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彼此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不知愁道:“我把魂魄剥离出了一半,附在这张须弥绘上。”

    他轻笑一声,“没想到,这好像还能救我一命。”

    郁归尘攥紧了他的手腕:“你想做什么?”

    不知愁饶有兴味地偏头看了一眼被攥红的细白手腕,微微眯了眯眼。

    “别相信他!”付一笑立刻厉声道,“郁师弟,他是人心宿!你没有和他交过手,不要被他的幻术蒙骗了!”

    不知愁微微一笑:“笑哥,你这么恨我啊?那就杀了我吧。”

    付一笑呼吸急促地上前一步,郁归尘立刻一动,挡在他和不知愁之间:“杀了他,舟倾会死。”

    郁归尘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平稳,但能隐隐感受到压抑的怒火。

    虽然此时的少年长着不知愁的脸,整个人都变成了不知愁,但这只是那幅须弥绘的邪术。

    这个身体,还是舟倾的。

    “你还挺聪明的,竟然没有受到我的蛊惑干扰,” 不知愁微笑地看着他,“笑哥叫你郁师弟……莫非,你就是郁归尘?”

    他没等郁归尘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的反应,便散漫而暧昧地笑道:“久仰大名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听说那几年你刚好反噬严重……我和笑哥可有过命的交情,没见过你真是遗憾。”

    付一笑攥着剑的手太过用力,骨节都咯咯作响:“……谁跟你有过命的交情!”

    不知愁很是纵容地笑了笑,没有与他争辩,就像是面对一个闹脾气的好朋友。

    他对郁归尘说:“看来,这里能决定我生死的就是你了。”

    就算有其他人想要杀他,只要郁归尘不许,他们就杀不了他。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他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昳丽微笑,“你让钩吻离开,我就把舟倾还给你。”

    “不然……”

    他暧昧的目光划过郁归尘的脸庞,忽然话锋一转,“我感觉,这个舟倾似乎和你关系不一般啊。”

    不知愁的笑容变得诡谲,“我很好奇,如果你看着他死在你面前,会有什么反应。”

    ***

    舟向月只觉得眼前一黑,视野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他站在了真言殿里。

    但此时的真言殿里到处都是说笑声,灿烂的日光穿过顶上悬挂的彩色绸幡,将这里一个个人影鲜亮的长袍映得熠熠生辉。

    每一个人都是盛装打扮,少女精心编好的长发上缀满了彩色的宝石,丝绸长袍上绣着美丽繁复的花纹,就像是把一幅幅般若绘穿在了身上。

    一个侍者直直地从舟向月的身体穿了过去,手里的托盘上是许多镶金嵌玉的精致酒杯,里面盛着亮晶晶的酒液。

    舟向月随即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并没有实体,别人也看不到他。

    看起来,他这是作为旁观者进入了某段过去的回忆。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大圆满礼,真的好像梦一样!”

    旁边一个苹果脸的矮个子女孩满脸憧憬道。

    “是啊,听说……那位大人也来了!”另一个戴着琥珀项链的女孩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

    “在哪里在哪里?”

    几个凑在一起的少女左顾右盼,叽叽喳喳道:“听说他特别特别好看,是真的吗?”

    “真的!几个月前他来的时候,我亲眼见到的!”琥珀项链女孩说。

    “哇!”几人顿时投去艳羡的目光。

    “可惜我没和他说上话,”琥珀项链女孩说,“毕竟太好看了,实在是没好意思……也就只有格桑比较大胆去跟他搭话了,我远远地偷听了几句,感觉他们好像认识……”

    “咦!”

    “他……”琥珀项链女孩突然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他还问格桑,她姐姐去哪里了。”

    几人猛地缄口,仿佛忽然之间触碰到了某个禁忌的话题。

    一阵凉风吹过,光影婆娑间,一时只有他们的身上的耳环珠串叮当作响。

    琥珀项链女孩露出一丝懊恼的神色,好像在后悔自己干嘛要提起这件事。

    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去看周围,忽然眼前一亮:“在那边在那边!就在宫主身边!”

    几个少女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舟向月随着她们的视线看去,先是在人群远远空出来的一片地方看到了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一身深红与明黄交织的长袍上是金银线的刺绣,身上挂满了名贵的宝石珠串,一看就地位尊贵。

    这应该就是曼陀宫主——尚未被钩吻取代的那个。

    而在他旁边,舟向月看到了不知愁。

    此时的不知愁和他之前在沈妄生的回忆里的看到的年纪差不多,大概是十八.九岁,显然比前几幅般若绘里长大了些。

    他站在人群的尽头,仿佛连日光都格外偏爱他,将他的皮肤照得如玉般透亮,银白长发有如闪光的软绸一般垂落,被真言殿顶落下的日光映照得流光闪烁,身上点缀的银饰与红宝石折射着飘渺璀璨的光。

    此时,他嘴角含着一丝笑,细长手指正缓缓打开一张卷轴,露出里面光华灿烂的神秘画幅。

    曼陀宫主在刚刚看到那幅画一角的时候,就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须弥绘!”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须弥绘。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幅美丽至极的画卷在不知愁的手中展开,仿佛一只蕴含了宇宙间所有智慧的眼,让他沉迷其中。

    直到那双手再次将画卷合上,曼陀宫主才回过神来,无比餍足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愁微笑着将卷轴递给他:“送给宫主大人您的,算是庆贺今年的大圆满礼吧。”

    曼陀宫主咂了咂嘴,整个人都有种刚双修完一般的飘飘然,不由得笑道:“愁城主啊,我这双眼见过天底下最好的须弥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不知这是谁的皮啊?”

    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从不知愁身上扫过,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我倒是觉得,就算是哪位世间高人的皮,也比不过城主你的这副皮相哪。”

    “宫主说笑了,”不知愁勾起唇角,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画之美自然是在画师,不在画布。”

    “再说了,”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要是我的皮,我敢送,您敢收吗?”

    曼陀宫主也是聪明人,当时就哈哈笑起来:“哈哈哈那倒是,是我莽撞了,抱歉抱歉!”

    他有所耳闻,千面城主不知愁因为长得太美,反而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色相开玩笑。

    不知愁不是曼陀宫里的奴隶,他是当今玄学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千面城主丧魔,不是自己能肖想的。

    舟向月仗着自己是个透明人,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中挤到了这两人身边,完完整整地看了全程,也看到了不知愁所送的那幅须弥绘的内容。

    正是他被钩吻带到真言殿时,墙上挂的那一幅。

    原来这幅须弥绘是不知愁送给曼陀宫主的礼物。

    说起礼物,舟向月就不得不想起之前不知愁送的另一个礼物——那是他送给闽南岩潭那个围屋曾家族长的圆形铜镜。

    那个礼物被他说得好听,什么能帮助曾家招财聚福、安享荣华富贵,但实际上却放出了祖宅地底镇压的鬼童阿元,结果之后没几年,曾家灾祸连连,最后整个家族都快死光了。

    无独有偶,一百多年前,最高时曾经在门派榜上排第三的曼陀宗似乎也是在不知愁死去前后的那几个月突然销声匿迹,隐入神秘的深山之中。

    曼陀宫主开始被人称为血明王,却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舟向月啼笑皆非地心想,不知愁还真喜欢送礼。

    ……这哪里是送礼,明明是送终。

    不知愁过来似乎就是为了送那一幅须弥绘,在大圆满礼上露个脸。

    随后,他就客客气气地向曼陀宫主告别,由侍者带着去了自己休息的房间。

    舟向月大摇大摆地跟着不知愁进了房间,打量着四周。

    曼陀宫主提供给千面城主的客房,果然是极尽奢华,所有的用具一应装饰着金银珠宝,明显能看出来财大气粗。

    侍者按不知愁的吩咐给他倒了一壶酒,随后对他鞠了一躬,就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关上门。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不知愁一举一动间身上银饰拨动的细碎轻响。

    舟向月想,不知愁还真喜欢这些叮了当啷的玩意。

    一身白衣的不知愁懒懒地靠坐在床边的软椅上,拿起酒杯轻轻啜饮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

    瞳仁深处仿佛泛起一片暗红的涟漪。

    下一刻,他轻笑一声:“谁准你擅自进我的房间了?”

    舟向月瞳孔微缩,忽然感觉到几道凉而锋利的细线缠在了他的脖颈和手腕上。

    他克制住自己低头的本能,只用余光一瞥——结果发现几道鲜红的细线赫然从不知愁手中延伸出来,缠在他的手腕和脖子上。

    血线极细,呈半透明状,仿佛由新鲜流动的血液拉成细丝,却无比锋利。

    不过是身体自然的一点点轻微移动,他就感觉脖子上一凉,隐约多了一种湿润而温热的感觉。

    因为没有痛觉,他猜测这应该是血线割破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抬起眼,静静地看向不知愁,并不开口。

    他心想,这么说刚才不知愁一直都能看见他。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发现了他的异样,直到现在才发难,倒也挺会装的。

    不知愁好整以暇地慢慢喝完了那杯酒,然后才捏着那几根悬空的血线,缓缓向舟向月走来。

    雪白修长的指尖拨弄着那几道鲜红血线,看起来有一种诡艳的美感,就像是在拨弄死亡的琴弦。

    舟向月难得有耐心地等着他发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随着不知愁的移动,哪怕舟向月一动不动,微微颤抖的血线也割破了他的手腕。

    鲜血从细细的伤口里蜿蜒流出,沿着他冷白的皮肤缓缓向下流淌,最后从细长的指尖滴落,无声无息地落在漆黑的地毯上。

    不知愁看着他笑道,“以为这只是一段回忆,我就看不到你了吗?可是我把你拉进这个幻境的。”

    “真是个漂亮孩子啊,”他微笑着叹了口气,“可惜你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好玩的事情:“你死了,郁归尘可要伤心了。”

    舟向月怔了怔,自嘲地心道他才不会伤心呢。

    你是没见上次我在凌云塔里从他手里夺走法器,要不是用舟倾威胁他,他恨不得直接杀了我。

    ……不过,不知愁竟然知道他和郁归尘的关系。

    舟向月想了想,“你可以同时在幻境内外保持意识?”

    不知愁笑着点点头,“我用你来威胁他,真是好用极了。”

    这点舟向月很赞同,毕竟他上次也用得顺手极了。

    不知愁看着他,挑了挑眉:“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

    舟向月道:“紧张啊。但这不是不能动么,一动就要被你杀死了。”

    不知愁愉悦地笑了笑。

    舟向月开口道:“能请教几个事吗?”

    不知愁似乎心情不错,“说。”

    “这个幻境,是不是会有最后一片境灵碎片?”

    “是啊,”不知愁笑笑,“可惜你们是拿不到了。”

    “哦,”舟向月接着问,“以及,你是境主吗?”

    不知愁摇头:“我不是。”

    “这样啊,”舟向月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的后半句话声音太小,不知愁没有听清,不由得问道:“什么?”

    “没什么,”舟向月嘻嘻一笑。

    就在这时,一只银白色的蝴蝶忽然凭空出现在他们两人上方,扑闪一下翅膀,便有星星点点银白的光粉落下。

    不知愁在看到这只蝴蝶的时候,瞳孔骤缩。

    然而还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他指尖捏着的那几根血线忽然崩断。

    他蓦然吐出一大口血,一个趔趄便倒在了地上,神情痛苦地捂住了心口,然后止也止不住地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很快,他身上雪白的衣衫和周围一大片地上都被鲜血染红了。

    舟向月不再受血线的挟持,蹲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认出来了?这是惊梦引。”

    他一伸手,那只银白的蝴蝶便翩翩然落在他的指尖,银辉闪烁的蝶翼一起一伏。

    是他从沈妄生那个魇境里带出来的。

    舟向月微笑地看着不知愁,“喜欢吗?送给你的礼物。”

    不知愁捂住嘴的指缝里全是喷涌而出的鲜血,他完全失去了刚才的从容,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舟向月的眼睛里满是怨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痛苦,微笑的眼中毫无怜悯。

    “听说你干得不错,年纪轻轻就成了六凶邪第三。不过……”

    他笑得散漫而肆意,“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来兴风作浪。”

    第202章 彼此

    不知愁刚提出让钩吻离开,她就着急道: “不要!我就是为了给你找个身体才……”

    不知愁含笑的目光往她那里瞥了一眼。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可钩吻却忽然住了嘴。

    少女两只漆黑的大眼睛变得迷茫失焦,好像迷失在了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一场梦里。

    付一笑不由得心里一沉。

    这正是不知愁的幻术。

    不知愁这才好整以暇地转头对郁归尘道:“怎么样?希望你已经考虑清楚了。”

    “首先,松开我。”

    不知愁微笑的眼眸中掠过一抹冷意,“我最讨厌受制于人。”

    郁归尘冷冷地盯着他,虽然没有对他动手,但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不知愁料到他不会这么轻易妥协,轻笑一声。

    随着这声轻笑,他雪白的颈侧忽然浮现出一个个诡异的血色符文。

    那些符文的模样阴诡至极,每一笔都是一道生生刻进皮肤的伤口,鲜红血珠顿时争先恐后地从伤痕中涌出。

    就像是一支无形的锋利的笔以肌肤为纸,以血为墨,不惜划破纸张,深深刻下恶毒的诅咒。

    不知愁一扭头,鲜血沿着颈侧流淌,散落黑发间露出后颈上一个黑白的曼陀罗花纹。

    像是一朵花化为蝴蝶,沾上鲜红血色之后,显得诡异而绝艳。

    “这是血咒——只是一点小小的警告,毕竟我不太有耐心。”

    他对郁归尘笑道:“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都已经死了。”

    “只是这孩子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能禁得起几道血咒呢?”

    郁归尘额上青筋暴起,眼神中露出抑制不住的杀意,被他攥在手中的脆弱腕骨几乎要被他捏碎。

    而不知愁却笑盈盈地与他对视,仿佛在享受着他的愤怒。

    两人僵持片刻之后,郁归尘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不知愁雪白的手腕上骤然回血,上面留下了鲜红的勒痕。

    他微笑着站直身子,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说:“奇怪,我还以为你们除恶务尽,说不定宁愿牺牲他也要杀了我呢。”

    “没想到,强大如你,也会有这么一个弱点。我还以为你能和别人不一样呢。”

    少年神情微妙地眨了眨眼,“还能为了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让步,看来当年那位还没让你吃够苦头……”

    郁归尘蓦然攥紧的手上骨节发白。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付一笑打断不知愁的话,“不知愁,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钩吻是境主,她根本无法离开这个魇境,如果想要给她解脱……”

    不知愁道:“这个魇境不一样。”

    周围几人一静。

    不知愁:“你们既然来到了这里,应该已经知道,这个魇境里的鬼只要满足一定条件,是可以离开魇境的吧。”

    他一边说,一边向钩吻走去。

    “她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只不过是因为我,她才困在这里。”

    钩吻身边依然燃烧着那一圈火焰牢笼,而他却完全视而不见,一步也没有犹豫地向火中走去。

    就在他即将被火舌舔舐到的一瞬,火焰骤然消失。

    不知愁勾起唇角。这个身体还真好用。

    然而,还未等他再走一步,郁归尘黑色的身影忽然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挡在他面前。

    高大的身影冷冷地看着他:“我有弱点,你也有。”

    不知愁眼睛微微一眯,抬起头来直视着郁归尘。他转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由得露出一丝几乎难以置信的笑容:“……你觉得她是我的弱点?你认真的?”

    他问的语气满是轻蔑,郁归尘却严肃地继续道:“现在破境不一定要杀死境主了。”

    不知愁一怔。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境主的记忆化为了魇,只要让境主重新想起一切的原委,就能让魇消散。”

    郁归尘刻意收敛了眼中流转的金色碎光,深黑的瞳仁如深渊一般不透光,“你离开这个身体,我让她安息。”

    不知愁冷笑起来:“如果我不呢?你就杀了她?”

    郁归尘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愁嗤笑一声:“真没想到,有一天我还有机会和玄琊君讨价还价。不过要讨价还价,自然是双方都要出价的。”

    “很遗憾,我的价码是,你让她离开,我就把舟倾还给你。”

    他叹了口气,“对我来说,与其同意你提出的方案,还不如让他们两个都去死。钩吻死了,魇境还能重启。如果舟倾死了呢……?”

    “你一定懂得,这场博弈所比拼的最终不过是双方的底线。我能接受同归于尽的结局,你能么?”

    郁归尘看起来几乎面无表情,可不知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没有放过他每一丝最细微的神情变化。

    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缓缓勾起一个血腥而阴鸷的笑:“你看,这才叫弱点。”

    博弈所比拼的不是双方的底线。

    而是双方所以为的,另一方的底线。

    是人心。

    只要郁归尘以为他真的宁愿两败俱伤也不妥协,只要郁归尘不敢赌,就不能不做出让步。

    在这场博弈之中,他立于不败之地。

    “说起来,你想要他怎么死?”

    不知愁的笑容变得轻松而恶意,“是死于侵蚀进内脏的血咒,还是割断咽喉的血线?当然,也可以死在我的幻境里,我可以把这世上最痛苦的死法都让他体验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嘴角忽然溢出一丝鲜血。

    他的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晃,抬眸对郁归尘笑道:“看来舟倾有秘密瞒着你啊……”

    下一刻,他的身影忽然消失,随即出现在窗边,纵身一跃!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电光石火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动了。

    郁归尘第一个朝窗口冲过去,付一笑紧随其后,甚至连伞蝶和楮知墨也冲了过去,而白措则被他们吓了一大跳。

    少年紧闭着眼在浩荡风声中直直坠落,宛如一只折翼的白鸟。

    就在空中,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有诡艳的红光一闪。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不知愁的须弥绘】!”

    舟向月杀了不知愁,结果从幻境中一脱离,就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正在急速坠落。

    突如其来的失重坠落感压过了一切感觉,长风在他耳边凄厉呼啸,如同冰刀一样切割着他的全身皮肤。

    他被冷硬的风刮得睁不开眼,只能看见眼前一片鲜红血色。

    舟向月心里警铃大作,猛然冷静到极致,全部精力都在拼尽全力地想如何求生——

    就在这时,充满血色的视野忽然一暗,一只有力的手揽过他的腰,另一只手则从背后绕过肩膀、按住后脑,他被重重地拥进了一个灼热的怀抱。

    脸颊贴上宽阔的胸膛,鼻尖传来一股无比熟悉的气息。

    这气息宛如被烈火焚烧得灼烫的金属,毫无温柔可言。

    但不知怎么的,舟向月一闻到这股气息,整个人就无法控制地松懈下来,不再去想活不活死不死的问题。

    反正不用怕了。

    一个迟到的念头趁着分神的机会溜进他的脑海——看来不知愁这是狗急跳墙,想要拉着他一起死了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半个不知愁怎么这么弱?

    明明都是同一株惊梦引,外面那半个不知愁中毒后还有余力逃脱,但里面这个居然一下就死了,毫无反抗之力。

    这居然是他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念头。

    舟倾的身体限制了他的发挥,他眼前一黑,又断片了。

    ……

    舟向月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真言殿里。

    他斜靠在郁归尘怀里,身上盖着郁归尘的衣服,很温暖。

    看来郁归尘果然成功地救下了他,又把他带回来了。

    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此刻钩吻居然坐在一边,在跟他们说话。

    算不上心平气和,但一副心如死灰的神色,不像是还有精力暗算他们的样子。

    舟向月想,大概是因为郁归尘的武力压制吧。

    他隐约感觉如芒刺在背,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抬眸,就发现是伞蝶阴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种目光如有实质,隐隐带着一丝恨意。

    舟向月心想活见鬼,他什么时候得罪了付一笑的这位……女性朋友吗?

    ……算了,他还是装作没醒吧。

    “……我本来已经死了,”钩吻脸色苍白,喃喃道,“活剥下皮成了我妹妹的须弥绘,魂魄也被封印镇压,永远沉寂在须弥绘里。”

    “但他把魂魄剥离出了一半,附在送给曼陀宫主的须弥绘上……来救我。”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惊醒。他把他的灵力全都渡给了我。”

    “我终于拥有了我渴望已久的力量,让我能够吞噬掉我妹妹,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替代掉她的身份,在这世上活下去。”

    “阿嬷那么爱她,又那么讨厌我。所有人都那么喜欢她……可他们没有一个人认出来,她早已不是她,而变成了我——那个他们原本最厌恶的人。”

    钩吻讽刺地笑起来,“你们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单纯又丑陋。一个人的存在,就是这么脆弱。”

    “我是谁?你又是谁?”

    “呵……别人认为你是谁,你就是谁。”

    一朵花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有人爱它。

    这世上,有被精心呵护在温室之中的名贵花卉,也有挣扎一生最终孤独凄惨死去的人。

    人命和这朵花比起来,不值一提。

    “后来,我因为妹妹的那幅须弥绘受到赏识,曼陀宫主召唤我来到真言殿。他说,我可以和他双修。”

    钩吻冷笑一声,“呵呵,如果是格桑,大概会欢欣雀跃地与他双修吧。”

    “但我不是格桑,我早就睁开了黑暗里的眼睛,窥见了这个宫殿里最恶心的秘密。”

    “他在我心里,不过是一团腐烂恶臭的肉。我见过这世间最美的少年,怎么可能再忍他一分半点。”

    “我拥有力量。”

    “这力量足够我杀死他,然后取而代之,就像取代我的妹妹那样——当然,他的肉.体我不想用。”

    “所以我只是杀了他,然后喝光了他的血。”

    “毕竟,我虽然占据了妹妹的身体,却依然是个被诅咒封印的厉鬼。不知愁能给我力量,却不能解开让我腐烂的诅咒,也不能让我再在日光下暴露太久。”

    “我只能以活人血肉为食,对抗这诅咒。”

    “从那之后,我就成了曼陀宫主。”

    “……久而久之,听说外面的人开始叫我血明王。”

    传说曼陀宫主青面獠牙、神通广大、杀人如麻,好食人肉、饮人血,手段残忍血腥。

    无数关于她的传说经过人们的口耳相传,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传成一个阴诡至极的邪魔形象,让玄学界无数人闻风丧胆。

    多么讽刺。

    历任曼陀宫主梦寐以求的尊崇称号,最后终于降临时,是给予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鬼。

    因为她血腥、恐怖、神秘莫测,宛如降世的魔鬼。

    可这个魔鬼,再也没有让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神秘诡异的曼陀宫也越发神秘,最后慢慢成为了一个尘封的遗迹。

    这里的主人仇恨着困住她一生的曼陀宫的一切,她根本不在乎曼陀宗的死活,只想让这个鲜血与尸骨堆积起来的宫殿永远埋葬在雪山深处。

    无人知道当年曾盛极一时的曼陀宫,为何会逐渐沉寂。

    无人知道,在那个风雨喧嚣的年代,披着人皮的少女走在寂静山谷的猩红宫殿之中,与一个少年魂魄栖息的般若绘相伴。

    在这个浸满血泪之地,一起慢慢死去。

    第203章 彼此

    “……魇境里那些冒充活人的鬼是怎么回事?”付一笑问血明王。

    这个魇境十分特殊,魇境本身的问题解决之后,还有那些顶替了活人离开的鬼。

    那些鬼离开魇境的束缚之后不知道会在外面做出什么,他们还得去处理这些棘手的后续事宜。

    不知愁死后,钩吻似乎已经心灰意冷,几乎是有问必答。

    她淡漠道:“放心,不是鬼。”

    “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心魔,不过是这里的魇把每个人的心魔催生成了伴生影,参照的形象就是这个人心里预期会遇到的人。”

    “他们跟着谁出去,就是谁的心魔。”

    伴生影呈现的形象其实并不是它所模仿的人本身,而是那人在这个人心中的形象。

    两人越是熟悉,关系越是亲近,伴生影也就越逼真难辨,因为它本就是人心的投影。

    而且,伴生影会更贴近这个人的喜好,或者说这个人潜意识里对伴生影模仿之人的期待。

    杜渐潜意识里想要更温柔安静、优雅镇定,更加爱他的女朋友,所以他身边生出的伴生影“房薇”就比真正的房薇更温柔,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保护他。

    房薇想要更宽容随和、更爱她的男朋友,所以她身边生出的伴生影“杜渐”也比真正的杜渐更宠溺她,更包容她的恐惧,在他们遇到危险时显得无比可靠。

    房薇认出了假的杜渐,但杜渐却没有认出真的她。

    最后离开的不是房薇,而是杜渐和他的假“房薇”。

    魇境的出口神奇地出现在他们近在咫尺的一扇门,从门里出去就可以离开魇境。

    而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真正的房薇也就被永远困在了这个魇境里,离开的门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这也正是这个魇境中最大的陷阱——在大部分境客以往在魇境中遇到被鬼替换的同伴时,挑战主要在于要辨认真假,不要被假扮成人的鬼所骗。

    但在这里,真正的挑战却在于,自己的命运实际上掌握在别人手上。

    只有当两人都辨认出彼此,才可能都活着离开魇境。

    如果两人都没有认出,那么他们就会被一直困在这里,或早或晚成为血明王的猎物。

    如果两人中一人认出一人没认出,那就只有没认出的人会和伴生影一起离开,而认出的人则会被困在曼陀宫里。

    知道了离开魇境的那些“东西”并不是鬼,而是人心投影的伴生影,无疑是个好消息。

    这至少意味着他们能对外界造成的影响有限,应该只能对带他们出去的人产生影响——这样,要去处理的范围就可控了许多,不会像流窜的厉鬼一样麻烦。

    “但是,伴生影和它模仿的人并不完全一样,”付一笑若有所思道,“那一直相处下去,最后总归是会发现的吧……”

    “是啊,”钩吻道,“甚至有的人在魇境里就发现了,但当他们同时面对一真一假的对方时,选择了那个假的——然后,带着那个假的离开了。”

    付一笑感觉寒毛直竖:“什么……”

    有另一个你时刻想要顶替你进入这个世界,他能感知到你身边之人的感情,甚至会比你表现得更招人喜欢。

    当那人认为他是真的时,你就会永远被困在这个尸骨遍地的死地,而那个假的你则会代替你活下去。

    最可怕的是,因为他比你更招人喜欢,那人明明认出了那个你是假的,但还是带着假的你离开,而真的你则永远留在了这里。

    这个魇境看似简单,但付一笑回头一想,感觉到发自心底的寒意。

    钩吻看到他无法掩饰的震惊,不由得讽刺一笑。

    这位一看就是沐浴着阳光、信任与爱长大的人,面对这个世界的黑暗一面,就像是个瞎子。

    他这样的人,不会理解她和其他那些被家族敬献给神、制成人骨法器的鬼魂。

    他不会理解,他们在永无止境地质疑他们自己的存在,又在绝望中逼问每一个闯进这片禁地的人——

    你真的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你确定你是被喜爱、被需要的吗?

