪了一撮毛下来,撒出去吹了口气。

    一时间眼前色彩斑斓。

    舟向月好像看到了猫头鹰脑袋长在狐狸身上,靠嘴里往外喷虫子飞了起来,在空中炸成无数七彩的蚊子,乱哄哄地哼着歌。

    一只蓝色的西瓜爆了,里面掉出一群牛头马面的小人。他们很快又撞到一起,抽搐着逐渐融成了一个肉球,皮下有无数的小人在挣扎蠕动,上面还时不时伸出几根胳膊几条腿。

    地上瞬间开出一朵朵硕大的花,一个花心里探出一只长长的手,手心里挤满了眼睛,滴溜溜乱转。还有一个从里面挤出了一只没有四肢背后却长着无数触手的大耗子,耗子“砰”地落地,开始用尾巴和不可描述的部位吧嗒吧嗒在地上飞跑,背上的触手还在向四面八方乱晃。

    舟向月一瞬间以为自己中了毒。

    胡喜乐还在旁边结结巴巴地解释:“就是,可以变,但变出来的东西不听我话……而且比较,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确实不知道怎么描述,舟向月只觉得眼睛疼。

    人家的狐仙兵马是召唤来的狐狸兵马,胡喜乐的……是精神污染。

    虽然这些不可名状的东西确实吸引了周围游尸的注意力,但也有更多的游尸被吸引,向这边围拢过来。

    舟向月绝望地闭上眼,在口袋里摸索到那个冷冰冰的瓦猫,连声叫道:“小祖宗!快出来救命!”

    瓦猫一动不动地装死。

    舟向月:“这些游尸都不是人!不会跟你说话的!再不出来救命,就没人能给你收尸了!!”

    一阵风响。

    舟向月长长松了口气——暴力社恐小祖宗终于肯出现了。

    小祖宗还是小祖宗,她出来后一言不发,几个过肩摔就把面前的几具游尸给干翻在地,接着一脚把他们踹飞了出去,又撞散架了几个在空中哞哞叫的猪,一时间空气里到处飘满了五颜六色的红烧肉味泡泡。

    一片混乱。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从这片混乱中脱身,跑到祠堂门前时,舟向月的大力符后遗症也差不多结束了。

    他看见那道境灵指引的金光在祠堂里大亮,一掀草珠帘钻了进去。

    ***

    舟向月到祠堂里时,这里一片安静。

    郁归尘刚刚劈开了那座上面站着个邪神像的莲花座,露出底下的一个地窖。

    地窖上挡着块木板,钉了一圈十二枚朱砂钉,只是此刻那些朱砂钉都起开了,散了一地。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封锁打开了,里面被镇压的东西跑了出来,所以围屋里的人才一夜间都变成了游尸。

    祝雪拥一眼看到旁边的一根食指指骨:“祝清留下的。”

    她在指向地窖里面的东西。

    郁归尘一掀起木板,顿时露出了里面极为逼仄的地窖。

    一股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

    只见窄小的地窖中央放着一只漆成大红色的小坛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捆满了森然的锁链,只是许多条锁链散乱地垂到一边;坛子旁边,是成堆成堆的白骨,大多身量都不高,像是孩子的白骨。

    祝凉和祝清都在地窖里,昏迷不醒。

    祝清脱了外套,把外套裹在祝凉身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祝凉则抱着那只大红坛子蜷缩如婴儿一般,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微蓝,嘴唇发紫,看着已经奄奄一息。

    几人立刻将两个孩子从冰冷的地窖中救起来,祝清手里还攥着一张碎纸片,一动就掉了出来。

    上面的字很潦草,祝雪拥一眼就认出来正是祝清的字迹:“一定先救祝凉!他快冻死了。”

    “阿元诅咒曾家后人活不过18岁,祝凉想自己死骗过他,让我活。”

    祝雪拥、乔青云和楚千酩立刻开始救人,郁归尘和舟向月则凑到了那只大红坛子边。

    只见坛盖上钉了一张红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郁归尘一目十行。

    上面写的大致意思是,族中出生了一个大凶灾星,自他出生后三年,族中灾祸连连。

    为保家族的安宁兴旺,特将此灾星镇于围屋中央地下,以蜡封其口鼻七窍,让其无法逃离;以整栋围屋人口香火踩踏镇压,让其永世不得翻身;以十二枚朱砂钉将其禁锢于寒冷的地底,方可始终保家族如日中天,炙手可热。

    如神谕秘法所说,镇压灾星的手段越是彻底,灾星越是痛苦害怕,曾家香火越会旺盛不绝。

    在这段话底下,还有一段一看就是之后才补充上去的话,笔迹和墨色都略有不同,落款时间也有区别。

    讲的是家族在多年顺风顺水之后再次经历了连年倒霉的光景,为求平安,族长与千面城主不知愁交好,向其讨教应对之法。

    不知愁赠予一面古镜,说当初镇压灾星的阵法天长日久后已有纰漏,需以此镜加固。

    与此同时,光靠镇压毕竟难免长久,他指点他们说,可在族中祠堂将这个灾星供奉为“仙童”——当然不是真的供奉,只是搭上架子,以巫师传话,有纸笔便可沟通。

    把仙童供奉起来,迷惑他,才能让他长长久久地为家族卖命。而且仙童跨越阴阳,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更可测风云、知祸福,治病救人,保佑曾家子子孙孙。

    原来并没有什么双生子,他们只是一开始被祝清和祝凉的事干扰了思路。

    面前的这只大红坛子里,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尸骨。

    仙童是他,鬼童也是他。

    高高在上受跪拜供奉的是他。

    骨骼寸断,深深镇压在冰冷地底的也是他。

    那最慈悲的千瓣莲台不是为了供奉他,而是为了镇压他。

    舟向月想,不知愁可真是阴阳怪气,还挺会借刀杀人。如果做这些就是因为他年轻时在永昌围请求借宿的遭遇……啧,够记仇的。

    供奉仙童、放置古镜,根本不是为了加固阵法,反而会让“灾星”的怨灵更方便地来到地面上。

    这孩子也算聪明,居然还懂得蛰伏几年,甚至让曾家先爬得高高的,然后再让它一把跌下来,摔个粉碎。

    郁归尘伸手碰到那只坛子的时候,手上顿了顿,对舟向月说:“这是个境灵碎片,给你吧。”

    舟向月顿时笑开了:“那多谢你啦。”

    他一猜就知道郁归尘在想什么——虽然被祝清失踪的事打断了注意力,但他在怀疑他。

    如果自己偷走了他身上的境灵,此时拥有三个境灵碎片的话,那么拿到最后一片碎片就集齐了境灵,会在整个魇境公开提示。

    郁耳朵现在可长心眼了。

    舟向月也伸手去摸那只坛子,心想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开马甲呢。

    他碰到坛子的时刻,什么都没发生。

    郁归尘紧绷的脸色微不可察地一松。

    舟向月耳边响起提示音:“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阿元的罐儿】!”

    他端详了一下那只坛子。

    坛子这么小,感觉要塞进去一只小狗都够呛。居然塞了一个孩子的尸骨吗?

    “你已找到最后一片境灵碎片,唤醒【同心圆】马甲附带神通,其名为【入瓮】。”

    【入瓮】

    说明:请君入瓮,入瓮后自然任我宰割。

    使用者可以划定“瓮”的范围,使其成为自己主导的幻境。在此范围内的他人灵力发挥将受到压制,与外界通讯也会受到与魇境内外相同的干扰。

    注意:你尚未在非【同心圆】魇境使用此境灵开启马甲,若想提前激活此神通,需消耗1000魇币。

    舟向月在心里微笑起来。

    这个技能,正是他所需要的。

    毕竟魇境里的局要结束了。

    但魇境外的局,才刚刚开始。

    舟向月抬起头,征询地看向郁归尘:“那我就把它打开了?”

    打开之后,不出意料,就会对上境主。

    郁归尘微微点头。

    舟向月打开了大红坛子。

    只见小小的坛子里塞了满满一坛白骨,可以依稀看出是一个小孩的骸骨,只是一节节骨头呈现极其扭曲的角度,就像是扭断了全身的关节才勉强塞进这个坛子。

    舟向月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镜子里爬出来的鬼童爬得像只八爪鱼,每一个关节都灵活得不可思议。

    打开坛子的同一时间,他们耳边响起了孩童的哭声。

    舟向月一个恍惚,看见面前的坛子里有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在撕心裂肺地哇哇大哭。

    他藕段儿似的的小胳膊小腿上全是红肿破皮的淤伤,小孩子的骨头软,塞进坛子里的时候,哪怕挤断了骨头,也不是大人那样折断木头似的咔嚓声,而是仿佛掰断嫩笋的细细脆响。

    幼小的孩子被塞进小小的坛子里,每一根骨头都折断压碎,血肉与泪水一并封存,凝固在冰冷的地底。

    他死前也曾那样绝望地哭求。

    可世间万千神佛,无一救他。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有一个人与他素未谋面,却送给他一面镜子,让他重新回到地面上。

    让他得以,血债血偿。

    舟向月看着孩子那双有点熟悉的眼睛,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了这个魇境的谜底。

    “叮!魇境【同心圆】境主阿元消逝,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恭喜境客无名氏、郁归尘、祝雪拥、乔青云、祝凉、祝清、楚千酩获得【同心圆】魇境湮灭成就!”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忽然吹来,吹灭了头顶祠堂里的灯火。

    郁归尘在这片阴冷中猛然嗅出了某种仿佛灵魂一般熟悉的味道,顿时神色一凛。

    他一抬头,发现坛子旁边无名氏的人影消失了。

    旁边祝雪拥、乔青云几人的人影也消失了。

    整个祠堂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自己一个活人,只听见黑暗中符纸被阴风吹得翻飞作响。

    就好像……他孤身一人,沉入了最深的梦魇深处。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第128章 冷暖

    听到那声轻笑,郁归尘立于原地不动。

    一阵摩擦的细响从他面前的大红坛子里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

    一颗人头缓缓地从坛子里探了出来,细软的黑色长发遮住脸。

    郁归尘死死地盯着那颗人头。

    许久,那颗头一抬,长发向肩后滑去,露出一张冷白的脸。

    那张脸上一双桃花眼含着笑,左眼角缀着一颗浅淡泪痣:“耳朵,好久不见啊。”

    郁归尘整个人都绷紧了,抿着唇不说话。

    舟向月趴在坛沿上,笑盈盈道:“见到我这么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耳朵耳朵,你怎么没点长进……”

    郁归尘突兀地开口打断他:“你想做什么。”

    舟向月一挑眉:“我想自己的好徒弟了,回来看看你,不行嘛?”

    郁归尘冷漠道:“你不过是幻象……是我的心魔。”

    舟向月闻言倒是诧异了一下。

    幻象?心魔?

    自己是给他留下了多深的心理阴影啊?

    不过这么说来,看来他死的这些年里,郁耳朵见他见得不少。

    怪不得见到正主一点都不激动,这是假货见得太多,疲了。

    舟向月觉得有趣极了:“我可不是你的心魔。”

    郁归尘不说话,摆出一张“你每次都这么说”的冷漠脸。

    舟向月想了想,笑道:“我死之后,不知这么多年来,你的失眠好了没有,睡得好不好?”

    郁归尘好像是咬牙挤出一句:“很好,不劳挂心。”

    “那就好,”舟向月笑得狡黠,“毕竟等你从这个魇境回去,恐怕要睡不好觉了。”

    郁归尘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电光石火间,他抽出剑,泛着金色的剑尖刺向舟向月的咽喉——然而就那么停在了刚刚触及细白脖颈的地方,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禁咒阻挡。

    剑尖贴在喉结下方一寸,激起肌肤一阵战栗的凉意。

    下一刻,剑缓缓上挑,逼得剑下之人不得不抬头。

    舟向月顺从地被剑挑起下巴,笑眼弯弯地注视着他:“怎么,耳朵你没力气啦?就差一点点哦。”

    郁归尘握着剑的手很稳,冷冷地俯视着他:“十六岁的我还会被你激怒,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了。”

    舟向月在心里“啧”了一声,果然长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玩了。

    他慵懒地笑了笑,“干嘛这么严肃,多伤感情,我们还是来说点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话题吧。”

    “比如,你猜猜,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什么时候会复苏?”

    郁归尘不答话,舟向月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胡说八道:“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我,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我死的这些年,可是很想你的呢……哦不对,听说你还把我的剑挂在了床头?”

    “怎么,那么怀念被我一剑穿心的滋味吗?不会吧,看不出你有这种特殊癖好啊……跟你说,其实我可心疼了,毕竟你那么小一只,还没我高。看看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不可爱了……”

    “唉,说起来可真是没道理,明明是我的灵犀法器,可是好像陪你的比陪我的时间还要长。鸠占鹊巢,耳朵你这么个正人君子,良心不会痛的吗?”

    郁归尘听着他满嘴跑火车,一开始还面色警惕,慢慢就开始有点麻木。直到他听到“灵犀法器”几个字,仿佛灵光刺入脑海,他猛然意识到一点——

    如果面前这个“舟向月”不是他的幻觉,那么他在这里信口胡诌,明明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是为了把他继续困在这个魇境里。

    他已经破境,困在这里没有别的意义,只有——

    郁归尘把剑尖又向上挑了一点,冷声道:“你要去夺回你的灵犀法器。”

    舟向月微微歪了歪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孩子似的恶作剧的笑意:“听说,你把问鬼神封印在了一个我有去无回的地方?”

    他特意把“有去无回”几个字咬得重了一点,“那么厉害,怎么还会把问苍生给弄丢了呢……你太让我失望了,郁燃。”

    郁归尘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猛然想到一件事。

    他最后一次和翠微山取得联系,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了。

    几个小时里,能做什么?

    ……能做很多很多事,尤其是对于邪神来说。

    如果他正准备进镇灵司,那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在这里现身,反而会打草惊蛇。

    而如果他已经进去,郁归尘相信自己亲手布下的阵法的力量,一切应该很快就会见分晓;也相信他足够聪明,知道就算把自己困在这里也不会改变结局。

    除非……

    郁归尘猛然想到了最糟糕的那种情况,脸色骤变。

    他顾不上再听瓮中的“舟向月”在叭叭叭些什么,瞬间将浑身迸发的灵力汇聚于剑尖,挥出拼尽全力的一剑。

    剧烈爆炸的火焰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阴暗逼仄的幻境连带着幻觉中的人在瞬间燃烧殆尽。

    眼前一暗,郁归尘出现在魇境已经消散的围屋里。

    祠堂塌了一半,角落里到处挂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

    一见他出现,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个“无名氏”看他神色不对,愕然道:“怎么了?”

    神色无比自然,带着担忧和关心。

    祝雪拥身边,祝清刚刚醒来,祝凉还在昏迷。

    乔青云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

    她低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快步走到郁归尘身边低声说:“师兄,镇灵司好像出事了,监测中心接到了警报。”

    “我知道了。”

    郁归尘脸色铁青,拿出一张定位符,在指尖一搓便燃烧起来,“我马上回去。”

    祝雪拥见状,原本条件反射想要制止他这样不加节制地挥霍灵力,但话还没出口,人影已经消失了。

    祝雪拥:“……”

    算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玄琊君居然脸色难看成这样,怕是出大事了。

    乔青云骤然遇此变故,懵了片刻才冷静下来。

    她对祝雪拥道:“我也得马上回去。”

    ***

    片刻之后,郁归尘的身影出现在了镇灵司门前。

    刚刚入夜,写着“镇灵司”的高大牌楼里吹出阵阵森冷的寒风。

    郁归尘一到这里就感觉到,阵法被人动过了,但十分轻微,来犯者显然没有深入到阵法内部,阵法也没有困住他。

    连郁归尘自己都没发现,他心中隐约一松。

    他在镇灵司布下的是必死法阵。

    如果入侵者进入法阵深处又想要强行离开,则必死无疑。

    不过,这里居然还有别人。

    付一笑、鱼富贵,还有平时负责镇守翠微山好几处阵眼的高层都聚在这里,看到他马上问道:“邪神法器出事了?怎么样了?”

    郁归尘三言两语问清楚,他们居然都是接到学生报信,说是玄琊君告知镇灵司这边邪神法器出了问题,才匆匆忙忙从各自的地方赶过来。

    郁归尘的心霎时间沉到了谷底。

    他自己当然从未派学生去找过他们,那么做这件事的就只可能是那个人。

    眼下镇灵司的阵法被人动过,但并未困住他。

    同时,他又让这么多掌管翠微山关键要害的人聚集到这里,寓意便昭然若揭——

    调虎离山。

    “凌云塔。”郁归尘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来不及思考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发现了端倪,按理说就算是死前全盛时期的他,也不可能在进入阵法发现不对之后再全身而退。

    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明在封印问鬼神的镇灵司布下了致命法阵,可偏偏又在他预感到那人或许真的要来夺取问鬼神时,偷偷换了隐藏地点。

    或许是怕他真的突破法阵夺走法器,再次在玄学界掀起腥风血雨。

    也或许,自己心底依然隐藏着当年遗留的那一份恐惧……

    怕那个人一旦真的夺回法器,会再次那样不顾一切地鱼死网破,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逃离法阵。

    ……他到底,比不上那个人狠心。

    郁归尘的理智告诉他,其实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但他的心悬于紧紧绷住的一线,不去确认一下不可能死心。

    他一想到刚才那张恶作剧似的笑脸,就感到脑中隐隐作痛,仿佛翻出很久很久以前撕心裂肺的创伤来,让他几乎无法冷静。

    郁归尘转眼就赶到了凌云塔,一层,两层,三层……

    十八层瞬间飞掠上去,他闯入了凌云塔第十八层,除掌刑者以外之人的绝对禁地。

    跨过那道布满符咒和锁链的漆黑大门之后,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东西——

    一卷用锁链捆紧的洁白简册,漂浮在空中成片的暗红火焰之中。

    简册整齐地卷起,一枚枚简片闪烁着如同象牙般洁白莹润的柔光。

    让人难以想象,每一枚简片其实都是一根白森森的人骨。

    看到问鬼神的刹那,郁归尘松了口气。

    但他随即瞳孔骤缩。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镇灵司是众人皆知的邪神遗物封印地。

    他想抓到那个人,却又怕他真能夺回法器,也怕他会为了突破镇灵司的法阵而鱼死网破。

    ……而这份恐惧,被那个人完美地预见并利用了。

    第129章 敌我

    同心圆马甲附带神通【入瓮】:

    使用者可以划定“瓮”的范围,使其成为自己主导的幻境。

    在此范围内的他人灵力发挥将受到压制,与外界通讯也会受到与魇境内外相同的干扰。

    周围透明的空气泛起水波一般的涟漪,郁归尘敏锐地感觉到一道诡异的屏障在周围落下,隔绝了他和外界。

    一阵阴风吹来,空中漂浮的火海熄灭,凌云塔十八层内陷入了昏暗的静谧之中。

    黑暗中传来一声无比熟悉的轻笑。

    郁归尘已经迅速从刚才瞬间的惊怒中冷静下来,他扫视一圈尚未看到人影的十八层,冷冷道:“翠微山并非只有我一人,别人很快会发现异常。”

    “那当然了,”那个人的声音笑着回答,“他们很快会发现这里有异常,那里也有异常……然后就不得不去处理异常,自然也就分不开手来发现你这里的异常了。”

    郁归尘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黑暗中暧昧的笑意那么近,仿佛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郁燃啊……这里,可就剩下你和我了。”

    不只是郁归尘入了他的局。

    今夜,整个翠微山都在他股掌之中。

    ……

    付一笑正要赶往凌云塔时,忽然接到了电话。

    “付院长!不好了!有人在安宁谷劫持学生做人质,说要在三分钟内见到你,不然就撕票!”

    付一笑大惊失色:劫持?!

    翠微山中,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迅速问清了劫持的所在地点,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凌云塔。

    那里看起来一切如常,郁归尘也没有给他新的消息。

    他那么强,应该不会有问题。哪怕有问题,从这里也一定能看见他那种大规模杀伤性攻击的痕迹。

    付一笑几秒钟就做好了取舍,赶往学生被劫持的地点。

    并且抽出了剑。

    翠微山日常维护有阵法,能突破这一阵法进来伤害学生的人,绝对不可小觑。

    “钱多、朱子轩、张鹏程。”

    付一笑看着被劫持的学生名字,有点恼火,“黑灯瞎火的,他们这时候跑安宁谷来干什么?”

    在安宁谷接他的是一个叫于修的年轻工作人员,平日有些腼腆不爱说话,弱弱道:“据说是这几天学生之间流行一个什么‘墓地过夜’挑战,专门在夜里去试胆的……”

    付一笑:“……”

    他不说话了,毕竟他自己当年也被人撺掇着玩过这种无聊的游戏,当时几人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了前辈的安眠。

    傍晚的安宁谷并没有灯,树影婆娑,昏暗的林间只有呼啸的风声。

    当初年纪不大的付一笑还会觉得安宁谷全是死人,夜晚很是吓人。

    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对这里的感情已经完全变了。

    安宁谷满谷杏花,杏林深处座座墓碑,所葬的皆是故人。

    只要一想到这里长眠之人的音容笑貌,自然就不会害怕。

    付一笑一边走,一边试图理清思路。

    他突然接到郁归尘的消息,说镇灵司的邪神法器出了问题,结果匆匆赶去镇灵司,便看到一脸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的郁归尘。

    郁归尘甚至没来得及解释,丢下一句“凌云塔”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认识郁归尘这么多年,几乎从来不会见到他这样失态的样子——除了与那个人有关的情况。

    付一笑心中猛然一紧。

    前脚郁归尘那边出事,后脚安宁谷就有学生被劫持,还指名要他来处理。

    这难道不是太巧了点吗?

    想到这里,付一笑惊觉周围似乎有些不对劲。怎么这么安静?

    虽然这里是安宁谷,但刚刚入夜,不应该像这样一片死寂。

    就好像……是一个专门挑好的地方专候他一样。

    付一笑问道:“是这里吗?”

    于修在旁边笑了一声:“当然是这里了,不然呢?”

    付一笑猛然察觉到这笑声熟悉得令人心惊,他转头去看于修,只见他笑得眉眼弯弯:“笑哥,你都忘记当年自己在这里被我吓到了吗?”

    付一笑脸色骤变,一步上前揪住于修的领子将他提到自己面前:“舟向月!”

    “笑哥真聪明,”于修那张清秀腼腆的脸上是不属于他的欠揍微笑,“一下就认出来了。”

    “于修呢!”付一笑拽紧他的领子,“那几个学生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你拽得我好痛啊,笑哥!”那人抱怨道,“你也知道我是神啦,我既然出现,当然是有我的信徒把我召唤过来了——所以你看,我在用谁的身体呢?”

    付一笑沉声道:“他不可能是你的信徒,你骗不到我。”

    舟向月叹了口气,“笑哥你怎么对我的魅力这么没有信心啊,真过分。”

    付一笑不想再跟他耍贫嘴,他从来都说不过他。

    他只是抽出了自己的剑,雪亮剑光一闪。

    “哎哎哎有话好说笑哥!”舟向月连声道,“虽然我占了别人的身体来找你,可那不是因为想你嘛。关于劫持学生的事,我可没骗你。你看那里——”

    付一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几棵格外粗壮的树干上用麻绳吊着三个被捆成毛毛虫一样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那三个被劫持的学生,都是昏迷不醒的模样。

    他们身下的地上插着几根削得尖尖的竹竿,锋利的尖端正对着那几个人影。

    悬吊着他们的麻绳看起来那么细弱,在空中绷得紧紧,仿佛一阵风吹过就可能绷断。

    付一笑眼中几乎要喷火,咬牙切齿:“拿几个孩子要挟,算什么神?”

    “所以我是邪神嘛,”舟向月笑嘻嘻答道,“就要要挟你。”

    他冲付一笑努了努嘴:“笑哥,快把剑放下,不然我就撕票啦。你猜猜,是他们掉下来被刺个对穿的速度快呢,还是你跑过去救人的速度快?”

    付一笑还真在心里计算了一下。

    最大的问题是,那三个孩子分别被吊在三棵树上,彼此还有一段距离。

    要弄断那三根绳子不过是眨眼的事,但就算他能拼尽全力救下其中一个,也绝对来不及救另外两个。

    舟向月:“别发呆啊,我数三二一。三——”

    付一笑把剑“当啷”扔下了。

    他喘着粗气:“换我。”

    他补充道:“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你把他们放了,我来做你的人质。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你也是翠微山门下出来的,不要让学生在这里出事……”

    “可我已经被翠微山除名了,”舟向月无辜道,“而且我只是被召唤过来的魂体,现在打不过你哎笑哥。”

    “人质比劫匪还厉害,你说你要是劫匪,这笔亏本买卖你会做吗?”

    付一笑忍无可忍:“舟向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舟向月忽然不说话了,死寂的林间只听见付一笑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他不说话,付一笑心里就没有底。

    就在他快要被这阵沉默逼疯的时候,舟向月忽然语气幽怨道:“这次你怎么不劝我收手了?难道你已经放弃我了吗,笑哥?”

