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因果

    快逃!

    刻痕的最后一笔刚落,门外传来的新的响声。

    沙沙沙……

    仿佛干枯的头发在地面摩挲蠕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糟了!”李婳声倒吸一口凉气,“忘记时间了,天黑之后,那些头发又出来活动了!”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在耳边摩擦,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漆黑的“头发”从棚屋那简陋的门缝里一点点挤了进来,有如活物。

    “没事,”舟向月顺手抽出两个旧纸壳塞到他们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然后把纸壳在手绳的铃铛上摩擦了两下,就见那个纸壳“嗤”的一声燃起了火焰。

    看得李婳声和司马博闻眼前一亮:“你这是什么法器啊?钻木取火这么容易的吗?”

    舟向月给他们的纸壳也都点上了火,随口道:“打火机法器,就是取火用的。”

    其实就是郁归尘给他的那根手绳,这还是他不久前无聊随便拨弄手绳时无意间发现的。

    取火当然不是它的主要用途,毕竟这手绳还救过他的命。大概是因为郁归尘主火,这个小老虎铃铛灌注了他的灵力,所以能用来点火。

    司马博闻拿着纸壳晃荡了两下:“你这法器可真不错。我其实也带了火柴,但昨晚熄灯后试了试,发现根本没法点火,我当时还想问你来着,结果转头就睡着给忘了。”

    他昨晚发现,一般的火在这里是无法点燃的。

    不过,想想熄灯之后那种难以抵抗的睡意,也可以推测出来——火也可以用来照明,如果还可以正常点火,那熄灯的限制岂不是就没用了。

    李婳声道:“我也是,我带了燃烧符,但完全用不了,应该是魇境里的限制。看来你这个法器还挺高级的,出吗?”

    舟向月摆手:“不出不出。”

    那当然高级了,毕竟这可是郁归尘给的东西。

    他不禁想起,自从进了这个魇境之后,他就彻底和其他的马甲失去了联系。如今好几天过去,也不知道现在在郁归尘身边的那个舟倾怎么样了……

    郁归尘会不会已经回了翠微山?

    或者,付一笑没能进入这个魇境,会不会去找他一起来?

    舟向月心里忽然有一种如梦方醒的紧迫感。

    这里不对劲,他的思考好像也变迟钝了,居然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还没等他细想这种不对劲,司马博闻突然惊叫起来:“火火火!”

    棚屋太过矮小,而且都是木板和纸壳堆起来的,他刚才晃荡那两下,一不小心就把棚屋给点着了。

    火舌从棚屋一角窜起,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迅速翻卷发黑,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快出去!要塌了!”

    棚屋狭小,里面全是易燃品。

    虽然外面有满地要命的头发,但他们手上有火,总比直接在这里烧死强。

    几人顶着一身一脸的灰从棚屋的门口冲出来后,棚屋很快就“轰”的一声坍塌了,变成一堆燃烧的火堆。

    浓烟与热浪扭曲了他们眼前的视线,纸灰乱飞。

    夜幕果然已经降临,外面又飘起了浓雾。

    司马博闻对前一晚被头发锁喉的恐怖经历还心有余悸,下意识就去看地上。

    只见雾气深处,隐约可见蠕动着那些恶心的干枯头发。

    因为他们背后熊熊燃烧的火海,头发没有逼近,但依然在远处逡巡。

    司马博闻道:“我怎么感觉,这些头发比前一晚更不怕火了……”

    “确实,得找个地方待着,”舟向月说,“在外面这么待一晚肯定不行。”

    他也注意到,同样有火的前提下,这些头发一样的根须比前一晚离他们更近了。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越来越不怕火。

    而且,昨晚熄灯后他们就难以抵抗地睡着了,如果今晚也一样,那他们在室外睡着,岂不是给头发送人头。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一样,旁边那栋吊脚楼边挂着的灯盏忽然一亮。

    紧接着,再旁边的一盏灯也亮了起来。

    这一幕他们之前见过,前一晚他们从牢房里跑出来,在大雾中碰见那些头发的时候,一盏盏灯也是这样次第亮起,就像是在为他们指引方向。

    不过,那些灯当时把他们引去了那个诡异小女孩阿难的家。

    司马博闻下意识去看舟向月:“我们这次还跟去吗……”

    舟向月:“跟,不跟白不跟。”

    几人拿着火把,一边跟着一盏盏亮起的灯穿过狭窄的山间小径,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浓雾,怕那些头发突然来偷袭。

    李婳声问道:“听你说的,你们之前跟过?”

    “跟过啊,”司马博闻道,“然后就去了一个奇怪的小姑娘家,那小姑娘怪吓人的……”

    想到那个阴森森的小姑娘,司马博闻心里莫名的还有点打鼓。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按说他鬼也见过那么多了,那个小姑娘好歹看起来还是个人,但他就是下意识对她有一种畏惧感。

    “怎么吓人了?”李婳声问道。

    “就是,她那么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一个人住。我听青弟说他妈妈好像才死了的样子,结果我就撞见她在剪碎她妈妈的东西来烧……呃!”

    司马博闻猛然看见前面巷子深处矮小漆黑的身影,整个人寒毛直竖。

    舟向月往前走了两步,用火光照了照那个身影:“是纸人。”

    司马博闻一背的冷汗全黏在了身上,风一吹凉嗖嗖的。

    他上前两步跟过去看,这才发现确实是个纸人,还是个小女孩,和阿难的样子有几分相像,怪不得他认错。

    不得不说,这纸人做得还很精致。

    昏暗的火光照亮了她身上繁复的银饰,装点在发间和衣服上。衣领和袖口也是蓝黑色带蝴蝶与花卉刺绣的纹样。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可以看到雪白的脸上画的眼睛弯弯,点睛恰到好处,和阿难那种一看就是盲人的眼睛不一样。

    司马博闻松了口气:“妈的,吓死我——”

    纸人的眼珠忽然一动,吓得他一抖,把后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

    纸人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舟向月和李婳声:“跟我来。”

    她一句废话都没有,说完转身就走。

    司马博闻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个纸人,怎么感觉和阿难那么像……

    等到看到那个熟悉的门前亮灯的小房子时,不祥的预感成了真——这可不就是阿难的屋子么!

    又来这里了,淦!

    舟向月看出他的抗拒,挑眉道:“还是那句话,总不能一晚上在外面待着。进去吧,她要是真有问题,也不用这么绕圈子,把我们拒之门外就行了。”

    李婳声满腹疑问,但看出这里气氛不大对劲,硬生生憋住了没问。

    很像阿难的纸人把他们带来了阿难的屋子,但奇怪的是,阿难居然不在这里。

    纸人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往屋子里唯一一盏点燃的灯看了看,面无表情道:“还能再烧十几分钟,你们动作快点吧。”

    说完,她往墙角一站,不动了。

    司马博闻试探地问道:“阿难呢?”

    纸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就像是完完全全地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纸人。

    司马博闻:“……”

    行吧,这就关机了啊。

    舟向月简单给李婳声介绍了一下昨晚他们在这里的情况。

    比较重要的一点是,熄灯之后几乎一定会睡着,纸人说了灯还能烧十几分钟,时间还挺紧,他们得赶紧找好安顿的地方。

    之前他们就两人,随便在墙角一靠也就对付了。现在毕竟还多了一个李婳声,几人隔得太远也不好,在一起也不太方便。

    司马博闻带着李婳声团团转找地方的时候,舟向月却在找洛平安。

    他原本是把那小鬼放在这儿玩的,结果现在再回来,阿难不见了,就连洛平安也没了踪影。

    就在这时,司马博闻忽然一拍脑门:“哎呀!”

    “怎么了?”

    司马博闻焦虑地翻着口袋:“那张纸条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哪张纸条?”

    “就是那个蒙面凶手掉的纸条!写了要杀死杀你的人的,”司马博闻使劲掏口袋,“也没有破洞啊,掉哪里去了……”

    舟向月想了想:“你是放在那个口袋里了?”

    “对啊。”司马博闻苦恼道。

    因为第一晚在牢房里所有人都用不了魇境提供的境客包袱,所以现在他把各种东西都带在身上,免得急用的时候拿不出来干瞪眼。

    舟向月:“感觉好像你从过去时间线回来之后就再也没看到过,说不定是掉在过去了。”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司马博闻把他捡到的那枚铜钱也放在那个口袋里了,而他当时趁司马博闻刚从过去回来没注意,从他口袋里把铜钱掏走了。

    他偷铜钱的时候,就没摸到那张纸条。

    “还真有可能”

    司马博闻懊丧道,“算了。反正我都看过很多遍了,不管它了。”

    眼看灯里的油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个底,越来越暗,几人也准备睡觉了。

    司马博闻嘀咕道:“嘿,这还挺好,魇境自带防沉迷系统,强制夜间休息……”

    过了片刻,他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舟向月有些好笑,油灯还没灭呢,他倒是自己先睡上了。

    他拿出自己偷回来的铜钱,在黑暗中把玩着,心里隐隐觉得奇怪。

    白天一整天,他想了各种办法去找过去时间线里那个“自己”的痕迹。

    其实痕迹倒是找到了,但似乎都不对,因为他一直没有触发回溯。

    司马博闻和李婳声的很多线索都是在回溯的过去时间线里时发现的。

    而他一直没有触发回溯,探索进度就远远落后于其他人。

    现在,他的身份依然是一团迷雾。

    往常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

    难以抵挡的困意涌上脑海,舟向月手指一松,铜钱掉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叮”一声。

    舟向月费力地又睁开眼瞥过去,下意识心想,这回是哪一面呢……

    昏暗的视野里,只见那枚铜钱刚好立在原地旋转了起来,仿佛一团幽魅的球形暗光。

    一直到他抵挡不住闭上眼时,铜钱依然在无声地旋转。

    不知睡了多久,舟向月忽然惊醒。

    幽暗火光中,洛平安沾着两行血泪的小脸放大在他面前:“师父?你醒啦?”

    舟向月起身一看,四周竟仍是一片漆黑。

    洛平安拿着一根点燃的火柴,蹲在他面前歪着头看他。

    天还没亮,他居然又醒了?

    舟向月心里一动,问洛平安:“这火,你是怎么点着的?”

    洛平安指了指他手腕上的手绳。

    此刻,那枚暗金色的铃铛竟然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就像是里面盛满了岩浆一样,透出一片隐约的金红火光。

    洛平安:“在这里一碰,就嗤——烧起来了。”

    果然。

    舟向月发现,自己居然忘记了要试一试郁归尘的火能不能抵挡这里的黑夜,明明之前在外面的时候还想着的。

    他发现,他在这个魇境里的记性和思维都越来越差,经常会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再这么下去,恐怕慢慢要变成个傻子了。

    洛平安眨眨漆黑的眼睛,指了指地上的铜钱:“这个……一直在转。”

    舟向月一看,才发现自己睡前掉到地上的那枚铜钱居然还在旋转,在幽暗的火光中映出一团虚幻的影子。

    仿佛永远不会停。

    一道亮光猛然掠过脑海。

    他好像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这时,洛平安好奇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那枚旋转的铜钱。

    就在他碰到铜钱的那一刻,舟向月的视野骤然被漫天飘散的梅花覆盖。

    第222章 因果

    梅花飘落的这一幕很熟悉,之前舟向月被李婳声和司马博闻带到过去时间线的回溯时,也都看到了一样的梅花雪。

    花瓣散去后,周围出现了熟悉的背景的气味,是潮湿阴冷的泥土和竹墙。

    他一下就认出,自己又出现在了梅面陇的牢房里。

    洛平安站在他旁边,手里捏着那枚铜钱新奇地打量了半天,仰头问他:“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小鬼几眼。

    洛平安眨巴眨巴眼睛,黑漆漆的眼眸里满是天真无邪。

    舟向月想,真是邪了门了。

    整整一个白天,他一直无法触发自己过去的身份线。

    那枚铜钱在他手里已经待了很久,但什么都没发生。

    但等到半夜洛平安来找他,他刚碰到铜钱,就触发了回溯。

    原来之前一直没法开启过去的时间线,不是他的问题。

    是因为这个身份其实不是他的,而是洛平安的。

    不过,洛平安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选择拦门礼的时候,洛平安是藏在他身体里的——然后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选了沈妄生的子辰佩,但获得的身份线却归属于洛平安。

    舟向月不禁想起,在进入梅面陇之前的寨门那里,守门人一开始恭恭敬敬地让他进,后来却突然改口说他是“渎神之人”不让进了。

    这是不是也是分别针对他们两个人的不同待遇?

    怎么,是问苍生发现了他的存在,有意想把他排除出去么?

    舟向月思考的时候,洛平安突然发现了什么,往前小跑两步,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师父你看!”

    舟向月接过洛平安手里的匕首,走过去看。

    那把匕首之前掉在竹墙尽头的雪堆上,被洛平安拿起来之后,雪堆上留下了一滩血迹。

    看到这一幕,舟向月忽然猜到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应该是进入魇境后的第一个晚上,也就是温良被杀死的那一晚。

    而且,他自己在第二晚时做了个梦,看到另一个自己拿着匕首走进牢房的身影。

    看来那的确是个预知梦。

    而且,当时的他看到的,就是现在的他。

    既然这把匕首上已经沾了血,那该发生的估计已经发生了。

    舟向月在黑暗中沿着墙边向牢房走去。

    他甚至还未走进去,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滴嗒。

    液体滴落的声音传来。

    牢房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舟向月走到温良面前时,果然发现他已经死了。

    就像之前他曾经看到过的那样,靠坐在墙边,头歪倒在一边,脖子豁开了一道口子,身上地上溅了一大滩鲜血。

    滴嗒。

    又一滴血从他身上滴落。

    洛平安跟在他后面凑热闹,忽然指了指旁边的人:“这个很凶的叔叔好像要醒了。”

    舟向月一看,很凶的叔叔可不就是任不悔么。

    他忽然想起,温良死后那个早晨他醒来时,温良的血迹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黏黏糊糊的。

    也就是说,那时距离温良被杀死也没有多久。

    舟向月当机立断,拉上洛平安就往外走。

    现在他拿着杀了温良的凶器,出现在温良的死亡现场。

    如果他被任不悔看到,后果肯定很严重。

    “哎?师父?”洛平安不明所以,被他拽得跌跌撞撞跟着往外,在跨过牢房时趔趄地摔了一跤。

    那枚铜钱“叮”的一声掉在地上,滚进黑暗里看不见了。

    似乎是这一声响唤醒了任不悔,牢房里传来了他起身的声音。

    舟向月顾不得去找那枚铜钱,抱起洛平安就往外跑。

    他想,反正这枚铜钱是注定会落在那一夜了。

    然后会在第二天白天,被那位灵巫大人捡起来。

    舟向月抱着洛平安来到了外面。

    按照他的记忆,现在应该已经离天亮不远。

    弥漫的浓雾遮住了天幕,但确实可以看见天空已经不再是深夜漆黑一片的样子,只是朦朦胧胧的昏黑。

    浓雾中传来沙沙的轻响,是那些“头发”围拢了过来。

    舟向月顺手捡了根干枯的梅花树枝,刚要在郁归尘的铃铛上点火驱散那些东西,手上动作忽然一顿。

    他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瘦削身影走在夜里,身后跟着一串走路姿势略显僵硬的细长身影。

    仔细一看,走在前面的是阿难,后面的则是一串一人高的纸人,都穿着各色小花裙子和花褂子,还抱着一大束一大束的花,仔细一看都是白色和黄色的菊花和百合,好像是做花圈用的。

    阿难竟然走得一蹦一跳的,看起来心情很好。

    她身后的纸人抱着花圈,一个个也走得一蹦一跳,似乎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心情不错。

    但原本向舟向月涌来的那些头发却调转了方向,正悄悄地向她逼近。

    如同黏腻而无声的黑色潮水,又像是黑暗中某种不知名的生物,将触手缓缓伸向了小女孩。

    嗤——

    舟向月点燃了火把,向阿难走过去。

    随着火光亮起,那些头发立刻像受惊了一样瑟缩进浓雾之中,看不见了。

    舟向月再一次直观地对比感受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天晚上的头发越来越不怕火了。

    这还是第一天晚上,所以这些鬼东西还很弱。

    阿难似乎仅凭他的脚步声就认出了他,顿时站住了。

    她向他转过头来,但并没有说话。

    小姑娘的表情有一点僵硬。

    一定要说的话,有点像是偷鸡摸狗时被人发现的那种警惕与尴尬混合。

    舟向月也没说话,把洛平安放到地上,然后往前一推。

    洛平安瞪大眼睛:“???”

    他的小脸蛋上出现了一丝和他的年龄不太匹配的复杂神情,回头看了舟向月一眼。

    舟向月指了指阿难,又给他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洛平安:“……”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转头回去就翘起小小的唇角,堆起一个甜甜的笑。

    虽然这个小姐姐看不见,但笑的时候说话声音也是带笑的。

    洛平安上前一步,一把抱住阿难的胳膊:“阿难姐姐,晚上在外面很危险的。我们快点回去吧!”

    那一声姐姐叫得可真是亲昵极了,连舟向月都觉得牙酸了一下,心想这么茶里茶气撒娇的语气怎么有点耳熟。

    洛平安的小脑袋瓜还不足以意识到现在他们回到了过去,此时的阿难并不认识他。

    但或许是小鬼的那一声叫得太甜了,她的神色居然缓和了下来,简单点点头:“嗯。”

    阿难看起来大概十岁出头,而洛平安也就三四岁,他抱着阿难的胳膊,走得很是雀跃。

    阿难并不去牵洛平安的手,但也没有再蹦蹦跳跳了,舟向月在后面看着,觉得小姑娘好像想在小鬼面前保持形象。

    那些纸人依旧跟在他们后面,阿难不蹦了,它们倒是蹦得更欢,纸壳子嗤啦嗤啦地响。

    舟向月拿着火把,时不时看看后面,确保阿难的纸人们没有被浓雾中的头发拖走,还得小心自己的火不要烧到他们。

    不过,看起来那些头发只对活人感兴趣,它们并不接近纸人。

    这么奇怪的一行人走到阿难的屋子边上时,天色将将破晓。

    舟向月忽然产生了一点隐约的预感,在将要走进门口时站住了。

    他对阿难说:“我们可能待不了很久。”

    其实是他觉得自己一进去,可能马上就会从这段过去时间线中离开。

    才刚巴巴地跟着人家小姑娘回了家,马上不告而别似乎不太好。

    阿难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出了一声:“哦。”

    舟向月隐约感觉她好像情绪有点低落。

    他想了想:“不过,我们今晚还会来找你的。明晚也会。”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和司马博闻第一次在浓雾的夜晚被灯光指引到阿难门前时,她就像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来一样等在门口。

    她该不会是从入夜之后就一直等着吧。

    舟向月赶紧补充了一句:“今晚不会很早,得到深夜了。”

    “哦。”阿难马上应了一声,转头就进屋了。

    洛平安在一边探头探脑地看着她的背影,回头对舟向月笑起来:“阿难姐姐很高兴。”

    舟向月:呃……虽然他感觉到小姑娘心情似乎好了点,但还没到很高兴的程度吧。

    他试着走进屋里,接着又走进了他回溯前所在的那个屋子。

    结果真如他所料,他的视野再度被飘散的梅花花瓣覆盖了。

    这次不同的是,他再次看到了一朵凋落的梅花。

    舟向月心想,他现在已经用掉两朵梅花了。

    还剩最后一朵。

    眼前的幻象散去后,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

    火已经在回溯时灭掉了,黑夜里的那种困意再度袭上心头。

    舟向月强撑着问了句:“平安?”

    “嗯?”洛平安道,“师父,我看见小朋友了!”

    “……”舟向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摆摆手,“没事,玩去吧。”

    虽然还有很多思绪需要理清,但太困了,什么事等明早再说吧。

    反正这里除了郁归尘的火,似乎也没有别的东西能让任何活人保持清醒了。

    至于死人……反正有洛平安在。

    睡觉也没什么危险。

    在深浓的黑夜催眠下,舟向月很快就再度进入了沉眠。

    无梦的黑甜乡没有持续多久,他模模糊糊之间睁开眼,看到眼前是一片雪地。

    视野一阵一阵地发黑,他勉强看清雪地上似乎有一大滩喷溅的鲜红的东西——是血。

    喉咙处有一片凉意,仿佛透风。

    他伸手一摸,手上顿时沾满了猩红的液体。

    更多的液体淅淅沥沥从他手上落在雪地上,腾腾冒着热气的鲜血顿时将雪化开成一片脏污的红色。

    一个念头莫名地从心里冒出来。

    你会这样死去。

    舟向月想,死于……割喉。

    第223章 因果

    苏忱猛然从梦中惊醒,呼吸急促,满头冷汗。

    血肉爆裂的感觉是那么逼真,他神经质地双手摸过自己的胳膊和肩膀,确认自己还活着,身体还完整。

    剧烈跳动的心脏半晌才勉强平息了一些,但依然急促。

    苏忱梦到了自己的死亡。

    那一瞬间的剧痛和恐怖现在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发自心底地战栗。

    此时正是清晨。

    有嘚嘚的牛蹄声从屋子外面经过,梅面陇的早晨已经醒来了。

    苏忱听着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

    就在这时,旁边的宁逸思忽然惊惧地叫了一声:“别,别杀我!”

    他这一声把苏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在做噩梦。

    或许是和他一样梦见自己死亡的场景了?苏忱想。

    宁逸思也惊醒了。

    他好像比苏忱受的惊吓更大,整个人粗重地喘息着,甚至在发抖。

    苏忱问道:“你没事吧?”

    宁逸思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没事……”

    苏忱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自己主动道:“我刚才,好像梦到我死的场景了。”

    宁逸思一惊,随后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你也梦到了?”

    苏忱问:“你也梦到了?”

    宁逸思点点头:“梦到了……梦到我爆开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忱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原来这梦是批发的,大家都有。

    苏忱笑起来,拍拍宁逸思的肩膀:“我也是!这下放心了。”

    宁逸思也笑了笑,但脸色有点勉强。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人在一个屋子,商怀仁在另一个屋子。

    苏忱算着时间,心想任不悔现在应该已经得到他的消息了。

    希望一切能顺利……

    任不悔赶紧去找那个无名氏三号的麻烦,不要来找他。

    一天前,苏忱触发了自己的回溯。

    他跟着商怀仁和宁逸思走,那时已经得知了回溯的存在,知道那两人之前在寨心的神像处亲眼看到了神像破裂,所以心里也有一定准备。

    苏忱一回到过去,就发现自己满手是血,面前是一具尸体——尸体长着那个无名氏一号的脸,但留着络腮胡,身上还沾着酒气。

    旁边掉着苏忱的匕首。

    一看就是被他杀的,而且还新鲜热乎。

    苏忱被这颇有视觉冲击力的一幕震撼了片刻,然后看到一张纸条落在边上。

    捡起来一看,上面是一句潦草的字迹:“想活命,就要杀死杀你的人!”

    他下意识感觉到这张纸条似乎很重要,塞进了自己口袋里。

    “乌鸦?”有人在门外说话。

    苏忱愣了愣,就见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叼着烟长相颇有些匪气的中年男人探头进来:“叫你怎么不应呢!”

    苏忱:“啊……嗯。”

    原来他这个身份叫做乌鸦。

    中年男人斜睨了他一眼:“解决了吗?”

    苏忱猜想,他应该是问他是不是已经把无名氏一号解决了。

    他含混地应了一句:“……嗯。”

    果然,中年男人走过去看了看那具尸体,回身拍拍他的肩:“解决了就行。谁叫我们埋尸体的时候,这家伙看到了你的脸。”

    苏忱没敢多话,怕一开口就露馅,跟着他走出破旧的小棚屋。

    中年男人说:“等会儿商哥他们会过来,我们在这里等等。”

    苏忱连声应下。

    他心想,商哥?

    应该就是商怀仁他们吧。

    果然,他们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商怀仁与宁逸思出现了。

    那中年男人还跟商怀仁打了个招呼:“商哥,都搞定了。”

    商怀仁点点头。

    刚刚杀了一个人,这群人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商怀仁对宁逸思和苏忱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瞅个空就找个理由从这伙人中脱离出来,几人进了旁边被一栋楼挡住的树丛深处。

    商怀仁问苏忱:“老刘说你去杀人了。你杀的是谁?有没有什么发现?”

    苏忱道:“……是那个第一个无名氏。”

    他犹豫了一下,拿出了自己捡到的纸条:“我捡到了这个。”

    商怀仁一看到那张纸条,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

    苏忱见识了境客榜上前排大佬的厉害——他和宁逸思仅凭自己的这一次回溯,就猜到了魇境里他们的任务。

    每个人都在梅面陇里有一个对应的身份,而那个身份都曾杀过人,也被别人杀了。

    所以,每个境客要做的,就是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杀死那个在过去时间线里杀掉自己的人。

    商怀仁道:“温良恐怕就是这么死的。不知道是谁反应这么快,运气也好,能回到第一晚杀人。”

    苏忱有些庆幸,他既然活到了现在,就说明没有人成功在他得到线索之前来杀他。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任务,自然会提高警惕。

    宁逸思想了想,忽然说:“那我们还得小心,如果别人发现这个线索,知道是他们杀了我们,可能会先下手为强,保证自己的安全。”

    苏忱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偷偷瞥了商怀仁一眼,心里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已经确定自己杀掉的人是那个无名氏一号,他这么贸然把纸条给商怀仁两人看,其实很危险。

    万一他们之间有杀和被杀的关系呢?

    宁逸思恭敬地看向商怀仁:“老大,我刚刚打听到前两天我这个身份灭口了一个人,埋在寨子后面一个地方了……我想去看看是谁。”

    他发现自己在这里的身份似乎是个人贩子。

    刚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一个盲人小女孩,她眼睛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银灰色,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结果就被旁边人说:“别看了,小女孩儿不值钱,何况还是个瞎子。”

    商怀仁道:“一起去看看吧。”

    他在这里的身份设定是一个很有势力的地头蛇,似乎还是宁逸思这个人贩子的保护伞,和苏忱他们那一帮的算是合作关系,不过还是他势力最大。

    因此,他其实很有安全感——搞不好没人杀了他呢。

    他们这群人里面只有任不悔能对他造成一些威胁,但他全力以赴的话,也不至于没有一战之力。

    而且也未必就那么倒霉。

    几人找到宁逸思之前打听到的地方,在一片梅花树丛深处找到了一片新鲜翻出来的土堆。

    拿着趁手的工具没挖多久,土堆里果然露出了一具尸体。

    看到那具尸体的脸,宁逸思猛然瞪大眼睛,一阵震悚。

    就连商怀仁的神情都有些变了。

    埋在土里的这具尸体满脸血污,但五官清晰硬朗,分明是任不悔!

    宁逸思难以置信地看着尸体,忽然看到了什么,用铲子拨弄了一下尸体的手。

    虽然沾满了泥,但能看出他的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玉牌。

    和宁逸思拦门礼的那块无事牌一模一样。

    商怀仁反复看了几眼,确认真的没认错人之后,冲宁逸思笑了声:“你小子还挺厉害的啊,看来还真是你杀的。”

    “这……”宁逸思笑不出来,求助地看向商怀仁,“老大,要是我们推测的没错,回到现实时间线后任不悔来追杀我……”

    商怀仁摆摆手:“别担心,跟我混,还能任由他杀了你不成?”

    宁逸思总算松了口气,喜上眉梢:“多谢老大!”

    几人在这个时间线里没有待多久,就发现自己再度回到了“现在”的时间,并且都看到了凋落的梅花。

    “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还有最后一次回溯的机会,”商怀仁对宁逸思说,“不要随便用了。先去寨子里打听打听其他人的消息吧。”

    宁逸思现在就指着商怀仁保护他不被任不悔杀掉,自然是言听计从。

    苏忱本来也想和他们一起,但他转念一想,那个无名氏一号是要来杀他的,现在没来,大概说明他还没有推断出杀人的任务。

    可他随时都有可能推断出来。

    保险起见,如果不趁现在赶紧去杀了他,之后难道等着他来杀自己吗?

    其实苏忱想得更进一步,更想回到过去杀他,就像杀死温良的那位一样,毕竟他还有两次回溯的机会可以用。

    可惜的是,他还并不完全清楚回溯的具体机制,没法定时定点地回到牢房的那一夜,所以不如抓紧现在的时间。

    苏忱已经知道了他的死亡地点,心想他大概是会沿着线索找到那里的,于是他就打算直接去那个棚屋蹲守,为此还专门准备了蒙面的布,免得万一出了问题被人认出来。

    他隐约还记得路,路上顺便还不抱希望地找人打听了一下,有没有过一个绰号“乌鸦”的小混混,他是不是死了……

    还真叫他打听到了,说杀死“乌鸦”的是个叫温赫的年轻人,也是个街溜子。

    两人多年前似乎因为抢女人斗殴,结果打出人命来了。

    更诡异的是,那年轻人杀了“乌鸦”之后,还没等被抓起来呢,就被人发现死在家里了,七窍流血、脸庞变色,大家都传说是被草鬼婆毒死的。

    给他说八卦的老大爷还很是热心地给他指了指:“呶,就是前面那房子他家的侄子。听说还会捏泥人,做的那泥巴小猫啊小狗啊什么的怪好看的,明明也是一门本分手艺,怎么也去学人家惹是生非。”

    苏忱并不太关心这寨子里那些久远的狗血新闻,但他听到老大爷说的泥巴小猫小狗时就有了些预感,而在他看到那屋子窗台上摆着的一排栩栩如生的小陶猫时,顿时大喜过望。

    原来,杀他的人是温良!

