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尊卑(2更)

    好冷。

    刺骨的冷意从身体的每一块骨头缝里往里钻,冷得舟向月想要蜷缩起来,却无济于事。

    好冷,好冷……

    好想找个暖和的地方……

    旁边似乎就很温暖,仿佛有一团温暖却不灼人的火焰在稳定地燃烧。

    舟向月哆哆嗦嗦地靠过去,恨不得整个人贴在那团温暖的火焰上烤火,舒服地出了一口气。

    好舒服。这火焰还有实体,虽然不像想象中那么柔软,但很暖和。

    不过还是有点不够。想要靠得再近一点,再暖和一点……

    舟向月挣扎着整个人都贴了上去,身子暖和了,又觉得手冻得慌,迷迷糊糊地伸手去烤火。

    呼……好温暖。

    越往里就越温暖。

    只是怀里抱着的这一大团火焰不知怎么的逐渐紧绷起来,没有原来摸起来那么舒服了。

    他不满地嘟哝了两声,手上还是忍不住向更温暖的方向伸去,努力寻找烤火的最佳方位。

    突然,他的手被一把攥住,拖到一边塞进了一片柔软的地方,触感像是被褥。

    舟向月一个激灵,醒了。

    他没有动,没有睁眼,甚至整个身体都下意识保持了熟睡时的那种松弛,足以以假乱真。

    神智转瞬间就恢复了几分,他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执卷的手。

    一手手腕轻点压在书卷边缘,腕骨分明,另一手贴着书页边缘轻轻将其掀起,手指修长而骨感,手背上隐隐透出脉络分明的青筋。

    阳光清透,透过窗棂斑驳地落在这双手上,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舟向月目光上移,慢慢地……发现这是郁归尘的手。

    此刻,他坐在自己旁边。

    自己的床头。

    在看书。

    而自己,则像是快要冻死的人抱着唯一的大暖水袋一样,四肢并用地紧紧扒在他身上。

    舟向月:“……”

    震惊,无与伦比的震惊,他差点都要装不住睡了。

    倒不是惊讶自己竟然抱到郁归尘身上了,毕竟他是极阳主火体质,身上真的很暖和,而自己现在反噬严重,是真的很冷很虚弱。

    所以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扒拉在郁归尘身上,再自然不过。

    ……但这实在不能解释,郁归尘怎么会允许自己这样衣冠不整地扒在他身上!

    舟向月对郁耳朵的印象主要还停留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

    那时的郁耳朵外表才刚具大人模样,但已经是一板一眼比大人还稳重死板,那是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乱的,更何况是这样被自己把衣服扒拉得皱皱巴巴。

    而如今的他居然好像习以为常一样,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专心看书,难不成是像自己这身体的原主一样换人了……

    ……等等。

    舟向月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郁归尘耳朵尖怎么通红通红的。

    ……他还在看书。看什么正经书耳朵会红成这样?

    小凰书吧!

    哈。好你个郁耳朵,挺会装的……

    舟向月忍不住微微伸长脖子,想看看看郁归尘到底在看什么如狼似虎的书。

    就是这么微微一动,略有些低哑的深沉嗓音从头顶响起:“醒了?”

    郁归尘把书放下了,没看到到底是什么书。

    舟向月有点遗憾,但还是从善如流装作地睁开眼睛,一副无比自然的睡眼惺忪的样子,“……这是哪里?”

    还装作没发现自己正抱着对方。

    ……毕竟他还是好冷,不想松开。

    没想到他身子稍微一动,手腕上就传来了一阵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舟向月:“……?”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竟系上了一根红色手绳,上面挂着一只金色的小铃铛。

    小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颇为精致。圆圆的铃铛脑袋上有两只圆圆耳朵,额头正中还有个“王”字。

    舟向月瞳孔地震:一千年了,郁耳朵这给别人挂铃铛的恶趣味还在呢?!

    他正要把手绳撸下去,就被郁归尘按住了手腕:“好好戴着,辟邪。”

    “……”舟向月木着脸心想,我辟我自己吗?

    他挣扎了一下,郁归尘看起来也没有多用力抓着他的手腕,却根本挣不开。

    舟向月:“……”

    他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现在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忍一时海阔天空。

    心理建设刚做好,郁归尘松开他的手腕,转过身去淡淡道:“既然醒了,就喝药吧。”

    听到这两个字,舟向月下意识掀开被子,拔腿就想跑。

    可惜还没等他下床,刚一起身就膝盖一软,差点从床上掉下去摔个倒栽葱。

    完了!舟向月心想,怪他身体本能反应不过大脑,现在自己还在反噬后遗症中,虚弱得要命,根本跑不掉。

    好在郁归尘动作敏捷,一只手稳稳端着药,另一只手还能一把将他捞回来。

    只是事发突然,他手上不由也用了点劲,舟向月被一把摁到了他胸前,脑袋埋到他颈窝,鼻尖闻到一股烈日下剑刃滚烫的气息,那是郁归尘身上的气息。

    舟向月一瞬间走了个神,心想徒弟确实是长大了,想当年他死之前,郁耳朵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现在胸前这么宽阔坚硬的大概是胸肌吧……

    郁归尘一只手把他拽起来靠到床头,三两下把厚厚的被子在他身边掖了一圈,随后那碗黑不溜秋的药便逼到了面前,清苦的药味扑面而来。

    “药。喝了。”

    闻到那股苦味,舟向月鼻子都皱巴了。

    ……天知道他多讨厌苦味啊!

    当年他在翠微山混日子的时候,是白晏安门下人见人爱的小师弟,本来就皮实不怎么生病,而且师兄师姐溺爱他,喝药都哄着来,谁都不会逼他,顶多逼急了他就……

    舟向月一眨眼,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声音里满是哭腔:“郁前辈……我可以不喝吗……”

    可惜对面的人冷硬如一块臭铁,面对这梨花带雨的可怜少年居然心如铁石:“不可以。”

    舟向月还在声情并茂地演戏呢,被这个斩钉截铁的回复噎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胆孽徒,居然还管到为师头上了!

    当年被他一剑穿心,舟向月都没记恨他,毕竟那也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

    可此刻舟向月真恨不得一脚把这以下犯上的孽徒踹出十里地去。

    ……可惜也只能想想而已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舟向月现在深恨自己当年生前没有趁着拥有邪神的力量多作威作福一番,压倒性的力量真是个好东西……

    在他愤愤然胡思乱想的时候,郁归尘已经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舟向月勉强张嘴喝下那口药,药汤入口很快就流到了舌根。

    ……苦啊!!!

    他苦得脸上所有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张嘴欲呕——

    “要是吐了,吐多少就再喝多少,反正还有很多。”

    郁归尘冷冷道,“药量是严格计算的,必须按剂量服用,一滴也不能少。”

    舟向月……舟向月硬生生把在舌尖打转的药咽了下去,被苦得眼泪汪汪。

    ……一滴也不能少!这么变态的事情,也就只有郁归尘这么变态的人能做得出来。

    而且舟向月知道,他真能做得出来。

    他算是怕了。再怎么说这口药都已经苦了他一回,要是重来一口,他岂不是亏死了。

    只好强忍着咽下去。

    看到舟向月果然没有把药吐出来,郁归尘也不夸一夸,而是二话不说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舟向月:你特么……让我喘口气会死吗!

    舟向月就这样含泪喝下了一碗苦得他恨不得重新去死一回的药,一边喝一边在心里默念,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味道都是虚妄,不苦不苦……

    正当他被一碗药苦得泪流满面、两眼无神、深感人间不值得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当一个死神时,郁归尘把碗拿走了,又把一个木盒子往他手里一塞:“吃吧。”

    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边上放着筷子,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九块桂花糯米糕。

    糕面细腻洁白,上面点缀着诱人的金黄色糖桂花,还蒸着腾腾的白雾,一股湿润温暖的甜香味扑面而来。

    舟向月在瞬间回魂了。

    郁归尘拿着喝完的药碗转身就走:“你先吃,过几分钟我让楚千酩他们进来,他们刚到。你身体不好,不要出门吹风。昏迷的这几天有很多人来拜访,名单在床头。记得向他们报一声平安。”

    舟向月此时已经把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嘴里,吃人甜的嘴也甜,连连点头:“好的前辈!”

    桂花糕暄软温热,入口即化,在唇齿间酿开一片清新馥郁的桂花甜香,吃得舟向月心花怒放,转眼就忘记了刚才喝药的痛苦。

    去他大爷的皆是虚妄,为了这口绵软香甜的桂花糕,他还可以再活五百年!

    他打量了一眼木盒子里的桂花糕。九块桂花糕大小形状一模一样,是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瑕疵的正方形,甚至连上面点缀的蜜糖和桂花碎都一模一样,精致得仿佛一件艺术品。

    他生前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

    舟向月心想,这就是楚千酩跟他说过的科技与狠活吗?

    也不知道是从哪家店买的,等他有机会出翠微山,一定在附近找找。

    他一边吃,一边看床头柜上郁归尘手写的访客名单。

    哪怕是这么个随手写下的名单,都是一字字勾画劲健,漂亮得宛如书法作品。

    楚千酩来过两次,唐思恩,越瑾之和杜秋秋也来过……咦,还有南蓁。

    舟向月心想,这姑娘有意思。

    当时在候考室里就当着众人的面来和他打招呼,现在又来拜访他。

    ……舟向月可不觉得她会看上自己。

    那她来找他,到底是为什么?

    舟倾朋友不多,来访的也就那么几个,看完名单之后,桂花糕还没吃完,于是舟向月一边吃一边漫无目的地看向四周。

    屋子里和他进轮回夜魇境之前一模一样,依然是郁耳朵那种强迫症的极度整洁。

    就连上次被自己随手乱放的书本也都已经整整齐齐归位了。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年做郁耳朵师尊的时候,所有的书简自然都是徒弟帮他收拾的。

    那自己现在算是寄人篱下了,他不会要让这个徒弟也来给他收拾东西吧?

    ……哈哈,他大可以试试。

    屋里还有隐约的一点残香味道,一闻就知道是郁归尘晚上会点的安息水沉香,计算好了用量到早起时燃得刚刚好,只余幽香。

    舟向月又吃了一口桂花糕,看着茶几上的一套茶具心想,他都不用猜,郁耳朵八成还在喝他一直喝的那种头泡的雪尽松风,苦得让人怀疑人生……

    郁归尘总是这样,从小就精确得像是某种早已设定好的仪器,唯独不像个活人,累得慌。

    正在他漫无边际地思索时,楚千酩和祝凉提着一大篮子水果进来了。

    楚千酩一进来就开始叭叭:“师弟你没事吧!听说你都遭到反噬了,你当时那身体冷得跟冰一样,吓死人了!”

    在他说话时,祝凉没开口,可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暗戳戳地向四处打转。

    舟向月瞥了祝凉一眼,对楚千酩笑道:“师兄,我没事啦。反噬嘛,休息休息就好了。你看我包得跟个粽子似的。”

    “哎,那就好。你身体这么弱可真要当心啊,以后说不准哪次突然被卷进魇境里,动不动就晕倒可太危险了……不过你真的好厉害!满分啊!!!而且还发现了新的破境方式,据说学院已经在研究可行性了,说不定以后能推广!”

    楚千酩十分激动:“哈哈我跟你说,我在论坛上发了帖说考试的事,然后就有人提起了开考之前那群人立的flag,还记得那些说如果你及格就去表白什么的人不?现在全翠微山上下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呢。”

    “真的啊!”舟向月也来了兴趣,整治熊孩子从他做起,不用谢。

    “当然了!哎,我也要好好谢谢师弟带我飞,虽然那个厨余垃圾不知道掉到哪里了,我最后还是按照两个境灵碎片的成绩计算的,得了良好,太开心了!!”

    舟向月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下我一年级的术法必修课总算是过了,就差卜筮和符咒了,还好是选修问题不大。”

    楚千酩自嘲地摆摆手:“掐指一算,我离期末卜筮课考试进步20分的目标只差30分了。”

    舟向月一听,关切地问道:“怎么?师兄你都得了多少分?”

    楚千酩叹气:“师弟你别笑话我,我上学期期末卜筮课得了13分,符咒课19分。呃,满分100。”

    舟向月:“……”

    舟向月:“师兄,不是我说你……”

    楚千酩捂脸:“我懂我懂……”

    舟向月叹气:“……你这偏科啊。卜筮怎么能比不过符咒呢?”

    楚千酩:“……?”

    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

    门一开,站在门口的居然是……祝凉。

    舟向月看看屋里这个“祝凉”,又看看门口那个“祝凉”,不禁挑起了眉。

    第102章 尊卑(3更)

    楚千酩一脸食屎了的表情:“……所以你们,到底哪个是凉哥?”

    门口的祝凉一脸无语:“她是祝清。”

    楚千酩旁边那个“祝凉”顿时笑出了声,是个爽朗的女生声音:“哈哈哈哈,小楚你也挺绝的,自顾自说了一路都没发现人不对。祝凉在你身边这么没有存在感啊?”

    楚千酩:“……”

    舟向月好奇插话:“那个,请问一下,所以你是……”

    祝凉道:“她是我妹。”

    “我是他姐!”祝清同时开口,试图用嗓门盖过祝凉,“我先出生的!”

    祝凉冷漠道:“异卵双胞胎离子宫口近晚出生的那个先发育,离产道最近先出生的晚发育。别挣扎了,从受精卵开始就注定了,你再怎么胡搅蛮缠也改变不了我是你哥的事实。”

    祝清翻白眼:“我先出生我就是你姐,全世界都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为什么我不叫祝凉你不叫祝清啊?”

    祝凉:“……她就是个神经病,别理她。”

    “说不过我就转移话题,”祝清也不理他,自顾自笑着向舟向月打了个招呼,“抱歉啊师弟,本来只是想逗逗小楚的,没想到他一路都没发现,就这么跟来了。”

    舟向月笑眯眯跟她打哈哈,心说你好奇的眼神都快把我烧个洞出来了,还装呢。怕是就想来看看最近的绯闻废物吧。

    祝凉却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黑着脸把祝清拉出门外:“你来做什么?你不要打扰师弟休息……”

    “哎呀你怎么这么小气!”祝清道,“师弟都没说什么……”

    祝凉好像是真有事,两人不知道说起什么,声音小了下去。

    楚千酩扶额:“哎,师弟你别见怪,祝清就是这样,仗着自己和祝凉长得一模一样,最喜欢装成祝凉耍我们。”

    舟向月若有所思。

    ……他看到祝清头顶上有一团若隐若现的黑雾,像是个小孩的形状。

    那黑雾他认识,是障。

    拿到两个境灵后,他曾经的灵力恢复了一点,现在能够感知到与魇有关的气息了。

    怨气与戾气生成魇,聚集足够浓之后就会形成魇境;而如果有人沾上了这些魇,缠在人身上的魇,就是障。

    如果再进一步,这人与魇的来源有因果,也就是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魇的形成的话,缠在他们身上的就不是障,而是煞了。

    按理说,能浓重到形成魇境的魇万中无一,会沾到人身上的障更是稀薄到恐怕只有死了才能看见。

    光天化日之下,祝清身上居然会出现他肉眼可见的障,她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么?

    不过,障浓到了这种程度,祝清却依然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这么说这个障其实也应该与她没有多少关系。

    这就很奇怪了。

    楚千酩不知道师弟在想什么,见到他在发愣还以为他无聊,于是掏出手机,一边点进论坛一边说:“师弟,过两天就是开学典礼了,你可要好好休息养病,到时候要去参加导师面试的。”

    他把手机推到舟向月面前,满脸得意:“你看你看!”

    那是一个飘在首页上的热帖,还被不知道哪个管理员置顶了。

    《舟倾满分啦,还开创了破境新方法,各位当初立的flag是不是该安排上了?》

    发帖人ID是“相信光”,楼里已经有了五百多个回复。

    楚千酩凑到舟向月耳边,神秘兮兮:“我发的帖子!这还是我发过的第一个热帖呢!”

    0L:摸底考试结束了,史无前例的双满分诞生(撒花)!还是在二级境灾里!!据说还探索出了新的破境方法,唤醒境主!!恭喜舟倾!恭喜南蓁!

    1L:新的破境方法?!真的假的?

    2L:不可能吧,才新生,能在魇境里苟到大佬破境就不错了

    3L:好像是真的!我导师最近天天开会,说是学院正在研究,十有八九靠谱!

    4L:我是这次的考生我作证,是真的!!妈呀当时吓死我了,我第一次碰到境灾,境主整个都已经异变到完全不可能杀掉了,那时候我真的差一点点就挂了……然后就听见通知破境,破境的就是舟倾,我的神呜呜呜T T

    他又没有集齐境灵,也没有杀掉境主,那肯定是用了新方法破境啊!

    我忏悔,之前我还觉得他是个花瓶……我现在宣布皈依飞天花瓶神教!

    5L:卧槽卧槽,没想到九百年过去还能发现新的破境方法,还是新生?!牛逼啊!!!

    6L:话说我记得当初在考试前有好多人立过flag,说如果花瓶及格就改名、表白、摸鱼鳞什么的,怎么现在一个个都不吱声了?又不是富贵大爷的宠物,不是7秒钟记忆吧?有种立flag,有种来兑现啊!

    这个回复一出,底下迅速放了一大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的屁股。

    很快就有知情者补充。

    14L:我记得!钱大少爷不是说要直播跟乔院长表白吗?

    15L:我也记得!还有最开始就是朱子轩说他要叫轩子猪

    16L:还有说直播去摸富贵大爷的鱼鳞的

    17L:woc!火速奔来狠狠蹲了,我想看摸鱼鳞和表白

    18L:爽文照进现实,师弟加油!!!

    23L:默默提醒一句,还有一个flag是黑进翠微论坛把所有匿名账号全部实名……

    楼里热烈的讨论在168楼彻底引爆了。

    168L【富贵大爷】:听说有人要直播摸我的鱼鳞?

    169L:卧槽本尊出现了!给富贵大爷递烟!

    170L:给富贵大爷捶背!

    171L:给富贵大爷递水!

    172L【富贵大爷】:[回复169L:卧槽本尊出现了!给富贵大爷递烟!]本大爷不抽烟。

    整个帖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舟向月看得乐呵,看完了还意犹未尽,又去雨露均沾地看了看另外几个热门帖子,发现其中有个在讨论弑神榜的事。

    “有人发现了吗?!付一笑弑神榜升至第二,反超尘寄雪前辈了!”

    “哇!可喜可贺,什么时候的事?听说付院长已经做了九百年老三了。”

    “就这两天,刚看到的。”

    “听说弑神榜是按累计贡献计算排名的,这么看来好像还挺有道理,毕竟尘师兄已经不在了就没法再累计了。”

    咦?不错啊。

    舟向月心想,看来笑哥进了这几个魇境,也不是光顾着救人没有收获。

    楚千酩凑过来,发现舟向月在看这个帖子,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弟放心,我在魇境里答应了,等你身体好点,开学典礼之后我就带你去看弑神榜!”

    在魇境里救了他好几次的师弟现在这么柔弱,激起了楚千酩的无限保护欲。他现在恨不得把师弟消受得起的所有好东西都弄来给他。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两下,是术法学院群里的新消息提醒。

    “听说这届新生的灵赋测试结果出来了?有人知道结果吗?”

    “哇出来啦!今年有天灵宿吗?”

    “想多了,那玩意还能年年有的吗?上次出现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唉也是。现在玄学衰落,能有四象有二的地易宿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我就想知道南蓁师妹是什么?”

    “听说是人心宿,关键是四象有三!”

    “卧槽,人心宿!还是四象有三!好厉害!!!感觉见证大佬的童年,呜呜呜我酸了,别人家的……不对,就是我的师妹耶!”

    下一刻,群里突然蹦出一条刷了满屏的“!!!!!!!!!!”。

    “你怎么了?好好说话,不要刷屏。”

    “卧槽卧槽卧槽,你们记得那个花瓶废物不,他灵赋测试结果出来了,三垣俱备、四象圆满,而且是个天灵宿啊啊啊啊!!!”

    “什么花瓶废物,你去看眼论坛就知道人家摸底考试满分了……不过我也要一个大卧槽!!!”

    咣当一声,楚千酩手里的手机掉地上了。

    他一卡一卡地抬起头来,满脸震惊。

    舟向月:“……”

    师兄你这是被轮回夜魇境里的木偶病毒传染了?

    楚千酩的震惊最终化成了满眼星星:“师师师弟弟弟……求!带!飞!!!”

    不怪他震惊,此刻翠微山好多个学院群都炸了。

    “听说了吗?这届新生有个天灵宿!”

    “卧槽卧槽!我今天是不是可以买彩票了?”

    “求那位师弟的联系方式呜呜呜!最近好倒霉,我想请他帮我算一卦!”

    “求问魇境试炼可以找师弟组队吗?在线等,急急急!”

    大家讨论得太过热烈,翠微山app的聊天界面甚至一度崩溃,乔青云带着信息学院的教职工与实习生们连夜加班修复。

    毕竟,天灵宿极为罕见珍稀,放眼整个玄学界也是没有几个。翠微山出现上一个天灵宿,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

    而三垣俱备、四象圆满的天灵宿,上次出现已是九百年前,且古往今来仅有一人。

    正是玄琊君唯一的徒弟,尘寄雪。

    那可是传说中的翠微山骄傲啊!

    第103章 尊卑(1更)

    就像一个学生不会只学一门课一样,玄学学生也不会只修一个方向。

    不过,大多数人学习不同方向术法的最终潜力并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灵赋,也就是深挖玄学天赋最擅长的一个方向。

    这就是灵赋测试的意义。

    翠微山的入门教材对灵赋有详尽的说明。

    灵赋,古代叫神通,就是玄学修行的天赋。

    灵赋分为三垣,即天灵宿、地易宿和人心宿。

    当然,就像许多人并不是只擅长一个学科一样,也有很多人并不只有三垣其一,“三垣俱备”就是三种方向都能够修习有所建树的意思。

    对于最擅长的灵赋,不同人也有不同的潜力,按灵赋从低到高可分为四象有一、有二、有三,甚至是最高层级的四象圆满。

    其实就实际来说,灵赋并不能决定一切,甚至以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根本不会到拼灵赋上限的地步。

    而且,哪怕并不擅长某个方向,也可以借助法器和符咒等外在强化,不必太有执念。

    但就像人人都知道智商不能决定一切但还是希望自己智商180一样,玄学学生们当然也希望自己的灵赋越高越好。

    三垣之中,地易宿是最常见的灵赋方向,分金、木、水、火、土五行,修行者与自然元素共鸣,其中最顶尖的甚至可以引动借用自然界中相应元素的力量。

    地易宿人数最多,潜力也极大,有最广阔的发展空间,玄学史上数得上名的大佬基本都是地易宿,比如郁归尘就是最有名的极阳主火的地易宿。

    人心宿则是与人和鬼有关的灵赋,人心宿可能擅长通灵、复现、读心、催眠、赶尸、傀儡等等,还包括以文入相的字灵、言灵等,是堪舆乃至除鬼中十分实用的灵赋。

    或许是因为人心宿中许多具有对人心的影响力,又因多与幽诡存在沟通,他们似乎比其他灵赋者有更高比例走上邪路。据说六凶邪里就有好几个是人心宿。

    而天灵宿,则是最最罕见的灵赋,主要在占卜和预知。

    相传这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宿命不可更改,而天灵宿的天赋正是从天道窃取的力量,也因此天灵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比例极高,还有相当多死于非命,越是天赋高的越如此,给人过慧易夭之感。

    天灵宿极为罕见,经常是整个玄学界几年才能出现一个,而且还个个脆皮;但预知的力量又实在是太有用,哪怕是天灵宿炼的法器也是千金难买,所以天灵宿几乎是所有门派都抢红眼了的资源。

    尽管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寻找天灵宿,但事实就是随着时间推移,天灵宿似乎越来越少,最近几十年更是一个出色的都没出现过,人们甚至开始调侃说,或许天灵宿是天道最初设定落下的bug,如今就快要修补好了。

    想想也是,比较出名的几个天灵宿,如尘寄雪、鱼富贵,都是九百年前的人。

    而历史上天灵宿登峰造极的那位,更是出现在一千年以前,而且早就死了——正是成了邪神的那位。

    那位不仅窥得天机,甚至还借助从断生魔那里夺来的灵犀法器,篡取了天道宿命的权柄,获得了操纵人间命运的恐怖力量。

    幸好他死了。

    ……

    这届新生出了个尘寄雪第二的天灵宿的新闻成了翠微山乃至玄学界的头条,在各大报刊和翠微山论坛首页飘了好多天。

    有人想起当初他灵赋测试初步结果为零,恍然大悟——三垣俱备容易引起灵赋测试初步结果不够准确,天灵宿更是如此,两者凑到一起,精确结果出来之前测错的可能性就变得很大了。

    只是灵赋为零有可能,而当初谁能想到竟然会出现三垣俱备的天灵宿呢!这可比中彩票的概率低多了!!!

    舟向月则在这几天里,被郁归尘摁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让去,一天两剂药苦得他萎靡不振,然后又被换着花样的各种糕点投喂得心花怒放。

    有一次楚千酩来得巧,刚好赶上舟向月在吃云片糕。

    舟向月高高兴兴请他一起吃。

    楚千酩一吃就鼻子皱成了一团,着急忙慌地找茶喝,喝了两大口才缓过来:“……师弟你不觉得齁得慌吗!”

    这哪里是糕点,明明是糖粉片儿啊!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被糖糊成一块儿了。

    不过这茶也好苦啊。如果不是刚才被甜得受不了了,他真是喝不下去。

    舟向月又往嘴里塞了一片云片糕,嚼了嚼一脸茫然:“不觉得啊?”

    楚千酩捂脸:“好吧,你还挺能吃甜的。”

    舟向月更加茫然:“……吃甜还有门槛么,吃苦才有吧。”

    这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苦味食物这种设定,他是很不理解的。人生已经够苦了,吃点甜的怎么了?

    楚千酩:“……好吧。”

    他看了看一片片切得如宣纸般雪白透亮的云片糕,每一片都形状完美,上面还均匀洒了芝麻粒,“这不是外面卖的云片糕吧?”

    “不是吗?”舟向月纳闷道,“就是郁院长拿来的。应该是附近买的吧,我也没怎么见他出门啊。”

    不过别说,郁耳朵这几天买来的糕点都特别好吃,还不带重样的。

    “外面卖的没见过能刀工这么好的,我甚至怀疑纯粹靠手工不靠点法术符咒什么的根本做不到。”

    楚千酩说,“你说,会不会是他亲手做的?……听说邪神那把剑不是在他手上吗,不会是用那把剑切的糕吧?”

    “噗!!!”舟向月差点把自己给呛死。

    楚千酩也就是顺嘴开个玩笑,没想到师弟反应这么大,慌忙给他拍背顺气。

    看着师弟好多了,他没话找话:“倒是听说玄琊君把邪神那把剑挂在床头,师弟你见过吗?”

    舟向月:“……没见过。”

    楚千酩摆摆手:“也是,大概就是个段子,我想玄琊君肯定会收好的。”

    舟向月:呵呵。

    他恶狠狠地又撕了好几片云片糕吃。

    ……真甜,真好吃。

    楚千酩很快发现,虽然这云片糕异乎寻常的甜,茶异乎寻常的苦,但两者搭配着边吃边喝,竟然好像还不错。

    他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下午茶的真谛。

    楚千酩只是想到自己看起来比师弟高比师弟壮,却没有他厉害,甚至连吃甜的能力都没有师弟强,顿时有些惆怅:“师弟啊师弟,你说,为什么我总是没有进步?”

    舟向月撕了片云片糕,想了想:“师兄,你见过凌晨三点的翠微山吗?”

    楚千酩梗着脖子:“……见过。”

    咱也不是没熬夜……打过游戏,是吧。

    舟向月把云片糕送进了嘴里,啧道:“小小年纪整天熬夜不睡觉,活着就不错了,还想什么自行车。”

    楚千酩:……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而且你比我还小好吗!

    不过师弟好像确实总是在睡觉。他还以为是因为师弟反噬后遗症身体虚弱,没想到这竟然是师弟天赋的秘诀吗!

    楚千酩决定要早睡。

    ……

    舟向月这么养了几天后,等到正式开学典礼那天,反噬后遗症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可以去参加开学典礼。

    对于新生和二年级学生来说,开学典礼主要意味着两项重要的内容——确定录取学院,以及参加面试申请导师。

    翠微山经过千年沿革,现在的学制类似凡世的大学,四年为标准入读时间,学生会进入不同方向的学院专攻学习,但也有通识课;同时也保留了玄学界的一些传统,比如师徒授业。

    现在呈现出来的,就是通识课+院系制+导师制的学制。

    理论上说,新生录取的学院主要会参考灵赋测试的结果和学生本人的意向,不过实际上在入学第一年,绝大多数新生都会进入术法学院学习一年,之后再根据灵赋测试结果、第一年末的考试结果和意向,分流到各个不同的学院。

    只有极少数灵赋测试偏向极为明显且特定方向天赋极其突出的学生,才有可能一入学就被其他学院给抢走,不过这两年这种事也越来越少了,毕竟大家越来越意识到打基础的重要性。

    术法学院也是因此被称为 “翠微大学本科生部”,院长是付一笑。

    第一年的学习结束后,有可能留在术法学院,也有更大可能会去其他学院。

    比如“秃头学院”信息学院,院长乔青云,主攻代码编程,信息系统与信息工程,魇境检测、管理与病毒植入等等,一听就高端大气上档次。

    再比如被称为“技工学院”的炼器学院,被称为“种菜学院”的灵植学院,被称为“死宅学院”的文学院,甚至还有杰出校友钱无缺先生友情支持的“万恶学院”经管学院,以及另一位杰出校友雪门门主祝雪拥的“屠宰学院”医学院。

    当然还有被称为“神棍学院”的边缘小学院卜筮学院,院长鱼富贵。

    倒不是因为卜筮学院没用所以边缘,而是因为能进这个学院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如果只招天灵宿,这个学院早就倒闭了。哪怕是也招对占卜有一定灵感和兴趣的学生,也远远比不上其他学院的规模。

    不过,今年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鱼富贵八成会把那个天灵宿抢去自己的学院,付一笑那么好人,肯定会让着富贵大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学院——弑神学院,院长郁归尘。

    弑神学院是翠微山名气最大的学院,甚至翠微山在魇境门派榜上的排名也是这个名字。

    因为学生基本都是从其他学院毕业的尖子生中精挑细选的,院长要求不能说是严格而应该说是地狱模式,而且往往会去做一些危险性很高的魇境委托任务,所以被戏称为“翠微大学研究生部”。

    不过这个学院之前几百年院长基本闭关很少出面,因此招收学生极少;曾经由郁归尘负责的凌云塔也在他闭关期间转由付一笑代管了。

    有传言说,本来郁归尘作为翠微山公认的第一人,是担任过术法学院院长的。但听说很多学生跟不上他的思路,加上他实在是太过严格不苟言笑,学生们太怕他了不敢问问题,结果导致大批学生学不好基本功,所以最后换成了弑神学院院长,而付一笑则当了术法学院的院长。

    舟向月对此的评价是:此传言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郁耳朵可不就是个严以待人更严于律己的变态么。

    在学院以外,师门制度也保留了下来。

    学生进入学院之后,还要拜一位老师为师,通常也是同一个学院内的。这位老师便是学生的“专属导师”,通常还是按照玄学界传统被称为师父。

    能够拜得院长做师父的也有,不过不多,毕竟院长忙得很,新生也往往本能地有些畏惧。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术法学院的院长付一笑和信息学院的院长乔青云本身就受欢迎,又基本来者不拒,就有一大堆徒弟。

    由于玄学学习的特殊性,跟着师父修习往往是学生们最重要的学习内容之一。

    不过学院也充分学习借鉴了凡世教育制度的优点,通过集体化作业提高效率。

    学生们除了跟着师父修习以外,也要参加所属学院里的专业小课,以及整个翠微山共同的通识大课。

    基本所有的老师都会开设至少一门通识课,让学生们哪怕不在一个学院里,也能有机会与各位老师接触,如果想转院系,也可以申请。

    可以说比起当年的传统师徒门派,现在的翠微山更像是凡世的大学。

    开学典礼前,老师们还没有到场,学生基本已经到齐了。

    舟向月坐在座位上无聊偷偷刷手机,无视周围那些指指点点好奇地看他的目光。

    事实证明像他一样的学生一定不少,因为翠微论坛里此时十分热闹,有一个帖子标题成了红色,飘在上面。

    《讲个鬼故事,这一天是孔方支付的还款日!第六邪喊你还钱了!》

    楼里一片鬼哭狼嚎。

    “救命,钱是万恶之源!”