    付一笑一愣。

    很久很久以前,舟向月还没死的时候,他每一次遇见他都会锲而不舍地劝他收手。

    可他见一次劝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杀了同门、杀了老师,成了神,又害死那么多人……最后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从未听过他的话收手,还对他笑呢。

    付一笑一腔真心喂了狗,想起过去这段往事就感觉五脏六腑全拧在了一起。

    他向来知道自己的小师弟是个惯会卖乖讨好的撒谎精,可他从未想过竟会有如此毫无心肝之人!

    付一笑一把将他推倒在树林里的草地上,扑过去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舟向月!!!你……你怎么好意思……”

    “对不起我不好意思,”舟向月突然飞速说道,“算了算了,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给你让个人情,这几个学生就给你啦,你放了我,就去救他们吧。”

    付一笑还未反应过来,舟向月轻打一个响指,悬吊着钱多的麻绳应声而断,昏迷的人体直直坠向地上那根尖利的竹竿!

    付一笑几乎心跳骤停,拼尽全力冲了过去。

    砰!

    他险之又险地接住了那具身体,离地上的竹竿那么近,差一点点就要血溅当场。

    付一笑额上全是冷汗,把钱多放到地上,转头去看。

    树林里一片安静,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

    他的剑也不见了。

    他随即发现周围一切都不对劲。

    树影无风自动,扭曲的黑影张牙舞爪,根本不是现实中的杏花树的模样。路的方向也变了,四周无比陌生。

    ……这里是一个阵法。

    阵法的核心,应该是鬼打墙。

    他在瞬间根本来不及多想,径直冲进了这个阵的最深处。

    上当了。

    幽寂的树林深处,隐隐传来了空灵诡异的童谣声,断断续续,让人听不清楚。

    “上刀山,上刀山……”

    “肉身难过鬼门关……”

    “心愿不还拿命还……”

    还未等他听清这童谣的内容,远处突然传来“砰砰砰”的爆炸声。

    付一笑抬头一看,发现夜空中竟放起了烟花。

    不断炸开的烟花把整个天空映得一亮一亮,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爆响,在爆炸声的间隙还能听见一阵阵或远或近的惊叫声。

    听起来,翠微山乱成了一团。

    付一笑深呼吸,稳住疯狂的心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其他地方有其他人去处理,他得先把手边的事做好。

    还有两个学生。

    他必须先去救下他们,然后找到这个阵法的破绽,带三个孩子安全离开。

    ***

    监测中心。

    乔青云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看到里面众人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鬼哭狼嚎地窜来窜去,大喝一声:“慌什么!”

    “乔院长!呜呜呜乔院长你可回来了……”

    众人就差抱着她的大腿哭了,“你快看看,翠微山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会是那位真的复苏了吧?”

    乔青云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别乌鸦嘴。不是说当年是集全玄学界之力才杀了他吗?他要是真的复苏了,怎么可能这么鬼鬼祟祟地缩在暗处找我们麻烦。”

    “可是现在到处都在响警报……”

    还有监测中心都能看见的漫天烟花,让人不由地想起当年尘寄雪偷空了学院的烟花去放,大概也是这种盛况吧……

    确实到处都在响警报,乔青云自己也瞧见了,满屏都是刺眼的红色警告标志,刺耳的警报声此起彼伏,让人心烦。

    镇灵司、凌云塔、书院讲习楼、工坊、仓库、演武场、试验田和后山,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光点显示有人在那里破坏阵法,这么一眼扫去少说也得有上百个。

    这铺天盖地的阵势也是众人惊恐的最大原因——

    那位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突破阵法,把这么多人送进翠微山?!

    如果说是邪神信徒开始活动,翠微山要是真有这么多邪神信徒,那才真是一场噩梦。

    “别慌,”乔青云冷静地拨响了不同人的电话,一边鼠标啪啪地点着屏幕上的信息,一边有条不紊地下令。

    “仓库仓库,守住后门,一大波异常人员正在靠近。烟花被偷跑了问题不大,关键物资可要守住了……”

    第二个电话居然显示占线,乔青云翻了个白眼,嘟哝:“总是他掉链子……”

    她先拨其他人的电话。

    “方易水,快带人去看看工坊,最近不是有一批武器正在炼制吗?那里最危险了,可别出问题。”

    “林百草!有人要摘你试验田的作物!快带人去打爆他们!!顺便,我们接到报告说后山的树木有异动,也需要你派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方易水和林百草分别是炼器学院和灵植学院的院长。

    严格来说她们平时不算是战斗迎敌的力量,但既然她们负责的区域出了问题,她们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第一责任人。

    乔青云安排了一圈,又去拨了那个刚才占线的电话,这回通了。

    是文学院院长闻丑。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悲痛欲绝带哭腔的声音:“乔姐,我被小乐多甩了……她说她最近发现自己喜欢女生,不喜欢我了,我不想活了呜呜呜……”

    乔青云:“……”

    她冷静下令:“你现在去讲习楼看看,回来姐给你介绍新的。要小心,那里人不少。”

    闻丑还在鬼哭狼嚎:“小乐多啊乔姐!你记得她吧!是我谈的时间最长的精神伴侣了……”

    “闻丑!”乔青云厉喝一声,“现在不赶紧去处理异常,就没收手机一个月!等你回来看那十二个网恋对象还要不要你!”

    闻丑一个激灵:“我懂了乔姐!遵命!”

    他挂了电话就往讲习楼赶去,一边赶还一边忍不住念叨被网恋对象小乐多甩了的悲痛。

    讲习楼是通识大课上课的地方,也有许多24小时开放的自习室,这里日常是翠微山人最多的地方。

    闻丑抵达讲习楼时,发现这里一片狼藉。

    楼上楼下昏暗的顶灯像坏了一样一闪一闪,地上散落着散架的纸张和书籍,架子被撞倒了,饮水机的水桶滚落一地,还有不只是谁掉落又被踢得到处都是的雨伞、鞋和外套,让这里好像什么恐怖片的现场。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不同楼层的走廊间移动,灯光闪烁,相当瘆人,仿佛丧尸出没。

    闻丑打起精神不去想抛弃了自己的小乐多,避开那些游荡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跨过走廊走进讲习楼的中央。

    讲习楼中央的花坛里有一个阵眼。

    两个人正站在花坛旁边,一个人往花坛里浇汽油,另一个人往里扔鞭炮。

    随后,他拿出了打火机,“嚓”——

    “止。”闻丑集中精力轻声念道。

    那两人顿时不动了。

    闻丑三两步过去,先抽走了那个危险物品打火机,将它放进自己口袋,然后去看那两个人。

    看起来都很年轻,不像是外来的人,就像是翠微山自己的学生似的。

    他又抬头看了一圈,讲习楼上每一层都还有像这两人一样的年轻人在游荡。

    按理说,发生了这么大的混乱,正常人都会害怕躲起来,不会继续在外面游荡;如果是专门来搞事情的,也不该这么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而且这里可是翠微山,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邪神信徒吧?!

    闻丑皱着眉头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不对——这两个学生的后颈上,分别贴了一张白色符箓。

    迷魂符。

    闻丑拨通了乔青云的电话:“乔姐,四处乱窜的这些人不是邪神信徒。”

    “他们应该大部分都是被贴了迷魂符的学生。”

    有人在翠微山的各个角落神出鬼没,趁人不备给数百名学生贴了迷魂符,让他们成为了翠微山里到处乱窜搞破坏的一股变量。

    第130章 敌我

    贴了符箓的学生?

    乔青云听到这个消息有一瞬间的愕然,但她马上反应过来对方这么做的用意。

    迷魂符算是低配版傀儡术,名义上是禁术,但制作符箓和找千面城等黑市购买的门槛并不算太高。

    它虽然可以控制人的神智,但不可能让被控制的人像清醒的人一样思考做事,只能遵从简单的指示。

    所以,虽然现在满翠微山乱晃的人很多,但绝大多数应该只是用来制造混乱的障眼法。

    或者说,是幕后之人想要用来分散注意力的工具。

    既然如此……他们有意分散注意力,是想掩盖在哪里进行的真正密谋呢?

    乔青云的目光细细扫过屏幕上警报密集的一个个地点。

    抛开这一团混乱,假定对方的确意在夺取邪神的灵犀法器,那么必须要解决的障碍就是镇守法器的那几个最高战力——郁归尘,付一笑,鱼富贵,或许再加一个闻丑。

    鱼富贵和闻丑她刚刚才联系过,目前暂无特殊情况;只有郁归尘和付一笑没能联系上。

    看来他们选择只对付最厉害的那两个。

    再结合他们用符咒制造“群众演员”的做法,乔青云想,他们大概率人手不够,所以只能聚焦重点。

    从他们贴符咒混淆视听的手法倒推幕后之人的行事逻辑,他们很有可能也会将几位主要力量分散开来,分别牵制住——这绝非易事,为了做到这一点,一定会同样派出他们那边最厉害的力量。

    ……或许,其中就包括“那位”自己。

    那么重点就很明确了。

    根据多人提供的信息推断,郁归尘正在凌云塔,付一笑正在安宁谷。

    鱼富贵正在九鲤湖,刚才乔青云对他疑似趁乱摸鱼的行为表示质疑,他还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让乔青云相信他的运气,说他守株待兔也一定会等到罪魁祸首。

    乔青云无语。

    眼下看来,最关键的一环就是郁归尘。

    作为邪神法器的直接镇守人,他所在的地方一定是与对方短兵相接的地方,也是最最危险的地方。

    乔青云心里有了主意,迅速发布指令让应急巡查人员去清扫其他的位置,远离凌云塔和安宁谷。

    同时准备联系鱼富贵和闻丑,让他们赶紧去支援郁归尘和付一笑。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消息。

    乔青云一低头,锁屏上显示出那条消息的内容。

    看清的一瞬间,她猛然屏住了呼吸。

    那条消息的文字很简单。

    “你想知道尘寄雪是怎么死的吗?”

    电光石火间,她大脑运转如飞,猜到是谁给她发了这条消息,发给她是为了——

    转移她的注意力。

    乔青云猛然间想到一件事,她刚才清点对方必须要对付的人里面,漏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自己。

    危险的预感瞬间在脑中炸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手在她后颈上重重拍下一张符咒。

    ……

    监测中心好不容易在乔青云的镇定指挥下恢复了紧张而有序的运作,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键盘和鼠标声。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从中央指挥位传来:“各位,打扰,有件事我想说一下。”

    众人抬起头,惊恐地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挟持着乔青云,一把匕首抵在她脖子上。

    乔青云眼中满是怒意,却被他挟制着动弹不得。

    有人想要尖叫,但立刻被那个人的威胁吓了回去:“别叫,不然你们乔院长可能就得吃点苦头了。”

    他环视四周,见所有人都畏惧地看了过来,满意地笑了:“很好。现在,把所有的设备全部关掉。我数五下,还有人没关的话,乔院长的小命恐怕就保不住喽。”

    “五,四,三,二,一……”

    乔青云怒瞪的目光看起来要吃人,如果她现在还能说话,一定会破口大骂。

    可众人实在没办法,只在一开始的一两声倒数中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地把所有设备全都关上了。

    地上落针可闻。

    有人颤抖着声音道:“这位……仁兄……我们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你放了乔院长吧……”

    那人不紧不慢地环视一周,确认了所有人都已经战战兢兢地照做之后,这才笑起来:“不急。我其实也是为你们好,整天对着屏幕,对身体不好。你瞧瞧一个个的,全都戴副眼镜,腰也不行吧?”

    众人:“……”

    你在说些什么?

    劫持就劫持,为什么要扎心!

    那人笑嘻嘻道:“别看屏幕了,看窗外。马上会放烟花——今晚的烟花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见的,保证让你们终身难忘。”

    众人闻言往窗外看去,然后果然看见了终身难忘的景象……或者说,是给他们留下一辈子心理阴影的景象。

    窗外真的开始放“烟花”。

    一团团巨大的不可名状之物在空中纠缠,被乱飞的烟花照得绚丽缤纷,在翠微山的一个个角落绽放,宛如一场露天播放的限制级猎奇大电影。

    一面挑战每一个血肉组成的人的心理极限,一面又如磁铁一般将他们的目光牢牢吸住无法自拔。

    同一时间,翠微山各处的人——

    “救命!我的眼睛!这都是什么鬼玩意啊?!”

    “呕……呕呕呕……”

    “别看别看!这是什么san值攻击……”

    “啊啊啊!救命,这棵树缠住了我的头发!”

    “这条路不对,我们迷路了……这里到底是哪里?!”

    “怎么联系不上监测中心了?!”

    “蛇!蛇!!有蛇!!!”

    “这些树有问题!树在动!它们在动啊啊啊啊啊!”

    ***

    凌云塔十八层。

    杀意在屏障降下的时候就已悄然蔓延,却被一种莫名诡异的暧昧氛围覆盖。

    红衣身影悄然出现在郁归尘背后,像是踮起脚趴在他背上打闹似的,对他咬耳朵:“别这么不开心嘛。你不开心,弄得我都要难过了。”

    郁归尘像被灼伤一样连退几步,却甩不开背上的人影,甚至无法触碰到他。

    那声音冲他耳朵吹了口气,戏谑地讶然道:“咦?耳朵你好敏感,你耳朵红了耶……”

    郁归尘额上青筋跳动,闭上眼猛挥出一剑——

    白骨简问鬼神周围的火海骤然大盛,冲天而起的烈焰勾勒出一个人影,他刚刚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法器。

    舟向月在烈焰中被逼现出身形来。

    烈火烧坏了他身上的红衣,此时衣服勉强挂在肩膀和身上,成了一堆破布条。

    他抬起手看向手臂上被烈火灼伤泛红的痕迹,眯了眯眼:“没想到你学聪明了。”

    虽然他感觉不到痛,但能看出来郁归尘这是动真格的。

    郁归尘冷冷答道:“人不能永远重蹈覆辙。”

    以胡言乱语迷惑他的心神,同时暗度陈仓去达成他真正的目标,自己已经吃过太多次亏了。

    两人对峙不动,局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舟向月要拿回自己的灵犀法器,郁归尘也知道他要拿回自己的灵犀法器。

    郁归尘拼尽全力也要阻止他夺回法器,而舟向月也知道他会拼尽全力阻止。

    焦点焦灼而明确,就在火海中央的那卷洁白骨简上。

    杀机清晰可辨。

    一阵凉风吹来,舟向月忽然感到腰间一股凉意。

    他一低头,发现身上的衣服被烧出了数个大窟窿,一动就……露出一截细白腰肢。

    舟向月:“……”

    很好。

    在他摆弄衣服的时候,他余光忽然注意到,郁归尘在一个瞬间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目光。

    舟向月瞬间有了灵感。

    狭路相逢谁尴尬?

    当然是底线高的那个尴尬。

    而他,从来都是毫无底线的那一个。

    他忽然晃了晃,像是头晕无力地倒向一边似的,不小心踩到垂在地面的衣角,一绊便摔了下去。

    他身上仅存的衣服传来不祥的“撕啦”一声,眼看就要完全撕裂,露出整个苍白修长的躯体——

    郁归尘下意识闭了一下眼。

    就在那一刹那,即将露光的白皙身体连带着飘起的红衣陡然消失。

    火海摇晃,捆着问鬼神的锁链无声断裂,那卷白骨简直直坠落——坠入一个从透明空气中忽然成形的红衣人影手中。

    完好无损的红衣。

    舟向月摩挲一下手中莹润细腻的亲切触感,心情极好地对面色阴沉至极的郁归尘吹了声口哨:“是不是还有点小期待?想什么呢,哪能真的让你看光了……”

    还未等他说完,一道凌厉无比的剑锋裹着火焰骤然袭来!

    舟向月飞身躲避,同时手指轻轻一动,那卷白骨简就像扯断的珍珠项链一般骤然飞散开来。

    一片片轻薄而锋利的白骨仿佛一阵致命的箭雨,孔雀开屏一样铺天盖地向郁归尘袭去。

    郁归尘面色冷冷,持剑应对。

    第一枚白骨与剑风撞上的瞬间——轰!

    四周窗户同时碎裂。

    万千剑芒齐现,璀璨火光从凌云塔十八层爆发而出,天地变色。

    无数人在山下惊愕抬头,看向凌云塔顶金光灿烂的景象,在心里惊疑不定地猜测——是玄琊君?

    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远离凌云塔!远离凌云塔!”片刻之前发出的指令还在传播,人们奔走相告,“那里很危险!”

    昏暗阴冷的凌云塔中剑影翻飞,每一枚白骨与剑刃相撞,都爆闪出一簇耀眼的火花,火光流动间充斥着尖锐的摩擦声。

    数十片白骨与剑刃相接后便飞回舟向月手中,随后再次迅捷地飞袭出去,循环往复,宛如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致命暴风雪。

    可短短片刻之后,暴风雪依然被火光四射的凌厉剑气反过来笼罩,竟逼得一点点缩小后退。

    不断前移的剑光眼看就要将舟向月逼退到墙边。

    不愧是那把名为“弑神”的剑。

    一千年未见,郁归尘也确实比当年强了太多。不愧是如今的玄学界第一大佬。

    舟向月神色一冷,捏住一枚飞回来的白骨,在手心迅速一划。

    鲜血滴落在白骨上,让它染上了一丝邪异的血腥。

    这枚白骨在撞上郁归尘的剑刃之后,被腾起的巨大爆炸震飞到一边,深深刺入了木制的墙壁。

    下一刻,它周身开始滋滋作响,仿佛剧毒腐蚀一般,转眼就在墙壁上烧出一个深深的痕迹,随后松脱出来,再次飞回舟向月手中。

    此时,郁归尘已被笼罩在这片带血的暴风雪之中。

    剑光闪闪,流星雨一样璀璨耀眼的剑风撞上带血的暴风雪,交织成绚烂无匹的光网,辉煌灿烂的金色中糅杂了邪恶诡异的血色,难舍难分。

    光与暗纠缠,血与火交融。

    一时竟难分高下。

    舟向月冷眼看着这一幕,后退一步,再次捏住一枚白骨向手心探去。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墙角黑暗中迅疾探出一根毒蛇一般的锁链,缠住他细白的脚踝猛然一拽!

    舟向月一时不防,一下子被拽倒了。

    转眼之间,数条冰冷的锁链嗖嗖地从墙壁的各个角落钻出,袭向他的各个关节。

    一切发生得太快,舟向月只来得及收回那些飞回来的白骨。

    他飞速转身,想躲开这些锁链的攻击,没想到脚踝上的锁链一紧,他竟被生生拽着脚踝给拖了回去。

    金属撞击声响起,锁链转瞬间就缠绕住他的双腕、双脚、腰部和肩膀,手腕上的锁链一收,他便双手高举过头被紧紧锁在了墙上,几乎动弹不得。

    舟向月:“……???”

    特么的他居然忘记了这里是掌刑者大佬的地盘,他对这里的了解和掌控远远多于自己。

    所以,他刚才是有意把他往这个角落逼的?!

    ……可这都是什么鬼东西啊!

    他被锁链捆着,拼命挣扎却挣扎不脱,眼睁睁看着那个高大的黑衣身影穿过灼灼风烟,提剑带着一身煞气逐渐走近,甚至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灼热的温度。

    舟向月在心里暗骂,郁耳朵你也学会趁人之危了……

    他记住了!

    锁链是吧,下次不把郁耳朵捆回来,他就不做邪神了!

    郁归尘踏着溅落的火星走过来,走到他面前竟仍没停步,高大身影径直覆盖下来,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牢牢压制在墙上——

    舟向月的双腕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挣扎扭动的腰肢也被狠狠压住。

    原本还能在锁链的间隙里稍微挣扎两下,这下是完全动弹不得了。

    郁归尘看起来根本不想跟他废话,他按着他一只手抓住他的双腕,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下颌,逼得他仰起头来:“拿出来。”

    舟向月当然明白他指的是问鬼神。

    不过,自己费了这么大工夫才夺回来的法器,怎么可能交出去。

    见他不配合,郁归尘眼中原本就已明亮如焰的金色瞳孔更加灼人,他威胁地收紧了掐在舟向月下颌的手,一字字咬牙切齿道:“舟向月,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舟向月白皙的下颌被掐红了,脚踝和肩膀在拼命挣扎中被锁链磨破了皮,唇角却勾起一丝笑意。

    他落入郁归尘的绝对掌控之中,但并不紧张。

    因为他还有底牌。

    ……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直接对上郁归尘,怎么可能不留一个必杀的后手。

    虽然他一开始想着非必要就不用,但眼下看来还挺必要的。

    他在郁归尘的身体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努力呼吸,断断续续对郁归尘道:“耳朵啊,我也挺佩服你的……你,你的徒弟快要死了,还有闲工夫……在这里跟我过招。”

    郁归尘掐着他下巴的手骤然收紧,嗓音冰冷:“你什么意思?!”

    舟向月轻喘着微笑道:“我……身上有块遥观镜,你自己看看。”

    郁归尘用那双凌厉灼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依然保持着压制他的姿势不动,松开一只手去摸他的衣服。

    舟向月……舟向月忽然就后悔了。

    完了,他腰间痒痒肉受不了。

    他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嗓音也忍不住发颤:“不是,别碰那里……”

    郁归尘条件反射般一下子抽开了手。

    舟向月的薄汗沾在碎发上,一缕缕湿透了黏在脸颊和颈侧。

    他急促地喘着气:“是在旁边那个口袋里……”

    郁归尘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一面镜子。

    是面玄学界很常见的遥观镜,成对使用,可以让人实时看到另一面镜子那里的景象。

    舟向月微湿的睫毛轻颤,在昏暗的火光中落下一片隐晦的阴影,遮住了浓黑瞳仁中的一抹妖艳血色。

    他喘了口气,微笑着轻声道:“你看看……那是谁。”

    镜子里显示出断崖边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写着“群英榜”。

    这是弑神榜。

    郁归尘的心莫名提了起来。

    这时,他看到舟倾孤身一人走到弑神榜面前,神色迷茫地站住了。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瞳孔微缩——

    只见蒙在弑神榜第一名画像上的血绫罗骤然暴起,就如他上次亲眼所见那样,铺天盖地袭向那个瘦弱少年!

    舟倾毫无招架之力,被瞬间推翻在地,痛苦地蜷缩起了身子。

    血绫罗却并未停留,转眼间就覆盖住少年的双眼。

    红绫如游蛇般从脖颈穿过肩膀,将双臂牢牢锁在身后,又从腰肢向下捆住膝盖与脚腕。

    少年原本蜷缩的瘦削身体被红绫拉扯着迫展开、向后弯折,仿佛一只拉满了快要崩断的弓。

    郁归尘脸色剧变,而舟向月温柔带笑的声音就在此时在他耳边响起:“耳朵啊,你要是不马上去救他,就只能去给他收尸啦。”

    郁归尘眼中终于涌现出遏制不住的疯狂怒意。

    他一低头猛地掐住了身下之人的脖子,仿佛恨不得把他活活掐死。

    第131章 敌我(1更)

    舟向月努力从郁归尘的扼制中汲取空气,说话呼吸都断断续续,依然面露得意:“耳朵……你知道这里是我制造的幻境……你猜,现在的我是真的,还是你的幻觉?”

    郁归尘眸色冷酷:“我杀了你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别以为我不敢下手。”

    掐住咽喉的手隔绝了氧气,舟向月脸上很快因缺氧染上一丝宛如醉意的酡红,却仿若甜蜜地微笑道:“你可以现在掐死我……不过我保证,你要是真的杀了我……过去就只能见到他的尸体了……”

    “你也可以跟我耗着……你知道,他会比我死得更快……”

    “我倒是没关系啦……你以为我只有这一个降临的容器吗?这副皮囊死了,换一个就行了……而你的徒弟……可就……”

    郁归尘嗓音嘶哑,厉声道:“血绫罗不会伤害他。”

    舟向月缓缓挑眉,瞥向那面遥观镜:“……哦?你确定吗?”

    镜中,血绫罗缓缓收缩,将反弓的纤瘦身躯拉扯出颤抖的紧绷线条。

    舟倾双手被缚在身后,脖颈绝望地被迫仰起,露出一段如垂死天鹅一般的白皙脖颈。

    缠在他脖颈上的红绫也开始一寸寸勒紧。

    隔着镜面,几乎能听见少年绝望破碎的呻/吟,和那被红绫勒紧的细白脖颈不堪重负的声音。

    一滴汗坠落到舟向月被掐住的脖颈上,混入他颈间黏了发丝的冷汗中。

    他无声地笑了。

    他知道郁归尘一定会去救舟倾。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站在郁归尘床前定定地看着不二剑迎面落下,再到他上一次去弑神榜,装作没反应过来差点被血绫罗勒死。

    每一次都是试探——

    试探郁归尘的弱点。

    试探结果很令人满意,他敢肯定就算郁归尘对舟倾还没什么感情,也绝对不能容忍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舟向月眼前的视野开始变得忽明忽暗,听自己的嗓音都飘忽如鬼魅:“耳朵……你还记得尘寄雪是怎么死的吗?”