    那个第一晚就已经死了的温良!

    苏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居然已经有人帮他杀掉温良了。

    那么,他是不是就不用管谁杀了他,只要去把那个碍眼的无名氏一号杀掉,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苏忱想得很美好,但他凭着记忆刚刚找到那个棚屋,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无名氏一号几人的说话声。

    他们居然不止一人。

    苏忱意识到,他必须要等那人一个人走进来的时候,速战速决——

    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没想到无名氏一号竟然比他想象中的更敏捷强壮。除了他一开始偷袭的先手之外,他竟然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落了下风。

    更重要的是,对方有几个人,而他只有自己。

    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他恐怕自身难保。

    苏忱见势不好在心里暗骂一声,抽身就往外撤退。

    结果往外冲去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探头进来的无名氏三号。

    那一刻,苏忱真的很想破口大骂——你们一个个无名氏冒牌货还有完没完了?!

    随着“叮”的一声,他看见一枚暗金色的铜钱掉在了地上。

    无名氏一号在后面叫道:“铜钱!是那天牢房外面的……”

    他那时心中一动,但顾不上多想还是接着往外跑,至少要跑到安全地带不会被人追上再说。

    直到拐过几个弯,他终于确信他们应该不会找到自己了,他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直喘气。

    这时,他感觉到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

    苏忱忽然想起,宁逸思之前告诉过他,下雪也是回溯的条件之一。

    眼前的视野骤然一黑。

    鼻尖传来了熟悉的阴冷潮湿的气味。

    ……他回到什么时候了?

    这么黑,似乎是晚上。

    等到眼睛适应了眼前的环境,苏忱看着那眼熟的竹墙和栏杆,又看到栏杆那边一个个沉睡的熟悉身影,突然意识到这里是梅面陇的牢房。

    而他现在,是回到了进入梅面陇后的第一个夜晚。

    这一刻,苏忱猛然明白过来——

    没有“另一个人”刚好帮他杀掉了温良。

    杀掉温良的,就是他自己。

    第224章 因果

    虽然任不悔就在旁边,但所有人都在熟睡。

    杀死温良甚至比想象的更加简单。

    但如果被任不悔发现是他杀了温良……苏忱一想就忍不住手心冒汗。

    而且,就算只是被任不悔发现他有杀温良的动机,都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

    温良就在面前,但苏忱还是犹豫了很久。

    直到他突然想起,刚刚他去杀无名氏一号的时候,不是发现无名氏三号身上碰掉了铜钱吗?

    他之前见过那枚铜钱,就在牢房外面!

    而且灵巫大人说了,那或许是杀人凶手掉下的!

    苏忱顿时打定了主意。

    他仔细回想温良死后那个早晨,他所观察到的现场——他能确认,那里没有留下任何自己的痕迹。

    既然这样,他杀死温良,然后嫁祸给铜钱的所有者不就好了?

    他苦练过定向纸飞机这一术法,完全可以给任不悔送信。

    他隐身在身后,装成一个无关者,只是想告诉任不悔一个自己发现的线索,让他知道铜钱是谁的。

    任不悔知道这个消息后,自然就会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冒牌货身上!

    苏忱下定决心,拿着匕首走向苏忱。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熟睡的人毫无反抗能力,苏忱一刀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温热的鲜血喷出来,洒落一地。

    苏忱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隐约记得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温良尸体的时候,血迹还没有完全干透,这说明现在或许离天亮不远了。

    他确认温良确实已经死了后,就赶紧往外走。

    刚走到竹墙边缘,他忽然一阵头晕,一个趔趄绊了一跤。

    像前一次一样的梅花凋落幻觉再次出现。

    等到眩晕散去的时候,苏忱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一心记着要赶紧去给任不悔送信,让他去杀最后那个令他不爽的无名氏三号。

    把纸飞机送出去之后,他总算松了口气。

    听说任大佬武力值高还容易冲动,希望他见了那个无名氏三号就直接把他弄死,别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苏忱心想。

    纸飞机在他的视野中缓缓地飞起,最终隐没在了梅面陇弥散的浓雾之中。

    ***

    舟向月在梦到自己被割喉杀死后,尚未清醒时,便听到清脆的铃声在响。

    那种铃声似乎和一般的铃铛有点不一样,更轻盈空灵一些。

    他睁开眼睛,发现此时正是清晨,外面天已经亮了。

    洛平安正拿着一个银色的小玩意晃荡,铃声正是被他晃出来的。

    舟向月:“……”

    好啊,这么小就表现出熊孩子的潜质了。

    他朝洛平安伸出手去:“怎么一大早就不让人睡觉?”

    洛平安一愣,脸上顿时露出心虚的表情,把那东西乖乖地递给他,小小声道:“师父我错了……”

    小鬼一边道歉一边觑他的脸色。

    舟向月接过来,发现这是一个颇为精致的银色长命锁,长命锁上镂空雕刻着福字和梅花花纹,底下坠的的三只小铃铛里却不是一般的铜粒铃珠,而是红豆粒。

    这东西他从来没见过,显然是洛平安刚刚拿到的。

    “这是谁的?”

    舟向月板着脸问道。

    他心想,洛平安该不会跟着他有样学样,偷了人家东西吧?

    那可不得打一顿。

    洛平安小嘴一撇,血泪就从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落了下来,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哭腔:“是阿难姐姐给我的……”

    舟向月这才想起来,昨晚来阿难的房子是被纸人带来的,他们其实一直就没见过她。

    然而洛平安说哭就哭,已经开始掉眼泪了,舟向月只好给他擦眼泪,血泪一擦就是一道血痕:“……哎呀怎么就哭了?没怪你没怪你。你阿难姐姐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洛平安偷偷地窥他的脸色,抽抽噎噎地擦泪:“不知道……”

    舟向月想,也不知道阿难扔下他们,自己去哪里了。

    不过他正好对她有些怀疑,既然她不在,那择日不如撞日,可以今天就看看她家里都有些什么。

    他回想了一下他昨晚的经历。

    虽然他回溯到温良死的那一夜没有看到凶手,但他基本确定了一点。

    凶手不是他。

    他从那枚旋转的铜钱里窥破了一丝魇境的秘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杀温良,那他之后应该也不会杀他了。

    舟向月对他们现在的处境有了一个基本的猜想,打算跟李婳声和司马博闻说一下,另外还要找到任不悔。

    别人的死活他倒不是很在意,只是任不悔对他还有用,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司马博闻在这时也醒了,睡眼惺忪地跟他打招呼:“早啊……”

    舟向月想了想,先问他:“笔兄,你昨晚做梦了吗?”

    “做梦?”司马博闻一愣,随即猛然想起来什么,露出惊恐的表情:“做了!梦见我死了!”

    司马博闻也梦到了自己死去。

    他感觉自己是窒息而死的,死前眼睛都睁不开,喉咙上火烧火燎的痛。

    “你也做梦了吗?”司马博闻充满希望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我也梦到我死了。”舟向月回答,“别怕,人终有一死嘛。”

    “哈哈,哈哈哈。”司马博闻配合着干巴巴地笑了笑。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李婳声的声音传来:“你们还没起来吗?”

    两人应了一声,给李婳声开了门。

    李婳声连珠炮似的说:“我早早醒了,还是不放心就出去转了一圈。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们好像错怪那个小姑娘了!”

    “之前你们不是说她刚死了妈妈好像一点都不难过的样子吗?我问了,那不是她妈妈,她妈妈好多年前就死了!”

    “她父母都已经死了很久,是她姑姑和她住在一起,占了她父母留下的遗产,还天天打骂她。所以我觉着吧,她姑姑死了,她不伤心也不奇怪。”

    司马博闻摸着下巴:“如果真是这样,那倒确实……”

    舟向月道:“我们趁她不在,看看她这屋子里有什么吧。不过得尽量快点,现在已经是第四天的白天了,你们有没有发现,自己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另两人一听都愣了:“好像还真是……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事,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我也一直觉得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舟向月说,“但我大概猜到要怎么才能想起来了。”

    他走出房间,“现在,我们赶紧看看这个房子。”

    阿难的房子虽然不大,也不是吊脚楼,但确实不像是一个小姑娘单独住的房子。

    如果说这曾经是一家三口住的,那就说得通了。

    阿难自己有一个房间,他们还没有进去过。

    虽然锁着,但这难不倒舟向月。

    他找了段铁丝,没费什么工夫就把锁给打开了。

    司马博闻对他竖起大拇指:“青弟,你可真是全面发展,可塑之才啊!等哥带你去见无名氏大佬,一定会多多为你说话的!我相信大佬一定会欣赏你!”

    舟向月嘻嘻笑:“那多谢笔兄了!”

    希望你到时不要太尴尬就好了。

    阿难的房间一打开,几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司马博闻甚至后退了一步。

    整个房间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人。

    一个个纸人都有真人大小,身躯四肢、头发五官栩栩如生,身上的衣服也十分逼真。

    纸人的皮肤是一种没有光泽的灰白,但脸上的眼睛和嘴唇却用涂了鲜明的檀黑和鲜红,过于强烈的对比更衬得肤色有种纸片一般死气沉沉的诡异感。

    尤其令人不舒服的一点是,所有的纸人都点了黑漆漆的瞳孔,而且从房门的角度看来,它们似乎都在向这边看来。

    司马博闻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门打开的一瞬间,那些纸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舟向月仔细看了看,纸人都没有动。

    不过,他在里面看到了之前在夜里跟着阿难蹦蹦跳跳走路的那几个纸人,看来他那一段记忆应该是真实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轻微的咯吱咯吱声传来。

    那种声音很难描述,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僵硬的纸壳里。

    下一刻,离他们最近的纸人动了起来。

    咯吱咯吱……

    没有血肉的灰白色脸颊上,她漆黑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毫不透光的死气,仿佛带着恶毒的诅咒。

    然而她涂得鲜红欲滴的嘴唇却一点一点地咧开。

    随着她张嘴的动作,嘴唇位置的纸撕裂了,一张涂红的碎纸挂在嘴角,仿佛悬吊的血肉。

    纸人缓缓张开嘴,发出一种沙哑的、仿佛纸张摩擦的声音:“快……去……死!”

    ***

    梅面陇高处的一处山坡。

    一只变形的纸飞机歪歪扭扭地从浓雾中出现,掠过一片檐角,最后蔫哒哒地落进了任不悔手里。

    任不悔探究地打量了它片刻。

    这只纸飞机的纸在浓雾里打湿了,看起来飞得很费劲,或许已经飞了很久。

    他思忖片刻后打开纸飞机,发现上面写着一行字:“铜钱是拿到玉佩的那个无名氏的。”

    任不悔猛然攥紧了拳头。

    他刚刚从一次回溯里回来。

    在过去的时间线里,他发现自己的身份是一个镖师,因为妻子去世,只能独自抚养一个孩子。

    为了陪伴孩子,他很少能再去长途跋涉地做货队保镖,于是偶尔也会私下接一两个灭口的单子。

    在他的秘密台账里,他发现自己刚刚完成的最后一单,就是杀死一个张狂恣肆、树敌众多,几乎被所有帮派视为眼中钉的连环杀手。

    在他收来的众多赃物里,任不悔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年轻无名氏当初选择的子辰佩。

    ——他就是被自己灭口的连环杀手。

    第225章 因果

    苏忱问宁逸思:“不知道商老大起来了吗?他昨晚不是说自己去找他的时间线了么,也不知道找出来了没有。”

    宁逸思忽然莫名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强行定了定心神,对苏忱说:“我先出去一会儿。”

    “你去哪里?”苏忱奇怪地问道。

    “……出去抽根烟。”宁逸思含糊答道。

    他急匆匆地出了门,立刻沿着山路拐了好几个岔路,回头几次看苏忱没跟上来,才松了口气。

    心脏依然在怦怦直跳。

    他伸手进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被反复打开折叠了很多次,皱皱巴巴的边缘甚至磨起了毛边。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别选护身符,你会后悔的!”

    这是宁逸思在选拦门礼时在自己口袋里发现的纸条。

    虽然潦草,但他也能认出,这是他自己的笔迹。

    正是因为这张纸条,他当时才没有选择自己见过的护身符,转而换成了无事牌。

    但他现在有些后悔了。

    昨天他在回溯的时间线里,发现在那里是他杀了任不悔。

    也就是说,如果任不悔和他们一样得到了杀人任务的线索,他早晚会来杀了他。

    不仅如此,后来他在跟同伙聊天时打听到,任不悔是被他们拐走的一个孩子的父亲,因为他当时一个不慎被其察觉,因此来找他们要人,结果被他们灭口了。

    当初掉链子的是他,所以最后负责埋尸的也是他。

    其他人还埋怨他:“所以说我们这么原始的拐卖方式在这种小地方不行,一被发现就完了。”

    “你看看别家,找到那种穷困潦倒的人家,告诉他们能带他们的孩子出去谋个出路、去享福,之后带走了再说,不是省的闹事么?”

    任不悔是他们这一批一同进来的境客里排名最高的,被他盯上几乎没有什么逃脱的可能。

    ……他怎么就运气这么差呢?!

    本来宁逸思还能安慰自己,他跟着商怀仁混,至少商怀仁能保护他。

    但今天早上他被自己死亡的噩梦惊醒后,右眼就一直在跳,还遏制不住地一阵阵心悸。

    一种难以言说的压力沉沉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忍受继续待在那个房子里。

    宁逸思走在一条小路上,沿路闻到梅花清冽的冷香。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几个女人在底下的井边一边洗衣服一边说话:“今天是落花天了,得赶紧洗完回去,别在外面久待。”

    “知道知道。还早呢,怎么也得到下午。”

    “听说每次落花天都会死好多人,灵巫大人说他们都是落花客。真的假的?”

    “真的,我见过好几次了。啧啧啧,总是弄得一地血……所以说‘落花天,流血时’嘛。我觉得还不如变成落花的那些呢,至少不碍眼。”

    宁逸思皱起眉,凑近去听。

    只是那几个女人东一句西一句,没有人细说“落花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快又扯到了别的话题上。

    “对了,前两天葛家是不是丢了孩子了?”

    因为他自己在过去时间线的身份就是个人贩子,宁逸思对这个话题有些过敏,顿时多了几分警觉。

    “是啊,阿蓉哭晕了好几次,”另一个女人说,“寨子里是不是又有来偷小孩了,不得好死!”

    第一个女人捶了捶衣服:“可不是不得好死么!我记得很多年前是不是有一个?原来还有人罩着,猖狂得不得了,最后还不是分赃不均闹了内讧,跟个不听话的狗一样给大哥剁成肉泥了!”

    “是啊,我听我娘说过!之前曾经闹得很大的,有个爹自己一个辛辛苦苦养的宝贝儿子,拐了被人发现,居然直接灭口!你说他们势力大不大,我听说那个爹还是个镖师呢……”

    “所以说活该嘛!”

    几个女人还在聊天,但宁逸思却已经冷汗涔涔。

    他们说的传言,怎么那么像他自己的回溯身份……

    她们说那个人贩子因为分赃不均被大哥剁成了肉泥,那他的大哥是……

    宁逸思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个大哥,该不会就是商怀仁吧?

    上一次回溯时,商怀仁拥有的地头蛇身份就是他这个人贩子的后台。

    宁逸思心底发凉。

    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不仅任不悔要杀他,就连商怀仁也要杀他?!

    他了解商怀仁,他对可能背叛自己的人从来不手软。如果让他知道这个消息,说不定会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

    无事牌所代表的这个身份,根本就是一个必死局!

    宁逸思的指甲掐破了手心。

    所以他当初为什么要选无事牌?!

    如果不是那张出现在他口袋里的神秘纸条,他本来不会选无事牌的,他会选那个护身符!

    选了护身符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面临现在这么糟糕的局面。

    宁逸思咬牙切齿地想,一定是有人暗中搞鬼,有意引导他!

    虽然他还没有完全确定,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去确定了——因为关键是,如果商怀仁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可能不等确定就会来杀了他!

    现在他肯定是不敢回去了,但更不可能一直躲着,那两人早晚能找到他。

    以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实力,要杀他都易如反掌。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忽然灵光一现——三朵梅花,他只用过两次回溯!

    他还有一次机会。

    宁逸思听着怦怦的心跳,心想,他还有机会把这一切扭转过来。

    ***

    宁逸思出门后,苏忱等他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等得不耐烦了就自己也出门了。

    他在附近转了两圈,还没到第三圈,就看见商怀仁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宁逸思呢?”

    苏忱下意识感到有点危险,咽了口口水:“他早上说出去抽根烟……但之后就一直没回来,好几个小时了……”

    “呵,”商怀仁冷笑一声,“看来他也发现了。”

    苏忱直觉有些不妙,小心翼翼道:“商老大,怎么了?”

    商怀仁斜睨了他一眼:“他怕是想杀我。”

    苏忱一惊:“他怎么敢?!”

    商怀仁道:“要真是不敢,怎么不直接跟我说?他在回溯时间里,是被那个‘我’杀死的。他估计也发现了,所以就立刻逃走了。”

    苏忱浑身一震,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所以商怀仁在回溯时间里是被谁杀死的?

    祈祷上苍,千万不要是他……

    不然他就难逃一死了。

    好在下一刻商怀仁就说:“我知道杀我的人是谁了,是那个选了纸人的女的,是叫伞蝶是吧。”

    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死了。

    他的身体好像被捅穿了,眼前一片血红。

    在隐约的视野里,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个女人的脸。

    她俯视着他,黑沉的眼眸里透出极冷又极亮的寒光。

    商怀仁想,那应该是一个暗示,暗示他的身份线是被伞蝶杀死的。

    今天早上起来后,他立刻进了寨子里,很快就打听到“自己”那个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胸口有一个被血浸湿的纸人。

    有了这几天的探索经验,这已经是个很明显的暗示了。

    商怀仁其实不知道伞蝶在回溯时间里是什么身份,到底是怎么杀掉他的。

    这些他都不关心,反正既然知道是她杀了他,去把她杀了就行了。

    他对伞蝶略有耳闻,知道她似乎是千面城的一个堂主。

    但这种身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杀了她。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喊了声:“落花天了!”

    “快回家!”奔跑的脚步声和门户紧闭的声音顿时响起。

    话音未落,就见天上下起雪来。

    雪下得很急,转眼就下大了。

    商怀仁望过去:“落花天就是下雪?早上我还听人说要落花天了,还以为是什么……”

    一阵狂风骤起,只见不远处无数淡粉与雪白的梅花被风吹起,混进被风吹得凌乱飘落的雪中,向他们飘来。

    混着沙尘的雪雾腾起,一瞬间迷了他们的眼。

    再一睁眼,苏忱惊愕地发现周围那些原本的吊脚楼似乎都消失了。

    四面八方都是涌动的雪雾和落花,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他一下就失去了方向。

    尖锐的疼痛猛然在他的额角炸开。

    “嘶!”苏忱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伸手一挡,手臂上顿时也炸开了密密麻麻的剧痛。

    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强看见自己手上竟然都是血——这天上落的哪里是雪和花,分明是细细密密的刀刃!

    “这边!”商怀仁突然冲他说。

    苏忱忍着手上的痛,把手遮在头上一看,发现这些尖利的风雪是从一边刮来的,另一边只是涌起了白色的浓雾,乍一看和风雪很像,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区别。

    他立刻跟在商怀仁身后冲了过去。

    这场天上下刀子的风雪来得突然,暴风在背后追着他们跑,密密麻麻的利刃始终在他们身后咫尺的距离紧追不舍,还时快时慢、时不时改变方向,他们也得对应地调整方向。

    商怀仁跑了一阵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处遮蔽物,他们好像在下雪的一瞬间就迷失在了梅面陇里,再也看不到那些建筑了。

    而这些在身后紧追不舍的刀刃则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恐怕是要将他们逼到一个地方。

    在梅面陇的几天,进来的境客们都已经化整为零,潜藏在了寨子深处。

    尤其是知道了杀人的任务之后,他们都会躲藏,彼此要找起来都十分费劲。

    魇境就像是在为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一样。

    到最后,被逼到一处的所有人就会不得不开始相互厮杀。

    不过那也好,商怀仁想,到时候就是凭实力说话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在浓雾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黑色旗袍的身躯曲线窈窕。

    就是那个伞蝶!

    他一眼就认出来,心里顿时涌上狂喜,手上已经毫不犹豫地向腰间伸去。

    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得感谢魇境这个机制,不然他上哪儿找这个女人去……

    就在他摸到腰间的刀时,一股极度寒冷的凉意突然贯穿了他的胸膛。

    商怀仁蓦然瞪大了眼睛。

    就像是慢镜头一样,他手中的刀脱力地坠落下去,而一道幽深的黑影从他后背贯穿到前胸,瞬间的冰冷之后是撕裂般燃烧的剧痛。

    商怀仁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风雪之中的女人也慢慢地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张冷艳的脸。

    确实是伞蝶。

    商怀仁满心震惊,虽然他此时甚至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可能?!

    这女人的境客排名绝对没有进前五十,怎么可能比他还快,一击致命……

    就在这时,贯穿他胸口的东西穿了出来,溅起一片血雾。

    那是一道透明的黑影,乍一看就像是没有实体一般。

    但黑影随即显现出人形,像是一个身材细长的女子,脸上对他勾起唇角嘲讽一笑。

    下一刻,黑影飘飘摇摇地缩小下去,仿佛缩水了一样,最后落在地面上,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纸人。

    商怀仁看着这一幕,猛然浑身震悚,嘴唇颤抖着一张一合:“你不是伞蝶……”

    他的嗓音嘶哑得几乎破音,像是歇斯底里,又像是被恐惧扼住了喉咙,“你是,你是……”

    女人没有说话。

    风雪之中,她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他走来,宛如死神逼近。

    噗——

    再次喷溅出的鲜血笼罩了商怀仁的视野,将他眼前染得一片血红。

    他放大的瞳孔中,最后只映出了女人的脸。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冷漠的眼眸很黑,也很亮。

    第226章 因果

    任不悔又一次来到了寨心神像的残骸处。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四分五裂的神像。

    枯木的根尚有一段残留在地面上,鼓起的根系之间积了薄薄一层雪。

    这座枯木长成的神像已经被人重新拼回了原本的样子,只是一块块碎块之间依然可见清晰的裂纹。

    有的地方可能是之前打碎时摔掉了边角和木渣,拼回来之后就空了一块。

    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神像脸上清晰的五官,以及身后展开的蝶翼。

    任不悔扫了一眼神像上的裂痕,就认出来这是被人一刀劈碎的。

    那个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神像表面分布着一圈圈的纹路,如同一只只淡色的眼睛,一层层向外螺旋形延展。

    任不悔脸色阴沉地凝视着神像浅淡的笑容,那双木纹形成的眼睛仿佛含着笑与他对视,眼眸深处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阴影。

    慢慢的,他握着刀的手鼓起了青筋。

    自那阴影之中似乎有无形的暗红血色泛起,缓缓地变幻形状、色泽,最终如同幻象一般,变成了一个白衣男子的背影。

    在神像的眼睛里,他缓缓回头,向任不悔露出了一张微笑的脸庞,闭阖的双眼弯弯——

    突然,任不悔一挥刀劈在神像上!

    轰的一声,拼起来的神像再度碎裂开来,碎块滚落了一地,比原来碎得更彻底了。

    遍地都是被轰击炸开的木屑。

    任不悔看着这一幕,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鲜红血丝。

    下一刻,他收刀回鞘,转身离开。

    刚走两步,他突然看到脚边的一块碎木块上,沾着几滴血。

    他捡起那块枯木,发现这是神像的左眼。

    那滴血恰好落在眼角,就像是一滴血泪。

    就在这时,天边风云突变。

    风雪骤起,四周弥漫的雾气瞬间变得浓厚,裹挟着被狂风吹得凌乱飞舞的花瓣,如同风暴般翻涌。

    任不悔神色一凛,没注意到神像眼角的那滴血仿佛活物一样,倏忽无声无息地渗入了他拿着木块的指腹。

    在狂乱飞舞的梅花雪落到身上的那一刻,无数梅花花瓣扬起,一瞬间遮蔽他的视野。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喵——”

    任不悔转头看去,正看见一只猫惨叫着从商怀仁身边逃走。

    雪花在他们周围飘落。

    任不悔的眼睛骤然如鹰隼一般眯起——他看到了那个杀死温良的凶手,就站在神像前面。

    而那个神像,是完整的。

    任不悔已经回溯过一次,他立刻明白,这是回到了过去!

    下雪的时候能够回溯时间,刚才他在雪中拿着那块碎裂的神像,心里刚好在想神像究竟是怎么打碎的,就回到了神像碎裂的时候!

    任不悔脑中一瞬间串联起了之前的种种蛛丝马迹,他猜到神像是被谁劈碎的了。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刀,向神像前的那个无名氏挥去!

    任不悔在离开牢房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无法验证自己在过去杀他是否成功。

    但他清楚一点——既然要杀他,越早杀的成功率就越高!

    巨大的轰击声响起,在灿烈的刀光之中,完整的神像猛然碎裂崩塌。

    纷纷扬扬的烟尘炸起,远处的商怀仁和宁逸思像看疯子一样看向他,随后就立刻躲到了遮蔽的房子后面。

    任不悔无暇去看他们,他只是在找那个无名氏的身影。

    他人呢?!

    现场灰尘弥漫,却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只有一小滩鲜血溅落在地上,好几滴都落在了碎裂的神像之上。

    任不悔迅速地在周围找了一圈,却再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就好像刚才他站在神像前的那一幕只是任不悔的幻觉。

    神像碎裂激起的尘雾出乎意料地大,任不悔被扑了一身一脸。

    他黑着脸走向旁边最近的吊脚楼,想找点水洗把脸,如有可能再换身衣服。

    但刚走到门前,他就皱眉盯住了窗前一个晾衣架上挂着的一件衣服。

    是件男款黑色开襟褂子,上面有银色的刺绣。

    衣服很宽大,一看就知道衣服的主人身量魁梧。

    但这都不是重点。

    任不悔看了那件衣服一眼,立刻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

    自己此刻穿着的衣服,和这件挂着的衣服一模一样。

    或许是某个特殊的版式,做了不止一件……但任不悔立刻看到那件晾着的衣服左袖上,有一块和自己这件衣服一样的微微褪色的痕迹。

    就像是不小心沾上了漂白的东西,形状、颜色,都一模一样。

    鉴于这里存在时间回溯,任不悔基本可以肯定,这就是同一件衣服。

    他心头陡然升起疑云。

    虽然如此,任不悔也没有再磨蹭。他一边思考,一边在旁边的井里随便打了点水洗了把脸,然后就换上了这件新的衣服。

    刚换完衣服,这段回溯就结束了。

    任不悔看到梅花凋落的幻觉之后,再一睁眼,就看到四面八方都已经涌起夹杂着花瓣的暴雪,原本的楼房建筑都淹没在雪雾中看不见了。

    神奇的是,风雪之中空出了几片区域,那几片区域里没有雪花,也没有飘飞的花瓣。

    有远远的人影从那几片空区里朝这边跑来。

    任不悔望过去,很快就认出就是一起进入魇境的另外几个境客——第一个和第二个无名氏,伞蝶,李婳声。

    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

    无名氏二号,也就是苏忱,第一个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寨心的空地上。

    他头上、手上都是血迹,看起来惨不忍睹。

    看到任不悔后,他一瞬间想要掉头逃跑,但背后接天连地刀子一样的雪拦住了他的去路。

    苏忱掩饰住自己恐惧的神情,主动向大佬展现自己的价值:“任宗主,小心,这雪不是雪,是在下刀子!”

    “商怀仁他们呢?”任不悔问他。

    之前众人解散的时候,苏忱是跟着商怀仁走的。

    “他……”苏忱打了个寒噤,“他刚刚死了……我也不知道是被谁杀的……”

    刚才的一阵风雪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一下就失去了商怀仁的行踪。

    结果他在风雪的空隙中艰难跋涉了一会儿,就看见商怀仁染血的尸体倒在地上,眼睛大大睁着,似乎极为恐惧,又似乎难以置信。

    商怀仁恐怖的死状着实吓坏了苏忱,遮天蔽日的风雪仿佛一瞬间成了未知恐怖存在的猎场。

    他更不敢一个人在雪中停留,哪怕任不悔也很可怕,但他起码是个人。

    苏忱在说商怀仁的死状时,另外几个人也到了。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司马博闻。

    按照他们的身份,司马博闻应该要杀他。

    而且他之前曾经尝试去杀司马博闻,虽然是蒙着脸的,但万一他已经认出那就是自己了呢?

    舟向月此时换了一个路人甲的外貌,若无其事地跟司马博闻和李婳声一起来到了这里。

    他有备而来,带了好几个境灵,其中就有可以更换外貌的【梨园梦】,以及在曼陀宫那里刚刚获得的境灵【鬼画皮】。

    梨园梦境灵的神通是“蝶变”,能够变换成他见过的人的模样。

    而鬼画皮境灵的神通有点类似,叫做“乱真”,能够在面对某个人时变成他最想见的人的样子。

    当时舟向月想都没想就选了梨园梦境灵。

    毕竟,他大概能猜到如果对任不悔用了鬼画皮那个境灵,那他大概会变成白晏安的模样……然后任不悔可能会失去理智暴走追杀他。

    舟向月换一个样子就是为了让任不悔别一上来就杀他,至少给他留一点说话的机会。

    之前他在神像那里,差点被任不悔二话不说一刀给劈了。

    感觉任不悔状态应该也受到了魇境的影响,似乎放大了他性格里的暴虐和冲动。

    舟向月迅速扫了一眼周围,认出地上那堆碎裂的神像,意识到自己这是又来到了寨心。

    此刻,远处风雪中的空隙都消失了,雪雾连成了一大片。

    这是不是意味着,此刻所有的幸存者都已经到齐了?