    “谢谢你还钱侠,按住我的手,我得出去除鬼赚生活费了”

    “求师兄师姐介绍外快!”

    “感觉我每天都在给师兄打工T T”

    舟向月看了半天才明白,敢情当年他那见钱眼开的师兄钱无缺如今已经玩转到了资本上,如今玄学界的支付手段也从原始的现金变成了现代化的移动支付,他的“孔方支付”几乎垄断了玄学界,人人都在用。

    钱无缺也因此被列进了六凶邪之内,因为一脸善相形如弥勒佛,被称为第六邪“钱弥勒”。

    据说他本人倒是对此毫无意见,甚至有小道消息说这是他的黑红营销策略,为的就是推广他的孔方支付。

    既然想起这事了,舟向月也顺手查了查完整的六凶邪名单,发现他在魇境里果然没猜错,千面城主滴水观音赫然位列三恶佛之一。

    舟向月想,看来他还真是惹了不得了的人物呢。

    对于六凶邪,百科上是这么介绍的:玄学史上最臭名昭著、造成最大破坏的六个凶邪存在(除了最后一个恶搞的)。

    一君:无邪君(天灵宿,千年来唯一成神者,已伏诛)。

    二魔:断生魔嬴止渊(地易宿主木,已伏诛)、丧魔不知愁(人心宿,已伏诛)。

    三恶佛:曼陀宫主血明王(灵赋未知,疑似已死)、千面城主滴水观音(疑似人心宿)、夺命债主钱弥勒(地易宿主金)。

    舟向月看得啧啧称奇,这里面他也就只认识断生魔和钱无缺,别的真是一概不知,全都是在他死了之后才出现的后辈。

    怪不得之前摸底考试的预备场景里,那些孩子们居然全都认为邪神有关的东西不是最危险的东西。

    他不由得有些感慨,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就在这时,现场出现了一阵骚动,是老师们到场了。

    今天是正式场合,所有人都需要着礼服,也就是庄重的长袍。

    新生们穿正式礼服大多穿个新鲜,有的左右襟都能弄错,老师们则有许多已相当年长,只是因为道行颇深保持着三十来岁的样貌,他们穿上长袍,看起来才是真的有那种高人的风范。

    他们进场的时候,舟向月和周围的同学们一样,都转过头去看。

    他伸长脖子在看付一笑,心想笑哥今天这一身看着可真是人模人样的,他都要认不出这是当年和他一起上树掏麻雀下水捞泥鳅的糟糠兄弟了。

    等到落座了,鱼富贵悄悄对付一笑说:“笑哥,郁耳朵看上的那个崽子一直在看你呢。”

    付一笑:“?”

    他莫名其妙,“他不是在看我吧。”

    鱼富贵啧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知道不,刚才郁耳朵一直在看他,而且注意到他一直在看你了。你瞧瞧他的脸色,啧啧。”

    付一笑:“……?”

    他偷偷偏头看了郁归尘一眼,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在偷看。

    ——人家明明就在面无表情地专心翻看学生卷册和档案,半点都没有注意别人稀奇地看大佬的目光。

    付一笑无奈,这条鱼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眼看宣布学院录取的程序已经开始了,付一笑也收回了心,专心去看学生档案,心想这届孩子们可比以前卷多了。

    什么五岁就开始进魇境历练,九岁参与杀死境主,十五岁独立杀死境主破境,还有不断刷魇境刷排名的,其中最厉害的居然已经刷进了魇境个人榜的前500名。

    看得付一笑心惊肉跳——这是要命的魇境,不是学科竞赛啊!

    听说主要是因为凡世太卷了,连带着玄学界的家长们也开始焦虑,给娃报各种玄学补习班,各种带娃历练,导致入学的孩子们个个都是神童,卷都卷到学前班了。

    学生们最期待的就是宣布学院了,在宣布的过程中难免兴奋地交头接耳。

    楚千酩在听到自己留在了术法学院后,长舒一口气。

    唐思恩则在得知自己直接进了文学院后傻眼了。

    楚千酩安慰他:“师弟想开点,正常学生一入学进术法学院,只有优秀的才会被专门挑到别的学院呢。”

    唐思恩欲哭无泪:“不是,我唯一的文学造诣就是看点小说,从来没什么文学天赋啊!我之前上学最怕的就是写作文了!!!”

    楚千酩:“……没关系,术法学院的都是通识课,你一样可以听。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唐思恩:“好吧,我可以……可我好像真的不可以啊QAQ”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名单也宣布到了舟倾。

    “——舟倾,弑神学院。”

    礼堂里一下子炸了。

    “弑神学院?等下,那不是研究生院吗!”

    “舟倾是新生对吧,还有人能不读本科直接跳级研究生院的吗??”

    “是新生啊,就是那个千年一遇的天灵宿!我们还说他应该会去卜筮学院呢……”

    “震惊,原来就连富贵大爷抢人都抢不过玄琊君吗?”

    “没办法,打不过吧……天灵宿虽然金贵,但大佬武力碾压啊……”

    一直到典礼结束,众人还在不住地探头看那个没读本科直接跳到了研究生院的新生,议论纷纷。

    舟向月脸皮够厚,对这种场面毫无压力,反倒是跟他一起的唐思恩鼻尖上出了一层汗,手脚都快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好在开学典礼之后,紧接着就是导师面试,留下的只有新生们,一个个进去面试,面试完就走。

    轮到舟向月的时候,新生们的导师面试已经结束了大半。

    很显然,老师们虽然极力掩饰,但一个个都对这个自入学后始终飘在风口浪尖上的少年很感兴趣,一个个目光都快把他烧出无数洞了。

    舟向月微笑着鞠了一躬:“谢谢付院长在魇境里救了我,那时我就被付院长的魅力深深折服。”

    付一笑瞥见鱼富贵对自己偷偷做口型:哇哦——

    付一笑:“……”

    他有点不好意思,心想身为老师救学生不是应该的么。这孩子,怎么还在这场合这么郑重地道谢。

    舟向月动情地说,“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付院长真是我的人生楷模,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

    ……付一笑开始产生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这位少年,你知道你是要去弑神学院吗?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一般都会申请自己所在学院的导师吧!

    而且最厉害的大佬就在旁边,你看不出来他明显很愿意收你为徒吗??

    你在做什么啊!!!

    奈何付一笑没法说话,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在众人越来越微妙的眼神中,真情实感地吹了他一大通彩虹屁,夸得他满脸通红,开始怀疑人生。

    ……的确没有规定学生只能申请做自己学院老师的弟子,对吧?

    ……如果舟倾读了弑神学院,再拜自己为师,可以同时被翠微山最厉害的两个老师教,也不是不可以……吧?

    ……人家毕竟是千年一遇的好苗子,任性一点也应该可以原谅……

    但付一笑还是保持了某种程度上的清醒。

    本来他从来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八卦的那种迟钝八卦绝缘体,奈何他在离开魇境的时候亲眼看见郁归尘把那个少年直接抱走了,再加上鱼富贵刚才阴阳怪气地跟他胡说八道的那一通,搞得他现在总觉得空气中有哪里不太对劲。

    偏偏他又不好意思打断这个学生,于是他在整个过程里如坐针毡,余光时不时就偷偷往郁归尘那里飘。

    郁归尘始终面无表情,手中捏着一只茶杯把玩。

    但熟悉他的付一笑隐约看到了那捏着杯子的手背上脉络分明的青筋,以及越来越明显的低气压。

    ……付一笑心想,自己到底招谁惹谁了?

    不是,翠微山清净之地,郁师弟你怎么回事……

    少年总算讲完了,郑重地鞠了一躬:“最后,我想申请……”

    付一笑心惊胆战地瞥了郁归尘那茶杯一眼,他真的觉得杯子要被捏碎了!

    “……拜在郁归尘院长门下!”

    “啪”的一声,茶杯碎成了齑粉。

    第104章 尊卑(2更)

    “舟倾说要拜他为师的话一出口啊,郁归尘那是勃然色变,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这是好事者在茶余饭后给别人讲当时面试现场发生了什么,讲得绘声绘色。

    “结果他还没走出几步呢,后面那孩子意识到不对,顿时就开始掉眼泪了。”

    “他也怕凶巴巴的大佬,光掉眼泪也不敢追,就站在那里带着哭腔对郁归尘说,郁院长生我的气了吗?您不愿意收我为徒吗?”

    “哎呀当时给付一笑尴尬的……别的老师也尴尬死了,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看着机灵,没想到是个没脑子的。郁归尘是什么人啊,那是最看重礼节的。你说你既然要拜郁大佬为师,前面夸付一笑那一大堆算什么?就是感谢救命恩人,也得看场合嘛。”

    “我当时就觉着完了,就算大佬原来还有那么几分意思,这么一闹,哪里还有可能答应呢!估计最后就塞给脾气好的付一笑了。”

    “可见鬼的地方这不就来了么!那时郁归尘眼看着都要从门口出去了,结果听了他这两句话,一下子就站住了。”

    “跟你们说,我当时亲眼所见,他手在身侧捏成了拳头,骨节都咯咯作响,摆明了气得不轻。”

    “可他最后咬牙切齿,还是说——收。”

    “啧啧啧,这就是天灵宿的特权吗?”

    这就是郁归尘新收了第二个徒弟的故事。

    关于那个天灵宿新生的消息传开后,大家对他直接被弑神学院录取的惊诧过后,反而对他拜在玄琊君门下接受良好。

    毕竟,大佬对他的特殊态度很明显摆在那里,何况他的灵赋测试结果还能跟大佬的上一个徒弟媲美。

    玄琊君这种级别的大佬师父,别人上赶着想拜都拜不着,哪有人会放弃这种天赐的好机会。

    倒是许多人回想起不久前传得沸沸扬扬的“花瓶爬上大佬床”绯闻,后知后觉地想到,其实大佬从一开始就不是看上了花瓶的皮相,而是看出他的天赋了吧!

    ……看看人家挑徒弟的眼光,总共就收过两个徒弟,两个都是千年难遇的完美天灵宿。

    不愧是火眼金睛的玄琊君。

    开学典礼结束后,已经是傍晚了。

    楚千酩本来还想拉着祝凉一起带师弟去看弑神榜,没想到祝凉没等他们,直接就走了。

    楚千酩气得跳脚:“他一定是回去偷偷用功了!我看他这两天整天在练习画符,没义气!”

    舟向月:“……”

    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挂科真是该。

    去弑神榜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安宁谷边缘。

    前几天考试的时候,安宁谷的杏花才将将初开。不过几天的工夫,此时的安宁谷已经是一片粉色杏霞漫天。

    楚千酩感叹:“又是春天啦。我去年入学的时候也是杏花刚开,一眨眼居然一年就过去了,杏花好像比去年开得还好,不愧是六景之一。对了师弟你知道‘翠微六景’吗?”

    舟向月好奇:“不知道。是什么?”

    “类似西湖八景那样,就是翠微山的六个著名美景,” 楚千酩挠头想了想,发现自己背不出来,选择打开手机搜给师弟看。

    “喏,就是这六个——群英争霸、九鲤祈福、烟花寄雪、凌云射月、杏烟拂梦、桂雨眠舟。其实听说原本是八景来着,但有两景不知怎么的就失传了。”

    “‘群英争霸’其实就是弑神榜啦,因为那个榜上写的是‘群英榜’,弑神榜是我们叫惯了的名字。‘杏烟拂梦’说的就是安宁谷这里的杏花,因为这里是陵园,这里长眠了许多翠微山的前辈,每年杏花花开,就像拂过他们的梦。”

    舟向月向远处望去,只见安宁谷里淡粉色的云霞无边无际地铺开,被夕阳余晖涂上一层温暖的色泽。一阵风吹来便是一阵杏花雨,飘飘扬扬落在林间若隐若现的白色墓碑上。

    楚千酩往下滑了滑,“说起来,另外几个你应该也有见过的了,你住的那里不就是桂花陇吗?那地方就是‘桂雨眠舟’,因为有很多小溪,说是夏天的时候去桂花林里的小溪上泛舟,桂花载酒,在小船里打盹儿,很适合消暑。”

    那真不错,舟向月想。

    当年他贪热闹在溪谷边种下那些桂花树,也是想着等树长成了,在树下戏水、纳凉、喝酒多快活。可惜他没活到它们长大就死了。

    一千年过去,当年那些歪七扭八不好好长的桂花树早已绿树成荫,居然还能起个文绉绉他一听就牙酸的名字,成为翠微山一景,他也颇觉得与有荣焉。

    “对了,用桂花陇的山泉水酿的桂花酒浮生醉是一绝,改天你……”楚千酩忽觉失言,“呃,算了师弟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喝酒了。”

    舟向月从善如流地点头,想着一定要去试一试。

    “‘烟花寄雪’和‘凌云射月’都是跟尘寄雪前辈有关的。你记得不,我们从上个魇境里出来的时候不是纪念他的烟花节吗?那就是烟花寄雪。”

    舟向月点头。

    瞧瞧人家正经的翠微山骄傲,名字一听就有文化,放进四字词语里也好听。

    他随即想起来,尘寄雪既然拜了师,“寄雪”这个名字应该是郁归尘给他起的道名吧。

    ……舟向月酸溜溜地想,虽然好听,但冷冰冰的,哪有他起的平安啊吉祥啊什么的意头好。

    光好听有什么用?寓意最重要!

    楚千酩还在说:“凌云射月呢算是一个挑战吧,你看那座白塔,那就是凌云塔,有十八层,”他指向安宁谷另外一边的方向,起伏山峦中露出个尖顶的白塔。

    舟向月配合地看了一眼,心道我被罚进那刑惩塔的次数比你经过它的次数都多。莫非模范前辈尘寄雪也会被罚进塔里吗?

    “那已经是九百年前的事了,听说尘寄雪前辈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曾经有一次满月的时候,他喝醉了在塔尖上舞剑,甚至还把塔尖的夜明珠挑碎了,后来他就去又找了颗夜明珠回来安上的。”

    舟向月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看凌云塔塔尖的夜明珠总觉得和自己记忆里不一样,原来是掉了包的。

    他原本还以为尘寄雪既然是郁耳朵那人间尺规教出来的徒弟,那必然是比郁耳朵还要循规蹈矩的优秀弟子、模范中的模范,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偷偷放烟花,而且还很无趣地赔了钱——没想到这人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楚千酩说起八卦津津乐道:“那时候凌云塔还是归玄琊君管的,听说那次尘师兄被他罚得很惨,哈哈哈。不过后来翠微山就多了个挑战,跟人吵架会说有本事你就去凌云塔上舞剑啊?”

    “倒还真有人胆大上去了,但夜明珠就那么一点大,能在上面站稳就很难了,何况还那么高,风一吹就摇摇晃晃随时要掉下来,哪里还能舞剑?再后来过了几百年,练剑的人也不多了,技术就更不行了……所以说尘师兄还是尘师兄,再也没人能像他那样。”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此时正经过一个岔路,舟向月便往岔路另一边看了一眼。

    只见那条路的尽头是通往一个山谷的谷口,谷口上突兀地立着一座高大凌厉的牌坊,牌坊几乎通体漆黑,上面“镇灵司”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力有千钧。

    透过牌坊,可以看到里面树林遮蔽的昏暗曲径,视野很快就被遮挡,里面的一切都透出一股肃穆阴森的气息。

    杏花林这边带着阳光暖意的微风一吹到镇灵司这边,就变得森冷凛然,让舟向月觉得不大舒服。

    “师兄,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千酩正说得高兴,闻言才瞅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卧槽,怎么在这里碰见镇灵司的入口了!”

    他一把抓住舟向月就拖着他跑:“先走先走,在这里待久了你身体受不住的。”

    往前跑了几十步,他才带着舟向月停了下来。

    奇怪的是,他们好像不过跑了几十步,后面的岔路口还在,可舟向月回头一看,那条路尽头居然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之前那个高大肃穆的牌坊则消失了,好像不过是一场幻觉。

    楚千酩压低了声音:“师弟,翠微山里别的地方都可以去,就连弑神榜那种禁地其实也没什么,别被发现就好了。但如果你走在哪里遇到了镇灵司的入口,可千万千万别走进去!那里是邪神遗物的封印地!”

    邪神遗物的封印地?

    说起这个舟向月可就来劲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他要找的东西这不就来了么。

    他一脸好奇地睁大眼睛:“邪神遗物?那位有什么遗物吗?”

    楚千酩神秘兮兮:“我听说,其实就是他的灵犀法器。那东西是由玄琊君亲自掌管,封印在镇灵司的!”

    舟向月:“真的吗?我不信。现在不是都说那位要复苏了么,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灵犀法器藏在哪里,他岂不是一回来就能抢走了,太不安全了。”

    他好奇地左顾右盼,甚至还想倒退回去看看。

    楚千酩急了,一把拉住他:“师弟你可别作死啊!镇灵司里面到处都是致命的阵法,而且本身也被设在了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只是因为阵法无死路,镇灵司的入口会时不时随机出现在翠微山的哪里。”

    “学院明确警告过很多次,你也得小心——要是从这入口走进去了,如果没有玄琊君及时来搭救,就死定了!”

    哦,原来还有这手。

    郁耳朵居然也学会了这种请君入瓮的阴谋诡计,看来身为他的徒弟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

    舟向月思忖着,这么说他要夺回自己的灵犀法器,还得想想办法……

    不过,好说。

    他实在是太了解郁耳朵了,而利用人心弱点这种事,又实在是他的长项——只需要一点合适的契机,再稍加一点误导、一点诱饵、一点威胁,没有做不到的事。

    之前他想要恶心郁耳朵,让他忍无可忍把自己赶走。但现在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刚才玩脱了真拜了郁耳朵为师,倒是歪打正着。

    下一个小目标,就是利用郁耳朵,把他的灵犀法器抢回来吧。

    为了自己的复苏大业,他这块狗皮膏药可得在大佬身上贴好了。

    舟向月问道:“我听说那位有不止一个灵犀法器,都藏在一起,岂不是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一窝端了。”

    楚千酩哭笑不得:“我说师弟你看看刚才那地方,那里看起来像是可以随便进去的地方吗?……不过也确实只有一个法器。”

    “邪神那一对灵犀法器,一个叫问苍生一个叫问鬼神吧,现在只有问鬼神封印在镇灵司,问苍生已经丢了一百多年了。”

    舟向月震惊:“丢了……?!”

    他死前算好了一切,还以为灵犀法器放在翠微山必然是最安全的,只等他重生回来就可以取了,没想到这都能丢??

    邪神的东西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你知道六凶邪里排第三那个不知愁吧?就是他偷的。他就是那次成功偷走了问苍生之后一下子名声大噪,后来甚至与断生魔齐名,成了凶邪榜上的第三名。不然,他距离现在也就一百多年,而且那时才十八九岁的样子,哪里能跟邪神那些厉害的存在比呢。”

    这话舟向月爱听,希望师兄多说点。

    不过他还是惦记着自己灵犀法器的下落:“那后来呢?”

    “据说是因为邪神那一对灵犀法器是能让人成神的神器,不知愁也想成神,才偷了它。”

    楚千酩说,“不过放心,后来他没成神,而是被全玄学界通缉,后来被付院长抓回来,最后死在了凌云塔里。只可惜问苍生最后也没找回来,现在还下落不明,学院一直头疼呢。”

    原来如此。

    舟向月想,不知愁倒是没想错,他自己确实是因为那一对灵犀法器才得以成神的。

    可惜他来晚了九百年。

    舟向月有点恼火,原本只要算计郁耳朵一次就能把自己那一对法器都抢回来,现在却丢了一个,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去。没用的玩意!

    不过笑哥把那捣乱的家伙抓回来了,也算替他出气,不愧是他的好兄弟。

    “……反正,那件事之后,原本由各个学院轮流看守的邪神遗物就变成玄琊君单独负责了,他之后就把问鬼神封印进了镇灵司。”

    “那可是玄琊君!”楚千酩拍了拍舟向月的肩膀,“师弟你放心好了,现在就算那位本人来,也绝对不可能夺走被玄琊君看管的封印物,保证叫他有来无回!”

    舟向月微笑。

    说得好,那你等着看吧。

    第105章 尊卑

    楚千酩带着舟向月即将走出安宁谷时,穿过掩映的树丛,便看见前面不远处就是一片断崖,弑神榜就在那里。

    落日正在缓缓沉入断崖后的云海,天慢慢黑了下来。

    “喵——”

    一只狸花猫不知从哪片树丛后面跑了出来,一点也不怕生地径直走过来,用脑袋在舟向月腿上蹭来蹭去。

    “喵喵!”舟向月笑眯眯地蹲下去摸它的脑袋和下巴,把小野猫摸得眯起了眼睛,呼噜呼噜起来。

    舟向月摸着油光水滑的小野猫,感叹道:“翠微山可真是养人也养猫。这猫好有灵气,还长得漂亮,好想捡回去养啊。”

    楚千酩大惊失色:“师弟你可别!想想就行了,玄琊君特别讨厌小动物,他门下是绝对不准养宠物的。”

    舟向月纳闷了:“明明……我觉得他看起来应该挺喜欢小动物的啊?”

    他之前还在论坛跟人就郁耳朵到底喜不喜欢小动物辩论过,说他明明看见毛绒绒的小动物就走不动道,结果还被狂喷。

    原来那些喷他的人不是瞎说的?

    楚千酩一脸震惊:“你怎么看出来的?!他的洁癖那么明显!而且他不准弟子养宠物,据说也是觉得养宠物会玩物丧志。”

    舟向月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记得,郁耳朵小时候是很喜欢毛绒绒小动物的,不然他当年也不会……

    呃,玩物丧志。

    好吧,可能是长大了,再不像小时候那样了。

    舟向月叹气,连郁耳朵都不喜欢小动物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楚千酩看他撸猫撸得开心,便说:“师弟你先摸着,前面那里就是弑神榜了,我先偷偷去看一眼有没有人,别被抓个正着。”

    舟向月一口答应。

    楚千酩刚走没几步,小猫忽然一低头,在他手心里吐出一条小鱼干。

    他一看,小鱼干的肚子开了道口子,里面放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启山市翠微区文昌路太平巷44号,无。”

    舟向月秒懂,这应该是之前柳小红答应给他的无灵狱地址。

    鱼肚子藏信,他还挺会玩的。

    舟向月把纸条扔了,又把小鱼干喂给小狸花。

    小狸花喵地叫一声,吃得很香。

    等楚千酩回来找舟向月时,小狸花已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楚千酩说:“运气不错,越瑾之和杜秋秋在,没别人。”

    两人走到弑神榜前时,两个女生一见他们就笑了:“你们也来看榜啊?我们互帮互助,谁也别把谁说出去。”

    这里是一片断崖的边缘,一块巨大的石碑突兀地立在断崖边,上面写着“群英榜”几个大字,底下则密密麻麻列了大约有四五十个名字。

    前十个自然是最引人注意的,其中前三名甚至有画像。

    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第一名那个被一条血红绫罗覆盖的位置,上面满是散发森森寒意的封印。

    那条血绫罗将那个名字遮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看不见。

    舟向月发现,这血绫罗微微颤抖,还轻微地一张一翕,就像底下有东西在呼吸一样……或者是它本身在呼吸。

    根据学校里的传言,血绫罗常年遮盖着这个榜一,没人知道是谁,也没人敢揭开来看,就当它不存在,但是据可靠消息说已经霸榜了至少好几百年。

    ……也有消息说,这个榜一就是“那位”。

    舟向月想,这是真的吗?

    他生前都没见过这玩意,不知道是哪来的。好好奇啊。

    而在血绫罗底下,第二个名字就是付一笑,对应的正是他的画像。

    第三个则是尘寄雪,名字上有个方框,表示已故。

    舟向月凑近了一点,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位既是他徒孙又是他“师兄”的少年。

    画像上的人看起来十七八岁,眉目如画,一脸少年人潇洒恣意的灿烂微笑。

    他一头青丝用一根白色发带简单束在脑后,一身白衣出尘。

    衣装倒是简单,胸前挂着一粒水滴状朱砂平安坠,除此之外别无配饰,可那衣服的用料做工一看就极好,恐怕价值不菲。

    少年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那种世家子弟从小一帆风顺、无忧无虑才能养出的疏阔爽朗,周身气度翩翩贵介,却毫无纨绔子弟的痞气,一看就是将来的玄学界栋梁——只要他还活着。

    可黑白画像告诉每一位观者,这个惊艳绝伦的少年早已死去。

    舟向月专心地打量尘寄雪的画像,没注意顶上的血绫罗在他凑近的时候忽然颤动了一下。

    这时,一阵微风从断崖边吹过,他突然心有所感。

    舟向月控制住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左右张望。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某个大佬……现在就在附近。

    虽然不知道他来弑神榜这禁地做什么,但如果他可能看到自己,舟向月就得小心点。

    这么想着,他又往下看了看。

    从第四名开始就没有画像只有名字了,前十里他也看到几个眼熟的名字,多数是现任的学院院长。

    比如信息学院院长乔青云是第四,卜筮学院院长鱼富贵是第五,还有另外几个学院的院长。

    前十的名字大多都还活着,但也有少数几个名字像尘寄雪的一样被方框框住表示已故,舟向月不由得多留心看了两眼。

    第八名,江明镜、沈行知。

    居然还有并列的。

    这两人他并不认识,想来也是晚辈。

    越瑾之和杜秋秋刚好也在看这里,小声交谈道:“听说这两位师兄师姐是一百多年前在翠微山学习的,还是情侣?”

    楚千酩插话道:“我也听说过!他们当时好像是毕业之后就结伴出去游历了,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失踪了很多年,谁也找不到,当时还发动了翠微山在各个门派的人脉去找都没找到。”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的名字忽然就出现在了弑神榜上,但是一出现就显示已故,那时大家才知道他们死了……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几人沉默。

    半晌,杜秋秋叹了口气:“好在至少还有这个榜记得他们的贡献。”

    传说弑神榜有灵,是一个活的榜,会随时对翠微山弟子为对抗邪神做出的贡献更新排名,就连已故的弟子也算在内。

    不过,它只对正式拜在翠微山门下的弟子排名,所以像魇境个人榜上排名最前列的郁归尘、任不悔等大佬反而不在上面。

    虽然这个地方被列为禁地,但还是所有学生都好奇想看的地方,甚至每次进入大的魇境试炼之前,都会有不少人偷偷来拜一拜——求大佬师兄师姐们保佑我不挂科!

    当然若是让老师知道了,肯定要挨罚。

    楚千酩也很感慨:“是啊。尘师兄也很可惜,死的时候都没满十九岁。他要是能活到现在,在玄学界肯定能排得上名。虽然‘翠微山骄傲’都成一个梗了,但佩服是真佩服。”

    他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好像听我小叔说过,当年他和尘师兄还关于这个排名打过赌呢,也不知道赌了什么……尘师兄那时和他关系很好,我听说他死之后,小叔难过了很久。”

    舟向月想,付一笑跟谁关系都很好,他不是向来如此么。

    越瑾之也叹了口气:“他那时候都已经是鹤川秦家的预备家主了,明明再活两年就能撑过邪神的诅咒,继任家主……唉。”

    “秦家家主?”舟向月有些惊讶,“他不是姓尘吗,怎么是秦家家主?”

    楚千酩道:“你不知道?钱多还是秦家的现任预备家主呢,等到明年满二十岁就可以继任家主了。秦家预备家主都不姓秦,就是因为邪神的诅咒。”

    ……邪神的诅咒?

    这可真是出乎舟向月预料。

    之前他单知道鹤川秦家与这身体的原主舟倾有关,疑似想要他的命还想挖他的心脏。

    没想到还不止于此,居然胆大到碰瓷邪神?

    有意思。

    舟向月想,大佬就在不远处,自己问太多或许显得可疑。

    所以他选择借助科技的力量,直接拿出手机搜。

    搜出来的第一个词条“鹤川秦家历史名人”,居然跳转到了他上次看过的那个关于鹤川秦家的百科页面,看来他当时不耐烦地一目十行给看漏了。

    秦家历史名人:尘寄雪(曾为预备家主)

    简介:在九百年前为阻止邪神复苏而牺牲,年仅十八岁。尘寄雪于十六岁时拜入翠微山门下,为玄琊君郁归尘唯一弟子。

    舟向月这回耐着性子仔仔细细把介绍看了,总算弄明白了秦家宣称的这个“邪神的诅咒”是怎么回事。

    据说,因为秦家中正无邪,且为对抗邪神做出了重要贡献,所以历任秦家家主遭到了邪神的诅咒,选定的家主很难活到二十岁。

    因此,秦家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选定好的下任家主在二十岁以前都不能姓秦来躲避邪神的诅咒,否则极易夭折。

    所以历任预备家主,比如尘寄雪和钱多,在二十岁前都是随他们父母中非秦家的那位的姓。

    但即使做出了这样的防范,尘寄雪最后还是在十八岁那年,为阻止邪神复苏而牺牲在翠微山。

    在那之后,秦家元气大伤,之后的历任家主再也没有尘寄雪那样的惊艳天赋。

    好在他们虽然平庸,但也大多平平安安活到二十岁,顺利继任秦家家主。

    据说秦家有某种秘法,能够让家主继承家族积累的天赋与力量。

    有了这种秘法的加持,那些预备家主在正式继任家主后,无一例外很快就灵赋大增,迅速跻身玄学界前列,所以说秦家世代出人才。

    舟向月看完,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

    要不是他亲耳听到秦家人私底下的那些肮脏勾当,他自己都要信了什么邪神诅咒这冠冕堂皇的鬼话。

    秦家有秘密,看来这个尘寄雪的事迹被传颂得那么光鲜亮丽,背后也不知道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舟向月撇撇嘴,亏他之前还为郁耳朵痛失弟子颇为唏嘘了一番。果然历史不可信。

    就在这时,楚千酩的惊叫突然从旁边传来:“师弟小心!!!”

    眼前骤然一暗,破风之声迎面劈来。

    舟向月一抬头,发现弑神榜第一名上蒙着的那条血绫罗竟突然异动,向他袭来!

    电光石火间,旁边的三人都向他冲来,而他自己则睫毛微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像完全吓傻了一样。

    血红色从天而降,直击他的心口。

    巨大的冲击让舟向月重重倒地,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眼前被血红色紧紧蒙住,四肢和脖颈在转瞬间被死死束缚,让他动弹不得。

    脖子被勒紧传来痛苦的窒息感,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颈骨不堪重负的细微轻响。

    嗯?

    舟向月心想,这玩意是真能杀了他啊。

    第106章 尊卑

    就在舟向月被勒得呼吸困难眼冒金星时,他听见楚千酩叫了一声“玄琊君!”

    一阵风吹来,周身一轻,那种窒息和勒紧的感觉骤然消失。

    不知道郁归尘是用了什么法子,反正把他双眼和四肢紧紧捆住的红绫忽然就松开了。

    他跌落在地,顿时止不住地呛咳起来。

    郁归尘把他扶起来的动作很轻柔,好像他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舟向月一边咳嗽,一边还偷空瞥了一眼弑神榜的第一名——还是被血绫罗挡着,看不见名字和人像。

    可惜了。这红绫是有多长啊。

    郁归尘这边搀扶着人,一脸严肃地对楚千酩、越瑾之和杜秋秋道:“今日之事,你们谁也不得说出去。”

    三人慌忙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谁能想到,偷偷来看个弑神榜居然还会倒霉到碰见玄琊君啊!

    幸好大佬忙着救人,没有当场要把他们带回去发落。

    那还不趁着他反悔之前赶紧跑。

    另外三个人脚底抹油地溜掉了,郁归尘则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舟向月,问道:“可以自己走吗?”

    舟向月倒是想自己走,奈何他试了试,发现自己胸口发闷、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提不上来,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郁归尘也不问他了,直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舟向月觉得郁归尘这人真是奇怪,背着他不好吗,别人都知道背着省力,可郁归尘偏偏要这样抱着,搞得自己好像个残废。

    哦,他好像揣摩出郁归尘的心理了。

    背着人难免弯腰驼背,郁归尘那么看重形象的人肯定不能接受。你看他抱着个人,腰板还挺得笔直,站如松。

    ……不过说实话,这么抱着,倒确实比背着舒服。刚才血绫罗那几下,着实是不轻。

    他一向很善于适应现实。

    ……

    郁归尘怀里抱着个人,却像完全没事一样面不改色,转身就往回走。

    落英纷纷的树林在身旁飞速掠过。

    走着走着,他感觉到怀里的人气息微弱又急促,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

    少年无力地斜靠在他胸前,细白的脖颈上已经泛起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勒痕。

    他紧闭的眼角闪烁着一丝泪光,睫毛微颤,好像在忍痛。

    郁归尘不由得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郁归尘心里一紧,轻轻晃了他一下:“舟倾?你怎么样?”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声若蚊蚋,“好痛,好冷。”

    郁归尘顿时加快了步伐。

    “怎么这么冷……”

    少年仰头看他:“郁前辈,我是不是要死了?”