    喉间的手骤然收得更紧,他几乎听到了自己颈骨被掐得咯咯的细响。

    舟向月脸色已经隐隐发青,汗湿的长发凌乱不堪,看起来十分狼狈,仿佛性命被猎人攥在手里的弱小动物,毫无反抗之力。

    可他瞳孔深处却弥漫出笑意——他想,他猜对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尘寄雪是怎么死的。

    不过他的马甲在同心圆魇境里的时候,舟倾这个身体也没闲着。

    他去了安宁谷,看了看尘寄雪的墓。

    然后在那里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他看见了因果线。

    因果线画出一个奇怪的结,显示尘寄雪直接因自己和郁归尘而死。

    间接和直接的因果是不一样的,所以才奇怪。

    魇境是他创造的,死在魇境里便会与他有间接因果线。而郁归尘是尘寄雪的师父,或许勉强也可以算是师父教徒弟教得不够好,间接导致徒弟死亡。

    但直接因果的话……

    舟向月想,好好笑,该不会是他们俩一人一剑,联手把尘寄雪杀了吧。

    就在这时,他喉间猛地一松,耳边犹如雷霆万钧火光轰响。

    新鲜的空气骤然涌入胸中,原本死死压制着他的高大身影已消失无踪。

    舟向月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汗珠沿着额角淌进了眼睛,嘴角却勾起一个无比得意的弧度。

    一石二鸟,他同时验证了两个猜想。

    ……

    郁归尘撕裂长风赶到断崖边将舟倾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昏迷,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唯有挂着泪珠的纤长睫毛微微颤抖,如同被暴雨欺凌后奄奄一息的黑色蝴蝶。

    少年未剪短的长发凌乱地散落一地,衣服在挣扎中露出半截肩膀和一段细白腰肢,被地上粗糙的砂石擦破,渗出星星点点的殷红血珠。

    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以及脖颈四肢红肿破皮的凌乱勒痕,无一不说明他在昏迷之前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郁归尘的手止不住地发颤,他抱起他,随即脸色一沉——看到了他后脖颈上的那张迷魂符。

    他一把撕掉符箓,抱着舟倾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舟向月带笑的声音:“耳朵啊,你对你这徒弟是不是太过关心了?”

    郁归尘的身影猛地一僵。

    声音是从旁边那面遥观镜里传来的。

    舟向月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郁归尘的反应:“你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居然把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安排和你住在一起。”

    “你还让他拜你为师,照顾他那么仔细。”

    “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放过我……”

    或许是刚才缺氧后眼冒金星的原因,他从镜面里,看到郁归尘的身影似乎开始微微颤抖。

    舟向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把他当做了尘寄雪的替身?”

    空气瞬间无声地停滞。

    他似乎看到郁归尘从镜子里冷冷瞥了他一眼,可还未看清,镜面中猛地爆燃出耀眼的火光,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等他视野恢复时,镜子里已经不见了郁归尘的身影。

    舟向月扔下镜子,看着四面漏风的凌云塔十八层窗户,忍不住畅快无比地大笑起来。

    说起来,他还是从乔青云那里获得的灵感。

    毕竟光看尘寄雪的画像,这人和舟倾的五官并不相似。

    但既然在同心圆魇境里乔青云会把他的马甲错认成尘寄雪,就说明他们在外形气质上颇为相像——当然身高差异可以忽略不计。

    这让他忽然发现,其实舟倾和尘寄雪在身形轮廓与气质上也颇为相似,都是纤瘦漂亮的翩翩少年,只是舟倾更病弱一些。

    舟向月笑得不行,很好,他又掌握了郁耳朵的两个弱点。

    一个是舟倾。

    另一个,则是——他对尘寄雪的死无法释怀。

    说来也是,身为师父,他没有保护好尘寄雪。

    尘寄雪死了,他却还活着。

    不管九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这个结果,对于郁耳朵这么一个不容许自己有半分行差踏错的人来说,一定是永生难忘的伤疤。

    当然,假如他真的得知了尘寄雪的真面目,还会不会有这个伤疤就不一定了。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柳长生的脑袋从窗口探了进来。

    他左右张望,终于在角落里瞅见了一身狼狈的舟向月,顿时笑得不怀好意:“啧啧,啧啧啧!这就是你们的小情趣吗?也太激烈了吧……”

    他摇头晃脑,“我懂了,一千年没见,天雷动地火,剑啊刀啊玩一玩,小锁链玩一玩……”

    舟向月刚刚演这场戏几乎累个半死,气不打一处来:“……闭嘴吧死蛇!快帮我撤退!”

    ***

    同心圆马甲的神通是【入瓮】,刚刚结束和郁归尘的生死搏斗,成功夺回问鬼神。

    轮回夜马甲的神通是【自由】,在翠微山各处瞬移,和到处乱蹿的狐狸阿喜与阿乐一起,神出鬼没地给各个学生贴早就准备好的迷魂符,制造混乱。

    梨园梦马甲的神通是【蝶变】,把付一笑骗进了安宁谷的阵法后,捡了他的不动剑就跑。

    洛平安负责用他鬼打墙的技能困住付一笑,胡喜乐负责大规模精神污染san值攻击,而柳长生在操纵群蛇与山上树木给巡查人员制造障碍之后,还负责接应刚刚从郁归尘手里生死一线逃离的舟向月。

    当然,还有一个友情出演的马甲舟倾。同时四开,这个本体早就承受不住昏迷了,全靠后颈上的一张迷魂符控制着浑浑噩噩地行走,所以只有一个最简单的任务——负责在弑神榜前死一死,让郁归尘吓个半死抱他回去抢救。

    至此,智取问鬼神、大闹翠微山的行动已经画上了一个圆满的逗号。

    ——就是逗号没错,因为歇一歇还有一个重头戏等着压轴出场。

    梨园梦马甲的舟向月揣着轮回夜的马甲,心情极好地穿过安宁谷,向约定好的地点走去。

    轮回夜的瞬移虽然好用,但他今晚消耗太大了。

    他扛着付一笑的剑,心中赞叹笑哥把剑保养得不错。

    现在用剑的人太少了,剑不好抢。

    他自己的不二剑自然是万万不能拿的,毕竟那把剑在郁归尘的卧房深处,能接触到的人只有舟倾一个,怀疑目标太过明显。

    郁归尘的弑神剑又太难抢了,而且和他属性不合。

    所以只好抢付一笑的了。

    忽然哗啦水声传来,舟向月发现自己一脚踩进了水里。

    一圈圈涟漪从他脚边荡漾开来,一直延伸到远处。

    抬头看去,一汪湖水平静如镜,映出远处一座弯弯小桥,还有凌云塔的洁白尖顶。

    ……九鲤湖?

    他怎么会走到九鲤湖,这不是他要走的路线。

    舟向月惊讶的同时,也顿时警惕起来。

    他不是在梨园梦魇境获得了梅生的祝福吗,怎么会迷路?

    除非,这里不对劲。

    ……有人专门在这里等着他。

    舟向月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四周。

    今晚本该是满月,可此时九鲤湖上空晴朗,却并没有月亮。

    他意识到,此处并非现实。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耳边不知从何时起便听见了隐隐的海潮声。

    那海潮声极轻柔,如同过耳微风。

    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最初微不可察,如今等他发现这声音时,已经莫名被困在了这里。

    这应该是……

    舟向月好像猜到在这里等着他的是谁了。

    只听水声乍响,一个身穿银白色僧衣、手托一只大海螺的年轻僧人凭空出现在水面上,如镜的水面却没有他的倒影。

    僧人左眼瞳孔颜色深碧,右眼则为檀黑,右臂上刺着一个“福”字与三花锦鲤,胸前挂着一枚流光溢彩的鱼鳞挂坠。

    舟向月心道,果然是他。

    现任卜筮学院院长,鱼富贵。

    他之前就想着改天要会会这位继任者,为此还专门了解过关于他的种种,如今倒是……择日不如撞日。

    “我就觉得今天我运气不错,”鱼富贵托着海螺漫不经心道,“虽然天气不好没晒到月亮,但果然在这里等到你了。”

    舟向月没说话,静静地看他表演。

    鱼富贵哈哈一笑:“哦对,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叫鱼富贵,是条锦鲤精。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他微微眯了眯眼,居高临下道:“你只需要知道,九鲤湖是我的地盘。在这里,我说了算。”

    天灵宿窥见天机,大多或先天不足,或命途多舛,或死于非命。

    但鱼富贵却是个十足的异类——他是个天灵宿锦鲤,运气值点满。

    这就很王炸了。

    锦鲤的灵犀法器也很王炸,是一只金刚法螺。

    据说因为鱼富贵实在是太幸运,其实他喜欢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功匹配作为灵犀法器。

    因为他比较咸鱼,所以选择了金刚法螺——这法螺和别的灵犀法器不一样,是个成熟的法器,可以自己动。

    只要在有风的地方,法螺就能随他心意而动,发出迷惑人心的海潮声,将目标敌人诱进法螺映照的一处芥子域。

    所谓芥子域,就是一个简单的规则领域,进入其中的人都受芥子域规则的支配。

    而法螺映照的芥子域的规则,便是由鱼富贵这个法螺主人决定。

    鱼富贵定的规则就是运气。

    也就是说,任何进入芥子域的人,除非能在运气决定的事物上赢过他,否则只要芥子域足够稳定,就不可能从中逃离。

    至于芥子域如何才能保证稳定……这么说吧,只要他心态不崩,芥子域就坚不可摧。

    在自己的芥子域里,鱼富贵怎么可能崩心态呢?

    比运气,他无往不利。

    哪怕对方是天灵宿,他也毫无畏惧。

    毕竟再厉害的天灵宿也有卜算失手的时候,而他的运气稳定得像个不变的常量,永远是欧皇。

    大概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灵犀法器无法在魇境里使用。

    据说是因为太过逆天被魇境排斥了。

    “虽然我一直是条从不加班的咸鱼,”鱼富贵的异瞳里闪着奇异的光,“不过,会会你这个前任院长,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的。”

    舟向月忍不住笑了:“那你会去要加班费吗?”

    鱼富贵倨傲道:“那自然是要的。”

    舟向月听说了,鱼富贵整天在翠微山怼天怼地从学生整顿到职场,却始终没被辞退,正是因为他从灵赋到灵犀法器都堪称bug的存在,而且还稳坐据说被那位诅咒了的卜筮学院院长之位已有数百年——

    他要是走了,可就很难找到命足够硬且不信邪的接替者了。

    舟向月笑道:“听说卜筮学院的院长之位被我诅咒了,当久了会倒霉的。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鱼富贵轻蔑地笑起来,“我,天生锦鲤,已经做了几百年院长了,运气只增不减,说明你不行啊。”

    舟向月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不过更有意思的,是他胸前挂着的那枚鱼鳞。

    即使夜空无月,那枚鱼鳞也光华夺目,很引人注意。

    第一次见鱼富贵是刚入学的灵赋测试,他重生不久,还是个毫无法力的小可怜,处于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这一次再见到他,舟向月在那枚鱼鳞上看到了因果线。

    ……是相当有趣的因果线呢。

    鱼富贵盘着手上那个被盘得锃光瓦亮的大海螺,悠悠道:“其实平心而论,我和你倒是没有别人那样的血海深仇。不过要是他们因为我放跑了你而不高兴,那也挺麻烦的。”

    舟向月赞同:“这倒是。”

    鱼富贵眯了眯眼:“听说你是史上最厉害的天灵宿。而我呢,是史上最幸运的天灵宿。”

    “不知道实力和运气,哪个更重要。”

    “这样,我们玩个最简单的,就猜拳吧。”

    “你赢了,我就放你走。”

    “你输了……”他狞笑起来,“就不要走了。”

    舟向月也笑了起来。

    他像鱼富贵那样一步步踩进水里,感觉自己漂浮在镜面似的水面上,并不下沉。

    这种感觉很奇异,就像是漂浮在水天之间的另一个空间。

    “当初我的老师跟我说过,”舟向月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道,“不能完全依赖一种天赋,哪怕是最珍贵的天灵宿也不行。”

    鱼富贵听出他话外有话,探究地看着他。

    舟向月从身后亮出付一笑的剑,阴森森地笑了:“不知道你的老师是谁,怎么没教你这个?”

    鱼富贵正想嘲笑他对自己芥子域的力量一无所知,可他转眼看清了那把剑,顿时变了脸色:“付一笑的剑怎么会在你手上?你把他怎么了?”

    舟向月笑眯眯道:“你猜?”

    鱼富贵意识到他在耍自己,当即火从心起,讥笑道:“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这是我的芥子域。就算是郁归尘来了,也伤不到我。”

    “哦?真的吗?”舟向月指指他身后,“那他呢?”

    鱼富贵转头看去,顿时大惊失色——

    他背后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青衣少年,手中捏着的赫然是他挂在胸前的那枚闪亮鳞片。

    他是什么时候偷走了那枚鳞片?!

    少年歪过头,状似天真地问道:“富贵大爷,你说,鱼鳞能不能燃烧呢?”

    第132章 敌我(2更)

    关于鱼富贵的传言很多,毕竟他也算是翠微山的风云人物之一,何况还有传奇的锦鲤话题体质。

    其中一个传言就说,他胸前挂着的那枚鱼鳞是他的宝贝,他从来不让任何人碰,因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东西。

    舟向月算是亲自验证了这个传闻……的一部分。

    因为此刻的鱼富贵怒发冲冠:“还给我!”

    鱼富贵要气疯了。明明是他自己的芥子域,可青衣少年却身形如鬼魅般瞬间移动,一边闪躲,一边还笑嘻嘻地说话:“告诉你个秘密——一个只有最厉害的天灵宿才能看到的秘密。你运气好遇到我,老天让我告诉你。”

    “我能看见因果线。”

    “我看见了……送你这片鱼鳞的人,是因你而死哦。”

    鱼富贵猛地愣住了。

    随后,他暴怒地直冲过去:“放你爷爷的屁!!!”

    就是这个时候。

    在一旁始终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的红衣人身形一动,挥动了付一笑的那把剑。

    不动如山。

    这把剑他用着还很吃力,毕竟虽然他在夺回问鬼神后灵力恢复了许多,但底子到底不行,而且别人的剑用起来也终究不如自己的好使。

    不过,剑灵本身的力量在那里,用来破开早已崩心态的鱼富贵的芥子域已是绰绰有余。

    多谢笑哥!就知道他是他的福星。

    舟向月愉快地哼了一曲小调。

    小插曲就到此结束吧,今晚该收工了。

    ***

    翠微山大乱,问鬼神失窃。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幕后之人连个影子也没抓着,只抓到了几根狐狸毛,以及一大堆在迷魂符控制下迷迷瞪瞪走路不看路而摔得鼻青脸肿的病号。

    翠微山里的混乱局面终于得到了控制,但兹事体大,主事的几人第一时间将这件大事通报了另外几大门派,通知召开凌云台紧急会议。

    凌云台可以算是玄学界最高决策和审判机构,如有涉及整个玄学界层面的重要大事,会有最权威的十二人在这里做出决策。

    名义上是十二人会议,但凌云台实际是由十大门派的代表和德高望重者组成,人数不时有波动。

    比如,无赦道位列十大门派第六,但自从无赦道主李黔骨几十年前公开宣称自己信仰邪神之后,他就被凌云台除名了。

    各大门派事务繁忙,凌云台并不经常召开会议,往往召开会议人也不太齐。

    但是这一次,翠微山刚把通知发出去,凌云台的全体成员就史无前例地连夜赶了过来,连等到第二天都怕太迟。

    原因无他,实在是会议要讨论的主题是事关玄学界生死存亡的大事,而且需要争分夺秒,否则后果难测。

    陈知之在凌云塔门口做签到志愿者,没人的时候就偷偷嗑自己塞在抽屉里的瓜子。

    楚千酩看了她好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知之,你都不害怕吗?”

    陈知之瞪大眼睛:“当然害怕啊!”

    她又嗑了一粒瓜子。

    楚千酩默默松了口气:“……我看你现在还有心情嗑瓜子,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害怕。”

    陈知之疯狂嗑瓜子:“……就是因为害怕,所以嗑瓜子缓解紧张啊!”

    听说翠微山这场混乱,是因为“那位”真的回来了。

    谁能不害怕呢?!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浅米白色唐装的男人在桌前停下,温声问道:“请问是在这里签到吗?”

    陈知之抬起头,看见男人金丝框眼镜,长马尾,一身温润儒雅的书卷气,站在面前就像是一棵修长素雅的竹。

    哇,唐装帅哥!

    她立刻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是的!请问您是?”

    唐装帅哥礼貌地微笑道:“千面城。”

    原来是这位!

    陈知之按捺住心头涌上的八卦之心,不太确定地试探道:“是楮……先生?”

    楮知白矜雅地点点头,“我代表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大人前来参会。”

    虽然凌云台被玄门正道牢牢把控,但鉴于主要的各大门派其实都颇有实力、互相忌惮,根据“十大门派一致”原则,为免决策后产生不必要的冲突,哪怕像千面城和无赦道这样背景复杂的门派也位列其中。

    当然,像无赦道主李黔骨信奉邪神这种事情,就突破了不可容忍的底线。

    不过尽管如此,千面城毕竟游走于黑白之间,城主还位列六凶邪之一。

    所以,哪怕开会总部在翠微山凌云塔,翠微山再三声明不会在千面城主前来参会期间对她不利,但她也从未亲自前来参加过会议,每次都是派秘书楮知白代为参会。

    楚千酩听陈知之说起这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啥,秘书的命不是命吗?”

    陈知之:“……你不知道那个传闻?这位秘书和千面城主的关系可不简单。”

    楚千酩好奇道:“怎么个不简单法?是那种关系?”

    陈知之神神秘秘地对他招招手,两人凑到一起咬耳朵:“……不只是那种关系……”

    就在这时,一行人忽然大摇大摆地越过他们往里走,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陈知之可不干了,嗖地站起来要去拦:“哎,你们是哪里的啊……”

    楚千酩一把抓住她:“那不是来了吗。”

    他被付一笑带着去过一次这家,对他们的作派深有体会。

    那一行人里单独走出来一个来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们一眼:“门派榜第七,鹤川秦家。”

    ……原来是这一家。

    绝,还要专门把门派榜第七作为前缀,好像来的门派哪个不是前十的一样。

    陈知之回头张望,看见那行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穿着苍青色长衫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盛名在外的秦家家主秦鹤眠。

    侧面看起来倒是相貌堂堂,长得人模狗样的,年轻时大概也是俊秀小生一枚。

    可这从头到尾不可一世的模样,那种老牌世家冷漠高傲的排场,实在是讨厌极了。

    陈知之等他们都走进去了,小声哔哔:“秦家家主也不过五十多岁吧?看起来就是个五十多岁的人,这道行一看就不行,和咱们郁院长付院长比起来差远了!”

    楚千酩也不喜欢秦家那种拿腔作势的派头,赞同道:“而且自以为玄学正统,从来不拿正眼看人。拜托,都什么时代了,还要摆那种封建余孽的架子给谁看?”

    陈知之吐槽:“他穿那长衫,感觉像是去说相声的。”

    楚千酩疯狂点头:“而且还是梗抛出来大家都不笑的那种。”

    倒数第二个到的是门派榜第三的没奈何掌门钱无缺,这位据说在凡世也是“钱董”的大佬一脸福相,穿着一身和别人格格不入的深蓝色西装,据说是刚从生意场上赶回来的。

    他倒是笑眯眯的没有架子,还问陈知之和楚千酩在这里坐着冷不冷,叫人去给他们买了两杯咖啡。

    陈知之辣评:“这才是有钱大佬的风范,之前那个一看就没有财运。”

    凌云台会议的参会人很快就几乎都到齐了,只差门派榜排第一的九死界宗主任不悔没有到场。

    九死界的回复是说任不悔正好在魇境里,马上就赶来。

    众人都十分理解。

    听说任不悔一直在疯狂刷魇境,而且在魇境里见过他的人回忆起他来,都是心有余悸——那个疯子!

    他太吓人了。

    作为境客榜第二名,除了郁归尘在他之前,别人都被他疯狂刷魇境所刷出来的成绩甩得老远。

    会议开始前,秦鹤眠拿了杯茶左右看了看,走到郁归尘面前:“玄琊君,好久不见。听说你收了个新徒弟,还是个难得的天灵宿。不知那位后生如何?”

    郁归尘脸色难看:“多谢挂心。他情况不太好。”

    秦鹤眠惊讶道:“怎么?他也被这事波及了不成?”

    郁归尘黑着脸点了点头。

    秦鹤眠原本还想多说两句,但郁归尘很明显并不想和他说话。

    他几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自己走了。

    就在这时,堂口大门轰然打开,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裹挟着一身寒风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都抬头看去,正是任不悔。

    他和在座大多数人画风迥异,脸上胡子拉碴,一身烟味,顶个短短的凶悍寸头,穿着套黑色体能训练服就来了,手臂上甚至还有溅上去的血迹和新旧伤痕,一看便令人望而生畏。

    贴身的黑色训练服勾勒出他贲张的肌肉轮廓,短袖下健硕的手臂上覆着一层汗,还泛红蒸腾着热气。

    他有一双如同鹰隼般冷酷锐利的眼睛,一进来就直奔付一笑,仿佛按捺着火气:“付一笑,当初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付一笑自知理亏,低声道:“师叔……”

    乔青云赶紧来打圆场:“任宗主,时间紧急,既然大家都到齐了,我们就赶紧开始吧。”

    任不悔狠狠地瞪了一眼付一笑,到底是不好意思对乔青云怎么样,满面怒意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乔青云代表翠微山,首先把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大体和所有人说了一遍。

    她讲的时候,凌云塔里安静得出奇,众人都听得神色凝重。

    翠微山的几人亲身经历了这一晚的噩梦,再从全局的角度听一遍之前的混乱,脸上满是沉重之色。

    其他人有人面露畏惧,而任不悔额上青筋暴起,深黑眼眸中透出冷厉杀意。

    楮知白默默做笔记:翠微山安保有缺陷,不过此后预计会改进。可以考虑尝试在此过程中安插一点秘密设备,窃取机密,研究新的漏洞。

    等乔青云讲完了,秦鹤眠首先发问:“这么说,你们认为,邪神复苏了?”

    乔青云冷静道:“我们猜测他应该已经恢复了意识,或许已经重生,或许没有,但至少能通过某种方式,比如以信徒或其他人的身体为容器,来到世间。毕竟,这场局的参与者对我们所有人和翠微山内部十分了解,而且随机应变,不像是信徒能做到的程度。”

    “不过,从他这晚的做法来看,他的力量完全不能与从前相比,应该还未真正复苏。”

    “但你们让他拿回了问鬼神,不知道会帮他恢复多少。”

    任不悔冷笑一声,森寒目光看向郁归尘,“郁归尘,对此你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郁归尘顶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垂下眼:“没有。是我决策失误,没能抓住他。因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我来承担。凌云台对我的决议,我认罚。”

    他说得坦坦荡荡,众人一时也说不出什么。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他与邪神之间的血海深仇,倒也不会真的认为他是故意渎职,给那位放水。

    “毕竟是邪神,神和人之间还是隔着天堑的,”秦鹤眠打圆场,“他还能回来,已经是违反天道的不可思议的事了。”

    他喃喃自语地感叹道,“……这就是他那个法器的力量么。”

    听了他的话,众人一时沉默。

    那个法器。

    没有人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存在,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是能使人成神之物。

    一千年前,断生魔嬴止渊凭借着他的灵犀法器断生刀,成功来到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的境界。

    好在玄门正道齐心协力将其诛杀,让他止步于此,避免了一场浩劫。

    但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在那场屠魔之战后就不知所踪的断生刀竟然被身为翠微山弟子的舟向月所窃取,并利用其创造出了他自己的灵犀法器之一,问苍生。

    众人皆知,邪神舟向月有三个灵犀法器。

    第一个,他十二岁时匹配的不二剑。

    第二个,用他所害死之人的遗骨做成的白骨简册,问鬼神。

    以及第三个,从嬴止渊那里获得的问苍生——

    没有人见过问苍生,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传说中先后多次易主还能易形的法器到底长什么样。

    只是有传说,问苍生与问鬼神正是一对,邪神便是利用这对灵犀法器,不仅窥探天机,而且获得了操纵命运的恐怖力量,创造了魇境。

    嬴止渊没能做到的事情,舟向月做到了。

    死而复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运无常。

    打破亘古不变的天道法则的他,成了神。

    神有正邪善恶,以慈悲度众生可以为神,以万物为刍狗亦可以为神。

    神与人的区别,在于是否与天道共享力量。

    而那个人,成为了邪神。

    一片沉默中,任不悔依然沉着脸道:“秦鹤眠,你不要岔开话题。我们来是要讨论接下来怎么办的,我认为郁归尘还是有必要避嫌。”

    他看向郁归尘:“不要误会,我不是不相信你的人品。但你当初和他的关系,我们所有人都知道。”

    郁归尘九岁曾在翠微山受教,十四岁被舟向月所假扮的国师害得国破家亡,十六岁再次进入翠微山,跟在那时尚未满十九岁的舟向月身边。

    直到一年后,邪神身份败露,最终伏诛。

    任不悔道:“各位要明白,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一般的敌人。”

    “或许他尚未完全复苏,也没有找回问苍生,操纵命运的力量还未恢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但他会画迷魂符,也会傀儡术,他不是没有操纵过别人,甚至能在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控制他们。”

    “而且我要说的是,他的可怕之处远远不止传言里的这些……”

    红血丝一点点爬上任不悔的眼珠,他咬牙切齿道,“我当年就跟白晏安说过,让他小心舟向月。我告诉他,有的人就是不可救药,那个孩子是个天生坏种。”

    “哦,对了……”

    他喉咙里突然滚出一声怪异的冷笑,蓦地提高了声音,“各位,其实你们一直都还不知道吧。舟向月是白晏安捡回来的流浪儿,从最肮脏的烂泥里生出来,根子里就烂透了,他……”

    付一笑霍然起身:“师叔!你冷静一点!我们当年答应过老师的!”