    舟向月打量了一下这里的五个人——

    任不悔,伞蝶,司马博闻,李婳声,还有无名氏二号。

    如果他们就是剩下的所有人的话,那就意味着其他所有人——温良、楮知墨、商怀仁和宁逸思,都已经死了。

    听到苏忱说商怀仁就在刚刚神秘地死在了风雪之中,舟向月心头一沉。

    商怀仁已经算得上是顶尖的境客了,能在他和别人分开的短短片刻之间就杀死他的鬼怪一定不弱。

    但从刚才他们自己的经历来看,落花天只是风雪而已,风雪之中根本没有出现什么鬼怪。

    那么……难道他是被某个人杀了?

    但能这么快杀死他的活人,更是屈指可数。

    舟向月心想,这里一定还有秘密他没有发现。

    也或许不是魇境的秘密,而是某个境客的秘密。

    “宁逸思应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同时招惹了任宗主和商怀仁,就吓得自己躲起来了,反正出去之后就没回来……”苏忱搓着手,“大概是死在外面了。”

    任不悔看向舟向月:“这位是?”

    “是一个好人!”司马博闻立刻说,“是寨子里的,帮了我们好几次,这次也是他跟我们说落花天来的时候我们很危险,把我们给带过来了。”

    他之前已经和舟向月串好词了,毕竟他曾亲眼见到任不悔差点杀了他的好兄弟,现在兄弟被诬陷需要他帮忙配合,他自然义不容辞。

    任不悔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点点头,对他们几人道:“在这场雪里应该也能回到过去,只要拿着信物,心里想着要去的那个时间就行。”

    苏忱眼前一亮,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如果实在不行事态有变,他也还有一次回溯的机会可以逃走。

    就在这时,舟向月拿出一把匕首递给任不悔:“三天前那个晚上,我在牢房外捡到了这把匕首。”

    任不悔眼神立刻锐利起来。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温良死的那一夜。

    看到那把匕首的瞬间,苏忱猛然浑身寒毛直竖。

    这是他的匕首!

    苏忱想起来,自己在那次回溯结束后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现在看到这把匕首,他终于记起自己就是忘了这把匕首!

    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他在回溯结束的时候摔了一跤,匕首不慎脱手,落进了黑暗之中。

    但在此刻之前,他一直没有意识到他把匕首丢在了现场。

    那段记忆像被一只神秘的手抹去了一样。

    “这位无名氏兄弟,”司马博闻忽然开口,“你怎么这么紧张?难道是你杀了温良?”

    “不是我!”苏忱下意识去看任不悔,在看到他怀疑的眼神时不禁紧张道,“是拿到玉佩的那个无名氏!”

    任不悔忽然说:“原来纸飞机是你给我的。”

    舟向月一听就明白了.

    好啊,原来他被任不悔认定是杀温良的凶手,还有这位无名氏在里面搞鬼。

    苏忱一惊,立刻意识到自己太紧张说漏嘴了,那只纸飞机本来是匿名的。

    他在心里迅速掂量了一下——他恐怕很难再瞒过任不悔,如果被他觉得自己在撒谎,恐怕会更怀疑自己。

    此时此刻,把自己摘出去是最重要的。

    他咽了口口水,讨好地对任不悔道:“是这样的,任宗主,你记不记得温良死的第二天,那个巫师在牢房外面发现了一枚铜钱?我是后来发现铜钱就是那个无名氏的,所以才想着告诉您一声。”

    司马博闻插嘴:“铜钱是他的,他就是凶手啦?温良是被铜钱杀掉的吗?杀他的凶器是这把匕首,匕首还是你的呢!”

    苏忱:“……”

    他怨毒地瞥了司马博闻一眼。

    他有必要这样吗?自己又没有说他是凶手!那个无名氏都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背一下锅怎么了?!

    第227章 因果

    还没等苏忱开口反驳司马博闻的话,任不悔就冷冷地说:“我认出来了,这是你的匕首。”

    在牢房的第二天,他查看过所有人随身带的武器。

    苏忱额角开始冒汗了,他故作镇定:“我的匕首几天前就丢了,应该是被人偷了。”

    “被人偷了?”舟向月笑道,“是杀完人后太慌张,掉在牢房外了吧。”

    “没关系,”司马博闻拍手道,他跟舟向月对了个眼神,“任宗主有一个法器,可以还原凶器杀死上一个人时的情景。只要拿到这把匕首,就可以知道到底是谁用他杀了温良了。”

    任不悔微微皱起眉,探究地看了看他。

    最终,他点点头:“我看看。”

    苏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原本还想说句话表明自己不怕,却是真的怕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冒着冷汗,下意识看了看周围。

    不知不觉,雪雾的范围已经逼近到了他们身后,距离不远。

    任不悔真的拿出了一个东西,放上匕首的刀刃。

    苏忱一咬牙,转头就冲进了雪里。

    任不悔立刻追上去,然而他虽然只慢了一步,却看见苏忱的身影进入雪雾后忽的一闪,转瞬间就消失了。

    “别追了,任宗主,”舟向月在后面喊他,“他死了。那雪是下刀子,小心点。”

    “他死了?”司马博闻惊讶地小声道,“他应该逃到其他时间去了吧……”

    “对,”舟向月点点头,“但我看到他死在过去了。”

    司马博闻震惊道:“你看到他死了?什么时候?”

    “你也看到了。”

    舟向月说,“你记不记得,当时他来杀你失败之后,我们看到过一个爆成血雾又变成落花的人。”

    司马博闻想了想:“啊,确实有一个……”

    舟向月道:“我远远看了一眼,没看清楚,但当时就觉得有点像他。后来又看到活着的他,就猜那应该是回到过去的他。”

    李婳声道:“但他为什么会爆血?!”

    “我猜啊,”舟向月说,“这里的人不是说,那些变成落花的就是‘贪得无厌’的落花客吗?每个落花客只有三朵梅花,也就是三次改变过去的机会。或许超出次数,就是他们说的‘贪得无厌’。”

    司马博闻明白了:“所以他刚才回溯,应该是超出次数了。啧,也太不小心了,我们还剩一次机会呢,都不敢随便用。”

    任不悔黑着脸听了半天,探究地看向舟向月:“你就是那个无名氏吧。”

    不是什么寨子里的人。

    舟向月眨眨眼笑了:“任宗主好眼力。”

    不仅是因为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还因为他其实并不知道任不悔是不是有那么一个法器,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诳苏忱。

    但任不悔一下就反应了过来,将计就计,果然把苏忱给吓露馅了。

    任不悔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解释一下,那一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牢房外面?我在梦里看到了你。”

    舟向月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做梦看到了。那个梦是不是视角固定,看到我在那一夜拿着匕首走进了牢房?”

    看到任不悔皱眉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也做了那个梦,抱歉啊我还一度以为自己真是凶手来着,”舟向月道,“但后来我真正回到那一夜的时候,一进去就发现温良已经死了。”

    他把自己那次回溯的经历跟任不悔说了一遍,“任宗主你再仔细回忆一下,那个梦里看到的我,手里拿的匕首上是不是已经沾了血?”

    正是因为那时候那把匕首已经杀死了温良,所以他拿着匕首往里走的时候,匕首才是沾血的。

    两相印证。

    伞蝶一直在旁边事不关己地看戏,这时突然轻飘飘地开口:“不过,在回溯的过去里,不是任宗主把你杀了吗?”

    简单的一句话里蕴含了一些没说出口的意味:你不想杀他吗?他难道不应该防患于未然杀了你吗?

    李婳声和司马博闻吃了一惊,顿时替舟向月捏了把汗——

    之前一直没找到他的谋杀线,没想到居然是和任不悔有关的?!

    “我其实就是想说这个,毕竟时间不多了,”舟向月微妙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雪幕。

    所有人都能看到,雪幕在不断逼近。

    他们在过来的路上都已经见识过落花天的威力,如果雪幕逼近到把神像这片区域也完全覆盖,他们恐怕很难生还。

    舟向月扫视了一圈其他人,“你们没有发现,我们整个都已经走偏了吗?”

    任不悔看着他的目光里带了怀疑:“怎么说。”

    “我们都在探索自己身份的背景,想找到杀掉自己和自己杀掉的人,”舟向月说,“但这里是魇境。魇境里的任务是什么?”

    司马博闻迷茫道:“任务不就是杀死杀你的人……?”

    他之前还想,不愧是那位留下的东西,果然只有最厉害的人才能抢到。

    舟向月道:“不是。是找境主。”

    仿佛脑海中某个被刻意遮蔽的记忆突然被翻出来,司马博闻如遭当头一棒:“……草,是要找境主!我特么居然能把这个给忘了?!”

    杀死或唤醒境主就可以破境,这难道不是像呼吸喝水一样刻在记忆里的常识吗!

    其他人也露出了如梦初醒的神情。

    这个魇境好像有种诡异的力量,让他们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最基本的事。

    风声骤然大了起来,呼啸的狂风裹挟着雪花,逼近得更快了。

    舟向月加快了语速:“从进入魇境开始,我们的经历都和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有关,但境主的过去是确定的,并不会受我们的影响,所以我们经历的这些都不是真实的过去。”

    众人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那些经历都是假的,杀人和被杀的人也毫无意义。

    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他们的命运,让他们误入歧途而不自知。

    司马博闻惊恐地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雪幕:“但我们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是不是已经死到临头了……”

    大多数魇境里都会有停留的时限,随着时间推移危险程度不断上升。如果到了时限还没能破境,魇境往往会变得极度危险,直到里面所有的境客都无力自保,最后全部死在里面。

    在那之后,魇境还会再次重启,吸入新的一批境客。

    他们在魇境的作用下完全忘记了本来该干什么,现在显然已经到了魇境快要结束的时间,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等等,”任不悔突然开口,“这里应该不是真实的魇境。”

    司马博闻和李婳声惊讶地看过去,舟向月则点了点头:“任宗主也想起来了。”

    任不悔道:“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境灵碎片。”

    一旦想起来破境的任务,他也就想起了这件事。

    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并不是真正的魇境。

    “应该是一个幻境,”任不悔目光变得锐利,“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怎么离开啊?”司马博闻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舟向月吐出两个字:“去死。”

    “啊?”司马博闻觉得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随即反应过来,愕然地张大嘴巴,“所以,那些鬼是在提示我们吗?”

    舟向月点点头:“那些看不见的鬼在晚上头发出没的时候提示过我们‘快逃’,还在我们夜晚迷路的时候用灯给我们指引方向,应该是想帮我们的。”

    “而且,他们反反复复地告诉我们‘去死’,如果真的只是要吓人,不应该这样一成不变。”

    所以,那些看不见的存在写“去死”,是真的在试图提示他们正确的路径。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佐证,”舟向月说,“比如那个神奇的灵巫大人说,看到我们都死在了这里。”

    还有一个不方便说的线索,那就是他感知不到自己其他的马甲。

    以前他这种状态,是他死了的时候。

    李婳声忍不住道:“那那些已经被杀死的人,是已经破境了?”

    伞蝶淡淡道:“他们应该是死在幻境里了。”

    李婳声顿时噤声。

    的确,按照魇境里一般的规律,那些人不大可能活下来了。

    “我明白了,”伞蝶说,“从我们走过那座木桥开始,就已经进入幻境了。你们是不是说过,那时候好像有人杀你们?”

    司马博闻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有人敲了我的后脑勺!”

    他在进入寨子的时候,后脑勺被敲了一下,眼前一黑。

    但他随即就发现一切恢复了正常,也没有找到偷袭他的人。

    舟向月道:“对,我当时被人割喉,还看到血洒在雪地上,但又没死。”

    李婳声也思索道:“我当时是晕了一下……然后从雪地上爬起来的。”

    伞蝶继续说:“现在,我们是不是都还剩一朵梅花?还有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

    任不悔明白了:“你是说,是现在的我们回到了刚过木桥的时候,然后杀死了那时候的自己。”

    司马博闻:“卧槽!原来如此!”

    舟向月点点头:“后来回想起来,我当时隐约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确实很像我自己。”

    任不悔道:“我没有被杀的印象,不过如果是我自己去杀自己的话,确实可以做到这么干脆利落,不让那个‘我’发现。”

    他想了想,微微皱起眉,“但我当时发现自己忽然换了一件衣服。而且就在刚才,我在寨子里发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他还没说完,司马博闻忽然“嘶”的一声往旁边一蹿,“雪已经下过来了!”

    “那就赶紧吧,”伞蝶转头看向飞来的雪花,“任宗主,你刚才说,只要在雪里拿着信物,心里想着要去的那个时间就可以回到过去对吧。”

    任不悔:“对。”

    司马博闻和李婳声对于那刀子雪还有点发怵,但眼看自己不过去,雪也要过来了,咬咬牙就打算闭着眼猛冲进去,然后赶紧回溯到过去杀了那个自己。

    舟向月却有点走神,还在想刚才任不悔说的换了衣服的事情。

    任不悔应该没撒谎,舟向月刚进梅面陇看到他的时候,他就穿了那件有浓郁梅面陇特色的开襟褂子,当时还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为什么呢?

    现在的猜想都无法解释这一点。

    而且,虽然舟向月想到的破局方法也是回到刚进梅面陇的时候杀死自己,但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对。

    比如,回溯到过去发生的改变其实本就体现在过去了。那么他杀了刚进梅面陇的自己,那个自己就该死了才对,怎么还能活到现在呢?

    他既然活下来了,那应该说明没有杀成功啊……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舟向月望着正要走进雪中的伞蝶的背影,看到千千万万朵雪花迎面向她扑来,她就像要融化进雪雾之中一样。

    这一幕似曾相识,不过记忆里的那一幕好像不是雪雾,而是血雾……

    是人化成了血雾。

    舟向月猛然一个激灵:“别回溯!”

    几人回过头来,“怎么了?”

    狂风呼啸,裹挟着梅花漫天飘舞的雪幕马上就要在他们头上合拢。

    舟向月顶着狂暴的风声喊:“机会已经用完了!回溯就会消失!”

    “现在就去死!”

    他之前看见过两个爆成血雾后变成落花的人影,一个出现在司马博闻被苏忱偷袭之后,另一个则出现在最初选拦门礼的时候。

    第一个是刚刚回去的苏忱,另一个呢?

    所有境客里面最接近那个人影的身材的,是宁逸思。

    他和苏忱一样,因为贪得无厌地使用从神灵那里偷来的梅花妄图改变过去,而遭到了神灵的惩罚。

    可是,“三朵梅花、三次机会”的暗示非常明显,所有的境客应该都已经推断出只有三次改变过去的机会,如果超出次数就会死。

    如果只有苏忱一个人触犯忌讳,还能说是慌不择路。

    但宁逸思之前因为害怕被杀已经逃走,他应该是在并不危急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回到过去。

    为什么他们不怕超出次数?

    ……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超出次数了。他们以为这只是第三次,而不是第四次!

    这是个陷阱!

    风的噪音太大了,舟向月再说什么别人估计都听不见。

    而天空中细细密密的雪幕下一秒就要落到他们头上。

    舟向月不再犹豫,抽出匕首往自己脖子上猛地一划。

    血液瞬间喷溅出来,将他的视野染得一片血红。

    他看到洁白的雪地上溅满了鲜血,就像他昨晚那个梦里的情景。

    眼前一黑。

    舟向月一瞬间在想,如果他想错了,是不是就死了……

    但他应该没错。

    电光石火间,他终于串联起所有不对劲的地方,全部想明白了。

    第228章 因果

    宁逸思为什么会回到拦门礼那个时候?

    因为他后悔了。

    苏忱说宁逸思发现与自己有因果的两个人是任不悔和商怀仁,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吓得躲了起来。

    宁逸思想要回到选择拦门礼的时候,改变自己当初的选择。

    舟向月原本认为,未来回到过去造成的影响本身已经体现在了过去时间线里面。

    所以既然当时的宁逸思选了无事牌,那么哪怕未来的宁逸思回去想让他改变选择,也一定会因为某种原因失败。

    但当时的宁逸思其实本来并不想选无事牌,而是选了自己熟悉的护身符。

    他是因为突然发现口袋里一张神秘的纸条,才反悔换成了无事牌。

    为什么他会因为一张不明来源的纸条改变主意?

    舟向月后来曾偷偷地去看过宁逸思的笔迹,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因为那张纸条上的字,就是宁逸思自己的笔迹。

    也就是说,宁逸思当时放弃护身符选择无事牌,就是被未来的他改变过的结果!

    然而,这就出现了完全解释不通的悖论:

    假设选择了护身符的宁逸思后悔了,回到过去并且成功改变了当初自己的选择,那么按照原本“过去不可变”的认知,宁逸思一开始选的就是无事牌,而不是护身符。

    但既然如此,就不会存在一个“选了护身符之后后悔”的宁逸思,试图去改变过去。

    唯一能够解释这个悖论的,就是推翻之前的那个假设——过去并非不可改变。

    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宁逸思就改变了。

    但只是对于宁逸思本人来说改变了,而对别人来说,他们一开始看到的就是改变后最终的那个时间线。

    也就是说,改变后的时间线会覆盖改变前的时间线。

    现在看来,如果改变过去后,过去和未来的因果互相冲突,就会覆盖时间线,比如宁逸思这样。

    如果没有冲突,那些改动就会体现在时间线里面,比如回到过去的商怀仁得罪了一只猫,那只猫后来冲出来咬他。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宁逸思显然不记得自己曾经选过护身符。

    不然他也不会再次后悔,想要再次改变自己选择的拦门礼,结果因为改变过去超出三次而死掉。

    也就是说,覆盖后时间线的人会失去覆盖前时间线的记忆。

    再联想到他们莫名其妙已经用掉的一次回溯机会,舟向月的思路豁然开朗——

    就像宁逸思改变过去覆盖过时间线一样,他们其他人也覆盖过自己的时间线了。

    明明有三次机会,但苏忱和宁逸思用到第三次就死了。

    所有人不知情多消耗的那一次机会,就是覆盖时间线的这一次!

    梅面陇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在覆盖前的那个时间线,他们应该像现在一样,推断出要离开幻境,就要杀死那个刚进梅面陇的自己。

    但就像刚才推理的那样,如果他们杀死了以前的自己,那个以前的自己就无法活到后来,再回到过去杀以前的自己。

    舟向月想,那个“他”肯定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他应该是认为出现这种悖论恰好会导致幻境崩溃,也就能成功离开幻境了。

    然而,他们实际去杀了之后,却没能离开幻境。

    刚进魇境的那个“自己”被杀死之后,替换成了去杀他们的那个“未来的自己”,然后一切重启。

    所以任不悔会发现自己突然莫名其妙地换了一件衣服,而且这件衣服就是梅面陇里的衣服。

    所以舟向月会看到自己被割喉,甚至看到血落在地上,但一转眼一切又消失无踪,记忆出现了一瞬间的断层。

    所以他们只有九个人,却有十一件拦门礼——另外那两个人应该在覆盖前的那个时间线就已经死了,因此没有出现在重启后的时间线里。

    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有三次改变过去的机会,但实际上已经用掉了一次,只剩下两次。

    覆盖时间线后,被杀死的“过去的自己”消失了,而试图改变过去的他们则失去了进入幻境后到那时的所有记忆,依然以为自己是刚刚进入魇境。

    然后,他们无知无觉地走进梅面陇,重新开始在梅面陇里的一切经历。

    舟向月深深感受到这个魇境的阴险。

    在遗忘的干扰下,要发现这是个幻境就已经很不容易。

    不仅如此,就算他们推断出来要回到过去杀死自己,也只会把过去的自己替换成未来的自己,重新开始新一轮循环。

    然后,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

    最终的结局,或许就是所有人都在循环中被别人杀死,或因为透支次数而变成落花消失。

    而这个幻境,则依然在静静等待下一批送死的境客。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舟向月想到之前灵巫大人第一次说“你们都死在了这里”,第二次又说“你们都会死在这里”,两者的时间状态其实不一样。

    他们所有人确实是在刚进幻境魇境的时候就死了,然后又在幻境里死了一次。

    原本还以为他只是说话不严谨,没想到那老东西还真有点东西。

    ……

    死去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就像是眼睛一闭一睁,一瞬间就结束了。

    舟向月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倒在雪地上。

    他爬起来,发现雪地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血迹。

    周围弥漫着浓雾,没有任何人影。

    转过身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悬崖,以及悬崖上延伸进浓雾之中的木桥。

    他伸手一摸脖子,皮肤上完好无损。

    看来他真的离开幻境了。

    之前的割喉等等经历,都不是真实的。

    舟向月不能确定是时间依然停留在他刚走过木桥的那一刻,还是他已经在这里晕倒了很久。

    不过,他想幻境里的另外几个人估计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像他一样通过自杀脱离幻境。

    所以,现在还不趁着他们没出来赶紧去抢占先机?

    舟向月立刻向梅面陇寨子的方向走去。

    离开幻境之后,之前一直像蒙着雾一样朦朦胧胧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在回忆中发现了一些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小女孩阿难明显不对劲。

    他回溯到温良死的那一夜之后,从牢房里出来,看到阿难正带着一队纸人在外面走夜路。

    幻境中梅面陇的夜晚,是有致命的“头发”出没的。

    当时舟向月看到有头发向阿难涌去,他还用火吓退了头发,然后和阿难一起回到了她家。

    在幻境里的时候,就像是做梦不讲逻辑一样,他竟然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一开始就说不通——

    阿难一个看不见的小女孩,怎么会在深夜带着纸人独自出门?

    而且看她和那些纸人的样子,很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以阿难敏锐的听力,她不可能没有听到那些头发在地上涌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响,那是连舟向月听到都觉得头皮发麻的声音。

    但阿难并不害怕那些头发。

    破境首先要找到境主,就算阿难不是境主,她在这里也一定是个特殊的存在。

    舟向月决定从阿难的家查起。

    他凭着记忆和梅生给他的“不迷路”的祝福,走进了浓雾中的梅面陇。

    和幻境里的情景不同,这里竟然空无一人。

    苍白的雾气中,每走几步就会露出吊脚楼的一根立竿或是半角屋檐。

    房梁下挂着的风铃生锈了,一动不动地悬吊在空中。挂着蛛网的窗户被灰尘和霜花覆盖,看不清昏暗的屋里的情景。

    一切死物都和幻境里的一模一样。

    但舟向月走在浓雾之中,感觉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路旁雾中隐隐显现出一棵棵梅树,一树一树的梅花沉默地盛开着,就连风声都没有。

    梅花无声地从枝头凋落,落进地上厚厚的落英之中。

    这里寂静得没有一点生气,就像是已经死去许久。

    这种感觉有些瘆人。

    不过,这不影响舟向月脚步不停地沿着山路往上,很快就来到了阿难那幢低矮破旧的小房子前。

    还未走近,就能看见浓雾中一个猩红的光点,就像是什么东西发着红光的独眼。

    不过舟向月知道,那是阿难房门前的灯。

    虽然阿难自己看不见,但她的房门前,无论何时都亮着这样一盏灯。

    别人家的灯早就落满灰尘了,在整个灰暗寂静的寨子里,只有阿难门前亮着灯。

    这是个相当明显的提示了。

    舟向月站在门前片刻,推开了门。

    推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

    不远处传来乱糟糟的人声和脚步声,有人在尖叫:“死人了!”

    “谁?谁死了?!”

    “冯二!”

    “听说是一刀毙命的。绝对是惯犯!”

    “凶手抓到了吗?”

    “抓个屁啊!人都死绝了才发现,杀人犯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可我听说寨门那里一直有人守着,没有可疑人士走过。”

    “……那不是说杀人犯还在寨子里?!”

    “啊,不会吧?!这也太恐怖了!有安排人去查吗?”

    “应该有吧……”

    “晚上别出门了!别把孩子一个人放家里,太吓人了……”

    声音变得更加嘈杂,有牛蹄子敲击在石板路上嘚嘚嘚的声音,轮子骨碌碌转的声音,杂乱焦急的脚步声,以及踩碎地面的枯枝落叶发出的清脆的“咔嚓”细响。

    人们的议论声在逐渐远去。

    一切声音好像都在耳中放大了,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

    但直到现在,舟向月的视野依然没有恢复。

    眼前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光,背景里是一片昏暗,中间一个小小的、有气无力的红色圆形比周围更亮。

    就像是在大雾之夜远远看见阿难房门前的暗红灯光。

    这样的视野实在有些难受。

    舟向月忍不住想揉一下眼睛,可这时才发现他动不了。

    或者说不是他动不了,而是他无法操控这个身体。

    紧接着,他感觉到这个身体很轻,也很矮。

    不是他任何一个马甲的身体。

    下一刻,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冷笑一声,传进耳中的却是小女孩的声音:“活该。”

    这是阿难的声音。

    但又和之前阿难的声音有一点不同。

    舟向月忽然明白过来。

    他现在是代入了阿难的视角。

    一个人听自己说话和别人听他说话,听到的音色是不一样的。

    视野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

    阿难是个盲人,所以现在代入她视角的舟向月也看不见了。

    这种情况他之前也遇到过几次,基本就是第一视角经历了一遍那个人的记忆。

    所以,现在舟向月也做不了什么,继续旁观就行……不,这次是旁听。

    阿难刚才一直站在门口没动,竖起耳朵听不远处那些人说话。

    现在那些说话的人都散去了,她才从门外走进了屋子,还冷笑着自言自语说了声“活该”。

    舟向月想,她好像是在说那个死者冯二——冯二得罪她了?

    阿难转身把门关上,舟向月视野里那个小小的红色圆形就消失了。

    他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落日。

    原来在阿难眼里,世界是这样的。

    并不是完全的一片漆黑,还是可以隐约看到一点光线。

    就在这时,笃笃笃——

    另一扇门忽然被敲响了。

    舟向月记得阿难的屋子确实有两扇门,分别向不同方向开口。

    另一扇门就在另一条小巷上。

    阿难在屋子里沉默地站了片刻,像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舟向月感受到她并不想去开门。

    但敲门声却锲而不舍地继续着,笃笃笃,笃笃笃——

    阿难终于去开了门。

    门一开,迎面的风送来一股极其微弱的血腥味。

    的确非常微弱,要不是阿难看不见,嗅觉特别灵敏,恐怕她现在都闻不到这股味道。

    “县里巡捕。”那人说。

    听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的声音有一点疲惫的低哑,但依然能听出一种温润的声线,很好听。

    有皮革和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他大概是在出示证件。

    不过阿难并不能看见他的证件。

    那人出示完了证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男子?”

    阿难原本低着头,此时循声抬头望去,那人脱口而出:“啊,你……”

    你看不见。

    舟向月在心里自动帮他补齐了后面的话。

    不过他马上止住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几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闻到什么味道,或是发现任何其他不同寻常之处?”

    阿难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那人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失望:“好吧。”

    “你一个人住吗?”

    阿难没说话,他也没再继续问,只是简单地说了声“注意安全”就走了。

    他走后,阿难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

    舟向月看到视野里落日的小红点慢慢地下沉,然后越来越暗。

    日光的暖意也逐渐消失殆尽,天黑了。

    视野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阿难才关上了门,走进里屋。

    如果舟向月记得没错的话,这应该是她那个放了好多纸人的屋子。

    阿难坐下来,熟练地拿起凳子边上的小刀和竹子,开始削篾条。

    削篾条哪怕对正常人来说也是个精细活,要用小刀从竹子中间破开,把竹子削成十六根篾条。

    小刀动作很快,稍一疏忽就可能会划破手指。

    但阿难的动作十分熟练。

    嚓、嚓、嚓……

    舟向月感觉到细长的竹子在她灵活的指间劈开。

    就在这时,屋子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咔”的一声,应该是从外屋传来的。

    阿难动作一顿。

    她想了想,放下刀和篾条,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已经是夜晚,屋子里又没点灯,舟向月此刻的眼前完全是一片漆黑。

    哪怕知道这应该是已经发生过的时,这么摸黑走夜路还是让他不由得提起了心。

    阿难径直走到窗户边,一摸窗棂,就发现是窗户没锁。

    不锁窗户,可能会进虫子和老鼠。

    阿难伸手把窗户锁上了。

    咔哒。

    插销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一丝极轻的摩擦声。

    舟向月借阿难的光听到了这个声音,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衣服和墙角的摩擦声?鞋尖和地面的摩擦声?

    他随即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起,飘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淡淡血腥味。

    门窗都关着,不应该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血腥味。

    何况现在也已经过了饭点,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杀鸡宰猪。

    空气受到了扰动,一丝很轻的风从后脖颈拂过。

    这些都是太过细微的感觉,若是换做舟向月自己,恐怕都感觉不到。

    但阿难感觉到了,因此舟向月也注意到了。

    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现在基本确定,有一个人进了阿难的家。

    现在,就站在她身后。

    第229章 因果

    舟向月想,阿难一定发现了这个人的存在。

    但她只是停顿了一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锁好窗后,就转身又向扎纸人的屋子走去。

    能感觉到那人就在她身后,但她往回走时却没有碰到那个人。

    一直到走进屋子里的整个过程,阿难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脚步没有一点慌乱。

    如果不是舟向月能感觉到她心跳加速、后背渗出冷汗,恐怕很难看出她实际上很紧张。

    阿难镇定地走进屋子,转身关上了门。

    然后犹豫了一下,很轻很轻地插上了插销。

    她动作极其小心,可插销带有一点弹力,最后还是发出了“咔哒”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十分清晰。

    周围依然很安静,静到他能听见她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

    手心里全是汗,她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

    阿难在想什么?