    郁归尘的手一颤,下意识抱紧怀中的人,声音放轻了:“不会。”

    “郁前辈,您不要安慰我,”少年眼中慢慢聚起了一层雾气,眼角泛红,“我知道,我这副样子大概是活不了多久的。我就有一个心愿……”

    郁归尘皱眉道:“不要乱说。”

    “……就一个心愿,”少年的眼泪沾在睫毛上,如点点晶莹露珠,“死前,我就想吃块桂花糕。”

    郁归尘脚步一顿:“……”

    舟向月可怜兮兮地仰头看他:“就想吃那种刚蒸出来白白软软冒热气儿的,热乎乎地淋上一勺金黄金黄的桂花糖,亮晶晶地往下淌……”

    郁归尘:“…………”

    他不再低头看怀里的人,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好。”

    舟向月含泪道:“谢谢郁前辈,您真是个好人……”

    好人把舟向月带回了家,一关门,转身就端起了桌上的一碗药:“喝了。”

    舟向月一个趔趄,差点没绷住表情管理:我特么……

    说好的桂花糕呢?怎么特么就变成苦药了?!

    堂堂玄琊君说话不算话啊!!!

    在郁归尘不容拒绝的冷酷目光盯视下,迫于大佬淫威,他含恨端起了碗。

    最近喝了太多次药,他一开始还能尝试各种偷奸耍滑伎俩,但在郁归尘虎视眈眈的监视下终于变得黔驴技穷,如今只能放弃抵抗,老老实实喝药。

    这么苦,和他的命一样苦……

    没想到这回盯着他喝完药,郁归尘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舟向月还等着惯例的甜品投喂呢,顿时气得要吐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大佬了,这次居然连药后甜品都被剥夺了,淦!

    求人不如求己,他得自救。

    趁着郁耳朵不在,他火烧屁股似的赶紧到处翻找,一眼就看见了屋子角落柜子上放的一排透明棕色小瓶子。

    小瓶子小巧玲珑,看起来十分精致,就像古时候那种装香露的透明小瓶子,里面的液体也是深红黑色的,就像玫瑰香露。

    舟向月拿起一瓶,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让他头大。嘴里还苦得要命,哪有时间仔细看。

    好在别的没看见,他一眼看到简介里写的“味甜”二字,当机立断:就是你了!

    他戳开瓶子,一口灌了进去。

    “噗!!!”

    ……为什么会这么苦啊?!

    舟向月满心期待的小甜水入口却是一股带着浓郁药味的苦水,给他苦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带着一股被欺骗的愤懑又去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字,这回总算看清楚了——

    药品名称:双黄连口服液

    性状:本品为棕红色的澄清液体;味甜,微苦。

    舟向月:“……”

    是谁说这味道是味甜微苦?!

    站出来,他保证不打死他!!!

    郁归尘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少年蹲在墙边恶狠狠地盯着那瓶双黄连口服液,好像在考虑对它使用什么极刑后毁尸灭迹。

    郁归尘:“……”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发出“咣”的一声。

    舟向月回过头来。

    一盒雪白暄软的糯米糕,冒着阵阵湿润的白雾。

    金黄透亮的桂花糖热腾腾浇在上面,晶莹黏稠的蜜糖就慢吞吞地沿着糯米糕边缘往下淌。

    这个点了,这么短的时间,也不知道郁归尘是打哪儿买来的。

    他也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放下桂花糕就走。

    正要关门时,郁归尘顿了顿,嗓音冷漠:“早点睡觉,不许熬夜。”

    舟向月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盒热气腾腾的桂花糕上,言无不从:“好嘞!”

    这一回的桂花糕果然格外好吃,他一口气把一盒子吃得只剩两块。

    是给他自己留的,不是给郁耳朵的。

    舟向月知道那家伙跟自己正好相反,从来不吃甜,偏爱苦。

    甚至在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这样了。

    当年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为了检验一下是不是真的,还专门搜罗了他觉得最苦的各种茶叶,以一种为科学献身的精神尝遍百茶,最后选定了他觉得最苦的绿茶“雪尽松风”,送给了徒弟。

    没想到郁耳朵居然从此就开始雷打不动地喝这种在舟向月看来堪比人间酷刑逼供水的茶,一喝就是一、二……一千年。

    舟向月只能尊重、祝福,并日常感叹这种人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乐趣。

    一通胡思乱想后,他看了看时间,决定今天可以睡了。

    毕竟郁耳朵会查熄灯。

    而且在另一边,他自己也要披上马甲开始干活了。

    ***

    启山市文昌路,晚上十点。

    天上没有月亮,一片漆黑。路边的店都关门了,街上空空荡荡,路灯半死不活地支着,外面罩子没擦干净似的,照不亮那黑暗中隐约晃动的影子。

    陈老头穿着大裤衩和老头背心,手上拎着个玻璃壶,壶里淡黄的酒液里泡了半壶枸杞和一条蛇,蛇眼都泡得发白了。

    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通红带着酒意,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沿着街走。

    前面就是个十字路口,路口处一块路牌,“文昌路”三个字被晒褪色了,牌子一看就有年头,布满了被撕掉的小广告的痕迹。

    一阵凉风吹来,还真有点冻人。

    陈老头打了个喷嚏,撮了撮鼻子,突然发现那路牌下出现了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在风里裹紧了薄薄的外套,站在“文昌路”的路牌下左顾右盼。

    陈老头使劲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这么一看,那少年便冲他招招手,笑得眼睛弯弯:“大爷!您是这附近人嘛?”

    陈老头大着舌头:“是啊。小伙子大晚上在这儿做什么呢?”

    少年笑道:“打扰!想问问太平巷44号怎么走?”

    “太平巷?”陈老头酒意上头,听到这个名字忽然一个激灵,“你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嘻嘻一笑:“我找人。”

    “人?那儿可不兴找啊!” 陈老头连连摆手,“又是你们年轻人玩的什么作弄人的游戏吧?还带着手机和杆儿什么的,不知天高地厚……我可告诉你了,那里不干净!”

    “不干净?”少年重复了一遍。

    如果陈老头不是醉得那么厉害,大概会发现这少年似乎并不惊讶。

    “你知道不,太平巷还有个名字,叫做‘无灯巷’,就是因为那巷子里没法装路灯,总是莫名其妙的一装就坏。一到晚上,那里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人去了得撞鬼!”

    “这么厉害啊!”少年道。

    “那可不!”陈老头接着说,“这地方可邪门的很。太平巷之所以叫太平巷,就是因为旁边的太平坑!太平坑你知道吧?起个吉利名儿,其实就是死人坑!”

    他拿着那酒瓶子抡了一圈,比比划划,“这里之前本来要修地铁来着,结果一挖不得了,挖出好多死人骨头!本来施工的还不信邪继续挖,结果三天两头出事,根本修不下去,就废弃了。”

    “太平坑,无灯巷,整个启山市最凶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你没听过么——”

    陈老头指指文昌路路口拐进去的那条巷子,压低了声音,“人哭灵,鬼吹灯,夜半三更太平坑!”

    少年点点头:“原来就是这条巷子吗?我看这里没路牌还不敢确定。谢谢大爷!路上小心啊。”

    他转身就朝那条黑漆漆的巷子里走。

    哎哎你这孩子怎么还不听劝呢?

    陈老头急了,三两步跑过去,正要见义勇为把不怕死的少年拉回来,突然从巷子里吹出来一股阴寒刺骨的凉风,同时吹过来的还有一张泛黄的纸,“啪”的就糊到了他脸上。

    “乱扔广告的缺不缺德!”陈老头喉咙里骂了一句,把那张纸揭下来,瞥了一眼。

    是个寻人启事,看着起码风吹日晒有个把月了。

    失踪者名叫舟倾,失踪时还差一个月满18岁,看着是个颇为清秀的少年,如果找到了请联系秦方正xxxxxxxx……等等。

    陈老头后脖子忽然冒了丝凉气。

    他不确定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条黑漆漆的巷子。

    刚才笑嘻嘻和他搭话的少年早已不见身影。

    太奇怪了。

    大概是喝多了心突突的,其实眉眼也不一样,可他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那个少年好像和寻人启事上的这个……有点像。

    ……

    太平坑不是一个坑,而是一个破败的小山岗,上面是荒无人烟的幽深树林。

    舟向月走在漆黑曲折的小巷子里,远远地看见巷子尽头有一座塌了大半的破败牌楼,牌楼上字迹斑驳,难以辨认。

    牌楼后面,就是那片阴森森的山岗。

    树木异常茂密,遮蔽了树林深处的一切。

    舟向月一步一步,向巷子尽头走去。

    巷子两边的低矮民居毫无人气,破烂的门扉和窗台上是厚厚的灰尘,就连蜘蛛网都破烂不堪,上面挂着干瘪的虫尸。

    四周一片死寂。

    若是换了别人,大概会觉得这巷子里阴风阵阵,灵感高一些的还会眼皮狂跳、心头突突,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总觉得这里十分阴森不祥,赶紧离开为好。

    但在舟向月眼里,他却能看见缠绕在四周的,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黑雾在废弃建筑一个个黑洞洞的门与窗中缓慢地穿梭,有如在尸体嘴里钻进钻出的蛆虫。

    随着他向巷子深处走去,黑雾之中缓缓伸出了许多双手。

    惨白、青灰、腐烂的手。

    那些手无声地向他伸来,在他周围如海浪般缓缓波动。

    像是想把他也拖到黑雾最深处去。

    舟向月轻声开口,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别来无恙啊,各位。”

    话音刚落,那些手猛地躁动起来,像蠕动的群蛇一样向他爬来,却碰不到他。

    他面不改色,轻声细语,“你们永远困在这里,而我走了。”

    “你们死了,而我活着。”

    在一双双手越发躁动的波浪中,舟向月微微勾起唇角。

    “我踩着你们的尸体成了神……嫉妒吗?”

    他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

    “那就忍着。”

    太平坑,太平巷。

    真是好名儿。

    一千年前,这里可一点也不太平。

    那时,它叫另一个名字。

    万魔窟。

    一阵风吹来,忽然吹来一片片飘飞的纸钱,空中隐约弥漫开香灰的味道。

    舟向月顺着纸钱飘来的方向看去。

    满地尘埃的巷子里,一栋破败凋敝的二层小楼门前的灯笼幽幽亮起来。

    血红血红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上面只写了一个惨白的字。

    “无”。

    第107章 尊卑

    阴森诡异的太平巷里,那栋二层小楼门外除了那几个写了“无”字的红灯笼外,连一个招牌都没有。

    门口蒙着脏兮兮的玻璃,里面没开灯,只能透出隐约的昏暗红光。这地方从外面看起来灰头土脸,和旁边破败毫无人烟的建筑物没什么区别。

    舟向月觉得,嗯……

    身为他未来的大本营,这里有点出乎意料的寒酸。

    算了,不要以貌取人。里面一定是隐世高人济济一堂的盛况。

    他推门进去。

    门一打开,一股香灰味扑面而来。

    幽幽的红色烛火映照出屋子里高高低低的红木柜,柜子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各种东西。

    陈旧的木雕,形状奇异的陶罐,断头断手的各种神像,生锈的青铜铃铛,甚至还有融化了半截的香烛,融化又凝固的蜡油在柜子上凝成血乎乎的一大滩。

    摇曳的烛光里,肉眼可见灰尘悠悠飞扬。

    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舟向月:“……?”

    他终于开始察觉到一丝离谱。

    这时,一个稚嫩尖细如孩童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阿喜阿喜,我们为什么不开灯?”

    另一个略低点的孩童声音丧丧地答道:“因为没钱。”

    舟向月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循着声音找去。

    那个尖细声音说:“不开灯,我都写不好字了!”

    阿喜叹气:“别写了,灯笼上写‘无’字好丑。”

    “不是阿乐要写的!是胡爷要的!”

    尖细声音说,“他说这是借鉴了什么手机的广告,要留白,要极简风!高端大气上档次!”

    阿喜:“……”

    阿喜:“好丑。”

    阿乐跳脚:“胡爷说那种手机卖得可贵了!!!”

    舟向月转过两个柜子,便看见两个穿着小马褂的小童子背对着他趴在柜子上,正在说话。

    两人看着也就七八岁大,头上扎着冲天小辫儿,颇为可爱。

    ……不过说是小童子可能不太对。

    毕竟,他们中一个头上顶着一对尖尖的毛绒绒的红棕色耳朵。

    而另一个身后,一条毛绒绒的红棕色大尾巴正在摆来摆去。

    ……就像是两只小狐狸化成人,却有地方没有藏好。

    舟向月听声音认出来了,没藏好耳朵的那个是阿乐,没藏好尾巴那个是阿喜。

    阿乐的狐狸耳朵忽然动了动:“咦,有人来了?”

    阿喜头也不抬,恹恹地问:“来的是人吗?”

    阿乐转过身,歪了歪头好奇地打量舟向月,“应该是人。”

    他额头上有个香灰画的“王”字,歪歪扭扭,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打闹在彼此额头上用墨水画的乌龟。

    阿喜终于也回过头看了舟向月一眼。他额头上也有个王字。

    他丧气道:“但他看起来没有钱。”

    “没有钱?!”阿乐一脸气愤,捂住自己的狐狸耳朵,“那不接不接!”

    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忽然发现不对,揉了两下。

    他尖叫起来:“完了,我的耳朵!”

    他又对阿喜尖叫道:“阿喜!你的尾巴!”

    阿喜手伸到屁股后头,摸到自己蓬松的大尾巴后顿时眉头一皱。

    两个小童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阿喜垂头丧气,阿乐满脸崩溃。

    “被发现了……”

    他们齐齐转向舟向月,瞪着他道:“那就只好消灭证据了。”

    噗!

    一阵青烟弥漫。

    原本站在柜子前的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消失了。

    地上出现了一对毛毡戳出来的小狐狸崽。

    虽然有张狐狸脸,脑袋上有尖尖耳朵,身后有大尾巴,可偏偏额头上还戳了个“王”字,像是狐狸装老虎,看着不伦不类的。

    不得不说,实在是粗制滥造,像是手残党翻车的戳戳乐买家秀。

    舟向月:“……”

    他好像知道自家的祖传老字号是为什么这么门可罗雀了。

    他手一伸,揪着后颈拎起两个歪瓜裂枣的毛毡小狐狸,抬腿就往屋子深处的楼梯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到第四步时,毛毡阿乐终于受不了了,尖声细气道:“我可告诉你,我们胡爷有千年的道行,他神通广大,你要是碰我们一根寒毛,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毛毡阿喜的嘴角嫌弃地抿紧了。

    毛毡阿乐:“我们胡爷会狐仙七十二秘法!你已经进入了他的法阵,你要是再敢往前一步,就会邪气入腑、阴沟翻船、死作扑街之命!”

    毛毡阿喜长叹一口气,终于也开始愁眉苦脸地小声嘟哝:“这位施主,你印堂发黑,目光呆滞,唇裂舌焦,如若不速速离去躲避劫难,近日必有血光之灾。”

    舟向月对他们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继续踩着楼梯往上走。

    在他终于踏上第二层楼时,毛毡阿乐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胡爷!胡爷快逃啊!!有坏人来了啊!!!”

    “怎么了?”木雕屏风后头探出一个鸡窝一般蓬乱的脑袋,迷茫道:“来客人了?”

    鸡窝脑袋底下是个苹果脸少年,不大的眼睛里眼神清澈而愚蠢,身上套一件宽大的T恤穿反了,一手拿着一团棕色毛球,另一只手上是一根戳针。

    毛毡阿乐还在舟向月手里尖叫:“胡爷!这个是坏人!”

    他一边叫,一边努力用毛绒绒的短腿去踢舟向月,奈何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根本够不到这个坏人。

    阿乐愤怒不甘道:“坏人!别以为你可以用我和阿喜威胁胡爷!他一定会给你点颜色看看的!”

    舟向月没理他,而是对一脸懵逼的少年笑道:“憨憨,不认识我了?”

    少年足足愣了一,二,三秒。

    三秒足够舟向月的笑容僵在脸上。

    然后,少年手里戳到一半的戳戳乐掉地上了。

    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老大?”

    ……

    憨憨,大名胡喜乐,是只狐狸精。

    脑子不大聪明,眼睛比较小的那种。

    舟向月和他的结识其实十分自然,毕竟当年胡喜乐一家那一窝狐狸就是他的邻居。

    万魔窟是个蔑称,但其实当年的万魔窟不仅不是个窟窿,而且是个颇为喧嚣混乱的闹市。

    听说曾经是活人费劲巴拉建造的,但被更厉害的妖魔鬼怪占据了,里面慢慢的就聚集了各路货色的魑魅魍魉,居住地自然是凭实力抢占。

    万魔窟里吃人的不少,吃荤吃素的也不稀奇。

    一对脑子灵光的狐狸在这里定居下来,光靠捡那些厉害的妖魔鬼怪丢下的残羹冷饭,也能养得皮毛油光水滑,不仅自己成了精,还养了一窝狐狸精崽子。

    胡喜乐就是里面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最傻的一个。

    据说是狐狸娘生他的时候差点被仇家吃了,生的时候受了惊,生下来的崽脑子就有点问题。

    胡喜乐那时没名字,就叫“老小”。

    因为脑袋有问题,在别的狐狸精崽子钻上钻下的时候,他爬还会卡在石头缝里出不来。

    别的狐狸精崽子开始学会狐仙兵马法,拔一根毛就能变出小狐狸时,他对着自己薅下来的一撮又一撮蓬蓬毛发愁。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脑子笨似乎不秃头,他毛多不怕薅。

    而当别的狐狸精崽子学会魅惑和幻术,去用美貌和风情勾引万魔窟里更厉害的那些存在时,他依然会三天两头陷入一些匪夷所思的危险。

    比如狐狸崽子多抢食凶,别的崽子都会各种讨宠要食吃,好几次狐狸爹娘喂吃的忘了他,他还以为大家都这样——结果几天没吃东西差点饿死。

    老小当时真饿晕了,就晕在舟向月的门口。

    舟向月那时四五岁,晚上睡觉总是怕冷。那天看到昏迷的胡喜乐,还以为老天爷显灵了,洞口天降一张暖呼呼的狐裘。

    没想到还是活的,带体温——这更好了!

    舟向月把他拖回家,给他喂了点吃的喝的,满意地枕着毛绒绒的狐狸枕头睡了。

    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因为那时候天天跟这窝狐狸厮混,幼小的舟向月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只狐狸。

    于是他最开始学会化形时,就化成了只小狐狸。

    后来他被白晏安带去了翠微山,认了几个字,自己还有了个名字,那自然是他有朋友也要有的,就一本正经地给老小也起了个名字,叫胡喜乐。

    ——虽然这个大名就没用过,舟向月此前此后都一直叫他憨憨,但仪式感要有。

    再后来他们都长到了十几岁,罩着万魔窟的断生魔嬴止渊死了,万魔窟里的妖魔鬼怪被玄门正道围剿,哭爹喊娘地逃跑。

    那天,万魔窟的雨下得好大。

    那天,胡喜乐第一次发现用自己的狐狸毛戳出一只毛毡小狐狸后,似乎可以赋予一点灵性,让它像别的狐狸精的毫毛戏法一样活起来。

    他高高兴兴从一直窝着的角落里出来想告诉家人,结果发现整个家里空空荡荡。

    ——狐狸一家看大事不好,麻溜儿地就收拾铺盖跑了,直接把这个笨笨的老小抛弃了。

    当时的胡喜乐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茫然地把家里四处转了个遍,然后茫然地踏出了家门,结果一下子被涌动的人潮撞翻在雨里,起都起不来。

    他抱着自己做出来的第一只毛毡小狐狸,懵懵地躺在雨里愣了很久,被倾盆大雨浇成了只落汤狐狸。

    其实平心而论,老小并不是真的有多笨。

    他只是比别的狐狸笨一点而已。

    但狐狸精们都太聪明了,就衬得他格外蠢。

    如果说蠢人是困难模式,那么蠢狐狸……就是地狱模式。

    好在胡喜乐淋了此生最大的一通雨之后,还是聪明了一回——他躲过玄门正道对万魔窟的清理,哭唧唧去找舟向月了。

    那时的舟向月已经成为了邪神,大腿足够粗,随便抱。

    大腿很讲义气,大手一挥就自创了一个信奉邪神的门派“无灵狱”,封了胡喜乐一个“无灵狱主”。

    再后来……大腿就死了。

    一千年倏忽而过。

    ……

    胡喜乐终于想起来这位是谁了。

    他赶紧放下戳到一半的毛毡,颠儿颠儿地去给舟向月倒蜂蜜水擦椅子,还安抚阿喜和阿乐:“这是老大!老大回来了!要带我们吃香喝辣!”

    于是,片刻之后,阿喜和阿乐重新变回了两个可爱童子模样,叽叽喳喳围着舟向月“老大老大”地转。

    胡喜乐嘿嘿笑:“阿喜和阿乐都是我用自己的毛戳出来的小狐狸。”

    在舟向月好奇地询问他们脑袋上的“王”字时,胡喜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当初你不是跟我说老虎辟邪嘛……我也想要,可我不会,所以我就给我的小狐狸额头上画了个王字,就当老虎护身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舟向月随口问起一个他关心的问题:“对了,魇境是不是有个门派榜?之前我在前十里没看到无灵狱,所以是排第几?”

    他之前就惦记着这事,想着无灵狱毕竟是一个千年老字号,而且还有他无邪君的庇护,发展应当蒸蒸日上,怎么说也不会出前二十吧。

    胡喜乐的笑容当时就僵硬了。

    “呃……嗯……”他使劲揉搓手里那个戳到一半的毛毡,“老大,你看既然不在前十里,那应该就不能说是排第几了……”

    舟向月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不过无灵狱主毕竟是面前这位,仔细想来倒也没有太意外。

    他心平气和问道:“所以是排多少?”

    胡喜乐紧张地搓了半天手指,最后还是让阿喜取来了无灵狱的门派令牌,说凭令牌可以查到门派的排行,他可以自己查。

    于是舟向月查了。

    令牌上显示出一行文字。

    “您所查询的门派不在前一百名内,自动查询不可使用,需转鬼工查询,请支付50魇币鬼工费。”

    “如同意,将自动于贵门派账户余额1572魇币中扣除。”

    舟向月:“……”

    无灵狱的账户余额比他自己的余额还低。

    那,扣吧。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扣钱之后,结果出来得果然很快。

    “无灵狱魇境门派榜排名:741”

    “排位:末尾20%”

    舟向月:“…………”

    胡喜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旁边窝成了一团,大尾巴也藏不住了,盖在自己身上。

    他那双不大的小眼睛战战兢兢地透过大尾巴的蓬蓬毛偷偷看舟向月。

    舟向月在怀疑人生,没顾上理他。

    他心神恍惚地思考了半天,觉得玄学界……总共也没有一千个门派吧。

    他原本还做梦幻想着拥有一个信仰邪神且可以拳打千面城、脚踢翠微山的千年老字号,啪地拿出来就可以跟各大门派叫板,嚣张跋扈地向世人宣告邪神回来了。

    ……结果现在,还要他自己一边在翠微山当二五仔,一边偷师拉扯大自己的草根门派吗???

    第108章 尊卑

    邪神很生气,邪神的信徒很紧张。

    胡喜乐结结巴巴地给舟向月解释,说玄学界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以九死界和翠微山这两个榜单排最前的门派为首,他们许多次地毯式搜索清理过信奉邪神的门派,无灵狱如果太过高调,真的很危险。

    这一千年里,胡喜乐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无灵狱东躲西藏,虽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供奉邪神,但好在他毕竟是只狐狸精,虽然不会用狐狸精的魅惑法术,但隐藏法术倒是十分熟练,擅长降低存在感,或者说被人忽略。

    于是,无灵狱虽然旗帜鲜明信仰无邪君,虽然始终入不敷出过得惨兮兮的,甚至一直苟窝在万魔窟旧址附近,但也始终没有被端掉老巢,在玄学界对邪神信徒的高强度清扫下活过了一千年。

    最终,成功成为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千年老字号。

    胡喜乐小心翼翼:“老大你看无赦道多惨,一直被针对被打压,据说九死界的人见到无赦道的直接杀无赦,翠微山的人见到了就会送进凌云塔……最后,他们就一直挣扎在门派榜第六的位置,怎么都挤不进前五去。”

    舟向月凉凉道:“那无灵狱为什么不当第六呢?是不想吗?”

    胡喜乐:“……QAQ”

    舟向月长吁短叹了半天,第一阵恍惚过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胡喜乐确实不大聪明,这他知道,但这也不足以解释无灵狱为何竟会如此破败。

    按理说,有他无邪君的庇佑,只要神像还在,无论如何也不该落魄至此啊。

    舟向月忽然想到什么,问道:“神龛在哪里?”

    胡喜乐一愣,忙不迭道:“在那边,就是那里——是整栋楼里最高的位置!”

    神龛果然足够高,高得舟向月踮起脚都看不见里面。在等胡喜乐搬椅子过来的时候,他打量了一番神龛顶上写的文字,读着读着发现不太对劲——

    神龛顶上书“有求必应无邪君”。

    偏偏“邪”字脱漆,没了个耳朵旁。

    于是变成了“有求必应无牙君”。

    舟向月:“……”

    虽然他这个神是没什么文化,但这种错别字,未免有点太敷衍了。

    正在这时,胡喜乐把椅子搬来了。

    舟向月叹口气,决定先踩上去看看全貌再说。

    等他踩上去,视线与神龛平齐,便看见里面原本应当放神像的位置,神像不见踪影,却直挺挺地放着半截木头。

    舟向月:“…………”

    身为邪神的信徒,居然连神都能拜错,活生生变成飞天木头神教。

    舟向月气若游丝:“憨憨,你自己看看。”

    胡喜乐一看这一幕就变得目瞪口呆:“怎,怎么就变成木头了?!我当初明明就放上了你的神像……”

    他欲哭无泪,结结巴巴道:“我,我听人家都说拜神要虔诚,要把神龛放得高高的,不能直视神像……我就想我一定要特别特别虔诚,要放最高的神龛,一眼都不能直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马上换回来!”

    舟向月已经没有力气无语了。

    他沉思半天,忽然开口:“憨憨,问你一个问题。”

    胡喜乐缩了缩脖子,心虚道:“什么问题?”

    舟向月凉凉地看着他,“请问,狐狸身上哪块肉烤起来最好吃?”

    胡喜乐一愣,“呃,我没有吃过,不过应该是后腿吧……?”

    他喜欢吃小猫头鹰和鹌鹑,就是后腿最好吃。

    舟向月:。

    好了,他知道了。

    排除了最坏的结果,至少不是仇家给他的信徒夺舍了。憨憨就是一如既往的傻而已。

    舟向月真是没脾气了。

    他长长叹口气,“憨憨啊憨憨,虽然我曾经开你玩笑要叫你缺心眼子,但你也不用记仇记一千年吧。”

    胡喜乐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结结巴巴道:“不不不是,我没有,对,对不起!!!”

    当年舟向月曾说自己要出去“游历人间”,还说朋友们帮他起了个一听就是大佬的称号“倾城子”,得意洋洋地向胡喜乐炫耀,说“子”意味着道行高深,他出去人人都会叫他大师。

    胡喜乐羡慕极了,说他也想要。

    然后那时嘴贱的舟向月瞥了他一眼,“那你叫缺心眼子吧。”

    胡喜乐:“……”

    ***

    千面城。

    城主秘书楮知白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直呼见鬼。

    也不知道这两天是为什么,突然来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事情。

    先是无赦道主李黔骨发来贺信,恭维千面城主在长时间的休养后再次开始进魇境,且旗开得胜,狠狠地下了翠微山的面子。

    楮知白用中指托了托滑落到鼻尖的金丝框眼镜,心想这什么屁话,城主最近哪个魇境都没去。

    李黔骨那个眼高于顶的自大狂无事不登三宝殿,发贺信来肯定是有求于城主,但拍马屁也不能瞎拍啊。

    无赦道曾经是千面城六道之一,但在一百多年前首任城主不知愁死后叛出千面城,自立门户,这么多年来以信仰邪神、道主变态和无法无天著称。

    所以,完全可以说两者是有积怨的。

    虽然无赦道叛出了千面城,如今两边理论上说是平起平坐的,但事实就是无赦道无论怎么努力杀人刷魇境,始终无法超过魇境门派榜第四名的千面城,甚至前五也进不了,一直是千年老六。

    更重要的是,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是公认的“六凶邪”之一,而挤进六凶邪则是无赦道主李黔骨多年来求而不得的执念。

    李黔骨在境客之中臭名昭著,以剜骨闻名。他会从自己的手下败将身上活生生剜下骨头,至于剜哪里、剜几块,全看他的心情。

    剜下来的骨头,他全都收了起来,编成一串骨简,正是模仿邪神的灵犀法器问鬼神——相传问鬼神就是这样一个由人骨片组成的白骨简,骨头全部来自被邪神杀死的人。

    李黔骨自认为自己够厉害、够变态,一直对自己不在六凶邪之列耿耿于怀,甚至还东施效颦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剜骨罗刹”的称号,与三恶佛格式统一。

    那又怎么样,楮知白轻蔑地想道,还不是被我们城主远远抛在后面,车尾气都吸不着。

    李黔骨在信里果然又颇为自得地吹嘘了一番,说自己的境客榜的排位又上升了,如今已经升到第28名,相信现在已够资格与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比肩,挤掉那个乱入的钱无缺,成为真正的“三恶佛”之一。

    楮知白翻了个白眼,城主大人可是在境客榜里排第三,仅次于翠微山的郁归尘和九死界宗主任不悔。

    接下来,李黔骨问千面城主是否对那个被不知愁偷走的邪神法器问苍生感兴趣。

    无赦道信仰邪神,也一直对邪神的灵犀法器格外感兴趣,这所有人都知道。

    邪神一共三个灵犀法器,不二剑和问鬼神都在翠微山被郁归尘严密看管,那是想都没法想的。

    目前唯一还能动动心思的,就是一百多年前被不知愁从翠微山盗走的问苍生。

    不知愁死后,无赦道一直孜孜以求地派人四处搜罗,希望能够找到这个下落不明的邪神法器。

    李黔骨在信里说,他们最近似乎发现了一点迹象,但也因此遇到了一点麻烦,随后说了一通求和解的废话,什么让过去的都过去吧云云,接着就表达了想要和千面城合作的意愿。

    楮知白冷笑。

    千面城修罗道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情报,几天前,闽南的岩潭刚刚形成了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魇境。

    无赦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据说是在那里发现了问苍生的气息,就兴冲冲地派了一队人进去。

    结果就在昨天,他们的尸体出现在了附近,一个个死状惨烈,无人生还。

    这件事本身有点意思,毕竟无赦道怎么也算是榜上有名的厉害门派,几天时间里居然悄无声息地全军覆没,足以说明此地有问题。

    不过楮知白知道,城主大人对邪神法器从来都毫无兴趣,也对千面城的创始人兼首任城主不知愁讳莫如深。

    于是,他很快替城主拟好了方案:无视李黔骨的贺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笃笃笃,有人敲门。

    楮知白清清嗓子,正色道:“请进”。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踩着恨天高让楮知白不由得侧目而视,心想这可真TM厉害。

    不过他表面上当然没有表现出来,依然一脸平静。

    ……

    从【轮回夜】魇境回来之后,李婳声和郑始第商量又商量,给彼此打了无数次气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城主秘书办公室的门,被请了进来。

    一进来,就看见宽大的檀木桌前端坐着一个身着浅米白色唐装的男人,唐装贴身剪裁,在袖口点缀着文雅的银白卷草纹,梳着长马尾,戴着金丝框眼镜,温润如玉又不失气度。

    正是千面城主唯一的秘书,所有人尊称为“楮大人”的存在。

    “楮大人,”李婳声有点紧张地走上前来,“我们是修罗道的李婳声和郑始第,这次来……是根据上次陪同城主过的翠微山摸底考试魇境,写了一份《翠微山新生观察报告》,呈给城主大人过目。”

    她刚说完,郑始第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将一份文件双手递给了楮知白。

    楮知白:……陪同城主过魇境?你们在说什么梦话?