    任不悔仿佛猛然被激怒了,他重重一拍桌子站起来,对付一笑怒吼道:“你还要跟我提他?他做的决定就对吗?如果他真的对,现在他就该站在这里骂我,而不是一千年来都埋在冷冰冰的地下!”

    周围猛然陷入一片死寂,就连付一笑也说不出话了。

    任不悔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字一顿:“舟向月……他不是人,他就是个从万魔窟里爬出来的、连身上流着什么脏血都不知道的妖孽!”

    满座齐齐震惊,竟一时失语。

    就连一向温文尔雅保持形象的楮知白都忍不住微微变色,而秦鹤眠则低下头,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无他,实在是这个消息太有爆炸性了。

    当年的白晏安爱捡徒弟,舟向月就是他捡的徒弟之一,这他们是知道的。

    但他们从不知道,他竟是万魔窟的余孽!

    当时玄门正道付出巨大代价诛杀嬴止渊,扫平万魔窟,为永绝后患,把里面的妖魔鬼怪全部一网打尽。

    没想到竟然有一个在此之前就已经跑出来的漏网之鱼,不仅逃过了那一波清剿,而且还坐收渔翁之利,偷走嬴止渊想借以成神的神器,自己则踏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师长与同门的尸体和蜿蜒血河,飞升成了神!

    忘恩负义不足以形容此等心狠手辣的穷凶恶极之徒,仿佛是这世间所有的恶堆积起来,才能与他媲美一二。

    楮知白一边想一边做笔记:虽然千面城对一千年前什么邪神断生魔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但如果邪神真的复苏,这可能会引起玄学界的震荡,由此可能给千面城带来危机一二三,机遇一二三……

    就在这时,乔青云忽然收到一条消息。

    她低头看去,看完时几乎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只是脸色变得更加严肃沉重。

    她开口打破了沉寂:“打扰一下,各位,我们有一个坏消息。”

    众人此时对“坏消息”一词有些神经过敏,顿时一个个转头看向她,不少人脸色难看。

    乔青云说的确实是个坏消息。

    就在刚刚,有人在断崖边上,震惊地发现弑神榜上数百年来蒙着第一名的血绫罗不知为何竟离奇失踪。

    至此,那个众说纷纭的神秘弑神榜榜一真面目终于得到了验证——那确实是邪神舟向月的画像。

    不过这不是重点,毕竟早就有流言蜚语传言那是他。

    最重要的是,他的那幅画像是彩色的,而非尘寄雪画像那样的黑白人像。

    这传递出一个最为可怕的讯息——

    死去的那位,真的又活过来了。

    第133章 敌我(1更)

    众人都惊异于这个新得知的坏消息,唯有付一笑还在想任不悔说出来的那件事。

    他脖颈上青筋跳动,死死攥着的拳头发出骨骼的咯咯声。

    他的心中,两个声音在剧烈争吵-

    任不悔,你怎么可以……明明当初我们是亲口答应过师父,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的……-

    可这件事还有隐瞒的意义吗?-

    无论如何,一个人,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你想想师父,他已长眠地底一千年,他冷吗?孤独吗?他若知道自己的善心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不会不甘吗?!

    付一笑闭上眼,几乎还能看到那一天的情景。

    那时候翠微山的天总是很蓝,茂密的竹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蝉鸣,夏日的清风徐徐吹在人身上,让人觉得每一根头发丝都舒展开来。

    他逮了一堆知了,用草绳穿一串,高高兴兴去找舟向月。

    没想到还没走进讲习堂里,就听见里面传来小师弟嗷嗷的嚎哭声。

    这是怎么了?!

    付一笑一进门,看见师弟撩起白色小袍子的衣摆跪在地上,哭得抽抽噎噎,尖尖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叫人心疼得不得了。

    任不悔站在旁边,拿着戒尺厉声道:“你还好意思哭?给我忍着!再哭就多罚十下戒尺!”

    小少年立刻紧紧抿住嘴不敢出声,却依然挂着两个大泪泡不住地抽噎。

    付一笑一愣,赶紧偷偷把那串知了扔到草丛里,小心翼翼走过去:“师叔,舟向月这是……”

    任不悔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也来了。你是带他的师兄对吧,怎么教的?”

    付一笑连连认错,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临近考试,舟向月偷偷在师兄范世沅后颈拍了一张迷魂符,让他替自己去偷试题。

    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掌刑的任不悔给发现了。

    付一笑:“……”

    师弟明明那么聪明,学什么都比他快,搞什么做这种歪门邪道的小动作?

    任不悔严厉地对舟向月道:“手伸出来!打开!放平!”

    小少年怕的要命,但又只能眼泪汪汪地照做。

    啪!

    那一声戒尺极为清脆响亮,听得付一笑胆战心惊。

    小少年痛得精致的五官都拧成了一团,小嘴唇咬出了血痕,但又牢记着师叔的话不敢出声,唯有眼泪更加汹涌地哗啦哗啦往下流。

    付一笑觉得自己的心都揪起来了,赶紧也在舟向月身边跪下,低头认错:“师叔,是我没教好师弟。也一起罚我吧……”

    任不悔瞪了他一眼,收起戒尺:“你是该多教教他。不过你来晚了,戒尺已经罚完了。接下来关禁闭,你就离他远点吧。”

    哭哭啼啼的舟向月被拎到小黑屋里,任不悔把门一关,设下一个阵法,走了。

    里面传出小少年呜咽的哭声。

    付一笑小心地去扒窗户:“小船小船,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呜呜呜呜呜不好……”小孩儿放声大哭,“好痛,痛死了……”

    付一笑被他哭得心疼死了,温声细语地安慰道:“不哭啊,我看看你的手。”

    他就听到了最后一下戒尺,那响亮的声音把他吓到了,不知道师弟这么细皮嫩肉的,挨了那么多下手得成啥样。

    小舟向月抽抽搭搭地举起一只小手,举到窗台上付一笑面前。

    小师弟瘦瘦小小怎么也吃不胖,小手也不像别的小孩儿似的肉乎乎,五指细细白白,看着就觉得可怜。

    付一笑睁大眼睛,看清那白里透粉的小小手心上不过是微微泛红而已,并没有肿起来,更没有破皮的伤口。

    之前挨戒尺手都给打肿了的付一笑:“……”

    听他嚎得那么惨,他还以为伤得多重呢,欺骗他感情!

    可是听着师弟委屈至极的哭声,他又心软了。

    好吧,他知道师弟一向特别怕痛,爬树擦一道伤口都痛得嗷嗷叫。

    他吹了吹:“不痛啊,很快就好了。”

    “你也是的,”他又忍不住道,“认认真真复习,堂堂正正考试,为什么要作弊呢?还嫁祸给别人,就更不应该了!”

    舟向月抽抽噎噎地仰头看他:“呜呜呜我知道错了笑哥……我再也不敢了……”

    付一笑被他可怜巴巴的目光看得没辙了。

    其实师弟每次都这样,犯了错第一时间哭唧唧认错,但又好像根本没往心里去,下次还敢。

    “要不……”付一笑绞尽脑汁,“我去跟师父说一声,让他向师叔求个情,早点让你出来?”

    若是换付一笑自己犯了错,他肯定是老老实实认错受罚,想不到这一出的。

    但他实在是受不了师弟泪汪汪宛如被欺负的小鹿般的眼神,拼尽全力超常发挥了一下。

    舟向月噎了一下,摇摇头:“不用了……”

    虽然白晏安一向好说话,但他从来不会当着弟子的面质疑任不悔作出的判罚,找他求情没有用。

    作为翠微山的掌刑者,任不悔做的决定就是最终决定。

    付一笑忽然竖起耳朵:“咦?我好像听到他们两个的说话声了。你等等,我去看看。”

    他循着声音找过去,穿过一小片竹林,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看到任不悔旁边站着一人,身穿素雅白色长袍,虽然双眼闭阖,但眉目自然含笑。

    夏日午后的淡金色阳光透过青绿竹叶斑驳地落在他身上,将他眉心的一点殷红观音痣映得格外鲜亮,更衬得他周身气质温润如玉,清雅脱俗。

    正是白晏安和任不悔在竹林里说话。

    “……白洵,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你要小心舟向月。”

    是任不悔的声音。

    付一笑一怔。

    小心舟向月?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下意识觉得气氛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在一丛竹子后面藏了起来。

    他心虚地想,偷听别人说话不好……

    但他们说到师弟了,他刚才跟师弟说过来看看情况的,就这么走了似乎也不好。

    白晏安的声音很温柔:“那孩子很聪明。”

    “不关聪明的事!”任不悔提高了声音,“他有问题!你明白吗?不仅仅是一般孩子的聪明,他是在刻意迎合。”

    白晏安道:“他是孤儿,从小要看别人脸色活命,他只是习惯了。不会有人喜欢刻意迎合别人的。”

    “所以这才是问题!你没有发现不对吗?”

    任不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看人脸色的程度。我知道你喜欢他,觉得他乖巧可怜——可这就是他在你面前刻意表现出来的样子,因为他知道你喜欢这样的孩子。”

    “不仅如此,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在以他们最喜欢、最有利于他的方式塑造自己的形象。他有本事让所有人都喜欢他,可是每一个人喜欢的他都有细微的差别,他就像同时戴了无数个面具一样……”

    “也就是……白洵?白洵你在听吗?”

    任不悔见白晏安闭着眼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呼吸也变得轻而绵长,顿时面露古怪之色。

    他一拍白晏安的肩膀:“白洵!”

    只见白晏安惊了一下,抬起头面色迷茫道:“……嗯,我在听,你说什么?”

    任不悔嘴角抽搐:“……”

    白晏安有一个特异功能,就是特别能睡,甚至站着都能睡着。

    要是和他说他不感兴趣的话,可能念叨几句他没接话,就已经睡着了。

    因为他目盲,始终闭着眼,别人甚至经常还不知道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了。

    任不悔咬牙切齿道:“我说的就是,他表现给每一个人看的样子都是假的,都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小到在医师那里被温柔对待的一点特权,大到连你都不愿接受他其实是个坏种……”

    白晏安打断了他的话:“不悔,我说了,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只是个孩子而已,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已经很可怜了,你为什么要为难他呢?”

    任不悔:“……我没有为难他。但他做的那些事情,满口谎言、考试作弊、偷东西、嫁祸别人,一件件一桩桩,哪个是正常的孩子会干出来的?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的道理你不懂吗?”

    他摇头道,“白洵,你扪心自问,你觉得他像是一个正常的十二岁孩子吗?”

    “不像。”白晏安立刻道。

    他回答得干脆,任不悔倒是一愣。

    白晏安忧愁地叹了口气:“明明饭也好好吃了,可他比十二岁孩子的标准身高还矮了两寸,听人说看起来还不到十岁,我担心他将来长不高……是不是糖吃多了会长不高啊。”

    任不悔:“……”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

    他气得揉了揉胸口,随后恶狠狠道:“白晏安,你知道他是用迷魂符控制别人去偷试卷的吧?我就问你,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迷魂符画法?我们这里可不教这种害人的脏东西!”

    白晏安这回终于沉默了片刻,“我会和他好好谈谈。”

    他始终闭着眼,但任不悔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捕捉到了他脸上的细微表情。

    “你听起来好像并不奇怪。你知道原因……你知道他的背景……”

    任不悔眯了眯眼,探究道,“所以你到底是从哪里把他捡回来的?为什么就一直不肯告诉我?”

    “……等等,你把他捡回来那次,当时是去万魔窟了对吧,他该不会是那里的……”

    看到白晏安微抿起唇,任不悔如遭雷劈:“白晏安!我跟你说过,捡徒弟可以,但不要从垃圾堆里捡徒弟!!你从万魔窟往回捡垃圾,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他甚至可能不是人!”

    “不悔,”白晏安忽然开口,嗓音温和却坚定,“你不要这么说小船,他是个好孩子。”

    任不悔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白晏安,你也被他拍了迷魂符?”

    “不悔。”白晏安的声音中显出一丝明显的不悦。

    任不悔深呼吸一口气,声音放缓了一点:“白洵,我知道你出身高贵,从小万千宠爱在一身,一路顺遂平安长大,看谁都像好人。”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见过这世界的另一面。这世上有很多你从未见过,甚至可能无法理解的丑恶,都是从那些最脏最臭的烂泥里生出来的。”

    任不悔神情严肃:“我杀过穷凶恶极的匪徒,也杀过吃人虐/杀人的精怪。有的东西就是不可救药,就像烂泥不会变成白玉,他们也不可能脱胎换骨变成好人。”

    “我有一种野兽的直觉,他就是那种东西,弱小可怜不过是他伪装的假象。我看他的眼神就是……”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提醒我,”白晏安无奈道,“你放心好了,我有数的。我只是目盲,不是心盲。我以后会多留意那个孩子,会看着他不让他误入歧途的。”

    任不悔见他软硬不吃,一时也无计可施,胸膛剧烈起伏:“你……”

    他咬牙想了想:“白洵,那你可记好了。只要我在这个翠微山一天,我也会盯着那个孩子……”

    任不悔一字一顿,说得无比严肃,“若有贰心,格杀勿论。”

    付一笑藏在竹丛后,被那个杀气腾腾的“杀”字惊得一个激灵。

    白晏安忽然侧耳道:“有人。”

    任不悔立刻朝这边大喝一声:“谁!出来!”

    付一笑欲哭无泪:完了,被发现了。

    他蔫了吧唧地从竹丛后面走出来,战战兢兢走过去:“师父,师叔……”

    白晏安在身后掐了一下任不悔——叫你乱说?!都被孩子听去了!

    任不悔也觉得后悔,板着一张脸,下颌紧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晏安无可奈何地想,好在听到的是付一笑,敦厚老实,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孩子。

    他招手让付一笑过去,慢慢地摸着他的头道:“一笑,你是小船的师兄,你们整天都在一起。他对你好吗?”

    付一笑心想,这是来找他求证师弟到底是不是好孩子了,赶忙连连点头:“他对我很好的!”

    白晏安轻轻笑了一下,“那就好。你也是个好孩子,师父知道你对他也很好。”

    “你是个大孩子了,应该知道如果他的身世传出去,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是吗?”

    付一笑点头:“我知道。”

    师弟会一辈子被人讥笑、谩骂、看不起,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万魔窟臭名昭著,正派人士都对那里作恶多端的东西深恶痛绝,有的人没本事去对付那里的妖魔鬼怪,可能对没有还手之力的孤儿下手。

    “我们一笑真是聪明又懂事,”白晏安说,“那师父相信你,一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付一笑郑重点头:“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去的。”

    白晏安拍了拍他的头,叹了口气:“你们谁也不要说,包括对舟向月他自己。他不知道这些。”

    “他那时太小,如今在翠微山无忧无虑地过了好几年,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经历。他只是个孩子,不该背负这些。”

    天空中忽然一声闷雷,几人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头顶不知何时已积聚起层层叠叠低沉的乌云,空气沉闷肃杀得窒息。

    “哎呀,”白晏安发愁道,“明知道夏天总下雨的,我又忘了带伞。”

    付一笑马上说:“师父,我跑得快,我去帮你拿伞!”

    他刚刚得知了太厉害的秘密,脑子有些热得发懵,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白晏安笑眯眯道:“好呀,麻烦你啦!”

    付一笑撒腿就跑。

    刚跑出去几步,他听见不远处的竹丛里窸窣轻响。

    有人……?!

    他一惊抬起头,刚好看见一对尖尖的红棕色毛耳朵,一闪就消失了。

    付一笑松了口气。

    不是人就好,大概是山里的什么小野兽,听去了也不碍事。

    他在竹林间跑得很快,飒飒竹叶在头顶摩挲出碎响,迎面刮来的风里夹杂着雨意。

    有轻盈尖锐的湿润凉意扑在脸上,一开始只有星星点点,很快就瓢泼而下。

    夏日午后的雨,总是来得这样突然,这样毫无预兆。

    他就那样在哗啦啦的大雨中拼命奔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竹叶擦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臂也浑然不觉,只顾拼命地向前跑,向前跑,仿佛在奔向一个……不知通往何方的未来。

    这么多年后,付一笑回想起当年这段往事,恍惚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那年舟向月十二岁,他十五岁,都在准备铸剑尝试匹配灵犀法器。

    其实付一笑之前也尝试匹配过,但没成功。

    白晏安说这有什么,大把人四五十岁也匹配不成功,后来照样成就一代大家,让他完全不用着急,他是那种厚积薄发的类型,将来要有大成就的。

    孩子嘛,虽然还没匹配成功,但其实已经叽叽喳喳期待得不得了。

    付一笑早早就想好了,如果匹配成功,他的剑名就叫“不动”。

    出自兵法,像山岳一样不动摇,形容防守坚固、军心稳定。

    嗯,很合他的胃口。

    舟向月听了,笑嘻嘻跟他说,那他要是匹配成功了,他的剑就叫“就要动”。

    付一笑:“……”

    他揪舟向月的耳朵:“那是要陪你一辈子的灵犀法器!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舟向月连连求饶,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

    搞得付一笑那段时间压力挺大的,生怕师弟真的给剑起名“就要动”,甚至有一晚做梦,梦见师弟后来成了一代宗师,剑名“就要动”,结果他背上千古骂名,被人说“师兄祸水”。

    给付一笑生生吓醒了。

    不过后来,他们两个都铸剑成功了,师弟到底没有真的给剑取名“就要动”,而是起了个听起来像模像样的名字,还被白晏安狠狠夸了。

    他取的剑名是……

    不二。

    ……

    “只要他能够自由地走在这个世上,哪怕他还不能操纵人的命运,也拥有恐怖的力量,”任不悔的声音将付一笑唤回了现实。

    “还是个孱弱无力的小孩的时候,他就能够让所有他主动接近的人喜欢他。他接近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达成他自己的目的,为此他可以伪装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

    “拥有邪神的力量之后,他这种伪装的技能只会变得更隐蔽、更可怕,他不需要别人喜欢他,只需要通过欺骗、威胁和诱惑获取信徒,甚至不是信徒的无辜路人也可以利用。这次翠微山发生的事情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任不悔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扫视一圈:“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知道我们几乎所有人的弱点。各位务必要小心。他毫无底线,会针对你的弱点下手,让你痛不欲生。”

    众人都神色凝重,钱无缺道:“说起来,邪神重生这件事,是不是还是尽量封锁一下消息比较好,免得在整个玄学界引起恐慌。”

    楮知白在心里翻个白眼,你不就是怕恐慌引起动荡,你的财产大缩水。

    关于这一点,凌云台众人意见分歧较大。

    有人认同应该封锁消息,避免恐慌造成更大的混乱,让那些亡命之徒趁机出来浑水摸鱼,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也有人说,玄学界的大众有权利知道真相。

    还有人说,翠微山这事都闹得这么大了,你不公布这件事,还不知道流言蜚语会传成什么样,搞不好连邪神已经复苏都会传出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就在这时,会场外的大门忽然被急匆匆地敲响,外面的人声音极为惊慌:“各位,请快出来看一看!出事了!”

    不好!

    会场里的所有人齐齐变色,一个比一个快地冲向外面。

    秦鹤眠是里面最显老态的一个,他落在最后面气喘吁吁地慌忙往外走,暗骂道:“什么啊,现在翠微山都不安全了吗?!安保水平太差了吧!”

    之间前半夜浓密的云层不知何时稀薄了下去,此时一轮暗红满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散发出不祥的血红月光。

    血月当空。

    血月之下,群山之上,夜空中漂浮着巨大不可名状的辣眼睛画面,和几个小时前的景象一模一样。

    为什么突然又出现了?

    付一笑皱眉思索,这不太符合那个人的行事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加上那轮凶煞的血月,他心里忽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一张黑白纸飘飘摇摇地从天而降,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紧接着,更多的纸张散落下来。

    一时间满天纸张飘飘洒洒,仿佛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暴雪,又像是一场空前盛大的诡异葬礼,漫天都是飘飞的惨白纸钱,被血红的月光涂上一层昏暗的红。

    任不悔一抬头,一张纸正好被风吹来,“啪”地糊在他脸上。

    他胡乱揭下来一看,发现纸上原来是黑白印刷的文字和图画。

    排版诡异,审美堪忧。

    上面写的文字是这样的:

    「你有一颗逆反的心吗?」

    「你有一个不羁的灵魂吗?」

    「喜欢这次的翠微山奇妙夜吗?」

    「没错,就是无邪君!」

    「关注无邪君,信奉无邪君,更多惊喜等着你!」

    底下是一张无邪君神像的图,背后还有一大片由浅到深的墨渍。

    联想一下彩图的效果,大概能看出这是神像背后的佛光效果,只是黑白印刷看起来十分诡异。

    神像图上面用夸张的粗体字写“有求必应无邪君”,下面写“信邪神得永生!”

    再往下还有几行小字。

    「教你三步极简请神,不受时间地点限制,方便快捷!」

    「第一步,用笔在纸张、树叶、布料等一切轻便可书写的承载物上恭敬写下“请”字,在后面画一个(既像小船也像月亮的两笔画)。」

    「第二步,滴一滴你的血在承载物上。」

    「第三步,烧掉承载物。」

    还没看完,他猛地把纸撕成碎片,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刚才遮蔽血月的云飘走了,夜空中骤然亮起来,万物都被诡异不详的血红月光笼罩。

    这一瞬间,任不悔看到凌云塔的塔尖上站着一个红衣人影。

    塔尖太高,猎猎红衣被风吹得飘起,从地面看去宛如一抹肆意泼洒的鲜血。

    那人脸上戴着一张傩戏狐面具,而他缓缓揭起面具,露出下半张肆意微笑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仿佛俯视蝼蚁——

    任不悔浑身血液都在刹那间冲上头顶,身体先于大脑冲了出去。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郁归尘的身影仿佛一道裹挟着风雷的深黑色闪电,瞬间就掠至凌云塔边的房屋尖顶上。

    耀眼的金红火光从他手中长剑喷薄而出,如同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炬,几乎照亮了暗红的天空。

    同一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骤然席卷整个翠微山上空。

    夜空瞬间变得灿烂辉煌,成千上万漫天飞舞的纸张齐齐爆燃出绚烂至极的火光!

    宛如星海燃烧涌流的一幕太过震撼,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计代价的灵力爆炸。

    那一道惊心动魄的威压几乎能够压垮人的神魂,一片死寂过后,他们忍不住仰头看向那个男人,眼中满是惊恐畏惧,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祝雪拥则脸色大变。

    底下的喧哗,郁归尘全未注意。

    他只是在坠落的无边火海中抬起头,望向凌云塔的塔尖。

    隔着漫天飘洒的流火和悬浮的烟尘,他和立于塔尖之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仿佛血轰然燃烧,红月破碎倾泻。

    猎猎的罡风穿透不可逾越的时空,吹起他们的长袍,血色与墨色交缠出缭绕无尽的灼灼风烟,仿佛一句绝望的谶语,预示着无可抵挡的宿命——

    他与他的纠葛,不死不休。

    第134章 敌我(2更)

    谁都不会想到,邪神在把翠微山搅成一锅粥后,竟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继续潜藏在这里,专等着凌云塔会议、十大门派和闻风混进来看热闹的好事者全都在场的机会,来了一把广告效应和大佬血压双双拉满的营销。

    直到很多年后,那位在一众玄学界大佬的眼皮底下公然降临还蓄意挑衅的嚣张行为,以及那天大佬们黑如锅底的脸色,依然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当然,还有郁归尘第一次当众展露的那种恐怖实力。

    据说当时郁归尘几乎要劈出那一剑的时候,塔尖上的红衣人影对他邪魅一笑,倏忽消失。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蒸发,没有留下半点踪迹,就连一众顶尖大佬都无法追踪他的去向。

    这就是神的力量。

    这话传到舟向月耳朵里,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其实他逃走的时候,遇到了一点没有预料到的麻烦。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要在凌云塔尖发个传单、拉风亮相,然后骚完就跑。

    可惜当时看到郁归尘瞬间让他浪费了几百块才打印出来的传单后,他有些心疼,忍不住多停留了几秒钟。

    就这几秒钟就坏事了。

    他逃离时,不知为何脑中突然就突然出现了点逼真的幻觉,居然是场小电影。

    他听见压抑的喘息和低低的呻/吟哀求声,看到交缠的黑发和十指相扣的手。

    那低低的哭泣声发着颤,似乎痛极,又带着一丝隐忍的欢愉,冒出仿佛小钩子似的痒意。

    舟向月在万魔窟长大,什么猎奇的乌七八糟的没见过,两条腿的四条腿的八条腿的,他经常变出只小狐狸偷偷爬人家的天窗或上屋顶掀瓦片去看,数一个两个三个,早就博览群X。

    但这还是他死了那么久之后第一次看见小电影,而且还是他在逃跑过程中突然放进他脑子的,给他惊了个趔趄。

    他严重怀疑是布防人员受到胡喜乐那种精神污染攻击的启发,也给翠微山防护法阵加了点带颜色的料——虽然他对此觉得很不可思议,是谁这么大胆?!