    一个陌生人进了家里,她却没有出声去问“谁在那里”,也没有立即跑出去求救。

    舟向月想,那人应该是翻窗进来的,而且动作非常利落。

    所以血不应该来自他自己身上的伤,而是别人的血——他是不是杀了人?

    阿难只是个盲人小女孩,那人则应该是个年轻男子,而且刚才就在她身后咫尺之遥。

    如果她表现出任何异样,还没等她逃出去,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直接杀死她。

    ……所以,阿难在装作自己没有发现他。

    舟向月想起刚进入记忆时,他听到外面吵吵闹闹地在说寨子里流窜来了个杀人犯。

    寨子里并没有很多住户,按理说不会有人这样偷偷潜进她家却什么都不干。

    最有可能的,反而是那个杀人犯——现在整个寨子都在搜捕他,他可能是因此才躲进了阿难的家避风头。

    但如果真是杀人犯,他刚杀了人又被追捕,肯定精神也很紧绷——他真的会这么快就对阿难放心吗?

    此刻,他是不是正站在房间门外面,从门缝往里看她?

    这个念头一出,舟向月就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摩擦声。

    很轻微,就像是呼吸的气流穿过门缝时发出的声音。

    阿难一个哆嗦,从门边退开了两步。

    不过,舟向月想,那个人显然不是盲人。

    天已经黑了,阿难又不点灯,他肯定看不见屋里的情景。

    阿难重新走到削篾条的地方,拿起了劈竹子的篾刀。

    篾刀和她的小臂差不多长,刀背也有点钝。

    但这可能是阿难现在能拿到的唯一的武器。

    阿难拿着刀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子角落里,坐了下去。

    舟向月回想起来,他之前似乎是看到过这个墙角铺了几层垫子。算不上床,但可以对付着睡一晚。

    阿难盖上被子,背对着墙壁蜷缩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篾刀。

    她的心跳一直很急促。

    夜里很安静,外面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和人的呵斥声,被惊飞的鸟扑棱翅膀穿过树丛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随后,舟向月听到了沙沙的细微声响。

    像是纸张摩擦的声音——是那些纸人在动吗?

    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咫尺之遥的地方。

    阿难却好像并不害怕这种声音,她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一只纸做的手。

    那种触感就是纸,没有体温,让舟向月一瞬间有点头皮发麻。

    可阿难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好像放心了。

    她收回手,握着那把篾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舟向月隐隐约约听到了小孩的笑声。

    “咯咯咯……”

    很近,近到就像在他耳边笑。

    后脑似乎被人吹了一口气,凉飕飕的。

    “咯咯咯咯……”

    “门外有人……”

    “你家里有人呀……”

    舟向月心想,又出现了,看不见的提醒侠——它们好像是鬼,但之前连洛平安也看不到他们。

    这还真是在提醒她呢。

    阿难醒了,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也没有睁眼。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但总体还算平稳,至少比发现家里进了个人时要平稳很多。

    看起来,阿难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半夜小孩说笑声这种诡异的闹鬼现象。

    原来这种鬼不仅在幻境里出没,它们在真实的梅面陇里也存在,梅面陇的人们可能都见过。

    那些小孩子的笑声和说话声只持续了几分钟,就再度消失了。

    阿难依然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听黑暗中的声音。

    后来,她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这一晚居然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阿难再度醒来时,眼前又亮起了一片模糊的微光。

    天亮了。

    阿难一动,篾刀从手中滑落,掉在竹地板上——咣!

    这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突兀,阿难瞬间浑身寒毛直竖,整个人都绷紧了。

    一秒,两秒,三秒……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

    或许,那个人只是在她家里暂时躲一夜,天亮前已经离开了?

    阿难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缩了很久,才站起身来。

    她摸索着在地上找到了那把刀,再次拿在手里,然后无声无息地一步步向房门走去。

    走到房门前,她又站住了。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把篾刀放回了原处,然后再次来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外面静悄悄的。

    打开门之后,阿难就不再像在房间里那样犹豫。

    她像是往常一样一脸平静地走出房间,随后摸着墙走向了灶台。

    但她在经过另一个房间的门口时,又闻到了里面传来的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或许是因为这股味道,她有些分神,没注意踩到倒在地上的一截竹筒,顿时失去了平衡。

    阿难情不自禁地向墙上伸出手去想扒住什么,结果手指上突然传来尖利的刺痛。

    “嘶!”阿难倒吸了口冷气,立刻抽回手,同时重重地摔了一跤。

    是灶台边的墙上有个挂东西的架子前两天刚掉了,露出了底下尖锐的钉子。

    骨碌碌……

    那只绊倒她的罪魁祸首竹筒滚到了一边。

    阿难顾不上去捡那只竹筒,因为手上很疼。

    啪嗒,啪嗒。

    血滴落在地上。

    鼻尖的血腥味更浓了。

    她好像觉得有一点难堪,她抿了抿唇,先走到灶台边,从瓮里舀了一瓢水冲洗伤口,然后抹了点药,又熟练地用布包上。

    看到她驾轻就熟的动作,舟向月想她可能经常受伤——也是,一个看不见的小姑娘独自一人生活,受伤可能在所难免。

    处理完伤口后,她把东西都收好,然后打开灶台底下装米的竹筐,要盛米的时候愣了愣。

    然后,她把手指插进米里,比了比米堆的高度。

    见底了。

    舟向月觉得,她好像是在想,米怎么少了?

    ……不会是那个人昨晚吃了吧。

    这可真是……有点出乎意料。

    阿难舀了一勺米,然后想了想又舀了一勺,扔进锅里放水开始煮。

    之后,她又探身到架子后面的窗边,去取晾在空中的腊肉。

    阿难第一下摸了个空,随即就挪到旁边的位置,取下了旁边的腊肉。

    腊肉也少了一片。

    舟向月自己脑补了一下,竟然觉得有点滑稽。

    ——所以,一个杀人犯潜藏进独自居住的小女孩家里,然后等到夜深人静她睡觉的时候,自己偷偷到厨房,用米和腊肉做了顿饭?毕竟他总不可能啃生米吧。

    而且全程小心翼翼,没有吵醒那个听力格外敏锐的小女孩。

    而且吃完还洗了锅,啧。

    “喵——”

    一声猫叫响起。

    阿难打开窗户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猫猫头。

    那只猫顺着她的抚摸,头往她手里蹭,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噜声。

    阿难摸了两下,就割下一小片腊肉,喂给了猫。

    猫几口就吃完了,又用头蹭蹭她,然后轻盈地从窗户跳下地,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阿难回过头继续做饭。

    她的饭很简单,一小锅米饭,切成几片的腊肉。

    但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吃完。

    阿难看了看锅里剩下的饭,自言自语道:“剩的就给阿花吃吧。”

    她把锅里的米饭拨拉出来,和那几片腊肉一起倒进小碗里,放在了窗边。

    阿花应该是那只野猫。

    收拾完吃饭的东西,阿难就出了门,出门前从门边拿了一根竹杖。

    她跨出房门的时候,好像微微瑟缩了一下。

    眼前那一片模糊的光变得更加明亮,外面正是白天。

    阿难没有走远,只是直接向右,从门摸到旁边墙上的窗户,然后摸到了窗台上用石头压着的一张纸。

    她抽出那张纸,用指腹轻轻摩挲过纸面,感受纸上的字。

    舟向月想,这明显不是专门给盲人写的那种凸起的盲文,这么摸能摸出来么?

    旁边又不是没有邻居,她不能去找人帮她看看写了什么吗?

    没想到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有一段像记忆一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不看不看不看!死人的玩意,晦气!”

    “可是人家找她下的纸扎单子,她看不见怎么办啊……”

    “我们能怎么办?她又不是我生的,谁生的找谁去啊?她那爹娘早些年不是还整天炫耀说大儿子出息嘛!让她哥来帮妹妹看看呗!”

    舟向月好像懂了。

    纸扎是死人用的玩意,在正常人眼里恐怕都有些晦气。

    而阿难似乎是靠做纸扎养活自己,所以虽然寨子里其他人有时会需要来找她做纸人,但却不会直接上门,而是写一张纸,用石头压在她窗前就算“下单”了。

    可阿难是个盲人,对正常人来说很简单的一件事,她却要费很大工夫。

    她也找邻居帮忙看过纸上写的字,但邻居嫌晦气。

    最后,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舟向月思考间,阿难竟然就“读”完了纸上的字。

    “一对童男童女,一幢六层小楼,一对老虎,”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纸折起来塞进口袋,“十天时间。”

    接到单子之后,阿难没有立刻回到家里,用竹杖试探地点着地,继续出门了。

    舟向月想想也是,如果她只是要去看接到的新单子,其实用不到拐杖。

    她出门前拿拐杖,应该就是要走出家门到远一点的地方了。

    阿难慢慢地用竹杖探路前行,去了寨子里的集市。

    舟向月与记忆里的路线比对,发现这集市应该是在寨心的神像附近。

    但他记得在之前那个幻境里时,寨心基本都没有人。是因为神像打碎了吗?

    那么,在阿难的这段记忆里,神像还没有打碎?

    他没法操控阿难的身体去验证神像是不是还完好无损。

    集市上的人群往往本来还在高声地说话,每次阿难一靠近,声音就顿时都小了下去,还有匆匆远离的脚步声,就像是在躲避瘟疫。

    阿难面不改色,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她确实什么都没看到,但她都听到了。

    她买了米和纸。

    只是一点东西,但她买完又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回家,天已经开始渐黑了。

    她快要到家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格外浓郁的梅花香。

    阿难想了想,把米筐和卷起来的纸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索着走到路边,摸到了粗糙的树皮。

    随后,她把手高高地伸过头顶,在空着摸索着。

    什么都没摸到,又踮起脚继续摸,终于摸到了一根树枝。

    她使劲地踮脚,想抓住那根树枝,但树枝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虽然踮起脚指尖能碰到,但根本没法抓住。

    舟向月疑惑了片刻,得出结论——她好像是想折一枝梅花?

    他在这身体里都干着急,恨不得自己出去帮她折一枝下来。

    但没有人来帮阿难,她努力了半天之后也放弃了。

    没有折到梅花,她似乎也没有很沮丧,安静地回去拿起了米和纸,继续回到了家里。

    进家门的时候,舟向月想起一件事——阿难这都独自出门了,但也没有把家里疑似进了杀人犯的事情告诉别人啊。

    而且,她又一个人回来了。

    明明阿难并不认识家里进的那个陌生人,而且也很害怕他,但她为什么又不告诉别人呢。

    舟向月只能猜测,可能是因为那人估计是杀了冯二的杀人犯,而阿难本来就想要冯二死,所以不想举报他。

    阿难进家后,就去灶台边做饭。

    她走过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窗台上的那只碗。

    碗里原本放了米饭和腊肉,但现在空了。

    阿难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异样,她镇静地收起碗,然后想起刚买的米没拿过来,又摸着墙走过去拿。

    走着走着,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微微一顿,又摸了摸。

    这个位置……

    舟向月想起来了。

    这个位置原本有颗裸露出来的钉子,今天早上她还划伤了手。

    但现在,那颗钉子却不翼而飞了。

    第230章 因果

    那人是拿走了那颗钉子作为凶器吗?

    ……可是钉子并不锋利,何况灶台那边其实就有刀,怎么也会比钉子好用。

    阿难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没敢继续在那里停留,就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

    舟向月想,或许那人是看到阿难因为钉子受伤了,担心她会找人来家里处理那颗钉子,导致他行踪暴露。

    他现在这个样子,很明显是在躲避什么,可能是躲避什么人的追杀。

    而阿难则尽量装作一无所知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削篾片、做纸扎。

    但她忍不住时时去关注屋子角落里的异常,总会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呼吸声,布料细微的摩擦声,以及那股陌生的气息。

    一开始她每次发现自己经过那股气息附近,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但一天,两天……三天后,阿难也有点麻木了。

    毕竟,他要杀她的话早就可以动手。

    现在她依然活着,或许说明他只是想在她家里躲着避避风头。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杀她,大概是因为在逃期间,处理尸体也是一件麻烦事。

    但他们素未谋面,阿难并不敢赌他的想法。

    也许他还留着她的命,只是因为他认为她没有看到过他的脸,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所以,一旦他意识到阿难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就难说会做出什么事了。

    这三天里,阿难基本一直窝在家里做纸扎,只出了一次门。

    这次出门时,她不甘心地又想去折那枝梅花,可还没等她够到那根树枝,就听到一个孩子大笑的声音:“你们看!矮瞎子又出来啦!”

    阿难一听到那个声音就下意识地一抖,她也不伸手够树枝了,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可还没走两步,突然有人从背后猛地推了她一把。

    扑通!

    阿难一个趔趄,脸朝下摔进了树丛里。

    “中了!”

    “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一边兴奋地尖叫一边大笑着跑远了。

    干枯的树枝划破了阿难的脸颊,她倒地的时候下意识用胳膊撑了一下,重重磕在石头上,现在火辣辣的痛。

    但她咬着牙一声也没出,摸索着爬起来,草草把沾在头发上的枯枝落叶往下拨了拨,就加快步子往家走。

    到了家,她回身关上门,随后无意识地又去试着感受家里那个人在哪里。

    ……怎么没了?

    那种她甚至开始有点习惯的气息,消失了。

    她像是有点难以置信一样,摸着墙进了每一个屋子。

    但真的没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酸热猛然涌上了眼眶。

    从被人推进树丛到回家,她一路都没有掉眼泪,此时却有湿热的液体从她毫无用处的眼睛里涌出,沿着脸颊流淌而下。

    阿难重重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噔噔噔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然后摸到自己的小床躺了上去,蜷缩在墙角哭得一塌糊涂。

    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

    她哭着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

    她不知道时间,白天与黑夜对她一向没有太大的分别。

    但她听到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滴嗒。

    滴嗒。

    有点粘稠,不像是水,更像是……血液。

    滴落的地方离她很近,好像就在她耳边。

    “你醒了?”

    一个幽幽的年轻女人声音带着气音在她脑后响起,凉飕飕的。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了阿难的后背。

    “我知道你醒了……”

    女人的声音继续幽幽道,“你猜我在哪里……”

    阿难侧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心跳却开始不自觉地加快。

    “回头啊……”

    女人向她的后颈吹了一口气,又湿又冷,“我在你背后……”

    阿难死死闭着眼,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就在这时,“嘎吱——”

    房间的木门发出一声极轻的扭转声,打开了。

    阿难紧闭的眼睛颤抖了一下。

    她忘记锁门了。

    寂静的夜里,她的感官仿佛放大了数倍。

    她清晰地听到熟悉的呼吸声,感受到那股已不再陌生的气息。

    ……那个人回来了?

    她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

    就在那个气息出现的瞬间,背后那缕湿冷的气息也骤然消失。

    阿难依然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竖起耳朵听房门传来的声音。

    没有声音,那人并没有走进来。

    他打开门,好像只是为了站在门口看里面一眼。

    片刻之后,他又很轻很轻地把门关上了,轻到连阿难一时都有点怀疑那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发现,他是自己遇到过的关门动作最轻的人——她的听力极为敏锐,哪怕其他人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她也能听到关门时那种关节扭转和木料摩擦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个人能够如此精准地控制手上的力度和距离,一定不是普通人。

    ……也是,他应该是一个杀人犯,从外地流窜到梅面陇,还敢躲在别人的房子里。

    一般人哪里做得出这种事情?

    所以,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他在躲什么人吗?

    他如果有武艺在身,为什么要躲呢?

    是因为有更厉害的人在追他吗?那他又为什么被人追呢?

    ……因为他杀了人吧,可能不止一个。

    阿难疑惑地思考了很久,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眼前总算泛起了代表白天的微光。

    阿难昨天又委屈又愤怒的坏心情一扫而光,她爬起来用包谷烧了粥,甚至还加了两个她趁人不注意从寨子里偷来的鸡蛋。

    不过,她今天还是需要出门。

    想到这一点,她顿时抿了抿唇。

    好在现在时间还早,应该不会碰到那些总是欺负她的男孩子……快去快回。

    阿难打定主意,没等包谷粥凉到适合入口的温度就等不及了,径直出了门。

    清晨的石板路起了露水,有些湿滑,阿难走得十分谨慎。

    在拐过一个转弯时,她探路的手杖突然被大力一拽,猛地将她拽倒了。

    砰!

    阿难的头磕在墙角,一股尖利的疼痛顿时从额角传来。

    “哈哈哈!瞎子不看路!撞墙角喽!”

    几个孩子拍着手大笑起来,得意地用她的手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亏我们远远看到你了,怎么这么早出门,还换了路线啊?你怕我们吗?哈哈哈哈哈!”

    阿难扶着墙角站起来,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几声划破空气的声音:嗖嗖!

    砰!砰砰!

    “啊!”“啊啊!”几个小男孩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传来,有人惊恐地四处张望:“谁啊?!”

    砰!

    又一块石头飞来。

    似乎有一个孩子为了躲避石头慌不择路,撞上了路边的树枝。

    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断裂,孩子放声大哭:“哇——”

    一个人一哭,几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哭起来:“鬼啊!”“妈妈!!”

    一阵杂乱恐慌的脚步声之后,孩子们都哭爹喊娘地跑掉了。

    在凌乱的脚步声间,她的手杖骨碌碌地沿着路面滚过来,刚好滚到她手边,停住了。

    阿难站在原地,茫然地左右转了转头。

    不是在左顾右盼,而是试图听清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声音。

    是谁?

    可是,只有风吹过梅花树发出的“沙沙”声。

    那个人不在附近,只是扔了石头过来。

    阿难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杖,忽然一顿——旁边落了一枝断裂掉落的梅花树枝。

    她摸索了一下,发现上面还有三四朵梅花。

    阿难把那枝梅花捡回了家,插在瓶子里,装上水。

    梅花格外清冽的冷香便溢满了整个房子。

    这个过程里,她依然能感觉到角落里那个呼吸的存在。

    虽然额角鼓了个大包,还磕破流血了,但阿难却不知为何有些雀跃。

    她前一天闹脾气没有做纸扎,现在进度落下了,今天便要赶赶工。

    她掰手指算了算自己剩下的工期,赶紧去接着用篾条糊纸扎的骨架。

    一对童男童女,一幢六层小楼,一对老虎。

    她今天一定要把篾条骨架全部糊好,不然进度肯定来不及了。

    阿难埋头苦干起来,专注得几乎忘记了外界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她伸个懒腰站起来时,才发现那个人的气息不知何时又消失了。

    所以,他现在其实时不时会出门?

    阿难想。

    他出去是干什么呢?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心想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搜捕吗?说不定还在被通缉。

    至少,整个梅面陇都在人心惶惶地找他。

    他如果经常出门,被人抓到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阿难就开始有些心神不定。

    她又坐下来继续糊篾条骨架,但心里总是吊着那口气,不上不下的。

    糊了几片,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今天好像把窗户锁上了?

    万一他快被人追上了,结果回到这里却进不来怎么办?

    阿难蹦起来,赶紧去把窗户的锁打开了。

    她想了想,又把门锁打开了。

    她这才放松了一点,回去继续做纸扎。

    做着做着,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打开。

    阿难一瞬间差点以为那人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进来了,但她随即就意识到不对——

    从门口走进来的是一串粗重凌乱的脚步声,同时还有一股难闻的酒味扑面而来。

    “阿难?嘿嘿嘿阿难啊……”

    阿难立刻辨认出来,是寨子东头的酒鬼阿弘,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整天喝得醉醺醺得满面红光,眼睛几乎要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细缝。

    她察觉不好,贴着墙想要逃。

    可他显然看到了她,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嘿嘿……阿难啊,你在哪儿?快让伯伯疼疼你……”

    阿宏打着酒嗝,沉重的身躯在地板上踏出咚咚咚的脚步声。

    阿难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老鹰扑小鸡一般一把抱住:“阿难啊,伯伯的好阿难……真嫩啊,就喜欢小女孩这种甜甜的香气了……”

    阿难使劲挣扎,但她一个小女孩的力气,根本抵不过一个肥壮成年男子的压制。

    她咬紧牙关,脸上腾起混杂的恐惧和愤怒,手里用力地捏出了一个动作。

    房间里传来了纸张摩擦的轻微声响,就像是有什么纸做的东西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

    就在这时,阿难忽然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以及熟悉的呼吸声——但那呼吸声不像以往那样接近无声,此刻有些急促。

    她一愣,手上的动作一下子松开了。

    阿难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到底在想什么,似乎有一丝期待,还有一丝恐惧。

    或许是在期待会发生什么事。

    也或许是在恐惧,恐惧自己的秘密被一个不该知道的人知道。

    然而阿难没能想清楚自己的心理。

    一股奇异的香味涌进鼻腔,她眼前一黑,猛然失去了意识。

    第231章 因果

    阿难再次醒来时,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股比往常更清晰的血腥味,以及一丝残留的酒味。

    她刚才被推倒时身上有一点擦伤,但没有别的伤痕。

    她爬起来,摸索着找遍了整个房子,但都没有找到那个闯进来的醉醺醺的酒鬼,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而那个人的气息也消失了。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音,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但阿难嗅了嗅空气中的那一丝血腥味,知道那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所以,那个人是去处理尸体了么?

    阿难坐下来继续做她的纸扎,但又时不时忍不住想,他能把尸体藏到哪里去啊?

    那么大一个人,不会被发现吗?

    幸好之前已经把做纸扎需要的篾条全都劈好了,不然这样这么不专心,恐怕少不了在手上戳几个洞。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听到角落里熟悉的呼吸声,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觉得那个人应该也知道她发现他了——废话,她又不是失忆了,当然记得那个光棍酒鬼闯进她家里之后神秘失踪的事。

    但两人好像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依然装作不存在,另一个依然装作不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难好像已经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

    她的生活单调而乏味,在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独行,只有那些纸人陪着她,直到这个人闯进了她的生活。虽然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捅破那层窗户纸。

    唯一有点苦恼的问题是,阿难发现自从那人藏到她家里之后,这房子里闹鬼好像比以前频繁了很多。

    梅面陇本来就闹鬼,有人说时而在夜里醒来,看到有小孩的身影站在自己的床头,正在看自己。

    还有人听见麻绳晃悠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看到一个人影把头套进悬挂在房梁上的绳索里。

    虽然大多是添油加醋的传言,但寨子里确实有相当多的人撞见过难以解释的恐怖现象,因此所有的居民夜间基本都大门紧闭不会外出,也会早早睡觉。

    阿难经常没什么白天和黑夜的观念,但她知道大部分闹鬼事件都发生在深夜。

    但像现在这样几乎夜夜闹鬼,未免也有点离谱了。

    比如这一天晚上,阿难睡得不踏实再次醒来,又听见了血液滴落那种略显粘稠的滴嗒声。

    阿难背贴着墙侧躺着,感觉面前掠过了一片湿冷的空气,就像是有一个冰冷的人躺在她面前。

    正直直地看着她。

    沙沙。

    面前传来了梳头发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面前的人依然在直勾勾地看着她。

    滴嗒。

    滴水声再次传来。

    阿难贴紧了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虽然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但深更半夜听到那些异常的声音,还是会害怕。

    女人幽幽的声音忽然在面前的咫尺之遥响起:“我好看吗?”

    阿难不说话,也不动。

    “我好看吗?”女人又问了一句,直勾勾地盯着她。

    然后锲而不舍地问:“我好看吗?”

    “我好看吗?”

    “我好看吗?”

    ……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幽怨,后来尖利得就像是在嚎哭。

    阿难最开始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但后来女人重复的次数实在太多,她终于从害怕变成了麻木。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阿难已经可以辨认出那个人的脚步声,是从她门边经过,往灶台那边走。

    可能是晚上去喝水。

    她忽然就感觉心中有了几分底气,冲女鬼道:“我瞎,看不见。”

    女鬼:“……”

    “噗。”

    好像是门外那个人笑了,可这笑声实在太轻太轻,就连阿难都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

    如果真是他在笑……

    阿难脸上有点发热,觉得好丢脸。

    第二天,她磨磨蹭蹭地起床,然后发现那个人又出门了,顿时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她随即发现窗外传来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这是……?

    阿难疑惑地出门一看,结果发现窗前的土地里插了一枝梅花。

    挺粗的一根树枝,就那么插在土里,土也是新翻起来的,泛着一股带露水的潮湿土腥气。

    阿难闻着鼻尖的梅花香,蹲在那里思考了半天。

    梅花这么插在土里,能活吗?

    虽然她也很希望能活,但总觉得这不大靠谱。

    她摸了摸那根直挺挺的梅花枝,又回身进了家里,开始继续自己的活计。

    往纸扎上糊纸。

    她无所谓白天黑夜,时间也划分得比较随心所欲,一直到饿了才站起身来,打算煮点东西吃。

    糯米和小米混杂着下锅,再去够窗台边挂的腌鱼和腊肉。

    腌鱼的数量一点也没变,而且全都是她之前就挂在那里的。

    而腊肉……腊肉好像多了几块?

    是新挂上去的。

    阿难思考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那个人好像不喜欢吃腌鱼。

    不过多出来的腊肉是什么鬼。他从别人家偷来的吗?

    她一边思考,一边取了点腌鱼和腊肉。

    做好之后,她吃了大半腌鱼,剩下的和饭拌一拌,放在了窗台上。

    这回是真的用来喂阿花的。

    腊肉则和其他的饭一起,还放在锅里。

    阿难想了想,把盖子盖上了。

    这样饭凉得不那么快。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一个不耐烦的中年女声道:“阿难,开门!”

    阿难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去,不自觉地攥了一下拳头。

    是她的姑姑。

    她一开门,姑姑就毫不见外地走了进来:“听说田家又找你做纸扎了啊,钱给了吗?”

    阿难道:“没有。”

    “怎么还没给?”女人不满道,“你做完了吗?”

    阿难:“还没有。”

    “你怎么动作这么慢啊?”女人提高了音量,“赶紧做完给他们,拿到钱之后别乱花,给姑姑帮你存着。”

    阿难一声不吭。

    “怎么,还不愿意?这才多大啊就翅膀硬了?”

    女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那不省心的爹娘把你个看不见的赔钱货一个人留下来,要不是我,你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阿难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听到家里东西和桌面摩擦的声音,应该是姑姑从桌面上拿起什么在打量,可能又想拿走了。

    每次来,姑姑都会从家里顺走一两件东西。

    大概是以为她看不见就不知道。

    门外忽然再次传来敲门声,笃笃笃。

    阿难忍不住紧张起来,不会是那个人忽然回来了吧?

    他出门的时候姑姑还没来,他可别被她看到啊。

    “谁啊?”

    女人不耐烦地问了一句,门外却没人说话,只是继续笃笃笃地敲门。

    “居然还有人来找你?”

    女人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去开门:“走错了吧,什么蠢货啊……”

    开门前的那一瞬间,阿难忽然听清门外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都不是那个人。

    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外,屋里的人问是谁却不说话。

    阿难心里猛然生出一股不安,下意识地往里屋退去。

    她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女人惊恐地叫起来:“你是……”

    声音随即变得含混压抑,像是嘴被捂住了:“唔唔唔……”

    门“咚”的一声关上。

    下一刻,阿难听到了“噗嗤”一声。

    与屠夫杀猪时刀插进猪脖子的声音一模一样。

    哗啦——

    是鲜血泼洒在地上的声音。

    阿难猛地一个激灵,立刻钻进了她做纸扎的房间。

    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死了就行,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把目标解决就回去交差。”

    另一个人说:“这么破一个小屋子,他真会住在这里?我怎么觉得搞错了……”

    “没错。之前有人看到他了。”

    阿难屏住呼吸缩在门后,心脏砰砰直跳,屋里刺鼻的血腥味刺激得她想吐。

    他们的目标是谁?

    是那个人吗?

    所以,他确实是在被人追杀?

    这两人转瞬之间就杀死了一个人,并且对此习以为常。

    阿难后背发凉,心想那个人究竟是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人说:“先把屋子里搜一遍。说不定他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

    一人的脚步声立刻向屋内靠近过来。

    阿难一惊,下意识往后一缩,没想到碰到了旁边的一堆篾条,发出“刺啦”的声音。

    “谁!”

    外面的两人反应极为迅速,脚步声朝她的方向冲了过来。

    阿难死死咬牙往门后缩,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喵——”

    猫叫声响起,阿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咚咚咚地冲了出去。

    “……原来是猫啊。”

    一个人说,“吓我一跳,还以为他居然藏在家里埋伏我们。”

    阿难屏住的呼吸刚刚放松了一点,却听另一个人说:“赶紧搜。”

    那人的脚步声先在外间的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向她的屋子。

    “……娘咧!”一声惊呼,“这么一堆鬼气森森的东西,吓我一跳。”

    “什么?”

    “纸人。还有纸房子……这是纸老虎?”

    他嘿嘿笑了两声,“他不会沦落到做纸人为生吧?想想我都忍不住要笑死了哈哈哈,他当初想过有这么一天吗……”

    “你脑子塞的是屎吗?那些纸人当然不是他做的了。这个屋子本来就不是他的。”

    “他会躲在这么一个地方,本来就已经够离谱了好吧,”那人不服气地嘟哝着,“之前那么嚣张,谁能想到竟然倒霉得这么快。”

    另一人冷笑一声:“就是因为他之前太张狂,得罪了太多不该得罪的人。报应罢了!”

    正当两人说话时,大门外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

    两人立刻不说话了,就连原本的呼吸声也刻意放轻。

    阿难心跳怦怦地加快。

    是他回来了吗?