    你的爱人、亲人、挚友喜欢你,到底是因为你是你,还是因为你的身份、外表、财富,以及对他们的爱?

    ……如果有另一个你,拥有你的身份地位与财富,甚至比你更美貌、温柔,更爱他们,他们是不是就会抛弃你,转而喜欢上另一个你?

    古语说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可是世人依然无望地在虚情假意之中追寻真实,直到最后一切如泡影破灭,方知人性就是如此。

    一切皆是虚妄。

    另外几人并不见得认同这种观点,但他们都没有兴趣和一个即将消逝的境主争辩这些玄乎的命题,只是静静地听着。

    “还有一个问题……”

    付一笑显得有些踌躇,犹豫再三才道,“不知愁脖子后面的曼陀罗花纹……你知道吗?”

    后颈是人之魂窍,他们就算要纹身,也绝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当年他在不知愁死后才发现那个花纹,纵使心生疑窦,也无法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很有可能不过是不知愁自己出于个人爱好,不怕死地在后颈上纹了这个纹身。

    毕竟他行事一向乖张又疯狂,不然也不会胆大到孤身跑到翠微山偷走了邪神的灵犀法器。

    但不知为什么,不知愁这么多年来始终难以忘记那个花纹,就像是记忆深处的一根小刺,每次遇到都会让他微微刺痛一下。

    这次在曼陀宫,他还是一百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花纹,他不想再错过这次探究的机会。

    钩吻神色微动,抬眸看向付一笑。

    她静默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是我画的。”

    付一笑心头一震,果然如此。

    他连忙追问道:“为什么?”

    钩吻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嗤道:“不为什么,他想要,我就为他画了。”

    这答案敷衍得可以。

    付一笑没有气馁,他想了想,又不死心地问道:“你现在的脸和原来的不同,是不是因为……你用了蝶生蛊?”

    钩吻点头。

    付一笑提起了心。钩吻确实会用蝶生蛊。

    “那……你知道不知愁身上有蝶生蛊吗?”

    他紧张得全神贯注盯着钩吻,完全没有关注身后。

    舟向月却发现,从付一笑问起不知愁开始,之前目光时不时瞥向他的伞蝶不再用冷飕飕的目光看他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也放在了血明王身上。

    而当不知愁问出蝶生蛊这个问题时,她眼中掠过一丝疑惑,身体却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明白但隐隐感觉非常重要的事情。

    舟向月暗自心想,说起来,伞蝶似乎就是从他杀了不知愁那半个魂魄开始对他充满敌意的……

    难道说,她和不知愁有什么关系?

    ……不会又是他招惹过的什么小姐姐吧,啧。

    不愧是以美貌著称的邪魔,这姐姐妹妹的风流债可真不少啊。

    当其他人都在看钩吻的时候,舟向月在悄悄地观察伞蝶的神情。

    钩吻听到付一笑这个问题,淡漠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闭了闭眼:“是我下在他身上的。”

    付一笑不知为何心跳加快,握紧拳问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用蝶生蛊换脸?”

    “换脸?”

    钩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凉又嘲讽,“我知道他为什么用蝶生蛊换脸,但我不会告诉你。”

    她抬眸看向付一笑,“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不是么?何必还要探究这些没有意义的过往。”

    “可是……”

    付一笑还想努力追问,钩吻却无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不要指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这个答案,我会带下地狱去。”

    “我累了。”

    她转向郁归尘,眼底一片死寂:“给我一点最后的怜悯,让我死在这里吧。”

    如果不是魇境中永恒停驻的时间,她早就该死去了。

    有人撕裂了魂魄想要拯救她,可没有人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

    纵使她再次醒来,一切也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郁归尘看向了付一笑。

    付一笑原本就对这个出人意料的血明王充满了复杂的同情,此时也不好意思再追问:“唉……好吧。”

    就让这个魇境终结在这一刻吧。

    ……

    一阵风吹起真言殿顶垂落的彩色绸幡,穿过绸幡落在地上的斑斓阳光也如梦幻一样摇曳起来。

    在这片令人目眩的彩色光晕中,少女的身影仿佛被风吹散的细沙一样流逝。

    就在她的整个身影即将散去的时候,她忽然对付一笑开口道:“你们现在是好人,不过是因为你们足够幸运,还没遇到足以撕碎你们、再逼着你们成为一个坏人的事。”

    付一笑愕然。

    少女凄凉一笑,又说了一句什么,就化成了无尽的流沙,散落在风中再不可见。

    付一笑隐约看到了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的口型。

    那似乎是——

    “希望你们永远不会遇到吧。”

    玄学界一百多年来无法确定状态的血明王,终于在此刻确认死亡。

    或许会下地狱,但她的魂魄终于不再永无止境地游荡于这世间。

    随着她逝去,漫天飘散的细沙像在般若绘的幻境中一样流散。

    流沙拂过,原本洁白的墙壁上缓缓长出斑驳裂痕,一段段透亮的彩色绸幡干枯剥落,像干尸的皮肤一样一寸寸开裂脱落。

    蛛网爬上了一幅幅色彩暗淡开裂的般若绘,镶金嵌玉的骷髅头倾覆在断裂的地板上,被厚厚的灰尘掩埋。

    淡金色的阳光穿过坍塌的墙壁,光束中飘散着飞舞的尘埃。

    一切金银都已失色,一切画卷都已蒙尘。

    在这里曾经活着的、死去的人们,都已经化为了枯骨。

    整个色彩鲜艳的巨大宫殿在时间的法咒中迅速衰败下去,仿佛一只在琥珀中凝滞了千万年的小虫突然得见天日,又在转瞬间飘散成灰,如同风中的一声叹息。

    几人面对着这震撼而哀伤的一幕,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付一笑瞥到刚刚醒来的舟向月,一脸担忧地开口问道:“舟倾,你嘴巴怎么破了?”

    伞蝶和楮知墨闻言,顿时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没说话。

    舟向月:“……”

    这不是他该记得的事情。

    于是他一脸迷茫地看向了郁归尘。

    付一笑也跟着看向了郁归尘。

    郁归尘的脸部肌肉隐隐抽搐了几下。

    最终,他一脸严肃道——

    “……摔的。”

    第204章 彼此

    笼罩着曼陀宫的魇境消散之后,迷失在里面的人也陆陆续续都出来了。

    何忍冬和陈知之出现的时候,已经紧张得有些神经质了。

    或许是因为她们彼此之间也算不上特别熟悉,所以两人遇到的伪装成彼此的伴生影显得格外粗制滥造,她们很快就认出来是假的。

    然后,她们就被突然凶相毕露的伴生影吓得够呛,吓得拔腿逃跑。

    接着再遇到下一个何忍冬或是陈知之,然后再重复一遍试探真假的过程。

    每一次被识破,那个伴生影再次出现时都会变得更贴近真人,再次被识破时也更加狰狞恐怖,而且越来越贴近她们最害怕的东西。

    就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噩梦,搞得两人现在都还总觉得身边人都是假的,需要点时间平复心理阴影。

    与她们相比,祝清和祝凉似乎还好一点。

    他们自从第一次被困进须弥绘的幻境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

    ——因为他们很遗憾地完全没有点亮美术天赋,也对画画没有任何兴趣,始终画不出老师认为合格的般若绘,所以一直没法离开幻境。

    于是,他们每天表面上都在苦哈哈地练习画画,实际上趁着这个时间把曼陀宫里的各种人骨法器大体老师都研究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人骨都是在活着时剖下来的,还对这片地区的人体普遍特征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然后,魇境消散,他们就从幻境里出来了。

    一行人离开魇境之后,付一笑就忙着去解决之前离开魇境的伴生影的事。

    好在确实如血明王所说,那些伴生影的确没有像厉鬼一样去兴风作浪,基本上都固守着它们所模仿的人本身的生活轨迹,就像模仿白措的那个伴生影现在还在做上山采药、带人进山的活计。

    直到真的白措和他一起出现在曲珍面前,曲珍才瞪大了眼睛:“……我这是吃毒蘑菇吃出幻觉了?”

    捡回一条命的白措只能捂着脸牙疼道:“媳妇,你心可真够大的……”

    但有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比如他们刚进魇境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情侣杜渐和房薇。

    他们最终在曼陀宫的一处废墟边找到了房薇的尸体,而离开魇境后,找到杜渐时,他已经在两人的出租屋里死去多时,尸体是被房东发现的,他脸上的表情惊惧至极,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左邻右舍说起这事都惴惴不安,悄悄地跟他们说——这事儿邪门,据说是密室杀人……

    料理这些后续的事宜花了他们好一段时间。

    之后,付一笑终于腾出手来,又仔细想了想不知愁的事。

    他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当年不知愁会被沈妄生并不算完全成熟的惊梦引重伤了。

    应该是因为不知愁那时刚刚剥离了一半魂魄灌注进须弥绘里,正处于虚弱状态,才会被沈妄生偷袭成功。

    他把自己的猜测跟林百草一说,林百草说如果时间线对得上的话,这好像能说得通。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我见过天生的魂魄残缺之人,他们确实容易被邪物侵入,但惊梦引只是药,并不是邪物。”

    她疑惑道,“除非是真的受损极为严重,否则魂魄残缺应该不至于影响到物理层面的身体状况。按理说,以不知愁的实力,只是少了一半魂魄,应该不会这么脆弱才对。”

    她叹口气:“不过我也没有见过自己割裂魂魄的人,听说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比剥皮剜骨还痛,也就只有不知愁这种不要命的才能……不愧是用过蝶生蛊的狠人。唉,可能刚剥离的时候,确实比较虚弱吧。加上沈妄生的惊梦引里也缠绕了他的魇,所以能重伤不知愁,好像挺合理的。”

    得到了林百草的肯定,付一笑再次回想起一百多年前他见到不知愁的样子。

    他当时,确实像是已经重伤到奄奄一息……

    等等。

    付一笑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完全想不起来当年是究竟是怎么抓到不知愁的。

    那一段记忆十分模糊,无论他怎么回忆,都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只有隐约破碎的画面——浓重的雪雾,一地零落的梅花,白发少年背后透明泛光的蝶翼。

    但前因后果,全都不记得。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付一笑悚然而惊。

    在此之前,他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段记忆莫名缺失了。

    如果不是之前舟倾参加试境联赛获得的“鬼面陇”线索,他甚至都不会想起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个地名。

    这实在是太过蹊跷,就像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将这段回忆从他的脑海里抹去了。

    谁能有这样的力量?

    ……付一笑心里隐隐冒出了一个答案,不由得心头一沉,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正站在窗前,窗外沉沉的乌云坠落出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昏天黑地,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仿佛某种冥冥中的暗示,一声闷雷倏然滚过。

    哗啦——

    暴雨倾盆而下。

    ……

    离开魇境后的这些杂事,舟向月暂时都还不知道。

    魇境结束后,这具病弱的身体突然就被反噬和恶咒击倒了。

    大概是因为在魇境里中了欢喜佛幻象之后,他的身体就像大病了一场一样虚弱了不少,之后又被不知愁的魂魄短暂占据身体,身上留下了大片的恶咒痕迹。

    之前他从翠微山抢灵犀法器问鬼神的时候,曾在舟倾这个身体的后颈上贴过一张迷魂符,当时也残留了一片恶咒。

    这次被不知愁那幅须弥绘整个包裹过之后,恶咒的严重程度比上次高了不少。

    而这具身体本身的状况也越来越差了,所以面对这些阴邪的东西抵抗力越来越低,变得越发不堪一击。

    舟向月的意识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忽冷忽热,似乎时而在发烧,又时而冷得像具尸体,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死气。

    只有那种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寒冷一直伴随着他,冷得他从牙关一直抖到骨头缝,恨不得把自己的皮都扒下来当被子盖。

    好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似乎抓住了一片热源。

    热源稳定地散发着热量,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带来一种莫名熟悉的温暖与安慰。

    等到周身的冷意消退了一些之后,他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外面好像下雨了。

    或许是因为耳边这滴滴答答的雨声,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他十七岁,翠微山下雨的早晨,他在睡懒觉。

    舟向月很喜欢在下雨的清晨睡懒觉,他觉得在那样灰蒙蒙的早晨,听着外面轻轻重重的温柔雨声落在屋檐和窗台上,就像是朦胧梦境的背景音,连懒觉也比以往更香甜。

    在他睡懒觉的时候,十四岁的郁燃每天早起练功,风雨无阻。

    然后付一笑有些看不过去,来找他了:“……虽然知道你是胡闹,但好歹你自封是人家师父,人家也没有反驳拂你面子是不是。都做了师父了,比徒弟还懒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舟向月成了郁耳朵师父这事,其实主要是他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那时郁燃刚刚国破家亡,重伤状态下还被人追杀,他把他带回了翠微山,然后趁着他昏迷的时候跟同门上上下下地宣传了个遍,说郁燃是自己新收的徒弟,以后就由他罩着了。

    众人:“……”

    翠微山的众人向来知道,小师弟总是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又没什么耐心,做事常常三分钟热度。

    小郁燃原本就和白晏安沾亲带故,之前又在翠微山门下待过几年,他们都认识。现在他遭了难,翠微山自然是愿意庇护他的。至于算在谁门下,白晏安不在意,别人也就更管不着了。

    大家心想,按照小师弟的性子,学白晏安捡个徒弟估计也是一时兴起,早晚玩腻了就放弃了。

    而且,等郁燃醒了,他要是不愿意,难道还能摁头做人家师父不成?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郁燃真醒了之后,竟然也没有反驳。

    最后,这对仅仅差不到三岁的奇怪师徒关系就像是生瓜强扭成了熟瓜,加上之前舟向月把重伤的郁燃一路带回来时就始终陪在他身边,两人就名正言顺地住到了一起。

    付一笑当时就觉得失策,郁燃怕是脸皮薄,加上舟向月把他带回翠微山也是救了他一命,既然舟向月已经把话放出去了,郁燃自然不好意思让他丢面子。

    于是他就免不了多留意他们一些,这一留意就让他抓到了舟向月毫无“为人师表”自觉的把柄,所以来苦口婆心地劝他。

    这两个都不过是半大孩子,付一笑简直是操碎了心。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边叮嘱完,舟向月转身就去对郁燃说:“耳朵,你可要好好练剑啊。”

    十四岁的少年郁燃在雨中淋得湿透,雨水顺着一绺绺额发向下滴落。

    他抬起眼,用那双深黑的眼眸安静地看着舟向月。

    郁燃听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安静而专注,让人莫名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非常重要。

    这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哪怕说话的人有心开玩笑,往往也会因此忍不住严肃起来,只有舟向月好像从不被他的庄重态度传染,总是该开玩笑就开玩笑。

    不过,舟向月此时也一本正经道:“别看我人不在这里,其实我会时不时来抽查的。”

    “下雨了,就是我来看你了。”

    郁燃怔怔地看了他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第205章 彼此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他不久前似乎听人说过,郁归尘下雨从来不打伞。

    他想,其实郁耳朵小时候也不打伞,果然三岁看老……不对,他只是会冒雨练剑而已,出门还是会打伞的。而且还会记得给他带伞。

    想到这里,舟向月这才恍惚地意识到,他是在做梦。

    ……怎么会做梦呢?他不应该做梦的。

    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般就很难再留在梦里了。舟向月此刻就是这样。

    他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

    此时正是半夜,外面在下雨,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屋檐上,发出拨弄琴弦一样远远近近的清幽声音。

    这里并不是翠微山,他们应该还在外面。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

    舟向月第一个念头是——之前在魇境里获得的境灵碎片呢?

    一想到这件事,他察觉到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手腕上传来。

    他一抬手,发现原本挂着一颗圆圆耳朵小铜铃的红色手绳变成了一根细细的皮革手绳,细细的皮革绳上隐约能看出精细繁复的曼陀罗花纹。

    舟向月放下了心,看来之前的境灵碎片都被郁归尘带出来了,而且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境灵,给他替换了原本普通的红色手绳。

    没丢就好。

    舟向月松了口气,这才开始打量房间的四周。

    郁归尘去哪里了?

    没看到他的身影,但整个屋子里十分温暖,隐隐能感到热量源源不断地从一面墙壁散发出来。

    在那面墙上,一圈暗红的符咒泛着血光亮起,组成了一道长方形的门。

    门微微敞开,里面隐隐传出细碎的金属声响。

    那圈符咒是十分严密的禁锢符咒。

    十分熟悉,舟向月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了——这分明和翠微山上郁归尘卧室里藏着的那间密室之门一模一样。

    他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郁归尘似乎是用阵法,在这里也开了一扇通往那间密室的门。

    这种便携的阵法通道非常消耗灵力,如果不是特别有需要随时去那个地方,一般人不会用。

    郁归尘是为什么,一定要随时能回到那个密室呢?

    ……总不会真像闻丑说的那样,他在里面藏了个小情人,出门在外还要急不可耐地回去幽会吧。

    舟向月眯了眯眼,默读那一圈禁锢符咒。

    密密麻麻的血红符文在黑暗中闪烁,有一种幽森的肃穆感。

    看着看着,他皱起眉头。

    门上是双向禁锢的符咒。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禁止由内而外的逃逸,相比起从外到内的禁制要严密得多。

    就像防止外人侵入只是附带的作用,这其实是一个禁室,真正作用是用来囚禁什么人。

    舟向月一阵恶寒,这总不会是郁耳朵的什么小情趣吧……

    他估摸着算了一下,如果是舟倾本人,这种符咒已经足够将他拦在外面。

    可惜他并不是真的舟倾。

    更重要的是,郁归尘没有把门关好,夜半无人,此时正是偷窥的绝佳机会,恐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舟向月早就暗戳戳地想偷窥他的小秘密了,这次仔细研究过门上的符咒,更是完全压抑不住满心的探究欲。

    他在黑暗中坐起,就像是一抹融入黑暗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那扇门。

    他并没有贸然进入那扇门,而是悄悄地把头凑到门缝边,暗中向里窥伺。

    看到密室里景象的那一刻,他瞳孔微缩。

    这是一间本身看起来十分简单正常的小屋子,茶几、软榻、扇形小花窗。

    然而,从花窗的每一道窗棂、四面立墙再到每一寸地面,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刻满了最严酷的禁锢符文,满室闪烁的血光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地狱最深处。

    门上的符咒和密室里面的符咒比起来,有如滴水之于海洋。

    在如此规模的符咒作用下,这间密室简直能称得上一座无可撼动的囚牢,就算神仙被囚禁至此,恐怕也无法逃离。

    站在门口,密室里传来的金属声响变得更加清晰,像是锁链碰撞摩擦的声音。

    锁链轻响间还夹杂着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密室里面一片酷热,就像是盛夏夜里点燃的火堆。

    舟向月忍不住屏住呼吸,偏过头往密室更深处望去。

    转过一个角度,他先是看到从墙壁垂落在地的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锁链,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是郁归尘自己。

    他居然用重重锁链把自己锁在了墙上。

    郁归尘紧紧闭着眼,眉头紧蹙,额边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颊侧。

    他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紧紧抓着锁链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被锁住的手腕将锁链绷到了极致,那些粗重的锁链随着他时不时的挣动发出沉沉的金属摩擦碰撞声。

    在他挣扎间,黑色衬衣的领口被锁链挂住,凌乱地扯开,露出了小半边肩膀和清晰的锁骨。

    舟向月意识到,郁归尘现在应该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

    他恐怕也就只有在这种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会允许自己这样毫无形象地衣冠不整了。

    一股隐约的热意从郁归尘身上弥散开来,让整个密室里热得惊人。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

    ……原来,这间密室是郁归尘为自己准备的。

    他把自己锁起来,应该是为了度过难熬的反噬后遗症时期,免得自己在神志不清时伤害别人。

    想想也是,血明王怎么说都能在凶邪中排得上号,由她控制的房间之间的门又可以算是曼陀宫里最核心的运转法则之一,郁归尘强行在她的魇境里打破那些门的通道,所付出的代价一定不会低,所以现在会遭到反噬。

    只是这次的反噬没有上次他偷袭翠微山夺走问鬼神时的那么严重,所以郁归尘并不需要去专门的寒冰洞里降温,只要在这个密室里就可以了。

    怪不得他要随身带着通往这间密室的阵法通道,估计就是为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反噬。

    舟向月一边想,一边悄悄地推开门,走进了这间密室。

    门没有关好,那些禁锢法咒就失去了大部分的效力,现在的他足够应付了。

    他赤脚走过密室里灼热的地面,一个个血红的符咒随着他的足迹亮起邪异的幽光,照亮他苍白纤细的脚踝,又在他走过后缓缓熄灭。

    舟向月仿佛在暗夜里踩过一团团火焰,一直走到郁归尘面前。

    而郁归尘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紧闭着眼,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闯入。

    走近之后,舟向月才看清他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手臂、肩膀和胸膛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致,像是在忍受着极度的痛苦。

    郁归尘紧皱着眉,一阵阵带着痛楚的炽热呼吸沉重而急促,与胸膛绷紧的起伏一致,整个人都隐隐散发着火焰灼烧般的热度。

    他的头紧紧靠在后面的墙上,仰起的脖颈绷紧出清晰流畅的线条,露出清晰凸起的喉结。

    有汗水沿着脖颈滚落,还未流淌到锁骨,就在体表的高温下缓缓消失了。

    舟向月盯着他颤动的喉结,愣了片刻。

    他印象里的郁归尘不管遇到多痛苦的事,都会强忍着,不让别人发现他的一点异样。

    恐怕只有在像这样昏迷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怦怦。

    舟向月站在郁归尘面前,心跳莫名地快起来,一下比一下更加沉重。

    眼前这一幕的视觉冲击力太大,甘愿为锁链束缚的男人,以这样一种不设防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

    那么痛苦,那么脆弱。

    就像是一场献祭。

    舟向月怔怔地看了半天,忽然想到,郁归尘理想状况下应该在一个寒冷的地方度过反噬期,但这间密室里却仿佛被他烤透了一样,比外面热多了。

    怪不得他会这么难受。

    一个念头从他心里冒出——自己现在应该就是密室里最冷的东西了。

    他应该可以帮他降温,至少能让他舒服一点。

    只要他抱住他。

    这本来也没什么,毕竟当年他们一起逃亡的时候,在寒冷的夜晚为了保命在一起取暖,早就不知道抱过多少次了。

    可不知为何,舟向月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可能是因为郁归尘心里有人了吧,他也许会介意。