    郁归尘付一笑什么的,竟然会允许他们这么做?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趔趄,他好像没注意踩中了一处奇怪的砖石,接着突然感到周围不太对劲。

    依然是翠微山的草木和重叠山峦,一轮血月挂在天上。

    但他恍然之间,似乎看见那些景物忽然变幻成无穷无尽的0和1,又一晃便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只是定睛一看,那些景物其实十分粗糙,无法跟现实中的景象媲美。

    舟向月心里有数了,这是假的。

    一道模糊的黑影忽然闪现在他面前,一开口是个女声:“邪神,你已经被困在这里了。”

    舟向月后退一步,听出来这是乔青云的声音。

    他思索道,乔青云是程序员,她的灵犀法器是键盘。

    所以,她这是写了个陷阱程序,让他一脚踩进来了?

    声音有点失真,不是从那道黑影中传出来的,而是仿佛从这个虚假世界的四面八方渗透进舟向月的耳中。

    “这是我在你上一场闹剧之后赶工做出来的,专门为了困住你。”

    舟向月笑起来:“那我是应该感到荣幸吗?”

    乔青云并没有理他的戏谑,嗓音冷酷:“因为是匆忙写出来的,还有很多bug,搞不好随便出个意外就会死。所以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舟向月耐心地问道:“所以你想做什么呢,师妹?”

    乔青云:“尘寄雪是怎么死的。”

    舟向月了然地笑眯了眼:“就知道你想问这个。”

    乔青云冷冷道:“你很聪明,会利用所有人的弱点。”

    “但你弄错了一点,我没有弱点。我的弱点已经死了……不,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弱点,他是我仰望追逐的光。”

    她顿了顿,声音绷紧,让人想起箭在弦上即将杀人的弓:“是不是你杀了尘寄雪?”

    舟向月抱拳:“师妹,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他的死真的和我没关系。”

    “你看,他活着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现在活过来他也早就死了。我们根本没有交集,扣帽子也得讲道理对不对?”

    还未等乔青云接话,他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还有,我可不是你那些学生。匆忙做出来的法阵是会有很多问题,但绝对不是一不小心就杀人。这话你哄哄小孩子可以,哄我还是算了,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死人都多。”

    “师妹啊,你得知道,”他意味深长道,“杀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突然消失无踪,就像是程序里突然抹去的一段指令。

    周围的景物同时坍塌,程序崩溃。

    在另一个地方,乔青云重重地一扔鼠标,暗骂了声草。

    她从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变强。

    强到在真正强大的力量面前,也不会被轻视戏弄。

    强到可以守护她想要守护的人,也让伤害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

    凌云台会议成了邪神高调回归的秀场,把各位大佬气得七窍生烟,最后草草收场。

    更可气的是,第二天清晨,所有门派都准时收到了魇境免费递送的《魇境报》,一眼就看到上面头版头条加粗大字“他回来了!!!”

    底下巨幅配图是邪神站在塔尖耀武扬威、满天传单如同钞票乱飞的场景,旁边还配了各个大佬目瞪口呆的丑图。

    大佬们:“……”

    这一天,十大门派里的九个都拒绝给送报纸的手骨灵辛苦费,结果被那只该死的手骨比了个中指。

    九死界最惨,因为他们的门派令牌挂在一块贴满了邪神信徒和魇境线索的黑板旁边,手骨离开前甚至铆足劲在黑板上蓄意划拉了好几下,发出令人发疯的刮擦声。

    唯一一个例外是无赦道。

    无赦道主李黔骨收到报纸就高兴疯了,开始调动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想要一张当晚邪神发的传单。

    在得知所有传单都被郁归尘一口气全烧掉之后,他气得对郁归尘连下了好几道诅咒,然后开始高价求一双看过邪神传单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要记得那上面写的三步请神指南,给他复述出来。

    这些年来,他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试图请无邪君,却从来没有成功过,为此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得知那个正确仪式步骤的时候,他深深震撼了。

    多么简洁!

    多么神圣!

    多么富有力量与美感!

    是他境界不够,想得太过复杂,以为要请邪神一定少不了杀人血祭,要有最佶屈聱牙的咒语和最深沉厚重的魇,要在最阴暗的子时,以全身心奉献——

    大道至简,原来这就是千年来唯一邪神的境界吗!

    他深恨自己当时不在场,没能亲眼看见邪神的神迹,没能抢救下一张写有邪神神谕的灵纸。

    “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无赦道的时代来临了!”

    他兴奋地立刻动手,布置请神仪式。

    他找了一块上好的宣纸,恭恭敬敬写下了请神的文字和图画,滴了一滴自己的血。

    然后,烧掉了那张纸。

    柔软的宣纸燃烧出一缕橘色火光,可是一秒、两秒……

    并没有发生什么。

    李黔骨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逐渐扭曲消失的宣纸,心态也逐渐扭曲。

    不可能!神明明是这么说的!

    心想难道是哪个步骤出问题了吗?

    还是复述给他的步骤的人记错了?那就杀了吧——

    就在宣纸即将烧尽的那一刻,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里翩翩飞来,落在了他的手上。

    扑闪的翼翅刚好扑落了宣纸燃烧后的细碎灰烬,有如点点死去的星屑飘落。

    李黔骨恍然大悟。

    神谕!

    这是神谕!

    他第一次完成请神仪式就成功获得了神谕,他悟了!

    神谕当然不可能给他说得那么详细,但蝴蝶就是神的暗示!

    他大手一挥,吩咐无赦道的手下:“三天,我要蝴蝶有关的所有资料!”

    ***

    无灵狱收到报纸的时候喜气洋洋,破天荒地给了手骨灵辛苦费,而且阿乐扑过去抱着手骨好一顿亲亲蹭蹭。

    最后,手骨离开前给他们比了个心。

    不只是翠微山行动大获成功、一炮打响,而且还有更好的消息。

    无灵狱跻身百强门派,如今位列97!

    虽然这个消息被淹没在邪神回归的爆炸性新闻里不为人所知,但舟向月还是相当满意。

    无灵狱刚刚支棱起来,他们不过一起进了一个魇境,就已经挤进了百强。

    他相信,只要再过一个魇境,无灵狱一定可以拳打九死界,脚踢翠微山!

    除此之外,无名氏的排名已经上升到了49,刚刚好挤进境客榜前五十的至尊榜上。

    这几天的大新闻实在太多,各个门派的情报研究员们还没来得及把注意力放到这里。

    只有一些翻看榜单关注自己排名的人不经意看到了这个名字,震惊一下怎么会有人都排进前五十了还不改默认名字,这是什么新型momo潮流吗?

    舟向月自己也没来得及庆祝。

    因为他为了这场惊喜消耗太大,早就远远透支了灵赋,反噬后遗症已初现端倪,急需补觉。

    或许是这一天闹得太开心,乐极生悲,也或许是被逃离翠微山时看到的那段小电影留下了点心理阴影,他睡着时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看到一只被红绫束缚的手腕。

    手腕纤细而苍白,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模样。

    侧边的腕骨瘦削突出,雪白手腕上细细的蓝紫色血管隐入红绫之下,苍白肤色与鲜艳欲滴的红色相衬,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梦里的画面朦胧飘忽,他的目光沿着手腕往上,看到那只手里紧紧捏着什么东西。

    他看不清那个东西,只能隐约看出它似乎有着细长的形状。

    那只手捏得很用力,痉挛的细长手指紧绷到泛红。

    但下一刻,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了这只手上,手背可见鼓动的清晰血脉。大手将纤细冷白的手指一根根从那东西上掰开,慢条斯理,却又不容抗拒。

    那只纤细脆弱的手颤抖着再也捏不住那东西,东西掉了。

    可是它立刻沉入一片混沌之中,依然看不清是什么。

    耳边传来隐约含糊的声音。

    隐忍的呻/吟夹杂着一下下不分明的钝响,染上一丝支离破碎的哽咽。

    舟向月恍惚间感到灼热的吐息侵入耳中,一个低沉的嗓音贴在耳边冷酷道:“继续。”

    压抑的低吟忽然变了个调,变成一声哭喘:“不,不要……”

    舟向月迷迷糊糊地想,这个哭泣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是谁的声音呢……

    这是……

    是他自己在哭。

    草,这也太可怕了!

    舟向月活生生被这个噩梦给吓醒了。

    还未清醒的瞬间,他最先感到的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冷,冷得他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意识到自己的灵赋透支后遗症已经开始了,而且挺严重。

    这就是装逼挑衅的福报吗。

    他挣扎着睁开眼,眩晕的视野里看到一片熟悉的天花板,鼻尖传来隐约熟悉的药味。

    这是……

    舟向月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慢吞吞地想了起来。

    哦。这里是他家。

    这是舟倾的身体。

    他这个身体受了重伤,应该是被送回来抢救了。

    好冷……

    郁归尘去哪里了?怎么也不帮他暖一暖,真过分。舟向月哀怨地想道。

    他实在是冷得受不了,想要蜷缩起身体。

    没想到他一动,右手手腕忽然传来一道细细的坚硬冰凉的阻碍感,束缚了他的动作。

    ……怎么?

    舟向月一抬头,顿时愣住了。

    只见他的右手手腕上套着一只银闪闪的圆环,与其细链相连的另一只圆环则锁在床头栏杆上。

    舟向月:“……?”

    他这是被铐在了病床上???

    第135章 甘苦

    对于动用了舟倾这张底牌之后他会受到怀疑这件事,舟向月是有心理准备的。

    为此,他提前就做好安排,专门制造了一大批被迷魂符控制的学生,用以混淆视听。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认为郁归尘会轻易放过这件事里的疑点。接下来这段时间,他怕是要吃点苦头。

    没关系,反正现在的他毫无痛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心里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果然,他刚醒来不久,就有人来了。

    乔青云和闻丑一进屋,就双双摘下眼镜开始擦上面起的雾气。

    闻丑震惊:“这里怎么这么热!跟进了烤炉似的。”

    乔青云:“郁归尘说舟倾怕冷,他特意设的。”

    闻丑咋舌:“这岂止是怕冷,这位要是进了炼狱大概会误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吧。”

    乔青云瞪了他一眼:说什么玩意呢你?

    闻丑缩了缩脖子,撇嘴道:“我怕热啊……再说教职工岗位描述里也没说要高温作业。有没有高温补贴的?”

    乔青云冷冷地瞥他一眼:“我不介意让你感到心冷。”

    闻丑:“……”

    他悲愤地碎碎念:“为什么就一定要找我来啊,我本来约好今天要帮梅梅的女儿辅导语文的,现在突然爽约,她肯定要生气了,我可怎么哄啊。对了,你还说帮我介绍新的呢,到底什么时候介绍啊?”

    梅梅也是他的十二个(现在只剩十一个了)网恋对象之一,是个带女儿的单亲妈妈。

    乔青云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语气如常道:“你是我们中间唯一的人心宿,看人你最准。放心,等这波结束就给你介绍。”

    闻丑忿忿道:“拜托我的人心宿是文灵方向的,不是心理分析好不好!”

    乔青云警告地看他一眼:“嘘。”

    她无声地指了指闻丑的嘴。

    他们来,是要对醒来的舟倾做一些询问。

    名义上是询问,实际上接近盘问甚至审问。

    翠微山那一夜的混乱来得蹊跷,尤其是他们仔细排查过,混乱开始前并没有防护阵法被人从外面强行入侵的迹象,但邪神的人手却真真实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翠微山四处,然后又毫发无损地离开。

    虽然他们很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有内鬼。

    要查内鬼,必须十分谨慎小心。因为这很有可能是邪神又一个恶毒的诛心阴谋,让他们自己内部互相怀疑猜忌,动摇人心。

    当晚的主要人员都交叉接受了询问,同时每个人都提供了一个认为可疑的对象名单,用于进一步调查。

    正是学期中,翠微山的学生数量极多,光是被贴了迷魂符去搞破坏的就有几百个,不可能像管理层和巡查人员那样仔细地一个个排查,就只能按照这个怀疑对象名单进行重点询问。

    舟倾就是郁归尘名单上的唯一一个人,而且标记成了目前最高级别的怀疑程度。

    细分各项里,“为邪神信徒”一栏的风险是“低”,“被邪神诱导控制”的风险是“高”,“邪神附着灵识”的风险也是“高”。

    乔青云看到郁归尘这个名单的时候还挺震惊的,但他似乎是认真的。

    因为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而郁归尘不得不暂时离开,他甚至在离开前强撑着把尚在昏迷养伤的舟倾用专门的监/禁法器铐在了床上,屋里也设下了禁制法阵,以免他趁乱消失,或者做出别的危险行动。

    乔青云仔细想了想,舟倾那一晚的表现确实挺可疑的。

    无论怎么说,正是他的行为直接导致了邪神在最有可能被抓住的时刻逃脱,让邪神获益最大。

    而且,他和邪神一样是个天灵宿。这会是巧合吗?

    郁归尘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参与调查,何况凌云台会议时也决定了他应当避嫌。所以,对舟倾的询问由乔青云和闻丑负责。

    本着不轻疑,一次就彻底查清以绝后患的原则,除了他们两个亲自前来询问之外,他们甚至还专门临时聘请了凡世的微表情分析师,带了一套测谎设备,用科学辅助调查。

    如果闻丑的言灵正常作用,那他只能说实话。

    就算言灵失灵了,那对方如果想要撒谎,还会有好几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他身上的各种数据,试图捕捉他可能露出的任何一丝破绽。

    乔青云和闻丑两人擦完眼镜,就忙着脱外套。山间早晚还有些凉,他们都穿了外套。

    脱完只剩短袖时,一层汗已经出来了。

    虽然热,但毕竟是工作,那就只能忍忍了。

    闻丑擦了一把汗,小声嘀咕:“话说郁归尘现在不是很热吗,闭什么关,让他们两个待在一起互补不是刚刚好,一冷一热的。”

    乔青云脸色有点凝重:“祝雪拥说他反噬很严重,现在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他,很危险。要是把舟倾和他放一起,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千年寒冰洞里的冰化了一半,渡君峰已经不让进了,因为雪水化得太多,怕溪水暴涨引发山洪。”

    渡君峰是一羽翠微群山中的最高峰,山顶终年积雪。

    山顶上的寒冰洞是郁归尘这个主火地易宿专属的闭关地。

    闻丑震惊:“妈耶这么严重!”

    乔青云:“祝雪拥说她现在就祈祷着那家伙不要自燃。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在之前那个倒霉魇境里,郁归尘受影响极大,还为了救他们多次强行突破了灵力压制。还没来得及休息恢复,就又撞上邪神来犯,他那么个冷静自持的人遇到邪神就容易丧失理智,灵力直接失控。

    她放下外套,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又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带的遥观镜、笔记本和键盘:“好了,我们赶紧开始吧。”

    舟向月裹着被子靠坐在床头,原本期待来了人就会把他的手铐解开,没想到那两人就是看了看,没说啥,甚至还让他戴上了新的一套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戴在头顶、手腕和手指上。

    搞得他心情很不美丽。

    被铐着接受询问,唯一的乐趣就是装出一副清澈而愚蠢的神情忽悠人。

    “乔院长……”

    脸色苍白的虚弱少年眼神躲闪、睫毛微颤,还不自在地悄悄用被子遮住被铐住的右手和连到床头的那一半,看起来委屈又害怕,一副感觉到不太对劲却又脸皮薄不敢问的腼腆样子。

    他欲言又止,眉眼低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郁院长呢?”

    “他暂时有事,现在不方便,”乔青云和蔼地看着他,“你别紧张,这两天翠微山发生了一些事情,你也受伤了。你坐着不用动,我们就是问一点问题,不难的,你记得什么就回答什么就好。”

    舟向月怔怔地垂下眼,轻轻咬住下嘴唇,点了点头。

    “嗯,不紧张不紧张,”闻丑扶了他一把,顺势看进他的眼睛,“你当晚的经历很重要,你会实话实说的,对吗?”

    舟向月看见他的瞳仁深处有微光一闪,心中隐隐有了点猜测,怯怯地点点头。

    闻丑耐心道:“说话。”

    舟向月声若蚊蚋:“……好。”

    他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那个人心宿,文学院院长闻丑吧。

    他之前听说过,这位闻院长虽然名字叫这个,但文不丑人丑,而且丑得比较有创意。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丑得很有创意,眼睛鼻子嘴好像互相看不顺眼似的,头发乱糟糟的完全不打理,倔强地向四面八方生长展现蓬勃生机。

    不过虽然人丑,但他的文灵天赋确实在当今玄学界无出其右,所以虽然他和鱼富贵并列被称为翠微山两大毒瘤,依然稳坐文学院院长位置。

    听说尘寄雪那个“不知雪”绰号来源的诗就是这位写的,他那时海阔天空自由得很,也不知道怎么就想不开留在了翠微山任教。果然是他们给得实在太多了吗?

    乔青云简单地讲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问舟向月:“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弑神榜?”

    舟向月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弑神榜?我什么时候去了弑神榜?”

    闻丑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当晚去弑神榜了吗?别担心,不用想太多,只需要回答去了或者没有去。”

    舟向月有点瑟缩:“我……我不记得了。”

    在闻丑的言灵作用下,他只能说实话。

    所以舟倾的回答就是——他不记得了。

    在郁归尘的直视下说谎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舟向月对上次被他凝视着审问得泪流满面的经历记忆犹新。

    他倒是可以努努力应付隐瞒,但烈火沿着那道暗金色目光灼烧进眼睛的痛苦,他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了!

    别的痛觉明明都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郁归尘还是能让他痛。许久没有痛过之后,这种痛就格外不能忍。

    所以这一次,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舟倾真就是早早被拍了一张迷魂符,之后啥也不知道。

    本来就啥也不知道,自然啥都问不出来。

    乔青云和闻丑颠来倒去地问了半天,最后只问出他当晚最后的记忆就是走在讲习楼附近的时候突然感觉后颈一凉,接着再醒来就是在床上了,中间过程毫无印象。

    这个叙述和大部分中了迷魂符的学生一致。

    乔青云问:“你有没有什么模糊的片段回忆?或者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

    根据之前的记录,被邪神控制了心神的人,大多会有一些模糊的残留记忆。但因为那些记忆太过恍惚,常常被误以为是做梦。

    舟向月:“……”

    他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监控室里观看着画面的微表情专家眼前一亮,激动道:“他不自在,想隐瞒!”

    盯着心电图的人也说:“心跳加快,出汗增多。”

    这话即时传到了乔青云和闻丑的耳中。他们目光一动,更加热切地盯着他看。

    舟向月欲言又止半天,艰难道:“……有。”

    闻丑立刻追问:“你梦到了什么?”

    舟向月:“…………”

    他睫毛颤抖得厉害,低头避开闻丑的目光:“我能不能……不说……”

    乔青云心里紧张得要死,但表面上还表现得和蔼可亲:“舟倾,你当晚在很关键的地方,可能看到了很关键的线索。这些线索对我们查清这件事的真相,未来保护大家的安全至关重要,你明白吗?”

    闻丑拍拍他的脑袋:“舟倾,看着我。你梦到了什么?”

    舟向月垂死挣扎:“那个……是……那种梦……”

    乔青云纳闷:“哪种梦?”

    闻丑忽然露出有点尴尬的神情,“乔姐,要不……”

    乔青云坚定道:“要说。”

    闻丑不忍直视地捂了一下脸。

    舟向月:“……”

    少年脸上那双茫然无辜的眼睛开始积聚起泪光,神色隐现脆弱:“我梦见我被绑起来……”

    乔青云:“然后呢?”

    少年积聚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抬头难堪地瞥了一眼闻丑。

    闻丑:“……咳,另一个人把你绑起来,那个了,是吧。不是你去做了什么。”

    少年低下头把脸埋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乔青云:“……”

    草!原来是这个意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天晚上,她半夜从床上惊坐起:我真不是人啊!

    ……

    询问结束后,闻丑的意见是:别问我,都说了我不是心理分析师,反正我没看出来。我的言灵也一切正常。

    几位测谎专家也认为几乎没有什么不对劲或心虚的细节。如果这是他演的,那演技未免太纯熟了。

    最后那个梦的叙述也没什么奇怪的,十八岁的青少年,做那种梦不是再正常不过。

    对于专家来说,这种审问中问出点失控的东西的情况挺常见,他们见惯不怪了,只有乔青云和闻丑觉得尴尬。

    尤其是再联想一下舟倾刚入学时的某些传闻……打住,不要再想了。

    这么一来,舟倾主观蓄意帮助邪神的可能性基本排除,邪神控制他或者附着在他灵识的可能性也很低。

    嫌疑基本算是洗清了。

    不过,因为他身上的禁制是郁归尘亲自设下的,别人都没本事解开,所以大佬回来之前也只能继续戴着了。

    舟向月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气得要吐血。合着如果郁耳朵死在外头了,他就打算把他一辈子锁在这儿了是吧?

    他也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郁归尘是有多怀疑他啊,生怕自己不在,他就要去干坏事?

    可是他再气也没办法,打不开就是打不开……

    算了,往好处想想,那铐子的细链是可以延长的,其实没有异常情况时,在整个房子里都可以行动自如。除了不能出门,倒也不影响生活。

    医师过来看他时,也要求他这段时间不要出门,居家卧床好好休息。

    因为之前的混乱,很多人受了伤,各处阵法也有大大小小的破漏,翠微山停了一段时间的课。

    舟倾这个身体上的伤不轻,舟向月的反噬也严重,于是他独自在家卧病在床休息了好多天。没想到他都恢复得差不多了,郁归尘还是没有回来。

    舟向月想,耳朵灵赋透支的反噬这么严重啊,怎么还退步了呢。

    哦,可能是他现在灵力基数大,一旦灵赋透支就是很厉害的后果,休养起来估计也麻烦。

    他足不出户的时候,有人每天给他送饭,没几天就变成了楚千酩和唐思恩主动轮流给他送。

    舟向月其实和唐思恩不太能聊到一起去,只是这孩子傻得可爱,他在这边百无聊赖,倒也有耐心听他讲讲各种事情。

    比如他爸叫唐谦,给他起唐思恩这个名字是因为幼时受人大恩,所以想着受人之恩当铭记于心啦。

    比如他们文学院院长闻丑,虽然文灵天赋绝佳、才华横溢,但是听说是个海王恋爱脑啦,天天念叨他的那十二个网恋对象。

    舟向月心里是记了闻丑一笔的。

    要不是闻丑的言灵,他当时也不会被迫把那个噩梦说出去,丢人现眼。

    唐思恩虽然在文学院,但他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八卦也不了解,于是舟向月就去问楚千酩。

    楚千酩一说起这个就激动地拍起了大腿。

    他还真了解闻丑的八卦,是因为付一笑——当然不是付一笑亲口讲给他听的,而是他自己偷偷听大人说话得知的。

    原来他当初是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流浪文人,流浪到翠微山时正好刚刚被他的初恋情人甩了,要死要活地想跳九鲤湖自杀殉情。

    付一笑、乔青云几个好不容易把他给劝下来了,随后就发现他是个顶尖级别的人心宿,文灵天赋。

    这是翠微山急需的人才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乔青云灵机一动,说他不是文采飞扬吗,那世俗的爱情有什么意思,要找就要找精神相通的灵魂伴侣。不如交个笔友!

    闻丑一听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情人当初就说他太丑了,而且时不时会有没控制好言灵自动生效,也让她不能接受。如果是字灵,出错率就低多了。

    然后乔青云就去招聘了笔友。为了一步到位确保万无一失,她同时招了三个。

    拿钱跟人写信罢了,这个兼职不要太轻松,招人很容易。

    乔青云:闻丑啊,姐给你介绍三个。

    闻丑热泪盈眶:谢谢乔姐!