    他知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吗?

    停顿片刻后,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向远处跑去。

    屋里的两人一愣,低低骂了声,立刻打开门冲了出去。

    几人的脚步声跑远后,阿难一刻也没有耽搁,她压抑着紧张和恐惧迅速收拾了一个小包,然后从屋子里摸出来。

    到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她不敢再留在屋子里,往外走的途中还差点被姑姑的尸体绊倒。

    没想到刚一打开门,一只手猛地捂住她的嘴,将她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声惊叫挡了回去。

    “别怕,”一个年轻温润的男声压低声音道,“别出声,我带你走。”

    阿难心头一惊。

    她立刻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冯二死后来敲过她的门。

    他当时说自己是县里巡捕,问她有没有见到过什么异样……可这个熟悉的气息,分明属于那个在她家里躲了好几天的人!

    阿难立刻明白过来,之前他那个身份肯定是假扮的。

    他来敲她的门,大概是想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他杀人。

    但他随即发现她是个看不见的盲人,然后就顺势决定藏在她家里躲避追杀。

    阿难心里猛然涌起一股后怕感。

    如果不是这几天她的谨慎小心,他是不是早就已经杀她灭口了?

    无数思绪在电光石火间掠过阿难的脑海,而她压抑着脸上的表情,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人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背你。”

    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如银铃的声响。

    阿难猛地一愣。

    那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把东西捡了起来。

    此时,旁观的舟向月耳边响起了阿难回忆里的对话声。

    一个温柔的女声说:“这把梅花长命锁有一对,阿难有一把,哥哥也有一把,是娘给你们求的,会保佑你们一生平平安安。”

    哦,舟向月想起来了,他见过阿难的长命锁。是在幻境里时洛平安给他的。

    他记得银色的长命锁上镂空雕刻着精致的梅花,底下坠的银铃也很是特别,里面放的是红豆粒。

    “阿难有一朵梅花胎记,哥哥身上也有一朵一模一样的哦,都在右肩上。”

    “你哥哥可有出息了,在一个特别厉害的地方学习,是叫……哦对,是叫翠微山。他们学的和爹娘这种纸人的小把戏可不一样,厉害多了。等将来哥哥回来了,让他教我们阿难!有他在,肯定没有人敢欺负阿难!”

    翠微山?

    舟向月心想,原来阿难的哥哥竟然和他是同门。也不知道是哪位。

    “娘专门把挂铃里面的铃珠换成了红豆,是不是听起来和一般的铃铛不一样,特别好听?”

    叮铃铃。

    在小女孩咯咯的笑声中,清脆空灵的铃声响起。

    舟向月立刻发现这铃声十分耳熟——对了,和刚才那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发出的铃声一模一样!

    他恍然大悟。

    所以,那人应该是带着一个和阿难一样的长命锁。

    难道他就是阿难的哥哥?!

    真会这么巧吗……

    就在这时,阿难伸手抱住那人的脖子,让他背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自然,但舟向月立刻意识到她在借此掩饰自己触摸他后肩的动作,因为他自己也想这么做。

    阿难后肩上的确有一朵梅花胎记,是红色凸起的。

    虽然她看不见,但那种胎记只要一摸就能摸出来。

    舟向月和阿难的注意力此时都集中在了指尖上,装作不经意地触碰到那人的后肩。

    指尖触到的皮肤微凉,紧绷的肌肉线条十分流畅。明明他已经与那两个来杀他的人周旋了许久,身上却像一块冷玉一样,没有什么热意。

    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胎记。

    舟向月心里一沉。

    所以,这个人不是阿难的哥哥,却有她哥哥的长命锁。

    ……而且,他还是个被人追杀的杀人犯。

    第232章 因果

    阿难得知这个消息后在想什么,舟向月不得而知。

    但他在想,阿难的哥哥出了什么事?

    他的长命锁,为什么会到那个人手上?

    是他卖了?

    或者被偷了?

    好巧不巧的,舟向月联想到了自己在幻境里的那个身份——一个连环杀手,而且似乎从他的受害者身上收集了纪念品。

    ……所以,这个人总不会是杀了阿难的哥哥,从他那里拿走了长命锁吧。

    有一说一,那把长命锁是银制的,而且确实很精致,有收藏价值。

    而且阿难的哥哥应该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离开了家,在外学习。

    所以他的衣着和生活习惯大概和梅面陇非常不同,如果那人杀了他,很可能猜不到他就是这个寨子里的人,更不知道他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哥哥。

    ……当然了,他或许杀过很多很多的人,就连阿难的哥哥是哪号人都不记得了。

    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是个阴差阳错的巧合。

    舟向月思考的时候,那人背着阿难在夜里奔跑。

    “呼……呼……”

    他的呼吸粗重,有一丝压抑的痛楚。阿难闻到了血腥味。

    小姑娘趴在他背上,浑身紧绷。

    夜晚的梅面陇虽然安静,但也有各种杂乱的声音——山林里窸窸窣窣的草虫声,鸟儿扑扇翅膀飞起来的声音,鸡鸭鹅叽叽嘎嘎的咕哝声,猪的哼哼声,还有时不时的一两声狗吠。

    这些声音掩藏了那人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踩碎枯枝碎叶的碎响和沉重的呼吸声,消解了一些夤夜逃亡的恐惧感。

    她对梅面陇的地形和道路都十分熟悉,能判断出现在他们正经过寨心,很快就要从神像旁边经过。

    阿难屏住呼吸,心脏跳得愈发快起来。

    她一直有些害怕那个枯木天然形成的蝶翼神像。虽然她看不见,但她以前每次经过寨心,总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神像的目光在看她。

    那种目光比常人的目光更加遥远冰冷,每次她感觉到都忍不住会一阵颤栗。

    所以在父母去世之后,阿难自己出门一般都会避开这里。

    但是现在提醒他已经来不及,而且理由也有点莫名其妙。

    正在阿难忐忑时,她突然听到有东西破空而来的不祥声音,立刻道:“小心!”

    那人反应极快,立刻背着她就地一翻,躲在了什么东西后面。

    阿难忽然感到仿佛有一层薄纱一样的东西拂过了她的脸颊和皮肤,那种轻盈的触感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蝶翼。

    轰!

    木头炸裂的声音响起。

    阿难突然意识到,他带她躲在了神像后面——在那一击之下,神像被打碎了一角!

    神像顶端炸开了数块,噼里啪啦地掉落。无数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却没有一片落在她身上。

    阿难下意识伸手一去摸身上覆盖的那层轻纱,却只感觉到它从指尖倏忽滑过,抓了个空。

    就像是蝶翼曾短暂地笼罩在她身上,又在呼吸之间消失。

    “他们人呢?”

    追杀的其中一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惊得阿难一个激灵。

    “没看到啊,明明刚才还看到人影了,”另一人说,“估计是去那边后山了!”

    阿难心里奇怪,他们明明就在旁边了,怎么可能没有看到他们两人呢?

    然而很快,那两人的脚步声真的往另一个方向远去了。

    就像看不见他们一样。

    这时,那人重新背着阿难站了起来。

    这次他没有再跑,而是深一脚浅一脚,贴着树丛与房屋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向山口走去。

    阿难认出来,这是出寨的路。

    那个人的腿好像受伤了。

    她闻到了血腥味,而且他现在似乎有点一瘸一拐的。

    阿难乖觉地没有说话,任由他背着自己一路走下去,直到听到那人的脚步声不再是踩在土地上的声音,而变成了踩在木板上的声音。

    ——他正在过寨门旁那座悬崖上的木桥。

    过了木桥就是寨门。离开了寨门就是杳无人烟的山岭……

    阿难忍不住攥紧了两手的手指。

    她真的要和这样一个人一起进入山岭吗?

    这里可能是最后一个及时逃离他的机会。

    这座木桥下就是万丈悬崖。如果他一失足……

    可心里另一个声音立刻说,不行!如果让他从这里掉下去,她肯定也会掉下去,岂不是把自己也连累了?

    阿难隐隐松了口气,现在不行。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前额一凉。

    是一片湿润的雪花。

    “下雪了,”那人对她说。

    雪落的时候,周围会比平时更安静一些。草虫和鸟儿仿佛都在山林深处睡熟了。

    但阿难能听见一片片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是一种簌簌的有节奏的轻响。

    在一片细细密密的落雪声中,那人背着她走过了木桥。

    又走了十几步,他们仿佛忽然越过了某条镜面一样隐形的分界线,周围的一切猛然陷入一片死寂。

    落雪簌簌的声音,草木窸窣的声音,鸡鸭鹅的声音,猪狗的声音,全都在一瞬间消失,就像是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阿难感觉不到雪花了,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湿润冰凉的水汽,那是弥漫的浓雾。

    咚咚咚……

    脚步声再次变成了踏在木桥上的声音。

    阿难发觉不对劲——那人并没有往回走,但寨门外面哪来的木桥?

    外面明明只有荒山野岭!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人开口问道:“你们寨子外面,是有两座一模一样的木桥吗?”

    阿难咽了口口水,努力压抑声音里的颤抖:“没有。”

    ……他们现在到底是到了哪里?

    因为看不见,声音基本是她判断周边情况的唯一参考。

    可现在周围的死寂夺走了她对方向的感知,她仿佛身处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的未知恐怖。

    她忍不住抱紧了那人的脖子。

    他的脚步慢下来,变得更加谨慎,向四周张望。

    此刻,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让他们的呼吸声变得格外突兀。

    “这里是……”那人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辨认文字,“鬼面陇?”

    他意识到阿难看不见,解释了一句:“那座牌坊上写的。”

    阿难还在疑惑,舟向月则立刻反应过来——之前付一笑他们一直找不到的问苍生线索“鬼面陇”,原来在这里!

    它似乎不是一个在现实中存在的寨子,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进入。

    是下雪吗?

    那人背着阿难又走了一段路,脚步越来越慢。

    最后,他低声道:“这个寨子和梅面陇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很不对劲。”

    阿难也知道不对劲。

    自从刚才开始,周围再也没有传来哪怕一丝声音。

    这里只要有活物存在,就难免会发出声音。哪怕只有风都行……但是,什么都没有。

    最后,那人背着阿难钻进了一片树丛遮掩的小山洞里,将她放了下来。

    他轻声说:“我在梅面陇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山洞,这个鬼面陇确实长得和梅面陇完全一样,就连这个山洞也一样。”

    “这个山洞下雨时会漏水,但可以先对付一晚上。”

    阿难默默点点头,在他身边蜷缩起来,靠在潮湿冰冷的洞壁上。

    她一言不发,周围就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她能听见布料摩擦缠绕的声音,那人似乎在用衣服做什么。但她保持了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那人的呼吸有点乱,好像在忍痛。

    应该是在包扎伤口。

    过了一会儿,布料包扎伤口的声音停了。

    那人好像看了她一眼,又开口道:“睡吧。等天亮再看看。”

    阿难:“嗯。”

    停顿一下后,她又轻轻说:“我叫阿难。”

    那人沉默片刻:“你可以叫我阿丑……哥哥。我应该比你大六七岁吧。”

    “阿丑哥哥?”阿难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那人好像轻笑了一下,“对。他们都这么叫我,因为我长得很丑。”

    阿难微微皱了皱眉。

    在被他放下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脸。

    她只能通过摸脸来辨认别人的长相。

    阿难心想,他明明长得很好看。

    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但她还是低声应道:“……噢。”

    两人再没有说话,寂静的夜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难的呼吸安静得几乎不存在,神情安静,就像是一个乖乖睡觉的小女孩。

    但她其实一直都很清醒。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终于听到那人发出了平稳有规律的轻微呼吸声,她乖巧安静的神色终于慢慢冷了下去。

    她伸手进衣服里一个隐蔽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蛹。

    梅面陇没有人知道,她是寨子里几年前死去的那个草鬼婆最后的弟子。

    她也是梅面陇的最后一位蛊师。

    这只蛹里面沉睡着她养的蛊虫,那只剧毒的小虫可以从人的嘴里爬进去,然后让他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烂穿肚肠。

    阿难原本就紧挨在那人身边,看起来是因为害怕黑夜和寒冷,其实只是为了这一刻。

    她无声无息地直起身,缓缓向身边人凑近,神色冰冷。

    他睡着了。哪怕他杀过再多人,此时在她面前也毫无防备。

    阿难抬起了手。

    就在这时,一滴温热的液体忽然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是血。新鲜的血。

    阿难的手微微一抖,伸出另一只手很轻地摸了一下。

    她摸到了一手血。

    她想起刚才似乎是从神像那里开始,他走路就变得一瘸一拐。

    ……但是当时神像破裂,没有一丝木屑掉在她身上。

    她还想起了那一瞬间如同蝶翼笼罩在她身上的轻柔触感。

    阿难听着他平稳轻微的呼吸声,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将蛹放回了口袋里,重新蜷缩在他身边,把头埋进膝盖之间。

    ……

    阿难的这段记忆就在寂静的黑暗中结束了。

    随着眼前视野泛着水波纹再次亮起,舟向月耳边响起了久违的熟悉的提示音——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3【阿难的长命锁】!”

    第233章 因果

    虽然魇境提示获得了境灵碎片,但舟向月随即就发现,那个境灵碎片其实就是之前洛平安给他的那把长命锁。

    看来他其实在那个时间循环的幻境里就已经得到了这个境灵碎片,只是当时并没有提示。

    在真正的魇境里来到阿难的房子这个特殊地点,境灵碎片才触发了阿难的记忆。

    他把洛平安放出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

    小鬼不太明白:“阿难姐姐的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里整体和幻境里阿难的屋子差不多,只是到处都积了厚厚的灰尘,就连挂在墙角的蜘蛛网都是脏兮兮破烂不堪的,蒙了一层灰。

    看起来好像废弃很久了。

    舟向月:“因为她搬家了。”

    也不知道洛平安听没听明白,反正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哦……”

    在房子里没有更多的发现,舟向月就带着他离开房子走到了外面。

    和进来时一样,梅面陇整个寨子里依然空无一人。

    呜咽的风从一幢幢废旧的吊脚楼中间穿过,吹过长满了青苔的竹墙,掠过倒塌的废墟。

    废墟里长出了茂密的梅树,无数花瓣落在断壁残垣上,仿佛一地落雪。

    这里安静得就像是死去已久,没有一丝人声,唯有格外茂密的树丛沉默地生长在人们曾经生活的痕迹中。

    舟向月牵着洛平安的手走在寨子里,一直走到了寨心。

    阿难的记忆暗示了进入鬼面陇的条件,可能是要在下雪的时候从寨门穿过。

    不过,鉴于他们在穿过寨门前还在神像处停留了一下,说不定和神像也有关系。

    反正现在还没下雪,去了寨门估计也没用,加上舟向月自己也对梅面陇里的枯木神像挺感兴趣的,就决定先来神像这里看看。

    还没走上台阶,他就远远地看到了茂密的枝叶,向上向远处隐没进浓雾之中。

    枝叶底下是苍劲的树干,而树干到树根处,则生成了他之前在幻境里见过的神像——长着蝶翼的、他自己的神像。

    幻境里的神像生长在一片枯萎的树根上,这里却是一棵完整的参天大树。

    每一片叶子都苍翠欲滴,在风中微微颤抖的叶片上带着雾气里的露水,宛如化不开的青墨,散发出浓郁的生机。

    洛平安一看到这棵大树就“咦”的一声,满眼新奇地想要凑近过去看,却被舟向月拉住了。

    在这个诡异的梅面陇,所有人都像是死去已久,而原本的枯木则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

    洛平安到底是小孩子,虽然不能靠近去看有点委屈,但他随即又惊喜地叫道:“下雪了!”

    雪花开始飘落。

    一开始是稀稀疏疏的几片莹白,随后越来越密。很快就落成了一片细细密密的雪幕。

    雪幕连成片的那一刻,舟向月看到神像上蔓延出一片透明的血光。

    血光向外幻化出无数根细丝,向无尽的远处拉到无限长,隐没在雪幕极高的深处,细得肉眼都不可见。

    但也有一根血丝没有延伸向虚空,而是延伸向了他面前——

    血丝的另一端,从后颈系在洛平安的脖子上,就像是一条细细的红绳。

    但舟向月自己身上没有。

    他低头问洛平安:“平安,你有看到空中的红线吗?”

    洛平安抬起头,疑惑道:“什么红线?”

    那就是没看到了。

    这些血丝,只有他能看到。

    既然现在下雪了,就要趁这个机会赶紧去过寨门,免得等会儿雪停了又去不了鬼面陇。

    舟向月拉着洛平安离开,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正看到树干上那个神像遥遥望着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

    这个梅面陇虽然有些诡异,但没有人也没有鬼,没有发生任何危险。

    舟向月带着洛平安顺利地走过悬崖边的木桥,然后来到寨门前。

    寨子里没人,寨门这里原本的守门人也不知去向。

    而牌坊上写的名字,则是“鬼面陇”。

    看来这回打开方式对了。

    舟向月向寨门那边望去,只能看见乳白的浓雾,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又回头看了眼,跨过了寨门。

    就像是通过了一条隐形的分界线,四周在瞬间暗下来,变成了黑夜。

    人眼在周围变暗的刹那间失去了视力,等到视野恢复的时候,寨门那一边来的方向看起来也变成了黑夜。

    四周依然是浓雾弥漫。

    舟向月试探地又后退了一步。

    再次跨过寨门的时候,他却没有再回到刚才那个梅面陇。

    寨门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牌坊,无论他在周围怎么转,都依然是鬼面陇的黑夜。

    看来从鬼面陇离开,也是有一定条件的。

    “师父,你在做什么?”洛平安眨巴着大眼睛问他。

    “没什么,”舟向月拉起他的手,“看看能不能再从门那里出去。”

    洛平安疑惑道:“哪里有门?”

    “就是后面头顶上这个啊,”舟向月往上指了指,“我们刚刚走过的这个。”

    洛平安皱着小小的眉头打量了半天,“我想起来了,刚才我们好像是走过了一扇门……但是,门现在消失了呀。”

    “消失了?”舟向月看向他,“你看不到上面这扇门?”

    洛平安歪过头,一脸茫然:“看不到。上面什么也没有呀。”

    舟向月:“哦……那没事了。”

    他牵着洛平安,往鬼面陇的深处走去。

    刚走出十几步,洛平安抽了抽鼻子,惊喜道:“好香!”

    舟向月也使劲闻了闻,隐约闻到空气中传来一股纸灰混合着香灰的味道,有点呛,弄得人喉咙里干干痒痒的。

    不过香灰大补,怪不得小鬼会觉得香。

    洛平安雀跃地往前走,浓雾中逐渐显现出路边一串参差错落的影子——是梅树。

    但和梅面陇的梅树不一样,这里的梅树全都是已经枯萎的,而一根根交错枝杈上的梅花,竟然都是纸钱折成的。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之前在现实世界中付一笑被寨门处的守门人拦住时,守门人曾说过寨门是人鬼之界。

    之前他一直不明白这个“人鬼之界”是什么意思,因为梅面陇里面明明有人也有鬼。

    现在看来,这是不是在说寨门分隔开了梅面陇和鬼面陇?

    梅面陇是活人的地界,而鬼面陇……或许只有亡灵。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就像是一个沉重硬实的球在地上弹了几下,由远及近地滚了过来。

    不过,从那种不是很有弹性的质感和声音来判断,舟向月不觉得那是一个球。

    果然,影影绰绰的浓雾中慢慢地显现出了那个“球”的影子——上面有黑黢黢的头发,凸起的鼻子和嘴。

    一根透明的红色血丝从人头后面向上延伸,消失在雾气中。

    那颗人头缓缓地滚过来,还没等它靠近,舟向月抱起洛平安就跑。

    同时很有先见之明地按住了小鬼的脑袋,免得他的脑袋也落到一样的下场。

    “……你……跑……什……么……”

    幽幽的声音被他抛在了身后,消失在浓雾中。

    正如阿难记忆里那个人所说的,鬼面陇和梅面陇的地形一模一样。

    舟向月目标明确,径直向寨心神像的方向赶去。

    他还没忘了自己是在抢进度,毕竟任不悔他们这时候估计早就已经反应过来,从幻境里出来了。

    如果他没有赶在他们之前拿到境灵碎片和问苍生,再要抢回来恐怕就难了。

    他之前已经盘算过,最有可能获得线索的地方应该还是那几个——寨心神像,以及阿难的家。

    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从寨门到寨心的距离不远,得益于浓雾的掩护,舟向月避过了路上许多扭曲的诡异影子,装作没听到鲜血滴落和骨头咔咔咔的声音,一路来到了寨心。

    和路上时不时就能碰到的鬼影不同,这里的平地上一片死寂,周围没有半点影子。

    走到梅面陇神像所在的位置时,舟向月看清了那里的样子——

    没有神像,没有大树,也没有枯木。

    只有一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小土包,周围是一圈沙地,沙地外面围了一圈歪歪扭扭的栏杆,栏杆上居然还挂了块破破烂烂的木牌子,上面写着:

    “危险!禁止靠近!”

    舟向月很是被这一幕的简陋震惊了一下。

    ……不要告诉他,他的神像在这么个小土包里面吧。

    洛平安跟着他走到了栏杆边上,好奇地向里面伸出手去:“这是……”

    就在这时,一道鲜红的血线突然如游蛇一样从沙地里窜出,闪电般缠住洛平安的手腕,猛地将他往里面一拉!

    “啊!”他惊叫一声。

    沙地外的栏杆十分稀疏,根本拦不住一个小孩的身躯。

    洛平安就这样被一把拉了进去,一脚踩进沙地里,随即开始下陷。

    转瞬之间,那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流沙就吞噬了他的一半多身体。

    舟向月在小鬼被拖进栏杆时就一把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腕,然后使劲往外拽。

    栏杆里的流沙源源不断地下陷,就像底下有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将小鬼往下扯。

    舟向月的力气差不多刚好与往下拽的力度持平,但他踩在靠近栏杆的地上,被上面散落的沙子带得打滑,就连自己也一点点被拖向了流沙。

    洛平安急得要哭:“师父!救命!”

    “别怕别怕,”舟向月安慰他,“师父抓着你呢。”

    还没等洛平安松口气,他接着说,“实在拽不出来,就等会儿再进去救你。不会有事的。”

    洛平安睁大眼睛:“!!!”

    不过这倒不是舟向月瞎哄人。

    他在看到这片下陷的流沙时,终于认出来了。

    这是付一笑的封印。

    付一笑是主土的地易宿,这种无尽流沙正是他最厉害的封印法术。

    流沙中心那个简陋的小土包,原本应该是法阵中心的镇压物。

    只是可能天长日久,或者是被封印的东西力量太强大,镇压物损毁严重,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所以……

    舟向月想,原来付一笑来过这里,还拼尽全力在这里封印过一个东西。

    只是,他似乎已经忘了。

    第234章 因果

    正当舟向月拽着洛平安跟下陷的流沙搏斗时,旁边忽然冲过来几个身影,二话不说就上来帮忙。

    你拔胳膊我拔腿,几个人七手八脚一起用力,总算是跟拔萝卜似的把洛平安从流沙里给拔了出来。

    舟向月赶紧检查小鬼身上——脑袋还在,两只手两条腿,齐活儿了。

    幸好没把哪个部分落在流沙里面。

    “怎么带着孩子还这么不小心啊!”

    一个年轻女声大声道,“明明这里都写了危险禁止靠近了!有些人真的是,啧!”

    舟向月听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一转头就看到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散落在肩头,发梢一滴滴地往下淌着鲜红的液体。

    浓密长发间,隐约露出脖颈上一道血淋淋的狰狞伤痕。

    “说你呢!傻了吗?”

    海藻般的长发一动,露出后面五官姣好但脸色惨白的少女,一对杏眼里眼白的部分全是鲜红的,乍一看就像是一双大眼睛里全是黑红血色。

    舟向月这时候想起来了,少女的声音他确实听过,是在阿难的记忆里——

    是那个半夜在阿难的背后幽幽说话的女声,她经常说的是:“我好看吗?我好看吗?我好看吗?……”

    舟向月分神的工夫,洛平安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头扭了一百八十度面向少女大声反驳:“没有不小心!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少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或者是红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老娘就不该救你,让你掉进去魂飞魄散好了。”

    “至于你,”她瞥向舟向月,“利用小孩子,不要脸!”

    舟向月:“……”

    “好了好了,”旁边一个脸上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中年女人尴尬地笑了两声。

    脸上还算正常——但身上的衣服全都被血染透了。

    她搓了搓手,对舟向月道:“若烟见到生人,一高兴就这样。她其实很好的。”

    这么说,若烟应该是那个披头散发的泼辣少女。

    舟向月又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人。

    似乎是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是”,因为他没有头,只有一具身体,脖子上是很干净利落的一道截面,应该是被人一刀断头的。

    他肩膀很宽,手臂有力,虎口有老茧,看起来是个习武之人,刚才也是他一上手,从流沙里救人的局势瞬间就逆转了。

    这三个一看就不是活人的人,身上都系着延伸向空中的红色血丝。

    “你们是新来的吧?”满身是血的中年女人笑道,“肯定还不知道鬼面陇是什么情况。这样,叫我周嫂就行了,我带你们去转转……”

    “影子!”若烟突然指着舟向月脚下惊声尖叫起来,“影子!你有影子!你是活人!”

    她这一嗓子叫起来,周嫂脸色顿时一变。

    就连没头的男人也一下子攥紧拳头,手臂上鼓出了道道青筋。

    舟向月发觉好像大事不妙,抱起洛平安往后飞快地退了几步。

    “等等!你……”

    若烟瞪大眼睛在他们身上逡巡片刻,扯着嗓子尖叫起来,表情愤恨到扭曲:“阿丑!是那个阿丑!”

    阿丑?

    舟向月想,是阿难记忆里那个年轻人?

    “什么?!他回来了?”四面八方立刻传来了叫喊声,“罪该万死的渎神之人,还敢回来?杀了他!!”

    咚咚咚的脚步声从四周传来,粗略一听至少得有几十人,还有金属棍棒碰撞的声音。

    而在他身边,无头男人举起了拳头,若烟也咬牙切齿地向他冲过来。

    舟向月见势不好,立刻毫不犹豫地用了【静止】。

    他静止了三秒钟,随后抱着洛平安迅速撤出寨心毫无遮挡的空地,钻进了旁边一条低矮逼仄的小巷。

    幸好他之前在幻境里,为了躲避任不悔的突袭曾经在完全相同的地方用过【静止】,所以对逃生路线十分熟悉。

    时间静止一过,围拢来寨心的鬼们立刻像无头苍蝇一样失去了方向:“人呢?!”“他人呢?”

    到处都是义愤填膺的呐喊声,“找!赶紧找!”

    “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老子非扒了他的皮,把他吊在楼顶上晾三天不可!”

    “把他献祭给神!”

    舟向月抱着洛平安躲在不远处角落的阴影里,忍不住心想那个阿丑当年到鬼面陇后到底做什么了,居然能这么人人,不对,鬼鬼喊打?

    这是捅了猛鬼窝啊,也挺厉害的。

    不过,他好像听到有人说阿丑是“渎神之人”。

    所以,或许还和他自己有关。

    舟向月一边向小巷深处走去,离开寨心的范围,一边盘算那个封印的事情。

    既然有付一笑那么高规格的封印,那封印底下肯定藏着好东西。

    虽然他现在是残血状态,但努努力也不是不能强行打开封印。

    不过,看这个封印的程度,要是真的强行打开了,付一笑应该会受重伤。

    而且他本人都来了,何必费那个工夫。

    舟向月琢磨着,付一笑应该不会轻易放弃,他之前被拦在梅面陇的寨门外,但肯定没走。

    所以,得想办法把他捞进来。

    不仅可以做开封器,还可以帮他挡住那些鬼,很好用的。

    洛平安被刚才那群情激愤的一幕吓到了,紧紧抱着舟向月的脖子,满脸惊恐:“师父,他们为什么要打我?”

    舟向月腾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随口安慰道:“因为他们认错人了。”

    就在这时,他的裤脚忽然被一只手拽了拽。

    他一低头,看见一只苍白的手骨从地上冒出来,正在拽他的裤脚。

    舟向月看着那只手骨,觉得有点眼熟:“你是那个……那个……”

    那只手骨似乎沉思了一下,随后灵巧地做出了一个狐狸形的手势。

    洛平安在他耳边说:“是摸阿乐肚子的那个……”

    舟向月恍然大悟:“哦!是送报纸的手骨灵小姐!”

    原来人家本体是住在这里的,看来这个鬼面陇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魇境报》由手骨灵送到各大门派,本来都是要辛苦费的,但每次到舟向月的无灵狱这里,都由毛毡小狐狸阿乐露出肚皮让手骨灵摸摸抵了债。

    没想到在人人喊打的鬼面陇,还能遇到一个愿意帮他的鬼。

    舟向月有些感慨。

    这可真是养狐千日,用狐一时。

    手骨灵见他们认出来了,就往一个方向一指。

    “是让我往那边走的意思?”

    舟向月往那个方向走去,果然看见手骨灵往地里一缩,下一刻又出现在那个方向的不远处,向他招手示意。

    舟向月忽然感到这种带路方式有点熟悉。

    似乎……有点像他在那个幻境里,点亮一盏盏灯光给他指路的不明存在。

    舟向月问道:“之前在幻境里,也是你给我指路的吗?”

    手骨灵一根手指扣了扣,算是点头承认了。

    舟向月一鞠躬:“多谢多谢!等我回去了,一定多多交报纸费!再给您多烧些纸钱!让那小狐狸把毛洗得蓬蓬松松的每天接待!”