    但这其实也很没道理,难道有对象的人还不能做人工呼吸了不成……

    可是之前遇到欢喜佛幻象的时候不也是这种情况么。

    那时,郁归尘明显并不愿意。

    舟向月做事从不优柔寡断,此时竟也莫名地纠结踌躇了好一会儿。

    就在这时,郁归尘死死咬紧的牙关里逸出一声隐忍至极的痛哼,像是痛到了极致,哪怕坚强如他也无法再完全掩饰自己的痛苦。

    又一阵锁链的轻响传来,他濒死般挣扎了两下,手腕被锁链磨出鲜红血痕。

    这几下挣扎将被锁链挂住的领口扯开得更大,随着布料撕裂的声响,他胸口和肩膀的一大片肌肤都裸露出来。

    舟向月下意识就看向了他的胸口。

    紧绷的健硕胸膛上,左心口隐约能看见一道小小的柳叶状伤疤。

    伤口经过很多很多年,已经非常不起眼。如果不是舟向月知道这道疤的存在,或许都注意不到它。

    ……如果郁归尘像正常人一样,导致这道伤口的凶器应该会无比精准地深深刺进心脏,没有一寸偏移。

    然后干脆利落地杀死他。

    舟向月睫毛轻颤,不由自主地向那道伤疤伸出手去。

    密室里一片灼热,而他却浑身冰凉。冰凉指尖触到光滑的皮肤,感受到一片滚烫,几乎要烫伤他。

    而他却恍若未觉,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这个伤疤,竟已经这么淡了。

    他当年曾经亲眼看到这道伤口是多么狰狞恐怖,看到里面涌出了多少鲜血,看到它化脓、溃烂,仿佛一只索命的可怖眼睛。

    也见到它最终没能杀死那个从云端掉进泥淖中的十四岁少年,慢慢地结了痂。

    这是他亲手捅的伤疤,深深没入胸口。

    舟向月心里某个地方忽然拧了起来。

    就……谁叫他是人家师父呢。

    这时候不帮帮他,未免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舟向月不自觉喉结动了动,终于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郁归尘滚烫的身体。

    郁归尘比他高一个头,但此时整个人几乎是挂在锁链上,因此舟向月只是稍微踮一下脚,就刚好能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被他抱住之后,郁归尘的挣扎忽然停滞了。

    慢慢的,他身上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热意有所消退。

    看吧。物理降温确实是有用的。

    炽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递过来,郁归尘身上的热意刚好中和了舟向月体内源源不断的冷,将他冰凉的身体烘得暖了起来,原本色泽极淡的嘴唇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舟向月偏过头,微微泛红的嘴唇不经意地贴上了郁归尘的颈侧。

    柔软冰凉的唇瓣和坚实滚烫的肌腱相贴,仿佛初雪融化在灼热的大地之中。

    大概是因为体温上升,舟向月闭着眼,心跳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抱着郁归尘,能听见两人沉重如鼓点的心跳。

    高高低低,永远都不会重叠在一个频率上。

    他静静地听着耳边沉重而紊乱的心跳声,心绪如同夏夜的烟花一样杂乱纷飞,又渐渐安静地熄灭。

    好像一块白炽的火石扔进冰水里,噼里啪啦溅起一大片气泡后,最终悄无声息地沉了底。

    舟向月想,反正以后估计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一夜的秘密再荒诞,也会永远禁锢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禁室之中。

    他能感觉到,问苍生已经离他不远。

    等他把问苍生找回来,一切准备就差不多了。他终于可以完全复苏,恢复当初的力量。

    到那时,舟倾也就可以死了。

    第206章 因果

    郁归尘陷入了一个多年来反复折磨他的梦魇。

    那个梦魇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有时有完整的场景,有时全是支离破碎的画面。

    这一次便是画面。

    黑色的宫殿,金色的雕梁。

    精美的龙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有如鬼魅般飘忽。

    云雾一般的轻纱闪烁着淡淡的金色,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撩起。

    纱幔后露出一个红衣的人影,他背对着他,另一只手里捧着一簇微火。

    郁归尘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红衣人点了灯后,手上跃动着幽幽的血红火焰,转过头来。

    红衣人微微低下头看他,对他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眼眸幽深如墨湖:“殿下。”

    闪烁的火光落在他的眉眼间,那一抹微笑温柔如水,让郁归尘一时失神。

    心底隐约的一缕理智在想,他此时好像还年纪很小……好像是十四岁。

    灯火缭绕间,郁归尘忽然闻到一股暗香。

    暗香不知从何处而起,那是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异香,销魂蚀骨。

    仿佛在人的体内点起了一把火,一边让人煎熬得大汗淋漓,一边却又仿佛置身云雾之间,心神恍惚、□□。

    那明明是一种令人沉醉的香气,像是采撷了世上最馥郁的花卉,在冰山雪水中凝成香露,再以最纯净的火焰点燃。

    但郁归尘的心脏却整个紧缩起来,就像是闻到了血的味道。

    下一刻,血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重。

    不只是血,很快还有硝烟与灼烧的味道,好像哪里失了火。

    郁归尘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向那个红衣人影走去,想对他说,快离开这里,起火了。

    可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那个红衣人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边的一切都燃烧起来。

    纱幔在燃烧,檀香木桌在燃烧,他的一卷卷书籍在燃烧,连宫殿金碧辉煌的墙壁与立柱都在燃烧。

    浓烈的烟雾与火光包裹了他,周围的墙壁在坍塌,天旋地转。

    郁归尘走得踉踉跄跄,却越来越着急。

    他想开口叫他,但喉咙里血意淋漓,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拼命抓住身边可以稳住他身体的东西,燃烧的桌椅、窗棂和门扉……灼烧的剧痛从手上传来,迅速蔓延到全身。

    熊熊火光遮蔽了他的视野。

    如果别人看他,或许会看见一个浑身在燃烧的孩子。而对他来说,他就像是在地狱火海里奔跑。

    郁归尘全然不顾,他在熊熊燃烧的宫殿里跌跌撞撞地奔跑,追着前面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轰!

    一段燃烧变形的巨大木梁轰然倒塌,郁归尘立刻躲避,但还是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在地。

    他狼狈地翻滚了两圈,余光正看见上方火光熊熊的门扉也断裂崩塌下来,正正向他砸来!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他站起身来,也来不及躲避。

    但郁归尘忍着浑身滚烫烧灼的火焰,还是咬牙站起来,而门扉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他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猛地一把拽过去。

    然后跌进了一个冰凉熨帖的怀抱。

    轰隆!

    门扉贴着他的后背砸落,而他得救了。

    浑身的火焰忽然熄灭,他被这个冰凉的怀抱紧紧抱着,明明已经脱离了苦海,但他的心却不知为何猛然剧烈跳动起来。

    他反手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这个人,又紧紧地闭上眼。

    好像如果他一直不睁眼,如果他一直不松开,那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周围冲天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爆响,而他在这个拥抱之中,只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心跳。

    仿佛他所抱着的,不是一个活人。

    这个念头隐隐冒出的那一刻,他身上的力气忽然消失了。

    同一时间,抱着他的人伸出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推开了他。

    郁归尘下意识睁开眼,终于看清了抱着他的人。

    是那张眉眼如墨画的漂亮的脸,左眼角仿佛挂着一滴泪……不,那是一颗淡淡的泪痣。

    可是此刻,这张熟悉的脸不复以往微笑的模样,看他的表情冷漠至极。

    利刃破开皮肉的剧痛猛然从胸口传来。

    郁归尘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他看见一只白皙漂亮的手稳稳地拿着一把短剑,剑身深深没入他的胸口。

    一股血意从喉头喷涌而出,他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铺天盖地的血色。

    哗啦——

    清晰的锁链声响从耳边传来。

    郁归尘大汗淋漓地惊醒,呼吸急促,心脏剧烈跳动,粗重的锁链被他自己扯动得哗啦哗啦直响,磨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也浑然未觉。

    这里还是他的那个禁室,他好好地被锁链锁着,没有失控地做出任何不可挽回的事。

    此刻,外面天光已熹微,他身上灼烧的热量也随着夜晚的逝去而渐趋平稳。

    那只是个梦。

    郁归尘缓缓地闭上眼,凸起的喉结滚了滚。

    不会……再发生了。

    ……

    舟向月发现,那一夜之后,郁归尘看起来依然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舟向月特别注意观察他,也不会发现他的脸色稍微苍白了一点点。除此之外,他整个人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舟向月心道,没想到现在郁耳朵也这么能装了。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还算是好事,毕竟那种事情肯定有损堂堂玄琊君的清誉。

    本来舟向月还想着,反正舟倾这个壳子自己也不会再用多久了,考虑到郁耳朵不久后即将再次痛失徒弟,可以对他好一点。

    但等到郁归尘一如既往毫不手软地逼他喝药时,舟向月简直恨不得马上死在他面前——今天你我之间必须死一个!

    可他还没有恢复原来的力量,依然被郁归尘武力压制。

    甚至因为刚刚结束魇境的损耗和他同时开其他马甲的消耗,现在更是无力反抗。

    舟向月只能含恨告诫自己,再忍忍,再忍忍……这见鬼的毫无意义的苦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不仅喝药避免不了,而且除了云片糕以外,其他的药后甜点味道也有点变化,没有原来翠微山那边买的好吃。

    舟向月一边撕薄薄的云片糕,一边恨恨地想,可能主要是不够甜。

    付一笑担心他们两个的状态,来看了他们好几次,而郁归尘总是更关心他那边追查邪神灵犀法器的“鬼面陇”线索的进展。

    自从付一笑跟他说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当初的记忆后,他们都在这件事上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毕竟,如果付一笑的记忆真的是被抹去了,那么就说明“鬼面陇”和当年他抓住不知愁的地方很有可能确实关系,他们从付一笑的记忆入手,追查方向是对的。

    “……还是没有找到鬼面陇到底是哪里,”付一笑苦恼道,“现在信息那么发达,我们几乎把附近的地名都筛过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地方叫这个名字,而且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这个地名的了。”

    “不过,倒是发现北边那片的山区当地习俗都爱以‘陇’命名,其中有一个陇名字就有点像,叫梅面陇,我打算带几个学生明天去看看。”

    郁归尘微微皱眉:“那我也……”

    付一笑坚决制止:“你先好好休息吧,之前在曼陀宫里你也太胡来了。我们也就是先去看一眼,也不见得那里就是要找的地方。”

    郁归尘刚要开口,付一笑就打断他的话:“而且舟倾这样肯定是不能进魇境的,他要是有什么事,还得靠你看护着。”

    舟向月很是配合地把手揣在羽绒服兜里咳嗽了两声,又吸了吸鼻子。

    郁归尘:“……”

    他没有再坚持。

    舟向月也想把郁归尘拖在这里,付一笑和他不谋而合。

    毕竟,他深知问苍生的力量,如果它在魇境中出现,那个魇境本身恐怕就不会简单。

    他可不想在应付那个玩意的时候,还得同时对上郁归尘。

    不仅如此,而且他还有一个马甲现在去了翠微山,趁着郁归尘不在,正在偷偷摸摸地寻找当初他自己留下的一个魇境入口。

    当年他死后,他们显然对那地方进行了封印,现在连找出来都很费劲,而且容易惹人怀疑,所以一定要把郁归尘牵扯在外面,才比较方便他干坏事。

    这就是有很多个马甲的好处了。

    郁归尘只有一个,而他有很多个。只要用一个牵制住郁归尘,其他的马甲就自由了。

    经过付一笑的劝说,郁归尘果然被舟倾绊住了脚步。

    不过,舟向月隐约感觉到两人现在的相处有一点微妙地……和以前不同了。

    也是,郁归尘那种一本正经的人,在魇境里遇到欢喜佛幻象这么震撼人心的东西,就算懂得事急从权的道理,恐怕也很难过去心里那个坎。

    舟向月眼观鼻鼻观心,始终忠实地装作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现在同时有三个他在活动,这个瘦弱的本体尽量装作卧病在床,免得影响另外两个的发挥。

    在翠微山的这一个,正是【梨园梦】魇境那个可以给自己换脸的马甲。

    此时,他给自己换了一个让人过目即忘的路人甲脸,步履轻快地走过波光粼粼的九鲤湖,远远地看见夜幕中那座精致的白色尖塔,忽然脚步顿了顿。

    他看见一个洁白的月牙弯弯地挂在塔尖,而那座塔尖上莹白透亮的夜明珠里,泛起了血光。

    舟向月记得之前听说,这颗夜明珠并不是塔最初落成时的那颗,而是当初尘寄雪醉酒后在塔尖舞剑,不小心把夜明珠给打碎了,之后又找了一颗回来。

    找回来的这一颗夜明珠里,就有一丝隐隐的红色光泽。

    此时,那抹血一样的红光从夜明珠里漫溢出来,就像是滴落进清水中的血液,在夜空中缓缓洇染开来。

    将那片弯弯的白色月牙,染成了一片血色。

    第207章 因果

    西南,群山深处。

    舟向月暗中跟踪着付一笑对“鬼面陇”的调查进度,最后跟到了这里。

    他站在山坡上抬头望去,只见四面尽是崇山峻岭,已经完全看不到人迹。

    山里入冬早,此时山里已见不到一点绿色。

    山谷里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梅花树,一片灰白的背景中,漫山遍野的梅花都开了,仿佛漫天落了粉白的雪。

    天空中积满了晦暗浓重的层云,云层与山峦相接的尽头有浓雾弥漫过来,一只白鸟扑簌簌地从山谷里飞起,消失在浓云之间。

    洛平安拽了拽舟向月的手:“师父,他们不让进哎。”

    舟向月低下头,看见山谷中是一片悬崖,悬崖上搭着一座窄窄的木桥,桥边悬崖上立着一座灰白的牌坊寨门,上面写着“梅面陇”三个字。

    付一笑带着几个年轻学生,在这个寨门底下被守门人拦住了,正在试图劝说他放他们进去。

    “我们就是科普考察的大学师生,只是想进去调查一下,”付一笑努力地解释着,“一定会尊重寨子里的习俗,保证不会打扰到寨子里的居民……”

    守门人却冷冷地拦住他:“你是渎神之人,不准进!”

    “……我怎么就是渎神之人了?”付一笑满脸问号,“我们真就是普通的老师和学生,我们……”

    守门人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祝清和祝凉,鼻翼翕动两下,突然暴跳如雷:“你们身上还有曼陀宗的气息!滚出去!”

    曼陀宗?

    祝清和祝凉面面相觑——是因为他们在曼陀宫的须弥绘里待太久了吗……这居然都能闻出来?

    而且,这里的人是和曼陀宗有仇吗?

    守门人手上抄起一把大扫帚,气势汹汹地挥舞起来驱赶他们:“滚出去!寨门是人鬼之界,我就是负责把你们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拦在外面的!”

    付一笑:“……”

    天地良心,他长着一张正派脸,也自认为一身正气,这还是他第一次被说“不知是人是鬼”。

    底下鸡飞狗跳,舟向月和洛平安在山崖上看得目瞪口呆。

    舟向月估计付一笑也从没遇到这种情况。

    他到底是文明人,不能跟守门人来硬的,最后还是带着两个学生暂时撤退了。

    等他们离开,舟向月就带着洛平安上了。

    这次他本来只想自己来的,但洛平安这小孩儿好久没见他,死活闹着要一起跟来。

    从魇境里出来的小鬼成长速度惊人,现在已经学会了抱着舟向月的胳膊不说话,只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泪汪汪地看着他。

    舟向月偏就吃这一套。

    他被洛平安磨得没脾气,想想反正这小孩已经是鬼了,进魇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也就带上了。

    至于同样表示出凑热闹的兴趣的柳长生,既然他不会撒娇打滚卖萌,舟向月就毫不心软地坚决劝退了。

    走近之后,可以看见寨门的牌坊是木质的,黑褐色的牌坊算不上高大,雕刻工艺也比较质朴粗糙,看起来很原生态。

    寨门后面,可以看见一座窄窄的木桥,横跨在深深的悬崖之上,是连接悬崖两边的唯一通道。

    浓雾弥漫,遮住了悬崖那边的景象。

    寨门边的守门人正低着头清扫地上的枯枝落叶,看到他们之后,微微凝神。

    舟向月提前把那个挂着一块须弥绘的铃铛手绳收起来了,希望守门人不会灵敏到连这都能闻出来。

    守门人确实没有闻出来。

    他甚至肃然起敬地微微鞠了个躬:“欢迎……等等,渎神之人不能进。”

    舟向月:“……”

    既然最后都是一样,何必搞那么多前摇?弄得他还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客呢。

    不过他当然不会像付一笑那么老实,说不让进就不进了。

    舟向月客客气气地带着洛平安佯装离开,然后就再次折返——

    这一次,他用了沈妄生那个境灵的神通【静止】。

    静止时间。

    因为知道这个魇境大概会有一场恶战,他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这个尤其适合遭遇战的马甲,不管是偷袭还是逃跑都很实用。

    事实证明,不只是用于战斗,用来偷偷进门也相当好用。

    因为【静止】会把除了他以外的一切时间都静止,所以舟向月还用了这个马甲的【沈妄生的祝福】——以血为寄,可以将小鬼藏匿进他的血肉里。

    【静止】这一神通暂停的时间越长,使用时周边危险性越大,消耗灵力越多。此时舟向月只需要暂停十几秒钟,而且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想要穿过寨门走进寨子里,所以还比较轻松。

    舟向月从守门人身边走过时,这位大爷两只手松松地拄在扫帚上,正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悬崖的方向。

    舟向月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上了悬崖上的那座窄桥。

    几乎就在他穿过寨门上桥的那一刻,周围的雾气骤然变得浓重起来,周围几米外的视野就陷入了一片苍白的浓雾,什么也看不见。

    或许是因为静止的那一刻刚好有一阵风吹过,风中就像下了一场梅花雪,雪白的梅花悬停在了空中,保持着在风中翻卷着飘落的姿态。

    他穿过这片无声凝固的梅花雪,时不时有飘浮的花瓣拂过他的脸颊,轻盈而冰凉。

    脚下或许是万丈深渊,但舟向月只能看见前后几步远锈蚀斑驳的木桥,脚一踩就吱嘎吱嘎地响。

    好在虽然看起来不大靠谱,但他还是安全无恙地走过了桥。

    他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只能看见延伸进浓雾之中的寨桥,守门人不会看见他之后,就解除了时间静止。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微微一顿。

    ——他发现,自己现在感知不到另外几个马甲了。

    他本来有三个身体同时在活动,舟倾正和郁归尘在一起,【轮回夜】那个可以瞬移的马甲则在翠微山。

    但就在他踏上这片悬崖的那一刻,就像是切断了心灵感应一样,这个身体里的他失去了同时对另外两个身体活动的一切感知。

    从时间上来看,不大可能是另外两个马甲同时出了问题,应该是这一个马甲的问题。

    也不知道此时另外两个马甲是能够继续活动,只是这个“他”暂时失联,还是都会失去意识呢?

    希望是前者吧。

    舟向月心想,这里居然能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看来问苍生大概率就在这里了。

    他一瞬间转过了很多念头。

    也就是这一瞬间,浓雾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舟向月余光里似乎看到有人影一晃而过。

    下一刻,他突然感觉脖子一凉。

    眼前骤然一黑,他恍惚间好像看见视野里漫开一片血色,踉跄地栽倒下去。

    天旋地转。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摔得头晕目眩,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

    但他一摸脖子,没有摸到任何伤口。

    眼前乱飘的金星散去后,地上也没有任何血迹。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人影,也再也没有出现。

    舟向月谨慎地检查了半天,最后发现刚才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像他只是在一瞬间产生了个幻觉。

    他暂时压下心头的疑惑,继续往里走。

    出于一种隐隐的直觉,他没有把洛平安放出来,而是继续独自往前走。

    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已经印上了几列不同的脚印,看起来男女老少都有。

    这么说,他并不是进来的唯一访客。当然,其他脚印也有可能是寨子里的原住民的。

    走出去没几步,眼前的浓雾缓缓散开。虽然还是有挥之不散的雾气,但不再像刚过桥时那样能见度只有几米。

    渐渐的,舟向月看见雾气尽头缓缓显出一幢橙红色的吊脚楼,尖而翘的屋檐上落了薄薄一层雪。

    紧接着,这栋楼后面露出了更多的吊脚楼。

    一幢幢错落有致的吊脚楼随着山势起伏,雪白的屋顶和橙红色的木墙形成了鲜明对比。

    淡白的炊烟从寨子里袅袅冒出,间或有一两声狗吠,竟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最近的那一幢吊脚楼边有一排美人靠,看着已经坐了好些人。

    一个少女穿戴着缀满了刺绣与银饰的黑裙,站在那排美人靠边,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一副翘首以待的样子。

    一看到舟向月的身影,她就欢欣鼓舞地拍了下手:“好了好了,客人都到齐了!”

    她一说话,坐在那排美人靠上的人齐齐转过头来。

    舟向月打眼一看——嚯,这熟人还不少。

    光他认出来的,就有任不悔、伞蝶、楮知墨和李婳声,任不悔身边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也有点眼熟——哦,应该是九死界的温良,之前在沈妄生那个魇境里浅浅地见过,打了个招呼。

    此外还有四个不认识的男的,此时有一个不耐烦地抱起了手臂,显然已经等得有些烦了。

    舟向月现在的无名氏马甲长得有点像沈妄生,还是第一次用,所以保证没有人见过,看起来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氏。

    他走过去,笑眯眯地跟大家打了声招呼:“看来,我是最晚的一个了?”

    那个等他的少女自我介绍叫阿诗,高兴道:“请各位再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灵巫大人来,给各位选择入寨的拦门礼。”

    还有礼物?

    几人表情各异。

    阿诗一步一蹦地走了,留下一群人在原地。

    任不悔站起来,他此时穿着寨子里风格的黑色开襟褂子,惹得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我是任不悔,”他言简意赅道,“各位都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

    任不悔所有人都知道,毕竟是境客榜排名第二的人。

    有他坐镇,大家都挺配合。

    于是,舟向月很快就知道了之前那个不耐烦的男人叫商怀仁,境客排名是第九——看来这里大佬不少。

    他带的跟班叫宁逸思,看着像是个细心的。

    轮到倒数第三个人时,他轻咳一声:“我是无名氏。”

    所有人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舟向月眉毛挑起,而倒数第二个人则脸色忽变,仿佛有些仇视地盯着他。

    舟向月听着这个声音,觉得好像有点耳熟。

    他心想,这个人他应该见过。

    “呵呵,呵呵呵……”那人有些尴尬地笑道,“当然不是那个无名氏,我没那个实力,只是巧合、巧合。”

    然后到了倒数第二个青年,他清清嗓子,面无表情道:“我是无名氏。”

    因为有一个无名氏在前,此时大家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这位无名氏看起来比较高傲,说完这句就闭嘴了,别的一概不解释,似乎对自己与别人重名有点恼火。

    大家都是道上的人,不管后面怎么样,至少现在面上还是可以和和气气的。

    于是也没人对他的隐瞒说什么,大家只是把目光都投向了舟向月。

    舟向月羞赧一笑:“……惭愧,我也是无名氏。”

    众人:“…………”

    不是,你们无名氏是搁这团建来了???

    第208章 因果

    众人正在说话时,一只脏兮兮的狸花猫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径直扑向商怀仁,在他小腿肚子上咬了一口。

    “……操!”

    商怀仁愤怒地嘶叫了一声,扬手劈头打了过去。

    没想到那只野猫却十分机敏,咬一口后掉头就跑,转眼就从美人靠底下的缝隙跳进树丛里不见了。

    “哪里来的野猫,突然发什么神经,”商怀仁黑着脸查看腿上的伤口,那只野猫咬得挺狠,裤子上可见一排咬破的小洞,“也不知道有没有狂犬病……”

    但毕竟就是个畜生,商怀仁再不爽也不至于要专门去把那只野猫找出来打一通。它突然窜出来,在一群人里偏偏就咬了他,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时,阿诗端着一只雕花的木头大盘子过来了,盘子里琳琅满目地摆了许多东西。

    她笑道:“灵巫大人随后就来,先请各位选择自己的拦门礼吧——这是我们梅面陇待客的风俗,请大家一定要每人选择一件。”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盘子里。

    只见里面都是一些小巧玲珑的玩意,玉佩、桃木符、无事牌、笔记本、拨浪鼓、犀角梳、纸人等等,还有一把样式奇异的牛骨刀。

    在这堆东西里面,舟向月一眼就认出了一块翡翠。

    串着红珊瑚珠的黑绳上系着一龙一鼠的子辰佩,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分明就是沈妄生的那块子辰佩。

    在真实历史上,沈妄生的子辰佩应该是在他第一次被不知愁抓住之后被不知愁拿走,之后不知愁被他的惊梦引所害,这块子辰佩就遗失在了坎城,裂痕估计也是在那场屠城浩劫中摔出来的。

    所以,它为什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舟向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其他人,发现他们神色并无任何异样,似乎并没有像自己一样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只是在思考自己要选哪一件拦门礼。

    当然,这个魇境如此偏僻,会找到这里的境客应该都是被之前那个“鬼面陇”的线索引导过来。有胆量来与邪神法器有关的魇境,这些境客一定不简单,说不定他们只是装得像完全没见过。

    舟向月还注意到,这里有十个人,但盘子里却有十一件拦门礼。

    ……这难道是在暗示,他们其实有十一个人?