    然后……闻丑很快就陷入了热恋中,终于不再要死要活地跳湖了。

    三个人写信都很卖力,三个月试用期过后,居然一个也没露出破绽,都和闻丑打得火热。

    既然这样,那就都留着吧,兼职而已也没几个钱。

    几百年一晃而过,曾经的笔友更新换代了许多次,也演变成了更高级方便的网恋,甚至开发出了新玩法,让闻丑心甘情愿为他们掏腰包买买买。

    如今,闻丑自以为是海王万人迷,同时在和十二个网友网恋。

    但他们其实都是翠微山花钱雇的,正好让闻丑贪图翠微山的稳定高工资不敢辞职,还为了加班费和绩效补贴努力工作。

    乔青云发出去的招聘启事是这么写的:

    招兼职网上陪聊,底薪1000,工作时长自由掌握,钓住工作对象就行,从他口袋里哄出来多少钱,每月结算额外奖励20%。

    虽然工资不高,但没有任何业绩压力,且绩效潜力相当高,丰俭由人,据说好几个网友已经成功实现睡前动动手指月入过万。

    不过乔青云从闻丑那里套话仔细研究后,觉得那几个网友大概率都不是美女,而是专门研究这一套的抠脚大汉。

    既然只是份工作,自然就有辞职不干的。

    大部分网友很敬业,用的理由从最常规的“我们不合适”“你是个好人我配不上你”,到创意型的“我发现生命的本质就是一根芦苇,芦苇是没有爱情的”,以及“我发现我喜欢女的不喜欢男的了”,被分手后闻丑要死要活地闹几天,就又被乔青云介绍了新的,周而复始。

    之前有一个抠脚大汉结婚了还和他撩骚,结果被老婆发现了,老婆还以为他是什么花枝招展的小妖精,发消息来把闻丑骂了一顿,给他骂自闭了。

    但尽管如此,隔空网恋多年的他还是有严重的见面心理障碍,再加上文灵天赋留下的心理阴影,他自我安慰要开放一点,男的又怎么了,真爱不分性别,只分渣与不渣……

    于是继续饮鸩止渴。

    闻丑的灵赋实在是难得,让许多门派垂涎不已,他们多次想要来挖墙脚。

    但闻丑想了想乔青云威胁他如果他跳槽就再也不给他介绍网友,而且会把他的照片发给那十二个网恋对象,就觉得翠微山真挺好的,真的,他可喜欢这里的工作了。

    乔青云给他介绍得多了,她甚至发现了规律,比如闻丑很喜欢把自己幻想成拯救者,如果对方是创伤型的,他就保护欲爆棚,特别容易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自以为是万人迷海王的恋爱脑韭菜的故事。

    恋爱脑有多离谱呢?

    不仅是他自己拎不清,他还喜欢脑补乱磕CP,磕的一个比一个邪门。

    “比如,”楚千酩压低了声音,“他写过一本禁书,脑补玄琊君和……那位,爱得死去活来的虐恋故事。”

    “噗!!!”

    舟向月差点被糖水呛死:“???谁和谁?”

    “玄琊君和那位。”

    楚千酩重复了一遍,“我当时年少无知,还偷偷看过一点,感觉三观都被震碎了。”

    舟向月:嗯?

    他突然就气顺了。

    楚千酩三观都被震碎,说明是邪道压倒正道。没看出来啊,闻大院长这么有眼光!

    楚千酩摸着心口,心有余悸:“还是虐身虐心的强取豪夺类型。”

    舟向月眼睛嗖地亮了起来:“真的吗?!里面写了什么?”

    楚千酩慢慢回忆:“囚禁,束缚,惩戒,霸占,道具,控制,强迫……救命,我说出来都觉得自己好变态。”

    舟向月激动不已。

    三秒钟,他要这个闻丑的联系方式!

    他等不及想看看自己如何把郁耳朵绑起来压在身下欺负得连连哭泣哀求,出一口被他锁在这里的恶气了!

    第136章 甘苦

    舟向月这次下了血本,舟倾的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一样,之前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养胖的一点肉又全瘦回去了,锁骨清晰得硌人。

    他擦洗的时候,又碰到了心口处的一个伤疤,忍不住在那道凹凸不平的伤疤上摸了摸。

    这个伤口在他刚刚重生在舟倾身上时还没好全,此时已经大好了,只剩下颜色比周围肌肤深一点的伤疤。

    舟向月心头忽然产生了一点疑惑。

    这好像……并不是一道伤疤,而是很多道伤疤。

    只是每一个伤疤都深而狭小,又高度重叠,所以乍一眼看去就像是只有一个伤疤。

    但他曾经见过别人心口处的一道疤,也见过许多个几乎重叠在一起的疤,两相对比,这才觉察出细微的差别。

    那道单独的伤疤是是他亲手捅的,精准、干脆、深入,是直接冲着杀人去的,会比这种反复多次受伤又愈合后的疤颜色更深一些,也没有这种深浅不均匀又凹凸不平的边缘。

    舟向月看着镜子里胸前的伤疤,若有所思。

    舟倾的心口看起来像是被反复用利器刺伤过,但他对此却毫无记忆。

    怎么受伤的,谁弄的,在哪里受伤的,是怎么好的……全无印象。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痛苦的记忆全都忘记了。

    舟向月琢磨了半天,这伤疤看起来挺熟悉,位于心口,这种形状的伤口,手法娴熟反复刺穿的痕迹……

    莫非是舟倾被人取过很多次心头血?

    他思忖着,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他完全恢复后,是时候去探探鹤川秦家的底了。

    就这么又养了一段时间,反噬后遗症差不多过去之后,他开始开马甲。

    这段时间他在翠微山无所事事听八卦,在无灵狱倒是有点事情做的。

    比如,养小熊猫。

    从上一个魇境出来后,他们在翠微山的行动中多了一个原本没有的环节——把小熊猫的骨头葬在翠微山的安宁谷里。

    那是舟向月见过的最山清水秀、风水绝佳适合埋骨的好地方了。

    是洛平安埋的,他当时一边唱歌一边嗖嗖嗖挖坑一边还给付一笑加固鬼打墙,玩得不亦乐乎,自己抹得满头满身脏泥巴,回来就被柳长生骂骂咧咧拎去洗澡了。

    翠微山的人们千算万算,排查了各个角落的阵法变动,也没有想到去排查一下安宁谷里有没有多出来一个陌生的坟头。

    毕竟,谁会想到邪神过来不仅是要夺走灵犀法器,还会专门跑来埋尸啊!

    回来之后,小熊猫之前扯断的尾巴也接上了。

    虽然接上以后的尾巴似乎还是不太好用的样子,但可以看出来小熊猫比之前开心多了。

    她不再是怎么戳都装死的石猫猫状态,开始时不时变成毛绒绒的小熊猫到处钻角落和屋顶,还在没人看她时偷偷回头追自己的尾巴。

    甚至还有时候会悄悄变成那个短发的小女孩,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警觉地观察四周和另外几人。

    舟向月蹲下来,在背后戳了戳她的肩膀:“猫猫,你有没有名字啊?没有的话我给你起一个啊~”

    小女孩吓得一缩躲到沙发后面,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柳长生、胡喜乐、洛平安……向这边投来目光又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他又开始了”的神情,彼此之间心领神会。

    舟向月:“好不好啊~猫猫你看,有个名字和没名字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名字是有寓意,有灵性的,是一句充满了祝福的灵力的咒语,很好很好的。好不好啊?”

    “这样,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啊。猫猫,你姓什么呀?”

    小女孩:“……好。”

    舟向月点头沉思:“哦,姓郝。”

    小女孩顿时愣住了:她不姓郝,她没有姓……

    ……呃,算了,姓郝就姓郝吧,挺好的。

    要解释这一点实在是社恐所不能承受之重。

    给人起名是个严肃的事业,舟向月十分认真地考虑。

    因为意头好的词组似乎就那些,许多都已经被用了,他又没什么文化,还真得绞尽脑汁多想想。

    郝吉祥?

    小熊猫一咕噜钻进了沙发后头。

    好吧,舟向月理解这是社恐所表示出的不满意了。

    舟向月思索了很久,有一次忽然看到小女孩猫猫偷偷踮脚站在古旧的梳妆镜前,默默地对着镜子摸自己那只残缺的耳朵。

    阿喜也看到了,小声咬胡喜乐的耳朵:“我感觉郝猫猫是不是对自己的外貌有点没信心?”

    胡喜乐陷入沉思:“这样啊……”

    胡喜乐突然有了灵感,大喜道:“猫猫,我给你讲个丑小鸭的故事!”

    “从前有只丑小鸭,它叫丑小鸭是因为它长得特别丑。”

    小熊猫:“……”

    舟向月:“……”

    盘在房梁上打盹的柳长生:“……”

    胡喜乐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开头不太对:“……咳,但最后大家发现,原来它不是小鸭子而是小天鹅,所以小时候才丑丑的!”

    “等它长大了,别的鸭子只是鸭子,而它却成了天鹅!你看,是不是特别有启发!”

    柳长生长长的脖子从房梁上垂下来,凉凉道:“丑小鸭成为天鹅不是因为它长得丑,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真正长得丑的小鸭子又丑又没法变成天鹅,这么一对比岂不是更倒霉了。”

    小熊猫:“……”

    舟向月:“……”

    什么毒鸡汤,赶紧闭嘴吧!

    舟向月思索道:“那叫郝漂亮?”

    小熊猫坚定地摇了摇头,表情悲愤,仿佛受到了巨大打击。

    她的小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鼓足了勇气避开人凑到舟向月耳边,小小声道:“我,我的耳朵是打架没打过人家才被扯破的……我想做打架最厉害的!”

    舟向月肃然起敬:“原来是大侠!”

    于是他一拍大腿,高兴道:“那就叫郝厉害!怎么样?”

    郝厉害终于对这个名字满意了。

    舟向月也觉得不错,尤其是这个姓十分应景,这样大家叫她的时候都要夸夸她,听着就开心。

    大家很快就发现,郝厉害真的好厉害。

    虽然社恐比较严重,但她是真的力大无穷、打架超强,而且或许是在屋顶上当过镇宅招财瓦猫的缘故,自从她来了之后,无灵狱好像突然走了财运。

    比如,已经有不止一个偷偷溜进太平坑的盗墓贼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吓坏了,晕头转向惊恐万分地跑到他们这儿来,身上带着刚偷到手的古董财宝。

    直钩也能钓上傻鱼来,那怎么能手软。别人甚至不用出手,郝厉害最喜欢打架,这些毛头小贼根本不是对手,一把就摔晕了。

    拮据的狱友们颇体会了一把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的快乐,更起劲地夸郝厉害。

    舟向月:“郝厉害,你好厉害!”

    胡喜乐:“天下第一熊!”

    郝厉害:“……”

    阿乐挠头:“小熊猫的话,是不是应该是天下第一猫?”

    几人正在说笑,舟向月突然“哎”地一拍脑袋,神情严肃地拿起胡喜乐给他买的一个小破手机,上楼去了。

    胡喜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自己怎么又惹着他了,挠头道:“老大,你怎么了?”

    舟向月瞥他一眼,郑重道:“我在准备碾压我的头号敌人,一雪前耻。”

    胡喜乐肃然起敬:“哇!老大最厉害了!”

    昨晚舟向月随便起了个网名叫“青青”,找了个美女网图做头像,加上了闻丑。

    闻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乔青云给介绍的新网友,结果舟向月上来就用一种心如死灰的口吻告诉他自己不想活了,是死前随便输了串数字随机加上一个网友,想在跟他倾诉几句生命最后的话后就去死。

    闻丑当时就傻了,怕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离谱的情况。

    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还在跟另外十一个网友聊天,反正他一直在秒回,连连劝他不要想不开,多想想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在乎你和你在乎的家人,还有那么多美好而灵动的瞬间。

    还问他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说出来说不定就会好一些。

    于是舟向月顺理成章地向他哭诉了一大堆人生不值得的惨痛经历,结合舟倾的身世添油加醋,描绘出一朵伤痕累累的悲惨小白花。

    什么父亲酗酒家暴,逼迫他打童工赚钱,威胁他赚不回来就打死他和他妈啦。

    然后母亲无法忍受愤而杀夫,他一夜间成了孤儿,流落街头捡垃圾为生,受到街头小混混的欺压啦。

    在他好不容易遍体鳞伤地长大后,无依无靠被卷进魇境,又不小心招惹了一个背景超硬的世家子弟。

    他惨遭虐身虐心强取豪夺了一通后,那个负心大渣男居然又移情别恋,还为新欢狠下杀手,直接一刀子扎心要他命!

    他奄奄一息,带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拼尽全力逃走了。

    那种剧痛,那种绝望,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舟向月编得深情投入,描述得绘声绘色,简直令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多愁善感的闻丑怕是在屏幕那边都要哭瞎了,连连安慰他,陪着他一起痛骂这么刑的渣男不得好死!!

    他甚至触景生情,说起了自己最不堪的过去,说他是如何在绝望的情伤中试图跳湖自杀却被劝下来,绝望无助又痛苦,之后才慢慢体会到了未来永远有未知的美好等着你……

    然后舟向月就不回复了,手机一扔去睡了个无比舒服的觉,一夜无梦。

    刚刚才突然想起来,一看手机未读消息99+。

    闻丑分享了一大堆之后又想安慰他,然后突然发现人没了,顿时慌得不行,连发一大堆消息后,甚至居然还打了个语音。

    大概是突破了这个网络语音恐惧症患者的极限,怕不是还考虑过帮他报警,只是怕他再落入那个手眼通天的大渣男手里被继续折磨才作罢。

    舟向月快速翻过赛博话痨闻丑刷屏的消息,突然敏锐地感觉到一丝让他寒毛直竖的气息——

    “你不要死啊!!!”

    他居然好像在这条消息上动用了文灵。

    舟向月不由得挑起了眉。

    闻丑的文灵已经炉火纯青,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可控开关的,平时说话写字不会随便浪费灵力。

    何况打出来的字本就比手写字的灵性更弱,不小心失控用出来的可能性更低。

    看来闻丑是被他这套说辞给唬住了,已经投入了感情。

    一切顺利!

    青青:对不起

    青青:我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院,抢救回来了

    闻丑秒回。

    闻帅哥: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玫瑰)

    青青:我从医院逃出来了

    青青:我没有钱付医药费

    闻帅哥:[转账10000元]

    闻帅哥:不够再找我要,医药费不能缺,生命安全最重要啊妹子!

    舟向月:嗯???

    格局突然打开,自己虽然不是为此而来的,但好像也能吃陪聊这碗饭。

    不收白不收。

    要不是怕乔青云做个背调暴露无灵狱的信息,他都迫不及待想去找她讨招聘启事里面承诺的20%补贴了。

    凡世的钱和魇币虽然不通用,但在钱无缺的孔方支付里就可以兑换,是钱就有用。

    青青:谢谢闻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大哭)

    青青:但我怕我被他发现,在医院里被他找到的可能性太大了。

    青青:我不会死了,我现在躲到了乡下,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闻帅哥:一个人静静也好,小心一点不要被他发现。要是你再有危险,马上联系我!

    闻帅哥:话说,那个大渣男到底是谁啊?说是玄学界的某个世家子弟?搞不好我还认识。你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

    舟向月心想,为了你的生命安全,还是不要告诉你比较好。

    青青:我不敢说……

    青青:我现在脑子里很乱,一闭眼就是噩梦。我真的好像永远走不出来了……不行,闻哥,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要忘记他。有没有什么适合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啊?

    闻帅哥:是该转移一下注意力,会好的!或许看看小说?要那种可以沉浸进去,忘记自己的,看一本可以痴迷好多天,等到看完了就没感觉了。

    青青:啊对!我挺喜欢看小说的,尤其喜欢那种虐身虐心、死去活来、三观不正的,闻哥你有吗?

    闻帅哥:……你现在是不是不要看虐文比较好?

    青青:虐文我现在比较容易代入,虐得爽……看甜文我会忍不住和自己比较,越看越觉得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呜呜呜……(大哭)

    青青:我就想看看那种重口味的,什么囚禁、道具、强迫的。

    青青:最好是市面上看不到的那种,现在管得太严了!食之无味!

    闻帅哥:我懂了!妹子你等着!真人同人你能不能接受啊?

    闻帅哥:就是……呃,以真人为主角的。

    舟向月一拍大腿,成了!

    青青:可以可以!真人就更好了!

    闻帅哥:没想到我们口味这么一致啊?那……你试试这个?

    他传来了一个文件。

    闻帅哥:那个,你看了就看了,别发给别人,这书被禁了来着。

    舟向月眼看得手,激动得根本顾不上他又说了什么,摩拳擦掌接收了文件,直接打开。

    郁耳朵,你给我等着吧!

    只见满篇密密麻麻的文字,目光落到的那处正好是——

    ————————

    郁归尘冷淡道:“趴下。”

    舟向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中隐现脆弱:“不,不要那样……”

    “你在求我吗?”

    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目光冰冷至极:“那些被你杀死的人,死前有没有求过你?”

    话音未落,锁链被狠狠一扯,硬生生将一丝/不挂的清瘦躯体给扯了回去,逼出一声隐忍痛苦的低泣。

    锁链早已将纤白的脚踝磨得发烫,敏感的肌肤习惯了冰冷的金属,突然被一只几乎称得上灼热的大手握住,顿时一阵不堪忍受的战栗。

    舟向月终于绝望地被迫趴了下去,单薄的脊背止不住地颤抖。

    郁归尘垂眸,看着身下之人的苍白肌肤上布满了痕迹,从肩膀到腰肢的纤瘦曲线都在哆嗦,两片薄薄蝴蝶骨难耐地耸起,宛如濒死蝴蝶绝望颤动的翅。

    ————————

    舟向月的手也在哆嗦,差点把手机摔了:“……?”

    等等,不是邪道压倒正道吗?

    不是他这个邪神把郁归尘酱酱酿酿吗?!

    是他阅读理解有问题吗?他的文化水平……也没有那么低吧!!!

    他大脑空白地从阅读页面退出来,正好看到闻丑给他发的最新一条消息。

    闻帅哥:写的是个if线,如果当年郁归尘没有杀死那位,而是把他囚禁了起来……

    舟向月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就说这剧情怎么这么魔幻,敢情就是闻丑瞎想的啊!

    青青:???

    青青:可是他杀死了那位啊!

    闻帅哥:所以说是if线嘛。

    舟向月感到不可思议,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怎么可以乱写的?!

    最重要的是……

    青青: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怎么会是郁归尘在上面?你这编得不对吧。

    青青:而且正直大佬怎么会做那种事情?这么三观不正的事情,只有邪神才会做的!邪神在上面才说得通吧?

    舟向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那么纯洁正直的郁耳朵怎么会懂那些花样。他怕不是只知道一种姿势。

    闻丑这写的什么玩意啊,怪不得被禁,tui!

    闻帅哥:我萌体型差啊!

    闻帅哥:郁归尘的阴影可以把那位完全笼罩在里面,俯下身就可以把他牢牢禁锢在自己身下,让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法反抗。你不觉得这很带感吗?

    舟向月:“……”

    不觉得,一点也不觉得。

    闻帅哥:你想想,要是反过来,那位都压不住他好不好!

    舟向月深呼吸:“…………”

    他恨!

    不就是欺负他当年死得早了点吗?

    他十九岁就死了,如果他也活上一千年,保证比郁归尘长得高长得壮!

    第137章 甘苦

    这天早上,付一笑刚打开门,就发现门前的桂花树上挂着一把剑。

    ……那不是他被邪神抢走的不动剑吗!

    他三两步冲过去,发现真的是他的剑。

    剑柄上还挂了张纸条,上面是一行惨不忍睹的字:“笑哥,看我对你多好!下次遇到可要对我手下留情哦。”

    付一笑:“……”

    这一看就是那位的狗爬字。

    这棵桂花树还是当年他硬要种在付一笑门前的,如今长成了巨无霸,张牙舞爪地遮住了他门前的大半阳光。

    付一笑咬牙切齿地揭下纸条,还不能直接撕掉,因为要检测一下——为什么邪神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啊!

    他严重怀疑以那家伙的恶劣程度,是专门挑他们已经完成一次对翠微山防护阵法的地毯式检查的时候来还剑,为的就是让他们再来一次。

    这么浩大的工程,再来一次真的会疯的啊!!!

    他胸中郁闷翻腾,捏着纸条去魇境监测中心。

    没想到刚到那里,乔青云就给他塞了一张纸。

    付一笑:“这是?”

    乔青云:“你那位无名氏朋友,厉害了。”

    付一笑定睛一看,发现之前还名不见经传、主要知名度都在千面城主私生子的“无名氏”,竟已赫然跻身境客前五十的至尊榜。

    付一笑愕然:“这么快?!是他吗?”

    他从来没有见过排位升得这么快的人,上次才刚勉强挤进前一百,才多久就进了前五十,这是刷了多少魇境啊?

    结果一看底下信息,他更震惊了:居然才两个魇境?!

    所以是一次进前一百,第二次就进前五十吗?

    这也太可怕了吧!!!

    乔青云:“如果是别人的话更可怕吧?他应该是之前‘无名氏’里排名最高的了。后面两三百名的位置倒是又多了几个无名氏,看起来不像是新人,好像是有人改了名。”

    付一笑:“……这都行?”

    进入魇境之后的境客初始默认名字是“无名氏”,此后可以修改,但不能与已存在的名字重合,如果重合会在名字后面缀上数字。比如目前的百强榜上,就有一个“王涛143”。

    而“无名氏”,则是魇境里唯一允许重名的名字。

    监测中心一直对魇境榜单保持着监测,直到前段时间邪神闹的那一场才因为太忙实在顾不上而断了,这几天才捡起来。

    乔青云记得,此前前五百的境客榜里都没有“无名氏”。

    那些本来已经把“无名氏”改成了其他名字的境客,又把名字改回了“无名氏”,或许是为了蹭那个千面城主私生子的热度,也或许是单纯为了效仿这个最厉害的无名氏。

    乔青云倒是不在乎那些,她只是联想到了滑坡效应:“笑哥,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付一笑:“我觉得他……挺好的?”

    乔青云:“也很有潜力。所以,他未来的排名还有上升空间,名气也会更大。这样,会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改名无名氏?那监测起来就麻烦多了。”

    付一笑:“应该也不会那么糟糕吧?有自己的名字才能积攒自己的影响力,他们改成和别人一样的名字图什么呢?”

    乔青云:“好吧,我也不知道,再看看吧。多几个无名氏,可能对他的压力也会小点,毕竟还被通缉着呢。”

    她对那个无名氏少年印象不错,毕竟一起在【同心圆】魇境的幻境里吃过不知愁的瓜,而且当时他还主动提出自己去帮他们引开危险,让他们去找线索,让她印象非常深刻。

    同一时间,鹤川秦家。

    “无名氏?”秦鹤眠看着属下送上来的报告,“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改个名。还挺有个性。”

    而且,确实潜力惊人。

    他把报告往旁边一放:“让底下留心着这个人,如果遇上了,试试看能不能拉拢。”

    “是。”

    “要是不能的话……”秦鹤眠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那就杀了,再送去千面城要钱。”

    他摆摆手,让属下先下去,自己捏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又年纪大了,容易累了……

    遇到棘手的事情,就容易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

    好在他担心了这么久的那件事,郁归尘似乎完全没有发现。

    更重要的是,机会来了。

    邪神大闹翠微山的那天,他亲眼看见郁归尘当众展现出的震撼的灵力爆炸,此后多方打听,果然得知郁归尘这段时间去闭关了。

    ——他终于离开舟倾身边了!

    因为之前的一点疏忽,竟让那个小杂种活着进了翠微山,他每每想起来都懊悔不已。

    舟倾跟在郁归尘身边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对秦家而言一直是一颗定时炸弹。

    郁归尘在,秦鹤眠完全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灭口不成反而暴露,赔了夫人又折兵。

    之前他好不容易打听到郁归尘进了魇境,只把舟倾留在家里,还以为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结果派去的人发现郁归尘在那个房子周围设下了层层防护阵法,根本无法不留痕迹地强行进入。

    他们的人在那里附近转悠寻找机会,还没转两天,翠微山就出了大事开始疯狂排查,那个小杂种身边的监视更多了。

    这下继续在那里的风险就太大了,他们只好紧急撤退。

    如今,郁归尘大概元气大伤,自顾不暇,对舟倾的保护必然不能像原来那样无懈可击,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秦鹤眠冷笑着想,虽然翠微山现在警戒程度提高了不少,但总会有漏洞。等他杀了那个小杂种——

    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家主,有个重要的消息要请您过目。”

    确实是个很重要的消息。

    今天的《魇境报》发布了一则关于入门级试境联赛的消息。

    魇境偶尔会发布试境联赛,一般都是有特殊的新生魇境的情况,可以算是招一批小白鼠去试验。

    试境联赛和正常魇境的区别,一是符合特定资格的境客可以主动报名入境,如果报名人数不满,才会像一般的魇境一样随机吞噬人进去。

    二则是更重要的一点——由于是魇境官方招人,试境联赛的破境者一般是有奖励的。

    除了魇币奖励和对境客排名的影响比一般魇境加成更多以外,还有除了从魇境获得,别的地方都不可能得到的奖励。

    秦鹤眠赶紧去看这则消息。

    这次的入境者资格规定是,排名前十的门派每个可出两名入门一年内的成员,如主动报名人数不足,则由魇境强制随机抽取补足;报名人数超过两人者,则随机抽取其中两人。

    对非十大门派的其他门派,也可以报名两名入门一年内的成员,但若无人报名也不强制抽人。

    不过最关键的是,这次联赛的奖励居然是——邪神法器问苍生的线索。

    秦鹤眠的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晦暗而阴鸷的情绪。

    他仔细地看了好几遍,注意到在这则消息上,印着一个小小的蝴蝶标志。

    这是什么暗示吗?