    手骨灵似乎对他许诺的酬谢很是满意,一会儿从旁边的树上冒出来,一会儿从屋檐垂下来,手指还像小人儿跑步一样哒哒哒地向前,小指翘向前方。

    舟向月居然从一只手骨上看出了雀跃,看来它平时当社畜送报纸的时候是压抑了个性的。

    他跟着手骨灵顺利躲过了有鬼出没的地方,拐了几道弯后,就看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舟向月木然:“……柳长生?你怎么来了?”

    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躺椅上摇晃的人影,披发里混着一根编了柳叶的小辫子,眼睛是蛇一样的血色竖瞳,不是柳长生还是谁?

    到这儿之后,手骨灵悄没声地隐进了墙里。

    “你又不愿意带我来,”柳长生把玩着手里的一枝纸钱梅花,一脸理所当然,“我就自己来了呗。”

    舟向月:“……”

    舟向月:“行,你厉害。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也不知道啊,”柳长生随手把梅花一瓣瓣地揪下来,“我就是进了梅面陇,然后刚过桥就发现我有个东西掉了,我怀疑是掉在寨门外面了,就回去找。”

    “结果一出寨门,就是这里了。”

    舟向月:“……”

    “比起这个,”柳长生忽然邪魅一笑,“我以为你会更关心你那个脸盲的好兄弟呢。没想到一点都没问,啧,塑料兄弟情。”

    舟向月心平气和地无视了他一贯的夹枪带棒:“……付一笑?他怎么了?在哪里?”

    柳长生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舟向月:“……他脸盲,不是我脸盲谢谢。柳小红,你要是跟过来是为了添乱的话,那你还是……”

    柳长生的蛇瞳一下子缩紧:“舟向月,你会为这声称呼后悔的……”

    舟向月把洛平安往地上一放,双手抱胸:“嗯?”

    洛平安高高兴兴跑到柳长生面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叭”的一声亲了他脸颊一口:“长生哥哥!”

    柳长生:“…………”

    他的蛇瞳放大又缩小,最后颤抖的手指着舟向月:“你……你……”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手上忽然一动,把他刚才揪下来的纸钱花瓣一撒。

    花瓣飞撒在空中,像是一小场短暂的花瓣雨。

    然后,舟向月在这片花瓣雨中间看到了付一笑的身影。

    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了这条小巷里一样,在跟一个梅面陇寨民模样的人说话:“所以,你是说寨子里除了时不时闹鬼之外,没有别的异样?”

    在他身后,舟向月还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任不悔、祝清、祝凉、楚千酩,以及司马博闻。

    这么说,任不悔他们已经出去了,并且和付一笑他们汇合了?

    他随即明白过来——原来,鬼面陇和梅面陇是重叠的。

    第235章 因果

    虽然纸钱梅花很轻,洋洋洒洒地在空中飘了好一会儿,但最后也落地了。

    舟向月也顺手取了一些梅花,像柳长生一样揪下花瓣,然后往空中一洒。

    付一笑几人的身影再次出现了,这次舟向月还看到了刚才的角度没看到的两个身影——唐思恩,以及一个和他长得挺像的胖胖的男人。

    哦对,是唐思恩他爸,唐谦。

    此时他们旁边没有梅面陇的寨民,任不悔在说话:“没必要跟他们废话,我们自己去寨心看看就行了。我在幻境里看过,那里肯定有问题。”

    付一笑犹豫了一下:“行,听师叔的。”

    一行人向寨心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身影便消失在舟向月的视野里。

    看来他们现在是要去寨心,但此刻鬼面陇的寨心那里大概有很多义愤填膺的鬼,暂时不方便去。

    舟向月看向柳长生:“解释一下?”

    柳长生冷笑一声:“你那么聪明,还需要我解释?”

    舟向月:“我是笨蛋,需要长生哥哥解释。”

    柳长生一阵恶寒:“……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节操了。”

    “你居然觉得我原来有节操?看来对我缺乏了解。”

    舟向月眨巴眨巴眼睛,洛平安立刻乖觉地又拽着柳长生的胳膊摇了摇。

    柳长生:“……”

    他摸了摸手臂,恶声恶气道:“你肯定猜到了吧,梅面陇闹的鬼,就是鬼面陇的鬼。”

    鬼面陇的鬼和梅面陇的人,本来就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但他们彼此谁也看不见谁,互不干涉生活。

    不过,当有梅花或雪飘落时,两者所在的空间会发生重叠。

    不过,一般来说,这种重叠都是单向的——

    梅面陇下雪时,可以通过寨门进入鬼面陇,但并不能反过来返回梅面陇。

    鬼面陇里纸钱梅花飘落时,从鬼面陇可以看见梅面陇里的情景,但梅面陇里看不见鬼面陇。

    舟向月上下打量柳长生:“可以啊长生兄,你打听到的还真不少,这里的居民真没把你当外人……哦不对,你已经死了,不会被排外。”

    当时那几个来帮忙拔萝卜的鬼发现他有影子,意识到他是个活人之后,就开始态度大变。

    柳长生哼了一声。

    舟向月点头道:“还有呢?”

    柳长生一脸不爽:“还有什么?”

    “长生兄不可能只打听到这么一点事情吧,”舟向月笑眯眯道,“毕竟你那么聪明对不对。”

    柳长生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得轻巧!当初是谁不让我一起来的?现在还把我当工具人,你真是一点也不脸红啊你!”

    舟向月一脸怀疑:“反应这么激烈,你该不会真的只打听到这么点事情吧?啧……”

    柳长生暴跳如雷:“凭什么打听到了就要跟你说!我有什么好处啊?你连命都不肯卖给我!”

    舟向月安抚道:“当然卖给你了,等我死了就给你。所以这里还有什么事啊长生哥哥?”

    柳长生:“……你可真会画饼啊你。”

    “很久以前,大概一百多年前吧,曾经有活人进了鬼面陇,然后毁了他们的神像。”

    舟向月:“付一笑?”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柳长生阴阳怪气地瞥他一眼,“你看看你的塑料兄弟情啊,邪神大人。”

    舟向月无所谓地耸肩:“毁个神像算什么,一团破泥巴而已。我看这地方的人和鬼都还信仰我呢,什么渎神之人,进来都人人喊打的。”

    柳长生:“这你就不懂了,这里的神像是真有灵性的。”

    舟向月:“再灵能有我这个本尊灵?”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震动起来,土块和灰尘簌簌地从旁边的墙面上滚落下来。

    狂风大作,鬼面陇浓雾弥漫的夜空变得更加昏暗。

    呼啸风声中,只听不远处许多个声音在激动地大叫:“神像!是神像!”

    “是不是神快要归来了?”

    纷杂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人声:“快去寨心!”

    “传说是真的!神终有一日会重新降临,实现我们的愿望!”

    舟向月眉毛一挑,和一脸一言难尽表情的柳长生对视一眼:“嚯,欢迎我竟然这么大阵仗吗。”

    柳长生翻白眼:“你确定是欢迎你?”

    此时天色越发昏暗,应该很难被人看到影子。实在不行,柳长生和洛平安这两个一点也不像活人的死鬼也可以帮他掩饰。

    于是舟向月拉着他们混进群魔乱舞的鬼群里,去寨心凑热闹。

    只见寨心黑压压地聚集了一片鬼影,而他们聚集的中央,那片围栏围起来的流沙中心,原本的土包正像一团雪球一样缓缓融化。

    每下去一点,鬼影们欢呼的声浪就高一分:“要破啦要破啦!”“神!我的神!”

    整个寨心洋溢着欢呼雀跃的气氛。

    舟向月远远看着这一幕,微微眯了眯眼。

    十几分钟前他才到寨心看过,那时这片封印虽然已经剥蚀严重,但至少再撑个几年应该没问题。

    可是,现在封印却在飞快地破裂崩塌。

    也就是说,就在刚刚他离开寨心的片刻时间,封印被破坏了。

    是谁来破坏了封印?

    ……付一笑怎么样了?

    ***

    十分钟前,梅面陇。

    付一笑几人刚刚听任不悔和司马博闻说完了那个时间循环幻境里发生的一切,有些后怕:“这个幻境的破解难度也太高了……如果一直找不到破解的方法,迟早会死在里面。”

    任不悔道:“但我出来之后,只见到了这位……”

    司马博闻很自觉地点头:“您叫我小吴就行!”

    “……小吴,”任不悔继续说,“另外三个人都不见踪影。我自杀的时候,那两个女孩还没有下定决心,但我奇怪的是,最先发现自杀这条破解路径的那个无名氏去哪里了。”

    司马博闻积极参与问答,试图混入大佬圈子:“可能他先走了?或者藏起来了?”

    其实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之前合作那么愉快的青弟居然没等他就走了?天知道他当时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相信他,然后自杀的!

    任不悔:“但是,我刚才尝试给他发纸飞机,发现飞不出去。”

    司马博闻顿时惊讶了:“飞不出去?!”

    纸飞机传信是个十分基础的法术,虽然人不能跟着纸飞机去找目标,但发出者灵力只要不比接收者低太多,一般都能送到对方手上。

    以任不悔的实力,自然不可能是因为青弟实力比他强太多才收不到纸飞机的。

    所以……他现在,并不在这里。

    司马博闻震惊道:“他该不会已经破境了吧?不对不对,如果有人破境,魇境会提示的。所以他去哪儿了?”

    任不悔道:“如果魇境里多人同时解一个谜题,第一个解出来的通常会得到额外的线索,甚至直接出现在关键地点。所以,最好能找到他。”

    话虽这么说,找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这是个连纸飞机都找不到的人。

    找不到人也不能停滞不前,他们还是决定先去寨心看看。

    付一笑几人在寨门处就被守门人拦住了,后来又想了办法才偷偷进入了梅面陇,但他们进来后却发现寨子里一切正常,除了偶尔有闹鬼的传说之外,可以说就是最普通的一个民风淳朴的山寨。

    ——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入那个时间循环的幻境。

    虽然没有危险,但也毫无头绪。

    付一笑已经带着几个学生在这里转了大半天,硬是没有任何发现。

    后来他遇到了唐谦和唐思恩,他们也是刚进来,结果就是更多人一起做无用功。

    等到遇到了从幻境中离开的任不悔,他们才得知了一些线索——比如,寨心可能有一座邪神的神像。

    但在付一笑他们打听的时候,没有人说过这里有神像,甚至没人提过寨心这个地方,哪怕他们隐晦地问到了也没人提起。

    这可能就是进入幻境里九死一生的好处了,毕竟线索都是实打实的。

    任不悔和司马博闻在幻境梅面陇里待了好几天,对寨子里的路已经比较熟悉,很快就带着他们来到了寨心。

    只见这里和幻境里的场景并不一样,原本有那棵枯树的地方,现在建了一座不起眼的低矮砖房。

    有点像是社庙,但没有任何牌匾。

    砖房门口放了把躺椅,一个老头坐在上面懒洋洋地打盹,但一见他们就挥挥手:“这里不能进!”

    付一笑:“请问老人家,这里为什么不让进?”

    老头不耐烦道:“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哪这么多为什么。”

    付一笑:“但……”

    还没等他说完,任不悔直接一张符贴在老头脑门上,让他睡着了。

    付一笑木然:“……”

    任不悔:“废那个话做什么,就进去看一眼的事。”

    付一笑看了一眼身后的学生们,感觉这样带坏年轻人不太好……但他还是跟进去了。

    砖房里很狭小也很昏暗,要适应了一下才能看清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截断裂的枯木?

    付一笑正在努力辨别这是什么东西,任不悔的脸色却变了。

    这就是幻境里那个自然长出蝶翼神像的枯木,只是它不知为何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断裂到只剩下根部的一截,断口上

    但是,任不悔感觉到它在缓缓地生长恢复。

    仔细一看,甚至已经能隐约看见蝶翼花纹的边缘。

    “就是这个东西,会长出邪神的神像,”任不悔一边说,一边抽出了刀,“趁它还没长成,赶紧毁掉。”

    可他一刀下去,看似脆弱腐朽的枯木却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丝斫痕。

    和幻境里他一劈就裂开的神像完全不同。

    就在这时,地面忽然剧烈震动,砖房都摇晃起来!

    付一笑突然晃了晃,伸手撑在砖墙上,痛苦地弯下腰去。

    楚千酩吓了一跳,伸手去扶他:“付院长!”

    付一笑摆摆手,想说话却说不出,一张嘴就吐出一口血来。

    几个学生吓坏了,楚千酩搀着他,祝清祝凉赶紧去看情况。

    外面传来了远远近近的脚步声:“是神吗?”

    “快去看看神像!”

    “神?是神要重新降临在梅面陇了吗?”

    “任宗主!”唐谦见势不好,一手搀扶付一笑,一手去拽任不悔,“不要被人发现!不能无故干扰普通人的生活!”

    这是玄学界的行事原则。

    任不悔眼中爬上了红血丝,不信邪地又砍了一次,可枯木依然没有任何损害。

    此时,已经有人看见了砖房外睡过去的老头,叫道:“老陈!老陈你怎么了!”

    有人尖叫道:“不好!有人进了神庙!……他们想毁掉我们的神树!”

    这声尖叫一处,立刻呼啦啦一大群人向寨心涌来,手上还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居然还有人敢来破坏神树?!又是外乡人对不对!”

    “扒了他们的皮!!”

    千钧一发之际,唐谦顾不得那么多,猛地扔出一道风沙符在神庙外刮起一小片沙尘暴,然后拽着任不悔和付一笑,带着学生们逃离了犯罪现场。

    “呼……呼……”

    唐谦被刚才的突发情况急出了一头汗,本来身材就比较胖,现在气喘吁吁。

    祝清祝凉在七手八脚地给付一笑诊脉急救,他现在神智还算清醒,但不知为何好像突然之间受了重伤。

    “没事,我没事……”

    付一笑强行用灵力稳住心脉,感觉脑海中如同针扎一样一片刺痛。

    他挥手拒绝了身边人递来的毛巾:“谢谢小凉,我不用。”

    楚千酩:“……小叔,我是小楚。”

    付一笑一愣,面露尴尬:“啊……小楚。”

    完了,看来他开始脸盲了。

    任不悔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冲动了,也过来给付一笑贴了几张符:“刚才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付一笑皱眉慢慢道,“但是,感觉就像是反噬一样。”

    灵力使用过度时会有反噬,但这种反噬一般还不至于到损伤身体的程度。

    但如果有更厉害的消耗,突破了灵力防护身体的极限,就有可能会直接伤到肉.体。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付一笑愕然地转头——他不是靠在墙边吗?

    背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凭空悠悠地落下来一张纸条。

    任不悔一伸手抓住了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字有点丑。

    “付兄,下雪时过寨门进鬼面陇。”

    落款是 “你的好朋友 无名氏”。

    任不悔攥拳一捶墙面:“……我早该想到的,下雪!”

    付一笑也看清了纸条上的内容,眼中顿时出现惊喜之色:“是他!是那位无名氏兄弟!”

    没想到他也来了!

    “什么什么?”

    司马博闻伸长脖子看清那两行字后,蓦然瞪大了眼睛。

    ——能跟付一笑称兄道弟的“无名氏”,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这么说,他又可以见到无名氏大佬了!

    司马博闻心中狂喜,同时又遗憾地想起了之前在幻境里和他一起仰慕大佬风采的小兄弟。

    青弟啊青弟,你要是再不出现,等会见了无名氏大佬,老兄我可就没法向大佬引荐你了!

    第236章 因果

    突然凭空出现的纸条,看上去有点可疑。

    不过,这个线索能跟他们在幻境里得到的信息对上,看起来很合理。

    而且之前在幻境里时,任不悔和司马博闻都曾被一些看不见的存在指路,最后时刻他们还讨论过那个反复写“去死”的东西应该是在帮他们,所以按照同样的道理,这张纸条也可能是在帮他们。

    更何况,付一笑认识那个写纸条的人。

    ——是“人”,这一点比较耐人寻味。毕竟之前那些更像是鬼。

    任不悔问付一笑:“你还能支撑吗?实在不行就先走吧。”

    付一笑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现在没事了。”

    刚才的反噬还没有到特别严重的程度,他还是可以继续的。

    而且,他自从发现自己有记忆空白之后就一直隐隐感到不安,心里总沉沉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他直觉自己一定要弄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丢失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虽然已经有了进入鬼面陇的提示,但现在并没有下雪,还需要等待时机。

    在等待下雪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们围到了寨心小小的神庙外。

    砖房神庙太小了,那么多人挤不进去,就纷纷把供奉的腌鱼、瓜果和酒放在神庙外,然后在寨心的空地上跪拜起来。

    他们一个个低着头念念有词,仔细一听无外乎是祈愿神保佑完成心愿之类的话。

    任不悔光看着不能出去制止,脸色越发难看。

    年轻的学生们也有点震撼。

    祓除邪神信仰的努力已经持续了一千年,但依然有没有清扫干净的角落。越是偏僻封闭的地方,越有各种诡异信仰滋生的空间。

    也是一个天然的魇境。

    不过,刚才那一下震动之后,梅面陇就恢复了平静。

    哪怕信徒们虔诚地拜了好久,神庙里残缺的枯木也不再有进一步的变化。

    慢慢的,聚过来的人们又开始散去,一边走一边讨论着神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降临。

    楚千酩和祝清窝在墙根偷听,一边偷听一边小声交流,大致听到梅面陇似乎有个传说,说是神像曾经是完整的,只是很久以前被渎神之人有心破坏,神也因此离开了梅面陇。

    但是,神会重新在一个落花天降临,神木会起死回生。到那时,人们的愿望也会得到实现。

    两人不太明白落花天是指什么,等了好久才找到一个看起来不太会防备外来人的小孩子,问到了落花天原来就是暴雪大风的天气——

    那时候,被风吹落的梅花会混进风雪里,漫天飘落。

    等到梅面陇几乎已经恢复正常之后,付一笑一行人终于等到了下雪。

    雪不大,但一开始下雪,寨民们就加速回到了一幢幢吊脚楼里,好像害怕在外面待着一样。

    这倒是方便了他们一行人,这样走在外面就不太担心被原住民发现。

    任不悔和司马博闻经历过幻境中利刃从天而降的落花天,不免对这场雪多了点警惕。

    但直到他们真的走过木桥,穿过寨门,然后发现眼前的白天突然转为黑夜之后,才发现他们居然就这么顺利地来到了鬼面陇。

    当然,这和无名氏的提示脱不开关系。

    黑暗中弥漫着浓雾,地上积了雪。

    “嘎吱嘎吱——”

    雾气深处传来了脚步声,似乎还不止一个人。

    任不悔挡在最前面,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渐渐出现在浓雾深处,都在东张西望,动作出奇地一致,看起来有点滑稽。

    高的那个身影浮现出来时,立刻冲他们挥了挥手:“付兄!各位好啊!”

    付一笑自知肯定认不出他的脸,于是努力地辨认他的身材特征——是个瘦削的少年,四肢纤细修长,看起来和他印象里那个无名氏对得上。

    更重要的是,他旁边跟着的那个孩子,付一笑认出来了——脑袋摇摇欲坠,瞳仁全黑,一看就不是活人还能乖乖地跟着活人走的小鬼傀儡,他也就见过那么一个。

    脸盲只能记特征,幸好这个特征够明显。没错了,就是那位无名氏兄弟!

    司马博闻跟在后头,此时认出来人是谁,立马惊喜地挥手:“青弟!你居然先到这里了!”

    同一时间,付一笑也笑着打招呼:“多谢无名氏兄弟的提示啊!”

    “……啊?”

    司马博闻的手僵在空中,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付一笑。

    付一笑浑然不觉,旁边的楚千酩则对祝凉窃窃私语:“无名氏大佬这是易容了?……可我怎么觉得不只是脸,整个人都有点不太一样呢。”

    司马博闻整个脑子都木了,他凑到楚千酩身边,压低声音问道:“这是那个无名氏?”

    楚千酩:“应该是吧?”

    司马博闻:“可那位不长这样吧……”

    楚千酩:“人家易容厉害吧……?关键是,他身边那个小傀儡我是见过的。能操纵那种傀儡的人应该不多吧?还能有人抢别人的傀儡自己用吗?”

    司马博闻:“卧槽……”石锤了。

    他无话可说,毕竟他自己也易容了。

    任不悔倒是对这件事没什么反应。

    本来也是,那个无名氏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小辈,和其他的无名氏不见得有多大区别,所以他之前在幻境里时其实也并不关注这到底是哪个无名氏。

    但司马博闻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等到舟向月跟付一笑打完招呼,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时,司马博闻:“大佬,所以你玩儿我呢?你从来都没说过你就是那位无名氏大佬啊?!”

    舟向月奇怪:“我也没说过我不是啊?再说,你也没问过我吧。”

    司马博闻:“…………”

    怎么会有这么强词夺理的人啊!

    现在一想起自己跟他吹嘘和“那位无名氏大佬”关系多么多么铁,信誓旦旦地承诺帮他在大佬面前美言引荐,他还笑眯眯地听着,司马博闻就恨不得连夜逃离这个世界。

    ……不对。

    司马博闻忽然察觉一丝不对劲,试探道:“大佬,你认识我吗?”

    舟向月:“你是……?”

    司马博闻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几秒,发现他好像真的在努力找遍脑海辨认自己是谁,微微松了口气。

    他呵呵笑着搓搓手:“没有没有,大佬肯定不记得我。我就是之前远远地看到过大佬你,所以仰慕大佬的风采……”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吹过,周围骤然阴冷下来。昏暗的天幕变得深浓如墨。

    冰冷的风直往人骨缝里钻,空气中隐隐约约的纸灰味道忽然变得明显到呛人。

    司马博闻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你们感觉到了吗……”

    舟向月点点头,“时间快来不及了,我们赶紧去寨心。”

    楚千酩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他心脏怦怦直跳,感觉到了一种沉沉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那种感觉让他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

    就像是走在漆黑一片的夜里,看不见摸不着,却知道有一个无比庞大的黑影正在向自己逼近。

    ……此时此刻,那个黑影,就快要破土而出。

    ***

    另一边,舟向月和柳长生刚刚在鬼面陇里走到阿难的家的位置。

    舟向月开了个马甲——是用刚刚获得的境灵开的。

    三个马甲同时活动,代价是本体舟倾又昏迷了。不过从幻境里出来后他就恢复了和另外几个身体的感应,还重新获得了之前的的记忆,发现每一个自己都还是安全的。

    舟倾还是在郁归尘身边,很安全,可以放心昏迷。

    洛平安还是个听不太懂人话的小孩子,比较好装傀儡。但柳长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像傀儡,舟向月自然不能让他和任不悔他们打照面。

    正好他一边要抢在别人之前找到问苍生,一边又想利用付一笑打开寨心的封印,所以把自己兵分两路,刚刚好。

    鬼面陇的夜雾蒙蒙的,不过每一幢房子、每一个拐弯都和梅面陇一模一样,就连舟向月离开梅面陇之前刚刚留心注意到的一处墙角剥落的墙皮都一样。

    更加印证了鬼面陇和梅面陇共用同一片空间,只是里面的人和鬼平时彼此互不相见。

    阿难的房门前,依然不变地亮着一盏灯。

    幽幽火光从灯罩里透出来,是一片昏暗的猩红色。

    很符合鬼面陇里诡异的气氛。

    和刚才他去的那个梅面陇不同,这个鬼面陇很显然还是有很多居民的,哪怕那些居民都不是人。

    因此,舟向月虽然从窗户往里望去时看到屋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推门而入。

    他决定先敲敲门。

    笃笃笃。

    有鬼来开门,那就算默许他进去了。如果没有鬼开门,那更好……

    敲门的时候,舟向月心底闪过一丝模糊的疑惑。

    这种感觉和之前在幻境里有点像,好像似曾相识,好像他又忘记了什么。

    这时,门打开了。

    舟向月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是阿难。

    小女孩穿着她那件蓝黑绣花的裙子,低着头没看他,很阴郁的样子。

    舟向月从之前那个时间循环幻境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阿难,正想开口说话,一张嘴说出来的却是冷冰冰例行公事的语气:“县里巡捕。”

    这不是他的声音。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控制自己说的话。

    接下来,他一只手从口袋里掏了一张纸出来,纸上好像有印章和文字,不过只晃了一下就又收起来了,也不管阿难其实头都没抬一下。

    随后,他说:“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男子?”

    阿难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清浅而无神的银灰色眼睛。

    舟向月脱口而出:“啊,你……”

    他想起来了。

    他虽然无法自己移动视线,但仔细一看,就发现视野里的情景其实和刚才并不一样,比如在昏红灯光下变得不那么明显的夕照,比如门前的地面上比刚才更干净。

    视野的转换是一瞬间发生的,舟向月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是什么时候突然被切换了。

    不过,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现在似乎进入了那个阿丑的记忆,正在经历他的视角。

    现在,他刚刚敲响了阿难的门,假装县里巡捕来询问,实则是想知道她有没有目击到自己杀人行凶。

    意识到这一点后,舟向月立刻发觉自己看似不经意地放在背后的一只手微微用力捏着什么细长的东西。

    那东西有微冷的金属质感,还有隐约的花纹。

    ……那是一把匕首。

    第237章 因果

    因为在阿难的记忆里已经经历过这几天,所以舟向月对阿丑的视角并没有感到意外。

    就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阿丑敲了阿难的门,发现这一家只住了一个盲眼小女孩之后,就在晚上偷偷地翻窗藏在了里面。

    阿难看不见,她家里又没有镜子,所以舟向月一直也没能看到他究竟长什么样。

    他只能看到他一身利落的黑衣,身材修长偏瘦,手也纤长漂亮,皮肤很白,微微泛着光。

    感觉这个身体应该是十八.九岁。

    年纪不大也很正常,毕竟能在道上混到被人追杀的程度,这种人一般都活不长。

    不过,虎口处拿匕首的地方皮肤很细腻,磨破了泛着血丝——这说明,他以前应该并不经常拿刀,或者说这种手持的利刃不是他的惯用武器。

    所以他为什么现在换成用刀了?

    原来的武器呢?

    阿丑身上有许多伤,大多是粗糙的划伤和磨伤,看起来像是跑动的时候由锋利的草叶、树枝或是碎石造成的小伤,他也并不在意,没有去处理。

    不过,腰间有一处比较深的伤口,还渗着血。

    他应该是逃亡路上草草包扎起来,血从包扎的布料渗了出来。

    舟向月想,这应该就是阿难闻到的血腥味的来源。

    阿丑在嘴里咬块布,重新包扎了伤口,痛得浑身紧绷,身子忍不住发抖。

    这几天的经历乏善可陈,舟向月之前已经被剧透过了。

    阿难就像之前她自己记忆里那样做饭、做纸扎、睡觉,而阿丑出门则主要是去观察寨子里的路径,进山里采药草……以及从别人家偷东西。

    不得不说,他的手法还挺不错的,没被发现过。

    几天下来,舟向月对阿丑的身份越发好奇。

    这个人在阿难的屋子里见到会动的纸人,夜里也遭到了鬼的骚扰。

    他对此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没有半点惊讶。

    这么说,阿丑应该对这些灵异神怪、玄学法术的东西有所涉猎。

    但是,舟向月没有见他用过任何法术或符箓,甚至没有在他体内感受到任何灵力的气息。

    为什么?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异变陡生的那个傍晚,两个追杀他的杀手埋伏在阿难的房子里,而他则立刻警觉地发现了异常,转身就逃。

    两个杀手追出来后,他娴熟地将他们引到了山上,自己则飞快地折返回去找阿难。

    腰间的伤口再次绽裂,血又流了出来。

    但阿丑顾不上再去包扎伤口,对阿难说:“我背你。”

    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如银铃的声响。

    阿丑一低头,捡起那个东西。

    他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因此舟向月也没有看清那东西的样子,但能看出它和阿难的长命锁长得完全不同。

    确实是银质镂空雕花的东西,但比长命锁小许多,还带着棱角,像是个小正方体。

    只是模糊的一瞥,舟向月觉得这东西好像有点眼熟。

    在他思索的时候,阿丑背着小姑娘跑到了寨心。

    此时,神像是完整的。

    “小心!”阿难忽然攥紧了他的衣服。

    轰!

    在阿丑带着小姑娘迅速躲在神像后的同时,神像炸开了。

    同一时间,他指尖迅速一抹自己身上的血,在空中勾画起来。

    与此同时,舟向月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具身体里灵力流转的气息。

    他心中一动——阿丑果然是会用的。

    然而,刚勾出第一笔,背上猛然传来撕裂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生生撕开血肉长了出来。

    舟向月只觉得眼前一花。

    他似乎看到了蝴蝶的鳞翅一闪而过,月光洒落一般轻盈透亮的银白蝶翼上流淌着幽深的蓝紫色光芒,神秘而妖冶。

    但只是一瞬间,蝶翼的幻象就消失了。

    灵力的气息也消失了。

    碎裂的木块铺天盖地掉落下来,阿丑一闪身挡住阿难,手臂护住头。

    带着尖锐断茬的碎块重重砸在他的身上,又滚落到地面,腾起一片尘土。

    舟向月似乎明白了——阿丑会用法术,但他似乎是中了什么毒或是有什么隐疾一样,灵力被封住,一动用法术就会生出蝶翼。

    当然蝶翼也可能只是表象,他只是很难动用灵力,或者动用灵力要付出一些严重的代价。

    碎块坠落的时候,阿丑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紧接着顾不得身上骨头仿佛被砸断的疼痛和火烧火燎的擦伤,抱起阿难就要往外冲。

    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面前竟涌动着一片宛如水波一般的暗红光芒,视野里像是蒙了一层血。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片光芒飘荡在周围,将他、阿难和神像一同笼罩在里面。

    这是……?