    其他人或许也想到了这一层,纷纷面带怀疑地看了看四周。

    舟向月倒是想到了,或许这个不存在的第十一人就是此时被他藏起来的洛平安。

    当然,他装作和其他人一样疑惑。

    见他们一时没有人动,阿诗笑盈盈地催促道:“请大家快选吧。”

    看来每个人都是一定要选的了,这应该和后续魇境的发展也有关系。

    于是,舟向月拿了沈妄生的那块子辰佩,商怀仁拿了牛骨刀,任不悔拿了拨浪鼓,伞蝶拿了纸人。

    任不悔居然拿了拨浪鼓,舟向月还挺惊讶的。毕竟他看起来这么硬汉,和拨浪鼓这种小孩儿玩的可爱小玩具看起来画风很不搭。

    大部分人取礼物时都没怎么犹豫,只有那个主动承认自己不是正主的“无名氏”在挑拦门礼时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拿了笔记本。

    不过,舟向月发现楮知墨并没有伸手,而阿诗似乎也并没有让她拿的意思。

    所以不一定要拿吗?

    舟向月思索片刻,又想把自己拿的子辰佩放回去。

    没想到刚要放下,阿诗的笑容蓦然扩大,嘴角咧开的弧度甚至有一丝狰狞,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他:“您真的不打算要拦门礼吗?不尊重我们寨子的风俗,可能会出事哦。”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于是舟向月还是拿回了那枚子辰佩。

    这次试探,他对楮知墨多了几分好奇。

    每人都要选择一件拦门礼,阿诗是这么说的。

    所以说,她不算一个人吗?

    那她是什么?

    本来只多一件礼物,但楮知墨没有拿,于是就多了两件。

    是一个玉质的无事牌,以及一只雕花银手镯。

    舟向月也发现,虽然洛平安藏在他体内,但阿诗也并没有让他拿两件礼物。

    这推翻了他之前的猜测——这么说来,多出的一件拦门礼大概本来就不是为洛平安准备的,梅面陇就是为不包括楮知墨在内的九位客人准备了十一件拦门礼。

    又是一个疑点。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拿了一件礼物,阿诗便笑盈盈道:“既然大家都已经……”

    “不好意思,等一下!”

    跟着商怀仁一起的宁逸思忽然道。

    “怎么了?”阿诗转头看他。

    其他人不由地都看向宁逸思,商怀仁也皱起了眉。

    宁逸思看起来有些紧张:“我……我能不能换一件?”

    阿诗倒是落落大方地把盘子往他面前一递:“可以啊,可以后悔的。”

    宁逸思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拿了一个红布包的护身符,此时把护身符重新放回了盘子里,拿起了剩下两件礼物里的无事牌。

    舟向月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微微眯起眼——就在刚才,他看见宁逸思原本已经选好了护身符,但似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条。

    看过那张纸条之后,他脸色骤变,然后犹犹豫豫,最后放下护身符选了无事牌。

    阿诗的黑眼睛里带着笑,问宁逸思:“选好了吗?确定不后悔啦?”

    被她这么一问,宁逸思似乎还是有点犹豫,但他想了想,还是说:“就这个了。”

    李婳声坐在楮知墨旁边,她拿的是一把犀角梳。

    她原本在观察那把犀角梳,等到宁逸思这个小插曲出现后又在观察宁逸思,思考他为什么想好又反悔了。

    突然,有人在背后拽了一下她的长发。

    李婳声下意识一转头,却发现背后只有镂空的美人靠,而这里分明在吊脚楼的二楼!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才是谁拽了她的头发?

    楮知墨发现了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李婳声惊魂未定地探头往外看,发现美人靠外面的确是一片空空荡荡,因为是吊脚楼二楼的缘故,实际和外面地面的高度差差不多有三四层楼高。

    所以,刚才动了她头发的,怎么可能是活人?

    她小声道:“刚才好像有人……碰了我的头发……”

    楮知墨忽然指了指她背后美人靠木栏杆上的一处。

    李婳声看到那里时,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那里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去死”。

    刻字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两个字的刻痕看起来十分新鲜,楮知墨伸手一摸,指腹上竟然抹下来许多细碎的木屑。

    就像是刚刚才刻上去一样。

    李婳声还没想清楚,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声。

    此时宁逸思刚刚确定了自己最后的选择,阿诗拿着托盘正要离开。听到楼下的喧哗,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只见楼下的一个人突然爆裂成一片血雾,惊叫声正是旁边的人发出来的。

    梅面陇应该刚下过一场雪,地面上覆盖着淡淡的一层白色,再加上远处白色的浓雾,更显得那一片血红格外扎眼。

    下一刻,那片血雾忽然淡去,化成了一大片飘飞的梅花。

    仿佛无数粉白的梅花被风卷起,在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落在地上最终混入满地的落梅之中,再也区分不开。

    而原本的那个人,则彻底消失了踪影。

    这恐怖又唯美的一幕印在所有人眼底,在这看起来相当岁月静好的梅花寨子中,显得格外诡异。

    阿诗远远望了一眼,叹气道:“又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落花客,遭到了神灵的惩罚。”

    她的语气在遗憾中又有一股稀松平常的意味,仿佛对这种事早已见惯了。

    落花客。

    所有人都捕捉到了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词,听起来在这个到处都是梅花的魇境里似乎很关键。

    温良问道:“落花客是什么?”

    阿诗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落花客就是落花客嘛。”

    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仿佛自言自语道:“落花客最讨厌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喧哗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有人在大声尖叫:“快快,快请灵巫大人!寨心的神像被打碎了!有人死了!”

    阿诗大惊失色:“神像被打碎了?!谁死了?”

    两个少年最先跑到她身边:“死的是鄢家婶子!好可怜啊,和神像一样碎成了好几块,血流了一地……”

    阿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落花客!一定是落花客!”

    她一指楼下:“不是刚刚才有一个落花客遭报应了吗?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就在这时,一个少年突然向着众人背后充满敬意地低下头去:“……灵巫大人!”

    另一个少年和阿诗都一惊回过头去,随后也像那个少年一样恭恭敬敬地低头道:“灵巫大人。”

    灵巫大人来了。

    众人随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走廊上竹楼的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红色长袍的高大老人。

    老人的瞳仁极黑,又极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

    一般这样眼黑特别多的眼睛都属于小孩子,出现在这样一个满脸风霜的老人身上就显得格外瘆人。

    灵巫大人头上戴着一顶极为夸张的帽子,由许多竹片与羽毛相连而成,每片竹片上都画着一个不同的表情,微笑、大笑、愤怒、冷漠、惊恐、悲伤……

    随着他走过来,那些竹片上人脸的一双双眼睛似乎在隐隐颤动,甚至给人一种错觉——所有的人脸好像都动了动眼珠,向他们看来。

    灵巫大人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在距离他们几步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他漆黑的眼珠缓缓扫过所有人。

    随后,他冷漠地对身后一群人说:“凶手就是他们——都关起来。”

    灵巫大人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说话的声音也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但显然梅面陇的众人都对他充满敬畏,一听他这么说,就一拥而上要把任不悔他们这些客人关起来。

    商怀仁面露怒色:“你在说什么?我们才刚刚来这里,凶手怎么可能是我们?”

    “大胆!”刚才还和颜悦色的阿诗厉声道,“不得对灵巫大人无礼!”

    灵巫大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被质疑权威,表情却依然没有一丝变化。

    他只是转向商怀仁这一行人,冷冷道:“你们是落花客,也是破坏神像的渎神之人。会遭报应的。”

    众人的表情都微微变了。

    他们也是落花客?

    比起被关起来,他们更关心的其实是——所以,他们难道也会像刚才那个落花客一样,整个身体爆裂成血雾,然后化成梅花?

    梅面陇里漫山遍野都是梅花树,也满地都是落梅。刚进来时,他们还以为那就是从树上落下来的梅花。

    但如果不是呢?

    舟向月则在琢磨另一件事。

    之前寨门那里的守门人拒绝付一笑和他进入,说他们是“渎神之人”。

    现在,灵巫大人又说他们是“渎神之人”。

    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和他一样各显神通才进入梅面陇的,不过因为祝清祝凉被拒绝的原因不是“渎神之人”,舟向月想这应该不是一个通用理由,守门人是真的有办法判断他们是不是渎神之人。

    那么,守门人和灵巫大人前后所说的两种渎神之人,有什么区别吗?

    此时,灵巫大人目光落在虚空,仿佛在聚精会神地看什么。

    商怀仁看出了点不对劲,问道:“……你在看什么?”

    灵巫大人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

    随后,他转头看向他们,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我看到,你们都死了在这里。”

    第209章 因果

    灵巫大人在梅面陇里一看就地位很高,各位寨民都对他敬畏而信服。

    而他说,他看到他们都死在了这里。

    虽然没有一个境客完全相信他的话,但大家都被他盖章定论是“落花客”,刚才又亲眼见到那位落花客诡异至极的死法,心里不免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考虑到他们刚进入魇境,对这里还一无所知,被关起来或许是触发进一步线索的条件,所以大家都没有贸然反抗,任由寨子里的人将他们关起来。

    这座地牢在一栋吊脚楼的地下,看守并不严密。舟向月观察了一下,觉得至少按照任不悔和商怀仁的实力,越狱不成问题。

    大门落锁,灵巫大人正要离开时,刚才第一个说自己是无名氏,又主动承认自己不是本尊的那一位无名氏一号客客气气地问道:“灵巫大人,你说我们是落花客,但落花客究竟是什么?”

    灵巫大人答道:“落花客都是小偷,从神灵那里偷走了三朵梅花,因此会遭到神灵的诅咒。”

    这话依然说得人云里雾里,像是在打哑谜。

    无名氏一号追问道:“为什么说落花客偷走了三朵梅花?梅花有什么用?”

    灵巫大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自己就是落花客,等你的梅花凋落时,你就会明白。”

    他再想追问什么,灵巫大人就不再理他,带着其他人都离开了。

    等到确认他们离开后,任不悔便道:“法术和法器在这个牢房里好像都失灵了。你们的还能用吗?”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纷纷自己偷偷试了一下。

    结果,大家都发现如任不悔所说,这个牢房里好像有特别的禁制,一切超自然的法术与法器都无法使用。

    不过既然已经在这里面了,按照魇境一般的发展逻辑,也不可能一上来就让他们全部死在这么个地方,因此大家也并不算慌张。

    任不悔道:“如果确实有需要,还是可以逃出去的。现在不如先梳理一下,大家有什么发现吗?”

    一般来说,除非是有过节,或者魇境有意的设置,否则魇境里的境客们都不至于就自相残杀——毕竟,破境是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情,虽然表现不同对于境客排名的影响也不同,但除非特别执著于排名,否则合作还是最理智的选择。

    但这个魇境比较特殊。

    虽然没人提起,但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会来到这里,为的一定都是那个传说中的邪神灵犀法器问苍生。

    因此,他们的目标就有了明显的冲突。

    但现在毕竟刚进魇境,大家都知道问苍生不可能这么快就现身,所以说不定还能一起分享一点线索。

    大家心里也清楚,合作和分享都是暂时的。现在他们这么和谐地在一起讨论,之后也早晚会分开寻找线索,毕竟问苍生就那么一个,先到先得。

    任不悔提出了分享线索,便率先道:“我进入梅面陇,走过那座桥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变成了这个寨子里的风格。一开始我以为这里是幻境,但后来发现又不像。”

    众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几人摇头道:“……我们倒没有。”

    除了任不悔之外,其他人的衣服都没有变,还是外面穿来的正常衣服。

    楮知墨跟着道:“刚才我们在那边楼上坐着的时候,好像有人从背后碰了碰我们。我们回头看时却没有人,只有栏杆上新刻出来的‘去死’两个字。”

    她说完停顿片刻,让众人都各自消化了一下这段话的含义,就看向了宁逸思:“对了,可以冒昧问一下吗,你刚才是为什么想要换一件拦门礼?”

    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他们其实都有这个疑问。刚才宁逸思一开始选了护身符,后来又反悔,换成了无事牌。

    被大家这么盯着,宁逸思一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商怀仁。

    商怀仁点了点头,他才像得到允许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第一次拿了那个平安符之后,在口袋里摸到了这张纸。”

    众人都凑过去看,发现那张纸并不规则,看起来就像是匆匆撕下来的一角,上面字迹潦草:“别选护身符,你会后悔的!”

    任不悔一挑眉:“这你就信了?”

    宁逸思吞吞吐吐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也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就好像选了护身符会后悔。”

    一时没人说话,大家都在想这件事。

    楮知墨笑了笑:“说起来,大家都是为什么选了刚才的那件东西?”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都有微微的变化。

    舟向月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心想看来大家应该都像他一样,每人拿到的东西似乎和他们本人有着一定关系。

    宁逸思一开始选择的护身符应该也是这样,而他是看到了那张纸上的警告,才换成了无事牌。

    或许是因为这个东西和护身符的性质差不多,而雕花银手镯一看就是女式款,说不定会招惹上什么女鬼,无事牌看起来怎么也更安全一点。

    无名氏一号道:“那个,我其实本职算是文字工作者吧,平时挺喜欢带笔记本的。那些东西……怎么说呢,总感觉是有主的,我莫名觉得鬼气森森的,就只有笔记本看起来友好一点,很像我以前爱用的那种笔记本,所以就拿了笔记本。”

    任不悔言简意赅道:“我之前见过那个拨浪鼓。”

    温良跟着道:“我之前见过那只木雕小猫。”

    舟向月也接上他们的话:“我见过那块玉佩。”

    商怀仁:“我也见过那把牛角刀。”

    之后的队形就很统一了,大家都说自己选择那件拦门礼,是因为之前见过。

    就是大家都说的含糊,不知道此“见过”是不是彼“见过”。

    此时,宁逸思脸色有点变了,似乎是在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就相信了那张纸上的话,换成了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他小声地对商怀仁说了几句话,商怀仁思索片刻,也开始跟他说话。

    李婳声想起什么,也跟楮知墨和伞蝶耳语了两句。

    大家三三两两都开始各自说起话来,三个分别单独前来的无名氏就落单了。

    无名氏一号凑到了无名氏二号旁边,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兄弟,你也是那位无名氏的粉丝吗?”

    无名氏二号之前一直高傲寡言的样子,闻言整个人一僵。

    他的本名叫苏忱。

    苏忱最开始使用“无名氏”这个名字时,那个无名氏其实还没有出名。

    苏忱接触到玄学界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早就过了练童子功的年龄。

    也是因此,要加入人人挤破头想进的前十大门派,对他来说就是天方夜谭,他最后只能勉强加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打算等自己成名后,以此为跳板再转投一个排名更好的门派,为此专门保留了自己的“无名氏”名字,以便日后改名换姓。

    他原本信心满满,想要一战成名。但在魇境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之后,他却依然是个查无此人的小角色,而且发现玄学界普遍对在门派之间跳槽的行为比较不齿,因此越来越有种怀才不遇的愤懑。

    直到后来,那个无名氏因为被千面城通缉而一夜成名,间接地带火了他。毕竟,他的年龄外貌和那个无名氏还挺接近的。

    许多大佬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表示想和他合作。

    苏忱体会到了一个身份带来的便利,对那个无名氏的幸运深深眼红——凭什么,就因为那人是个大人物的孩子,还是个私生子,就能有这样的待遇?

    他不过是差了一个出身而已,人与人之间是何其不公平!

    苏忱一边暗暗地嫉恨着那个无名氏,一边又忍不住在魇境里装作自己就是那个无名氏本尊,以此来得到别人的尊敬和另眼相待。

    他几乎都不用自己巴巴地介绍说自己是那个被通缉的无名氏,毕竟那显得太掉价了。他只需要在别人问起这事的时候,冷漠地瞥他们一眼:“有的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对你比较好。”

    然后别人自然就会对他肃然起敬。

    只是……那个无名氏的排名爬升也太快了,那真是人能做到的吗?

    更可恨的是,还有最近那个“追瓜者”的新闻稿,居然能把他瞎吹成什么救世主——要不要脸啊?!邪神都快复苏了,不怕他慕名来找你吗?

    在那之后,苏忱在魇境里碰到别的无名氏的频次就越来越高,其中像他一样怀揣假冒心思的不在少数。

    那些大佬境客们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好骗了,在遇到一个无名氏时,很多时候第一反应都不是他们是本尊,而是又一个假货——尤其是,当一个魇境里出现了不止一个无名氏的时候。

    曾经获得过的尊敬、恭维和厉害大佬的青眼,就像泡影一样破灭。

    苏忱再次落回了以前无人问津的境地,甚至比以前更糟,毕竟他现在被贴上了一个“假货”的标签。

    这让他对那个无名氏充满了恨意,每次一想到他,都恨得咬牙切齿。

    这一次,苏忱是专门冲着邪神法器的线索来的。他高价从千面城买来了线索,然后几乎全身心扑在上面,最后一路找来了梅面陇,终于顺利地进入了这个魇境。

    看到熟悉的魇境界面再次出现时,他深感兴奋,知道自己果然赌对了。

    苏忱暗暗心想,那个无名氏被吹成救世主又如何?不过是擅长炒作罢了。

    等他获得了邪神法器,管他们什么无名氏一号二号三号N号,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然后苏忱就在这个魇境里,史无前例地遇到了三个无名氏齐聚的场面。

    其中的无名氏一号甚至还主动说自己不是那个真正的无名氏,搞得他们后面两个也顺理成章地被人当成了假冒伪劣产品。

    苏忱的怒气值本来就已经快要蓄满,此时被那个愚蠢的无名氏一号凑上来套近乎,还被以为是那位无名氏的粉丝,顿时怒气值大爆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不是!”

    无名氏一号被他吓了一跳,讪讪地摆摆手,“哦,是这样啊……”

    他还不忘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抱歉抱歉,是我想多了。”

    苏忱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是被他看透了自己假冒不成恼羞成怒的心思。

    但他黑着一张脸,也没有心思解释了,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魇境本身上。

    反正这个魇境里还有几个大佬,虽然他之前刚进魇境时试着搭讪任不悔却碰了一鼻子灰,但不是还有商怀仁么。

    人家也是排名前十的境客,虽然看起来脾气也不算好,但至少不像任不悔那样对所有来到这个魇境里的人都充满敌意,好像他们都是潜在的邪神信徒。

    苏忱想,任不悔有什么了不起的?虽然排名第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排名完全就是不要命地刷魇境凑数量刷出来的,真要论实力,说不定还不如商怀仁呢。

    在他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无名氏一号又毫不气馁地凑到了无名氏三号——也就是舟向月面前:“兄弟,你也是那位无名氏的粉丝吗?”

    舟向月眨了眨眼,微妙地瞥他一眼:“……兄弟,你也是?”

    无名氏一号的眼里顿时迸发出光芒,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兄弟,同道中人啊!!!”

    第210章 因果

    无名氏一号还没来得及跟舟向月倾诉他遇到同担的欣喜,牢房外面忽然有人敲了敲竹墙,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入夜,熄灯睡觉!”

    牢房外的灯火熄灭,里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说来也奇怪,灯一黑,大家都涌上了困意。

    就好像在这个牢房里,他们就连在身体素质上都变得跟普通人一样了。

    外面狱卒的话似乎是一个明显的暗示,让他们睡觉。

    一般来说,魇境的第一夜里,只要没有招惹什么东西,并且境中人给他们安排了“睡觉”这一环节,那么睡觉是没什么危险的,也符合魇境里时间发展的逻辑。

    既然如此,大家就准备睡了。

    牢房里并没有床,他们只能席地而坐这么睡。

    舟向月有点忧伤地想,他在魇境里的待遇又创了新低,而且这还是他的灵犀法器的魇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

    他在心里简单地梳理了一下目前尚未解答的疑惑。

    刚进魇境过桥时,他一瞬间出现了自己被割喉的幻觉,还头晕目眩地摔了一跤。

    出现在这里的沈妄生的子辰佩。

    比人数多出来的两件拦门礼。

    李婳声和楮知墨看到的刻痕。

    神秘的“落花客”,如果“贪得无厌”,就会变成花瓣消失。

    以及,宁逸思口袋里的纸条。

    宁逸思说自己当时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选了护身符就会后悔”的冲动,这种东西听起来太玄乎了,也无从验证。

    但舟向月觉得,一个有经验的境客在魇境里看到一张陌生的纸条,让他选择一件陌生而不是熟悉的东西,这人真的会这么做吗?

    但宁逸思这么做了。

    ……恐怕,他还有事瞒着他们吧。

    舟向月想着想着就开始犯迷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惊醒。

    他似乎听到了一点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就像有人蹑手蹑脚地在牢房里走路。

    舟向月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正看见一个黑影在牢房里他正对面的阴影里弯下腰去,面前似乎是几个靠坐在墙上熟睡的人影。

    一片昏暗之中,只听轻微的“嗤啦”一声,随后便是液体飞溅、哗啦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凶杀?

    舟向月一下子被这个念头惊醒了。

    他睁开眼,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其他人影三三两两地靠坐在牢房的墙边,看起来仍是深夜。

    所有人都在熟睡之中,能听见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舟向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没有在地上看到什么血迹。

    ……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他心想,怎么会做梦呢?

    自己如果做梦,应该会有什么特殊原因……

    就在这时,他背后忽然传来了细细的刮擦声。

    声源听起来很近,似乎就贴在他耳旁。

    那种声音就像是有人用手指甲在墙上刻字,仿佛贴着人的牙龈刮过去,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可他旁边没有人,身后只有墙。

    牢房里的黑夜似乎确实有一种强迫人睡觉的规则,哪怕听到这种诡异的声音,舟向月依然困得不行。

    舟向月在极困倦的脑海里缓慢地想了一下常识,晚上听到诡异的声音不要随便回头……然后他就再次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他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就像死了一样。

    等他再次醒来,是被人推醒的,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兄弟兄弟快醒醒,死人了!”

    舟向月看着眼前那张放大的脸:“……笔兄?”

    推醒他的是无名氏一号,他之前很自来熟地让舟向月叫他笔兄。

    笔兄声音发颤,脸色倒是还和之前一般红润,指给他看对面:“你看……”

    舟向月看到了那个死去的人,不由得瞳孔微缩。

    死的是温良,就在他正对面。

    温良依然保持着靠坐在墙边的姿势,但头无力地歪倒在一边,脖子上是一道极为狰狞的刀口,身上和周围的地上溅满了鲜血,此时还未完全凝固。

    看起来是被一刀割喉杀死的,鲜血喷涌而出,和舟向月之前梦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他暗自回忆了一下梦里的场景,那个黑影当时下手的位置,应该就是温良的位置。

    而他半夜醒来时,地上还没有这些血迹。

    ……所以,他这是提前梦见了温良的死亡场景?

    温良是跟着任不悔来的,此时任不悔脸色极为阴沉,正在一个个检查其他人身上携带的武器,排查凶手。

    商怀仁很明显地表现出了不忿:“检查武器就能检查出来么?而且法器和法术那么多,你怎么就能确认别人没有什么办法把武器隐藏起来?”

    还有一句他最想说但又没敢说的——你不会就是想要诳我们把武器亮出来吧?

    任不悔冷冷道:“我有自己的辨认方法。而且那些东西到现在都不能用,如果你不打算配合,那我只能杀了你了。”

    商怀仁气得低低骂了一声。

    他其实也不能用,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凶手。但他不想配合,主要是不想暴露出自己拥有的武器,而且也不想在魇境里对其他人表现得言听计从。

    问题是现在大家都在牢房里,任不悔不仅在有法术傍身的情况下实力最强,而且一身魁梧肌肉,就算肉搏,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所以,哪怕商怀仁和很多其他人都不想配合,也不得不配合。

    现在大家都用不了魇境自带的境客包袱,没法从里面取用东西,所有人身上带的武器其实都一目了然。

    舟向月托任不悔的福,观察了大家随身携带的凶器。

    不过,除了伞蝶的一把伞和任不悔的刀外,只有无名氏一号和二号随身带了匕首,其他的东西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玩意,不像是能杀人的凶器。

    舟向月就是带了一堆杂七杂八玩意的人。

    他和其他的人一样,表示防身的东西在境客包袱里呢,现在都拿不出来。

    这么排查了一圈之后,却没有找出凶手。

    笔兄瞅着任不悔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没找到吗?凶手会不会是从外面进来的?或者是鬼?”

    似乎只能这么解释了,毕竟在场所有人看起来都没有作案工具和动机。

    而且,舟向月暗暗想道,如果连他和任不悔都会受到这个牢房的影响入睡,那么应该所有人都抵挡不住这种影响才对。

    任不悔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杀人场景,也看到了那个凶手。”

    舟向月看见,其他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笔兄第一个惊呼道:“……我也梦到了!”

    伞蝶点了点头:“我也是。”

    结果,这么一对,原来昨夜所有人都梦到了温良的死亡场景。

    只是他们看到的场景都太过昏暗,看不清死者是谁,也看不清凶手,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至少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舟向月忽然想起昨夜醒来时听到的刮墙声,回头在墙上找了片刻,很快就在他昨夜靠着的位置边上,找到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刻字,“去死”。

    他思索片刻,招呼楮知墨和李婳声:“你们看看这个笔迹,和之前看到的那个‘去死’是不是同一个人?”