    他面上云淡风轻地接过那份文件,翻开来看。

    文件写的很是正规,有五六千字,甚至有留出空白的封面和目录页,宛如论文。

    还有摘要。

    [摘要]

    近日,城主亲自进入翠微山摸底考试【轮回夜】魇境,考察玄学界新生。修罗道李婳声、郑始第全程陪同,特此记录对相关新生的观察分析,给出相关工作建议。

    其中,重点分析考试满分且灵赋测试结果为三垣俱备、四象圆满天灵宿的新生舟倾,认为此人将来发展势头不可阻挡,宜尽早筹谋,或收入我门,或斩草除根。

    妥否,请示。

    见楮知白认认真真开始看起这份报告,李婳声偷偷在背后和郑始第击了个掌。

    一切顺利,完美!

    从魇境回来后,他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走之前就没请示一下老板,问问是不是要写个魇境记录什么的?

    毕竟,这次千面城里去魇境的就只有城主和他们两人。

    就像跟着领导去开会一样,领导自然是不会自己记录的,做成文的会议记录那是下属的事情。所以进了魇境之后,他们或许也该写一份记录呈给城主……?

    两人捶胸顿足,当时怎么就没想着这件事呢!

    如果当时问了城主说需要,他们自然是赶紧写出来;如果城主说不需要,他们也就可以放心地偷懒了。

    一开始,两人还心怀侥幸地想着或许城主会通过楮知白通知他们要写报告。

    但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两人坐不住了,商量起来。

    城主日理万机,或许是忘记了?

    那他们是不是应该主动自觉一点?

    如果等到过段时间城主想起这件事,再来催,感觉就不大好了。

    而且俩人在凡世都是保了研的学霸,写个报告而已,这比九死一生地进魇境可简单多了……

    最后,两人终于决定还是早死早超生,赶紧写好报告呈上去,说不定还能入了城主的青眼,早点晋升什么的。

    楮知白翻看报告的同时,郑始第觑着他的脸色,在一旁见缝插针地说:“对了,楮大人,我们看城主大人挺喜欢大力金刚忿怒符的,那是我们那儿的特产,我又从家里拿了些来,您看看,如果城主大人还需要的话,还可以再带一些……”

    李婳声也道:“嗯嗯,我们还需要申请补办一个城禁符,之前我们的城禁符在魇境里上交给城主了。”

    楮知白终于把目光从报告里移到了他们脸上,神色冷冷:“所以,你们弄丢了城禁符?”

    他低头看了一眼城主的日程,抬起头来“啪”地合上了那份报告:“我请示一下城主,或许她要和你们直接谈一谈。”

    ……

    二十分钟后,楮知白在门口送走了脸色惨白、双眼无神、两股战战的李婳声和郑始第,心里又同情又无语。

    他关好门,回身走到套间的里间门外,轻轻敲敲门,微微躬身:“主人,需要我进来吗?”

    一个慵懒的女声道:“进来。”

    他走进里间。

    城主的房间里蒙着一层帷幔,隔开了来访者的视线。

    他正要恭恭敬敬地停在帷幔外,只听里面的女声微微不耐烦道:“进来。”

    楮知白赶紧照做,掀开帷幔爬上了巨大的梨花木榻,低着头不敢抬眼。

    他往里膝行了几步,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挑起他的下巴:“我看看……衣服又有点旧了,又要剪新的了。你怎么这么不耐用。”

    楮知白顺从地抬起下巴,依然垂着眼:“对不起,主人,我……”

    那根手指挡在他薄薄的唇前,就像一道禁咒:“好了,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毕竟不是个人。”

    楮知白立刻闭嘴:“是。”

    城主问道:“那个在【轮回夜】魇境里集齐了境灵的‘无名氏’,现在在境客榜排92?居然直接进了前一百,厉害。”

    “是的,”楮知白马上进入工作模式,“翠微山的付一笑和他打了照面,似乎还被他救过。知白无能,没有查到他的来源,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属下计划等他再出现在魇境里时,进一步追踪……”

    “凭空出现?”城主若有所思道,“有意思。”

    下一刻,她低低笑起来:“真没想到,我还有被冒充的一天。”

    楮知白道:“他实在是没有眼色。”

    冒充谁不好,偏要冒充千面城主滴水观音。他完了。

    城主笑起来:“别这么说。他精通傀儡术,却只是戏弄了一下我的属下,倒也没有真做什么,或许是友非敌。”

    “不过……”她轻轻捏了捏楮知白的下巴,轻笑道,“那就要看他后续怎么选择了。”

    “让人间道放出悬赏去,描述一下那个‘无名氏’的样貌,活捉送到千面城来赏十万魇币,死了的话……一万。”

    “是。”

    “再让修罗道传一点流言,就说……”

    城主一勾唇角,“据说那个‘无名氏’是千面城主的私生子,正在叛逆期,要和城主决裂。城主要把他抓回来,不介意其他人帮忙教训一下逆子。如果他一意孤行不愿回归千面城……那千面城就当他是个死人,杀了便是。”

    楮知白一愣,随即又低头道:“是。知白懂了。”

    千面城是整个玄学界力量最大的门派之一,到底是否要选择和这样的门派为敌,想来聪明人自然都懂。

    金牌秘书楮知白的工作效率一向是无可挑剔的,于是当天下午,“千面城斥巨资悬赏化名‘无名氏’的城主叛逆私生子”的消息就传遍了玄学界的每一个门派。

    于是,无数人点开了那个境客榜上第92名“无名氏”的个人信息,心想不愧是千面城主的私生子,如果将来在魇境里遇到他,一定不能错过这个发大财外加勾搭上千面城主的机会。

    还有更多人惊呼,竟然有人在仅仅两个魇境之后就能跻身境客榜前一百,未来实在是不可限量。要知道,这是太多太多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位置。

    此刻的人们不知道,“无名氏”这个奇怪名字传遍玄学界的这一天,不过是一个起点。

    在不久的将来,它会出现在无数人眉飞色舞的谈资中,成为一个传奇的符号,然后……一夜间成为全玄学界的噩梦。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刻,消息刚刚插上翅膀飞到了翠微山。

    付一笑看到这个消息,立刻就明白在魇境里遇到的那位露馅了。

    他满心忧虑地想,无名兄,你可要保重啊。

    第109章 尊卑

    十万魇币!

    舟向月听说自己被千面城悬赏了这么多魇币之后,忍不住和胡喜乐一起咽了口口水。

    柳长生鄙视地扫了他一眼:“身为邪神,眼皮子不要这么浅好不好。你可是魇境的创始人。”

    舟向月还在咽口水:“可是创始人很穷……”

    他花了几天时间理了理无灵狱的账务,情况极为不乐观。

    账上的魇币余额只是余额而已,实际上无灵狱还欠着孔方支付一笔逾期的小微贷款,甚至对千面城还有一笔没偿付的款项。

    舟向月:“……”

    他既想感叹胡喜乐怎么能把无灵狱经营得这么惨兮兮,又由衷地觉得这傻狐狸的隐藏法术当真是炉火纯青,居然连那两家都找不到,这里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他盘算着千面城对他的悬赏金,忍不住念叨:“他们怎么没说,如果我自己出现在千面城的话赏多少……或者找个人送一个马甲过去?至少无灵狱的债肯定就还完了。”

    胡喜乐小心翼翼说:“老大,我总觉得千面城主不会这么好心。”

    柳长生也嗤笑道:“你是死太久了跟不上形势,但凡你多和千面城打打交道,就不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了。”

    舟向月只得决定从长计议。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突然凌空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地揪住了一堆破裂布偶娃娃里露出的半只耳朵。

    洛平安的声音从屋子另一个角落传来:“抓到你了!”

    阿乐翻身起来,摸着自己的耳朵嗷嗷叫:“洛平安你作弊!”

    洛平安的脑袋骨碌碌滚过来,高傲地抬起小下巴:“你输了!”

    阿乐气死了:“你作弊!”

    洛平安:“你就是输了!”

    昨天柳长生带着洛平安一起出现在了无灵狱,这个破败阴森的二层小楼头一次变得这么热闹。

    洛平安和两只小狐狸的心智差不多,很快就开始玩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两只小狐狸甚至疯玩到直接变回了狐狸形态。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洛平安可以把身体分成好多块分别藏起来,气得他们连声告状,说他作弊。

    柳长生和舟向月自然是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加油助威的,胡喜乐头大地去哄完这个哄那个,又答应了两只小狐狸瞎吵吵的给他们再多戳几根尾巴几条腿,好不容易才把几小只给劝住。

    这时,突然不从哪里传来了几下空空的敲门声。

    那声音极为清脆,就像是没有皮肉的指骨敲在空洞的金属上。

    胡喜乐说:“阿乐,去拿下报纸。”

    “噢!”

    阿乐颠颠地跳上柜台,一蹦一跳地来到柜台后面挂着的门派令牌面前坐下,脆生生道:“请进!”

    只见那式样古朴的银质令牌上,竟缓缓地伸出了惨白的指骨,一节、两节、手掌……

    最终伸出来了一只长到手腕的骷髅,细长指骨捏着一卷报纸。

    阿乐探头过去用嘴叼住那卷报纸,接着歪着脑袋抬起下巴,露出了毛绒绒的小脖子。

    那只骷髅手就屈起指骨,轻轻地挠起小狐狸的下巴。

    阿乐也被挠得挺舒服,尾巴一摇一晃,眼睛都眯上了。等到那只手骨摸到肚子,它就咕噜一声躺下,露出小肚子给摸。

    就这么摸了片刻,那只骷髅手往令牌里一缩,转眼就不见了。

    阿乐蹦跶着把报纸拿了过来,胡喜乐接过报纸递给舟向月,“《魇境报》是所有在魇境有登记的门派都会收到的报纸,免费的,但其实一般来说是要给送报纸的手骨灵一点辛苦费的……可我们实在没钱……”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幸好手骨灵喜欢挠我家小狐狸的下巴,每次让她挠一会儿,就不要辛苦费了。”

    阿乐骄傲地抬起了小鼻子。

    居然落魄到要让小狐狸出卖色相,舟向月掬一把辛酸泪,深感自己背后是嗷嗷待哺的一堆嘴巴。

    他翻开了那份《魇境报》。

    除了各路“大师”对“千面城主私生子的爸爸”身份的各种瞎猜,以及对“玄学界明星天灵宿少年未来将何去何从”的神神叨叨的分析,他在“每日魇境动向通报”里,看到了一则消息。

    新生魇境位置:岩潭,闽南。

    已入境境客13名,死亡13名,存活0名。

    目前定级:三级境灾。

    舟向月心想,差不多是时候,与无灵狱的各位狱友开一个短会了。

    根据胡喜乐的会议记录,现场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光芒万丈的老大:“我们是?”

    信徒们振臂高呼:“无灵狱!”

    老大:“我们的目标是?”

    信徒:“干坏事!”

    “具体怎么做?”

    “给玄门正道找麻烦!”

    “我们的第一个小目标是?”

    “把老大的灵犀法器夺回来!”

    与会者对具体的安排进行了详尽的商议,众人踊跃报名,最终确定兵分两路。

    一路先随老大进魇境出差。

    一路在魇境外预做准备,在魇境破境后接应老大,到翠微山搞事情。

    为保密考虑,具体细节不予记录。

    总之,老大结束下个魇境的时候,就要给正道朋友们一个惊喜,作为无灵狱的开业庆典。

    不过,在胡喜乐滤镜的会议记录之外,现场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总之,就是以上安排。”

    舟向月笑眯眯道,“好了,现在我要先去闽南进个魇境。翠微山的郁归尘也会去那个魇境,所以不用担心破不了境。谁要跟我一起去?”

    话音未落,上一秒还气氛热烈的屋子里猛地陷入一片寂静。

    舟向月:“……?”

    柳长生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无语道:“我在翠微山的人眼里是十成十的邪祟,你那徒弟在,叫我跟着你去送死?”

    阿喜丧丧地把尾巴缩起来:“玄琊君主火,我是毛做的,怕火,会死的。”

    阿乐嗷一声窜过去抱住了阿喜的尾巴:“我害怕!”

    众人的目光紧接着就落到了还没开口的胡喜乐身上。

    胡喜乐:“我……我……”

    他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舟向月叹了口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就在这时,洛平安突然眼睛亮亮地举起了手,激动得手都从手腕处飞起来跳了一跳,差点没接住:“我,我要去!”

    众人:“……”

    所以你刚才只是还没反应过来是吗?

    最后,除了乐颠颠主动报名的洛平安之外,只有想不出不去的理由的胡喜乐“被同意”了。

    哦不,还有一位。

    那就是被洛平安用罐儿抱回来的瓦猫,旺财。

    它来到无灵狱的这几天里,众人对这只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石猫猫很感兴趣,试了各种方法想要让它出来。

    戳一戳。

    泡一泡。

    啃一啃。

    烧一烧。

    奈何这只陶制的瓦猫软硬不吃,甚至当舟向月威胁给它打碎了,依然我自岿然不动,定力惊人。

    舟向月倒真试了一下,发现这陶猫猫居然打不碎,堪称固若金汤。

    此刻,它依然在陶壳里装死。

    舟向月狞笑一声,将魔爪伸向了这只始终“我不在我不在”的瓦猫。

    不动不出来是吧?

    那就当做默许了。跟他去出差吧!

    ***

    郁归尘为什么要进魇境,这得从一天前的事情说起。

    一大清早,楚千酩就慌慌张张地来找舟向月。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来开门的是郁归尘。

    楚千酩嘴角抽搐,装作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郁归尘对他点点头:“进来吧。他还没起床,但也该起了。”

    楚千酩缩着脖子跟在来开门的郁归尘身后进了门,被安置在堂屋里坐下,还有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楚千酩当然不敢让大佬给自己倒茶,忙不迭自己倒。

    倒完之后,他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被苦得皱起了眉头。

    太紧张忘记了,这是大佬家里专属的苦中苦茶。楚千酩欲哭无泪。

    他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师弟的甜点,没敢再下口喝茶。

    师弟很快就被大佬叫出来了,裹着厚厚的外套坐在楚千酩旁边。

    郁归尘随即往他手里塞了杯姜茶。

    那辛辣的味儿,楚千酩在对面都闻到了。

    舟向月拿着那杯姜茶直皱鼻子,几根手指开始暗戳戳地乱动,好像一不小心就可能“不小心”拿不住杯子掉地上。

    郁归尘冷冷道:“放了糖。”

    舟向月这才勉勉强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楚千酩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总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奇怪。

    本来他是来找舟向月的,但大佬就在不远处坐下了,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楚千酩只好跟他们俩一起说。

    “是这样的……”楚千酩犹豫道,“我觉得祝凉最近有些不大对劲,有点吓人……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啊?”舟向月惊讶道,“怎么?”

    楚千酩道:“他前几天一直不出门,整天在屋子里画符……”

    舟向月笑了:“人家要努力学习,难道都跟你一样整天到处浪啊?”

    楚千酩噎了噎:“不是啊!他是真的不对劲!你听我讲完啦师弟……”

    他和祝凉一个宿舍,上床下桌。

    前天晚上,他浪了一天回到宿舍,看到祝凉跟前两天一样在宿舍里伏案画符,这才想起来自己第二天的符咒课作业还没写,赶紧补。

    结果他一看红墨水瓶,发现居然见底了,明明是才买的。

    那瓶红墨水是他和祝凉共用的。

    楚千酩问了祝凉一句,祝凉头也不回:“我用了。”

    哦。凉哥这也太用功了吧。

    楚千酩感觉到了压力,怎么学期刚开始,大家这就开始卷了吗!

    他赶紧用剩下的墨水把作业写了,想着第二天再去买一瓶。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他买了红墨水回到宿舍,拿起水杯想喝口水。

    结果刚送到嘴边,他余光瞥了一眼,吓得差点打翻了杯子——

    那居然是一杯血!

    ——不。他晃了晃杯子,又凑近闻了闻,发现是红墨水。

    什么鬼啊!

    祝凉依然背对着他在那里画符。

    楚千酩问他红墨水是不是他倒的,果不其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楚千酩一想也是,凉哥从来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他也没多想,觉得于言大概是谁大冒险或者整蛊错人了,就是觉得浪费可耻。

    多好一瓶红墨水,你就是用来卷,也好过直接倒掉啊!

    那天晚上,楚千酩不知为何睡得很不安稳,在梦里总觉得有人在看他。

    半夜,他迷迷糊糊醒了,结果发现——床头真有个人影!

    楚千酩给吓得一个激灵,结果定睛一看,发现是祝凉站在那里只露出一个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松了口气:“凉哥你干啥呢,吓死我了。”

    祝凉却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楚千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凉哥?”

    祝凉还是不说话,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自己走了。

    楚千酩想,祝凉什么时候多了梦游这毛病?

    他后半夜睡得更不安稳了,甚至梦到自己突然惊醒,祝凉双眼通红,拿着把滴血的刀站在他床头,对他说:“去——死——”

    楚千酩一下子吓醒了。

    宿舍里没有人,一片寂静。

    天还未大亮,灰蒙蒙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进来。

    楚千酩从床边看下去,结果看见地上一大滩血红!

    吓得他差点从上铺滚下去。

    等他屁滚尿流地下了床,拉开窗帘才发现地上的“鲜血”颜色似乎太鲜艳了一点,而且他没有闻到血腥味——

    结果发现是一地红墨水。

    他新买的那瓶红墨水倒在桌边,大概是盖子没拧紧,墨水漏了一地。

    祝凉一大早出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楚千酩有些恼火,心想凉哥走的时候没发现墨水瓶倒了吗?怎么也不收拾一下?

    起码也可以叫他一起收拾啊,明知道他胆小,也不跟他说一声……

    他给祝凉打电话,结果居然直接给挂了。

    好哇!楚千酩气得决定在祝凉主动联系他之前,绝对不先跟他说话!

    不然说他心大呢,他到这时还是没有把这事往任何不对劲的方向上想,毕竟这里可是翠微山,什么魑魅魍魉敢来这里作祟。

    正是周末,他晚上去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大家又是聚餐又是唱K的闹了大半夜,翠微山的宿舍也没有门禁,等他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宿舍里一片昏暗,祝凉显然早就睡了。

    楚千酩一进宿舍,就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奇怪味道。

    但他实在太困了,脑子也转不动,脱了外套就直接上床进被窝。

    结果等他一掀被窝,竟然摸到一手黏腻,血腥味直冲天灵盖。

    就着外面透进来的隐约光亮,他看见自己竟抹了一手血!!!

    楚千酩吓得赶紧下床开灯,这一开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整个宿舍里,竟然如凶杀现场一样溅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祝凉不在宿舍。

    ……他大半夜的去哪里了?

    楚千酩又给祝凉打电话,这回手机直接关机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地在宿舍里坐了半天,才从那种应激的状态中醒过来——还愣着干什么?找人啊!

    这明显是出事了啊!

    他哆哆嗦嗦给付一笑打电话,然后就跑来找最近的师弟了。

    讲到这里,郁归尘的手机响了。

    楚千酩正是惊弓之鸟的状态,电话铃声都吓了他一跳。

    郁归尘接起电话。

    主要是听对方在说,他回复得言简意赅。

    等到挂了电话,他看向楚千酩:“你说祝凉这些天一直在画符?”

    楚千酩连连点头:“是啊。怎么了?”

    “他不是在画符。”郁归尘道。

    已经有人去了他们的宿舍,翻看了祝凉塞在抽屉里的草稿本。

    上面不是符咒,而是: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满满几大本上,写的全是一个字。

    “死”。

    第110章 冷暖(1更)

    祝凉出事的消息传开后,付一笑、祝雪拥、祝清和乔青云很快都来了。

    祝雪拥是魇境门派榜排第五的医家雪门门主,也兼任翠微大学医学院的院长,长得极为高挑,丹凤眼、黑长直,是个几乎从来不笑的清冷美人,此刻也像往常一样面色冰冷。

    祝清脸色有点苍白,没有上次舟向月见她时的俏皮笑容。

    舟向月看了一眼她的头顶,发现那团小孩形状的障比上次更明显了,若隐若现的黑雾几乎已经成形。

    春天,清早的山里还有几丝凉意,屋里还放了个小火盆。

    门开开关关,舟向月坐在旁边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郁归尘立刻一抬手,把窗户都关上了,又给舟向月裹了一层毛毯。

    火盆烧得更热,楚千酩坐在一边红光满面,把外套脱了下来。

    他看看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师弟,心想师弟这身子骨虚的,这么怕冷啊……

    乔青云神色凝重地开口:“祝凉手机信号最后检测到的地方,在闽南岩潭——就在这两天刚刚出现的三级境灾附近。不过我怀疑这个境灾级别还会上升,监测中心检测到的波动很不稳定,很奇怪。就像是有东西在干扰监测,偶尔漏出一点波动一样。”

    就像地震强度越大越容易被检测到一样,魇境的境主越厉害,魇境灵力波动越高,就越容易被检测到。

    祝雪拥沉默半晌,对祝清说:“小清,之前没和你们说过,当年我就是在岩潭收养了你和小凉。”

    祝清愕然。

    除了郁归尘以外,另外几人也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祝雪拥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她本来就经常不在启山待着,而是到处游历,十几年前回来时突然带回来一对玉雪可爱的双胞胎,就是祝清和祝凉。

    她虽然是付一笑的同辈人,但看起来依然不过三十来岁,加之那种冰雪出尘的气质实在是令人见之难忘,也从来不乏追求者,因此当时大家都以为她出去一趟跟人好上连孩子都有了,让翠微山好多人梦碎。

    原来祝清祝凉都是她抱回来的孩子。

    “当年,我是在一个巨大的围屋旁边捡到的你们。那时我还很奇怪,这么健康漂亮的一对婴儿怎么会被遗弃,但在那里等了几天也没有人来找,就把你们带回来了。”

    如今十几年过去,祝凉突然莫名失踪,回到了那个最开始的地方,生死未卜。

    ……

    几人很快决定要立刻动身去岩潭一趟,寻找祝凉。

    付一笑之前连进两个魇境,受了伤还灵赋透支到出现了反噬后遗症,因此另外几人坚决反对他这次再去,让他留在翠微山好好休息。

    付一笑辩解无果,只好答应留下来在后方接应。

    本来祝雪拥也不想让还是学生的祝清和楚千酩去,但乔青云说服了她,说既然当初她是在岩潭同时收养了祝清和祝凉,如今祝凉又在岩潭失踪,那么祝清可能也会与那里有因果,一起过去或许能帮助找到祝凉。

    再说了,不是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么?

    至于楚千酩,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理由,诸如平时他和祝凉最亲近啦,对他最近的动向最了解啦,如果有什么事,他最有可能提供有效的情报。而且反正这么多大佬都去,他平时进个魇境也不一定有这么安全,不多经历怎么成长呢?

    乔青云最后摆摆手道:“反正郁师兄要去,这个魇境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而且实在不行,他们这些大人进魇境,让两个孩子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舟向月被裹成粽子一样,在旁边安静如鸡地听他们商议。

    等到几人各自散去准备出发,郁归尘走过来,对他道:“我离开几天,你好好养病,不要乱跑。”

    这显然是不准备带他的意思了。

    这倒是正中舟向月的下怀。

    “好!”他仰起头,笑出了一对酒窝,眼睛亮晶晶,“郁前辈,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哦~”

    不然可怎么收到他送给他的惊喜呢。

    郁归尘一愣,微微点头,转身匆匆走了。

    ……

    闽南,岩潭。

    祝凉最后的信号追溯到了一座巨大的古旧围屋。

    围屋入口处屋门大开,正上方挂一破败的匾额,写着“永昌围”。

    底下一副对联,石刻的联面上已有了斑驳脱落的痕迹。

    上联:祖脉绵延流芳远

    下联:宗枝繁茂奕叶长

    几人在不远处仰头看这座巨大的圆形围屋。

    祝雪拥道:“确实是之前那座围屋。但比十几年前更破败了。”

    楚千酩找路边卖糖粿的老妇人打听:“奶奶,您知道这围屋里住的是哪家吗?”

    老妇人掀起层层耷拉的眼皮看他一眼:“这是曾家祖宅啊。曾家人惨哪,曾经那么风风光光的,结果现在败落了,快死光了。”

    “怎么?”几人都围了过来。

    老妇人慢悠悠地瞥了他们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摊子上的糖粿。

    圆形的大箩筐上铺着满满一层糯米做的糖粿,看起来洁白柔软,像是一个个扁圆凹陷的小元宝,旁边还堆着高高的花生碎和白砂糖。

    郁归尘买了一包糖粿,给了祝清。

    老妇人问:“还要再加点糖吗?”

    祝清摇头拒绝,她这才一边慢腾腾地搓糯米粉丸子,一边说:“听说曾家人得罪了个不得了的人……哪怕曾经那么鼎盛的大家族,遭了人家诅咒就不行了。待在祖宅里没离开的人死了好多,都死得好惨。”

    这话和曾家祖宅上的匾额和对联一对比,显得格外讽刺。

    老妇人接着说,“听说,现在他们家族里的后辈就算离开了祖宅,也最多活到十八岁就没了。”

    听了这话,祝清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求助地看向几个大人:“那我弟弟……”

    他们两人同一天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就会满十九岁。

    乔青云追问:“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谁?您知道吗?”

    老妇人皱起眉,好像在很努力地回想:“是个少年仔,看着也就十五六岁吧,穿的一身白,样式有些奇怪……”

    她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那少年仔尽生的俊,我就没见过那么俊的人,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几人齐齐变了脸色。

    乔青云马上猜到了那是谁——六凶邪第三的丧魔不知愁,就是以美貌和喜穿白衣闻名。

    可是不知愁一百年多前就死了!

    这老妇人有多大年纪了?

    郁归尘霍然转身,在看见周围不知何时涌起的浓雾时脸色沉了下来——

    这个魇境竟然这么厉害,甚至从起源地本身的围屋中逸散出来,让他们几人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魇境范围。

    卖糖粿的老妇人还在絮絮叨叨那个少年仔有多好看,几人没有管她,都在看自己的境客信息。

    他们现在已经可以查看自己的境客身份牌,连围观鬼数之类的信息也已经显示出来。

    与此同时,肉眼可见围屋外四周的浓雾正在慢慢逼近,就像是要把他们逼到围屋里面去——作为魇境的边界,如果被那片浓雾吞噬,任何人都将不复存在。

    ……既然已经进入了魇境,就得尊重魇境的运行规律。

    这座曾家祖宅围屋显然是魇境的核心,那就进去看看吧。

    围屋的环形建筑一层套一层,他们从那斑驳脱落的“永昌围”匾额和对联下走过,先是经过第一圈屋子的门洞,穿过最外两层环形房屋之间的巷道,又穿过第二圈屋子的门洞,路上静悄悄的居然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直到他们走进圆形的围屋天井里,才看见这里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原来围屋里的人竟都聚在这里。

    天井中央有一个方形的祠堂,人们都一片肃静地等在外面,没有人说话,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

    乔青云在天井里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上一圈圈的屋顶,就像是一个个完美的同心圆,圆心就是此刻众人聚焦的祠堂。

    她皱起眉头,小声对几人说:“你们看见屋顶上那些屋脊兽了吗?”

    他们都仰头望去,只见最外侧的那圈屋顶上,一排形态各异的屋脊兽蹲在上面,绕成了一圈。

    “奇怪,这些屋脊兽不该出现在围屋的屋顶上才对。”

    数一数,龙、凤、狮子、海马、天马、狎鱼、狻猊、獬豸 、斗牛、行什,几乎所有能出现的屋脊兽一应俱全,都在这上面了。

    但按理说,围屋样式的建筑上不该有屋脊兽,这些屋脊兽都是在飞檐、对称、庄重华丽的庑殿式屋顶上才有的。

    这座巨大建筑的样式本来是传统的围屋,可屋顶上弄这么多屋脊兽,便显得不伦不类。

    仔细想来,还让人心里有点不安——

    屋脊兽大多是用来镇宅辟邪的。

    所以在屋顶上摆这么多屋脊兽,这座围屋里是镇了多邪的东西?

    “那里是被掰掉了一个吗?”楚千酩问道。

    那十个屋脊兽的首尾之间,有一个边缘残缺的底座,看着就像是被掰掉了一样。

    大家都没有答案。

    就在这时,几人忽然感觉心中一重。

    那种感觉很难描述,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屏障从周围降下,一个古老禁忌的阵法在这个圆满的古建筑中悄然成形。

    同一时间,耳边的提示音响起。

    “曾家是岩潭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祖宅‘永昌围’是曾家人世代生活的地方。”

    “他们祖祖辈辈生于此,长于此,死于此,每一个人都是曾家不可分割的一分子,为家族付出义不容辞,也将得到家族的祝福恩泽。”

    “曾家得神明指点供奉仙童,仙童是神明在世间的化身,能测风云、知祸福,治病救人,保佑家族繁荣昌盛、子孙后代化险为夷,也愿照拂曾家远来的朋友。”

    “外来的客人,你已进入‘永昌围’。你心中有所求,希望求得仙童一见,让你得偿所愿。”

    仙童?

    楚千酩愕然道:“不会凉哥就是那个‘仙童’吧?”

    在被乔青云和祝清无语的眼神扫过之后,他尴尬地缩了缩脖子:也是,祝凉都多大个人了,还仙童呢。

    不过,看来天井里的这些人应该就是在等着拜见仙童了。

    他们一个个看起来毕恭毕敬又满怀期待,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楚千酩没发现自己悄悄松了口气——

    不是“那位”就好。

    他刚才差点以为进个魇境又要看见邪神的神像,都有点PTSD了。

    这时,魇境特有的特殊提示音再次响起:

    “特别警告:因‘永昌围’中存在特殊圆满阵法,进入本次魇境中的境客力量均将被压制,灵力越强,所受压制越明显。如强行突破压制,将导致远高于正常水平的反噬,请谨慎使用你的力量。”

    乔青云感受到心头那种沉沉的窒息压迫感,忍不住看了一眼郁归尘。

    很显然,这个魇境里的人中,他一定是受压制最严重的。

    自己已经感受到那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沉重不适,想来郁归尘的感觉应该更明显。但他却神色淡然,仿佛没有任何异样。

    乔青云心想,不愧是大佬哈。

    但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郁归尘是他们之中的最高战力,但这个魇境里竟有这种厉害的法阵,让他原本的力量大打折扣。

    ……简直就像是针对他的一样。

    这时,只听隐约的说话声从前面传来:“怎么这么封闭落后,连电器都没有……夏天这里应该很热吧,就算不开空调,难道不需要冰箱吗?”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面相凶狠的年轻人,身后还有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两人的衣着与围屋里其他人的风格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境客。

    旁边一个居民面露不悦,“不需要冰箱,地窖就可以藏冰,夏天也有冰吃。这是我们的祖宅,是老祖宗的智慧。”

    乔青云整日和各类魇境信息打交道,一见那两人,顿时警惕起来。

    她悄悄写了张小纸条,传给另外几人看——

    那是无赦道的马见山和马登山,一对父子。

    两人境客排名都在前一百内,父亲马见山是六十多,儿子马登山应该是九十多。

    人人都知道无赦道里都是邪神信徒和疯子变态,马见山父子就是后者。

    关键是他们总是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阴人,而且往往下手阴毒狠辣,所以哪怕名次并不是那么靠前,但名声也相当差劲。

    ……但这两人毕竟不是邪神信徒。

    所以只要在这个魇境里没有做出什么,翠微山的几人也不会专门去针对他们。

    与此同时,马见山也瞥见了从入口处新走进来的几个人,顿时紧张起来,把儿子拉到一边,悄悄道:“儿子,麻烦了。那几个是郁归尘、祝雪拥和乔青云,看来那几个都是翠微山的人。”

    马登山不屑道:“那又怎么样。进了这个魇境力量不是都会被压制么,再厉害有什么用?灵力越高的人反噬越严重,他敢强行突破压制么?叫他有来无回。”

    马见山道:“还是要谨慎为上。这地方我一进来就觉得邪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居然连我们堂口那几个最厉害的都全军覆没了,说不定会有让人失去神智的东西存在。你说,要是碰见一个疯了的郁归尘,拼着自己一条命也要干掉你,你还有活路吗?”

    马登山:“……老爹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他杀你才不需要拼着自己一条命。”

    马见山被噎了一噎:“……你个死小子。总之,我们得低调点。他们看起来没认出我们,这是好事。我们尽量别和他们起冲突,偷偷找邪神那个法器,再尽可能多弄点境灵。他们是好人,肯定不会抢别人的境灵,我们赶在前面拿到了就是拿到了。”

    马登山不耐烦:“好好好知道了。”

    就在这时,从门口又走进来了两个少年,居然还带着个走路都不太稳当的孩子。

    为首的少年拿着一包糖粿,正一边和旁边的少年说说笑笑,一边不停地往嘴里送一颗颗雪白软糯的糖粿,吃得很是开心。

    看到他的那一刻,马见山眼睛都瞪大了——

    这他妈的,今天走狗屎运了。

    进个魇境,本来是想趁乱找一找传说中的邪神法器,没想到遇见境客榜第一的郁归尘不说,还能碰见那个排九十多名还价值十万魇币的大肥肉!