    一个杀手问道:“他们人呢?”

    阿丑浑身一震,停下了脚步。

    “没看到啊,明明刚才还看到人影了,”另一人说,“估计是去那边后山了!”

    阿丑紧紧盯着他们的身影,看到他们居然真的对近在咫尺的自己视而不见,转身去了后山,不由得愕然地打量四周。

    那片血红的暗光正在慢慢消退。

    或许,是因为神像……

    阿丑这才发现,刚才神像的头部断裂滚落,正落在他面前。

    在这片诡异的暗红光芒之中,他看见神像眉眼低垂,缓缓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的心口蓦然一跳,下意识倒退了两步。

    随后,他仿佛不敢再回头看神像一样,再度背起阿难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逃出梅面陇的一路和阿难的记忆一致,天上下起雪来,少年和小女孩就误打误撞地进入了鬼面陇,随后很快就发现了鬼面陇的诡异。

    阿丑身上的血在不断滴落,现在没了追兵,他每走一步都感觉骨头痛得像要裂开。

    他最终决定,带着阿难先到山洞里休息一晚。

    其实按理说他应该先处理伤口,但或许是新伤加上旧伤以及一夜逃亡的精力消耗,他几乎抵挡不了汹涌而来的困倦睡意。

    他勉强支撑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确认这伤不至于让他一睡不醒之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不知睡了多久,他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还是一片漆黑。

    阿难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难?”他轻声问道。

    “嗯?”阿难转过头。

    “你没睡吗?”

    阿难摇摇头,声音低低的:“睡不着。”

    阿丑沉默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姑娘。

    最终,他只是说:“我睡了多久?”

    阿难说:“没有很久,可能就一两个时辰吧。”

    阿丑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很久了。”

    身处危机四伏的逃亡路上,他很少一次睡这么久。

    阿难欲言又止,似乎犹豫了好几次,才最终闷闷地低声道:“哥哥。”

    阿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嗯?”

    阿难低下头,把头埋进膝盖之间:“其实我有一个哥哥。”

    “……呃,”阿丑扯了扯渗出血丝的嘴角,哭笑不得,“所以你不是在叫我对吧。”

    阿难没接他的话茬,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哥哥很厉害,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阿丑嗤地笑了声:“那很好啊。”

    “他会玄门道法,在一个很厉害的门派学习。”

    阿丑挑起眉:“什么门派?”

    “翠微山。”

    少年眼中掠过一丝轻蔑的冷笑,声音里却掩饰得很好:“哦。”

    “哥哥,你知道翠微山吗?”

    “知道。”

    “所以,真的很厉害吗?”

    少年撇撇嘴,“还行吧。”

    实力还是有的,只不过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点多。

    “……哦。”

    阿难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每年都会给家里写信。爹娘不识字,每次他写回来的信都得找帮忙拿信的邻居黄伯读给他们听,但他们还是每次收到信都很高兴。”

    “但是爹娘想哥哥了,让他回来,他却总说忙,不愿意回。”

    阿丑开始觉得小女孩啰啰嗦嗦的有点烦了,打个哈欠敷衍道:“哦。”

    “我小时候本来是看得见的,”阿难轻声说,“但我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就看不见了。”

    阿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她那双美丽但无神的眼睛,随后沉默地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难语气平静道:“那时候我娘就给哥哥写信,让他一定要回来帮我看看。他学了那么多本事,肯定有办法治好我的眼睛吧?”

    片刻沉默。

    “……然后呢?”

    “可是哥哥还是不愿意回来。”

    阿难好像无声地叹了口气,“而且,从那之后,他连信也不回了。我娘当时着急地一连写了好多封信,每天都去问黄伯有没有回信。每次都没有。”

    “后来,就连黄伯都受不了我娘,直接搬走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再后来我爹出事走了,我娘也病倒了。她走之前把我叫到跟前,却很久都说不出话,只是哭。”

    “后来,她说让我去找哥哥。但刚说完,她又哭了,说不要找那个不孝子了。”

    阿难喃喃道:“……那时候,我终于明白我这辈子都没法再看见了。”

    “而我哥哥,也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少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鬓发:“别为了那种人伤心。他再厉害又怎么样?吹的吧。而且这种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装的人模狗样,实际上连禽兽都不如!”

    没想到阿难却重重地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才没有!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阿丑:“……”

    他微微翻了个白眼。

    所以你讲这个故事,不是想听别人帮你骂你哥吗?

    他很不耐烦哄小孩,但这么个小丫头在旁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又让人不由得觉得好像是自己欺负她了一样。

    他只得放软了声音道:“好了好了,我不能说,不能说。你也别哭了,已经很晚了,你一个小孩子该睡觉了,不然会长不高的。”

    阿难抽噎道:“我不困,睡不着!”

    阿丑安慰地轻拍她的背:“不困啊?那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吧。”

    阿难:“……”

    少年浑然未觉气氛不对劲,想了想开口道:“从前有一个人在荒山野岭赶路,晚上睡在一个山洞里。睡到半夜的时候,他突然惊醒了。”

    “他听见山洞的洞口传来了幽幽的笑声,笑声不知为什么听起来鬼气森森的,让人心底窜起一股凉气。”

    “他觉得害怕,忍不住一直盯着洞口,同时四肢并用地往洞里退去。”

    “可是,他刚退了几步,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搭上了他的肩膀……”

    阿丑突然住了嘴。

    因为此时,山洞的洞口忽然传来了幽幽的笑声。

    “咯咯咯……”

    第238章 因果(3合1)

    阿难一听到那幽幽的笑声,就忍不住往阿丑身边凑了凑。

    夜半三更,荒山野岭的山洞里,听到这种笑声很难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少年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传来笑声的洞口。

    山洞里一片漆黑,洞口隐约透进来一点夜空暗淡的光。

    随后,他看见了一个黑影的轮廓。

    细瘦的女人的身影,过腰的长发披散下来,在洞口一晃而过。

    “咯咯咯……”

    笑声出现了空洞的回音,在山洞里盘旋。

    ……她进来了。

    洞里一片昏暗,看不清是不是有东西正在靠近。

    阿难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结果手上摸到了一个东西。

    好像是圆的,长了毛,有点扎手。另一边还有凹陷的眼眶和凸起的鼻子……

    ……这是一个人头。

    幽幽的声音从她手下传来:“你……摸……什……么……”

    同一时间,阿丑感觉到一股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长发从他眼前垂下,仿佛有人倒吊在洞顶看他:“咯咯咯……”

    阿难一哆嗦把那人头扔了出去,差点尖叫出声。

    砰砰砰!

    人头在洞里弹来弹去,弄得声音也变了调:“摸……什……么……砰!什……么……”

    而阿丑也猛然挥刀向上刺去,“噗嗤”一声好像扎进了一团腐烂的肉里。

    “啊啊啊啊啊!”洞顶的女子尖叫起来,阿丑看到垂落的长发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大张的嘴裂开到了耳根:“我的脖子我的脖子!”

    滴答滴答。

    一连串黏腻的液体沿着刀柄滚落。

    他眉眼嫌恶地皱起来,刚要下意识地松手,那女子的尖叫戛然而止。

    她裂开到耳根的嘴无缝切换到笑容:“我的脖子本来就烂了。哈哈哈想不到吧?”

    阿丑:“……”

    年轻女子笑着笑着,忽然瞪大眼睛:“哎!长了!长了长了长了!”

    她惊喜地叫起来,“我的香火长了!头叔,他们还真是活人啊?”

    还在地上缓缓打转的人头道:“我……就……说……是……吧……”

    “哎呦!”

    倒吊的女人身影一动,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脖子“咔嚓”一声好像扭断了。

    “哎呦哎呦哎呦好痛……”

    她还在哎呦的时候,阿丑抱起阿难就往外跑。

    嗖的一声,女人原地消失。

    随后立刻从洞口倒吊下来,猛然拦在两人面前:“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她脖子上还插着阿丑的那把匕首。

    “哎呦!”

    她身影一动,又是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脖子又“咔嚓”一声。

    女鬼:“哎呦哎呦好痛……原来我死了不痛啊那没事了,哈哈哈!”

    阿丑和阿难:“……”

    后面那个人头慢吞吞地滚过来:“只……是……想……吓……”

    年轻女鬼飞速接嘴:“只是想吓吓你们而已啦!别怕别怕!毕竟吓活人赚香火呢!”

    人头:“……吓……你……们……”

    女鬼扶额:“好了头叔,你歇歇吧,我来讲!”

    人头:“好……”

    女鬼:“欢迎来到鬼面陇!我是若烟!这位是头叔!”

    人头:“……的……”

    人头:“你……”

    女鬼若烟看向阿难:“小朋友你记得我吗?我之前去吓过你的!”

    人头:“……好……”

    阿难:“……记得。”

    其实她一开始就认出这个女鬼的声音了,就是那个前几天经常半夜在她背后问“我好看吗我好看吗”的声音。

    若烟潇洒地一撩头发:“得罪得罪!其实是这样的,我也不是故意要吓你,主要是吓你比较方便……”

    阿难:“……”

    若烟:“……而且吓人会赚香火!”

    若烟噼里啪啦一通解释,阿丑和阿难总算是明白了。

    原来,鬼面陇和梅面陇互为阴阳两面,鬼面陇是阴面,梅面陇是阳面。

    鬼面陇里生活的都是鬼。

    这些鬼和正常的鬼不同,他们因为自己的执念困在了世间,无法往生。

    但他们又并非厉鬼,没有真的害过人,所以那些驱邪捉鬼的玄门中人也未曾处理过他们。

    他们之所以会生活在鬼面陇,是因为鬼面陇与梅面陇的人间相通。

    在这里,只要他们通过纸钱梅花制造的短暂重叠接触梅面陇的人间,并且成功吓到那里的活人,就能获得香火。吓得越厉害,得到的香火越多。

    这些因执念而迷失的鬼大多都没有人给他们烧来香火,如果吓人就能赚香火,他们就不必发愁了。

    “当然,你们是活人,也不吃香火对吧,”若烟羡慕地叹气,“真好啊!你们还是要回人间去的。”

    阿丑忽然开口:“既然吓活人能赚香火,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若烟愣住:“啊?”

    阿丑:“你告诉我们了,不就没法再吓到我们赚香火了么。”

    若烟翻白眼:“你以为你一个人能贡献多少香火啊?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而且你们离开鬼面陇,就会忘记在这里的事。再说了……”

    “啊!”她猛然凑到阿丑面前,血红眼白部分对着他,眼角涌出血泪。

    阿丑下意识往后一仰。

    若烟一撩头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你不还是被吓到了?”

    阿丑:“……”

    人头在旁边看不过去了:“来……者……”

    若烟:“就是啊。看你年纪不大,还带着这么个小妹妹,多不容易。”

    人头:“……是……客……”

    若烟:“别看我们长得恐怖,我们可是你很难见到的好鬼!之前偶尔也有迷路的人误入鬼面陇的,我们吓吓他们就把他们送回去了。走吧?”

    阿丑:“去哪里?”

    若烟:“教你们怎么回去啊!你们是活人,总不会真想跟我们这些死人待在这里吧。”

    舟向月心想,同样是发现来的人是活人,这位若烟姑娘之前对待阿丑和阿难的态度,跟之后对待他和洛平安的态度比起来可真是天壤之别……而鬼面陇其他鬼听说“阿丑”回来了之后,也是群情激愤地赶过去,像是要杀他泄愤。

    可见阿丑大概是在这里做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的阿难忽然说:“我不想回去。”

    若烟“啧”了一声:“以前咱也遇到过不想回去的,但最后都还是回去了。别的不说,你们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而且这里阴气太重,活人待久了不好。”

    阿难执拗道:“我带了吃的。”

    若烟摆摆手:“好了好了随便你,反正也要等到鬼面陇下雪才能回去,现在你想回去还回不去呢。小孩子嘛,说不定过两天就改变主意了。”

    她又看向阿丑:“你妹妹不想回去,你总得劝劝她吧?”

    阿丑欲言又止,或许是想说她不是他妹妹,但最后还是没说。

    不过舟向月想,至少现在他肯定也不想回去。

    人间还有人在追杀他,在鬼面陇躲一段时间应该正中他下怀。

    若烟以为他是默许了,满意地拍拍手:“好了,来都来了,反正你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总得先在寨子里找个歇脚的地方。”

    阿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舟向月心想他还挺谨慎的。

    鬼在有阳气的活人面前总要让三分,若要害人,大多都要活人答应他们什么。

    虽然这两个鬼身上确实没感觉到恶意,而且这里并非阳间,阳间的规则未必还管用,但他依然没有轻易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若烟抱着那颗头,带着他们走下山进了寨子里。

    这一次,舟向月注意到若烟手腕上套着一只雕花的银手镯,和在时间循环幻境里没人选的那件拦门礼一模一样——

    所以说,他们在幻境里所代表的那个身份,或许都是真实存在的?

    此时的鬼面陇依旧是夜晚,但浓雾散去了一些。

    更重要的是,雾气中隐约传来了热热闹闹的人声。

    鬼面陇的吊脚楼下摆了好些摊子,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年老酒!价不高!”

    “看看俺家的纸房子呀,睡觉钻进去,金碧辉煌的!”

    “新衣服新衣服!今年新流行的样式!刚烧来的!”

    阿丑远远地看去,发现摆摊的人有一些也和若烟一样身上带着伤痕和血迹,一看就是横死的鬼。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们,东西也不卖了,惊喜地凑过来:“哎呀,新来的?”

    “好漂亮的孩子!”

    若烟身处众人焦点,很是神气地指给他们看:“你们看,他们有影子!是活人呢!”

    “哇!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呼啦啦一群鬼都涌了过来,新奇地打量他们。

    “真是活人!我都没见过活人来呢。”

    “那是你来太晚啦!我记得很早以前有活人来过,不过被吓得屁滚尿流一下就逃回去了,哪有这俩孩子好,又乖又漂亮。”

    若烟又说:“还有,这小姑娘会做纸扎!说不定咱们有人收到的那些漂亮房子啊小狗啊元宝啊,都是她做的!”

    “哇!这么厉害!!”

    阿难紧紧攥着阿丑的手,虽然一言不发,但小小的手心里汗涔涔的的,很紧张。

    她在人间从来都是被人嫌弃忽视,还是第一次在人群中这么受欢迎。

    阿丑牵着她,自己也走得有点别扭,总感觉这好像杂耍艺人带着猴儿游街。

    好不容易从叽叽喳喳的好奇的鬼中间穿过,若烟问他们:“你们是想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还是另外挑一间?这里的房子都和梅面陇的一样,只要还没鬼住,你们都可以随便住!”

    阿丑问阿难:“你觉得呢?”

    阿难小声道:“……还是原来的吧。”

    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鬼面陇住下了,还是住在阿难原来的房子里。

    鬼面陇里没有活人能吃的东西,阿难带的吃的也不多。

    不过问题不大,鬼面陇第一次下雪的时候,阿丑就悄悄潜回了梅面陇,然后偷了点吃的带回来。

    现在正是冬天,这里又是个雪窝子,鬼面陇和梅面陇都经常下雪。

    这附近的几幢房子都不是吊脚楼,相比起那些精致高大的竹楼来说颇为寒酸,所以也冷冷清清,没什么鬼住。

    不过旁边的房子里居然是有邻居的,别人称呼她周嫂。

    周嫂是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就算是换了干净的衣服也很快就被血染红,脸上也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哪怕是在全是死人的鬼面陇里,她的样子都显得有些可怕。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独自住在那间房子里,也很少去找别人凑热闹。

    但在发现阿丑和阿难似乎都并不害怕她之后,她就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热情。

    一开始是来问他们要不要香火,得知他们都是活人不吃香火之后,又很是热心地给他们拿来了许多被褥床单,说鬼面陇阴冷,两个孩子可不能冻坏了。

    阿丑本来还很谨慎地不想用她拿来的被子,但在第一晚被冻醒之后实在忍不住用了,慢慢的也就接受了。

    周嫂唯一的问题是有点唠叨,时不时念叨他们穿得太少了得加衣服,念叨得俩人耳朵起茧子。

    “哎,我也有一儿一女呢,”周嫂说,“和你们一样漂亮。”

    “我那时候得出去做工养活他们,又没法带上他们。每次我出门的时候,就给他们讲故事说,你们看,现在梅花还没有开,等梅花开遍,纷纷落下的时候,娘就回家了。”

    “我回去的那天好冷啊……下了雪。可我舍不得买头牛,就自己一个人翻山。”

    “可是,我在途中遇到了老虎……被老虎咬死啦。”

    “我那时候真害怕啊,我看那只老虎应该也是做娘的,肚子上坠着奶.头,有两只小老虎跟着它。我就跟它哭,说我也有两个孩子啊,你能不能放过我?”

    “可它还是没放过我。我记得它好瘦啊,身上都能看见突出的排骨。它咬死了我,大概都给小老虎吃了吧。它怎么就不想想我也是个娘,我也有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啊……我多么想等梅花都落下的时候,自己就回到家了啊……”

    周嫂说着说着,会抹一把眼睛。

    可是没有眼泪,只有血。

    她一个人住在鬼面陇,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们,似乎把阿丑和阿难当成了她的孩子来照顾。

    她知道两人还得吃人间的食物,而阿丑要偷溜回梅面陇去取食物都得等鬼面陇下雪的时候,于是天天帮他们看着天气,每次一有要下雪的征兆,就赶紧跑来告诉他们。

    后来她又知道了阿丑回梅面陇其实也是偷人家的吃的,又开始十分自责地絮絮叨叨:“哎呀哎呀,要是我也能从梅面陇把东西拿过来就好了。造孽啊!”

    可她的确没法仅仅通过纸钱梅花飘落所制造出来的重叠空间里从梅面陇拿东西到鬼面陇,于是只好在每次阿丑离开时担惊受怕,怕他被人家抓住打一顿。

    其实每次阿难也捏了把汗,毕竟她还记得追杀阿丑的那两个人很是可怕,生怕他们又回到梅面陇,抓到阿丑。

    “……哥哥,要不我们回去吧?”她捧着阿丑偷回来的腌肉和南瓜,一边吃一边说,“不回梅面陇,那里太危险了。我们到别处去。”

    阿丑嗤笑一声:“我要是回去,干嘛要带着你一个拖油瓶?再说了,出去住哪儿?”

    阿难眨眨眼,“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力很好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偷东西!我装可怜也很在行的,我去要饭,别人肯定会给我钱。”

    阿丑脸色骤然一冷:“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什么偷东西要饭?别跟我一样!你怎么不向你哥学学。”

    他说完立刻觉得不对,赶紧改口,“你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你不是会做纸扎吗?那也挺好。总得有自己的看家本事才行。”

    “靠自己偷东西也是看家本事呀!”阿难说。

    阿丑气冲冲地敲她的脑袋:“不许学!……你怎么把肉都挑出来了?”

    阿难撇嘴:“我不喜欢吃。哥你吃。”

    她想把剩下的肉扔到阿丑碗里。

    “不许挑食!”阿丑训斥道,“菜可以少吃点,肉一定要多吃!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一定要多吃肉,多锻炼,才能长高、长得结实强壮,不被别人欺负。上次那个喝醉酒的胖子进了你家里,要是我不在,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阿难仰起头笑眯眯道:“可是哥哥你不是在嘛!你会保护我的,我才不怕。”

    阿丑一筷子把她偷偷挑出来的肉又扔回去:“万一哪一天我不在了呢?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被人杀了。”

    “才不会!”

    “怎么不会?只要在人间,他们就可能会找到我。我的仇家可多了,各个都想我死。”

    “……那我们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住着也挺好的。”

    阿难闷闷道,“唉,就是这里的梅花都是纸做的,我好久没有闻到真的梅花的香气了……哥哥,之前是不是你在我的窗子底下种了一棵梅花树呀?”

    阿丑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只是插了一根破树枝而已。和树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阿难憧憬道:“但是如果能活的话,就能长成树了呀。也不知道活了没有……唉,不知道鬼面陇能不能种树呢。小时候娘给我讲故事,说有个古代的闺阁小姐,窗前有棵开花的树,到了夏天开了满树的花,一开窗就满面花香。小姐坐在窗前看满树的花,树上的妖精看到她了,就喜欢上了她……”

    阿丑嗤之以鼻:“还古代闺阁小姐呢,又是那种俗套的爱情故事。你才几岁的小不点,就琢磨这些?”

    阿难气愤道:“我十二岁了!不小了!”

    “是是是,小丫头片子,就是因为你不吃肉,所以长这么矮,看起来连十岁都没有。”

    “你真讨厌!”

    阿难气得推了阿丑一下,蹬蹬蹬跑了。

    阿丑看着她气跑的身影发笑,但三两下扒拉完饭之后,还真去窗前看了看底下的土,还找周嫂拿了把铲子把土挖松,看起来好像真准备试试种一棵花树。

    舟向月觉得,这两人现在相处得越来越像相依为命的兄妹了。

    过了一会儿,阿难从窗户探出头来:“哥哥,能种树吗?”

    阿丑毫不犹豫:“不能。”

    阿难:“那你为什么要松土?”

    阿丑:“我无聊松着玩不行?”

    阿难:“你才不会这么无聊。”

    阿丑冷哼一声,继续松土。

    阿难趴在窗户上,听着他一铲一铲挖起土来的声音,忽然笑起来:“哥哥,你知道翠微山,肯定会他们那些法术的吧?听说人家都能飞上房顶呢!你能不能带我飞上房顶看星星呀?”

    舟向月一听就觉得要坏事。

    小姑娘不懂事,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他是阿丑,这是最难堪的伤疤被人揭开了。

    果然,阿丑的脸色猛地阴沉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把铲子一扔,“咣”一声砸门而去,把阿难吓了一跳:“哥哥!”

    阿丑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后黑着脸搬来一架竹梯子,叮叮咣咣地钉牢在墙上,背着阿难爬上了屋顶。

    阿丑不解释,阿难也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是哪里惹到了他,但她隐约感觉到那整个话题最好都不要碰。

    阿难犹豫片刻,问道:“哥哥,天上有星星吗?”

    阿丑:“……有。”

    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弥漫的浓雾。

    鬼面陇只有黑夜没有白天,黑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阿难道:“有几颗星星呀?”

    阿丑:“我哪里能数得清。”

    阿难:“原来这里也有好多好多星星啊,真好。”

    阿丑沉默良久:“嗯,有星星,还有流星。流星,就是长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的星星,很漂亮。”

    阿难感叹道:“好漂亮。其实我小时候也看见过流星的,只是太久太久没见过,快忘记了。”

    阿丑转过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被房顶的风吹乱的额发。

    ……

    在鬼面陇的这段日子,舟向月除了在若烟手腕上看到那只雕花银手镯之外,还看到了幻境里任不悔选的那个拨浪鼓。

    拨浪鼓属于阿丑和阿难的另一个邻居,张伯。

    也是之前舟向月和洛平安进鬼面陇时,帮忙把洛平安从流沙里拽出来的无头男人。

    在阿丑的记忆里,他已经是没头的状态了。

    因为没有头,所以沉默寡言……不,是一言不发。

    不过,他虽然不说话,但能听别人说话,也很愿意帮别人做些搬桌子等等的体力活。

    阿丑又一次从梅面陇返回鬼面陇的时候,从那里带来了几枝梅花,就是张伯帮他一起种在阿难窗前的。

    若烟似乎对鬼面陇里的每一个居民了如指掌,她说张伯生前是个镖师,身手体力相当厉害,也做过不少大单子。

    但他的执念是,他的孩子被拐子带走了。

    那个拨浪鼓,就是他孩子被拐走时丢在原地的玩具。

    张伯的妻子早亡,他自己耗费了半生力气去寻找孩子,可到头发花白也没能找到孩子,却遇到歹徒,被一刀割了头。

    “其实,你们刚来的时候看到的头叔应该就是张伯的头……”若烟吞吞吐吐道,“我仔细看过,伤口是对得上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一直不想回到身上,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

    若烟叹口气:“我猜,是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头找到身体之后,就会放弃找回孩子的执念去往生。”

    生活在鬼面陇的鬼,都是被执念困在阴阳两界之间的人。

    舟向月发现,任不悔在幻境里的身份,好像和张伯的实际身份是吻合的。

    幻境里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困住他们而凭空捏造的。

    ……所以,他当时的那个连环杀手身份,应该也对应这个被人追杀的阿丑了?

    几天后,阿丑种下的梅花枝大部分都枯死了,只有一枝歪歪扭扭的似乎顽强地活了下来。

    阿难每天都忍不住去看看摸摸,等到只剩下最后一枝的时候,却不敢再去摸了。

    “是不是我摸太多次,把它们都摸死了?”她惴惴不安地问阿丑。

    阿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里鬼气森森的,又没有阳光,又是冬天冷得要命,能养活才是有鬼。”

    阿难扁扁嘴,看起来有点想哭。

    阿丑:“……没事,大不了都养死了我再给你种。”

    这回阿难真要哭了。

    没想到又过了几天,那枝歪歪扭扭的独苗苗居然还活着。

    又过了几天,依然活着。还长高了。

    在阿丑带着阿难小心翼翼地翻了一次土,确认这枝梅花底下居然真的生了根之后,阿难开始欢呼雀跃地跟它比身高。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舟向月就看到了第三个在幻境中出现过的东西——蛊师莫黛的犀角梳,当时李婳声选择的拦门礼。

    起因是阿难跑来跟阿丑说,她见到了她的师父,但她师父好像不认识她了。

    阿难的师父是梅面陇的最后一位蛊师,也被别人叫做“草鬼婆”。

    舟向月对这位蛊师莫黛还挺感兴趣的,毕竟幻境里她的身份线上还出现了小女孩时期的血明王钩吻。

    可惜阿丑并不知道这件事,对莫黛本人也并没有多大兴趣。

    他只是找若烟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这些鬼其实大都已经忘记了生前的事——除了困住自己的那个执念,其他的所有记忆都会随着他们在人间滞留而慢慢消散。

    而且,最好不要跟他们提起生前的事。

    这是每一个死者在往生前都会经历的事,只是因为他们流连于世间不愿离去,这个过程被拉得无限长。

    就像是一场注定到来的死亡变成了永无尽头的凌迟。

    阿丑问若烟:“所以,莫黛的执念是什么?”

    若烟说:“好像是曾经有一个她视若己出的徒弟,是从一个很厉害的什么势力逃出来的,结果又被抓回去了。她之后独自去找过那个孩子,但却没有把她带回来,还瘸了一条腿。”

    鉴于莫黛生前曾经是阿难的师父,阿丑还是决定带着阿难登门拜访一下。

    就算她不记得自己的最后一个小徒弟了,也还是可以当鬼面陇的邻居混个脸熟。

    莫黛也住在自己在阳间的那幢房子里,夹在两栋吊脚楼中间狭窄的夹道里。

    门边的窗户前有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树,窗户上挂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画,画的是一半花一半蝴蝶的黑白曼陀罗纹。

    阿丑看到那张画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下了。

    阿难拉着他的手被绊了一下,回过头:“怎么了,哥哥?”

    阿丑沉默片刻:“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阿难:“啊……好。”

    可是阿丑把阿难送回家之后,又独自折返回来,敲响了莫黛的门。

    “请进。”

    里面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阿丑走进门的时候,莫黛穿着一身蝴蝶银饰的黑衣背对他坐在窗边,正在用犀角梳慢慢地梳发。

    长长的青丝垂落下来,一直垂到地面。

    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舟向月惊讶地看到了幻境里灵巫大人的那顶帽子。

    由许多竹片与羽毛相连而成,每片竹片上都画着一个不同的表情,有笑容、有哭泣、有怒容,一双双瞳仁幽幽地向他们看来。

    因为实在是太有特点了,所以过目难忘,一眼就认出来。

    ——这说明什么?

    莫黛就是那个灵巫大人?

    阿丑一开口就问道:“您认识钩吻吗?”

    莫黛梳发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头来。

    莫黛黑发披散在地,五官平淡素雅如一幅浅淡的水墨画,但漆黑的瞳仁却极大,几乎充满了那双细长的眼眶。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丑看了片刻,轻声道:“原来是你。”

    阿丑看着她:“您见过我?”

    莫黛道:“她跟我提起过你。很好认。”

    阿丑沉默了。

    他专程支开阿难,独自来找莫黛,可见了面却好像又没什么话可说。

    反而是莫黛先开了口:“有很多事情,我是死去以后才明白的。比如说,命。”

    她问阿丑:“你信鬼神吗?”