    众人都过来看那两个字,而李婳声和楮知墨则在辨认后道:“看起来挺像的。”

    “上次看到‘去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死了?不过是个不认识的人。”

    笔兄喃喃道,“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凶手,每次动手,都会刻下自己的警告……”

    苏忱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多了?这里是魇境,鬼行凶的可能性更大吧。他之前是不是触犯了什么禁忌?”

    他看另外两个无名氏不顺眼。

    任不悔声音阴沉:“不应该。我们是一起进来的,他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不过确实,大家都是刚进魇境,一起选了各自的拦门礼,然后就被关进了牢房,想做多余的事也没什么机会。

    如果温良真的做了什么多余的事,那只能是在昨夜做的了。

    舟向月道:“昨晚我做梦的时候,凶杀应该还没有发生。”

    任不悔猛然盯住他:“什么?”

    舟向月道:“我当时短暂地从梦里醒过一下,看了一眼温良的位置,没有看到血迹,之后就听到身后有人用指甲刮墙的声音。但那时候我太困了,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又睡着了。”

    苏忱冷笑一声:“这么巧?别人都没醒,就你醒了。”

    这话阴阳怪气的,就像是在暗示他是凶手。

    舟向月笑了笑:“你也不用暗示什么,我要是凶手,就不会这么说了。”

    笔兄颤颤巍巍道:“其实,我刚才没敢说,我也觉得我做梦的时候还没出事……我好像是快要睡着半梦半醒的时候做的梦,只是之后没醒,感觉睡了很久很久,再醒来就是早上了。”

    而看温良的尸体,凶杀发生距离现在应该还没有多久,鲜血都还没有完全凝固,估计温良就是在他们醒来前不久刚刚遇害。

    这一次,楮知墨和李婳声也说感觉做梦的时间早于实际凶杀的时间,其他几人则表示不能确定。

    从目前大家的情况来看,他们好像真的做了预知梦。

    “说起来……”笔兄斟酌着道,“我进寨子的时候,好像碰到有人想杀我,只是我不太确定那到底是幻觉还是什么,毕竟上一秒我感觉我好像没救了,下一秒我还好好地活着,那个凶手也消失了。”

    舟向月道:“我也碰到了。而且,杀我的人好像也是割喉。”

    他简单讲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不过我感觉那像是幻觉,或者……”

    他声音稍微放轻了一点,幽幽道:“也是一种预知?”

    笔兄打了个寒战:“……不是吧!我,我倒不是割喉,那个人好像是从后脑勺偷袭的……”

    除了舟向月和笔兄之外,只有李婳声也在进寨子时遭到了袭击,但同样没有真的被杀死。

    不过,伞蝶表示,她也有过一瞬间的头晕,但仅仅是头晕而已,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每个人似乎都能提供一些信息,但这些信息对照起来,却越发扑朔迷离。

    舟向月心想,有的环节简直就像是“谁是卧底”的游戏,如果他们中真的有那个看不见的凶手,他也可以通过观察别人的反应,做出类似的说辞。

    正在众人陷入沉思时,灵巫大人再次出现了。

    此时已经天亮,牢房里死了人的消息狱卒知道了,估计是通知了他。

    看来灵巫大人在梅面陇里的地位还真是高,不仅说句话就能让他们这些客人被关起来,而且死了人也会找他过来,虽然也不知道他来到底有什么用。

    灵巫大人甚至没有进来。

    他站在牢房外面,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的他们,似乎对死了一个人一点也不惊讶。

    “这只是第一个。”

    灵巫大人冷冷道,“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鹰隼一般的目光忽然一动,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枚暗金色的东西。

    “谁的?”

    舟向月随着众人一起看去,在看清那个东西时,不由得目光一顿。

    那是一枚暗金色的铜钱。

    和他放在境客包袱里的铜钱一模一样。

    他现在用不了境客包袱,并不能从里面取出铜钱来查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少了一枚铜钱。

    但是按理说,他在进入魇境后没有拿出来过,那三枚铜钱不应该会少。

    灵巫大人问过之后,却没有人回答。

    他似乎并不意外,把那枚铜钱放到了牢房外的桌子上,仿佛意有所指道:“那可能是凶手的吧。”

    第211章 因果

    在牢房里的一夜并没有真的提供什么线索,反而还死了一个人,众人都坐不住了。

    只是白天外面的人出出进进,耳目众多,目标太大。

    于是,他们决定入夜后再越狱。

    虽然现在法术都不能用,但大家还是有很多十分有用的技能——比如说,开锁。

    无论如何,越狱还是没有问题的。

    入夜之前,大家其实各自都在思考此前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事件。但由于前一夜温良的死,虽然并没有找到可疑人选,但所有人之间一开始的基本信任已经荡然无存,哪怕讨论线索,也是几个人私下说话。

    三个无名氏一开始就是独自前来的,无名氏二号苏忱不知何时开始抱上了商怀仁的大腿,而无名氏一号笔兄或许是因为共同身为“那位无名氏”的粉丝这一身份,莫名其妙地把无名氏三号舟向月划成了盟友。

    笔兄神秘兮兮道:“青弟,你知道吗?我见过真的那个无名氏!”

    舟向月:“……真的?”

    笔兄信誓旦旦:“真的!无名氏大佬的风采,那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化腐朽为神奇!我当时亲眼看到他单挑信徒召唤来的那位,而且还打赢了!救世主之名真的一点都不虚!”

    舟向月:“……哦?”

    笔兄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压低声音道:“而且,我就偷偷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往外说——我还和大佬有过命的交情!当时要不是我,大佬也不能那么轻松地应对邪神降临。”

    舟向月:“这么厉害啊!”

    笔兄:“那可不是!跟着哥好好混,我们成功从这个魇境里拿到那位的法器,下次带你去见大佬,大佬看在哥的面子上,一定会带你飞的!”

    舟向月满眼崇拜:“那我就跟着笔兄混了!”

    他这回想起来了,还真是熟人。

    这位自称是文字工作者的大忽悠,除了那个自由撰稿人司马博闻还有谁?

    《魇境报》八卦版自由撰稿人,笔名追瓜者,在蝴蝶骨魇境里假冒无名氏忽悠李黔骨,结果碰上他露馅了。

    之后,这位敬业的撰稿人也没忘了赶出一篇稿子,把无名氏给生生吹成了救世主。

    司马博闻倒是谨慎,这次的外貌和上次相比又有了变化,不过声音没变。

    他大概是对这个魇境的诡异和凶残刺激到了,拉着舟向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他如何如何跟那位救世主无名氏大佬交情匪浅,如何如何与大佬称兄道弟,以及大佬如何如何看重他的才华,还承诺他的兄弟就是自己的兄弟……

    舟向月饶有兴致地陪他聊天,还因此知道了很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位无名氏大佬”的秘辛,深深感叹自己对这位救世主的了解太少了。

    就这么一直说到了晚上。

    为了避免像前一晚一样在熄灯后很快就困倦得睡着,众人在熄灯后立刻开始行动。

    只听黑暗中“咔哒”一声轻微声响,牢房的门开了。

    离开牢房比想象中的更加简单,众人如数道黑影一般静悄悄地离开半地下的牢房,一路上甚至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活人,就好像梅面陇的人在入夜熄灯后都立刻回到了室内,不再在外面活动。

    吱嘎——

    吊脚楼的木门颤颤巍巍地扭开,铺天盖地的浓雾迎面涌来,风中夹杂着梅花冷冽的幽香,似乎还有一种奇特的腐败气味。

    前一晚的困意没有再出现,而且他们的法术和道具都可以正常使用了。

    发现这一点之后,众人几乎是立刻就借着浓雾的掩护四散开来。

    梅面陇的夜里,雾气比白天还要浓。

    站在雾里,甚至连膝盖以下的腿都隐没在浓雾之中,就像是人的躯干逐渐融化在了雾里,漂浮着走路。

    “青弟!”司马博闻压低声音,往前紧走了两步,“你怎么走那么快?等等我!”

    舟向月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有些不对,“笔兄?我在你后面。”

    司马博闻瞬间僵住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黑影,那人回过头来,仿佛正在等他。

    他动作停滞的这一瞬间,黑影向他伸出了手。

    司马博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感觉脚上一紧。

    他在浓雾里看不清脚上缠的到底是什么,感觉像是粗糙冰凉的干枯长发,沾了雪水,沿着他的小腿肚子向上蔓延。

    与此同时,黑影伸出的手骤然散开,连带着黑影本身也融化进漆黑的夜雾之中。

    就像是一个由漆黑长发编成的稻草人散开了,黑发铺天盖地向他延伸过去,粗糙如树根的发梢转眼就触到了他的脖颈。

    那种微湿的触感让司马博闻一瞬间寒毛直竖,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吓得魂飞魄散,顿时失声惨叫道:“救……”

    就在他张嘴的瞬间,那些头发仿佛有神智一样钻向了他的嘴巴,吓得他猛地闭紧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些头发没能从嘴巴钻进他体内,就转而绞紧了他的脖子。

    司马博闻想用手去拽下缠紧脖子的头发,但手腕也被头发缠住了,动弹不得。

    难受的窒息感很快涌起,他的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无法摄入空气的肺里一片火烧火燎的剧痛。

    嗤的一声,一束火光在他身后亮起。

    火光亮起的瞬间,那些粗糙的黑发一下子仿佛受惊一样窸窣蠕动后退,从他身上潮水一般落下。

    司马博闻一下子能够呼吸了,顿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一边呼吸一边咳嗽。

    “这东西怕火,”舟向月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火把,“笔兄,你可拿好别掉了。”

    司马博闻哪里敢掉,他感觉这火光出现的时间再晚一秒,他就要活活喂头发了。

    两人手上的火光驱散了那些诡异的头发,但浓雾就像是能吞噬光亮一样,火光仅仅能够照亮他们身边咫尺之内的范围,周围依然是无边的黑暗。

    那些头发已经将他们当做了势在必得的猎物,虽然一时被火光驱散,但却依然逡巡在四周,黑暗里不时传来它们窸窸窣窣蠕动蔓延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空气中那种冷冽的梅花香味,不知何时已被腐败的血腥味覆盖。

    “这是什么鬼玩意……”司马博闻声音有点发颤,“你怎么知道它怕火?”

    舟向月道:“这好像是树根吧,我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

    司马博闻壮着胆子借火光细看了一眼,发现还真是树根。只是因为它看起来漆黑细密又长,乍一眼看去确实很像那种干枯粗糙的头发,所以刚才他才以为是头发。

    “笔兄,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舟向月道。

    司马博闻一个寒战:“什么?”

    “我只剩这两个火源了。要是用完之前我们还没逃出这些东西的范围,就麻烦了。”

    司马博闻一听就着急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的浓雾有古怪,手里火把烧得极快,刚才这短短片刻间就已经烧掉了一大截。

    可是现在四处浓雾弥漫,又是黑夜,感觉四面八方都被诡异的黑发根须所笼罩,他们要怎么逃出去?

    就在这时,黑暗的浓雾中忽然亮起了一小团亮光。

    离他们很近,透过不算厚的雾气可以隐约看见是一盏灯,挂在一个吊脚楼的竹竿高脚上。

    那盏灯朦胧的光芒在雾气中闪了闪,灭了。

    随后,稍远一点的另一盏灯又亮起来,就像之前那盏灯一样,闪一闪又灭了。

    接着是第三盏灯……

    漆黑的大雾之夜里,一盏盏本已熄灭的灯闪烁着次第亮起,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身影走过一条路径,沿路将身边的灯点亮瞬间。

    舟向月道:“好像是在指路。”

    司马博闻第一反应其实并不相信这种深夜里诡异的指路法,但转念一想,不相信的话只能在这片浓雾之中瞎转,似乎也不能更糟了。

    于是,他们拿着自己手里的火把,一边谨慎地提防着身后伺机涌过来的黑发根须,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浓雾里一盏盏亮起的灯走了过去。

    其实也没有走多远,大概就转了两条巷子,走了十来级石板台阶,他们最终拐过一个拐角,来到了一幢低矮破旧的小房子前。

    小房子门前挂着一盏灯。

    这盏灯并没有闪烁亮光,因为它本身就没有熄灭,在雾气中氤氲出稳定的暗红色光芒。

    眼看他们手上的火把即将燃尽,而背后随着长发一起出没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舟向月没怎么犹豫,就试探着推了一下那扇门。

    吱呀——

    门竟然没有锁,一下子就被推开了。

    司马博闻下意识向门里看去,结果第一眼就被吓得寒毛直竖,倒退了一步——

    就在他面前,一个黑影站在缓缓打开的门后,仿佛正等着他们。

    光线从打开的门落进去,逐渐照亮了这个矮小的黑影。

    这是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身上穿着梅面陇寨子风格的黑蓝绣花衣裙,但衣裙有些破旧。

    随着门缓缓打开,她抬起头来,形状美丽的眼眶里露出一对玻璃一般无机质的浅银灰色,目光中并没有焦距。

    原来这个小女孩是一个瞎子。

    舟向月:“这……”

    刚说出一个字,小女孩就打断他的话:“你们来了。”

    紧接着,她转身就走:“进来吧。记得关门,不然那些东西会从门口进来。”

    这两句话的口气有些奇怪,就好像他们认识,而她原本就打算在门口等他们。

    舟向月心里泛起一丝疑惑。这种疑惑不仅来自于小女孩的奇怪态度,也来自他心里一种隐隐的感觉——

    他总觉得,这个小女孩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就好像他真的在哪里见过她。

    第212章 因果

    小女孩看不见,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走得轻车熟路,反而是后面两人只能在一片昏暗中隐约看见周围东西的影子,走得很是小心。

    这幢屋子很小也很破,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或许是因为这里生活的主人是一个盲人的缘故。

    房子里并没有别人。

    这么年幼的小女孩一个人住在这里,令人莫名感觉有几分诡异。

    司马博闻隐约能听见背后门上似乎有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让他忍不住联想到,这大概是浓雾中那些恐怖的头发正在木门上搔刮,或许会从门缝里钻进来……

    这个联想让他一个哆嗦,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然而屋子里实在太暗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你们要点灯吗?”

    小女孩的声音忽然从司马博闻侧后方传来,吓得他低低惊叫一声:“啊!”

    这里太暗了,他甚至没有看见小女孩是什么时候折返到了他身后。

    ……总感觉这个小女孩阴郁得鬼气森森的,吓人。

    小女孩虽然问了这么一句,但并没有等他们回答,径自点起了灯。

    只听轻微的“嚓”的一声,跳跃的惨红色火光从小女孩手中的灯上投出来,将周围的一切映得更加鬼影幢幢。

    司马博闻因为刚才被吓得叫了一声,感觉实在有些尴尬,便轻咳一声:“小姑娘,多谢你救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忽然抬起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灯火晃动的暗红光芒将她没有焦距的双眼映得格外瘆人,如同两颗安进活人眼眶的玻璃珠。

    她的声音幽深阴沉:“原来你们是落花客。”

    这一幕景象和她的嗓音都太过阴森,司马博闻吓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理智,才没有惨叫着转身抱住他刚结识的好兄弟。

    在这么诡异的深夜身处这个小女孩家中,舟向月和司马博闻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大概不是一个好时机,去追问落花客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就那样沉默地拿着灯站在原地,半晌之后才幽幽道:“我叫阿难。”

    司马博闻一开始还以为是阿南,但看见小女孩手指在空气中划了几道,这才认出来原来是难过的难。

    他心想,这名字起的……

    舟向月也松了口气。

    虽然这小姑娘阿难一副古怪又阴郁的样子,而且对他们的态度很奇怪,但既然回答了问题,就说明对他们起码暂时没什么敌意。

    阿难把灯往他手里一塞,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她走到旁边的一扇门旁,打开门:“你们的东西还在里面。”

    还有他们的东西?

    两人从门口一看,发现那扇门里的小房间墙边摆着两个包袱。

    阿难一句废话也没有:“我睡了。”

    走出两步后,她又头也不回道:“外面快要下雪了,不要出门。”

    说完,她就径自进了另一个小屋子里,反手关上门,门后传来“咔哒”一声落锁的声音。

    似乎真是去睡觉了。

    司马博闻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对舟向月道:“我怎么觉得这小姑娘好……”好恐怖。

    舟向月一拍他肩膀,压低声音道:“眼睛天生看不见的人,听力通常都很敏锐。”

    司马博闻瞬间噤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那个阿难说有他们东西的屋子,舟向月把灯找地方挂了起来,他们这才开始压低声音交谈。

    司马博闻道:“青弟,你觉得落花客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我问了一嘴她的名字,她就知道我们是落花客了?”

    舟向月摇了摇头。

    他也在想这个问题,但还没想出答案。

    从灵巫大人到小女孩阿难,这里寨子里的人都对落花客态度诡异。

    灵巫大人说,落花客都是小偷,从神灵那里偷走了三朵梅花,因此会遭到神灵的诅咒。

    他还说,等到他们的梅花凋落时,就会明白落花客是什么意思。

    而阿难则仅凭一句问话,就断定他们是落花客。

    落花客应该是某种很奇特的存在,或许和这个魇境的核心有关。

    舟向月感觉有某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倏忽掠过心头,但他并没有抓住。

    他没什么耐心,一般不会耗费太多时间在看不到明显收效的事情上,便摆摆手:“算了,先看看阿难说的我们的东西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司马博闻的注意力也移到了那两个包袱上。

    包袱用泛白陈旧的布包裹着,一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另一个则比较简单,捆得方方正正。

    一打开,鼓鼓囊囊的那个里面果然是琳琅满目,什么玉佩、戒指、石头、钱币、折纸、贝壳等等,都缝在一张皮革上,感觉什么都有。

    舟向月想起刚进梅面陇时的拦门礼,指了指内容五花八门的这个包袱:“我感觉这个是我的。”

    沈妄生的子辰佩,看起来就和这些东西很搭。

    更神奇的是,他话音刚落,就在那张皮革上发现了一个空位,上面还有针脚的眼,竟然恰好跟沈妄生的子辰佩轮廓吻合,就好像它原本就是放在这个地方的。

    司马博闻也点头道:“……我感觉那个是我的。”

    他的那个包袱里是好几个笔记本和好几本书,另外还有几支笔,就这些了。

    他掏出自己的之前选中的那个笔记本,与包袱里的那几个本子比对了一下,果然长得很像。

    司马博闻随便拿起一个本子翻了翻,一边翻一边说道:“说起来,我那个本子里居然写了字,而且就是我自己的笔迹。怪瘆人的。”

    舟向月心头一动,问道:“写的什么?”

    司马博闻:“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感觉像是随手记下了很多日常碰到的素材,作家的那种习惯。还有一些我没太看懂的零碎内容,好像也是随手记的灵感。”

    他想了想,半开玩笑道:“感觉我在这个魇境里还有个身份呢,大概是个作家。不过应该是那种赚不到钱的苦逼作家,本子都磨得破破烂烂了还在用。”

    舟向月看了看自己那一包袱鸡零狗碎的东西,笑道:“那你看我的这些东西,觉得像是什么身份?”

    司马博闻闻言果然仔细观察了半天,托腮沉吟道:“说实话……感觉像是在收集东西。”

    “收集东西?”

    舟向月挑起眉,他心里想的是,捡破烂那种收集?

    “就是,”司马博闻有些吞吞吐吐,“你知道吧,有很多连环杀手会喜欢收集搞受害者收藏……就是那种,每杀一个人,就把受害者的一件东西放进自己的收藏。”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哎我乱说的,小说电影看多了。你就当我在放屁吧。”

    舟向月倒是觉得司马博闻这猜测还挺靠谱的,至少比他猜的捡破烂要靠谱多了。

    他们一进入梅面陇,就被要求选择了自己的拦门礼。

    现在,又有与他们的拦门礼画风一致的东西出现在眼前,而且隐约透露出某种身份的特征。

    所以,在这个魇境里,他们都是有特定身份的人物吗?

    他们需要扮演这些人物吗?

    还是说,这些人物的身份本身也藏着秘密?

    他们这些身份的情况背景,或许可以挖掘一下。

    舟向月正在沉思时,司马博闻突然猛一哆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拍了一下舟向月的肩膀,指向他们身后的门缝——

    不知何时,门竟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黑影就站在那个门缝后面,静静的不知道站了多久。

    是阿难。

    司马博闻是真的快要被这个神出鬼没的小姑娘吓死了,心脏险些跳出胸腔。

    不知是不是听见门里没声音了,阿难敲了敲门,声音里毫无波澜,一点也听不出来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偷听被发现了:“已经很晚了,你们的说话声和油灯燃烧声吵到我了。”

    舟向月和司马博闻:“……”

    说话声就算了,油灯燃烧声是什么鬼?他们可是隔了两层门板。

    如果是真的,只能说这小姑娘听力可真不错哈。

    阿难又道:“灯油很贵,不赶紧睡觉就烧完了。”

    两人看了一眼油灯,发现里面果然只剩一层油底了。

    阿难依然话不多,似乎过来只是为了让他们早点睡觉,说完就又转身走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灯油也已经见底,两人就决定先休息。

    但因为前一晚温良的死,此时他们同时休息便显得有些危险。

    司马博闻主动提出轮流守夜,他先来——理由倒是说的冠冕堂皇,说青弟比他年轻,还要长身体云云,不过舟向月知道司马博闻应该是害怕他是前一晚杀死温良的那个凶手。

    或许司马博闻也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如果舟向月的身份真是他所猜测的连环杀手,他会不会为了扮演这个身份而去杀人?

    那他和自己单独待在一起,岂不就很危险了。

    既然如此,舟向月便也没再谦让。

    阿难的家里很小,这个屋子里更是连床都没有,他们依然和前一晚一样,只能靠坐在地上将就着休息。

    舟向月原本以为自己估计睡不好,没想到闭着眼没多久,灯熄灭了,一股困意就像前一天一样转瞬袭来。

    他只来得及想,如果司马博闻也这么困,他还能守夜吗?

    还没想出来,就睡着了。

    许久之后,舟向月再次睁眼时,竟发现自己又出现在了昨晚众人被关着的牢房边。

    他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不对,他本人并不在这里。

    他只是有一双眼睛在从一个角落看着这个地方,却并不能在这里活动,就像是在做梦旁观。

    他刚想到自己或许是在做梦,就看见一个漆黑的人影无声无息地沿着墙边走向了牢房。

    转过一道微微的亮光,舟向月忽然呼吸一顿。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人影手里隐约露出的刀刃。

    以及那人的脸——

    那个人,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第213章 因果

    舟向月在前一晚做梦,梦见了温良的死。

    这一夜,他再次做梦,梦见自己拿着刀走进了牢房。

    梦里的视角有些局限,但他还是隐约看见了牢房里露出的几个人影。

    那几个人的位置十分熟悉,正是昨晚他们在牢房里将就着睡时的位置——

    所以,这个梦也是昨晚的情景?

    舟向月又仔细地打量了几眼那个贴着墙走进牢房的“舟向月”。

    因为黑暗中视野不清楚,他只能隐约看清那个“舟向月”和自己穿的衣服并不一样,但脸确实长得一样。

    这个梦境十分短暂,舟向月只看到“自己”拿着刀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牢房里,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这个画面持续了几秒钟,随后他就醒了。

    不对。

    他睁不开眼睛,身体四肢也沉重得像是被千钧重的东西压住,根本动弹不得。

    一只冰凉的手扯了扯他的头发,耳边传来孩童幽幽的笑声。

    “咯咯咯咯……”

    孩童银铃般的笑声扭曲得诡异,含糊得像是没有舌头,仿佛是一个骷髅贴着他的耳朵在笑。

    “别跑啦,你跑不掉的……”

    “去死吧……”

    好几双小手都开始扯他的头发、拽他的衣袖。

    而舟向月使劲了半天,依然睁不开眼。

    他心想,他这是碰上了鬼压床?

    孩童幽幽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引起无数空洞的回音。

    他们在一边笑一边说:“别跑了,去死吧……”

    一双冰凉的细小手臂忽然环抱住舟向月的肩膀。

    与此同时,阴森的笑声突然被一个愤怒的孩子的声音打断:“滚!”

    “啊啊啊!”

    笑声骤然化作一片惊恐的尖叫,小鬼们的尖声四散远去,“有鬼啊!”

    舟向月:“……”

    你们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睁开眼,正对上一个黑乎乎满是头发的后脑勺。

    随后,那个后脑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他便对上一双没有一丝眼白的黑漆漆的眼睛:“师父?”

    是洛平安出来了。

    舟向月这才想起来,他进入魇境之后,都把洛平安给忘了……亏这小家伙安安分分地待了那么久,直到他被鬼压床,才跳出来驱赶那些小鬼。

    洛平安整个小鬼紧紧抱着舟向月的肩膀,眼巴巴地盯着他:“我把他们吓跑了!”