    翠微山的人肯定是不会去捡那块大肥肉的,所以注定是要便宜他们了!

    他立刻揪住儿子,悄悄和他商议——这肥肉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我们一定要盯紧他,如此这般,最后让他落入我们手里,出了魇境就去千面城换钱!

    第111章 冷暖(2更)

    马见山父子看着眼中的大肥肉嘀嘀咕咕,那个“无名氏”少年则没看他们,径直走向了翠微山那一行人。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乔青云几人都抬起头来。

    唯有郁归尘不知道在低头沉思什么,没有理会来人。

    看清来人是谁,乔青云几人都愕然了刹那,随后微妙地对视一眼——他们都认出来了,这是被悬赏的那位“私生子”。

    不过毕竟当着对方的面,他们都没说什么。

    少年走到他们面前时,刚好吃完了自己手里的最后一颗糖粿。

    他歪了歪头,对着祝清微笑起来:“你头顶上,好像有个小孩哦。”

    祝清下意识抬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她问道:“你是说……”

    少年:“我有个法器,能看见障。你头顶就有一团障,小孩形状的,好像快成型了。”

    郁归尘这才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

    祝清明白了少年是什么意思,顿时头皮发麻:“小孩……?”

    少年却打断她的话,指指她手里捏了一路皱皱巴巴的纸袋:“糖粿放太久,花生碎潮了就不好吃了。你不吃吗?”

    祝清一愣,拿起那袋糖粿:“呃……”

    她有点反应过来了,“我不太有胃口。你想吃吗?送给你吧。”

    “好呀,”那少年倒是毫不推辞地收下了,笑眯眯道,“那谢谢了!”

    他半句话都没多说,拿着糖粿转身就走了。

    几人看着他走到那个小心翼翼往这边瞅的少年和眼巴巴的小孩身边,开始和他们分食糖粿。

    小孩和他一人一个吃得很开心,但那个头发蓬乱的少年好像很紧张,摆摆手拒绝了,缩着脖子窝在一旁。

    乔青云注意到,郁归尘定定地看了他们好久,好像在出神。

    就在这时,中央祠堂门前垂下的草珠帘发出一阵清脆的细碎声响,一对父母模样的中年男女搀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从祠堂里走出来。

    他们一出来,回身就向里跪下了。

    “感谢仙童救我儿子性命!我定会为仙童烧香祈福,祈愿曾家福寿绵延!”

    那对夫妇和儿子感激涕零地叩拜了半天,祠堂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彩衣编草长袍的巫师,将他们扶起来后又宽慰几句,送他们走了。

    周围等待的人都为他们让开一条路。

    这几人经过的时候,乔青云看得真真的,那小男孩脖子上竟有一条极深极长的伤疤,血污狰狞,看起来应当是致命伤,脑袋都应该被掀起来了的那种。

    ……这居然没死。

    她心想,这曾家供奉的是什么仙童,居然这么厉害?

    而在不远处,马见山和马登山远比他们更加兴奋——他们进来得早,刚才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小男孩脖子上血如泉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血糊糊地被抱进去的,眼瞅着就活不成了。

    没想到,不过一刻钟工夫,他就这么活着出来了!

    “爸,你说这仙童真有这么灵验吗?”

    马登山激动道,“进来的时候提示不是也说嘛,求得仙童一见,可以让我得偿所愿。说不定真行!那我就可以复活我妈了。”

    马见山不置可否:“先观察看看。不要着急,说不定有鬼呢。”

    他没有第一时间坚决制止儿子,是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有点心动。

    魇境是邪神造物,虽然危机四伏,步步杀机,但也确实有不少难得的机缘,不仅可以得到魇境本身的奖励,在里面获取的法器道具等东西也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尤其是,按照以往境客的经验来说,在魇境里向神明或类似存在许愿获得的东西,通常都是真的,可以带到现实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魇境那么危险,但还是有许许多多人对此趋之若鹜,就像来探险寻宝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比纯靠天赋或努力进阶还要简单一些。

    更何况还有很多机缘是多么努力、多么有天赋都做不到的,那便是神明的力量。

    排队等待仙童接见的人很多,他们在后面看着,又进进出出了几个。

    有的是求问做生意的吉凶,有的是问种庄稼的天时,有的是遇到麻烦求仙童帮忙解决。

    他们进去的时候都忧心忡忡,而出来时则喜上眉梢,在祠堂门口对仙童千恩万谢,表示要多多供奉还愿等等。

    这么几个下来,周围还在等待的人群脸上的希望与企盼也越发明显。

    一个多小时过去,围屋天井里除了有人出入时的说话声,基本一直保持着安静。

    乔青云注意到,祠堂门口挂着草珠帘,叫人出入有巫师,那个端坐于祠堂里的仙童始终没有出声,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由巫师传话。

    祝清则有些心神不宁,一直左顾右盼,想要看看能不能在人群或四周的屋子里找到祝凉,但一直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那个彩衣编草长袍的巫师再次从祠堂里出来,对所有人一揖:“仙童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仙童请大家先休息。”

    他说完,又站直了对人群后面道:“还未等到仙童接见的外来贵客们,我们为各位准备好了休息的屋子。会有人带你们去。”

    说完,便有几个头上包着碎花头巾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每人拿着一支蜡烛,分别带三组人从三个不同的楼梯上楼。

    带无灵狱这几人的大妈还算热情:“大屋里一楼是厨房和仓库,三楼是粮库,我们都住二楼,贵客们也请住在二楼。”

    舟向月手上晃荡着吃完了的两个糖粿纸袋子,一手牵着洛平安,问道:“可以不住吗?”

    “啊?不住?”

    大妈的语气忽然阴森起来,“不住的话,到晚上会死人的。”

    胡喜乐跟在后头打了个寒战。

    舟向月瞥他一眼,凑到他耳边悄声道:“会死人,又不是会死狐狸,你瞎紧张什么。”

    胡喜乐:“……嗯?”

    竟然好像很有道理,他不那么害怕了。

    在分配房间的时候出了一点小问题。

    大妈给他们指了三个房间,说一人一间。

    舟向月把洛平安拉到面前,比了比小孩的个头:“阿姨你看,这孩子还不到一米二,还是个儿童,当然是和大人一起睡。我和他一间。”

    大妈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舟向月这边在说话,还不忘回头观察着翠微山那边的动向,记下了他们几人的房间位置。

    二楼的走廊是木质的,墙壁则是浅褐色的土墙。

    一根根支撑屋顶的木头柱子间挂着灯笼,房间的门之间隔得挺密,房间想来也不大。

    每扇门左右都有两个黏土做的烛台,上面是两支蜡烛,但没有点燃。

    “天黑了,各位贵客早点睡吧。”大妈说着就转身走了。

    她手中蜡烛的光一远去,走廊里顿时一片昏暗,甚至看不清地面和墙壁。

    舟向月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已经天黑了。

    他心想,这魇境有点意思,似乎会迷惑人的感官,让人变傻变迟钝。

    他带着胡喜乐走进门,只见里面是普普通通一个房间,土墙、铺了泥的地板、简单的木头桌子和床,此外竟然还有个红泥小火炉,火炉里亮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炭火,上面有一只小陶壶。

    比较引人注意的是,房间里正对着床的位置有一面又大又圆的镜子,镜框花纹古朴繁复,镜面擦得很亮。

    虽然也是十分朴素说不上多豪华,起码不算破烂,也没有霉斑,看着那小火炉,竟然还有点温馨。

    舟向月长长地松了口气,这魇境里总算是有个像样点的住处了。

    更惊喜的是,那火炉上的小陶壶里居然是酿米酒,甜丝丝的。

    洛平安进了房间里后就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这时爬到了窗台边,忽然一声惊呼:“下雪了!”

    “下雪了?”舟向月也走到窗前,惊讶地发现外面竟然真的在下雪。

    说起来,这个魇境里似乎确实比外面冷不少,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只见窗外飘散着纷纷扬扬的雪,脏兮兮的玻璃上结了一层霜花。

    雪雾弥漫下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但窗外是鹅毛大雪,窗里暖暖和和还有甜米酒,冷暖分明,不由得让人觉得舒服得很。

    舟向月在小火炉边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米酒,对眼巴巴的洛平安道:“去,小孩子不能喝酒。”

    不知道第一晚会遇见什么。

    不过,睡前这杯甜米酒让他微醺,心情好极了。

    ***

    楚千酩原以为自己在魇境的第一晚会睡不好,毕竟他紧张的时候都会睡不好。

    没想到或许是屋子里灶火烧得很暖和,他居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还睡得很舒服——直到他半夜被笃笃笃的敲门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发现门缝里透出了光,似乎是他门前的蜡烛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门缝透出的烛光里,有两道阴影——有人站在门前,挡住了光。

    那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只是笃笃笃地敲门。

    楚千酩梦游似的走到门前,睡眼惺忪地问道:“谁呀?”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楚千酩,我是祝凉。”

    凉哥?

    楚千酩赶紧打开门,发现竟然真的是祝凉。

    他还穿着楚千酩前两天最后见到他时的衣服,站在他门口,面色平静无波:“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楚千酩一开始还挺高兴的,听他这句话就有些生气了:“当然是来找你啊!你怎么话都不说一声就跑了,啊?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吓得有多惨啊?!我差点,差点以为你怎么突然就……”

    祝凉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好冷啊。”

    “……想不开寻短见了,啊?”楚千酩一愣,“你说什么?”

    祝凉又重复了一遍,“我好冷啊。楚千酩,你屋子里是不是有火?让我进去烤烤火吧。”

    楚千酩:“我这屋子里有火啊。你想进来烤火?当然……”

    他猛地退了一步,几乎是贴着祝凉的鼻子把门“咚”的一声拍上了,“不行啊!!!”

    听说鬼是要人允许才能进人门的。

    他刚才差点就要让那个“祝凉”进来了,好在最后一刻突然清醒过来——祝凉从来不怕冷的好吧!

    他看着似乎没自己肌肉多,其实是穿衣显瘦的类型,冬泳选手啊!

    更何况祝凉和他什么关系,要是真的凉哥,要进屋哪里还会问他。

    楚千酩在屋里胡思乱想,门外,那个“祝凉”还在用他越发变调的幽怨嗓音一声声道:“楚千酩,我好冷啊……我好冷啊……我好冷啊……”

    楚千喘着粗气靠在门背后,感觉一阵恶寒。

    他忍不住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难道我兄弟是境主?

    不可能吧??!!

    第112章 冷暖(3更)

    屋子里的炉火很暖和,舟向月睡得很沉。

    他自从重生以来,一直睡得极好,从来不做梦。

    洛平安在他床上睡得东倒西歪,只剩个脑袋还在枕头上,身子已经断开旋转了九十度横着躺在床头了。

    魇境弹幕:

    【我从梨园梦一直追到这里,这四分五裂的小鬼看久了竟然还挺眉清目秀的】

    【确实,那五官,长大了一定是个大帅哥】

    【一直这么长不大也挺可爱】

    【?你们在说什么?我是慕名来看那个在翠微山考场魇境里缺德到冲上了百强榜的无名氏】

    【哇,所以他就是最近很火爆的那个滴水观音私生子吗?】

    【你还别说,确实有那么点点神似】

    【真的不是私生子啊啊啊!我觉得肯定是千面城主大佬被惹火了,埋汰他呢】

    【从小船第二个魇境一路追过来看的,震惊!好~多~人~啊~】

    【这里好安静,怎么都没鬼出现的?好不习惯啊,上次翠微山考场第一晚都很热闹的】

    【看过上一场的回答,这里第一晚其实挺平安的,大部分人没那么倒霉被鬼童挑中,所以第一晚除了有点恐怖以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果睡眠质量好就连恐怖也没有了(笑)】

    【这样吗!所以被挑中的倒霉蛋是哪个?】

    【当然是境客榜排第一的大佬啦。他也真是够倒霉的,进了这个灵力压制的魇境,优势发挥不出来不说,今晚鬼童动用了几乎全部力量去对付他了,所以分不开手去找别人】

    【咦咦咦!好奇,去看看】

    弹幕里热闹,屋子里却依然静悄悄。

    许久之后,摆在床头柜上原本用布缠着的瓦猫忽然微微一动,从布里露了出来。

    额上有“王”字的陶制瓦猫面目狰狞地张着大嘴,半晌没动。

    【桌上那个是什么?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卧槽,这不是围屋屋顶上那个超级凶的屋脊兽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哦吼,还真是,这家伙死定了】

    【啥玩意?他好歹也在境客百强榜上吧,什么东西这么强】

    【百强榜算个屁,你等着看吧,这瓦猫就是出自这里的,而且还是屋脊兽,在这个魇境里会力量加成,而境客则是力量压制。这倒霉蛋估计是从什么古玩市场买来的吧?手气够差的】

    【这玩意看着凶神恶煞的,一般人审美也没这么独特吧,只能说果然不要随便乱买丑东西】

    瓦猫在原地静默了半天,黑幽幽的瞳仁一动,转向沉睡的少年。

    眼神里满是怨毒。

    下一刻,它大张的嘴有些卡顿地闭上了。

    第一次没有对齐,硌着牙,又重来了一次才闭上。

    接着,站立的身体伏了下来,就像一只真正的野兽一样四肢着地,走动起来。

    或许是因为是陶制的四肢和关节,它走得不是很顺畅。

    不过最终,它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头柜边缘,伏低身子、绷紧背部跳了过去,正好落在沉睡的少年脸边上。

    那个碍事的小鬼在枕头的另一边睡得正香,什么都没感觉到。

    瓦猫轻轻地爬到少年脖子旁边,然后嘴巴一点点张开到最大,血盆大口中的上下獠牙对准了少年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准备狠狠咬下——

    就在这时,它忽然感觉到什么,一转头看到正对着床的那面圆镜。

    它猛然炸毛了。

    那面圆镜里竟然站着一个和床上少年长得一模一样的倒影,此刻正阴恻恻地对着它微笑!

    瓦猫不知道这是谁,它甚至不知道这个倒影是不是真的。

    但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发自野兽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它的心脏。那颗早已停跳许久的心脏紧张到几乎窒息,让它忍不住四肢战栗,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快逃!

    这个存在……这个存在……不是它能惹得起的……

    但它恐惧到甚至根本无法动弹。

    镜子里的少年对它勾了勾手指。

    就像是被神明召唤一般,瓦猫无法抵抗地往前爬了两步,从床上上跳到地上,接着更加谦卑地伏低身子,来到镜子面前。

    镜子里的少年似乎照顾它是个野兽还是个石头脑袋,对它缓慢地做口型,一边做口型一边笑得越发明快,令人胆寒:

    告诉他,欢迎他回来——

    笃笃笃,忽然有人在敲窗户,声音很清脆。

    不对,声音是从镜子里传来的。

    瓦猫仿佛猛然从幻觉中惊醒,发现镜中空空如也。

    没有那个少年的倒影,只有它自己的倒影。

    下一刻,镜子里那只怔然的瓦猫倒影如水波般扭曲起来,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小鬼童,双眼是血淋淋的黑窟窿。

    鬼童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子前的瓦猫,四肢着地,缓缓从镜子里爬了出来。

    “咯咯咯……”

    鬼童在笑,明明是婴儿的笑声,却莫名的空灵诡异。

    鬼童肉乎乎的小手伸向镜子前呆立的瓦猫,像说话还说不利索的小婴儿一样嘟哝:“陪我玩……陪我玩……”

    瓦猫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往后缩,心想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本来一口就可以解决的仇家,居然还能被鬼童挑中……

    就算是镇宅辟邪的屋脊兽,被掰下来落单了又哪能跟他比?!

    那鬼童还在向它爬来,一边爬一边咯咯笑,笑声越来越瘆人:“咯咯咯……陪我玩……”

    瓦猫忽然被绊了一下,没爬动。

    眼看着那鬼童的小手就要抓住它落在身子后面的尾巴,另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把将瓦猫薅到了旁边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了鬼童面前。

    鬼童有点发懵,两只小胖手撑着头一点点抬起来,从四条腿看到两个身体,再到两个看着他的脑袋。

    舟向月歪着头看他,指指旁边的洛平安:“平安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洛平安蹲在他旁边,很是高兴:“弟弟一起玩!”

    虽然他为了迁就师父的作息时间开始晚上睡觉,但天知道他其实根本不需要睡觉,晚上就应该玩才对嘛!

    鬼童半夜骚扰过不少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积极主动想和他一起玩的。

    和他玩游戏输了的人都会死,一个一个消耗得太快了,好没意思。

    总算有个耐玩的了。开心!

    他咯咯咯笑起来:“玩,捉迷藏!”

    ……

    舟向月目送着洛平安和鬼童的身影消失在镜子深处,又看向旁边的瓦猫。

    瓦猫一动不动,还是那副陶制死物毫无生命的样子,和之前一模一样——

    除了它的嘴还是紧紧闭着的,而不是舟向月第一次拿到它时大张着嘴的狰狞神态。

    舟向月好心提醒:“你忘记张大嘴了。”

    嘴闭起来的瓦猫,竟然显得有点蠢萌,和之前凶神恶煞的样子大相径庭,毫无威慑力。

    接着,他转过身去拿出了自己的铜钱,想算算今晚是谁要倒霉了。

    先算胡喜乐。

    吉。

    然后是楚千酩。

    吉。

    祝清。

    吉。

    哟,看来都没事。

    不然再算算他徒弟的……算了算了,现在人家才是玄学界第一大佬,他一个小透明瞎操什么心。

    舟向月想那这也没他什么事了,就回去睡觉吧。

    等他转过身时,发现瓦猫果然又变成了张大嘴的模样,依然一动不动地装死。

    舟向月伸手把瓦猫从地上拿起来,没想到这么一拿才发现,瓦猫的脚趾头深深抠进地板上的泥涂层,生生把地板抠出两个梅花形的洞来。

    “……咦?”

    舟向月看看地板上的梅花洞,又拿起瓦猫看看它爪子上的泥,“这是你尴尬抠出来的洞吗?”

    他心想,这只瓦猫该不会是个社恐吧。

    就在这时,他手里的瓦猫忽然一动,舟向月一个没拿稳,手心的铜钱就掉了出来。

    铜钱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啪”地落地了。

    凶。

    舟向月瞪大眼睛看了那铜钱良久,才反应过来——

    不是吧。

    小朋友们都平安,反而是有位厉害的大朋友好像有点麻烦喽。

    不过没事。

    舟向月吹了声口哨。

    正好他今晚有空,而且心情不错。

    徒儿乖,为师这就来救你。

    第113章 冷暖(1更)

    舟向月从自己的房间出去,看见围屋天井漏下来的一片漆黑的椭圆形夜空,宛如倒过来深不见底的寒潭。

    夜空下,围屋里的一个个房间像是泥墙上的一块块补丁,房门两侧的蜡烛亮起幽幽的暗红色火光,在幽寂的夜里闪闪烁烁。

    所有的房间都房门紧闭,唯独正对面的那一间门开了一条缝。

    那间就是郁归尘的房间。

    舟向月像只黑夜里的老鼠似的,偷偷沿着围屋的环形走廊溜到对面。

    他悄悄从门缝挤进郁归尘的房间时,心里忽然莫名有点怪怪的——

    咦,他就这么半夜偷偷钻进人家房间吗?

    不对,他有什么好心虚的。他半夜进郁耳朵的房间不是再正常不过。

    没想到刚钻进漆黑一片的屋里,一股风声忽然从背后袭来。

    舟向月反应过来时已经躲闪不及,被一股大力猛地摁到了门背后,双臂被一只手反剪到背后,动弹不得。

    他“啊”了一声,其实倒不是因为痛,而是下意识觉得这时候应该叫一声。

    身后人的动作果然停了,拧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也稍微松了一点。

    舟向月试探着挣扎了一下,结果又被摁紧了一点。

    “别动。”郁归尘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充满冷漠的威胁意味。

    舟向月:“……”

    居然卜出个凶,凶他个大头鬼。郁耳朵这哪里有事了?他还能把别人摁在门上,可怕得很!

    不过他马上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虽然郁归尘在制服他的同时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但他还是感觉到了身后人压抑的鼻息中惊人的热度。

    不知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但郁归尘的的确确是动用了灵力,如今体温升高到不正常的程度。看来刚才这里已经有过一场混乱了。

    舟向月若有所思,这个魇境貌似还真有些古怪,居然能把郁归尘也搞得有点狼狈。

    郁归尘冷酷地低声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舟向月贴在门背上:“大佬大佬,我走错了。我有个指灵匣,刚才指着这里,你门又没关,我还以为没人呢,就想着进来找找境灵来着……”

    郁归尘听了他的话不为所动,“你的指灵匣呢?”

    舟向月:“被马见山抢走了。”

    他试探着扭过头,见郁归尘没有制止,便顺势又扭转了点身体,赔笑道:“大佬你看,我也没带武器,对吧?我真没想干什么。再说就算我想干点什么,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郁归尘忽然又摁住他:“别动。”

    舟向月:“……”

    郁归尘低声道:“鬼童来了。他现在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鬼童?一二三木头人?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

    敢情刚才郁耳朵是被挑中陪玩了。

    对他这样无趣的人来说,这可真是倒霉啊。

    舟向月揣摩着,他想必是不愿意陪玩的,甚至宁愿多消耗一点灵力也不配合,结果随后才发现在这个魇境里,消耗灵力可谓是个无底洞,甚至让他出现了一点反噬的迹象。

    自己大概就是那时卜出了个“凶”。

    就在这时,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屋里深处传来,像是小孩的赤脚踩在地上。

    舟向月心中一喜。自己废话连篇地拖延了这半天,总算来了!

    果然,下一刻,一只小手拽住了郁归尘的衣角。

    一声清脆的童声响彻整个房间——“爸爸!”

    郁归尘猛地一震,险些一个趔趄。

    居然还不止一个。

    好几张小嘴在叭叭:“爸爸!”

    “爸爸爸爸!”

    郁归尘在这一声声的“爸爸”之中越来越僵硬,舟向月也感觉到他的温度在继续升高,热得快烫人了。

    舟向月庆幸自己背对着郁归尘,因为他快要笑死了。

    他未雨绸缪,之前就叮嘱了洛平安,万一自己在那个用火的大佬那里吃了亏被困住了,就让他来救自己,冲大佬喊爸爸把他吓死。

    没想到洛平安这么机灵,居然还能发动鬼童一起来喊爸爸!

    听见这360°环绕立体音仿佛满屋子的小娃娃一起冲郁耳朵喊爸爸,可真是震撼。

    舟向月不无遗憾地想,可惜这一幕没法记录下来,不然拿去卖给玄学界各路花边小报,说不定都足够还无灵狱的债了。

    题目他都想好了:《惊!第一大佬竟隐婚多年,子孙满堂!》

    这时,他感觉身后的人动了动,似乎在这种魔音贯耳的折磨中终于忍无可忍,准备同归于尽——

    舟向月瞅准时机,像只敏捷的猫一样伸手一把抓住郁归尘——“大佬大佬,你忍忍!别动!”

    就在他嘴角止不住上扬时,鬼童忽然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什么。

    下一刻,他好像想通了。

    小鬼童仰起头,脆生生地冲舟向月喊道:“——妈妈!”

    舟向月差点闪了舌头:“……???”

    不是,喊爸爸就喊爸爸,谁让你们举一反三了?!

    ***

    胡喜乐觉得小火炉上的甜米酒挺好喝,睡前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半夜,他被尿憋醒,睡眼惺忪地去上厕所。

    他迷迷糊糊看见墙上贴着幅人像画,人长得好看,还怪有情调的。

    不过屋子里黑乎乎一团,而且胡喜乐也没啥欣赏的心思,东倒西歪地上完厕所就又回了屋里,头一挨枕头就又睡着了。

    睡着睡着,迷迷糊糊似乎还听到什么嘈杂的声音,吵人。

    胡喜乐用被子一蒙头,接着睡。

    他这边睡得呼呼的,弹幕里已经笑成了一团。

    【哈哈哈哈哈救命,这谁啊,心真的够大】

    【那些鬼看起来都好无能狂怒啊——你看我啊?你看看我啊?!你是不是瞎啊!!!】

    【太弱小了,没有力量.jpg】

    【羡慕极了,我也想要拥有他的睡眠质量】

    胡喜乐后半夜一觉睡到大天亮。

    等到他被舟向月叫醒起来吃早饭时,便跟他说自己的屋子蛮好看的,屋里还挂了画儿。

    舟向月顶着一双有点青的黑眼圈,闻言瞅了他屋里一眼:“哪有画?明明只有个镜子啊。你是看见镜子里的鬼了吧。它没跟你打招呼?”

    “啊?”胡喜乐迷茫,“不是,不是圆形的。是那种方形的画框。我记得,那画儿里的人还挺好看的。”

    舟向月又看了看,走到他屋子的窗前,指了指窗子——“你是说这?”

    只见方方正正的窗户玻璃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血手印。

    就像有人趴在窗外看他,又冒着外面天寒地冻的大雪拍了一夜的窗户,手都拍烂了。

    舟向月想到这一点,竟然有点同情窗外的鬼,忙活一晚上估计啥都没捞着。

    “算了,”他摆摆手,“反正你也没啥事。先去吃饭吧。”

    永昌围里待客的伙食不错,早饭是肉燕。

    清汤里飘着绿油油的葱花和肉粉色的肉燕,形如燕式馄饨的肉燕皮薄如纸,细润爽口,配上热乎乎的汤吃着很是熨帖。

    洛平安用筷子戳肉燕,玩得不亦乐乎。

    吃着吃着,胡喜乐想起什么,咽下一只肉燕对舟向月说:“对了老大,我想起来,昨晚我睡前开门看了一眼,好像看到了一只猫头鹰精。”

    舟向月:“哦?你怎么知道那是猫头鹰精?”

    胡喜乐:“当时那个人在走廊对面背对着我,但是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把头转了180度,回头来看我!”

    舟向月恍然大悟,“哦。那看来还真是猫头鹰精。”

    胡喜乐小时候第一次看见180度回头的断头鬼被吓到了,舟向月就跟他说,那是猫头鹰精,不过不能吃。

    胡喜乐最喜欢吃小猫头鹰。捕食者总不能怕自己的食物吧。

    “嗯,”胡喜乐点头,“然后我就感觉有点饿了。但是你说过遇见猫头鹰精的话让我把狐狸尾巴藏好,不能在这里随随便便现出原形,所以我就把口水咽回去了,把门关上。”

    舟向月往他碗里夹了一只肉燕:“憨憨你真棒!”

    【???你们认真的吗?!】

    【喂,你们还记得这是一个灵异魇境吗?】

    【境主:请尊重一下我】

    【耐心耐心,这才第一晚而已,是最平安的一晚了。之后的每一晚都会比前一晚更危险,鬼童也会随着怨气上升翻脸不认人的,等着看吧~】

    第114章 冷暖(2更)

    翠微山的几人第二天一早起来,吃早饭时先确认了昨晚的情况。

    除了郁归尘遇到点事之外,另外几人运气都不错,一夜无事。

    听围屋里的居民说仙童要到下午才接受拜见,上午正好空出来,可以让他们交换一下信息,再四处找一找祝凉。

    舟向月来找他们时,他们便正要讨论。

    他首先和楚千酩打了个招呼:“小楚同学?你小叔怎么样啦?”

    楚千酩赶紧回礼:“他挺好的,就是……有点担心前辈你,说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的话,可以随时找他帮忙。”

    “真的?”舟向月笑了,“我可记住他这句话了。”

    楚千酩忽然后脖颈一凉,莫名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其实付一笑就是听说了“无名氏”被千面城悬赏的事,懊悔地说自己当时应该给他留个联系方式,万一他遇到麻烦方便找自己帮忙。

    舟向月接着笑眯眯道:“大家都想破境,不如一起交换下信息,讨论讨论?”

    他一边说,一边还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郁归尘,“昨晚和鬼童周旋,多亏玄琊君帮忙,我还没道谢呢。”

    他们硬着头皮陪鬼童玩了小半宿,舟向月逗郁耳朵逗得很开心,大佬算是按捺着脾气,全凭良好修养才没对他翻脸。

    另外几人都看向郁归尘,只见他抿紧了唇,淡淡道:“我并未帮忙。谢你才是。”

    他一脸冷淡,甚至避开了少年的目光,仿佛有意要与这个吊儿郎当没正形的家伙划清界限——但乔青云见他这样子,便知道算是同意合作了。

    舟向月首先展现诚意,指了指洛平安:“我家小弟昨天跟鬼童玩得很开心,知道了鬼童名叫阿元。阿元说,让我们进祠堂看看。”

    “鬼童阿元?”

    乔青云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曾家在祠堂里供奉仙童,可这永昌围晚上却又有一个鬼童。仙童我们还没见到真面目,不过郁师兄和无……兄你已经见过了。”

    她看了一眼另外几人,“说起来,我们来这里,其实……是为了一对双胞胎的事。这两个联想起来,是不是有可能,仙童和鬼童也是一对双胞胎?”

    她见祝雪拥和郁归尘都轻轻点头,似乎有赞同之意,放心了许多,又问祝清:“小清,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祝清是个坚强的女孩,一开始得知弟弟可能出事时有些难以接受,但经过这两天之后,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我没有感觉到什么,今早二楼的房间我都偷偷看过了,也没有找到祝凉的痕迹。”

    她微微叹气,“其实昨晚我想了,祝凉那么聪明,他如果是被什么东西困在哪里,应该会想办法求救,至少也会尽量留下一点痕迹。”

    乔青云说:“今天我们把围屋里面四处都找找吧。”

    祝清垂下眼,“能找到是最好,我就怕……”

    几人都看她。

    祝清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就怕他是受到了迷惑,或是受到了什么威胁,主动藏了起来。毕竟,前几天他看起来还正常的时候,似乎是自己来到了这里……要是我那时候早点发现他的异样就好了……”

    楚千酩慌忙要安慰她,却见她坚决地摇摇头,“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不说了。我就是担心,如果他是自己有意要避开我们,那就很难找了。这里是魇境,已经升级成了境灾,本身就很危险,而且还有个这么厉害的阵法,连累几位前辈都受到很大影响。如果真有什么事,实在不行……不要太勉强。”

    几人沉默了一瞬。

    祝雪拥忽然冷冷开口:“小清,你和小凉这么多年都是我的孩子,你们在想什么,我清清楚楚。你不要想着自己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祝清被点破了心中所想,抿紧唇低下了头。

    乔青云也揉揉她的脸蛋:“有我们几个大人在,轮不到你一个孩子去冒险。你优先保护好自己,有什么发现或感应,赶紧告诉我们就好。大佬在呢,不会有事的,放心好了。”

    舟向月笑着插话:“好不容易有个不闹鬼的白天,咱别浪费时间了?有什么想法,不如赶紧都说说。”

    楚千酩也觉得这气氛沉重得让他无法敷吸,赶紧开口:“我有个想法。仙童在白天接受拜见,鬼童在晚上出没。是不是在这个围屋里,仙童掌管白天,鬼童控制黑夜?”

    舟向月也点点头:“有可能。仙童受到众人的尊敬礼拜,鬼童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恶鬼。这么看来,鬼童肯定会嫉妒仙童吧。”

    “而且我们还不知道两人是怎么成为仙童和鬼童的,仙童暂且不说,成为鬼童肯定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

    他摩挲着洛平安的脑袋顶,慢慢说:“一个嫉妒的小鬼……如果怨气缠身,会做出什么?”

    众人都能想到大概会是什么答案。

    其实这里既然形成了魇境,就必然是魇极为深浓聚集之地。不知道这魇是鬼童的,是仙童的,亦或是那些惨死在这围里的曾家子孙的……

    乔青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们已经打听到的背景故事里,好像还有一个人至今没出场。”

    众人也都想了起来。

    那个人,就是丧魔不知愁。

    据说曾家是得罪了他之后,才从钟鸣鼎食之家突然败落,再到子孙凋零。

    虽然只是个没头没尾的传言,但毕竟空穴来风,他如果在这个魇境里毫无存在,那倒是奇怪了。

    或许也能搜到什么线索。

    目前能讨论出来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舟向月想了想:“这样,反正鬼童给的那个提示是给我这边的,等下午仙童出现了,我就去试试——先不用你们帮忙,我找无赦道那两位。”

    郁归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乔青云问道:“你怎么找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名声可不大好,名次……也在你之前,还是谨慎一点。”

    舟向月笑起来:“知道知道。这不是又想找线索,又不想冒太大风险嘛。你们到时候就在不远处看着,如果实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一切顺利,就过来一起,万一有危险,我也有退路。”

    乔青云看看祝雪拥和郁归尘,同意了:“那你小心。”

    舟向月站起身,对着郁归尘笑了笑:“大佬,合作愉快?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还要仰赖大佬来救我了。”

    郁归尘颔首:“不敢。”

    这边既然商定,他们便分头去搜查围屋四处了。

    翠微山的几人在忙着找祝凉的时候,舟向月则大摇大摆地去找了马见山和马登山。

    刚开始见了他,那两人还在装傻:“你是?”