    不过,入境者的资格规定只能是入门一年内的,那么各大门派所有的大佬都已经被排除在了范围之外。

    这倒是正好对上了他的需求。

    郁归尘进不了这个魇境,如果他能把那个小杂种弄进去,岂不是关门打狗……

    秦家刚刚好有一个法器,就算舟倾没有自己报名,也能让他不去也得去。

    而且既然资格限定了是入门一年内的境客,也就说明这个魇境的难度级别不会高,变数少,更适合灭口。

    可惜入门一年内的成员这一条,不仅限制了郁归尘,也限制了秦鹤眠这边派的人的实力。

    想想秦家入门一年内的那些杂碎……哪个也不能放心交付这个重要的任务。废物!

    就在这时,无赦道主李黔骨联系他了。

    秦家和无赦道有不在明面上的隐秘合作关系,这次李黔骨也是看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来联系他。

    李黔骨很激动,说自己之前得到过邪神神谕,他要进这个魇境。

    他自己当然不是入门一年内的新手,但他之前获得过一个非常厉害的召唤道具,可以由符合条件的属下先进去,然后召唤他进去。

    这下,秦鹤眠的难题迎刃而解。

    两边一拍即合,决定合作。

    由于无赦道因信仰邪神遭到正道门派联合抵制,很多东西捉襟见肘,秦家在出人以外,主要负责为他们提供物资道具。

    以此交换的条件是,李黔骨要在魇境里杀死舟倾。

    “他怎么进去你不用管,”秦鹤眠说,“我有办法让他进去。贵门只要保证魇境结束时,他已经死了就好。”

    李黔骨轻蔑地笑了一声:“没问题。”

    他可是境客榜高居前三十的大佬,真正的六凶邪之一(钱无缺是虚假的第六邪)!杀一个入门区区不到一年的小杂种,实在是没什么难度。

    和李黔骨商定之后,秦鹤眠紧接着又把属下叫了进来。

    “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备用吧。”

    “李黔骨那家伙脑子有问题,”他语气轻蔑,全不见刚才和李黔骨议事时的尊重,“这次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要做两手准备。”

    “万一李黔骨没能杀掉那个小杂种,就把那个东西送去翠微山。”

    虽然那个东西十分宝贵,但比起舟倾一直活下去对秦家的风险,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代价。

    “如果他从魇境里活着出来了,”秦鹤眠冷笑,“那一出来,就让他死。”

    秦家家主事务繁忙,这件事刚结束,就又有人汇报:“家主,少爷求见。”

    秦鹤眠心情不错:“让他进来。”

    钱多走了进来,有些拘谨地低头道:“家主。”

    虽然他名义上是秦鹤眠的外甥,实际上是秦鹤眠的私生子,但秦鹤眠一向只允许他叫自己“家主”。

    历任秦家家主因为邪神的诅咒,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偷偷养孩子。

    对外,钱多是钱无缺的孩子,但因为秦鹤眠没有子嗣,所以他作为钱秦两大家族联姻的小儿子,从小是作为秦家的预备家主培养长大的,钱家那边并不管他。

    而实际上,他是秦鹤眠的亲生儿子,只是为了躲避诅咒,才装成是他妹妹的孩子。

    秦家家主日理万机,自然也不可能亲自教养钱多,于是他反而更多是被保姆和秦家的各个干部带大的,加上秦鹤眠脾气并不算好,他见到他也忍不住腿肚子打颤。

    “有什么事?”秦鹤眠点了根烟。

    钱多神色有些忐忑:“我想去试境联赛,可以吗?”

    秦鹤眠的神色瞬间转冷:“不行。”

    钱多显然是打好了腹稿才来找他的,闻言急急忙忙道:“家主,这次联赛难得要求入门一年内的人参加,我不占秦家的名额,可以从翠微山报名……”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秦鹤眠打断他的话,“还有别的事吗?”

    钱多一愣,不甘心道:“您总说我能力不行,又担心我进魇境危险,这次进魇境的其他人也都是入门一年内的,魇境和其他境客都不会那么危险,而且他们知道我是秦家的预备家主,肯定不敢……”

    “你听不懂人话吗?”秦鹤眠终于不耐烦了,“这是家主的命令。下去吧。”

    钱多的脸涨红了,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他像根木头一样直直地在原地杵了片刻,突然大声说:“家主!明年我就二十岁了!我不能永远活在你的保护之下,我也得历练才能成长啊!什么都不让我做,难道让我靠做梦当家主吗?”

    秦鹤眠听了这番话,脸上出现了一种混合了惊讶和嘲讽的表情:“原来你也知道你明年才会成为家主啊?我还以为你现在就准备弑父篡位了呢。”

    钱多一惊,连忙道:“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秦鹤眠冷笑着打断他:“等你明年成为家主,再来跟我讨价还价。”

    “现在,”他吐出一口烟,“给我滚出去。”

    ***

    舟向月一个人快要无聊死的时候,郁归尘终于回来了。

    舟向月偷偷观察他,发现他似乎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脸色略显苍白,更加沉默寡言。

    祝雪拥甚至也来了一趟,专门来视察他们的屋子,还勒令他继续好好休息,晚上不要出门,拿冰到屋子里捂着。

    也叮嘱舟向月,晚上不要去他的房间。

    舟向月:“……”

    他晚上为什么要去郁归尘的房间?

    本来可能只是一句正常的叮嘱,但刚被闻丑的文创到过,他现在有点应激。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耳朵怎么好像比以前还娇贵了,反噬这么严重啊。

    两人一起吃饭。

    郁归尘吃相优雅,好像不是在吃一份标准配置、味道寡淡的病号餐,而是在吃宫廷晚宴上的八珍玉食。

    舟向月则吃得面如菜色,在心里吐槽他可真会装。

    不过郁归尘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他也就只能腹诽,用勺子泄愤一样地把一口没动过的清炒苦瓜碾成泥,看起来烂叽叽的。

    后来郁归尘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淡淡地跟他说:“桌子上有甜羹。”

    嗯?舟向月顿时眼前一亮,颠儿颠儿地过去看。

    这段时间郁归尘不在,他又不能出门,有人给他送饭,但自然没有甜点,更没有酒。

    全是清淡的饭食,低糖低油低盐无辣。

    他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桌子上放着一碗赤豆圆子羹,细腻厚重的暗红色赤豆羹上挤满了雪白圆润的汤圆,看起来亮晶晶的,十分诱人。

    甜蜜的香味随着腾腾热气扑面而来,令人垂涎欲滴。

    舟向月顿时心花怒放。

    苦日子终于过到头了!

    应该是郁归尘买回来的,倒也不用给他留了,反正他从来不爱吃这些甜叽叽的玩意。

    舟向月捧着碗吃得热泪盈眶,吃掉软糯流心的黑芝麻汤圆,又端起碗把绵软起沙的红豆羹也喝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咋了咂嘴。

    就在这时,郁归尘冷冷的嗓音忽然从他对面传来:“舟向月。”

    舟向月瞬间头皮一炸。

    图穷匕见,绵里藏针……果然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处!

    他迷茫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盯着他的郁归尘:“郁前辈,您说什么?”

    郁归尘淡淡地看了他片刻:“没什么。好吃吗?”

    “好吃!”舟向月疯狂点头,“永远也吃不够!”

    绝对毫无破绽,顺便让他下次再买。

    “好,”郁归尘点点头,“过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舟向月擦擦嘴,乖乖过去了。

    郁归尘指了指旁边舟向月的床,淡声道:“趴下。”

    舟向月眉心狠狠一跳:“……”

    他本来根本不会多想,可偏偏他的眼睛刚刚看过闻丑那本该死的同人文……

    ……等一下,他还不至于到为了一碗甜羹出卖屁股的程度啊!

    第138章 甘苦

    见面前的人磨磨蹭蹭,郁归尘又重复了一遍:“上去,趴下。”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

    想什么呢,他又没说让他脱衣服。

    冷静冷静,不要把闻丑笔下的内容和真人混为一谈。

    郁归尘是正人君子,不可能对他的屁股有什么非分之想——不不不,他甚至想象不出来郁归尘喜欢上任何人的样子好吗。

    这位大概是天生的冷情冷性,脑子里就不存在情情爱爱这根筋,以前还在做凡间帝子的时候,心里是山河社稷,现在……大概是赶紧把邪神再次弄死,保护苍生。

    很好,舟向月放心地在床上趴下了。

    他感觉郁归尘站在床边,朝他俯下来,落下的阴影覆盖在他的身体上。

    舟向月莫名又走了个神,想起闻丑跟他说的“体型差”,什么阴影把他完全笼罩在里面,按住他把他禁锢在身下无法挣扎云云……

    舟向月:“……”

    他咬牙切齿地想,闻丑你给我等着。

    “别动。”

    话音未落,一只手点在他靠近尾椎的一节脊椎骨上。

    位置或许有点暧昧,但感觉可一点也不暧昧。

    一股灼热感倏然从那个点炸开,刺痛无比,仿佛被火烧着了。

    舟向月忍不住“嗷”一声,火烧屁股似的窜起来。

    郁归尘像是早有预料,点在那节骨头上的手指稳稳用力,另一只手按住他耸动的肩膀,硬生生给他摁了回去,“别动。”

    舟向月就像被摁住了壳的乌龟一样,四肢徒劳地拼命划拉也起不来,只能吱哇乱叫:“痛痛痛痛痛!”

    “忍一忍,很快。”

    郁归尘声音难得有些轻柔,下手却毫不手软。

    他并指如刀,从那节脊椎骨开始,沿着身下人单薄脊背中央那道明晰的脊椎缓缓往上推。

    那股疼痛难忍的灼热也随之沿着脊椎骨缓缓往上蔓延。

    舟向月眼前一黑,你说的轻巧,怎么你不来忍一忍?

    他猜到郁归尘在干什么了,应该是在帮他祛除此前被贴迷魂符残留的恶咒。恶咒沿着脊椎向下蔓延,现在应该就是蔓延到郁归尘最开始下手的那个位置。

    他知道郁归尘是好心,一次帮他祛除干净,恶咒就不会再残留。

    这种恶咒虽然对身体没有太大影响,但毕竟是恶毒的阴寒咒语,在彻底消散之前,会让人虚弱心悸、频做噩梦,严重的还会导致长时间疼痛难忍。

    ……可他其实感觉不到恶咒的痛,反而是郁归尘弄得痛死他了,救命。

    郁归尘的手终于沿着脊椎上移到后颈。

    衣领上露出的后颈纤细而白皙,耳后垂下的几绺细软黑发已被汗湿,沾在汗津津的脖颈上,显得可怜极了。

    那块皮肤上泛着一片诡异的青黑色,正是最后一部分恶咒。

    郁归尘的手覆了上去。

    舟向月已经疼出了一身汗,也没力气在郁归尘手底下挣扎了,只能半死不活地哼哼。

    后颈处猛然爆发出灼烧的剧烈疼痛,痛得他又惨叫一声拼死弹动了一下,依然被无情地镇压下来。

    好在那种灼烧感下一刻就开始缓缓散去,身体也逐渐变得轻盈松快起来。

    舟向月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是完事了。

    郁归尘缓慢轻柔地揉着他的后颈,平静道:“迷魂符残留有恶咒,如果不像这样一次除清,需要好些时间才能消退。”

    舟向月含泪想道,好些时间就好些时间吧,我也不痛,宁愿留着它慢慢消散……死耳朵你下手可真黑啊。

    “你这张迷魂符,似乎比别人的厉害许多。你怎么想?”

    “不知道……”

    舟向月有气无力地腹诽,他能怎么想,他这么个弱小无力的病秧子只能任人宰割。

    “……可能是因为我是天灵宿,觉得不放心多加了点料吧……或者就我倒霉,刚好摊上一张厉害的符。”

    还不是为了对付你,想着万一再有什么突发情况,需要操纵这个身体去做更加复杂的事情,最基础的那种迷魂符不够用嘛。

    舟向月重重叹口气,筋疲力尽地把头埋进胳膊里。

    不过,他倒是慢慢觉得郁归尘捏得他后脖子蛮舒服的,按摩手法相当凑合。

    刚才紧绷着挣扎了半天,这么一捏揉,竟然舒服得有点昏昏欲睡了。

    “舟倾。”郁归尘淡声道。

    舟向月懒洋洋地应道:“嗯?”

    修长手指揉着他的后颈,稳定的热度从指尖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

    很温暖。

    “有一句话,我只说一次,此后再也不会对你说。”

    “嗯?”

    舟向月嗓音含糊,四肢放松,脑子里却已经清醒了过来。

    “若叫我发现你与邪神有半点瓜葛,”郁归尘轻捏他的后颈,嗓音淡淡,“就打断腿,永远锁起来。”

    舟向月:……囚,囚禁?!

    郁耳朵你怎么了,你再也不是当初那只纯洁正直又可爱的小耳朵了。

    ……等等。

    完了,他好像已经被闻丑带偏回不来了,郁归尘明明没说的全被他自己脑补了!

    舟向月支起手臂想回头:“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若有违此誓,便叫我……”

    还没起来又被郁归尘按了回去,打断他的话:“不必发誓,你心里有数就行。”

    舟向月趴在那里想了想,觉得不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果然是发生了一件事。

    入门级试境联赛的消息,传到了翠微山。

    郁归尘拿出那个通知放到他面前,语气淡淡地问他:“你怎么想。”

    舟向月把整个通知读下来,心想郁归尘这不是来问他想不想参加的意思。

    他这分明是又开始怀疑他了。

    这也说得通,虽然舟倾通过了此前的怀疑对象调查,但这个消息一下子又让他显得可疑起来。

    问鬼神刚失窃,就出现了问苍生的线索。

    而且还指名了要入门一年内的门派成员才有资格,如果心里本来就有怀疑,这指向性就变得很明显。

    魇境可真是他的好大儿啊。

    舟向月抬起头看着郁归尘的眼睛,试探道:“您……是想让我去试试?”

    郁归尘道:“你不能去。”

    舟向月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轻拍胸口:“吓我一跳,我也不太想去来着,想再休息休息,好好上课学点东西。”

    翠微山已然从他掀起的那场混乱中恢复过来,各种课程都已恢复。

    虽然很多课他都已经学过了,但也可以去混混日子,何况还有很多原来没学过的有意思的新内容。

    郁归尘定定地注视他许久,“好。”

    ……

    那个入门试境联赛,去当然是要去的。

    舟倾不去,无名氏去就可以了。

    舟向月去上付一笑的术法基础入门通识大课的时候,听到大家都在议论那个入门级试境联赛的事。

    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是既害怕又期待。

    害怕是因为这个魇境是完全陌生的全新魇境,不知道有多么危险。

    期待则是因为那传说中的邪神法器的线索,以及想知道是谁会主动报名参加。

    据说那个天才少女南蓁已经报名了。

    不过暂时还没有第二个人的迹象。

    很多人旁敲侧击地来问舟向月会不会去,毕竟他是摸底考试时唯一一个比南蓁分数更高的新生。

    他装出一副十分遗憾的样子:“郁院长不让我去。”

    “哦——”众人了然,有点小遗憾,还有点暗戳戳的小八卦。

    不过虽然讨论得热烈,除了南蓁以外,别人基本都是观望。

    开玩笑,就算有邪神法器的线索,那跟他们这些菜鸟有什么关系?就算得到了也不可能去抢啊,何况小命更重要。

    魇境虽然是一定时间就必须进一个,但只要一直进已经打破过、有了攻略的魇境,也不是一定要遇上这种未知的危险。

    还有人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据说十大门派里面,没奈何是唯一一个不必强制抽人去这个试境联赛的,因为他们每年给魇境交大量的钱,这次也做了交易,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然,有这个经济实力的也就只此一家了。

    众人咋舌:……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原来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下课后,舟向月哼着歌回去,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酒酿小圆子。

    红白双色圆乎乎的小圆子漂浮在酒酿里,可以看出是狠狠地下了好几大勺糖桂花,亮晶晶的金黄欲滴,还点缀着橘红色的枸杞子和黄澄澄的蛋花,色泽鲜亮。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几乎是飘过去坐到了桌边,做梦一样向它伸出手去——

    但他的手还未碰到碗边的勺子,突然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拦住了。

    那是一把戒尺。

    “叫师父,”郁归尘居高临下看着他,面无表情,“不然不许吃。”

    舟向月幸福微笑的表情上咔嚓出现一丝裂痕:“……”

    就说郁耳朵怎么会突然对他这么好,现在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他忍不住腹诽,当年你名义上拜我为师,其实都没叫过我师父,我有把你怎么样吗?!

    舟向月现在深深懊悔自己当时没有仗势欺人,逼迫小兔崽子叫他师父……不,要叫师尊!!

    见他愣在那里,郁归尘淡淡瞥他一眼:“叫我师父,委屈你了?”

    平淡的嗓音,背后依然是陷阱。

    舟向月:“……”

    好,好,好。

    现在师徒制都叫导师制了,徒弟到底叫不叫师父并不强求,只看师徒自己,有叫的也有不叫的,像乔青云就不喜欢被叫师父。

    郁归尘把戒尺放到一边,伸手去端那碗酒酿,十分平静:“没事,我不强求。”

    舟向月咬牙切齿,郁耳朵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件事超出了他的底线……

    他啪地拦住那只碗:“师父,我每天都想吃!”

    第139章 甘苦(1更)

    被迫叫了郁归尘师父,虽然当时是快乐地享用了甜品,可舟向月事后一想,肠子都悔青了。

    他现在见到郁归尘就憋闷得不行,于是天天跑去找付一笑,正好也省了叫郁归尘师父的机会。

    这一天,正好叫他撞见付一笑坐在讲习楼后山的石桌边,埋头吃一碗螺蛳粉,吃得很香。

    舟向月心想笑哥这可真是专情,这么久了还没吃腻。

    不过等他走近,却发现付一笑居然皱着眉头,用筷子夹起一根香菜,送进了嘴里。

    他一脸艰难地嚼了嚼,把香菜咽下去了。

    舟向月瞳孔地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笑哥居然吃香菜了?!

    但他看起来明明还是吃得很痛苦的样子,何必这样自我折磨?

    舟向月实在是太好奇了,于是在他对面坐下:“付院长,你不喜欢吃香菜吗?”

    付一笑跟他打了个招呼,叹气:“确实不喜欢吃。”

    “那为什么还要吃?”

    付一笑又夹起了一根香菜,脸色难看:“……我答应了一个人。”

    舟向月瞪大眼睛:“谁啊!”

    付一笑惆怅地摇摇头:“你不认识。”

    舟向月心想,是谁,竟然欺负如此老实憨厚的笑哥!

    丧尽天良!

    付一笑问他:“舟倾,你找我有事吗?”

    舟向月笑起来:“想问几个问题。不过没事,你吃你吃。”

    有他这么盯着,付一笑也吃不下了。

    他忍不住说:“没事你先问,给你解答完了我再吃。”

    舟向月笑起来,他一半是真心问问题,另一半则是想逗逗他,毕竟他想起来,自己才刚把剑还给他。

    舟向月天真脸:“付院长,听说你的剑找回来了?是怎么找回来的啊,你遇到那位了吗?”

    付一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表情有点扭曲:“……没有,是他送回来的。”

    舟向月佯装惊讶:“他送回来的?!那抓到了吗?”

    付一笑的表情更扭曲了:“……没有。”

    舟向月:“哦……”

    一脸失望。

    付一笑涨红了脸,生硬地转移话题:“舟倾,你师父怎么样了?”

    舟向月:“挺好的。”

    似乎还长心眼了,虽然在他面前还是不够看。

    付一笑想了想,“你是个好孩子,他这次灵力失控比较危险,辛苦你也看顾着。”

    舟向月讶然:“灵力失控会很危险吗?”

    他之前也不是没见过年轻的郁耳朵灵力失控,好像也就那样吧,除了一时消耗有点大,没觉得有什么危险的。

    付一笑严肃地点点头:“很危险。最严重的那次,他差点走火入魔……哎,总之,麻烦你多留个心了。”

    就在这时,他神色忽然有一丝尴尬,提高声音:“郁师弟!”

    舟向月回过头,正看见郁归尘拿着几本书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他,向付一笑点了点头。

    他如今换上了一身黑色衬衫长裤,不再是之前一副老古董的样子,格外显出他衣服架子的身材来。

    这身衣服将他高大的身影衬得极为挺拔修长,宽肩窄腰,气质冷淡。

    甚至连头发也剪短了,额发自然下垂,落在眉心。

    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在他的眼眸前落下些许晦暗的阴影。

    郁归尘和付一笑打完了招呼,就去看舟向月。

    舟向月被看得头皮发麻:“……师父。”

    郁归尘点点头,理所当然道:“走吧。”

    舟向月刚想说他找付一笑的事还没说完,就见付一笑咧开嘴对他挥挥手:“再见!”

    而且迫不及待就拿起了筷子。

    舟向月:“……”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段没人的林间小路,郁归尘忽然开口:“你找付一笑做什么?”

    舟向月撇撇嘴:“找他请教问题。付院长特别耐心,脾气也好。”

    郁归尘沉默片刻,“请教什么问题?”

    舟向月随口扯了一个付一笑刚在课上讲过的符咒:“就是那个,招魂咒。召唤的鬼魂不配合,总是在念完咒语前刮风撕毁符纸,怎么办?”

    郁归尘随手捏住一张飘飞的落叶,在上面画起来:“以符镇符。招魂咒过程容易被打断,要先破障,确保环境安全;再看情况配合使用驱邪咒,必要时用镇魂符。”

    他手一扬,那张落叶在空中“嗤”的一声化成了一簇火焰,转瞬飘散了。

    舟向月看了看,心想天赋这东西可真是让人嫉妒。

    这人明明不像他们这样从小童子功,人家小时候学的都是世俗帝王之术,半路出家才来学,可是依然能够碾压所有人,不愧是当初能吹成玄琊帝星降世的神童。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听郁归尘道:“你有师父了,有什么问题可以先问我。不要给别人添太多麻烦。”

    舟向月:“……”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像是不满意他整天去找付一笑似的。

    他乖巧回答:“好的,师父!”

    至于是不是又去找了,他怎么知道。

    所以第二天他就继续在课后去找去找付一笑问问题了。

    见周围没什么别人了,舟向月凑到付一笑身边,低声问道:“付院长,你是不是知道郁院长之前差点走火入魔的事情啊?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找几个同学隐晦地打听过了,大家都完全不清楚这事。

    付一笑一愣:“大概是九百年前吧,本来是他管凌云塔的,那时候就变成我代管了……呃。”

    他突然意识到背后说别人不好,委婉道:“这毕竟是你师父他自己的事,你要是好奇,就去找他问吧。他那么疼爱你,应该会告诉你的。”

    疼爱?

    舟向月一个激灵,你从哪里看出来的疼爱?

    奈何付一笑口风紧,不管舟向月再怎么问,硬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舟向月回去的路上走过家附近的桂花林,又想起了这事。

    在他印象中,郁归尘曾经灵力失控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们还算是师徒关系的时候,就是在这片桂花林里。

    那时郁耳朵十六岁,国破家亡不久,刚刚来到翠微山成为他的徒弟。

    现在回想起来,十六岁的少年经过了漫长的混乱和逃亡,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一切如常,实际大概像一个应激状态的小兽,是很容易受到惊吓的。

    虽然已经不再是帝子,但他的自律一点也没变。

    舟向月这个师父每天早上还在睡懒觉,他早早就会起来,在桂花树下练剑。

    那时候舟向月也习惯了,每天清晨明媚的阳光落到他窗前时,他伸个懒腰起床,趴到窗前就会看到桂花树下黑衣少年努力练剑的身影。

    有一天,舟向月有心捉弄他,捏了个符咒隔空打了过去。

    黑衣少年头顶的桂花树被击中,顿时纷纷扬扬飘下一场桂花雨。

    没想到少年郁燃大惊,骤然灵力失控,竟把所有的飘落的桂花都在同一时间点燃了。

    一时间仿佛漫天灿烂流光的金色流星雨坠落,舟向月趴在窗口都闻到一股烤桂花的甜美焦香。

    舟向月目瞪口呆:“……”

    他的桂花啊!