    舟向月伸出手,笑眯眯地揉揉他的脑袋:“嗯,我们小平安真厉害!”

    挨了夸,洛平安高兴了。

    舟向月问道:“他们是什么?”

    洛平安道:“不知道,我看不到他们。”

    舟向月讶然:“连你都看不到他们?”

    他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鬼压床,但洛平安自己就是鬼,连他都看不到,那些小孩是什么情况?

    洛平安点头:“嗯。我好像看到了一下,但他们马上又消失了。”

    舟向月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

    此时天已蒙蒙亮,隐约的天光从窗帘缝里落进来,将整个屋内笼罩在一片模模糊糊的灰影之中。

    司马博闻歪着脖子靠在墙角,正在打呼噜。看来还活着。

    他显然并没有成功守夜,他自己在说好守夜的上半夜睡着了,也没有叫醒舟向月守下半夜。

    不过两人都活着,那就无所谓了。

    舟向月没有急着叫醒司马博闻。他站起身来,望着慢慢亮起来的窗外,手里下意识地在指间滚动把玩一枚铜钱。

    这枚铜钱,是他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牢房时拿走的,正是灵巫大人在牢房门口捡到,随后放到一边的那一枚。

    灵巫大人当时还说,这可能是杀人凶手掉落的铜钱。

    舟向月昨晚趁着司马博闻没注意的时候,查看过自己境客包袱里的铜钱——的确还是三枚,一枚不少。

    但诡异的是,这多出来的第四枚铜钱,和那三枚铜钱长得一模一样。

    他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前天晚上,温良死了,而牢房外面掉落了一枚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的铜钱。

    而在做过一个预知梦之后,他在第二个梦里,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去杀温良。

    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有人假扮他,想要嫁祸于他么?

    可舟向月觉得,梦里那个人从外貌到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和他一模一样。

    如果是别人假扮,应该不会这么像——除非是像曼陀宫里那种人皮形成的特殊产物,这个可能性极低。

    另一个可能则是,那个人也是他。

    一般来说,一个人应该不会这样揣测“自己”去杀了人。

    但舟向月早已习惯了同时操纵多个马甲活动,再加上他在进入梅面陇之后就失去了对其他马甲的感知,因此产生了这个怀疑。

    难道这个魇境里,还有另一个他?

    但那个他又为什么要杀温良呢?

    舟向月想,如果那个人真是他自己,他要杀温良,那温良一定有该死的理由。

    那个原因会是什么呢?

    难道真像司马博闻猜的那样,这个魇境里的另一个他是一个连环杀手,温良就是他的目标?

    舟向月思维发散地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但这些可能性都是猜测,还需要验证。

    在此之前,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前天晚上,所有人都做了那个温良被杀死的预知梦,那么昨晚,是不是所有人也都看见了那个去杀温良的人,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这可就有点麻烦了。

    别人不一定会多管闲事,但任不悔如果看到了,怕是会冲过来撕了他。

    舟向月正在思考时,司马博闻醒了。

    他打个哈欠道:“青弟?早啊。”

    看他这副样子,看来应该没做他那个梦,舟向月微微放下心来:“早啊笔兄。昨晚睡得怎么样?”

    司马博闻打完哈欠,扶着墙站起来,左右活动腰腿和脖子:“不怎么样,我这老胳膊老腿啊,坐着睡一晚可真是吃不消,好像还有点鬼压床。我都震惊了,没床睡也能压的吗?这魇境条件是有多艰苦,连鬼都这么不讲究?”

    “咦,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洛平安,随后就看到他全黑的眼睛,一下子噤声了。

    舟向月拍了拍洛平安的肩头:“没事,跟我一起的。”

    司马博闻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青弟原来你这么厉害啊,怎么不早说。我还心说这房东小姑娘难道还搞早恋的吗,这是还有个小男朋友一起住……”

    洛平安居然听懂了,用那双瘆人的黑眼睛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

    司马博闻一缩脖子,“抱歉抱歉,舌头打了个滑。”

    他忍不住往舟向月身边靠近了点,生硬地转话题:“哎呀!昨晚说好我守夜的,怎么就睡着了……”

    舟向月道:“没事,大概夜晚睡觉在这个魇境里是一种不可抗的因素。”

    司马博闻也这么觉得。

    从前天晚上所有人在熄灯后都睡着,到昨晚他抵抗不住的困意,恐怕晚上就是得睡觉的。

    他继续道:“我们今天去哪里找线索比较好呢……”

    舟向月:“去寨心看看那个被打碎的神像吧。灵巫大人不是说,我们是打碎神像的渎神之人么?”

    司马博闻一想,也是,“是啊!我们连神像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打碎神像?”

    他们一打开房间门,就看见阿难正坐在一个桶前面,好像在撕碎什么东西往里扔。

    此时已经是白天,司马博闻不那么害怕了,仔细地瞅了她几眼。

    他发现这小姑娘其实长得挺标致,如果不看那双玻璃珠一般有些瘆人的眼睛,五官堪称美人胚子,只是脸颊旁边有一道细细的结痂伤痕,要是留疤就遗憾了。

    昨晚觉得她鬼气森森的吓人,估计更多是气氛的原因。

    司马博闻自认为亲切和蔼地笑了笑:“阿难,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啊?你父母呢?”

    阿难动作一顿,“死了。”

    司马博闻顿时后悔了,心想自己还没睡醒的时候果然嘴上没把门的,还是把嘴闭上吧……

    洛平安倒是很有兴趣地跑过去,问阿难:“你要帮忙吗?”

    阿难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脸,被洛平安这么一问,脸色居然还缓和了点,想了想道:“好。”

    洛平安就开始帮她一起干活。

    舟向月看洛平安似乎对此兴致还挺高的,又想到如果带着他,被别的境客看到的话还有的啰嗦,干脆把他寄存在这里好了。

    于是,他让洛平安在阿难这里好好玩,别乱跑,就和司马博闻一起离开了阿难的家。

    清晨的梅面陇里依然笼罩着一层薄雾,不过比夜里的浓雾已经轻了很多。

    一棵棵梅花树错落地分布在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之间,时不时有花瓣飘落在地。

    或许是因为太早了,一路基本没遇到几个人。

    舟向月专门留心观察,发现他们越狱之后,梅面陇里并没有张贴什么通缉的通知。

    不过,倒是确实有听到有人在拉家常时说到寨子里有几个落花客来了,已经有人死了,要小心。

    另一人道:“没事,落花客都是贪得无厌的小偷,很快都会死的。”

    舟向月心想,听起来这个寨子的人对落花客并不陌生,之前应该有落花客来过,甚至经常会有落花客来。

    他们都是从魇境外面来的境客吗?

    那自己这一批人没有碰到他们,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死在这里了?

    司马博闻也想到了这一点,咋舌道:“他们说的落花客好像一茬一茬割的韭菜啊。铁打的村民,流水的境客?……好吧,这特么不就是魇境么。”

    因为是第一次在白天外出活动,怕他们被寨子里的人认出是外来的落花客,两人没有问路。

    舟向月也没有用自己的铜钱,而是随便捡了朵花瓣还算完整的落花,每次走到岔路口,就揪下来一片花瓣随手一扔,然后跟着花瓣飘落的那个方向走。

    一来二去,司马博闻看出了一点门道,惊叹道:“青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天灵宿啊?”

    舟向月随口搪塞:“不是天灵宿,只是有个占卜方向的法器,叫做‘不迷路’。”

    其实他还真有梅生的‘不迷路’的祝福,不过那个祝福只适用于他去过的地方,而现在要找他没去过的寨心,就只能通过占卜了。

    司马博闻赞叹不已:“这法器真不错。”

    两人走着走着,爬一段青石板台阶时,忽然感觉到轻盈而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一抬头,竟然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雪花无声飘落,一棵棵梅树在迷烟般的薄雾里轻轻摇曳,风中翻涌着新雪与梅花的清冽香气,周围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他们在雪中爬上了那几级台阶。

    一只狸花猫卧在台阶顶端,警惕地看着他们不断靠近,终于一转头跑了。

    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觉得这猫好像有点眼熟。

    不过,狸花猫转眼就从他的视野里跑掉了。

    他走上台阶后,又转过拐角的几株梅花树,就看到了一尊神像——

    说是神像或许也不大对,这其实是一棵巨大的干枯树根,也只有残缺的树根。

    所谓的寨心,其实就是依山而建的吊脚楼之间的一小片空地。苍劲的树根就在这片空地中央,从土壤中拱出,长成了一个奇特的形状,竟真的像是一个安宁盘坐的神像。

    神像眉眼低垂含笑,表情温柔,左眼尾有一颗泪痣。

    奇异的是,神像背后的树根纹路向两边延伸出去,就像是两片张开的蝶翼,翼尖上还有像眼睛一样的树纹,一层层延伸开来,美丽而繁复,令人头晕目眩。

    是他的神像,但连他自己都没见过这种蝶翼的法相。

    不过这神像看起来是树根自然长成的,独一无二也很正常。

    舟向月眨了眨眼,心想这就是寨心的神像?

    可是神像这不是完整的么?

    哪里打碎了?

    第214章 因果

    舟向月和司马博闻刚走到寨心,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喵——”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商怀仁在不远处一脚踹飞了刚才跑掉的那只狸花猫,冷笑道:“就是你这畜生,之前咬了我一口吧?”

    那只狸花猫被踹得惨叫一声,夹着尾巴飞快地逃窜进了树丛之中,消失不见。

    舟向月这才想起来,怪不得这猫眼熟。

    它就是众人刚进梅面陇要选拦门礼时,窜出来咬了商怀仁一口的那只野猫。

    舟向月隐约感觉,这里似乎有一点不对劲。

    就在这时,如有实质的危险预感在一瞬间降临。

    利刃切割开空气的风声迅疾而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静止了时间,就地一滚躲进了梅花树后的草丛里。

    砰!

    一声巨响,那道刀风重重地轰击在树根神像上,将整个树根炸得四分五裂!

    舟向月认出来,这是任不悔的攻击手法。

    他不由得心中一凛,他还是来杀他了。

    紧随其后的,是碎块砸落到四处地面的声音,以及旁人的惊叫声。

    那一击呈现出惊人的杀伤力,甚至在劈碎神像之后还有余波,震裂了神像附近的房子。

    砖石碎裂声响起,一面墙倾倒下去。

    一股腥甜从喉中上涌。

    使用【静止】的消耗与危险程度直接相关。

    看来刚才那一刹那极度危险,仅仅将时间静止一瞬间都是巨量的消耗,甚至让他吐了口血。

    舟向月强行将那口血咽回去,连回头看一眼都来不及,再次静止时间。

    脑中如有重锤猛击,他眼前发黑,凭本能从梅花树丛里翻出,冲向旁边最近的房屋。

    崩塌的树根和砖石碎块有的已经滚落在地,有的静止在半空中,腾起的烟雾和乱石凝固在飞溅起的瞬间,仿佛一幕定格的画面。

    舟向月冲进两幢屋子之间的夹道时,松口气刚要结束静止,余光忽然注意到旁边垮塌的废墟里压着一个中年女人,四周是大片的血迹。

    一个瘦小的小女孩愣愣地站在一边,似乎是女人的孩子。

    舟向月随即看清了她的脸,以及那双毫无焦距的浅银灰色瞳仁——阿难!

    阿难仰头看向空中,一大片坍塌的屋顶正直直地冲着她的头顶砸落。

    舟向月心里暗骂了一声。

    他飞身扑过去,一把扯着阿难往旁边一滚。

    时间归位。

    轰——!!!

    碎裂的屋顶轰然落地,尘土飞扬间,舟向月抱着阿难撞在旁边的墙上,才稳住了身形。

    他终于忍不住捂嘴咳出一口血。

    鲜血从指缝里滴落,滴在满地竹片和砖石上。

    舟向月顾不上满头满脸的灰尘和擦伤,借着墙壁的掩护往寨心原本神像的位置看去,正看见任不悔提着刀,杀气腾腾地问司马博闻:“他呢?”

    商怀仁在不远处,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任不悔。

    司马博闻满脸震惊,几乎被吓傻了:“你……你,你打碎了神像?!”

    任不悔咬牙切齿道:“那个无名氏呢?!”

    司马博闻抖了抖,总感觉这个任不悔周身透着一股疯狂的气息,好像和之前的不太一样:“……我不知道啊,他一眨眼就消失了。”

    任不悔脸色阴鸷至极,在神像四周搜寻起来。

    就在这时,躲在角落里的舟向月的袖子被一只小手扯了扯。

    阿难轻声道:“他在找你吗?”

    阿难的脸颊上有一道新鲜渗血的血痕,大概是刚刚被飞溅的碎石划破的。此外还有溅上去的不少血迹。

    舟向月忽然想起,之前阿难的脸颊上就有一道伤痕,不过那道伤痕已经结痂,看着应该有好几天了。

    他心中灵光一现——他好像明白落花客是什么意思了。

    阿难没听到他的回答,还是道:“……跟我来吧。”

    任不悔仍在外面杀气腾腾地找他,舟向月决定跟着阿难走。

    小姑娘虽然看不见,但显然对梅面陇的寨子十分熟悉。

    她带着舟向月七拐八绕,很快就到了一幢房子前,正是舟向月之前见过的她的那幢房子。

    走进屋子里后,阿难反身关上门。

    舟向月忽然道:“阿难,今天是几号来着?”

    阿难想了想,“十月十九。”

    舟向月“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在想事情,阿难也没有主动与他搭话,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阿难去开门,门一打开,露出外面顶着一头落雪的司马博闻。

    他一眼看见小女孩脸上的血迹,愕然道:“阿难,你这是怎么了?”

    阿难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随后后退一步,往舟向月身边靠近了一点。

    “她刚刚受了点伤,”舟向月道。

    “哦……”司马博闻这才看到窗台边的舟向月,顿时松了口气,“青弟!我就想你可能跑来这里了。”

    阿难的眼睛眨了眨,没说话就转身出了大门。

    司马博闻其实也不想当着她的面和舟向月讨论刚才的事,等到阿难走了,才压低声音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任不悔怎么突然就要杀你啊?”

    舟向月道:“我有一个猜想,可能和这个魇境的底层机制有关。”

    司马博闻顿时精神起来:“什么猜想?”

    舟向月道:“我们现在应该是回到了过去。”

    司马博闻一愣:“回到了过去?”

    舟向月:“我刚刚问了阿难,今天是十月十九。刚进寨子的时候,我们待的那个吊脚楼墙上挂了日历,也是十九。但我们已经在魇境里待过两晚了,今天原本应该是二十一。”

    “啊?”司马博闻道,“那也可能是日历没翻对吧?我们进魇境的那一天,在现实里也不是十月十九啊。”

    舟向月道:“当时灵巫大人说,我们打碎了神像,还杀了人。”

    司马博闻迟疑道:“这倒是,但我们刚才看到的神像明明是完整的……”

    他蓦然睁大眼睛,“啊,然后神像就被任不悔打碎了!”

    他明白了舟向月的意思:“你是说,打碎神像的就是从未来穿越到过去的‘我们’……只是我们刚进寨子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

    舟向月点点头:“对,神像被打碎,人被杀死,都是我们现在回到过去导致的。灵巫大人或许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可以知道这些事。”

    司马博闻一脸震惊:“啊这……回到过去,居然真的有这种事?太魔幻了。”

    舟向月:“其实现在回头一想,倒是有很多细节可以佐证。”

    “你记不记得,商怀仁刚进寨子里的时候,被一只野猫咬了一口。刚才你看到那只猫了吧?”

    司马博闻想起来了。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当时他被那只野猫咬了一口,是因为猫在那之前被他踹了一脚?”

    “没错。”

    司马博闻有些牙疼:“这因果关系好像有点混乱啊。商怀仁踹猫,是因为猫之前咬了他一口。而猫咬他,又是因为他踹了猫一脚?这怎么像是个死循环呢,总得有一个开始吧?”

    舟向月道:“如果这个魇境里真的能够回到过去,那这种因果关系也不奇怪,就是这么发生了。”

    司马博闻咋舌道:“这这这,能说不愧是那位的法器么……这也太可怕了……”

    舟向月没接话茬,接着道:“还有,我们昨晚第一次见到阿难,但那其实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我们。”

    他昨晚其实就有些奇怪,阿难看起来是一个孤僻又古怪的小女孩,不像是乐于助人的那种性格。

    但她又那么自然地在闹鬼的夜晚让他们进了家,救了他们。

    现在看来,阿难之所以会救他们,是因为前一天,舟向月在掉落的屋顶即将砸到她时救了她。

    这又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关系。

    舟向月救了阿难,是因为阿难前一晚救了他们。

    而阿难救他们,又是因为他们救了她。

    舟向月道:“你记不记得,昨晚你问她叫什么名字,结果她马上就认出了我们是落花客。”

    “是的……”司马博闻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差点以为她要突然从活人变成鬼,吓得我心脏都蹦出来了。”

    舟向月道:“我猜,落花客就是能回到过去的人,而梅面陇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所以,阿难发现第一次见到的我们知道她的名字,第二次又不知道了,就立刻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是啊,”司马博闻有些懊悔,“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小心点……唉,被他们知道身份,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

    舟向月道:“你要是不问,我们可能就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了。而且,过去都已经过去了,就别纠结了。”

    “我们这不是能回到过去么,所以过去也算不上过去了……不过算了。”

    司马博闻看了看窗外,“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在过去?但我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过去的?我都没发现有什么变化。”

    舟向月心想,应该是在他们抵达寨心看到完整神像之前——

    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一股清冽的梅花香味。

    同一时间,眼前出现了一瞬短暂的画面。

    他看到一朵梅花飘摇凋落,就像是放大镜里那样清晰又缓慢地放大,连花心里细细的蕊都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轻柔透亮的花瓣枯萎败落,画面也逐渐变得透明。

    幻觉完全消失时,舟向月的鼻尖还萦绕着那股梅花香味。

    他目光微凝,发现窗外的雪停了。

    里间的房门突然打开,阿难推门走了进来。

    她刚走进客厅,忽然脚步一顿:“你们怎么回来了?”

    舟向月想,看来他们又回到了“现在”。

    毕竟“过去”的那个阿难才刚刚出门,不应该从里面的门里出来,也不会问他们怎么回来了。

    舟向月回想起早上抵达寨心之前,那场忽然飘落的无声的雪。

    ……或许下雪的时候,落花客就可以回到过去。

    第215章 因果

    司马博闻犹豫了一下,小声问舟向月:“你是不是也看到了梅花凋落?”

    舟向月点点头,转头问阿难:“阿难,今天是几号?”

    阿难答道:“二十一。”

    这算是验证了他的猜想——他们之前的确是回到了两天前,以及他们现在又回到了“现在”。

    司马博闻眼睁睁地看见魔幻的猜想变成了现实,表示自己需要点时间理理思路。

    舟向月就没管他。因为刚才逃命时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现在衣服上满是尘土,于是他决定去找件衣服换上。

    他先找阿难问了一下,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打算如果没有就出去找一件的,结果阿难居然还真给他找出了一套蓝黑色点缀银色绣花的开襟上衣与裤子来,一看就是男款的。

    她找的时候,洛平安就探头探脑地跟着她转悠。

    看到那套衣服,他还颇为新奇道:“蝴蝶?”

    衣服袖口的花纹里有花卉与蝴蝶。

    舟向月换上衣服一试,发现他穿着竟然刚好合身。

    不过,阿难一个小姑娘家里怎么会留有男款的衣服?

    这衣服的款式看起来还不是壮年男性的款式,更像是少年的。

    是她父亲年轻时的衣服?或者是哥哥的?

    他们去哪里了?死了?

    舟向月不由得想起那个在寨心被砸死的女人——那是阿难的母亲么?

    他们刚进梅面陇的时候,似乎也听说神像破碎时有人死了,死的是“鄢家婶子”。

    她的母亲才死了两天?

    但屋子里好像没有看到什么她母亲的痕迹,这么一想似乎有点奇怪。

    这些事情也不太好问阿难本人。

    舟向月把自己弄脏的衣服洗了,一边洗一边想事情。

    他再次想起梦里看到的那一幕场景,自己拿着刀走进牢房中。

    现在看来,那估计是未来的他。

    这么说来,未来的他回到了他们刚来到梅面陇的第一夜,出于某个原因,去杀温良。

    而且温良也的确被杀死了。

    现在的舟向月还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为什么要去杀温良,但他反正是成功了。

    所以,那个在墙上写“去死”的人或者鬼就不会是凶手,毕竟舟向月很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笔迹。

    那么,那个看不见的手又是谁呢?

    关于这一点,他目前还是没什么头绪。

    洗完衣服后,他把衣服拧干挂起来,就挂在阿难家屋后的一棵梅花树上。

    没有用法术去速干,因为之前应对任不悔的攻击时逃命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先保存一下体力,毕竟不知道后面还会遇到什么。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寨子里远远近近地传来了人们的说话声、孩子的打闹嬉戏声,还有牛蹄踩在石板路上嘚嘚的脆响,以及时不时的汪汪狗吠声。

    舟向月在洗衣服晾衣服,司马博闻不敢一个人跑太远,就搬了把小板凳在墙根坐着,在笔记本上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冥思苦想。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屋里走。

    没想到,他再出来时,一脸紧张地拽着舟向月往外走:“走走走……”

    舟向月莫名其妙地跟着司马博闻往外走出去一段路,他才压低声音道:“刚才我进去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什么?”

    舟向月:“看到什么?”

    司马博闻:“那个小姑娘坐在一个火盆旁边,在烧东西。”

    “先是烧的衣服,感觉像是中年妇女穿的衣服,拿剪刀咔嚓咔嚓剪碎了扔进去。”

    “然后,她就拿了个坛子,把坛子里的灰撒到火盆里。那个坛子,我瞅着怎么那么像盛骨灰的坛子……而且她的表情真的很阴森,眼睛就那么睁着一眨不眨的……”

    司马博闻摸着自己的鸡皮疙瘩:“我本来还想问她几个问题的,结果吓得我话也没说,赶紧跑出来了。”

    舟向月想起司马博闻还不知道,阿难的母亲就是那个刚刚被他们这些落花客波及到误杀的人,于是便跟他说了。

    司马博闻满脸震惊:“所以她妈妈才死了两天,她就把她的衣服全部烧掉?还挫骨扬灰?”

    “……我的妈耶,还说你身份是连环杀手呢,我觉得她这副样子,比你还更像一个连环杀手……”

    两人走着走着,远远地传来了孩子们参差不齐的歌谣声,似乎有孩子在边唱童谣边跳皮筋。

    因为隐隐约约的雾气,他看不清跳绳的孩子们,而孩子们的歌谣声也像吸饱了水雾一样,空灵而湿润。

    一首童谣来来回回地唱了很多遍,他们才听清,原来孩子们在唱的歌词是这样的:

    “静静雪来梅花落,梅花落三朵。”

    “待得梅花落尽时,送我早还乡。”

    司马博闻忽然一拍大腿,“对了,其实刚刚我本来是想说这件事的,结果被那个小姑娘吓得打断了思路……”

    “是这样的,青弟你记得不,之前灵巫大人说等我们的梅花凋落的时候,就会明白落花客到底是什么意思。”

    舟向月点点头:“记得啊。”

    他们的确在幻觉中看到了梅花凋落,也随之猜出了落花客的含义。

    司马博闻:“他还说,落花客都是小偷,从神灵那里偷走了三朵梅花,因此会遭到神灵的诅咒。”

    “我在想啊,”司马博闻一脸郑重,“他的意思是不是,我们有三次回到过去的机会?”

    今天早上,他们回溯过去的时间开始于下雪,终止于雪停。

    雪停的时候,他们回到了“现在”的时间,同时看到了梅花凋落的幻觉。

    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用掉了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三朵梅花已经凋落了一朵?

    舟向月竖起大拇指:“我觉得很有道理。”

    司马博闻十分得意:“是吧!”

    就在这时,他们拐过一个弯,迎面竟然正好碰上了李婳声。

    “两位早啊!”李婳声跟他们打招呼,“那个,方便我跟你们一起吗?”

    舟向月问道:“伞蝶呢?”

    她们本来是一起来的,也应该一起走吧。

    李婳声叹气:“她习惯独来独往,就让我先自己找找线索。但我一个人实在觉得瘆得慌,所以还是想找别人一起。”

    舟向月没意见:“我没问题。”

    司马博闻也乐得多一个同伴,于是三人就欣然同行了。

    李婳声从舟向月前面走过的瞬间,舟向月忽然闻到了一股很轻微的香味。

    像是梅花的香味,但略有不同。

    最重要的是,他想起这个味道他曾经闻到过,而且印象深刻——他重生后在那个【梨园梦】魇境里第一次开马甲,结果马甲被一个不知名的人药晕了。

    晕倒前,他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那时他就觉得那股香味很熟悉,但却没想起来到底是什么的味道。

    因为不知道弄晕他的人的身份,他一直耿耿于怀,对这股味道也记忆清晰。

    如今,他发现这股香味其实很像梅花香,但因为略有区别,所以他当时一时没想起来。

    舟向月问道:“你身上好像沾了一股香味?这是什么?”