    舟向月笑得神秘兮兮:“二位大师,不必装傻了。你们想不想发笔财?”

    马见山听他话里有话,谨慎地问道:“怎么?”

    舟向月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小无,千面城主的私生子。”

    坐在前面不远处被他勒令不要跟过来的胡喜乐听了这话,差点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掉下去——不是,老大,你真对私生子这个身份接受这么良好啊?!

    但他谨遵老大的指示,哪怕再惊诧,也没有回头。马见山父子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他心酸地裹紧了身上的小皮袄,心想怪不得老大不是狐狸精,却比是狐狸精的他还更快学会迷惑人的狐狸法术……呜,人家这叫能屈能伸。

    马见山听了舟向月的自我介绍,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的意思是——”

    舟向月揽住他的肩膀:“叔啊,你听说了吧?那可是十万魇币啊!城主真是钱多了烧手。我呢跟你一起去千面城,拿了钱,你我四六分,怎么样?”

    马见山装作随口问道:“千面城主那是大人物,我们可惹不起。你怎么不找翠微山的人?”

    舟向月笑着摇摇头:“不瞒你说,叔,刚才我真去找了。唉,真是一言难尽,他们竟然不想发这笔财,说他们来这里有其他目的,也并不想掺和别人家事。不过他们倒是好心,说如果我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他们帮忙。”

    马见山心想,善良而愚蠢……这倒确实是翠微山的作风。

    他精明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几眼,只见面前这少年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柔和的桃花眼黑是黑、白是白,清澈见底,一看就是没经历过什么世事险恶的单纯少年。

    马见山心里盘算着,四六分……反正到时候钱肯定是给他的,那之后给这傻子多少钱,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笑起来,和少年握了握手:“成交!在这魇境里,你要是遇见什么麻烦,也可以找叔。”

    “好嘞!谢谢叔!”

    舟向月笑嘻嘻道,“还真有一件事。”

    他三言两语,把自己下午打算闯祠堂的事说了。

    马见山父子商量了一下,觉得这倒是个值得冒的险。

    毕竟,已经一天一夜过去,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境灵碎片。他们几乎已经把围屋四处都转过了,唯一还没进去的地方,就是一直大门禁闭的祠堂——那里只有在下午仙童接受拜见时才会打开。

    而且,在小吴介绍的计划里,主要的风险还是在他自己身上,万一真有问题,他们至少还能逃掉。

    几人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下午闯祠堂的计划。

    结束之后,舟向月就高高兴兴去找胡喜乐和洛平安吃午饭了。

    虽然他并不怕马见山这对父子,但这个魇境确实来的古怪,他也不想有额外的小跳蚤横生枝节。

    那两人看着他的热切而贪婪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倒不如先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吃吃,免得他们背后给他找麻烦,而且还能白赚两个不错的免费劳动力。

    现在,有翠微山的人翻找线索,有无赦道的人替他准备下午要用到的道具,他自己倒是悠闲自在,这倒是成了他重生以来进得最轻松的一个魇境。

    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

    祠堂的朱红大门被巫师缓缓打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一股燃烧药草的淡淡烟香味从祠堂中传出来,围屋的人们再次聚集在祠堂外,排队等待拜见仙童。

    巫师缓声道:“仙童已在祠堂中就坐,请欲拜见者……”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喊着“救命!救命!”硬生生从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向祠堂挤过去。

    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个少年一路狂奔,那少年的胳膊上皮开肉绽,硬生生扭曲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角度,一晃而过时只觉得一片鲜血淋漓,似乎能看见白生生的骨茬,鲜血一路淅淅沥沥地滴在路上,吓得周围人都下意识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那少年嘴上哭天喊地地惨叫着,听的人浑身一哆嗦,腿上倒是跑得一点也不慢。

    几人就那样向祠堂冲去,即将冲进去的时候,却突然被两边的巫师拦住了。他们一连向前走了几步,连声道:“慢,拜见仙童须得等待……”

    谁知,忽然不知从人群中哪里伸出来几条腿,在一片混乱中正正把两个巫师给绊了一跤。

    他们一个趔趄,那三人和另外几个人影竟就这么挤进了祠堂门口的草珠帘。

    舟向月只听耳边哗啦啦一阵清脆珠响,接着眼前豁然开朗。

    他看见窄小的祠堂里竟然还挂着帷幔,只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幔隐约看见里面一个不高的人影,但完全看不清样貌。

    接着,他只觉脚下一滑,竟没能站稳,哧溜就滑跌在祠堂地面上。

    那一刻,摔到地面的皮肤感觉到一片光滑冰凉,他下意识低头,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脸。

    ——这祠堂的地面上,居然是一面巨大的圆形镜子。

    无比圆满,正正地位于整个围屋的圆心。

    “叮!恭喜你发现境灵碎片1/4 【不知愁的礼物】!”

    第115章 冷暖(3更)

    舟向月眼前一花,视野恢复时,已换成了全新的景象。

    亮堂堂的“永昌围”匾额高高地立在面前的拱门上,他站在围屋的门外不远处,只见四周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商铺、摊贩和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片商旅繁忙的景象。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老弟!”

    他一回头,发现竟然是乔青云,还是她本人的样貌。

    舟向月也看了看自己——自己也和“原本的”马甲样貌一样。

    乔青云说:“这里应该是个幻境,我刚才试了,我们碰不到这里的人,他们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几个冲进祠堂里的人应该都进来了,不过没看到他们在哪里,就看见你了。”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就见永昌围的门口有个人被推搡了出来:“去去去,我们永昌围不给乞丐借宿!”

    被推搡的那人没注意绊倒在门槛上,狼狈地摔了一跤。

    他披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罩衫,风尘仆仆的样子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头上还戴了顶白色帷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其实远远算不上乞丐那么磕碜,但确实看起来身无长物,一看就没钱,和永昌围那富丽堂皇的模样一笔,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舟向月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倒像是不是很生气的样子,也没说什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转身准备走。

    舟向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个人恐怕就是不知愁。

    他没对乔青云说什么,只是在她伸长脖子左顾右盼找别人的时候,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白衣人的身影。

    白衣人慢悠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旁边就是一家小酒馆,透过临街大大的窗台,可以看见不少人在喝酒划拳,热热闹闹的一个个都大嗓门。

    一个格外大嗓门的壮汉“咣”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新出现的门派,叫什么‘千面城’的,古古怪怪一个名字——听说那个当家的不过十五六岁,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舟向月看见,这白衣人脚步顿住了,转头伸长脖子从栅栏旁往那临街的小酒馆里看,倒像是有些好奇的样子。

    舟向月立马预感要吃到瓜了,连忙回身去拉乔青云:“乔姐,你快看!”

    那个大嗓门的人还在说:“明明烂人一个,倒是喜欢模仿人家富贵公子,和几百年前翠微山那个尘寄雪一样,都喜欢穿一身白!”

    “嚯,模仿不知雪啊?他也配。”

    “啧啧啧,他也等着别人给他写诗吗?明明一个是少年英杰,一个是人间败类。咱兄弟就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肯定不会有人给咱写诗,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

    “这不是那些酸文人说的那什么,画老虎长得像狗,哈哈哈哈哈!哪个兄弟撒泡尿滋醒他。”

    舟向月有些好奇,低声问乔青云:“怎么,尘寄雪有个称号是‘不知雪’吗?”

    乔青云一听就笑了:“其实也不是他自己起的,是个误打误撞的笑话。你知道‘蝉不知雪’吧?本来用来讽刺人见识短浅的。”

    “当时尘师兄名气刚刚在玄学界打响的时候,有个眼高于顶的酸诗人,最开始很不屑地说什么尘寄雪?没听说过!还有好事者把这事传到尘师兄耳朵里了,他正好也没个出去游历的称号,听了就说,不如他就叫‘不知雪’好了。”

    “结果后来呢,那个诗人正好见了他在凌云塔尖上醉酒舞剑的那一回,结果一下就惊艳地写了两句诗,‘见君素衣尘不染,浑忘世间白雪轻’。这个不知雪的称号传来传去,也就这么真成了尘师兄的称号。”

    原来如此!舟向月的疑问得到了解答,两人继续专心吃瓜。

    那个一开始说起这话题的壮汉喝了口酒,又把酒杯放下了,神秘兮兮道:“不过,我倒是听说,那是个小白脸嘞。据说那脸啊,长得比娘们都好看。还有,据说连头发都是银白色的!又白又软……”

    众人心领神会,“哦哦哦”地起哄起来:“大哥见多识广啊!这都知道!”

    “小白脸?那就说得通了。说不定是攀上了什么厉害的老妖婆,靠着阴阳双修给自己采阴补阳呢,哈哈哈哈!”

    “你确定是采阴补阳?说不定是谁采谁呢,哈哈哈哈……”

    “改天见到了,把他弄来给咱哥们爽一爽,搞不好比娘们还带感。喝!”

    乔青云翻了个白眼:“就只剩裤/裆里那点事了,狗改不了吃屎。”

    就在这时,舟向月感到眼前白色身影轻盈地一闪而过,只见刚才还慢悠悠的白衣人一个错身,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白色罩衫就这样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被随意甩在身后,同时被抛下的还有那个长长的白色帷帽。

    舟向月眼前一花,仿佛看见一阵白色的风掠过。

    刹那之后,酒馆里响起了杀猪似的惨叫。

    现场惨不忍睹,舟向月和乔青云扒在窗台上看得兴致勃勃。

    不过片刻,混乱就已经结束了。

    只见那白衣人脱了长长的罩衫和帷帽,便成了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正懒洋洋地坐在被掀翻的桌子上,翘着二郎腿,笑嘻嘻地低头看地上好几个遍体鳞伤的魁梧壮汉痛哭流涕地给他磕头。

    少年披散及腰的长发果然是清冷透亮的银白色,身上是件有点苗疆风格的轻便对襟白衣,胸前挂着一只镂空的银白骰子,里面有几粒叮铃铃的黑色铃铛,从头到脚还叮了当啷地挂着不少细碎的配饰。

    原本雪白的衣服,此时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那不再被帷帽遮盖的脸。

    舟向月曾在万魔窟待过,妖魔与人不同,道行越深就越美貌,美貌无极限,所以他也算是阅遍美人了。

    可尽管是这样,在看到那少年的第一眼,他甚至有点恍惚——

    老天,这真的是人能拥有的美貌吗。

    肌肤胜雪,眉眼昳丽毫无瑕疵,不知愁确实如传闻所说,美得雌雄莫辨,几乎不真实。

    白衣美人一手慵懒地托着腮,脚下踩着连连惨叫的大汉,微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穿白色吗?”

    大汉龇牙咧嘴:“不知道……不知道!大爷,大爷饶命……”

    美人慢条斯理道:“因为啊,白色特别干净,特别容易被血染红。穿着被血染红的衣服呢,大家就都会很怕你。我喜欢别人怕我——你喜欢吗?”

    “我……我……”大汉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话,在美人不知踩着哪里碾了碾之后顿时迸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大爷您喜欢就好!大爷饶命……”

    美人没理他,自顾自地又踩了好一会儿,直把脚底下那人踩得嗓子都喊哑了,才松开脚,若有所思说:“不过确实,我好像还缺一个‘不知雪’那样拉风的名字呢。让我想想……”

    他那双昳丽无比的眼眸忽然亮起来:“不如,就叫不知愁好了!”

    底下人都瑟瑟发抖呢,一听这祖宗似乎有点高兴,那自然是赶紧捧着:“不错不错!好听!”

    在一堆恭维声中,少年不知愁一脸得意,就这么把自己之后传遍玄学界的名字定下来了。

    乔青云若有所思:“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不知愁成名前的时候。他后来十六岁时偷走了翠微山的邪神法器,结果一战成名,挤进了凶邪榜里。因为总是穿白衣,就被叫做丧魔。”

    她想了想,“但是这里不是永昌围的幻境吗?总该跟这里有关吧。所以,我理解,是不知愁曾经想在永昌围借宿被赶了出来,所以对曾家怀恨在心,就来报复?”

    “不过我听见那个境灵碎片说的是‘不知愁的礼物’。他是给曾家送了个礼物?”

    她话音未落,两人身旁熙熙攘攘的场景忽然变了。

    寒风呼啸,雪花飘落。

    原本热闹的集市不复存在,土路上铺满了衰败的落叶,积了薄薄一层细雪。

    不过永昌围门口却很热闹,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大家似乎都喜气洋洋的。

    舟向月和乔青云走了过去,想要看得更清楚点。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拉着不知愁的手,脸上的笑容不只是亲切,简直近乎于谄媚了:“城主大人大驾光临,我曾家真是蓬荜生辉啊……能与千面城这样的顶尖门派合作,是我们曾家祖坟冒青烟啦!”

    不知愁神色淡淡,笑得漫不经心:“您客气。”

    那看起来像是曾家族长的老者恭恭敬敬扶着不知愁的手将他迎进了围屋里,一边走还一边低声下气道:“城主大人有大量,能不计前嫌,原谅我曾家不懂事的后辈当年冒犯,实在是让曾某感激涕零。我在此以曾家全族人性命为誓,一定追随城主大人,为您鞍前马后!”

    为招待贵客,族长带着不不知愁简单参观了整个祖宅,一大堆人跟在后面。

    舟向月和乔青云也挤在人群里面,听旁边一个人低声道:“没想到那个丧魔竟这么年轻。”

    “是啊,谁能想到,他居然这么厉害……没看不过几年的时间,家里出了多少事,人心惶惶啊。”

    “看着老族长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向这么一个孙子辈的恶人低声下气,真是好不甘心啊。”

    “嘘!你不要命了!别说了,族长还不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族,唉……”

    看来,曾家是在连续倒了几年霉之后发现自己真的得罪了不得了的人,于是不得不把不知愁请来,想要冰释前嫌。

    此时,老族长已经带不知愁参观完了一圈围屋,将他请到了围屋正中央的祠堂里。

    不知愁毫不推辞地在主宾座上坐下了,环顾一圈后忽然微笑起来:“蒙曾老邀请,我身为晚辈,也不能空手而来。”

    老族长慌忙道:“没有没有,您……”

    不知愁继续说:“我刚才看这永昌围里一切都成整体,每个屋子里都有个圆镜,风格统一,感觉很震撼。”

    “我正好有一面圆形宝镜,是上古明镜,正好适宜放在围屋中央,能够聚招财凝聚好运,保您曾家一飞冲天,安享荣华富贵。”

    “这面宝镜,我便送给曾家吧。过去的事,从此一笔勾销。”

    听到这话时,舟向月和乔青云两人正好走进祠堂,踏上了那个他们进入幻境前碰到的那面圆镜的位置。

    一时天旋地转,他们于转瞬间离开了幻境。

    虽然幻境到此为止,但后面的事,乔青云想起来了——其实她当时就知道这件事,但因为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她此前一直没有想起来。

    曾家收下不知愁赠送的那面宝镜后,就将它安放在了祠堂中央。

    此后一年内,曾家果然如不知愁所说一飞冲天、富贵无边,成为闽南无出其右的钟鸣鼎食之家。

    第二年,曾家人突然发现,他们的孩子都开始在十八岁之前夭折。

    第三年,围屋里开始莫名其妙地接连死人,每一个都是死于非命,死状惨烈。

    乔青云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到那时候,不知愁已经被付一笑逮捕带回了翠微山,被关押在凌云塔由玄学界最高权威凌云台审判后被处以极刑。

    当时的曾家人急得团团转,去千面城找他求助时,才听说千面城变故,不知愁已经不再是千面城主,而是关押在凌云塔即将被处刑的犯人。

    他们没办法,最后直接找到了翠微山,请求见不知愁一面,说求他帮忙。

    不知愁既然已是犯人,当然不可能单独见面。

    那时原本的掌刑者郁归尘闭关,付一笑代管凌云塔。

    翠微山规定严明,掌刑者不能单独陪同见面,因此当时就是乔青云和付一笑一起担任陪同的。

    乔青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幕。

    凌云塔里,奄奄一息的不知愁听说了曾家人的来意之后,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么厉害,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最好笑的事情,到最后甚至吐出了一口血。

    因为双手都被束缚着,他无法擦掉自己嘴角的血迹。

    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勾起一个无比恶毒的微笑——

    “你们,都是活该。”

    第116章 冷暖

    从幻境里醒来,舟向月惊讶地发现天居然已经快要黑了。

    他靠坐在围屋天井里边缘的椅子上,一睁眼就听见胡喜乐的声音:“老大你醒啦?”

    胡喜乐别的没有,但是耐心管够。他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盯着舟向月发呆了好几个小时,所以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舟向月醒来后环顾四周,发现翠微山的几人都在,乔青云也是刚醒。

    几人对了下信息,才弄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们几人突破巫师的阻拦冲进祠堂时,只有最前面的舟向月、马登山和乔青云进入了幻境,原地晕倒。在巫师的质问下,其他人找借口搪塞过去,把晕倒的几个人搬了出来,静等他们醒来。

    “那马见山他们俩呢?”乔青云问道。

    这里只有两拨人,不见那对父子。

    “马见山带他儿子回去了,”楚千酩说,“说不想在外面待。但我总觉得他有事瞒着我们。”

    舟向月笑了:“他是把境灵碎片拿走了吧。”

    几人恍然,确实,他们都没有见到境灵碎片的踪影,之前还想过是不是要从幻境里出来的人才会获得来着。

    胡喜乐摸了摸脑壳,“那,我们是不是要去找他们要回来?”

    舟向月:“没事,给他们吧。我之前就是拿境灵碎片跟他们交换合作的,他们当然是无利不起早。”

    胡喜乐还有些不甘心:“他们也没做什么啊……”

    舟向月对他使了个眼色:你还不信你家老大?外人在呢,有些话不太好说,免得他们把我们当坏人。

    胡喜乐虽然并没有领会舟向月的意思,但他知道老大每次做这个眼色都是让他闭嘴,于是他讷讷闭嘴了。

    几人又交流了一下幻境内外的信息,乔青云把她知道的一些往事也说了出来。

    “听起来不知愁好像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那他死前也没说这个围屋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舟向月咋舌道,“嘴够严的啊。”

    乔青云说:“至少在凌云塔见曾家人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不过他死前最后一个见他的人应该是付师兄……他有没有跟他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记得那段时间付师兄看起来心情就很低落。”

    好吧,这条路看来是追溯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还得靠他们自己在魇境里探索。

    “……所以,永昌围里后来的这些事情,应该和不知愁送的这面镜子有关系。”舟向月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围屋里所有的卧室都有镜子?而且都是一模一样的圆形镜子。”

    几人点头。

    舟向月:“那些镜子或许有古怪。眼看天又要黑了,昨晚平安无事,今晚可能要小心镜子。”

    众人纷纷赞同,“或许应该把镜子遮起来?本来镜子正对着床就不好。”

    郁归尘忽然说:“进入魇境的时候,给出的信息之一,是‘我们’心中有所求,希望求得仙童一见,让我们得偿所愿。”

    几人一下子被提醒了:“对啊……”

    舟向月道:“这么说或许是暗示,有可能镜子带来的危险并不仅仅是有鬼这么简单,甚至会迷惑人的心智。”

    乔青云接话:“比如,告诉你能实现你的愿望?大家的愿望是什么啊,提前想一想,或许可以避免被迷惑。”

    众人沉思片刻,神态各异。

    舟向月专门留意了一下郁归尘,发现他神色淡然,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也是,这种人哪会有什么虚无缥缈的愿望,他只靠自己。

    祝雪拥神色凝重地开口:“今天围屋点燃的药草比昨天浓一些。这种药原本是有镇静镇痛和抗焦虑的功效,但使用浓度高,可能会麻痹神经,干扰思考,让人警觉性下降,或者是容易不深入思考冲动行动。我刚才去找过围屋的人了,但他们都不知道药草在哪里燃烧,恐怕……要靠各位自己小心了。”

    天最终黑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马见山坐在床上,又不放心地把那面微缩的圆形小铜镜拿出来看了看,再次确认这是境灵碎片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把它又放了回去。

    刚才儿子马登山从幻境里出来,问起境灵碎片的事,他便跟儿子说境灵碎片被无名氏那几人拿走了。

    马登山有些生气他们不守承诺,马见山还安慰他,说那个私生子不过蹦跶一时,当务之急是先稳住他,把他送去千面城换了钱再说。

    虽然对方实力不如他们父子,但毕竟是千面城主的私生子,而且看起来和翠微山也搭上了线(马见山对此十分震惊),最重要的是活着才能换钱,所以就是财神爷。

    马见山叮嘱儿子沉住气,不要跟财神爷哪壶不开提哪壶,稳住他为上。

    马登山相信了,于是马见山就顺理成章地藏起了自己在祠堂混乱时拿走的境灵碎片。

    他进魇境多年,当然还是有几下压箱底的手艺的。

    至于为什么要瞒着儿子……其实马见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说,他没有细想。

    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因为他又不止这么一个儿子,现在还在魇境里,境灵碎片自然应该是他这个做爹的拿着。等出了魇境再给他不迟。

    马见山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时间,是时候睡觉了。

    昨晚他一直警惕会有什么脏东西出现,一晚上都没有怎么合眼,到现在已经十分困倦了。毕竟上了年纪。

    昨晚没事,今天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谨慎起见,他还是检查了一圈房间四周自己布置好的符咒,确认一切没问题之后,才放心地睡了。

    这一觉,马见山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死去多年的前妻。

    然后发现,她把他给绿了,马登山其实不是他的儿子。

    梦里,妻子搂着另一个男人的腰,脸上的笑容那么刺眼,气得他心头血气翻涌,醒来时还觉得气愤难忍,恨不得回到梦里去拿把刀把那对狗男女一起砍了。

    等马见山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还是半夜。

    那个梦的记忆无比清晰,他忍不住顺着自己醒来前的思路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头仿佛有一股无名火起——

    那么多年,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其实马登山真的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

    马见山自己有别的情人和儿子,那个孩子和他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坐在床头沉思时,余光忽然看到床对面的镜子里什么东西一动。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镜子里床头上方一块突出的砖头突然碎裂,直直地冲他的头掉了下来!

    马见山慌忙起身躲避,可闪到一边回头才发现,上方那块砖明明还在那里,并没有裂开。

    他不由得心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他谨慎地凑近一点去看,发现那块突出的砖上有一条明显的裂缝,突出的部分已经摇摇欲坠。

    马见山皱起眉头,又去看镜子里。

    镜子里照出来的砖头,依然是已经碎裂后的样子。

    他陷入了沉思——镜子里外的景象,竟然不一样。

    就在这时,镜子里的画面远处,可以看到围屋对面的一排数点暗红烛光忽然依次闪了闪,就像是有人从走廊上经过,依次挡住了那些房间门口的蜡烛。

    他转头向外看去,却发现那些房间门前的蜡烛还稳稳地燃烧着,并没有什么人影。

    马见山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这是……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他床头那块出现裂痕的砖突然裂开,滚落到了地上。

    整个过程,和他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马见山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个镜子里的时间,似乎比现实中的时间更早,也就是可以短暂地预见未来。

    他立刻去看自己的手表,估算了一下,镜子里的时间大约比现实中快三分钟。

    马见山立刻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这面镜子预知危险。

    他立刻起身,从各个角度去看镜子,把整个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

    结果很是满意——所有的符咒都在,一切摆设都和现在一样,说明无事发生。

    马见山坐在镜子前,继续观察了一会儿。镜子里和镜子外的景象一模一样。

    于是,他坐在床头,又忍不住开始想自己儿子的事。

    不行,出去之后,一定要和马登山做个亲子鉴定。

    如果马登山真的不是他的种……他恶狠狠地想,那个臭婊子,居然让他养了这么多年的便宜儿子!不亏他当年在魇境里把她给……

    就在这时,一直毫无变化的镜子里,突然溅上了一片鲜血!

    马见山吓得“操”一声站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鲜血是镜子里的,不是外面的。

    他立刻明白过来,应该是自己坐的位置视野限制,没看到镜子里溅出鲜血的那个地方。

    他迅速移动起来找好角度,在看到镜中那一幕时顿时目眦尽裂——

    只见镜子里照出了床边的地板,一具尸体躺在地板上,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另一个人则跨坐在尸体身上,手从尸体的脖颈处离开,被溅得满身满手鲜血。

    坐着的那个人是马登山,而地上的尸体——是他自己,马见山!

    马见山感觉自己脑袋里“嗡”的一声热血上涌,下意识就抽出了自己的短刀,脑中满是怦怦的心跳声和愤怒恐惧的问号:

    马登山为什么会杀了他?

    马登山竟敢杀了他!

    他是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了吗?!

    还是,他知道了自己把境灵碎片藏了起来……

    就在这时, “咚咚咚”门被大力急促地敲响了。

    “爸,”门外传来的是马登山的声音,“是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火气,甚至暗含威胁,“快开门,我要问你点事。”

    ***

    马登山做了个梦,半夜惊醒。

    他梦见了多年前的事。

    那时他大概只有十岁,一次爸妈一起出门进魇境,回来却只有他爸马见山一个人了。

    本来他妈妈走之前,还答应他回来带他去吃全家桶。

    从那之后,马登山再也没吃过全家桶。

    在今夜这个梦里,他梦见了他妈妈出事的那个魇境。

    然后他亲眼目睹的,是两人在遇到无法战胜的厉鬼时,马见山在妻子背后贴了一张招鬼符,将鬼引到了她身上,然后自己在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头也不回地逃命。

    马登山惊醒时一身冷汗。

    他猛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夜,他一边哭一边去翻爸爸带回来的东西,发现里面少了几张招鬼符。

    那时的他没有多想,但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的他……开始怀疑多年前马见山告诉他的话。

    马登山思索良久,最终决定不能等到第二天。

    他要马上去问问马见山,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登山其实知道他爸之前就在外面有女人。

    后来他妈妈死了,那个女人还给他生了孩子。

    ……他们是完整的一家人,而他,什么都没有了。

    马登山敲响马见山的门时,双眼充了血,心想——如果他妈妈真是马见山那个老禽兽害死的,那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门开的瞬间,马登山就扑了上去,想把马见山扑倒在地:“老东西你老实跟我说!当年……”

    一道银光闪过,径直袭向马登山的面门!

    马登山大惊,他没想到马见山竟然一上来就是致命杀招!

    他猛一扭身,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那道寒刃,脸侧一痛,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憋在心头的愤怒骤然迸发,马登山猛一翻身将马见山扭在身下,劈手夺了刀,裹挟着全部的恨意将刀狠狠扎下!

    短刀锋利无比的刃切开了马见山的脖颈,顿时鲜血如喷泉般狂涌,飞溅的血雾溅了马登山一头一脸,也溅到了旁边静默的圆形古镜上。

    马见山瞪大了眼睛,捧着自己的脖子无声地“啊啊”两声,不动了。

    一个反射着血光的圆形小物件从他身上滑落。

    马登山定睛一看,这好像是……

    他手触摸到那东西的瞬间,听到了提示:“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 【不知愁的礼物】!”

    马登山喘着粗气,冷笑着看向死不瞑目的马见山:“……你真是个禽兽不如的男人。”

    ***

    弹幕在感叹。

    【祝雪拥好像分析得不错,境客们吸了一天的药草烟,真的会容易冲动】

    【不过她也只是从药理的角度分析。实际上,加上这个围屋里的那个圆满阵法后,还会放大人心的欲望,影响他们的理智。】

    【不过这种影响,对于大佬来说应该还好吧?】

    【emmmmm……我现在看着,感觉不太妙啊】

    郁归尘站在他房间里的圆镜前,凝视着镜子里。

    镜子里,他自己的倒影同他一样一脸冷漠,唯一的不同是他在对镜子外的郁归尘说话。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影子慢慢道,“杀掉现在你身边那个人……你就可以换回你最在乎的那个人。”

    “……让你,得偿所愿。”

    郁归尘面无表情,可握着长剑的手背上,却隐隐鼓起了青筋。

    第117章 冷暖

    镜子里的倒影说完后,郁归尘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镜子里的倒影忽然眨了眨眼。

    镜中宛如水波漾开,转瞬之间,他的影子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长发披散,一身红衣。

    少年苍白的脸上是一双清泠泠的桃花眼,孩子一样无辜又清澈。

    那双眼里盈满了泪,轻轻一眨,便有一滴晶莹泪珠掠过眼角的泪痣,无声地沿着颊侧滑落。

    他透过泪凝视着郁归尘:“……换回我,你不愿意吗,郁燃?”

    郁归尘脸色陡变。

    他原本长久保持的冷漠脸色终于凝聚了一股怒意,暗金色的眼眸骤然明亮起来,仿佛燃烧起了火焰。

    他一字一顿,嗓音冰冷至极:“不要用他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动,一道明亮灼人的剑风就这样猛然袭向镜子——墙壁——乃至房间的门口。

    轰!!!

    从墙壁到门口瞬间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焦黑裂痕,门颤颤巍巍地支撑了几秒后,也轰然洞开。

    唯有墙上那面古镜毫发无损,只是此刻镜中已空无一人。

    门打开的那一刻,一张泛黄的符纸应声从门上飘落。

    落到郁归尘掌心时,可以看见符纸一角焦黑的燎痕。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鬼童镇魇符】!”

    郁归尘把符纸收起,半分都没停留,径直从门口出去了。

    ——如果不是顾忌这个魇境里所谓的阵法压制,放开使用灵力,这里原本就没什么能困得住他。

    ***

    祝清的房间里。

    少女头发披散在肩头,面色惨白,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她自己正对着她微笑:“你有多虚伪,你自己清楚。”

    “祝凉是你弟弟,你们不是血脉相连的双胞胎吗?你不是最了解他吗?”

    “你猜,他是为什么突然回到了这里?”

    “你猜,你头顶那团小孩形状的障是怎么回事?”

    “……你猜,原本该死的人是谁?”

    祝清的嘴唇变得毫无血色。

    倒影缓缓勾起唇角:“你已经猜到了吧。要想救祝凉,唯一的方法就是——用你换他。”

    “现在自杀还来得及。”

    “你放心,等你死了……祝凉就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祝清颤抖的手拿起了匕首,缓缓地放在了自己脖颈上,手指用力得微微泛白——

    突然“轰”的一声,房门猛然被破开。

    涌起的黑烟中显出了郁归尘和乔青云的身影。

    乔青云一见她的动作,当即厉喝一声:“祝清!你在做什么!”

    祝清猛然从一种梦魇一般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她一连从镜子前后退两步,匕首“当啷”一声落地。

    乔青云走进来,把匕首拾起来收好:“我陪你吧。”

    祝清还有些惊魂未定,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那郁院长……?”

    门口已经没有郁归尘的身影了。

    乔青云有些头痛:“他强行突破灵力压制,一间间过来把我们都唤醒了。之后,恐怕免不了……算了,今晚的情况确实有些诡异,就算反噬吧,总比真出事了强。”

    郁归尘一路过去,砍瓜切菜似的把一溜儿门都给劈开了,确认完翠微山的几人都没出事后,他看了一眼后面的两个房间。

    两个房间都房门紧闭,那是“无名氏”和胡喜乐的房间。

    郁归尘想了想,干脆过去把他们两个的房门也强行打开了。

    打开房门的时候,胡喜乐正对着镜子,抱着自己的大尾巴呆呆地流口水:“要炭烤的,油脂滋滋地往外冒,撕开热气腾腾的……”

    郁归尘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他最后破门进入舟向月的房间时,一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怔了怔。

    少年正对那面镜子盘腿坐在床上,困得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歪着头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在跟镜子剪刀石头布。

    郁归尘破开门后,少年如梦初醒。

    郁归尘不由得问了句:“……你没事吧?”