    他气得勒令郁耳朵去学做桂花糕,酿桂花酒,以补偿他惨死于火刑的桂花。

    说起来……舟向月摩挲着下巴,郁耳朵当时答应他了,可后来竟然没做到,他最后也没喝上徒弟酿的酒。

    言而无信!

    不过这也许情有可原,毕竟之后郁耳朵第二次灵力失控,就是撞破了他的邪神身份。

    这事舟向月想起来就觉得倒霉,自己一直瞒得好好的,怎么偏偏就被他给撞见了,不然自己也不会那么早暴露,被迫当众叛逃出了翠微山。

    而郁耳朵呢,虽然大惊之下灵力失控,点燃了他扔出去的所有障眼法吧,但偏偏还是在那次,凭空将他那把随身佩剑感应成了灵犀法器弑神剑,甚至还有力气来追杀他呢。

    可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

    舟向月想着,他还真是不记得他哪次失控到差点走火入魔那么危险,大概是他死后的事情。

    郁耳朵那种人居然也会道心不稳,走火入魔?

    也不知道是谁在他死的时候把耳朵刺激成这样,竟比他还厉害,啧啧啧。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回到了家,远远就闻到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鲜明味道——辣椒的香味!

    吃了一段时间味同嚼蜡的清淡病号餐,舟向月闻到这股香辣味的时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今天的饭已经送来了,竟然不是之前那样的一人份餐盒,而是一桌子菜,摆在门前的桂花树下,阳光斑驳。

    总体还是清淡的,清炒青菜绿油油,豆腐汤白生生,幸运的是没有了他最痛恨又经常出现的苦瓜。

    但原本每天的清蒸鱼居然变成了香气扑鼻的剁椒鱼头,而且还多了一盘红润油亮的外婆菜,里面的辣椒红艳艳又亮晶晶,令人食指大动。

    舟向月吃下第一口,尝到那种熟悉到灵魂都战栗的鲜香爽辣时,几乎想感谢上苍——今天配餐的厨师是哪位大神?愿您永远平安康健!

    他本来就口味重,重生之后味觉和嗅觉更不灵敏,这段时间又被投喂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清淡健康病号餐,早已食不知味。

    突然吃到这么对胃口的一桌菜,简直像饿死鬼转世。

    他大快朵颐吃得热泪盈眶时,一抬头正看到郁归尘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依然是那副让人看了就觉得吃饭没什么劲的优雅,但瞥了他一眼。

    舟向月向来心思灵活,一瞬间心念电转,明白了他这一眼的意思。

    之前吃了那么久标准病号餐,今天的特殊配餐显然是郁归尘提出的,是他想吃。

    然而两盘大菜都放在自己这边,按照他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礼仪,不在自己面前的菜大概不能动筷。

    事实上,郁归尘确实也只动了他那半边没滋没味的青菜和豆腐。

    ——所以,郁归尘瞥他那一眼,显然是在谴责他只顾自己吃得开心,不给他夹菜!

    这好说嘛。

    舟向月在心里嗤道,人要学会长嘴,多亏我脑子聪明,不然你岂不是亏大了……来来来不客气。

    “郁前辈我给您夹菜呀!”

    他热情似火地扑过去,往郁归尘碗里夹了一大块沾满辣椒的最好的鱼头肉,又盛了一勺外婆菜,第二勺……第二勺被郁归尘拦住了。

    郁归尘神色复杂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好好好,看来是满意了。

    舟向月结束虚假的谄媚夹菜行为,继续埋头狂吃。

    郁归尘也继续吃。

    只是吃下第一口鱼肉后,他起身去倒了杯水。

    然后继续默默地吃,一边吃一边不断重复喝水、倒水,一点点慢慢地把鱼肉和外婆菜都就着饭吃掉了。

    咦?

    舟向月偷眼瞅他,看着郁归尘依然面不改色,然而额上覆了层细汗,脸颊开始泛起红晕,嘴唇变得如花瓣一样嫣红,呼吸也局促了许多,默默地哐哐喝水。

    他忍不住腹诽,这就是又菜又爱吃辣吗?

    郁耳朵好奇怪的癖好啊。

    乔青云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今天怎么不用病号餐了?是都好了吗?”

    两人抬头看去,只见祝雪拥和乔青云的身影出现在房子拐角处。

    舟向月疑惑了一下,所以今天这不是加辣的特殊病号餐?

    那是专门出去买的吗?

    正在这时,走进的两人看清了他们的脸色。

    祝雪拥看着满脸通红的郁归尘,下意识就抄起了门口的扫把:“郁师弟,你又走火入魔了?!”

    郁归尘刚放下筷子的手一僵,整个人都木了:“……”

    舟向月神色诡异地看向他,心想,难不成他之前所谓的“走火入魔”,也是偷偷吃辣被发现了吗?

    惊!玄学界第一大佬私下竟有如此难以启齿的爱好?!

    第140章 甘苦(2更)

    乔青云她们其实是带人采莲蓬,顺道经过他们这儿,就送了几大捆莲蓬来,还说是今天刚采的,趁新鲜吃。

    已是夏天,九鲤湖附近的好几个无名小湖里的荷花都结了莲蓬,学校找人采下来分发给了教职工和学生。

    郁归尘带着舟向月客客气气道了谢,把他们送走了。

    郁归尘说自己有事,丢下一句“你先吃吧”,进屋去了。

    舟向月就坐在门前的桂花树下剥莲蓬吃。

    新鲜采下的莲蓬带着露水,青翠欲滴,将厚实松软的莲蓬掰开,便是一颗颗硕大饱满的莲子。

    剥掉莲子紧实的嫩绿外皮,剥出里面洁白莹润的果肉,嫩得能掐出水。

    再轻轻一挤,两瓣莲子便应声分开,露出最里面嫩芽一般的淡绿色莲子心。

    莲心味苦,舟向月是从来不吃的。

    他吃东西常嫌剥壳麻烦,不过反正就是尝个新鲜,也就不计较了。他把莲心往一同送来的莲叶上一放,只吃脆生生甜津津的莲子肉。

    过了一会儿,郁归尘出来了。

    舟向月身旁桌面的荷叶上,已经摘出来一小捧嫩绿的莲子心。

    郁归尘冷声道:“你这么剥莲子,留下的莲心谁吃?”

    舟向月愣了一下,一脸无辜地抬起头。

    当年不都是为师吃莲子肉,你吃莲子心吗?你变了,负心渣徒!

    但吃就吃咯!既然都这么说了,舟向月正好刚剥出来一颗莲子,便满不在乎地把它整个放进了嘴里。

    嚼了几下,脸就绿了。

    他勉强梗着脖子把莲子囫囵咽下去,把那几捆莲蓬一推,拍拍屁股跑了:“不吃了,师父我复习去了!”

    郁归尘:“……”

    他默默地看了那堆莲子心一眼,拿去泡水喝了。

    第二天早上,郁归尘在桌上放下一碟莲子糯米糕,去看舟向月睡醒了没有。

    敲敲门,没有回应。

    郁归尘又敲了敲门,里面依然没有动静,终于感觉不对推门而入。

    只见床上空空荡荡,被褥一片凌乱,只在枕头上留下一张蝴蝶形状的白色符箓。

    郁归尘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就在刚才,他得知南蓁和钱多进入了那个试境联赛。

    他们消失的地方,就留下了这种蝴蝶形状的白符。

    ***

    舟向月大清早发现自己两个身体同时被拖进魇境的时候,真是有点懵的。

    而且没有任何提示。

    他扫视一圈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极其逼仄昏暗的小房间,四面土墙涂成白色,里面除了一个脏兮兮的土炕和一个破旧木头柜子以外,几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土炕上放了三床被子,此刻两床是叠起来的状态,有一床凌乱地摊开。

    这么逼仄的小房间居然还有扇小窗户,一半在地下被木板堵死,地面上的一半则横七竖八地粗粗钉了几根木板。

    懵过之后,舟向月想,自己这怕不是被人阴了吧。

    舟倾心口上的伤和丢失的记忆。

    在梨园梦魇境里想杀他的人。

    限定入门一年内才能进入的魇境。

    ——这几个结合起来想想,怕不是想害他的人沉不住气了,打算动手了?

    舟向月摸了一把乱糟糟还没梳的头发,眯着眼冷笑一声。

    从来只有他阴别人的份,没有别人阴他的份。

    虽然他本来也要用马甲进魇境,但竟然会中这种阴招,让他心情很不好。

    这要是在他生前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

    邪神如果心情不好……那后果是很严重的。

    正在他眯着眼睛思考时,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嗒”一声落在了他面前的土地面上。

    红的。

    舟向月抬起头,看向头顶低矮的木质天花板。整面木板都被涂成白色,因此靠近窗台边的那一小滩猩红色就显得格外刺眼。

    啪嗒。

    新鲜、温热的血,渗透了上一层房间的地板,滴在他屋子的地板上。

    嘈杂的脚步声忽然从头顶传来,混杂着尖叫、咒骂和大笑的声音,凌乱不堪,听起来像是有人正被一群人追赶。

    砰!身体砸在木质地面的声音。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伴着金属与地板相撞的咚咚声,一开始还叫得很大声,慢慢就弱下去消失了。

    舟向月静静地听着,感觉头顶上那个被追赶的人,大概是已经死了。

    同一时间。

    他的另一个马甲和郝厉害也在另一个地方醒了过来,他们正在一个低矮的桥洞里。

    空气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桥很小,那条河也很小。

    低头一看,汩汩流淌的河水已被染红,水里断断续续飘过来一具一具的尸首。

    看起来都很新鲜,还在往外冒血,是刚死的。

    可以看见小河旁边是一栋栋挤挤挨挨的民居,墙壁全都涂成奇特的白色,此时一面面白墙上溅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有混乱的成群人影挨家挨户去一幢幢地破门而入,然后在恐惧的惨叫声中将里面的人拖出来,砍掉头颅,切开肚腹,肠子和鲜血流了一地。人就像被捅破了的棉花娃娃一样倒在地上,被粗暴地堆叠在一起,鲜血汩汩地沿着黑色土地上最低的路沿,流向河沟,染红了滚滚而过的河水。

    这是一场屠杀。

    咚咚咚!

    舟向月这边逼仄小房间的门突然被粗暴地砸响,“开门!”

    听声音,外面不止一个人。

    他自然不会出声,更不会去开门。

    只是他刚才就已经观察过四周,炕底是实心的,柜子也没有任何阻隔,一开门就能将里面一览无遗,整个屋子里没有任何一处可以安全藏人的地方。

    门只是木板门,如果外面开始砸门,最多不过一分钟就能砸开。

    他的马甲并不能来救他。虽然他在房间里看不到房屋外面的场景,但从各自身体能听到的外面的隐约声音判断,两边距离一定不近。

    更重要的是,或许是因为这是个特殊情景,此刻无论是原身还是马甲,原本境客可用的一切物品与信息均不可用,他也用不了任何的符咒和法术,似乎只能……肉搏。

    对于舟倾这个病弱身体来说,这实在不太妙。

    弹幕也是这样想的。

    【哇,这个场景是纯体力搏命?对老婆也太不友好了吧】

    【但……或许……对我们很友好?嘶哈嘶哈】

    【担忧,其他人基本还有个躲藏的地方,他一上来就被瓮中捉鳖?有点惨】

    【也不算啊,他不是有个逃生的窗户吗?】

    【也是,要是爬不出去是他自己体力不行,那就没有办法了,害怕捂眼睛(从骨头缝里偷偷看)】

    咚咚咚!

    “快点开门!”

    门外的人立刻就开始不耐烦了,只听砰砰几声巨响,他们开始砸门了。

    舟向月抄起墙角靠着的一把小铁锨,去撬那个小窗户上钉着的木板。

    他身高不够,踩在窄窄的炕沿上才能够到钉子的位置,很难站稳。

    铁锨也不趁手,要从生锈的钉子边缘楔进去,再就着木板的边缘往下压,把它撬起来。

    砰!砰!砰!

    木门被砸得摇摇欲坠,每一声巨响都伴随着簌簌掉落的灰尘和木屑。

    舟向月手腕酸麻,踩在窄窄炕沿上不得不踮脚绷紧的小腿有些打颤。

    让一个病秧子来做这种绝境逃生的事,未免有些缺德了……

    一种危险的直觉袭上心头,门很快就要被砸开了。

    就在这时,钉子猛然松脱,木板“哐”地掉了下来,带下来一片尘土。

    木板掉落的声音显然被门外的人听见了,有人激动地大叫:“里面有人!快开门!!”

    砸门的声音瞬间大了几倍,木门“撕啦”一声,被掀开一块木板:“哈哈哈,抓住了!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可以开荤……”

    舟向月头也不回地将麻绳甩在柜子上,咬牙踩着墙拽着绳子往窗口上爬。

    这具身体实在是不中用,他倒是记得爬树的一应技巧,可是全然发挥不出来,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仿佛要炸裂,万分艰难才爬上了那个窗口,抓住窗沿往外爬——

    轰!

    房间门轰然倒塌,门外的屠杀者立刻兴奋地大叫着冲了过来。

    舟向月拼尽全力往上一蹿,一只脚也蹬上了窗边。

    可即将从狭小的窗口爬出去时,另一条腿忽然一沉——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踝。

    身后是一片激动的叫喊声,掐住他脚踝的那只手力气很大,几乎一把就把他往回拽了一大截,全凭他死死扒着窗户没被整个拖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要被抓住了!】

    【老婆会成为全场第一个被抓住的吗?病弱真的很不占优势啊】

    【救命!明明很紧张,为什么我忍不住去瞥老婆被抓住的脚踝……】

    【+1 这脚踝太细了吧,感觉两只手就可以拧断,掐一把就能留下淤痕的样子,嘶哈嘶哈!】

    【往好处想,老婆要是死了就来我们这里和我们一起了,想想还挺香香的~】

    舟向月的心沉下去。体力是他这个身体最明显的短板,在之前的魇境里还能凭借计谋和道具法术弥补,但这个魇境里居然一上来就是这样的围堵,似乎没有别的出路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抓住他脚踝的手蓦然松开了。

    他毫不犹豫地立即咬牙发力,猛地收起那条腿,挣扎着往外面爬来。

    一只手递到他跟前:“快点。”

    手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秀气,是女孩子的手——

    是南蓁。

    舟向月一把抓住她的手,感到自己像根萝卜一样被她“拔”出了那个狭小的窗户,徒留那个半地下室的屋子里一片气急败坏的咒骂。

    刚被她拉起来,舟向月感到头顶一阵风过。

    危险预感袭来的同时,他条件反射地就着抓住南蓁的手猛地往旁边倒去。

    南蓁猝不及防被他拽倒在一边,身旁险之又险地躲过一支射向她的箭。那只箭镞深深插入地面,尾羽尚在颤抖。

    南蓁反应也极快,就地一滚,拽着舟向月就往一旁楼梯下的三角空间钻。

    高处有人放箭,他们在这里完全处于被压制的状态,找到遮蔽物才有可能活命。

    楼梯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水顺着边沿一滴滴往下淌。

    不过命悬一线的时刻,没人会在意这个。

    没想到两人踉踉跄跄刚钻进楼梯底下,就看见了蹲在那里惊魂未定的钱多。

    钱多一看他们,眼睛骤然惊惧地瞪大,指向他们说不出话来——

    舟向月在面前的地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在他和南蓁以外,还有一个极为高大魁梧的身影,手上一根长矛向他们直刺过来,仿佛要将他们一口气贯穿,舟向月甚至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尖锐风声——

    就在这时,清脆的梆子声突然从外面响起:“咚——咚,咚,咚,咚!”

    在长矛尖锐的顶端即将刺入舟向月身体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倏然变幻。

    背后要杀他们的巨汉、楼梯上堆叠的尸体、滴落的鲜血,都在转瞬间消失不见。

    一切猛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后,钱多用气音道:“……结束了?”

    舟向月在最外面,已经扫视了一圈:“看起来是的。”

    这里是一栋三层小楼,四周围起来的一圈走廊后头都是房间,中间的部分则几层楼贯通,摆着几套桌椅,都干干净净,看着像是个茶馆客栈。

    原本溅得到处都是的血迹和摔烂的桌椅板凳都奇迹般消失了,大门关着,现在还没有人。

    南蓁在低头看她自己的境客信息,点点头:“境客包袱里的物品都可以用了,和魇境的交易也恢复正常了。”

    就在这时,他们耳边响起了魇境系统的提示音。

    “恭喜你活过第一夜,迎来蝴蝶谷的白天。”

    几人同时松了口气,看来刚才那一场噩梦般的屠杀是真的结束了。

    虽然“第一夜”的表述让人难免觉得或许还有第二夜,第三夜……但起码眼下看起来暂时是安全了。

    一般刚进魇境的时候还会给人一点适应环境的时间,这个魇境居然上来就是屠杀,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惊吓。

    “你们记得刚才场景变换的那个声音吗?”南蓁说,“感觉很耳熟,像是在敲什么东西。”

    钱多立马道:“我也觉得耳熟,好像听过!”

    是在哪里听过呢……呃,电视剧里?

    舟向月道:“梆子声,打更用的。敲了五下,是五更,天快亮了。”

    钱多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嘟哝一声:“……你还知道这个。”

    南蓁思索道:“有人打更,看来这应该是一个有秩序的小城。”

    舟向月其实也在探究地看着钱多。

    钱多的身份很微妙,是秦家的预备家主。

    舟倾是个孤儿,关系简单,而且还是个几乎整个玄学界都垂涎的天灵宿。

    目前看来,想让舟倾死的人绝对不多,秦家很可能是唯一一个。

    那么,钱多对此是否知情呢?

    就在这时,魇境又有了新的提示音。

    “蝴蝶谷因这里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而得名,又名黑白谷。”

    “黑白谷,有黑有白,昼夜交替。”

    “温馨提示,本魇境不设生存时限,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异变崩塌,境客可以在魇境内无限停留。”

    “没有生存时限?”钱多十分惊喜,“还有这种好事?”

    以前在魇境里都害怕破境晚了会出事,没想到还有这么友好的魇境,怪不得会限定入门一年内的境客来。

    南蓁像看傻子一样看他:“魇境这么说,你就信?”

    钱多:“……”

    钱大少爷他很少遇到有人这么不给面子地直接反驳他,像直接给他脸上来了一巴掌一样。

    但偏偏反驳他的又是他心里很有好感的南蓁,于是最后也就是讷讷道:“魇境通知的信息不是不会有假的么。”

    魇境环境里给出的规则可能有迷惑判断的信息,但这种直接由魇境给出的信息不会有假。

    南蓁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在看外面。

    舟向月道:“魇境本身不异变崩塌,还可以有很多其他方式来设生存时限吧。比如说,越到后面,晚上那种屠杀的时间就越长。更简单的,也可以让破境难度无限高,然后告诉你只要你杀到剩最后一个人就可以破境,直接手动筛选。这毕竟是那位创造的魇境,你们秦家不是还遭受了他的诅咒吗?还不了解他的风格么?”

    南蓁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钱多一个寒噤:“……”

    他不想附和舟倾的话,可偏偏他觉得这话说得……挺有道理。

    虽然他不是天灵宿,但他最近总是右眼皮狂跳,时不时莫名地一阵心慌,感觉好像有极其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再想想自己明年就会满20岁继任家主,这段时间对历任预备家主来说都是最容易遭受邪神诅咒丧命的时候,就更加心惊。

    而且这也让他想起来,虽然他不喜欢舟倾,但这位毕竟是个天灵宿,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于是最后,从不道歉更少称赞别人的钱大少爷梗着脖子不置可否:“嗯……那个‘无限停留’听起来感觉也怪怪的,要是永远出不去,但也死不了,就这么在魇境里无限停留下去,也算活着,就像对邪神许愿永远活着,结果让你以植物人的状态永远活着一样,也算是完成了愿望一样。”

    舟向月点头:“有道理。”

    钱多听到这个摸底考试满分的千年一遇天灵宿同学竟然赞同了自己的话,虚荣心大为满足,看他也顺眼了许多。

    南蓁突然小声道:“有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楼梯外面就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大又合拢,十分不耐烦:“偷什么懒呢你们几个?快去擦桌子!”

    那是个脸像石膏一样惨白的女人,头上包着块头巾,身上穿得干练修身,灰色的袖子卷到手肘,还抱着一只酒坛子,看穿着打扮和语气,像是这个客栈的老板娘。

    她的声音动作都像活人一样,偏偏一张涂了血盆大口的惨白面庞,身上的皮肤也白得像涂了的墙一样,视觉效果十分惊悚。

    她本人倒是对此没有任何意识,也没有觉得三人和她肤色不同有什么奇怪,径直伸手去扯挤在最外面的舟向月的胳膊:“今日是逢五集,逛累了来歇脚的客人很快就会到了!懒东西,快点给老娘出来!”

    几人像小鸡崽一样被她给一个个拎了出来,分别在手里塞了抹布和扫把:“快去打扫!还要让老娘手把手教你们吗?!”

    除了舟向月之外,另两人看着手里的东西都忍不住露出了点震惊的神色。

    尤其是钱多,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有干过活的,看着自己手里的抹布几乎要当场发作。

    制止他们的是及时在耳边响起的提示音:“温馨提示,你在白天的蝴蝶谷有特定身份,请尽职尽责扮演好该身份,不做违背身份的行为。”

    差点想把抹布扣在老板娘脸上的钱多硬生生忍下了。

    看他们三人的装束,确实像是这个客栈里的小二。

    为了不ooc导致不可控的后果,打扫卫生……就当是体验生活了!

    ***

    同一时间,不远处的集市上已经支起了不少摊子。

    卖脂粉的同卖首饰的的在一处,卖果脯蜜饯、糖人儿和烤地瓜的在一处,卖各类腊腌干货的在一处,青菜瓜果在一处,肉、蛋、活鸡活鸭之类的又在一处。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混合着车轱辘声和马蹄嘚嘚声,被清晨的风送得很远。

    清晨的集市,人已经开始多了起来,一条石板路上人群络绎不绝。

    几个戴了帷帽的人走在其中,装作不经意地观察着四周。

    为首的正是刚刚被属下用道具召唤进魇境的李黔骨,不过他此刻占用的是他属下的身体。

    这个召唤道具是之前他在某个魇境中得来的,仅此一个,能够让他被召唤进入魇境。不过最大的缺点就是,这样风险不小——如果他在这个身体里死了,那他自己和这个身体的主人会双双完蛋。

    不过这个魇境应该没什么风险,秦家又给得实在太多了,所以他并不担心。

    李黔骨身后跟着一个干练精悍的年轻小伙,别人一般叫他“断指阿毛”,因为他为表决心,自己砍了自己一根小手指。

    虽然是个入门一年的年轻人,但断指阿毛足够听话,而且打架很厉害。

    在李黔骨来到这个魇境之后,听说了他们刚来到这里时遇到的那场屠杀,深感自己的决策十分英明。

    他现在还没有找到秦家的人,也不着急去杀舟倾。

    杀那个年轻人实在是易如反掌,只要在破境的时候保证他是个死人就行了。现在可以先熟悉一下这个魇境。

    李黔骨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睛看集市上的各个角落。

    所有的人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一切正常,唯独脸色惨白如石膏,不似活人。

    而集市上卖这么多零碎的活物与点心,却没有半点食物的香味或新鲜蔬果的泥土味,所有的食物都是仿佛腐烂或烧过的灰黑或灰白色,那些活鸡活鸭也给人一种诡异的蜡质感。

    就好像这集市上,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死去许久了一样。

    他抬头望去,看见远处阴沉灰白的天空下是高耸的黑色悬崖。

    这个蝴蝶谷倒确实是在一个山隘谷口,可以看见黑色悬崖下是一幢幢挤挤挨挨的白色矮屋,大片的黑色岩石上似乎缠绕着枯死的黑色藤蔓,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也没有任何一丝活着的绿色植被。

    黑色的岩石、灰白的天空、白色的房子、惨白的人,以及集市上一片片灰黑的货品。

    整个画面几乎都是黑白的,没有绿色植被,这画面让人有点不舒服。

    不过……

    李黔骨想,这地方不是叫“蝴蝶谷”吗?

    蝴蝶在哪里?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样,一只白色的蝴蝶不知从何处翩翩飞来。

    和死气沉沉的周边环境不同,这只蝴蝶飞得轻盈灵动,银白色的翅膀也仿佛在闪闪发光。

    就在李黔骨望着那只白蝴蝶的时候,他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那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头发蓬乱、满脸泥垢,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全是黑的,全是白的……只有血是红的……”

    “全是黑的……全是白的……”

    李黔骨察觉不对,按捺住原本要发作的冲动,问这个疯老头:“你说什么?”

    老头枯枝一样的干瘪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袖子,含糊地说:“不要受伤……”

    他说的实在是太含糊了,李黔骨没有听清,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疯老头猛然抬起头。

    他凸出的眼珠里缠绕满了狰狞血丝,惊恐万分地瞪着李黔骨:“千万,不要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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