    李婳声:“我吗?”

    她抬起袖子闻了闻,“……好像是有点。这应该是伞蝶堂主开伞会留下的那种梅花香。”

    伞蝶。

    舟向月暗自心想,他找了这么久,好像终于找到当初弄晕他的神秘人了。

    如果那就是伞蝶的话,那她去那里是做什么?

    当时他也隐隐感觉那个魇境里似乎有一个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的神秘境客,而且似乎是在破境前提前走了,他最后都没有见到她。

    这么说,伞蝶当时去那个魇境里可能并不是为了破境,而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

    舟向月记得,自己那时候是在翻箱倒柜地找线索,刚找到一个荷包,正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时,就被药晕了。

    再醒来时,那个荷包和东西都已消失不见。

    这或许说明,他当时找到的那个东西是个很关键的东西,也是伞蝶要找的东西。

    舟向月心中懊恼,哪怕他当时稍微快那么一秒,就可以在晕过去之前看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但懊恼也没用,就算现在这个魇境可以让他回到过去,应该也只是局限在这个魇境范围以内,他没办法再回到当初那个魇境里,看清那个东西。

    李婳声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因为她是新加入团队的成员,感觉有必要展现一下自己的诚意。

    李婳声道:“对了,我发现我们之前刚进寨子时的拦门礼好像还挺厉害的,而且……好像是有主的。”

    前一天晚上,李婳声也被浓雾中那些诡异的头发根须给吓得不行,好在伞蝶和她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屋子,在里面就安全了。

    她在那里拿出了那把犀角梳,想要再仔细研究一下,结果发现犀角梳上繁复的花纹中竟然爬出了一只金蚕,然后爬到了墙上。

    随后,原本趴在墙上蛛网之中的蜘蛛忽然僵直地掉在了地上。

    随后,更多大大小小的虫子变成了尸体——蟋蟀、蜘蛛、蚂蚁……那只金红色小虫所过之处,蚊虫都死绝了。

    李婳声这才察觉不对。

    ……这难道还真是金蚕蛊的那种剧毒金蚕么?

    她将那把犀角梳对着灯火一照,才发现它透过光竟然显示出密密麻麻的神秘符文。

    李婳声之前在魇境里见过那种符文,也有一些研究,立刻认出那是苗文。

    她认得不全,但大致看出那些符文里提到了“金蚕蛊”,以及蛊的主人名叫莫黛,是一个草鬼婆,或者说蛊师。

    李婳声道:“我比较奇怪的是,一般来说金蚕蛊不会随便易主,那只金蚕寄居在莫黛的牛角梳里,怎么就到我手上了,而且我还没有中蛊?”

    司马博闻想了想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另一种可能——你就是莫黛?”

    “我就是莫黛?”李婳声有些疑惑。

    司马博闻道:“或者说,你获得了莫黛的身份……”

    “你们看这里,”舟向月忽然道。

    他们正走过两栋吊脚楼中间的夹道,他看见夹道尽头居然还有一栋屋子,但这屋子看起来阴暗逼仄,门边的窗户被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树遮挡,窗户上还挂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画。

    那张画是钉在窗户上的,泛黄翻卷。

    舟向月一眼认出,那是一张人皮画。

    他走近那栋房子,紧接着就发现人皮上所画的是张一半是花一半是蝴蝶的黑白曼陀罗图案。

    正是不知愁后颈上的那幅花纹。

    “这张画……”

    李婳声走到那幅画面前,忽然感觉心中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一下那张画。

    四面无风,梅花花瓣却忽然漫天飘起,像是一场梅花雪,一瞬间遮蔽了他们的视线。

    下一刻,梅花雪消失无踪,而他们面前的情景却变了。

    窗前的那棵梅花树消失了。

    “师父!”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声音从后面传来。

    舟向月下意识一回头,看到一个小女孩向这边跑来。

    他一眼认出,这个小女孩是钩吻。

    不过并不是后来成为血明王的少女,此时的她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

    舟向月似乎忽然明白了——

    钩吻九岁时跟着几个蛊师逃出曼陀宫,曾经在外游荡过几年。

    难道说,她那几年是来到了梅面陇?

    第216章 因果

    小女孩钩吻喊着“师父”一路跑过来,直接扑进了李婳声怀里。

    李婳声:“???”

    她一脸懵地下意识接住小女孩,满眼求助地看向舟向月和司马博闻——怎么办怎么办?

    她最怕应付小孩子了!

    司马博闻对她做口型:装一下装一下!

    好在钩吻太矮,没有看到李婳声脸上的慌张。

    她有一种小女孩的娇憨,害羞地径直把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有个哥哥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李婳声低头一看那东西,就忍不住一愣。

    那是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头小猫,小猫还戴了个项圈,项圈上是一朵盛开的梅花。

    她想,这木头小猫长得怎么那么眼熟?

    她记得那个第一晚就死了的温良选择的拦门礼就是一只木雕小猫——只是他那只小猫好像没有戴花,项圈上挂着的是一只铃铛。

    这两只小猫,看起来……好像是一对?

    李婳声抬头看去,正看见一个戴着黑色头巾的青年,远远地趴在一座吊脚楼的栏杆边看她。

    看到她回望之后,他笑着挥挥手,转过一个拐角不见了。

    李婳声心想,是她脸盲么?

    她觉得那个青年好像长得也有点像那个死了的温良……

    钩吻把东西带到,就高高兴兴进屋去了。

    李婳声怕露馅都没敢说话,见她走了,左右看看没有人,才扯着舟向月和司马博闻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舟向月一摊手:“大概是回到过去了。”

    李婳声惊愕道:“回到过去?”

    舟向月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一种能回到过去的方式,就是下雪。可能是下雪的时候在特定的地点,就会回到某个特定的过去。至于你这次回溯……可能是因为碰到一个特殊的东西?”

    他指了指窗口钉着的那张人皮画。

    和上一刻的破破烂烂不同,此时的人皮画看起来崭新而精致,像是刚刚钉上去。

    舟向月又说:“你记得刚才这里那棵梅花树吧?”

    “……好像是有一棵。”

    “要长成那样应该要五六年,”舟向月道,“现在这幢房子门口还没有梅花树,所以现在至少比我们在梅面陇里的现实时间早了五六年,估计更久。”

    李婳声道:“哦我懂了,就是一个过去的幻境是不是。”

    “应该不是幻境,”舟向月道,“恐怕是真的过去。现在发生的事情,会对真实的未来产生影响。”

    看李婳声一脸疑惑,司马博闻就简单说了一下刚才他们在枯木神像那里因为下雪而发生的时间回溯,以及他们对落花客的猜想。

    李婳声感到三观都被刷新了:“居然真的可以回到过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司马博闻道:“刚才那小姑娘给你塞了个什么?”

    “哦对,”李婳声掏出那只木雕小猫,“你们看,这跟温良那只木雕小猫是不是一对?你们刚才看到对面楼上那个人了吗,我觉得他长得很像温良……”

    舟向月点头:“我觉得那就是他。”

    李婳声弱弱道:“但他不是死了吗?”

    司马博闻:“……如果现在是过去的话,也许这时候他还没有死。”

    虽然李婳声已经知道现在应该是过去,但还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舟向月接过那只木雕小猫,四面翻转着看了看,结果在木雕底部发现了几个刻上去的字:“赠予莫黛”。

    和李婳声那把犀角梳上的名字对上了。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啊,”司马博闻郑重开口。

    见另两人都看向他,他一边想一边说:“可能我们所有人在这个梅面陇里都对应了一个身份,这是由我们选择的拦门礼决定的。这个对应的身份生活在梅面陇的过去。”

    “你就是一个叫‘莫黛’的蛊师。然后,温良……大概是一个在追你的小伙子?这很明显就是在献殷勤嘛。”

    李婳声奇道:“那你们的身份是什么?”

    司马博闻:“我好像是一个落魄的作家,或许是旅居在这里?”

    “他……”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舟向月,被他微妙的眼神瞥了一眼,犹豫道:“他好像是个捡破烂的。”

    李婳声:“……”

    她很是震惊地上下打量几眼舟向月:“不至于吧?长这么张脸蛋,随便傍个富婆也不至于沦落到捡破烂啊?”

    舟向月微笑:“可能我比较有节操吧。”

    李婳声和司马博闻:“…………”

    “等等等等,”李婳声皱眉道,“你说我们对应的身份都生活在梅面陇的过去,那我们算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本人又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里,所以大部分时候应该只有这个对应的身份在这里生活,对吧。那等到我们进了梅面陇的‘现在’,他们又去哪里了?”

    “我们进来的时候身份是客人,而不是寨子里的人。我是在拦门礼里面选了那把犀角梳,才对应上了莫黛这个身份。所以按理说,我在‘现在’时间里的梅面陇应该能找到莫黛她本人。”

    舟向月提醒她:“现在看来,莫黛就是你。或者说,至少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不然别人也不会把你认成她。”

    李婳声:“……那寨子里的人不会奇怪,为什么出现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莫黛吗?”

    司马博闻道:“所以,我猜那个莫黛生活在梅面陇的过去——也就是说,现在的梅面陇已经没有她了。”

    李婳声莫名有些紧张:“那她去哪里了?”

    舟向月幽幽道:“可能死了吧。”

    李婳声打了个寒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都来了,不如看看周围吧,”舟向月道,“尽量小心一点,我感觉最好不要对这个时间产生什么影响比较好。”

    司马博闻拉住他:“我们是不是把脸遮一遮比较好?万一梅面陇里还有一个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被发现了是不是会引起混乱?”

    舟向月:“……有道理。”

    李婳声看起来是直接顶替了莫黛的身份,但他们两个似乎只是被平移到了过去,可能是因为他们是被李婳声影响才来到这个时间的。

    这么说来,寨子里还真有可能存在“另一个他们”。

    于是,他们两人都用头巾把脸包住了大半部分。

    本来李婳声应该没必要遮脸的,但她不放心,还是像他们一样也遮了脸。

    她的理由也很充分:“我现在感觉就像穿越成别人,顶替了原主一样。万一遇到原主的熟人,跟我一说话,发现我屁都不知道,露馅了怎么办?不会把我当成中邪了烧死吧?”

    三人小心翼翼地在寨子里穿行,尽量避开别人。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和他们进入的梅面陇很像。

    隐约笼罩的雾气,到处盛开的梅花,吊脚楼内外是人们的说笑声和银饰叮叮当当的响声。

    之前刚进入梅面陇,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四周,就经历了被指认为凶手、关进牢房、死人,以及半夜在浓雾的长发之中逃命等等一系列疲于奔命的事情,现在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仔细观察梅面陇的全貌。

    舟向月注意到,这里的吊脚楼建造形制都很统一,竹制的楼房有三四层,底层养了猪或鸡鸭,还有狗里外转悠,一见到生人经过就会汪汪叫。

    第二层则有敞开的堂屋,还有一些房门关闭的卧室,堂屋外侧往往都有一圈他们刚进来时坐着休息过的美人靠,三三两两的人们坐在上面,或是聊天,或是绣花。

    第三层也门窗紧闭,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

    前面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想听什么故事啊?”

    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声音吵着道:“要听落花客的故事!”

    “行啊,这落花客的故事啊,可就说来话长了……”

    舟向月看司马博闻:“笔兄,这声音听着是不是很像你?”

    司马博闻咽了口口水:“……好像是。小心点,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走过去,发现居然真的是一个和司马博闻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只是他蓄起了胡子,宽松的开襟上衣穿反了,一身醉醺醺的酒气。

    他周围是一群孩子,都一脸期待地等着他讲故事。

    李婳声压低声音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你是个作家?我觉得不像作家,倒是挺像孔乙己的。”

    司马博闻:“……”

    他一脸嫌弃:“……我不酗酒啊,而且也不喜欢孩子。”

    不过,此时他十分庆幸自己把脸遮上的决定。

    现在看来,他们被李婳声带到过去,是真的会遇到对应的那个“过去的自己”。如果两人互相认出来,恐怕就麻烦了。

    司马博闻想,他如果找到与自己对应的那个特殊物品,是不是也能回到他对应的那个过去?

    在那个过去里,他可能就会顶替自己,而跟随他一起回到过去的别人估计就会找到“另一个自己”了。

    几人躲在梅树丛后,听那个醉醺醺的“司马博闻”给孩子们讲落花客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非常聪明的落花客,他甚至聪明到能够欺骗神灵,从神灵那里偷走了三朵梅花。”

    “但神灵发现后非常生气,诅咒了他。”

    “落花客可以用那三朵偷来的梅花,但如果他贪得无厌,想要在用完了三朵梅花之后继续欺骗神灵,就会立刻被神灵发现,变成梅花凋落。”

    “不仅如此,而且等他死后,就会迎来神灵的惩罚,灵魂碎裂,像雪花一样消散。”

    “落花客为了躲避神灵的诅咒到处躲藏,甚至利用偷来的梅花,躲到了时间的迷宫深处,试图迷惑神灵。”

    “他似乎成功了,因为神灵真的一直没有找到他。”

    “但当他最终在迷宫里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却发现——神灵正在那里等他。”

    “啊?”有孩子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啊?他不是躲起来了吗?”

    “司马博闻”嘿嘿笑了几声,“这个落花客很聪明,但他不知道神灵为什么是神灵。”

    “他以为自己是一只蝴蝶,飞向哪里都由他自己决定。”

    “但实际上,他这只蝴蝶飞来飞去,不过是在神灵画好的迷宫里打转。”

    “无论他飞到哪里,最后都会来到神灵为他画好的出口,走向那个早就已经定下的结局。”

    “司马博闻”醉醺醺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在生命的尽头啊……你才会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才会发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第217章 因果

    “他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李婳声小声说。

    “我好像懂了,”司马博闻一脸深沉,“应该是暗示我们,未来就是过去,命运不可改变。”

    李婳声:“……说人话?”

    司马博闻:“就是,我们从未来到过去所做的改变其实已经体现在了时间线里,比如说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其实已经见过了那只去咬商怀仁的猫,而它是因为商怀仁从未来回到过去踹了它一脚,才会跑去咬他。”

    “就算你从未来回到过去,想要阻止我们看见那只猫,也一定会因为某种原因失败,因为我们看到那只猫的结果已经确定了。”

    李婳声若有所思:“确实,这样好像就不是电影里那种产生一条新的平行时间线的回溯方式。”

    孩子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故事,就在这时,当当当——

    刺耳的警钟声响起,惊飞了山林里的一大片乌鸦。

    四周房子里的人们都惊慌失措地抄着家伙冲出来,纷纷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一群人闹哄哄地互相追问,最后终于有人解答了这个疑问:“曼陀宗抓人了!”

    “什么?!”

    众人义愤填膺,“居然敢来梅面陇抓人?”

    这话引起了舟向月的注意,他混在人群里趁乱问道:“抓了谁?”

    知道情况的人有问必答:“听说是莫黛捡回来的一个小姑娘,叫钩吻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李婳声顿时提起了心,又怕被人发现自己就是莫黛,捏着嗓子问道:“那个小姑娘?抓走了?!”

    她才见了那个小姑娘一面,都没怎么说话,她就被抓走了?

    这未免有点太猝不及防了!

    “是啊!也就十一二岁吧……说是曼陀宫主的养女,离家出走的,现在发现了就要找回去。可听说那小姑娘根本不愿意回去,又踢又咬的。”

    “岂有此理!我还说她是我的养女呢,他们说抓走就抓走?真是欺人太甚!”

    李婳声跟着人群一起向寨门的方向赶去,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莫黛!”

    她一回头,竟然是那个“温良”。

    “温良”一脸担忧:“莫黛,你怎么把脸包起来了?你受伤了吗?”

    李婳声:“……”

    这不是怕被你认出来嘛。

    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被认出来了,只得装作着急赶去寨门加上人声嘈杂听不清,把“温良”的几个问题含糊过去了。

    众人群情激愤地赶到寨门不远处的木桥边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木桥还在,但在桥的另一边,曼陀宗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被砸烂的寨门昭示着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混乱。

    “人呢?”

    “跑了……还把我们的寨门砸坏了,真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要天打五雷轰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在木桥这一头的悬崖边停住了脚步,仿佛那座木桥是某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只有灵巫大人一个人从木桥上走来。

    他依然穿着他那身招牌的红色长袍和画着人脸的羽毛竹帽,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在赶来的人群中,他目光如隼,精准地看向了李婳声:“莫黛,钩吻给你留下了这把梳子,说还给你。”

    他摊开的手掌心里,赫然是那把李婳声在拦门礼中选中的犀角梳。

    李婳声:“啊……”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那把梳子。

    没想到,周围的人群看到那把梳子,却忍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蛊梳?!”

    有人窃窃私语:“那不是草鬼婆的信物么……”

    “什么信物?”

    “草鬼婆传衣钵都是偷偷传的,犀牛角的蛊梳就是信物。我们寨子里,只有草鬼婆才有这玩意!这不是很明白了吗?莫黛就是草鬼婆!”

    “她本来想把蛊梳传给那个曼陀宗的小姑娘,但她被曼陀宗抓回去了,就把蛊梳退还给她了……”

    “原来莫黛是草鬼婆?!天啊,我头一次知道!”

    就连刚才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温良”都脸色大变,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从李婳声身边退开:“……你,原来你是草鬼婆?!”

    李婳声脑袋“嗡”的一声一个变成两个大。

    本来她只是想蒙混过关的,没想到一下子成了人群的焦点,深感此刻的自己就像猛然被探照灯聚焦的角落里的垃圾桶。

    她此前对蛊术有些了解,知道这片地区的人把“蛊”叫做“草鬼”,“草鬼婆”也就是蛊师,而蛊术则在草鬼婆之间秘密传授,传男不传女。

    蛊术神秘而诡谲,其他人都对此惧怕又憎恶,因此草鬼婆也就成了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话题,蛊师们往往都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让外人知道。

    莫黛显然也是如此,而且她应该瞒得很好,之前别人都不知道她是一个蛊师。

    ……但李婳声又不是真的莫黛,眼下这个局面哪是她能应付的?

    现在,她除了“啊对对对”还能说什么?

    人群纷纷远离了她周围,只有灵巫大人面色不变地向她走来,将那把犀角梳放进她手里:“收好吧。她不会再回来了。”

    李婳声手足无措地接过那把犀角梳,而灵巫大人在与她擦肩而过时,用一种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了一句话。

    李婳声眼睛微微睁大。

    就在这一刻,她眼前视野中的山林忽然被铺天盖地飘落的梅花所遮掩。

    仿佛一场漫天的梅花雪,伴随着清冷的梅花香味扑进她的鼻腔。

    梅花飘落的深处,她看到画面缓缓拉近,最终聚焦到一朵梅花上——

    那朵梅花的花瓣缓缓萎缩,最后从枝头凋落。

    随后,这片绚丽的幻觉在眼前消失。

    李婳声眼前的画面一变,发现自己还在寨门边木桥后面的悬崖上,但此时木桥的另一端完全隐没在浓雾中,悬崖上除了她和那两个“无名氏”以外,也空无一人。

    “……我们这是不是回来了?”她喃喃道。

    司马博闻点头:“是的吧。”

    他转头去看舟向月:“不过青弟,你刚才看到梅花飘落了吗?”

    舟向月:“没有。”

    司马博闻猛一拍手:“我也没有!这说明什么?是不是我们没有用掉第二次回到过去的机会?”

    他感觉那个“三朵梅花”理论看起来更靠谱了。

    李婳声犹豫了一下:“我看到了。”

    “啊?”司马博闻皱起眉,“为什么你用掉了一朵梅花,但我们没有?”

    舟向月沉思道:“可能因为这次回溯是她引发的?或者是,她实际上参与了这个过去,而我们两个只是在旁观。”

    李婳声其实也想默默旁观,但她可以说是被迫参与了这个过去。

    毕竟,这段过去中她可以算是主角,想旁观也做不到。

    李婳声欲言又止,犹豫半天才说:“我在想啊,如果刚才的莫黛不是我,而是原本的那个莫黛,那么那个时候她应该不会像我一样在寨子里游荡,而是和钩吻一起在那幢屋子里……”

    司马博闻:“所以?”

    李婳声:“……那样,曼陀宗是不是就没法抢人了?”

    舟向月看看她,“你是不是想问,那个小女孩之所以被抢走,会不会是你穿过去造成的。”

    “唉……”李婳声垂头丧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其实我都没怎么跟钩吻说过话,但她喊了我师父,还抱了我哎……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还有……”她叹了口气,刚才灵巫大人把那把梳子给我的时候,他跟我说,曼陀宗的人威胁钩吻,说如果她不跟他们走,他们就会杀了我。”

    “所以,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被带走的。”

    “你想太多了,”舟向月道,“你不是莫黛,真正的历史上发生过什么事和你无关,在这个魇境里你造成的‘过去’也不是真实的过去。”

    “……希望如此吧。”李婳声说。

    她心想,这两个人都是外人,她有些话也不好解释。

    在来这里之前,伞蝶对她说过曼陀宫的事情,她简单地了解了血明王的身世背景,知道她的名字叫做钩吻。

    她想,所以钩吻本来已经从曼陀宫逃走了,但她是为了保护莫黛,才回到了曼陀宫。

    但莫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蛊师原本已经选定了钩吻继承她的蛊术,徒弟被抓走了,她难道就没有什么反应吗?

    可能是因为自己获得了她的身份,李婳声不由自主地对“莫黛”产生了一种探究欲。

    在李婳声思考的时候,舟向月在想另一件事。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之前付一笑和祝清祝凉在寨门那里时,会因为“与曼陀宗有关”而不让进了。毕竟梅面陇和曼陀宗有仇。

    这又让他想起了之前那个疑问——除了他以外的这些境客,也是被拦住后强行进入这个魇境的吗?

    他试探地问道:“对了,你们进寨子的时候,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司马博闻神色一凛:“什么麻烦?”

    李婳声也暂时从自己的沉思中抽离出来:“是指哪种麻烦?我之前说过,我好像短暂地出现过有人来杀我的幻觉,但很快又消失了……”

    舟向月:“……就是,比如突然有一块石头掉下来堵住路之类的。好吧,可能是我想多了。”

    他心想,看来他们并没有在寨门处被拦下。

    也就是说,不管是“渎神之人”,还是“与曼陀宗有关”,都是正经拒绝他们进入的理由,而不仅仅是一种万金油借口。

    如今,他知道了梅面陇为什么不欢迎与曼陀宗有关的人。那么付一笑还有他自己,又是为什么被认为是“渎神之人”而不让进呢?

    几人各怀心事地往寨子里走,李婳声走着走着,随手往口袋里一摸,忽然摸到了一张纸条。

    她心头一跳,取出那张纸条一看,只见上面用十分潦草的字迹写着——

    “谁杀了你?”

    谁杀了她?

    李婳声脸色蓦然一白,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不安,“……这是指我,还是指莫黛?”

    舟向月:“你是不是更该想想,这张纸条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口袋里?”

    司马博闻动作倒是很快,直接拦下了一个从旁边赶着鸭子经过的老伯,问他知不知道寨子里的草鬼婆在哪里。

    “草鬼婆?”那老伯露出一脸晦气表情,“我们这儿没有草鬼婆。”

    李婳声顿时松了口气。

    但老伯随后就说,“寨子里最后一个草鬼婆好多年前就死了,好像是叫莫黛吧。”

    “听说,当时那婆娘死得可惨了。”

    第218章 因果

    李婳声几人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打听了一圈,最后整合了道听途说还互相矛盾的各种小道消息,综合出来的说法是,听说莫黛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像是中毒身亡的。

    最重要的是,她死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只雕花银手镯。

    李婳声犯了难:“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我们去找银手镯的主人?”