    少年转头看他,打个哈欠笑起来:“啊哈哈,没事。一晚上太无聊了,我的愿望就是有人陪我猜个拳……”

    郁归尘:“……”

    他转身走了。

    舟向月又打了个哈欠,倒在床上。

    其实他也觉得挺离谱的。

    入夜时,他端坐在镜子前,想看看镜中是不是真的会出现什么说能实现他愿望的存在。

    结果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他的影子对他缓缓绽开一个邪气的微笑,“你的愿望是……”

    镜中倒影忽然自己闭嘴了。

    舟向月忙不迭道:“我是不是可以许愿了?我的愿望是……”

    镜中倒影直接打断他:“闭嘴。”

    舟向月:“……”

    喂,你能不能敬业一点?!

    眼看那影子就要跑了,舟向月叫住他:“等等!我可以换一个比较好实现的愿望。”

    影子:“……?”

    影子:“你说。”

    舟向月嘻嘻笑:“晚上太无聊了,要不你陪我猜猜拳吧。”

    也不知道这镜中倒影是单找他一人的,还是别的境客们都有呢。

    弹幕在尖叫。

    【你在想什么!】

    【我惊了,镜中灵自己都准备走了,还真有上赶着找死主动让他留下来的?】

    【他是不是不知道镜中灵到底有多恐怖啊?你以为是玩游戏,其实是在不断侵蚀你的神智啊!那种侵蚀连大佬都难以抵御,没看玄琊君都快暴走了】

    【而且你以为让鬼陪你玩游戏不需要代价吗?看出来缺乏魇境经验了……】

    【话说,只有我在好奇这位小无的愿望到底是啥吗?能有多难实现啊,第一次碰见镜中灵叫人闭嘴】

    【哈哈哈哈哈哈“闭嘴!” 真的搞笑,同好奇】

    影子:“……”

    半晌,他缓缓绽开一个邪气的微笑:“如果你输了,就永远留下来。”

    舟向月:“好啊。那你要是输了,就得继续陪我玩。一言为定?”

    影子点头:“一言为定。”

    于是它真留下来陪他猜拳了。

    【?这种不平等条件都能接受?】

    【一整个好奇了,这是多普信啊,他怎么就敢确信自己能一直赢】

    【恨不得抓住他摇晃出脑子里的水:你清醒一点】

    舟向月和影子开始猜拳。

    一局。

    两局。

    三局。

    ……

    N局后。

    【……我错了,这位爷,他怎么,真的能……一直赢……】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我也有……】

    【……这位爷,不会是,天灵宿吧???】

    【天灵宿!那难怪了,玩猜拳就是降维打击】

    【什么?天灵宿?在哪里?蹭蹭天灵宿求好运】

    【蹭蹭天灵宿!】

    一片蹭蹭的弹幕里,还是有鬼在认真讨论。

    【我不理解,就算他真的是天灵宿吧,你看他都困得小鸡点头了,为啥就是不放镜中灵走?损人不利己啊这是】

    【你这么一说突然提醒我了,是不是因为镜中灵其实是平均分了力量去对付每一个境客,他这里要是拖住了一份力量,别人那里就可以减轻一点压力?】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想多了】

    【你看这种高尚的行为,像是一个偷人境灵骗人感情的缺德大佬会干出来的事吗?】

    舟向月就这么和镜子里的影子比划了一晚上。

    连赢了一晚上。

    影子脸都绿了:“…………”

    可他没办法,人和鬼的契约已经形成,他不赢,就走不了。

    舟向月微笑,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没办法,作为一个拥有预知力量的天灵宿,要赢猜拳实在是太容易了。

    郁归尘破门的时候,舟向月已经猜拳猜得快要睡着了。

    呜,好困啊。

    ……

    这一夜鸡飞狗跳,第二天,翠微山和无灵狱的几人再次交换了信息。

    那个父亲马见山死了,儿子马登山现在表现得有些神经质,拒绝与他们交谈。

    围屋里的居民在看到马见山屋子里一片血腥的样子时,倒是十分麻木,见惯不怪地去收拾了房间。

    舟向月也是在这时得知郁归尘在强行破门而出后,拿到了第二个境灵碎片【鬼童镇魇符】。

    他若有所思。

    乔青云说:“我在围屋四处都转了,找到了一些文字记载,验证了我之前的记忆。”

    确实是在不知愁送了那面镜子之后,曾家一度在一年内突然崛起,成为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富贵人家,但紧接着就在此后的第二、第三年里,先后开始发现子孙后代纷纷夭折,住在永昌围里的人接连死于非命。

    结合昨晚他们自己的遭遇,大概可以推测,永昌围里那股神秘可怕的力量,似乎只能对十八岁以前的曾家子孙后代产生直接的“诅咒致死”影响。

    而对于其他的人,它似乎是通过一种间接的方式,去引诱他们自相残杀。

    “比较可怕的一点是,镜子似乎能知晓人心底最黑暗的秘密,放大欲望,而且挑拨离间。之前看上一批死在围屋里的那些人的报道时,就有人分析说那些人看起来好像是自相残杀死的,看来很大可能是这样。幸好郁师兄把我们救了。”

    乔青云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显得心事重重的祝清,“我怀疑这也跟丧魔送的那面古镜有关,那面镜子就在整个围屋的中点上,很大可能是围屋里阵法的阵眼。”

    “我甚至觉得,这个魇境之所以实际比我在翠微山检测出来的厉害很多,也跟这面古镜以及这个围屋一圈圈同心圆将阵法都全在里面有关。”

    几人又商量了一阵,便有人来告诉他们:“下午了,可以去等待仙童接见了。”

    几人都忍不住看了眼时间,意识到这个魇境里的时间已经开始加快流逝。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意味着魇境在加速走向最危险的时刻。

    祝雪拥对舟向月道:“可否请你帮个忙?”

    舟向月:“嗯?”

    他差点脱口而出“大师姐你跟我客气啥”,好在按捺住了没露馅。

    听他们解释了几句,舟向月听明白了。

    原来,他们几人在得知了之前那个幻境的内容之后,觉得那个请不知愁来做客的曾家老族长或许会知道些内情,打算去找老族长的房间寻找线索,在此期间想请他帮忙看一下孩子(不是),主要是还想留着仙童这边的一个途径,如果排到了面见仙童的机会,也要利用上。

    舟向月看了一眼眼巴巴的楚千酩和心神恍惚的祝清,一口答应了。

    看看孩子,这还不容易。

    翠微山的几个大人走了,舟向月和楚千酩聊天。

    楚千酩:“不知道今天下午能不能排到我们。不是说仙童可以解答疑问吗?我们打算干脆问问仙童,祝凉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舟向月赞同:“开门见山,不错。要是真能问到就赚了,就算问不出来也没啥损失。”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彩衣编草长袍的巫师从祠堂里走出来,穿过人群,径直来到舟向月面前:“贵客,仙童请你入内一见。”

    楚千酩纳闷地看了看前后的人群,忍不住问道:“不是都排队吗?这是什么顺序啊?”

    那位巫师恭恭敬敬道:“仙童说了,这位是我们特别的贵客,所以先请他进去。”

    楚千酩:“……?”

    刚进来的时候不是说都是贵客?原来VIP还分不同等级的?

    舟向月回头对他笑笑做口型:放心吧,我会问问祝凉的事情的。

    楚千酩目送着他跟在巫师身后走进了祠堂,穿过草珠帘后就不见了身影,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心说真是奇了怪了。

    都是第一次来永昌围,这位小无兄是哪门子的贵客啊。

    楚千酩想了半天,勉强找到一个或许说得过去的原因——不知愁作为千面城的创始人和首任城主,是曾家的座上宾;这位小无兄是现任千面城主的“私生子”,沾亲带故的,大概也能算特别的贵客了。

    行吧,人家后台就是硬,有关系就是厉害。

    舟向月跟着巫师走进祠堂之后,只觉眼前顿时昏暗下来。

    祠堂内安静肃穆,一股浓郁的药草燃烧气味萦绕在鼻尖,他并不能闻出具体是什么味道,但感觉有点让人飘飘欲仙的松快。

    几层朦胧的帷帐拦在他和仙童之间,他只能看见里面隐隐约约的一个矮小身影。

    舟向月在帷帐对面的坐席上跪坐下来,问了楚千酩之前告诉他的几个问题——

    祝凉怎么样?

    他在哪里?

    那名带他进来的巫师此时已经退到了一边的黑暗中,恭恭敬敬地站着。

    他说完之后,是旁边站着的另一个看起来年长许多的巫师从墙边掀开帷帐走了进去。

    舟向月隐约看见他在帷帐里那个矮小的身影旁跪坐下来躬身弯腰,像是恭恭敬敬在仙童耳边说话。

    半晌之后,他站起身,出来了。

    巫师垂着眼,神情肃穆:“贵客,你想问的那个孩子,现在在一个很冷的地方。他快要冻死了。”

    还真会回答啊。

    舟向月正想开口追问,那个巫师又接着说:“仙童说,关于这个孩子的问题,他只能回答到这里。”

    好吧。

    舟向月便作罢,只是又仔仔细细多打量了一下帷帐里那个矮小的身影。

    这仙童神秘兮兮、装神弄鬼的,不仅不见真容,连话都不开口对外人说一句,还要年长的巫师传话,倒是怪有架子的。瞧瞧人家这派头……

    他微微眯了眯眼,怎么感觉这仙童的身影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眼熟……

    巫师又道:“贵客,仙童问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所以还能饶一个问题的?

    舟向月心想,来都来了,反正也不要钱……

    于是,他轻声开口:“我想问问仙童,我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有了昨晚吓跑镜中鬼的经验,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没要求仙童替他实现愿望。

    本来嘛,这仙童顶破天就是一个家族的守护神,而且还是个孩子。

    他一个成年的邪神让人家给他实现愿望,就算是仗着自己重生成了毫无力量的小可怜,未免还是太不要脸了一点。

    听完了他的话,那巫师果然又掀帐子进去了。

    舟向月坐在原地,看见巫师躬身跪坐在那仙童旁边,久久没有动。

    帷幔里是格外长久的沉默。

    半晌之后,舟向月都觉得自己膝盖有点麻了。

    ……他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问这个问题,明明昨晚吓跑镜中鬼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免费的果然没好货!

    不知过了多久,巫师终于从帷帐里出来了,神色颇有些惊讶。

    他恭恭敬敬地向舟向月鞠了一躬:“抱歉,贵客,仙童说……他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不过,他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第118章 冷暖(2合1)

    “我觉得这个仙童有点邪乎。”

    第三个夜晚来临前,舟向月对翠微山的几人说。

    他隐隐感觉仙童说的似乎还真有那么点靠谱。那孩子大概率也是个天灵宿,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翠微山那几人老族长的房间,虽然只能偷偷避人搜查,但还真找到了一本看起来有关键线索的古籍,被端正地放在老族长的桌上,前面甚至有几堆香灰,看起来像是对这本书供过香似的。

    奇怪的是,明明书破破烂烂,一看就是被翻阅过许多次的样子,但翻开书里面却是一片空白,竟是本无字书。

    他们觉得这应该不是本真正的无字书,而是需要在特定情况下才能看到书上的文字,因此就由祝雪拥带回去研究。

    此事暂时不是大家讨论的重点,因为舟向月跟他们说了,自己问仙童祝凉的下落时他给的答案。

    “很冷的地方?”祝清有点着急,“我看围屋外面每晚都在下雪。他会不会在外面?在屋顶上?我得去找找……”

    几人连忙制止她,“小清,你不要着急。又到晚上了,你首先保护好自己。我们会去找他的。”

    楚千酩懊悔不已:“难道说第一晚来敲我门的真是凉哥?当时他就一直跟我说他好冷他好冷……啊啊啊,要是当时我让他进来就好了……”

    乔青云敲他脑壳:“这里是魇境,说了别给不知底细的东西开门!第一晚那是你命大,开了门那东西也不能进来,不然我们回去都没法跟付一笑交代。以后也记住,别随便开门!!!”

    祝雪拥脸色难看,但还很镇定:“这个仙童也是魇境里的存在,他的话未必能尽信。祝凉是我的孩子,我有他的命符,目前还是稳定的。今晚……”

    舟向月插嘴:“我用道具测了,今晚会比较凶险,各位务必小心。”

    他如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脸色冷厉的郁归尘,“但今晚一定不能再出房门了。如果出,是‘大凶’,不仅仅是个别人灵力反噬的问题,而是可能会害死所有人。”

    众人沉默。

    乔青云叹气:“确实,我也用签筒算过……是一样的结果。”

    虽然牵挂祝凉的安危,但毕竟祝雪拥说了命符的事,也必须顾忌到魇境第三晚的危险性,所有人最后还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过互相叮嘱把镜子蒙上。

    舟向月在睡觉前,还是想了想如何应对晚上的危险。

    他右眼皮一直在跳,不由得让他打起点精神来预防。

    他思忖着,既然郁归尘拿到的境灵碎片是“鬼童镇魇符”,是他强行开门后从房门上脱落的,那说明这玩意对鬼童是有效果的。

    应该是在这镇魇符的作用下,鬼童只能通过每个房间的镜子进入房间,或是通过镜子影响到里面的住客,却不能直接进入房间。

    ……可惜这镜子无比顽强,怎么都破坏不了。

    如今已经是第三晚,按照常理来说,如果鬼童再出现,今晚的力量一定比之前强大很多。

    舟向月决定自己先画点符备着。

    他之前的存货,比如他很喜欢的大力金刚忿怒符,只剩最后一次使用机会了。倒是还有一张从【梨园梦】魇境的冥婚墓棺材上拿到的镇魇符,可以拿来依葫芦画瓢。

    千面城那几个蠢货,也不知道带点好东西进魇境,好让他多搜刮搜刮。

    ——如果被李婳声和郑始第知道这位“无名氏”现在在吐槽这事,估计能气到吐血三升而亡。

    舟向月拿了纸笔,开始画符。

    一笔,两笔……没画几笔,他的手就开始抖了。

    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枯竭感,让他越画越艰难,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笔。

    他咬牙强撑着画完了一张符,手一松,那张符轻飘飘地从桌面滑落下去,像个软塌塌没骨头的小面人儿一样垂头丧气的。

    落到地面的时候,那张符上的墨水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舟向月:“……”

    太弱小了,没有力量。

    虽然现在这个身体是用境灵开的马甲,但最终的灵力来源还是他自己实际拥有的那个身体。

    舟向月第无数次问候为他准备了重生的身体的病秧子舟倾,最终还是决定从魇境系统兑换些符来用。

    虽然拥有的门派很穷,但好在他本人现在也算是小有存款的天地银行优质客户了。

    每张100魇币的镇魇符……他还是勉强可以消费得起一些的。

    精打细算地买了一些符咒,做好他能做的准备之后,舟向月上床躺下,安详地睡了。

    ***

    马登山原本并不想睡的。

    杀死马见山之后,他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总觉得马见山的鬼魂会突然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向他扑来,把刀插进他的脖子。

    到了晚上,他的焦虑和恐惧达到了顶峰。

    他不受控制地啃着自己的指甲,把指甲都啃出血了。

    他一会儿就查看一下自己拿到的境灵碎片,确认自己此刻还醒着,境灵碎片也还在手上,他还活着……

    窗外又开始下雪。

    明明是安静无声的雪花,但他总疑心听到了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

    呜呜——

    火炉上的水烧开了,吓了他一跳。

    马登山定睛看去,发现火炉上还温着那壶甜酒。

    甜酒温度升高,挥发变得极快,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股温暖的甜香味,那么甜,就像是爆米花……

    啊,爆米花。

    “小朋友,要不要来一桶爆米花呀?”

    一个小丑打扮的男人画着鲜艳夸张的妆容,用那种哄小孩的欢快语气道,“刚爆出来的黄油爆米花,又香又甜,嘎嘣脆!”

    马登山使劲吸了吸鼻子,真的好香好甜。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妈妈。

    妈妈很高,他被刺眼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没看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在空中慢慢飘起来的五彩缤纷的气球,那么美那么梦幻,像是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他感觉到拉着他的那只手晃了晃,妈妈对那小丑说:“买!”

    一大桶亮晶晶金黄色的爆米花很快就到了马登山手上。

    他松开了妈妈的手,一只手抱着爆米花桶,一只手去拿爆米花吃。

    玉米花爆得很大很蓬松的一颗,拿起来几乎感觉不到。放进嘴里,咔嚓一咬,浓浓的奶油香甜味就在嘴里四散开来。

    轰隆隆的声音传来,马登山抬头望去,只见头顶上掠过一列飞速行驶的过山车,落下一路乘客的尖叫和笑声。

    他想,过山车……他也想玩。

    马登山抬头呆呆注视着过山车,没有看到就在这个时候,他和妈妈在刺眼阳光下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有了点变化。

    影子里,妈妈的手向他伸来,就像是想牵起他的手。

    可是那只手掠过他的手,径直伸向他背后——如果有人在马登山背后,会看到半空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仿佛镜面一样奇异的平面,里面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小,枯瘦如白骨,末端的指骨和指甲却很锋利。

    又一列过山车呼啸而过。

    马登山仰着头,不由得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妈妈我们去玩过山车吧!肯定很好玩!

    同一时间,他背后心口一凉。

    马登山几乎没注意到这股直入肺腑的凉意。

    他的眼里只看到了刚刚过去的那列过山车,轰隆隆地疾驰。

    银亮亮的过山车轨道在湛蓝的蓝天和洁白的白云下,闪烁着耀眼的光。

    同一时间,在魇境的房间里,只见一只鬼手血淋淋地从马登山的后心退出来,捏着他淌着血的心脏,缓缓缩回了镜子里。

    【嘶,开始了,鬼手开始了】

    【妈耶直接掏心,血都溅到天花板了,好血腥T T 我有点受不了了】

    【醒醒,你死得比他还惨呢,这就受不了啦?】

    【好紧张,上一批幸存到这里的境客到这一晚就全军覆没了,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留下活口?】

    【我看难。这一晚最可怕的就是让人沉浸在自己最快乐的记忆里,谁能在那种毫无戒备的状态下防范鬼手啊……】

    【有一说一,还没反应过来痛苦就死在了自己最快乐的时候,这死法比我们大多数鬼都强了吧?各位难道都是安乐死的?】

    【草,突然扎心】

    ***

    睡觉前,胡喜乐把床单蒙在了房间里那面镜子上,又转了两圈,觉得好像没什么事了,就睡觉了。

    他呼呼地睡到了半夜,镜子上的床单忽然缓缓地自己散开了。落下来的时候,里面似乎有一瞬间勾勒出了一张脸的轮廓。

    胡喜乐觉得好冷,好饿,饿得他前胸贴后背。

    好像有人在费劲地拖着他走路,磨得他背好痛。

    不过紧接着,就有人给他喂了吃的喝的。

    温热的食物下了肚,胡喜乐恢复了点精神,不过感觉更饿了。

    他费劲地睁开眼,发现一个瘦小的孩子正背对着他,在不远处不知在干什么。

    “你……”他嗓音有点嘶哑地开口。

    那个孩子的头转了180度,回头看他:“你醒了?”

    胡喜乐当时就呆住了。

    啊!

    猫头鹰精!

    而且是幼小的,细皮嫩肉的,骨脆肉香的猫头鹰精……

    他一句话脱口而出:“老大,你怎么会变成猫头鹰精?”

    他得忍住,这是老大,不是烤得香喷喷油汪汪的小猫头鹰……

    不对,他突然清醒过来,老大是老大,是老大告诉他这是猫头鹰精的,老大是不能吃的。

    所以老大不是猫头鹰精。

    反之,如果是猫头鹰精……就一定不是老大。

    那么,这明明是老大,却突然变成了猫头鹰精,就说明这里不是现实……

    这是他的梦?

    既然是梦,那么……

    胡喜乐实在忍不住,望着那回头看他的小孩,很大声地咽了口口水。

    小孩:“……?”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鬼童瞳孔地震:我感觉我受到了侮辱】

    【救命,他到底想到了什么啊?什么禽兽会对这样一个鬼冒出食欲啊?】

    【绝了绝了,原来还可以因为对记忆里的鬼食欲过于旺盛而破局的吗?!】

    胡喜乐的狐狸眼睛里直冒绿光,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四肢着地鬼鬼祟祟地往那边爬:“老……老大,你放心,我不吃你……”

    那话咕哝着咕哝着,慢慢就变成了:“……一条腿,就一条后腿……反正是梦,就让我尝一尝吧……”

    小孩:……饿死鬼,你不要过来啊!!!

    ***

    舟向月醒来的一瞬间是有点懵的,因为他正走在路上。

    拂面的微风带着雨后湿润的清新泥土味,周围是郁郁葱葱的竹林,被风吹出阵阵惬意的沙沙声。

    可以看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四周风景很美,不过他好像迷路了。

    舟向月停下脚步,有些迷惘地环顾四周。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明明很陌生。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瓜皮帽和圆框眼镜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眯眯地跳到他面前一块石头上:“哟,新来的小师弟?迷路了?”

    他推了推眼镜,“需要带路服务吗,价不高~”

    钱无缺背着手,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这个人生地不熟只能依赖自己的小师弟。

    他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很好欺负,应该会老老实实给钱……

    没想到,下一刻,小师弟懵懵的眼睛里雾蒙蒙地泛起了泪光:“可是,可是我没有钱……”

    钱无缺脚一滑,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

    不是,没钱就没钱,你哭什么?

    远处传来一声大喝:“无缺,你不要欺负小师弟!”

    一个穿着灰衣的少年急匆匆地朝这里跑来,仿佛生怕来晚一步钱无缺就把小师弟给吃了。

    钱无缺一口气哽在胸口:“不是,付一笑,你这……我也没干什么啊,就问他要不要带路服务!我也是人家师兄好吗,你怎么整的我跟小混混似的!”

    付一笑怀疑地看他:“你说真的?”

    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拉了拉付一笑的袖子:“师兄,他没有欺负我。”

    付一笑一低头,看见小孩的眼神惊恐如小鹿,白净的脸颊上已经挂上了两行泪痕。

    他顿时保护欲大起,怒瞪钱无缺:“好哇钱无缺,你欺负了师弟,还威胁人家不准打小报告是不是!”

    钱无缺:“???我冤枉啊!!!”

    付一笑大声控诉:“刚刚还有人跟我投诉,说你卖给他们的灵犀法器是假货!”

    钱无缺顿时翻了个白眼,满脸鄙夷:“一串铜钱就想买个灵犀法器,他们怎么不上天呢!没点自知之明,一串铜钱让人家把法器给他们摸一下都不一定会给。便宜没好货的道理不懂吗?”

    付一笑:“……”

    他气得不行:“你,你这歪理……”

    付一笑和钱无缺在那儿吵架,舟向月拉着付一笑的袖子想,这不是翠微山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翠微山迷路时,遇见钱无缺和付一笑的情景。

    就连反应,都是他当时的反应。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吵架的两人,落在地上。

    他看见钱无缺没有影子。

    再一低头,看见付一笑的脚跟在前,脚是向后长的。

    哦。

    记忆是真的,不过里面的人都是假的。

    那东西假扮他记忆里的人是想做什么?趁他不备时杀了他吗?

    在他这么想着时,视野忽然像水波一样浮动,转眼间又变了个场景。

    他坐在张缺了角的小石桌上,头顶的树荫在石桌上落下斑驳的树影,面前摆着一碗螺蛳粉,那味儿真冲。

    石桌对面还放了两碗螺蛳粉,付一笑坐在其中一碗前。

    他用筷子仔仔细细把碗里的所有香菜都挑了出来,在旁边的小碟里放了满满一碟翠绿,全挑干净了才开始动筷吃粉。

    舟向月用筷子搅自己碗里的螺蛳粉,问付一笑:“笑哥,那个新来的,什么人间帝星,是不是个哑巴?”

    付一笑猛呛了一下,连连咳嗽:“那是昱朝的帝储殿下,叫郁燃!老师是他的表叔。人家将来是要做帝王的,就是现在送来老师门下学点修身养性之道,不算拜入门下。”

    他们的老师,翠微山的创始人白晏安,出身王族。

    他的母亲是统治天下的昱朝的大长公主,也就是当今昱皇的姑姑。白晏安是当今昱皇的表弟,也是当今唯一的帝储殿下郁燃的表叔。

    白晏安从小得万千宠爱,身体又不好,一直不问朝堂事,专心修行,在玄学界倒是进入了相当境界,颇有名气。

    等他成年了,也不想在昱皇宫里待着,自己寻到了一羽翠微这片风水宝地开创了门派,在正常收徒之外,也时不时有昱朝的皇亲国戚们送点子弟来,托他帮看着修炼修炼。

    白晏安一向来者不拒。

    舟向月笑嘻嘻道:“我知道了,他不应该叫郁燃,应该叫郁耳朵。”

    付一笑:“……?”

    舟向月拿着筷子比比划划:“笑哥你看,那家伙自从上山来之后,我们这边不管闹得多大声,他也头都不抬,简直像是没长耳朵。你再想想,他姓郁,那些人间的所谓大师又要把他吹成玄琊帝星。郁、琊都有耳朵旁,这说明什么?”

    付一笑一脸懵:“说明什么?”

    舟向月把筷子“叭”地往桌上一敲:“说明他五行缺耳朵啊!”

    旁观回忆的舟向月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笑了。

    瞧瞧,他千年前随口取的绰号能代代流传一千年,再传到千年后入学的舟倾耳朵里。耳朵恒长久,一声永流传。

    可把他牛逼坏了,让他叉会儿腰。

    付一笑:“……”

    他忍不住笑骂:“人家那是心无旁骛,哪像你浑身都是耳朵,哪里有点什么动静都少不了你看热闹。”

    舟向月嘿嘿笑,忽然咦道:“笑哥,你居然不吃香菜啊?暴珍天物!不吃给我。”

    付一笑咳:“……那是暴殄天物。都给你。”

    舟向月瞧着付一笑拿着装满香菜的小碟伸手过来,他手的影子却弯起了一个像触手一样的扭曲弧度。

    舟向月避开了那扭曲触手的末端。

    那触手似乎不死心似的,还想往他这边伸来。

    就在这时,钱无缺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剩下的那碗螺蛳粉面前,嚷道:“成了成了成了!小船,说好的五五分,给你!你太牛了!!!”

    他把一个布袋子往舟向月怀里一扔,袋子里发出叮了咣啷的金属碰撞声,听着就不少。

    舟向月一把接住,掂了掂,笑着冲他眨眨眼:“老钱,下次还带我啊。”

    钱无缺很是豪迈:“放心,有哥的一份,绝对少不了你的!”

    “你们这是干嘛去了?这么多钱?”

    付一笑在一旁一脸怀疑,“……你们该不会去赌/博了吧?”

    翠微山门下,禁止赌/博。

    身为师兄,如果两个师弟利用玄学去赌/博,他不能当做没看见。

    钱无缺和舟向月对视一眼,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啦笑哥!就是小船不是天灵宿嘛,他算出哪家要倒霉了,我就提前准备好,在他们门口支上摊子。等他们遇到麻烦慌慌张张出门,第一个找的自然就是我,谁也没我快,嘿嘿!没名气的时候,接单就得靠抢占先机嘛。”

    付一笑震惊:“……你们都知道会有麻烦了,干嘛不提前帮人家解决掉?”

    钱无缺理直气壮:“那就拿不到这么多钱了啊。”

    付一笑:“……你,你们……”

    他心梗得要说不出话了。

    钱无缺见势不好,呼啦啦把自己碗里的螺蛳粉往他碗里倒:“来来来笑哥别生气,吃粉,吃粉!”

    舟向月在旁边笑得肚子疼:“老钱,你把笑哥好不容易全挑出来的香菜又倒进去了!”

    钱无缺大惊:“啊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师兄……要不,你再挑一次?”

    付一笑:“…………”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摊上这两个师弟。

    舟向月此时已经大致摸到场景的规律了。

    他一边笑,一边看两个师兄背后凭空出现的枯瘦手影,心想鬼东西,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眼前画面再次变化。

    毫无准备的,耀眼的橙红色霞光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抬手遮住眼睛。

    天边飘满了灿烂的云霞,橙红色的光芒温柔地落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上。树木掩映间,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房屋尖顶,和一座轻盈如剑的白塔。

    面前的山谷里开满了一树一树的淡粉色杏花,忽远忽近的鸟鸣声传来,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美好。

    一川杏雨,漫天烟霞。

    一只温暖的大手牵着他的小手,走在上山路上。

    “小船,”白晏安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这里是翠微山。”

    “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舟向月把手遮在眼前,没有抬头去看白晏安,而是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注视着他们一高一矮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

    他看到白晏安没有牵着他的那只手变得越来越细,细得不再像是一个成年人的手,甚至好像没有一丁点皮肉;手上的指甲则在一点点变长,变尖……

    突然,那手猛地向他心口袭来!

    舟向月如游鱼一样轻巧地避开了那只手的袭击。

    他身体顺势一转,一把伸手攥住了那只枯瘦的骷髅手臂!

    那只骷髅手臂猛然受惊回缩,舟向月咬牙死死攥着不松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过去。

    他这时才看见半空中漂浮着一面透明的圆镜,骷髅手正是从这个镜面里伸出来的,此时也在飞速地缩回去。

    即将被拖进镜面的前一秒,舟向月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哗啦——

    透心凉意兜头浸没,他仿佛直直地坠入了满是寒冰的地下河,寒意瞬间刺骨。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鬼童快乐镜】!”

    舟向月心头雪光一亮,在瞬间决定——开个马甲。

    “你已开启第二身份【镜中鬼(伪)】。”

    “生命倒计时:1分钟。”

    “说明:请在1分钟内获得此身份,否则将失去第二身份,本体在镜中默认状态为灵魂出窍。”

    “温馨提示,镜中界位处阴阳之间,生魂暴露其中可导致不可逆伤害乃至死亡,请务必小心。”

    扑通一声,原本在房间里站在镜子前的“无名氏”身体毫无生息地倒在了地上。

    【卧槽??这是什么神奇的打开方式!】

    【这是……被鬼手拉进了镜子?!这都行?!我大呼离谱】

    【震惊地揉了揉我不存在的小眼睛,居然真有人敢进镜子?问题是生魂进去不出片刻就要冻死了吧?】

    【我猜他其实原本是想把鬼手从镜子里拉出来,没想到自己力气不够大,反而被拉进去了,这很难评】

    【……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如果是郁归尘,还能期待一下说不定还能把鬼拉出来,但弱鸡这么搞只会死得更快吧!】

    【?他看起来挺厉害的,原来是弱鸡吗?】

    【天灵宿本来就大多先天不足,何况没看他画个符都画不出来吗……看来是没几分钟好活了,蹲一个临死倒计时】

    第119章 冷暖

    镜子里实在是太冷了。

    一进镜子,冰冷的寒流如同风暴漩涡般扑面而来,舟向月觉得四肢百骸甚至所有的神经都被冻住了。

    进来之后,他看清了那只骷髅手的全貌——一个头大身子小的骷髅小孩,正是第一晚的鬼童。

    他身体的每一处骨节都能往各个方向扭动,灵活得不像样,四肢硬生生挥舞出了八条腿的效果。

    进入镜子后,鬼童一路暴走,跟拉雪橇的狗似的拖着舟向月狂飙,好像想把他甩掉。

    舟向月感觉自己像是在冬夜结冰的河流里潜行,他好不容易才控制着自己冻僵的脖子抬起来,看向旁边。

    可以看到他们在这条冰河里飞速掠过一个个圆形的镜面,就像一个个窗户。

    透过那些水波荡漾的镜面,他看见外面有暗红的火焰,燃烧的小火炉,厚实的被褥,以及一个个人影……正是围屋里的一个个房间内景。

    舟向月明白了。

    围屋里所有的房间里都有镜子,这镜中界就像是一条单独的走廊一样,联通起了所有的房间。

    怪不得之前鬼童能在各个房间里自由出入,原来都是通过那些镜子。

    他用冻僵得变慢了的脑子想,这敢情好啊,神出鬼没,这种技能小偷最喜欢了……

    就在这时,刺耳的提示音唤回了他的理智。

    “39”

    “38”

    “37”

    ……

    舟向月想,哦,对。

    自己现在的第二身份标签是【镜中鬼(伪)】。

    之前的说明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要在一分钟内获得这个身份。

    后面的文字太多他没看清,大概意思就是没了这个身份就糟糕了。

    既然自己是伪镜中鬼,那么真镜中鬼看来应该是……

    舟向月牙齿打颤,眼睛直冒绿光地看向了拖着自己狂飙的鬼童。

    鬼童:?

    下一刻,舟向月猛一用力,“啪”地甩出一张白色符纸,正贴在鬼童的大脑门中央——

    白色符纸上,是一个红色形如狐面的符咒。

    镇魇符。

    鬼童顿时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鬼童怨毒至极的目光中,舟向月哆嗦着爬向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镜面。

    不管了,先找个地方出去暖和一下……这里面真的要冻死他了……

    他大致看了一眼,这个镜面上溅了血,里面的人影也倒在血泊里,大概是已经死了。

    所以进去的危险性比较低。

    舟向月从镜子里爬出去的刹那,耳边响起提示音。

    “叮!恭喜你获得【镜中鬼】身份!”