    说到雕花银手镯,几人立刻就想起了刚进寨子的拦门礼中有两件东西直到最后都没人选,一个是被宁逸思选过又反悔不要的护身符,另一个就是一只雕花银手镯。

    司马博闻道:“如果按照侦探小说的思路,这可能是在暗示凶手——莫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线索,暗示是银手镯的主人杀了她。”

    舟向月道:“加上那张莫名其妙出现的纸条,更像了。”

    “我们在过去看到的温良送了你一只木雕小猫,应该可以合理推测,拦门礼里的那只木雕小猫就在他手上,或许可以代表他的身份。同样的道理,银手镯代表的就是它的所有人。”

    他说的话其实还是有所保留。

    没有说的是,纸条上写的“谁杀了你?”似乎是在有意引导他们往这个方向想。

    他之前对李婳声说应该想想那张纸条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口袋里,其实也是因为某种怀疑——这个提示似乎有点刻意。

    李婳声皱眉道:“但好像寨子里没人知道那是谁,选拦门礼的时候,我们中间也没人选那只银手镯啊。”

    的确,几人的思路都是卡在了这里。

    寨子里很多人知道莫黛死时攥着一只银手镯,但没有人知道那只银手镯是谁的。

    而他们同一批进来的境客,明明也没有人对应这只银手镯。

    推理到这里进入了死胡同。

    毕竟,按照一般的经验,既然他们各自选择了代表一定身份的东西,而那只银手镯并没有人选,就不应该再在这个魇境里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才对。

    几人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最后这个疑问暂且搁置,先去继续找一找司马博闻和舟向月的过去。

    李婳声似乎是碰到一幅人皮画后触发了回溯,而她也因此用掉了一朵梅花。

    司马博闻和舟向月在此之前已经在寨心神像处的雪中回到过去,他们也是在那时用掉了一朵梅花。

    所以,目前已知回到过去的方式有两种两种——碰到特殊信物,或是下雪。下雪时也许有特殊地点和信物的要求,但这一点他们还没有验证。

    至于回溯的时间是如何确定,这一点也尚且存疑。

    按照“三朵梅花等于三次回溯的机会”理论,他们现在每人都还有两次机会可以回到过去。

    李婳声的那次回溯太过突然,现在他们有了心理准备,想在有了更多了解之后再去,因此几人在寨子里继续寻找线索,顺便找那些看起来眼睛不好使还耳背的老人打听情况。

    找老人们打听情况,一来是免得被认出是落花客,再找人来抓他们;二来也是因为,他们发现与他们相关的那些过去似乎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只有老人还记得。

    一开始,司马博闻还试图打听寨子里有没有过一个写书的、很有见识的文化人,结果被问的人都是一脸空白。

    后来舟向月看不过眼,换了个问法——记不记得曾经有一个整天醉醺醺的酒鬼,留络腮胡子的,经常给孩子们讲各种神神鬼鬼的离奇故事?

    结果一下就问到了。

    一个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太太想起来,说那个酒鬼多年前已经死了。

    他是在自己的房子里死于非命的,胸前深深地插着一把刀,鲜血溅了满地。

    和莫黛一样,也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那个酒鬼。

    因为他平时为人孤僻又有些神经兮兮,除了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以外,很少跟别人打交道,因此他的尸体是过了好多天之后腐烂发臭,才被人发现的——听说,满地的血迹上爬满了苍蝇,而尸体已经腐烂得看不出人样了。

    这个描述很是给司马博闻留下了些心理阴影。

    虽然几个老头老太太的记忆都有些出入,甚至自相矛盾,但最后三人还是根据他们的描述找到了那个酒鬼当年住过的房子。

    那房子并不是栋完整的吊脚楼,而是镶嵌在几栋吊脚楼之间的一个棚屋,本身就搭建得十分简陋,再加上上面积下的厚厚灰尘和断裂在空中飘荡的蜘蛛网,看起来十分破败,比莫黛那个荒废多年的屋子更加寒碜。

    吱嘎——

    司马博闻心里有点打哆嗦,但还是推开了那扇破破烂烂的歪门。

    一股呛人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咳咳咳……”

    几人扇着面前的灰尘,走进屋里。

    光线从打开的门射进逼仄低矮的棚屋里,光柱中肉眼可见飘散的细小尘埃。

    屋子虽然小,但被邻居的几面墙壁切割成了好几个空间,中间连门都没有,就像是由几个逼仄的短小走廊组成的房子,每个走廊就是一个房间了。

    司马博闻心里感叹,这个魇境里的“自己”到底是有多落魄啊,这简直就是个手动搭建起来的积木房子,恐怕一下雨就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走到那几个“房间”交叉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右边那个房间,发现里面还得再拐一个弯。

    司马博闻拐过去后,看到这个房间居然还有一扇小窗户,窗户下是一张用旧纸壳堆起来的“桌子”。

    桌子的纸壳已经烂得差不多了,上面还堆了几个本子,和他之前自己选的那个笔记本有点像。

    这些本子竟然都没有被人拿走?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司马博闻走过去,正要拿起那几个本子,动作忽然一顿。

    他发现最上面的本子上有一个清晰的方形印记,印记之外的部分是落得厚厚的灰,而里面则一点灰都没有。

    ——有人刚刚拿走了上面原本放着的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司马博闻余光下移,看到从窗户落进来的光线照射在地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在他的影子后面,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有人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他背后!

    司马博闻悚然一惊,猛然转身躲闪,险之又险地躲过一道无形的锋刃。

    他几乎听见了自己鬓边的头发被削断的声音,感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危机让他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他一眼看到旁边那个身影,还没看清就冲他全力撞了上去。

    砰!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司马博闻竟然跟他肉搏,一时不防被他撞倒在地。

    司马博闻浑身血液奔涌,下意识揪住那人的衣服就开始扯。

    两人扭打间,他只看清那人蒙着脸,手指间有几道黄光一闪,有血红符咒直冲着他的咽喉而来。

    司马博闻心中警铃大作——操,这家伙是来杀人的!

    好在他要是没有点自己压箱底的技能,就不敢独自来闯这个魇境了。

    司马博闻也掏出了自己的符箓,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劈头盖脸就往那人身上砸了过去。

    “滋滋滋……”

    符箓与衣服相接的瞬间就开始燃烧,火焰中发出了皮肉被燎烤的滋滋声。

    司马博闻听见那人低低地吸了一口冷气,然后猛然一把推开他就往外跑。

    就在这时,舟向月正好从外面探头进来:“笔兄?”

    那人躲闪不及,两人重重地撞上了。

    “叮!”

    一枚暗金色的铜钱被撞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司马博闻看着那枚铜钱,瞬间惊叫出声:“铜钱!是那天牢房外面的……”

    那人也回头看了一眼,但只犹豫了一个瞬间就继续向外冲去,身影遽然消失。

    这一场袭击发生得突然又结束得突然,等到李婳声也听到异常赶过来时,那个蒙面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司马博闻捡起掉在地上的铜钱:“是不是那个蒙面人掉的铜钱!”

    他一脸激动,“我懂了,第一晚是他杀了温良,现在他又来杀我!”

    舟向月:“……是吧。”

    此时此刻这个情景,他也没法说这是自己的铜钱,被那个人撞掉了。

    不过,他心想,那人蒙着脸,说明他的脸不能露出来——也就是说,他们几人应该是可以认出他的。

    “还有还有!”司马博闻摊开手,里面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刚才我乱抓一通,从他身上撕了块布下来,还抓到了这张纸条……”

    纸条的纸十分普通,字迹也很随意,但上面的内容却在瞬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想活命,就要杀死杀你的人!”

    第219章 因果

    “杀死杀你的人”听起来有些抽象,不过因为有了几次回到过去的经历,几人大概都能猜出来,“杀你的人”指的应该是过去时间线里杀死他们的人。

    对于李婳声来说,杀她的人可能就是银手镯的主人。

    舟向月和司马博闻还没有经历自己身份的时间回溯,暂时不能确定这一点。

    但即使如此,这张纸条透露出来的信息也有些吓人。

    如果在过去杀死了他们的人是其他境客,那么,他们难道需要在现在这个时间线里自相残杀?

    好在这个突然出现的蒙面人和这张纸条都显得有些蹊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三人看起来并没有谁被谁杀了的关系,所以还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至少暂时还可以一起行动。

    舟向月心想,按照他对问苍生的了解,搞不好这个魇境里的所有境客都在过去杀过另一个人,而且也被别人杀过——也就是说,所有人都需要至少杀一个人,而且会有人来杀他。

    最后,这就是一个无人生还的死循环。

    不过这个猜测太过凶残,现在说出来恐怕只会引起恐慌,所以还是不要对司马博闻和李婳声说比较好。

    而且,他又想起了无主的护身符和银手镯。

    为什么那两个没人选的东西也会出现在这个死循环里呢?

    司马博闻摩挲着下巴沉思:“这么反推的话,那个来杀我的蒙面人应该是在过去被‘我’杀了的人吧?他还遮着脸,我看大概是怕我们认出他。是不是就是我们这一批境客里面的人?”

    “看那个身高和身材……我觉得像是那个无名氏二号,或者是之前选礼物的时候反悔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

    李婳声:“宁逸思?”

    “对对对,宁逸思!”司马博闻挠头道,“嗐,他这名字总让我觉得像是学校里的乖乖好学生,不像是会在魇境里碰到的亡命之徒。”

    李婳声:“……”

    亡命之徒?

    并不,她也只是个社畜而已……

    “不过你居然把他们的身材都记住了?”李婳声说,“好厉害。”

    司马博闻很有点小骄傲:“我其实是学侦查专业的来着,只是兴趣不在上面,所以最后也没干那一行。不过有一说一,还挺有用的……话说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李婳声扶额:“……土木。”

    司马博闻露出一脸了然的同情:“那还是混玄学界好了。”

    他又看向舟向月:“青弟,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舟向月微笑:“哦,我小学没毕业。”

    之前楚千酩跟他科普过“九漏鱼”是什么意思,他当时一琢磨,发现自己可不就是个九漏鱼么。

    司马博闻和李婳声:“……”

    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尴尬的气息。

    李婳声努力想找补一点:“其实我觉得自己学了跟没学一样……考完就全忘光了。”

    “我也是,”司马博闻强行转换话题,“对了,我感觉那个人其实本来就在这里,因为正好碰上我所以想杀我……所以,我觉得这个地方比较特殊,说不定可以在这里找到那个能回溯我的过去的信物?我就说一声,咱们先做好准备。”

    他说完就又走回那个旧纸壳桌子旁,伸手去翻桌上的几个本子。

    他刚拿起第一个本子,就发现第二个本子上压出了一个隐约的印痕,就像是在本子里夹着一个长方形像书签一样的东西,夹久了之后这个东西的轮廓也印在了封面上。

    司马博闻一伸手拿起那个本子,视野里就在这个瞬间飘起了漫天梅花花瓣。

    果然,他们又回到过去了。

    这里还是逼仄的小棚屋,旧纸壳堆成的桌子上凌乱地堆着几个本子,地上还有歪倒的酒瓶。

    眼前的一切几乎和多年后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厚的灰尘。

    司马博闻愣了愣,去看手中拿起的本子。顺着本子里自然分开的缝隙,他一翻开,就翻到了夹着东西的那一页。

    那是一个护身符,和拦门礼中没人选的那个护身符长得一模一样。

    而在夹着护身符的那一页上,司马博闻看到了自己的笔迹:“我将渎神之人献祭给了我主。”

    司马博闻:……?

    他又仔细地看了两遍——没有错,这确实是他自己的笔迹。

    啊这……

    他回过头,对走过来的另外两人说:“看起来,好像是我杀了护身符的主人?”

    司马博闻心想,如果之前宁逸思没有反悔选那块无事牌,而是像一开始那样选了护身符,那他来杀自己的动机倒是很充足的。

    问题是,宁逸思不是换成无事牌了吗?

    现在明明没有人选护身符,为什么还会有人来杀他?

    他把自己的疑惑对另两人一说,李婳声皱眉道:“这不是跟我那个问题一样吗?银手镯也没人选……嘶,那我是不是也得小心有人来杀我。”

    舟向月道:“按照那种反过来杀的逻辑,应该是你去杀她吧。”

    李婳声:“……也是。呃,那我要是找不到那个不存在的人,不会被直接抹杀吧……”

    在这里讨论也不见得能有什么结果,最后三人决定分开去寻找线索。

    毕竟按照之前李婳声那次回溯的经验,他们能在这个过去停留的时间恐怕不会很久。

    最后,司马博闻留在这个破棚屋里,舟向月和李婳声则分头出去了。

    舟向月原本是想去找这个过去里的“自己”的,但他的身份实在不像司马博闻或李婳声那样的好打听——他现在已经基本接受了司马博闻的“连环杀手”假说,毕竟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问题是,如果过去的他真的是一个连环杀手,那他肯定会有意隐藏自己的行踪,不是问寨子里的老头老太太能问到的。

    这样的话,或许可以试着去找找阿难。

    他的那些东西在阿难的屋子里出现,她可能会与过去的他有关联。

    舟向月正在思考时,脚步忽然下意识地顿了顿。

    他原本想着要做一件什么事,最好避开司马博闻和李婳声。但真的独处之后,不知为何竟又忘记了要做什么事。

    他微微皱了皱眉。

    这不太寻常。就好像是……有个力量在阻止他验证某个想法。

    此时,他正站在一个小山坡的房屋拐角处,青石板的台阶弯弯曲曲地连通了山坡上下不同高度的吊脚楼。

    舟向月看了一圈四周,发现这里离阿难的屋子不算远。

    就在这时,一对抱着个小女孩的夫妇从他身边经过,两人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舟向月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因为他看到那个小女孩眼睛呈现出玻璃般无机质的银灰色,再仔细一看,五官相貌和阿难颇有几分相像。

    这应该是小时候的阿难,现在看起来只有三四岁。

    此时,她的父母都还在。

    舟向月不由得悄悄跟了上去。

    只听夫妇里的女人笑道:“阿杰果然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他说过两年就回来。阿难,你想不想哥哥?”

    阿难想了想:“可我没有见过哥哥哎。”

    夫妇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我们阿难还小,还没见过哥哥呢。没事,过两年哥哥回来了,你就见到他了。”

    阿难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羞赧。

    一阵风吹来,男人抱着女儿,把她的衣服又掖了掖:“阿难,哥哥在信里问你有没有长高呢。”

    阿难抱着他的脖子甜甜地笑起来,露出一对酒窝脆生生道:“阿难长高了!”

    “哎呀,长高了呀!阿难真厉害!哥哥回来肯定高兴坏了……”

    舟向月心想,原来阿难有个哥哥。

    怪不得她独自一人住着,家里却能找出来年轻男子的衣服。

    听起来,这个叫阿杰的哥哥应该是在外地,不知道是求学还是做工。

    这对夫妇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小了,阿难和她哥哥的年龄差可能会挺大。不过,应该最多也就差个十岁左右。

    ……这样的话,阿难的哥哥现在最多也就十来岁,所以应该是求学吧,或者可能是做什么学徒。

    舟向月跟在后面走得无声无息,而那对夫妇说得开心,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影。

    只有被男人抱在肩头的阿难是头朝后的,但她也看不见,因此舟向月很放心。

    可就在这时,阿难突然说:“爹,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舟向月心里微微一惊,向旁边的巷道里一躲,正好躲过那对夫妇回头张望的目光。

    “没有人啊?”男人张望了几下,笑着刮了刮阿难的鼻子,“阿难是不是又听见什么十里地以外的行人走路声了?总是被吵得睡不好觉可不行啊,会长不高的。”

    阿难把一边耳朵朝向舟向月这边,似乎很是专注地听了片刻,疑惑地喃喃道:“又没有了……”

    舟向月一直等到这一家三口的脚步声远去,才从巷道里走出来。

    他想起之前,他和司马博闻在阿难家中留宿过一晚,小姑娘静悄悄地站在门后,然后对他们说他们的说话声和油灯燃烧声吵到她了。

    当时他们还满心吐槽觉得她鬼里鬼气的,但如今看来,阿难好像真的没有说谎。她听力极其敏锐,他们是真的吵到她了。

    舟向月思索的时候,司马博闻正在自己那个破烂小棚屋里,翻看自己的笔记。

    他发现,这些本子里面都写了字。

    而且像是日记。

    前面记的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素材和灵感,什么梅面陇闹鬼的传说啦,老太太声称自家的油灯能跟她对话啦,墙上会莫名其妙地多出来小孩恶作剧的乱涂乱画啦什么的。

    里面夹杂着一些生活琐事的记录,比如三月十七日买了几瓶酒,赊了谁家的多少账。

    三月十八日没思路,在家里躺了一天。

    三月十九日,看到寨子里几个人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像是在干什么好事。

    三月二十日估计是喝大了,一页纸上全是司马博闻自己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三月二十一日,盯上了一个从别处过来的流浪汉,决定把他献祭给神灵,以换取自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和财富。

    司马博闻:“……”

    好了,这应该是石锤了,看来就是他杀了那个护身符小哥。

    他一目十行地翻过去,直到翻到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时,目光猛然一顿。

    只见那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似乎还有些颤抖。

    最重要的是,他手指一动,发现墨迹被手指擦开了一片污黑痕迹。

    这是新鲜的笔迹,恐怕是刚刚才写下来的。

    上面写着:“我好像看见那个人的脸了……但他也看见我了。完了!”

    咚咚咚!

    凶狠的敲门声猛然从棚屋外传来。

    第220章 因果

    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随后——轰!

    应该是那个小破门直接被踹垮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司马博闻根本来不及从这个小棚屋里逃离。

    他想用符咒,却忽然发现符咒全然不起作用,就像是当初他们被关押的牢房一样。

    司马博闻惊慌地往外跑,可他刚从屋里冲出来,正好迎面看到了气势汹汹冲进来的人。

    噗嗤——

    胸前猛地一凉,司马博闻完全来不及反应,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刀捅进了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眼前之人的脸上。

    这张脸……果然是他……

    司马博闻无力地瘫倒在地,下意识伸手捂在胸前的刀柄上,感觉眼前的视野忽明忽暗,最终黑了下去。

    在这片黑暗中,他看到一朵梅花缓慢地凋落。

    “笔兄?笔兄醒醒!”

    司马博闻猛地惊醒,满头是汗。

    舟向月和李婳声的脸出现在他视野里。

    司马博闻下意识伸手去摸胸前——这里没有插着一把刀,他也没有受伤。

    “怎么了?”舟向月看他脸色不太对劲,“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司马博闻深呼吸几口,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我刚才在过去被捅死了……”

    “死了?”李婳声惊讶道:“这么说,在过去死了的话不会真死?”

    司马博闻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真死了,但之后就看到梅花凋落,然后就醒来了。”

    李婳声还想说什么,被他打断了:“等等,先等我说完重点!我看到那个人的脸了!就是那个无名氏二号!”

    “他在过去的身份应该是个小混混,我当年的日记里写了,我发现他在埋尸体,结果被他发现,结果他就痛下杀手想要灭口。”

    “还有……”司马博闻咬牙切齿道,“我认出来了,之前在这里袭击我的那个蒙面人,也是他!他右手手腕上有一道疤,我在过去和刚才两次都看到了!”

    “等等,”李婳声皱眉道,“所以他在过去杀了你,然后在现在又来杀你?”

    “是啊!”司马博闻气不打一处来,“这龟孙子!那张纸条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到的,问题是纸条上面写的不是要杀掉杀他的人吗?他脑子瓦特了吧!”

    “他在那个回溯的过去时间线上杀了我,我还没去杀他呢,他倒先来杀我了?!简直岂有此理!”

    司马博闻气得跳脚,舟向月想了想:“其实倒也可以理解,说不定他还不知道过去杀他的人是谁,但已经知道是他杀了你。他估计会想,万一你也知道是他杀了你,你肯定会去杀他,所以就来先下手为强。”

    司马博闻恨恨道:“草!如果不是他来杀我,我还拿不到那张纸条呢。就是因为他来杀我,我才想去杀他啊!这仇不报能忍?”

    李婳声神色凝重:“虽然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这么推理下去,岂不是除了杀人没别的选择?”

    “我感觉,我们所有人的身份线应该都背着人命官司……那不管你在过去时间线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要么需要杀对方,要么有理由怀疑对方要杀你。就算你不杀他,他也可能要来杀你,所以你要是不先把他杀死,自己就不安全……”

    舟向月点头:“就是这样。”

    司马博闻也倒吸了口冷气:“这也太凶残了……怎么感觉,好像我们在不可避免地走向一个固定的结局一样……”

    就像他在李婳声的回溯里见到的那个“他”所讲的落花客的故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司马博闻忽然回想起刚才在回溯中发生的事——

    其实他中了刀之后,发现棚屋后面有另一扇门可以出去。

    如果是原本的那个“他”,应该完全可以在砸门声响起的时候就逃出去。

    但正因为当时在棚屋里的是他,而他不熟悉这个棚屋的构造,所以没来得及找到出口逃跑就被捅死了。

    这么说……司马博闻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正是因为他回到过去替换了那个“他”,才会导致他死在那个无名氏二号的刀下。

    就像寨子里老人说的那样,胸前插了一把刀,死于非命。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之前李婳声说的时候,他还觉得青弟安慰得很有道理,那个过去应该和李婳声无关。

    但现在轮到他自己,他却没法那么肯定了。

    这种回到过去的诡异时间线细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他们身上看不见的线,将他们引向一个无法逃离的结局。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人声,隐约还听见了“落花客”这个关键词。

    几人顿时警惕起来,从棚屋边缘凑过去一听,发现那些人在说又有一个落花客变成落花了。

    这一幕,舟向月几人在刚进梅面陇的时候就见过——当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爆裂成一团血雾,随后就变成了飘舞的梅花花瓣。

    可惜这次他们往外看的时候,那个落花客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剩下漫天飞舞的落花。

    “你们记不记得,”司马博闻思索着,“我们还在选拦门礼的那时候就有一个落花客爆了,当时接待我们的那个姑娘,叫阿诗是吧,说那是贪得无厌的落花客,遭到了神灵的惩罚。”

    当时他们对“落花客”还没有什么概念,但现在一听这个名字就神经过敏。

    毕竟,现在寨子里的“落花客”,似乎指的就是他们这些境客。

    “所以这又是谁爆了?”司马博闻摩挲着下巴思索,“到底怎么才算是贪得无厌啊……”

    “对了,你刚才用掉梅花了吗?”李婳声突然问舟向月。

    舟向月:“没有。怎么了?”

    “哎,我用掉了……”李婳声有点懊恼,“看来之前的猜想应该是对的,如果影响了过去的时间线,就会用掉一朵梅花。我猜啊,贪得无厌是不是说对过去的改变太大了?”

    舟向月:“你做什么了?”

    李婳声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我,我好像把那个温良给杀了。”

    司马博闻和舟向月:“啊?”

    “呃不是不是,我是说好像是莫黛杀了他,”李婳声捂脸,“说出来你都不敢信,我本来想着他也是我们这一批境客之一嘛,而且好像跟莫黛有点关系,本来想去问他点事的。没想到我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居然已经死了!”

    “我当时一开始还敲门,但没人应,就从窗户探头看了看,结果就发现他七窍流血地倒在地上,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

    “偏偏我之前敲门的声音惊动了旁边的邻居,他们都走过来看,我怕惹上麻烦就赶紧跑,但还是被看到了脸……之后就听见他们嚷嚷着什么草鬼婆杀人了之类的话。”

    李婳声思索道:“我猜,他们是因为看到了我,才直接怀疑温良是莫黛杀的,所以我这也算是对过去产生了影响吧。”

    “不过……”她微微压低声音,“我看那个温良的死状,还真像是中了蛊毒被毒死的。而且吧,我总觉得能脑补一出狗血情感大戏,之前莫黛的草鬼婆身份暴露之后,他嫌弃得太过明显,所以莫黛因爱生恨,用蛊把他毒死了。”

    “至于后来莫黛被那个银手镯杀掉……银手镯应该是另一个女子吧,搞不好是暗恋那个温良的,所以在发现他被莫黛毒死后,也下手杀了莫黛。”

    司马博闻:“……好狗血,不过还真说得通。”

    李婳声一拍大腿:“话说,这样的话,我的谋杀线上另外两个人岂不是都已经死了?我好像不用担心被追杀了啊!”

    司马博闻顿时向她投去了嫉妒的目光:“你这运气也太好了!……不过谋杀线是什么鬼啊。”

    “嘿嘿嘿……对了,青弟,”李婳声又问舟向月,“你还没找到自己的身份线吗?”

    舟向月一摊手:“还没有。我觉得挺奇怪的。”

    他在寨子里找了很久,按理说这个寨子也不算太大,但他却一无所获。

    司马博闻沉吟片刻,“呃,你那个……捡破烂的身份吧,我想估计不是寨子里的常住居民,可能就是临时经过。往好处想,说不定你没有谋杀线呢?”

    舟向月笑了笑:“那就好了,借笔兄吉言啊。”

    他心里则在想,如果按照他之前的推测,未来的他回到他们来到梅面陇被关在牢房里的第一夜,杀死了温良的话,那么反推下来,温良可能是在过去时间线里杀了他。

    结合李婳声的谋杀线,她很大可能是杀死了“温良”的人。如果“温良”杀死的人是舟向月,与这一点也并不冲突。

    舟向月心想,这么多人,如果每人都被另一个人杀掉,同时杀了另一个人,那这个关系网还有点复杂呢。

    仅仅借助他们几人,很难找出这张关系网的全貌。

    所以,恐怕在躲避其他可能上门来杀他们的落花客的同时,他们还得去刺探那些人的情况,弄清他们的谋杀线。

    正在几人说话时,忽然有细微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刺啦——刺啦——

    像是有人拿着有点钝的小刀在划拉纸板。

    几人猛然回头,发现声音正是从墙边堆着的旧纸壳上传来的。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中,只见最上面的纸壳上一笔一划,缓缓地凭空出现了刻出来的字迹——

    “快”

    “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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