    “生命倒计时:鬼童挣脱束缚的时间。”

    舟向月一从镜子里出来,先冲去火炉边烤火,这才慢慢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镜子里面实在是太特么冷了。

    看来获得这个【镜中鬼】身份也不是很难,只要走镜中鬼的路,让他无路可走就好了。

    舟向月转头看了看镜子前的尸体。

    是马登山。

    死去的马登山脸朝下倒在镜子边上,身下漫出了一大滩鲜血。他后背心口位置被掏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里面的心脏不翼而飞。

    舟向月蹲下来,拿自己的手比了比,感觉这应该就是鬼童那只骷髅手掏的。

    好凶残。

    他伸手去尸体身上摸索。

    马登山衣服上的口袋可真不少,整个背面摸完了,还没有找到。

    舟向月只得将他翻个面。

    等他翻过来时,看见尸体的脸上竟还带着一抹沉醉的微笑,仿佛死前的那一刻极为幸福。

    舟向月打了个寒战,这倒是有点可怕。

    他思忖着,所以马登山应该是死在自己快乐的幻觉里,被鬼手趁他不备掏了心。

    这时,他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圆形物件,耳边同时传来提示音:“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不知愁的礼物】!”

    舟向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找到了。

    【我服了,这漏都能捡的?!只能感叹这就是天灵宿的运气吗】

    【这个境灵碎片可真是命途多舛啊,转手这么多道了,不愧是不知愁留下来的东西,简直像个诅咒一样】

    【他居然还活着!还活着!我好激动,还是第一次从境中视角看围屋,好像开挂视角一样啊啊啊啊啊啊,好期待他要去做什么坏事】

    【只有我忍不住一会儿就切鬼童视角看看他怎么样了吗?他脑门上那张符就快掉了,我好紧张……】

    舟向月收好从尸体上摸来的境灵碎片,先是大致规划了一下自己要去哪些房间。

    鬼童被自己困住了,暂时应该无法伤人。不过为了确定,他决定先去找一个人看看。

    他做足了心理建设,这才深吸一口气,又钻回了镜子里。

    哗啦一下,又是冰冷刺骨的寒流,沿着每一根筋络渗进他的骨髓最深处。

    舟向月在冰冷的洪流里奋力向前,同时仔细地观察每一个镜面外面的景象。

    大部分的镜子外都是围屋里沉睡的居民,睡姿千奇百怪,有的呼噜声就连镜子里面都能听见。

    这感觉有点奇怪,让舟向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深夜偷窥狂。

    不过镜子里实在是太冷了,他实在忍不住先找了个空房间,进去翻出一件厚外套穿上,这才进入镜子接着找。

    镜子里的冷是一种直接透到魂魄的冷,外套……勉强给自己一点温暖的心理暗示吧。

    经过一个镜子时,他看了一眼镜面,不由地凑了过去。

    是他的大师姐祝雪拥。

    不过不是她在围屋里的房间,这个房间里贴着花花绿绿的贴纸,全是各种穴位、肌肉分布和人体解剖图,还有散落一地的骨架。

    小床上的被窝里躺着个冰雪剔透的小孩,孩子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祝雪拥刚刚给他掖好被子准备关灯。

    舟向月想,这是祝雪拥的记忆?

    就在这时,床上的孩子突然瑟瑟发抖道:“妈妈,我床下有人。”

    祝雪拥一愣,趴下去看床底。

    只见床底真的又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孩子,见她凑过去,拽着她的袖子颤抖道:“妈妈,我床上有人。”

    祝雪拥:“……”

    她把床底下的祝清拎出来,又把床上的祝凉拎下来。

    “不想睡觉是不是?那都起来,接着学解剖吧。”

    “妈妈,祝凉看了尸体做噩梦!”祝清说。

    “我没有。”祝凉忙不迭道。

    “你有!”祝清口齿伶俐,“我听见你半夜哭了,还叫,‘他动了他动了!’‘你别过来!’”

    祝凉:“……”

    祝雪拥想了想,六七岁的小孩子可能是还不太适合接触尸体。

    “那这样吧,明天跟我去看诊。”

    看活人总行吧。

    她坐在问诊桌前,两个孩子乖乖地并排坐在后面,胸前还挂了块“实习”的牌子,装模作样地拿着小本本记。

    坐在桌前的不是病人,是个伤患。

    年轻的学生受了伤,被送来祝雪拥这里的时候,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祝门主祝门主,我觉得我的伤没事,养养就好了……”

    祝雪拥一个冷冽的眼刀飞过去。

    那学生一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很快,治疗室里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杀人。

    祝雪拥这边在治疗,外面传进来的声音其实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她装作没听见。

    陪这个学生过来的另几个兄弟像小鸡崽一样惊恐地挤在治疗室外的长椅上,瑟瑟发抖:“杀人见雪,不愧是翠微山夺命三连的杀人见雪……救命,以后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落在祝门主手里……”

    “哎,祝门主什么都好,武力值高人美心善医术好,要是心慈手软一点就好了……不是都说医者仁心嘛……太可怕了……”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一绺火红的长发从窗台上垂下,他们一抬头便看见乔青云趴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对他们嘿嘿一笑,“看来今天的课程量和作业量还是不饱和,还得再练练。”

    几个学生噤若寒蝉:“……”

    乔青云笑道:“你们紧张什么?没事,我和你们祝门主关系好,从我这里受伤的可以直接保送雪门ICU,你碎成八瓣儿也能给你拼回来。”

    学生们敢怒不敢言:……救命啊!我是来上学,不是来玩命的!

    等到治疗终于结束,那受伤的学生裹着毯子坐在椅子上,身上全是冷汗。

    祝雪拥见了,从自己挂在旁边的一大沓符纸里顺手抽出一张,随手画了两笔,“叭”地贴在了学生脑门上:“止汗的。当心着凉。你已经没事了,可以走了。”

    学生捧着她给的一杯葡萄糖温水,顶着脑门上那张符咒哆嗦道:“谢……谢谢祝门主。”

    祝雪拥瞥他一眼:“这么痛?那下次就小心点,别再受伤落到我手里了。”

    学生欲哭无泪:“好,好的。”

    等学生走了,乔青云拎着两杯奶茶进来,放在桌子上后,趴在祝雪拥的电脑上看她,“祝大门主,今天心情不错啊?总算把我给你弄的系统装上了。科技的力量不错吧!”

    祝雪拥点头:“不错。”

    乔青云:“你也是够心狠手辣的,不过倒是一视同仁,对所有人都这样。幸好我是搞技术的,见你的机会不多,不然我看到你的脸得天天做噩梦。”

    祝雪拥下意识道:“也不是对所有人……”

    说到一半,她突然闭嘴了。

    “怎么?”乔青云问道。

    祝雪拥有点出神。

    舟向月本来看祝雪拥的回忆里没什么暗藏的鬼手,想着现在应该没危险他可以走了,结果眼前的画面突然变了。

    不再是带电脑的诊室,而是很早以前那种古色古香的房间。

    舟向月发现自己变矮了,眼前的视野角度也发生了变化。

    他坐在问诊桌前面的凳子上,也只比桌子高一点。就好像他还是个小豆丁似的。

    对面坐的就是祝雪拥。

    ……他这是自己进了祝雪拥的记忆里吗?

    舟向月自己对这段经历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或许是在记忆里,他就像是被硬塞进了自己过去的壳子里一样,说的话、做的反应都不受现在的他控制,而是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

    “师……师姐,”他听见自己孩童的嗓音发着颤,像是怕极了。

    祝雪拥从纸上抬起头,注视面前的小师弟。

    粉雕玉琢的小少年紧张得腿肚子都在哆嗦,脸上却挂着可怜巴巴讨好的微笑,把割开了一条大口子血流如注的小胳膊举到她面前,“我不怕痛。我会很乖的,特别乖。”

    祝雪拥笔尖顿了顿,淡淡的语气里有一丝逗弄:“真不怕痛?”

    小师弟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牙关打颤:“……不怕。”

    祝雪拥把笔一丢,“那行。”

    她把小师弟抱起来放到桌上,小胳膊伸出来,消毒、上药、包扎。

    创面不小,消毒的时候应该是痛的。

    祝雪拥下手一向很重,也干脆利落。

    她见惯了伤患的鬼哭狼嚎和疯狂挣扎,早已练就冷酷无情的铁石心肠,听着手下杀猪声连睫毛都不会颤一下。

    她感觉到手下的小身体抖个不停,分明是痛得厉害,偏偏就那么咬着牙转开头一声不吭,乖乖地任由她涂抹药水。

    好像是痛得狠了,那颗小脑袋靠进了她的肩窝。

    祝雪拥下意识做好了准备,如果小东西急了张嘴咬人,她一只手就能把他摁倒捆起来,让他动弹不得,老老实实等到包扎完。

    没想到下一刻,她就感觉肩窝的衣服一片热热的濡湿。

    这是痛得哭了。

    但依然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点挣扎。那么乖的一个小雪团子。

    祝雪拥不由得就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她轻声开口,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温柔:“忍一忍,马上就结束了啊。”

    等到她敷好了伤药,就对着那道伤口吹了吹:“呼呼,痛痛飞飞。”

    然后细细地包扎好,又拿了块布擦掉小师弟脸上的泪痕,捏了捏他软软的脸蛋:“真乖。”

    付一笑和钱无缺扒在门口偷偷往里看又不敢进来,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这真的不是天上的仙女,而是他们最最凶残的大师姐吗?!

    祝雪拥从门缝里瞅见他们,冷冷道:“把人领走吧。你们两个师兄怎么当的,再让他受伤,你们就给我当心点。”

    付一笑和钱无缺欲哭无泪:呜……大师姐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很快大家都发现了,翠微山的大师姐兼医师祝雪拥人人闻风丧胆,只有小师弟在她那里有被温柔对待的特权。

    这话传到祝雪拥耳朵里,她嗤之以鼻。

    你们一个个的鬼哭狼嚎不配合治疗,还想让我温柔对你们?不五花大绑把嘴塞住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不过,祝雪拥想,那次处理伤口小师弟抖得那么厉害,其实好像特别怕疼。

    ……另一个佐证是,他自从第一次到她这儿来之后,就很少很少受伤,也就很少来看病。

    是个长记性的。

    ……

    舟向月看到最后鬼手也没出现,这下放心了。

    看来,“鬼童快乐镜”确实就属于鬼童,只要控制住他,自己就可以在镜子里面尽情快乐了。

    舟向月集中注意力,先找找线索。

    因为房间太多,他不可能一间间找过去,就找了几个看起来比较特殊的房间——存放书籍档案的,以及特别大而豪华的。

    还真叫他找到了点有用的信息。

    虽然他觉得不知愁在永昌围这件事里顶多属于个提供犯罪道具的从犯,这个家族本身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从曾家的族历大事记来看,不知愁被拒绝借宿赶出永昌围之后的几年里,曾家确实频出祸事,一直特别倒霉,就像是被谁诅咒了一样。

    或许这是因为不知愁的报复,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

    舟向月想,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曾家老族长在不知愁声名大噪之后,专程又请他来永昌围做客赔礼道歉,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放过曾家。

    有趣的是,曾家也是在这之后才开始供奉仙童的,就像是不知愁指点了他们什么。

    这么想着,他正好经过了楚千酩的房间。

    也就看见了楚千酩的记忆。

    其实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什么第一次到翠微山报到入学,结果进了宿舍被祝凉放那儿的骷髅骨架吓了一跳啦;他恶趣味地在自家上学门上贴了大红对联,结果把半夜爬楼梯的无辜路人吓得灵魂出窍啦……

    舟向月津津有味地看了片刻,心里有了个猜想。

    所以这一晚镜子的杀招,应该就是让人沉浸在最快乐的回忆里,然后趁他们警惕性最低时杀死他们?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像别人那样受影响了。

    此时此刻,许多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纷纷在屋里的镜子前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而他们画面的弹幕则飘过一片疑问。

    【我记得这个时候应该有鬼手从镜子里出来杀人吧?怎么找了一圈没看到,鬼手去哪里了??】

    【报,鬼手被抓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抓了?!怎会如此!!!】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吓人不规范,亲鬼两行泪】

    第120章 冷暖

    舟向月在镜子里游荡时,忽然看到一个镜面外面不是房间的景象,而是夜空——他甚至看到了一轮月亮。

    这围屋就连屋顶上都有镜子吗?

    想起祝清之前说祝凉会不会是在屋顶上,他决定去看看。

    说不定会在上面发现一个梦游的祝凉呢。

    他从镜子里钻出来时,屋顶上正在下雪。

    下着雪虽然冷,但也比镜子里温暖一点。

    黑色的瓦片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新雪,雪落上去静谧无声,人踩上去则吱嘎吱嘎的。

    舟向月裹紧了自己刚刚顺来的外套,在屋顶上小心翼翼踩着雪前进,在心里描画屋顶上镜子和屋脊兽组成的阵法。

    几个屋脊兽,一面镜子。

    又是几个屋脊兽,又是一面镜子。

    舟向月一边走一边想,这屋顶上的镇压阵法可真是厉害。

    连传统天家建筑的屋脊兽组合都不够,还要加上承载日月光芒的镜子,甚至还组合了不同风俗里不同的镇邪屋脊兽,又贴了一圈符咒。

    前面不远处的屋脊上,有一个形状奇怪的凸起。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在那凸起前蹲下来,用手把上面的积雪扫掉,仔细端详这个东西。

    陶制的,边缘有不完整的裂痕,看起来像是一条尾巴,在根部被扯断了。

    尾巴上面,还钉着一根雕刻着诡异符文的朱砂钉。

    天色太暗,舟向月看不太清那些符文,但大致能认出一些。再加上镇邪的朱砂钉,想来就是用来禁锢魂魄用的。

    舟向月打量片刻这条尾巴,伸手比了比根部的裂痕。

    他想起来,瓦猫屁股上好像也有这么一条裂痕,似乎能对得上。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自家的石猫猫,该不会就是从这屋顶上跑掉的吧?

    他伸出手去,把那尾巴上钉着的钉子给拧松拔了出来,那截断裂的尾巴也因此松脱下来。

    不过,舟向月拧着那根钉子,发现底下竟然还带起来一片瓦。

    揭开那片瓦,底下不是交叠的别的瓦片,而是一个空腔,里头塞着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已经烂了大半。

    木头盒子上画满了和钉子表面一样的诡异符文,烂开的部分露出里面一具小小的骨架。

    头、身子、四肢、尾巴一应俱全,看着像是只猫的骨架,就是腿好像有点短。

    骨架摆出的姿势,仿佛是一只小动物拼尽全力扒住木盒子的边缘,想要把它扒开。

    舟向月想了想,脱下外套把这具小小的骨架和那截断裂的尾巴都包了进去,揣进怀里。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个空腔,确定自己没有落下哪截骨头之后,站起来走了。

    雪下得很大,很快就再次覆盖了那片没有雪的小小空腔。

    舟向月想,他家的石猫猫,好像是被人活生生地闷死在木盒子里,就连魂魄都被朱砂钉困在屋顶上,做成了屋脊兽,风吹日晒。

    ——直到那只木盒子烂掉,它扯断了尾巴逃走。

    不知道死去的魂魄扯断自己的尾巴,痛不痛呢。

    舟向月揣着那副骨架和尾巴,在镜子里返回。

    他想,该做的事其实也差不多了,不如顺路再去瞅一眼那几个人,如果可能……就把郁归尘手里那个境灵碎片也偷走,嘿。

    到郁归尘的镜子前,先经过了乔青云的镜子。

    他第一眼没看到人影,只看到层层叠叠的山峦,天色尚未大亮。

    没出什么事吧?

    舟向月探头过去看,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躬着身子背着一大箩筐木柴,艰难地走进了一个柴房。

    小女孩看起来七八岁大,脸颊瘦得深陷,汗湿的棕黄碎发黏在脖颈上。

    五官还未长开,但看起来和乔青云有几分相像。

    她把镰刀和几乎快要和她一样高的箩筐放下,打了个哈欠,把里面的木柴一块块掏出来垒好。

    箩筐实在太重了,背带扯歪了她破旧带补丁的短衣,露出了肩膀上破皮的磨痕。

    小女孩轻轻地“嘶”了一声,把衣服领口揭起来扯回去,看也没看一眼肩上的磨伤,继续麻木地一块一块垒柴火。

    旁边屋子里突然传来中年女人的一声厉喝:“乔丫呢?”

    小女孩抖了一下,叫道:“在呢,在柴房。”

    女人顿时就骂开了:“懒东西,都几点了?还不做饭,是想饿死我们耀祖吗?”

    乔丫赶紧加快速度,吃力地把剩下的柴火都垒好了,把箩筐往上面一扣就往灶房跑。

    刚经过厢房门口,她差点迎面撞上正要往外走的中年男人,结果被拎住领子“咣”就是一耳光。

    女人在旁边骂:“没长眼睛啊蠢东西!买你回来什么都做不好,赔钱货……快去做饭!耀祖都拉裤子里了也看不见,都十岁了,你怎么这么废物?”

    乔丫顾不上自己开始往外流鼻血的鼻子,跌跌撞撞地跑去做饭了。

    舟向月看着这一幕,心下奇怪。

    且不说十岁的小女孩看起来瘦瘦小小,顶多七八岁。

    这小女孩乔丫应该是乔青云小时候没错,但这怎么会是她最快乐的回忆呢。

    难道是他判断错了?

    乔丫人小小一个,做饭却很快。

    不过片刻,就把糠窝头和稀饭端到了桌上。

    中年男人和女人带着那个叫耀祖的小男孩坐下来开始吃饭,乔丫则忙着去给耀祖洗他刚拉的裤子。

    “听说四婶家中邪那回事,”男人嚼着糠窝头说,“有个仙长来了,正在他们家驱邪。好多人围观,看个稀罕。”

    耀祖突然打翻了饭碗,手上还抓着一团窝头往桌上拍:“我要看仙长!看仙长!”

    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瓣,稀饭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好好好,去看去看。”

    女人赶紧把小男孩抱起来,提高声音,“乔丫!还没洗完裤子吗?整天就会偷懒的臭东西,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把你买回来……快点过来收拾地板,收拾完了带耀祖去四婶家!”

    乔丫忙得昏头转向,一大早起来饭也没捞着吃一口,就背着耀祖出门了。

    耀祖比她小三岁,脑子也有点问题,但长得白白胖胖又高又壮,把瘦小的乔丫压得走路都打颤,还在不满地扯她头发尖叫:“快点!快点!去晚了就看不到仙长了!”

    四婶家门口果然围了不少人,都是听说有仙长来驱邪,一大早过来看热闹的。

    乔丫背着耀祖挤在人群外面,耀祖爬上她的肩膀伸长了脖子看,她眼前则净是眼前人群臭烘烘的后背和屁股,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耀祖随即就嫌弃她长得太矮了,闹着要她把自己抱到窗台上看。

    乔丫费力地托着耀祖的屁股让他爬上窗台,又从窗户上把一块松动的砖拿了下来,怕等会耀祖乱动给踢掉砸了人,她又得挨打。

    她顾不得扔掉砖头,赶忙从人群中往里挤,这才勉强能看到一点屋里的景象。

    屋里的地板上放着个扎住口的红布包袱,旁边站着的那位鹤立鸡群,一看就是仙长。

    只见那仙长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穿着一身超尘脱俗的白色长袍。

    他的长发用飘逸的白色发带束着,胸前挂着一粒水滴朱砂平安坠,整个人仙气飘飘一尘不染,好看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唯一令人失望的,就是他看起来也太年轻了些——虽然身材高挑,但看着也就十七八岁吧。

    她还以为仙长都是白发白须的得道高人呢。

    舟向月一看回忆里的这位仙长就认出来了,这是尘寄雪。

    原来乔青云和尘寄雪是同一时代的人。

    乔丫他们来晚了,驱邪看起来已经完事了。

    四婶家的老爷子对年轻的仙长千恩万谢:“多谢尘仙长!多谢尘仙长!仙长远道而来,不如在我家多住两晚……”

    尘寄雪扶住老爷子:“您客气了。这不过是我翠微山弟子该做的。我这就要启程返回,不叨扰了。”

    老爷子还忍不住道:“仙长你看看,我家这几个孩子,个顶个的聪明,有没有哪个有仙缘的,你……”

    尘寄雪礼貌地微笑起来,岔开话题:“说起来,虽然已经驱了邪,但病人的身体还很弱,务必……”

    就在这时,地上那只红布包袱突然“刺啦”一声,扎住的口硬生生豁开,一根血淋淋如肠子一样的东西就像游蛇一样从里面蹿了出来!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尘寄雪脸色剧变,拔剑出鞘:“别让它跑了!”

    围观的人们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推推挤挤中立刻有孩子摔倒在地哇哇大哭,再加上咒骂声和尖叫声,现场一片混乱。

    乔丫第一反应是去看耀祖,见他吓得抱着窗户连声尖叫不敢下地,顿时松了口气——至少不会被人给推挤到,不然他要是蹭掉一块皮,自己得被打掉半条命。

    下一刻,她看见那根血淋淋的“肠子”嗖地朝她这个方向的屋外窜来,那年轻的仙长在后面着急地追,却被拥挤推搡的人群给堵在了后面,着急地一边往外乱扔符咒一边大喊:“千万不能让它跑了!”

    看他着急得喊破了音,乔丫掂掂手里的砖头,心狂跳起来。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住那根在纷乱脚步中贴地飞速流窜的“肠子”,冲了过去。

    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乔丫灵活得像条泥鳅。

    嘶嘶嘶……

    那根“肠子”游窜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乔丫瞅准时机,一步“啪叽”踩上去,手上高高扬起砖头——

    噗嗤!

    砖头重重砸在那根“肠子”鼓起的头部,鲜血四溅。

    那根“肠子”抽动两下,瘫在地上不动了。

    这下真像一根血淋淋的肠子了。

    尘寄雪赶紧从人群里挤出来,在看到“肠子”惨烈的死状之后,嘴角微微抽搐地看向脸和手都溅上了血迹的乔丫:“……好厉害的小姑娘。”

    出了这么个事,围观的人群也不敢再围观了,很快抱怨着纷纷散去。

    周围没人了,尘寄雪蹲下来把那根被砸得爆浆的“肠子”收回红布包袱里,又去捡被他扔得满地都是的符咒。

    没捡几张,一只小手伸到他面前,里面攥着好几张符咒。

    小小的手指骨节却有些粗大,上面有深深浅浅的老茧和伤疤。

    尘寄雪一抬头,发现就是刚才徒手砸爆了“肠子”的黄毛小丫头。

    地上剩下的符咒都已经被她捡起来了。

    “谢谢你啊。”他和善地笑笑,接过乔丫手里的符咒,又摸摸她的小脑袋。

    乔丫觑着他的脸色,有点忐忑:“仙长,我把那根肠子砸死了,是不是……要赔啊。”

    “肠子?”尘寄雪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得失笑,“不用。这东西凶得很,你很厉害啊。”

    乔丫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就在这时,耀祖自己从窗户上往下爬,没想到一脚打滑掉下来,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顿时大哭大叫起来:“臭东西!背我回家!我要叫娘打死你!”

    乔丫急了,赶紧过去抱起耀祖,给他拍身上的尘土:“没有摔到哪里吧?我看看,不痛不痛……”

    耀祖一个拳头就砸到她身上,接着对她拳打脚踢:“臭东西,打死你!打死你!”

    乔丫弓起身子忍了。耀祖要是想打她,总是得让他打出气了才行。不然,他回去找娘告状,她挨的打只会更重。

    耀祖是想狠狠打她一顿的,但第二个拳头就没落下去——被尘寄雪一把拦住了。

    他皱着眉:“你怎么能这么打你姐姐?你掉下来又不是她的错。”

    耀祖用力挣了两下,没挣开,顿时叫起来:“坏人!我要叫我娘打死你!打死你!”

    乔丫赶紧推开一脸嫌弃的白衣少年,一边哄着耀祖,一边解释道:“他不是我弟弟,是我丈夫。”

    她五岁时就被从几座山外的叶枯乡卖到凤凰岭,做了耀祖的童养媳。

    耀祖是婆婆家里的独苗,脑子有问题。

    为了传宗接代,也为了有人照顾他,他们家花了能买半头牛的价钱,把乔丫买了回来。

    既然是童养媳,那自然是要伺候丈夫和一大家子人的。

    从五岁到十岁,她早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尘寄雪深深皱起了眉头,看向乔丫袖子被扯上来露出的手臂——那上面是一道一道深深浅浅的淤青,以及新鲜的红肿伤痕。

    他忽然开口:“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乔丫。”

    “没有大名吗?”

    “……”

    有。她叫招娣。

    乔丫说:“没有。”

    尘寄雪神情纠结了一下,最后选择不称呼她,“你知道翠微山吗?我就是那里来的。你想不想跟我去拜个师,在翠微山修习?师父不会打你的……”

    “……只要你别犯厉害的错。”他不太自然地补充了最后一句。

    乔丫一愣:“女孩子也可以吗?”

    “可以啊!”尘寄雪说,“我们师门的大师姐最厉害了,所有人都怕她!她甚至已经自己独立开创门派了。”

    乔丫抿紧了唇,这么大的事,她一时间不可能……

    耀祖大叫大嚷起来:“回家!回家!臭东西,我要回家!”

    一边大叫,一边对乔丫拳打脚踢。

    乔丫慌忙把他抱起来,仿佛心虚似的冲尘寄雪扔下一句“我得先带他回去”,就急匆匆抱着耀祖走了。

    她气喘吁吁抱着耀祖走在回家的路上,耳边是耀祖刺耳的哭声和叫骂声,心里却一片慌乱。

    仙长说的是真的吗?

    难道她真的能……

    乔丫觉得心头有些热,又慌得不行。

    不可能的,耀祖家花了大价钱买她做童养媳,不可能放她走。

    如果知道这事,他们会打死她……

    正在胡思乱想间,尖锐的疼痛突然在她额角炸开,砰!

    那是半片碎瓷碗,砸中她额角之后,掉地上摔得粉碎。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婆婆过来抱走耀祖,抽手就给了她两耳光:“胆敢偷钱的小贱人,给我跪下!”

    那耳光打得极重,乔丫被打得脑袋嗡嗡的,晕头转向。

    男人关上门,抄起了旁边的拨火棍,上来一棍:“说!钱你偷走放哪了?”

    乔丫跌靠在墙边捂着额头,感觉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忍痛道:“我没有偷钱……”

    咣!又是一棍抽在她腿上,婆婆尖利的声音大声叫骂:“偷钱还不承认的小娼妇!花了半头牛的钱把你买来,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居然还敢偷钱,贱种就是贱种!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会天打雷劈!给我跪下!”

    乔丫腿上剧痛,眼前的视野一阵明一阵暗,勉强看清地上那些刚刚打碎的锋利的碎瓷片。

    她扶着墙一点点弯下腰去,膝盖也弯下去,咬牙不去想跪碎瓷片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咣”的一声巨响,屋门洞开。

    天光从她背后照来,宛如电光骤然刺破乌云。

    乔丫膝盖一软,眼看马上就要跪在一地碎瓷片上,忽然被人一把揽住了。

    雪白的大袖,飘起的白色发带。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他的存在本身好像就在发光。

    屋里几人愕然地看向突然破门而入的白衣仙人,原本气焰嚣张的男人和女人一时都说不出话,就连刚才激动地连声大喊“打死她打死她”的耀祖都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仙,仙长……”

    白衣仙人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嗓音威严冰冷:“我奉师门之命,在各地寻访凤凰神女的下落,终于在凤凰岭寻得神女。”

    “乔女就是凤凰神女下凡。”

    乔丫:???

    凤凰神女?

    谁是凤凰神女?她??

    她被他一只手撑着站住,脑中一片空白。

    屋里几人的神情变得震惊又惊恐:“……凤凰神女?!”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个又瘦又小的黄毛丫头不过是他们买来的……

    白衣仙人脸色极度冰冷,目光如刀一寸寸扫过几人:“你们竟敢对凤凰神女做出这等不敬之事,等着上天降罚吧!”

    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抱着乔丫转身就走。

    那对夫妇看起来似乎想拦,但仙长这气势汹汹的架势实在太强势,加上对仙门中人本能的畏惧,他们没敢开口。

    仙长倒是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他们:“至于你们所谓的偷钱?”

    他轻蔑道:“我算出来,是你们那痴呆儿子偷的。至于具体在哪里,你们问他去吧。”

    他抱着乔丫两步走出屋子,一阵疾风呼啸而来,大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

    尘寄雪脸上冷峻如天神下凡的表情瞬间消失。

    他低下头,对一脸空白的乔丫尴尬一笑:“把你拐跑啦,抱歉啊!……我师父有点凶,等你到了翠微山,得帮我说说话啊……”

    他装作不经意地在那个家里落了点让人倒霉的符咒。

    不会太倒霉,毕竟翠微山严令禁止弟子利用玄学手段危害普通人,太倒霉了容易被发现,他肯定要被重罚。想想他掌刑的师父……他就有点发怵。

    更重要的是,那家人本身就要倒霉了——

    他们的霉运痕迹实在是太明显,他只是草草算了算他们的未来,便大致看到他们儿子很快就会因轻薄了一个不能惹的富家千金,惹出大祸连累全家。

    男人被人戳脊梁骨后和人打架,大约是被人一棍子打断了腿,瘫在床上无法下地。

    女人则因为不顾一切地冲去污蔑那千金的清白,被扇了几耳光后推出门外,在全村面前丢尽了脸。

    那个痴呆儿子最后死在了狱里,而那对夫妇则一辈子在整个凤凰岭抬不起头来,后来疯疯癫癫地背井离乡,去外地讨饭了。

    这倒是很好理解,毕竟一家子不积阴德,迟早遭报应。

    尘寄雪在心虚,乔丫则还在震撼:

    她真的是凤凰神女吗?

    她怎么从来不知道?

    等等,应该是仙长为了救她,哄那些人的吧……

    就在这时,舟向月看到尘寄雪的影子忽然开始不自然地扭曲,仿佛硬生生地从中鼓出一个凸起,接着变成一只狰狞的骷髅手,向小女孩的后心抓去!

    就在他没注意的时候,镜子里的鬼童挣脱束缚跑出来了!

    情急之下,舟向月猛地撞进了那个镜面,紧接着就发现那只鬼手影子正在自己面前——他竟撞进了乔青云记忆中尘寄雪的身体里。

    他管不了那么多,反手就将一张镇魇符贴到了那只鬼手影上。

    鬼手影顿时如同浇上滚油的猪皮一样,从平面的影子鼓了起来。

    眨眼的工夫,鬼童的大脑门浮现在他面前,正对着他的就是一双充满怨毒的大眼睛。

    舟向月没有半分犹豫,啪啪啪又一连贴了好几张镇魇符,把鬼童的大头上贴了个遍,遮住了他心灵的窗户。

    叫你跑,这回试试还要多久才能挣脱吧——

    就在这时,面前的人影忽然一动,猛地拥抱住了他。

    舟向月:“???”

    他一下子僵硬地不敢动。

    他定睛一看,眼前是现实中的景象,乔青云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低声道:“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舟向月松了口气,看来乔青云还未清醒,八成是把他当成尘寄雪了。

    乔青云紧紧抱了他一下,就松开了。

    她睁着眼看他,却一副还没醒来的样子,低声嘟囔:“出去一趟回来,你怎么还变矮了。”

    舟向月:“……”

    是是是对对对。

    他怕乔青云等下清醒过来就麻烦了,瞅着她还陷在幻觉之中,赶紧从镜子逃跑了。

    刚扑进冰冷刺骨的镜中界里,他被冰冷的洪流激得一个趔趄,无数气泡穿过魂魄,忽然感觉自己重重摔在了地面上。

    好痛!摔得他龇牙咧嘴。

    ……等等,他为什么会痛?

    明明重生之后他就没有痛感了。

    舟向月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视角也不太对……好像别人都变高了。

    不,是他变矮了。

    有了之前在祝雪拥和乔青云记忆里的经验,舟向月想,自己这是又进了谁的记忆啊……

    嗯?等一下。

    手上的触感怎么毛毛的肉肉的,这么奇怪?

    舟向月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毛绒绒的小肚子,以及一对胖乎乎的小爪子。

    他震惊了。

    大胆!

    这是在谁的记忆里……

    他,变成了一只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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