    阿丑垂下眼,浓密睫毛遮掩住眼中掠过的轻蔑与冷漠,但语气如常:“不信。”

    莫黛笑了笑:“我曾经也不信。”

    她看向窗外,有些出神:“我很小的时候,听大人讲过一个故事,告诉我要信神灵,要相信因果报应。”

    “他们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一颗流星,会划出一条长长的轨迹,直到最后熄灭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但当你走到生命尽头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会发现神灵正在那里等你。”

    “因为神灵从一开始,看到的就是你的完整轨迹。”

    阿丑不置可否。

    莫黛轻声道:“我想你可能已经发现了,鬼面陇这里并不是所有的死者都缺香火。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有家人后代给他们烧纸。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阿丑冷淡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莫黛没有在意他的抵触,“我们留在这里,是因为在我们困于人间无法离去时,都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这里有一尊很灵的神像。”

    “这尊神像已经死去很久了。但是,有一个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在流传的传说。”

    “传说只要供奉给神的香火足够多,神终有一日会重新降临。”

    “到那个时候,会有一个落花客带着能唤醒神的信物,来到这里。”

    “而神苏醒的那一刻……他会实现信徒的愿望。”

    “在这里供奉他的人,能够扭转自己的执念里那个最深的遗憾,重返人间。”

    莫黛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我们供奉了很多很多的香火,可那个落花客始终没有来。我几乎要以为他不会来了……”

    阿丑轻嗤一声:“这只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是啊,”莫黛微笑起来,“但他一定会来到这里。”

    “因为神让他来到这里。”

    ……

    从莫黛的家里离开后,阿丑独自来到了寨心。

    他是刚刚听到莫黛的话才蓦然惊觉,自己来到鬼面陇之后从未留意过寨心的那尊神像。

    原本按理说,梅面陇的寨心有一尊神像,那鬼面陇的寨心也会有一尊神像。

    而且,从阿难的家到寨门最短的那条路上,就会经过寨心。

    但他往返这条路多次,竟然每次都阴差阳错地错开了这个地方,也从未想过这件事。

    就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巧合。

    这一次,他终于站在寨心,看清了面前的这尊神像。

    梅面陇的神像是枯木天然生成的,但就像鬼面陇的梅花都是纸钱一样,这一尊神像也是纸做的,制作工艺堪称巧夺天工。

    散落的黑发之下是一袭猩红长袍,神像一手拿着一把卷起的骨简,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握着一支笔。

    墨绿如玉的修长笔杆捏在纤细苍白的指间,好像要书写什么东西。

    莫黛告诉他,这是无邪君的“司命”法相。

    阿丑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神像的脸,看到神像微笑着垂眼看他,弯弯眉眼中充满了温柔与怜悯,眼尾缀着一颗浅淡的泪。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到胸前最隐蔽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支细长的、墨绿色的笔。

    和神像手上所拿的笔一模一样。

    舟向月看到这支笔时,终于确认了他此前心里隐隐的猜想。

    这支笔就是他的灵犀法器问苍生。

    ——这个人身上带着问苍生,认识钩吻,带着伤被人追杀,不敢轻易动用灵力,一用背上就生出蝶翼……

    他就是不知愁。

    一百多年前,不知愁中了沈妄生的惊梦引后,一夜间销声匿迹,但依然躲不过众多仇家的追杀。

    对于体内有蝶生蛊的他来说,惊梦引是致命之毒。虽然沈妄生用血肉培育的惊梦引无法直接杀死他,但也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废人。

    所以,他中毒后应该是紧急封印了自己体内残存的灵力,然后在重重追杀下负伤逃亡,一路逃到了梅面陇。

    在封印灵力的状态下,他一旦动用灵力,就会引发惊梦引在体内进一步蔓延。等到灵力濒临耗尽的时候,背上就会出现蝶翼。

    舟向月想,这也意味着……此时,距离他生命的尽头,已经很近了。

    在不知愁拿起问苍生的那一刻,他视野中忽然出现了无数条透明泛光的细细血线。

    所有的血线都从面前这尊纸神像手中的笔尖蔓延开来,向无尽的远处延伸进不可见的虚空之中,像是细细密密的血管。

    但也有一根并未伸向远方。

    那根血线从笔尖延伸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度,就系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

    不知愁从寨心返回家里的时候,莫名有些心神不定。

    原本这一切应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住在鬼面陇的亡魂,也无意供奉无邪君,更没有什么想让他替自己实现的愿望。

    但莫黛的那番话和在神像前拿起问苍生后看到的景象,总是萦绕在他心头,仿佛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心想,确实不应该一直在鬼面陇待着。

    虽然这里没有人找得到他,适合他静养,但两个活人总不能一直生活在鬼住的地方。

    他在外面耽搁了太久,回到家里的时候,阿难抱着周嫂给她缝的一只布娃娃安静地睡着了。地上乱糟糟地扔了一堆各种纸扎玩具,看来是鬼面陇里的那些小鬼们又来找阿难玩了。

    小姑娘睡得很安详,嘴角微微勾起,好像做了什么好梦。

    不知愁看到她安静的睡颜和满地的玩具,心头萦绕的不安忽然散成一片宁静,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

    他耐着性子去捡扔了一地的玩具。

    小孩贪玩,死了变成小鬼也贪玩。

    别的小鬼还得等大人给他们烧来纸扎的玩具,但鬼面陇的小鬼们则享福了,想要什么直接找阿难做。

    捡着捡着,他忽然发现阿难那只布娃娃的背上开了道口子,里面有银白色的金属光泽一闪。

    他走过去,伸手往外一掏,掏出来一只银色镂空的长命锁。

    长命锁上雕刻着福字和梅花,三只小铃铛里滚着红豆粒。

    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伸手到腰间拔出了那把自从失去灵力后从不离身的匕首,刀尖对准了沉睡的阿难的咽喉。

    可握刀的手随即开始颤抖。

    颤抖从手一直延伸到全身,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骤然剧烈起来的心跳。

    就在这时,小姑娘长长的睫毛颤抖两下,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透亮而无神的眸子毫无焦距地望向空中,但她看不见就在她脖子上咫尺之处的锋利刀尖。

    不知愁握刀的手悬在原处没有动。

    只要阿难一起身,她的脖子就会被刀尖捅穿,鲜血喷涌。

    小姑娘微微皱眉,有些迷茫地眨眨眼,随后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哥哥。”

    “外面下雪了。”

    第239章 因果(3合1)

    “你之前跟我说,下雪的时候梅花可能就开了,”阿难坐起来,雀跃道,“所以开花了吗?”

    在她起身的时候,不知愁迅速收起匕首,像无事发生一样:“……我去看看。”

    他走到窗前,发现鬼面陇真的下雪了。

    鬼面陇的雪轻而无声,宛如漫天细碎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

    窗前那株顽强地活下来的梅花枝已经长得和阿难差不多高,可以算得上一棵小树了。

    只见参差交错的细长枝杈上,竟然真的鼓出了几个小小的浅绿色花苞。

    一个小小的身体突然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他:“哥哥!开花了吗?”

    不知愁被阿难撞得晃了晃,抓住窗户稳定身体:“快了,已经有花骨朵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家里剩的吃的也不多了。

    “我去梅面陇一趟,再带点吃的回来。”

    他把八爪鱼一样扒着他的腰的阿难扒拉下来,随口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梅花就开了。”

    他穿好衣服出了门,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咔哒”一声,窗户从里面打开了。

    阿难趴在窗户上:“哥你这次走都没摸我的头!”

    不知愁:“……等我回来再摸头,吹了风手凉。”

    “噢……”阿难乖乖地挥挥手,“那哥哥你早点回来!”

    不知愁在鬼面陇阴沉的雪夜里匆匆离开,来到梅面陇的时候,天光一下子大亮。

    梅面陇正是白天。

    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低头匆匆地穿过鳞次栉比的竹屋,却发现今天寨子里的人不知为何特别多,好像大家都从屋子里出来了一样。

    人群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

    “是不是神快要显灵了!”

    “太好了,希望神让我们这里恢复平静吧……再也不想被那些脏东西缠上了!”

    不知愁混在里面往前走了十几步,忽然发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付一笑!

    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知愁下意识一扭头,把斗篷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免得被人发现。

    付一笑在跟另外几个人说话,没有注意到他。

    不知愁装作不经意路过的路人,从几人身边挤了过去,走到不远处的树丛边偷听。

    付一笑皱着眉:“我只在寨心那里发现了邪神的神像。那个神像确实有些诡异,不是人塑的,而是一棵枯树天然形成的。”

    祝雪拥问道:“所以有邪神的气息和痕迹,但来源并不是那个神像?”

    付一笑:“对。怎么也找不到来源。”

    不知愁听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付一笑是专门为了邪神气息出现在梅面陇而来的。

    但他来了之后,却怎么都找不到那股力量的来源。

    不知愁听着听着,冷笑了一下——那股力量的来源大概在鬼面陇,只是付一笑不知道鬼面陇的存在而已。

    看到付一笑吃瘪,他颇觉得幸灾乐祸。

    在不知愁偷听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着几个仿佛透明的人。

    他们站在人群里,别人却看不见他们,甚至碰不到他们。

    他们正是刚刚进入了这个记忆幻境的付一笑一行人。

    无名氏带他们直奔寨心时,大地又一次震动。随后,他们就莫名其妙地转瞬间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不知愁?!”付一笑惊愕地看向不知愁的方向,认出了他,“所以这是……”

    舟向月道:“应该是一个记忆幻境。”

    司马博闻有些兴奋:“不知愁的记忆吗?”

    舟向月:“可能吧。付兄记得这段吗?”

    付一笑眉头紧锁:“不记得了。”

    舟向月道:“怪不得,可能就是因为不记得了吧。我还奇怪呢,一般来说,在这种记忆里面出现又有直接因果的人,应该进不来幻境才对。看着那边一个你,这边又一个你,感觉好怪。”

    楚千酩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刻他们在这里是完全的透明人,并不能影响这里发生的一切,暂时也没有发现别的危险,因此决定先跟着不知愁,看看接下来的发展。

    他们跟着不知愁的身影,看到他看似无所事事地从人群中经过,但一路下来十分娴熟地掏了好几个人的钱。

    楚千酩看着他的动作,好奇道:“他拿这些人的钱是做什么?要下诅咒吗?看他也不像是认识他们的样子啊,随机咒死一个人这么凶残的吗?”

    祝清也奇怪道:“一般下诅咒不应该是把钱给别人,别人收了才能下吗?如果偷钱也能下诅咒,未免有点太可怕了。”

    几人跟着不知愁讨论了一路,最终发现他拿着偷来的钱迅速撤离,然后没有下诅咒也没有扎小人,而是……直接拿着钱去集市上买了各种吃的。

    楚千酩一脸震惊:“不知愁他他他……他当年不是千面城主吗?他应该挺有钱也很厉害的吧,杀个人都不算事儿啊,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司马博闻:“不过看他穿的衣服,确实挺旧的了。他现在好像很穷?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付一笑犹豫道:“……他这时候,应该已经中了沈妄生的惊梦引。”

    几个学生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时候!”

    随着江明镜和沈行知当年的死因被揭露出来,很多人也知道了原来当年不知愁一夕落败,是沈妄生用生命换来的。

    舟向月点头:“他那时候已经被毒废了吧。看起来也不太像很能打或是能干重体力活的样子,不能用法术符咒,可不是只能偷么。”

    付一笑皱了皱眉:“他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来不及学一门正经手艺了?”

    舟向月笑了笑:“他之前结仇不少,那么多仇家追杀,你确定他还能正常生活?就是付兄你见到他,也肯定要抓他吧。不然他干嘛要躲着你?”

    付一笑沉默了。

    楚千酩对祝凉小声嘀咕道:“这么说……他这时候,应该快死了吧。”

    虽然不知愁自己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知愁买完东西之后,就去了阿难的家,小心地确认里面没有人之后,就开始翻箱倒柜。

    楚千酩好奇极了:“他在干什么?好像在找东西。”

    不知愁并没有找很久,就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厚厚的一沓纸。

    因为幻境里的人都碰不到他,楚千酩胆大地第一个凑过去:“好像都是信?”

    但凑近过去看后,他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这写的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几人都往信纸上看。

    只见信纸上的文字前言不搭后语,只能说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楚千酩费劲地琢磨:“藏头?藏尾?一二三四位……不对啊,我怎么感觉真就是乱写一气的?”

    他问司马博闻:“笔兄你不是说你是搞文字工作的吗,你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司马博闻也是满头问号。

    搞文字工作,不是搞密码破译啊!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才不在这几个学生面前丧失“文字工作者”的尊严,不知愁忽然晃了晃,扑通栽倒在地上,吓了他们一跳。

    司马博闻下意识后仰:“不是吧,信里有毒?!”

    下一刻,不知愁坐在地上无声地大笑起来。

    众人愕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不知愁或许是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笑出声。

    但他笑得那么厉害,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笑着笑着连眼泪都出来了。

    楚千酩“咦”一声,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我怎么觉得他有点不正常?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那信里不会真有毒吧?”

    付一笑紧拧的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没解开过,他蹲下来想看清不知愁手里的信,但他捏得太紧了,付一笑又没法直接触碰到那些信,想仔细看都无从下手。

    这诡异又离奇的画面持续了很久,直到不知愁慢慢的像是笑够了,平静下来。

    他像尊雕塑一样在原地呆坐了很久,然后又向放那些信的抽屉里伸出手去,从里面掏出了几件叠好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看起来是全新的,样式就是梅面陇寨子里常见的蓝黑色交领上衣和裤子,领口和袖口都镶嵌着银白色的刺绣。

    不知愁站起身,比了比这套衣服。

    尺码似乎比他的略大了一点。

    楚千酩在祝凉耳边小声吐槽:“他不会是想换上这套衣服吧?哎我们虽然只是旁观,但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一群大老爷们看人家换衣服……好吧,人家也是大老爷们,但谁叫他长得太漂亮了!好尴尬啊!”

    虽然他说得很小声,但付一笑还是听见了。

    他嘴角抽动两下,额角冒了点汗。

    司马博闻压低声音对楚千酩说:“小楚兄弟,你是直的吗?”

    楚千酩一愣,瞪圆了眼睛:“我当然是……”

    司马博闻冲他眨眨眼:“那你尴尬什么?”

    楚千酩:“……不是啊他能一样吗!”

    他简直百口莫辩。

    好在在这尴尬的气氛当中,不知愁没有真的换衣服。

    他把那套衣服又放回抽屉,然后拿起刚才那一沓信,动手一把火烧了。

    “哎哎哎!我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那些信上写了什么……”楚千酩急得跳脚,“付院长你发现什么了吗?信就要烧没了!”

    “看了也没用,”舟向月忽然说。

    楚千酩:“啊?”

    舟向月道:“信里面写的东西没意义。”

    他除了这个旁观的视角之外,还有不知愁的第一视角。

    所以,刚才他和不知愁一起,已经飞速地看过了那些信。

    ——之所以看得飞快,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看懂那些文字,就可以看懂这些信。

    不知愁看着那些泛黄陈旧的纸张在温暖的火焰里缓缓变成灰烬,目光很平静。

    此前曾经有过的愤怒、厌恶,乃至刚刚仿若疯癫的大笑,都归于一片寂静如深泉的幽深眼眸。

    他收拾好那些刚刚买来的吃食,静静等待下雪。

    好在老天没有让他等多久。快要入夜的时候,梅面陇下起雪来。

    不知愁出了门。

    此时天已近傍晚,加上下雪的浓雾和云层,显得昏暗而阴冷。

    刚走出门没多久,他经过的一扇窗里透出橘黄色的温暖灯光,传来了母亲给孩子讲故事的温柔声音:“神灵啊,神灵会看着梅面陇的每一个人哦。”

    “传说,每个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都会看到梅花像雪一样飘落,那是神灵的眼泪。”

    “你会在那场雪里看到你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也会在那里,见到你最想念的人。”

    这是一个在梅面陇耳熟能详的传说,寨子里的每一个孩子,小时候都听过这个传说。

    不知愁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就在这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哥哥你真好看!我好饿啊……你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不知愁一低头,发现面前是一个小乞丐。

    她枯黄的头发乱蓬蓬的,脏兮兮的小脸上是一双怯生生的黑眼睛,期待又惶恐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很亮。

    让人不由得觉得,如果阿难看得见,她的眼睛应该也会这么亮。

    不知愁伸手从包里拿了个纸包的油炸粑粑递给她,又翻了翻身上的口袋,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钱币。

    小乞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谢谢哥哥!”

    付一笑的说话声忽然从拐角另一边传来:“前些天有可疑的外来人士出没?他大概长什么样?”

    不知愁心头一紧,立刻想找地方避开。

    但他一抬头,就心道糟糕。

    这是一条空无一人的狭长的巷道,他无法在付一笑走进来之前躲到他的视线以外。

    如果他往前跑,就显得太可疑了。付一笑如果起疑,一定能追上他。

    可这里又不像其他人头攒动的热闹地方,如果他不跑,付一笑恐怕也会注意到他。

    两边的墙太高,以前的他可以轻易上去,但现在的他已经无计可施。

    不知愁惊觉,自己在鬼面陇这段时间似乎真的太过安适了,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很多以前对他来说堪称本能的自保习惯。

    正在他绞尽脑汁思考对策的时候,小乞丐突然一扯他的衣角:“这边!”

    她伸手拨开墙边一片半人高的杂草,只见里面砖石碎裂,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洞口,刚好够一个身型纤瘦的人勉强钻过去。

    不知愁来不及问小乞丐为什么知道他想逃,他听到付一笑的声音越来越近,急忙把自己带的东西从那个洞里塞过去,然后自己也钻了过去。

    时间并不够两人钻过去,小乞丐没有跟在他身后钻过来。

    墙的另一边是一个废弃的院子,这一面墙破了一个洞,另一面墙则已经坍塌了大半。

    不知愁没有等小乞丐,径直翻过那边的墙走了。

    虽然小乞丐似乎是好心,发现他想逃就来帮他,但他不能赌这种好心。

    万一她转变主意了呢?

    不知愁头也不回地迅速避开行人穿过寨门,回到了鬼面陇。

    刚进鬼面陇,他就发现这里一片漆黑,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这里也在下雪,风里吹来异常浓郁的香灰的味道,不知为何让他心头一跳。

    他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经过寨心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神像一眼,随后脸色一变。

    纸塑的神像变形了。

    就像是里面的支架抽条长大了,纸质的外壳不堪重负地被顶出无数个凸起,让原本秀美的神像变得无比狰狞诡异。

    纸壳里的那些东西甚至还在动,仿佛里面困着许许多多急欲挣脱束缚的细长触手,想要从神像里出来。

    变形的神像上,神所拿的笔尖和白色骨简上都渗出血来。

    不知愁猛然感觉胸前放着问苍生的地方在发烫。

    拿出来一看,那株墨绿的笔杆末端竟然长出了一抹嫩芽。

    就像是这里风水的滋补,让这截原本早已死去许久的木头重新焕发了生机。

    拿起问苍生的那一刻,不知愁眼前的画面猛然变了。

    他的视野好像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神的视角。

    他看到纸神像里面,是树的根须。

    无数条棕黑色的根须如同纠缠的头发一样涌动,那些根须的末端则化为一条条透明泛光的血红细线,于虚空之中跨越天际,连在梅面陇和鬼面陇的每一个人身上。

    每一个活人和每一个死人都在沉睡。

    阿难、周嫂、若烟、张伯、头叔、莫黛,都在沉睡之中一无所知。

    缠绕在他们脖颈和手腕上的血线就像是扎根进血肉的某种植物一样,在他们的身上缓缓蔓延开细细密密的根须。

    一道道闪烁的光点沿着那些血红根须流淌到空中的血线上,又沿着透明的血线一路流淌向神像。

    就像是无数的血肉与灵魂一点一点被根系吸收,运送到一棵巨大的占据了整片天地的树上。

    他看到了时间。

    时间飞速流动,那些细细密密的血管越来越粗壮、颜色越来越深浓,宛如整片鲜血的瀑布从空中垂落。

    而根系最末端的那些灵魂,则在渐渐枯竭消失。

    随着那些身影最终消失,梅面陇和鬼面陇重叠在了一起。

    原本串联梅面陇和鬼面陇的,就是一棵树——枯死的树干在梅面陇,而根须则在鬼面陇。

    他看到一片死寂的梅面陇,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只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巨树耸立在中间。

    那棵树将他衬得无比渺小,他仰着头才能看见上面郁郁葱葱的枝叶。

    巨树的每一片叶子都苍翠欲滴,浓郁如墨绿的鲜血渲染,散发着喷薄欲出的繁荣生机。

    更远处的枝叶则延伸进无尽的虚空之中,无边无际。

    不知愁猛然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场献祭。

    所献祭的神,是一个早已死去的神。

    世间死生早有定数,生必以死为换。

    梅面陇和鬼面陇的活人与死人向神供奉香火,献祭他们自己的灵魂与肉.体。

    而这一切早已开始……

    只是在等待一个人。

    一个温柔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你来了。”

    不知愁悚然一惊,回头看到了一身红衣的身影。

    天地间一切都是灰暗无色的,唯有无尽延伸的巨树枝叶是苍翠的绿意,而眼前的邪神是刺眼的猩红。

    与神像上一模一样的红衣邪神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向他伸出手:“给我吧。”

    不知愁下意识攥着问苍生后退一步,一股阴冷的麻意沿着脊椎涌上来。

    他感到喉咙中干得可怕,艰涩地开口:“……我不是你的信徒。”

    邪神的眉眼笑得弯弯,眼角一滴泪意仿佛垂怜:“但你对我许过愿。”

    不知愁咬紧牙关:“我没有。”

    邪神温和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贪玩忘了回家的孩子:“你忘了。但这不重要,因为你注定会来到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不知愁猛然想起莫黛对他说的话:“传说会有一个落花客带着能唤醒神的信物来到这里。”

    “他一定会来到这里,因为神让他来到这里。”

    所以,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宿命么?

    他的脑海里掠过无数纷乱的碎片,银白的刀尖,血红的衣服,飘扬的花瓣,黑暗,痛苦,鲜血,仇恨……

    他狂妄肆意地偷取邪神法器,想要向世人炫耀他的力量和胆识。

    他撕裂自己的魂魄,放进人皮须弥绘里送到曼陀宫。

    他残余的魂魄无法抵御惊梦引的毒性,让他灵力全毁,躲避仇家追杀,带着问苍生逃到梅面陇。

    一切的一切,最后将他引到这里。

    来完成一场跨越生死的献祭。

    邪神又向他走近了一步:“只差一步了。你是长生祭的最后一个人。”

    “献祭完成之后,你所有的执念和遗憾,都会扭转。”

    “……不。”

    不知愁抬起头,下颌绷紧,“我从来没有许愿把自己献给你。其他所有人也没有——他们只是为你供奉香火,祈祷你重新降临的时候,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你只是利用了他们的信仰,榨取他们的力量……你在欺骗他们。”

    邪神摇摇头,笑容有些无奈:“我说了,你许过愿,只是你忘了。”

    “不过没关系,我还挺喜欢你的。我会让你离开,你甚至可以带着你妹妹一起走,只要你把问苍生还给我。”

    不知愁狠狠一咬牙:“谁信你!”

    同一时间,他猛地咬破指尖,带血的指尖在面前重重划过。

    轰!

    眼前的画面如泡沫破裂一样崩碎成光怪陆离的画面,最后轰然倒塌。

    红衣的身影消失了,他眼前依然是鬼面陇那个完全变形的神像。

    不知愁转身拔腿就跑,手上紧紧攥着问苍生,其他所有东西都扔在了身后。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腕,狠狠地往后一扯!

    他重重栽倒在地上,嘴里尝到了血和沙砾的味道,接着被硬生生地向后拖去。

    沙沙沙……

    无数长发一样的根须从四面八方延伸过来,如同一片蠕动的黑色海洋,开始缠上他的身体。

    整个鬼面陇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

    整个天地之间,只有渺小的一个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根须。

    不知愁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瞬间砍断缠绕在他脚腕上的根须,毫不犹豫地跳起来继续跑。

    噗嗤。

    一根尖锐的根须扎进了他的小腿,剧痛顿时在腿上炸开。

    不知愁忍不住痛哼一声,支撑不住地再次跌倒。

    就在这瞬间,另一条根须猛地缠住了他拿着问苍生的手,用力一拧。

    咔的一声,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不知愁惨叫一声,手指终于无力地一松,问苍生立刻被根须卷走了。

    在问苍生被卷进神像的时候,扎进他小腿的根须依然在往血肉深处钻。

    钻心的疼痛沿着骨髓蔓延,就像烧红的铁钎直接烙烫着神经。

    汩汩的鲜血从腿上的伤口处涌出,他汗如雨下,浑身剧烈颤抖,眼前被汗水和泪水弄得一片模糊。

    剧痛让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感知远去,他好像陷进了一片只有自己的漩涡里。

    但这片漩涡里有声音。

    他仿佛听到阿难抱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叫他“哥哥”。

    他仿佛看到周嫂啰啰嗦嗦地说他睡在地上不行会着凉的,硬是给他塞了一大堆的被褥床单。

    他想起时不时从角落里蹦出来吓他的若烟姑娘,想起那些围在他腿边咯咯直笑的小鬼,想起一言不发的张伯背着梯子来帮他钉在墙上。

    想起雪山深处那座红白宫殿里,那个带着红宝石耳环,安静坐着画画的少女。她曾问他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获得新的生命,怕不怕痛。

    他说怕,但他更想活……于是她以他的皮肤为画布,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无数的欢笑声如高原上的风一样从耳边掠过,传来无尽的回响。

    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不知愁眼中满是绝望,如果他之前没有失去力量……如果他还拥有自己的力量,他至少能不让问苍生被夺走……

    不!

    他还有一点力量。

    他抬起模糊的视线,转身看向身后的神像。

    所有的根须,都是从神像里面蔓延出来的。

    那是一切的源泉,而邪神也还并未恢复原本的力量。

    现在问苍生刚刚被夺走,他如果拼尽全力去封印,应该可以拖延片刻时间。

    只需要那么片刻时间。

    因为有人可以帮他。

    ……付一笑。

    付一笑此时就在梅面陇!

    他为了邪神气息而来,一定是有准备的!

    可是,如果自己动用法术去封印……

    不知愁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再次从通红眼眶里汹涌而出。

    他亲手封印了自己体内残余的灵力,同时也制止了惊梦引的蔓延。

    如果他再次冲破封印,就再也无法阻止惊梦引完全侵入自己的血脉,将他剩余的全部灵力和生命吞噬殆尽。

    从那一刻开始,他会成为一个生命倒计时的,完完全全的废人。

    那时他落在付一笑手里,绝对不可能再逃出来。

    不知愁对自己手上沾的血和罪孽很有数。

    如果他到玄门正道的凌云台受审,下场只有一个——

    不得好死。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拉得无限长,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飞蛾扑火般不自量力来杀他的少年。

    他叫什么名字?

    ……哦,好像是叫沈妄生。

    他记得那个少年被他踩在脚下,满脸是血。

    他看向他的眼神那么绝望,却是在笑着的。

    他对他说,报应总会来的,会在你最不想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不知愁想,他的报应果然来了。

    这报应甚至不是不得好死。

    而是当他终于了结了半生仇恨与血腥,终于想要安静本分地活下去,想要做一个好人的时候……上天告诉他,他不配。

    曾经那些血腥的人命与罪孽都会化作悬挂在头顶的长剑,会在他最脆弱无力的时刻刺入他的心脏,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无法翻身。

    不知愁拖着深深扎进腿里的根须,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神像前。

    接着,他恶狠狠地将匕首往心口一捅。

    鲜血四溅。

    他蘸着自己的鲜血,拼尽全力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纸神像上一气呵成地画下一道符文。

    鲜血接触纸神像的那一刻,狂风骤起,将他银白如缎的长发吹向后飘起。

    剧痛在心口炸开,他额头上青筋鼓起,死死咬牙将一口温热腥甜的血咽回肚子里。

    伴随着他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一双流光溢彩的透明蝶翼骤然从背后蝴蝶骨处的血肉钻出,折射出星河一般流淌闪耀的光芒。

    每一根血脉、每一处骨骼都在痛,仿佛无数蚂蚁钻进体内疯狂噬咬。

    他几乎能感觉到惊梦引顺着血液与灵气的流淌彻底侵入了他的每一根心脉,吞噬他体内最后那几分残余的灵力。

    让他,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不知愁拼着那口气画完符文的最后一笔时,整个符咒骤然迸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宛如一轮太阳在鬼面陇的中央升起,照亮了无尽的夜空。

    那些疯狂蠕动的根须都在一瞬间静止,仿佛一幅突然被定格的画面。

    他低下头猛地呼出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泪水混着血水一滴滴落在雪地里。

    ……现在,不过是个开始。

    ……

    梅面陇里狂风呼啸,下着暴雪。

    付一笑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

    他还是觉得不对,这里肯定有问题。

    更可怕的是,他连问题在哪里都找不到。

    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什么很可怕的变化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就在这时,砰!

    房子的门被大力撞开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猛地冲进来,身后蝶翼上闪耀的光芒几乎让人头晕目眩。

    这个人身上,带着他无比熟悉的、曾经交手过无数次的邪术气息。

    付一笑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崩断。

    一切都像是本能,他不假思索地飞扑过去,第一时间就毫不留情地用了全力,手猛然向来人劈去的同时,另一手“啪”地打出了符箓。

    但令他震惊的是,那个身影居然毫无还手之力,直接被他的重击打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墙上又滑落到地上。

    他随后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整个人颤抖着蜷成一团,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不知愁?!”

    付一笑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回事?”

    明明之前一直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不知愁怎么突然好像生命垂危,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等等。

    付一笑眼中涌现出警惕。

    他与不知愁交手过很多次,深知他的棘手之处不仅在于力量,更在于他不择手段的凶狠和狡诈。

    他抽出了自己的剑,然后警惕万分地一步步靠近过去:“不知愁?你又想干什么?”

    不知愁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周身不住地颤抖。随着极力隐忍的呛咳,一股股鲜红的血沫从嘴角涌出,染红了他惨白干裂的嘴唇,顺着下巴淌落到地面上。

    付一笑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勉强扶着墙面爬起来,颤抖的手一下子抓住了付一笑的衣摆,额头抵在地上。

    付一笑大惊:“你……”

    他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不知愁……好像给他跪下了。

    这个认知实在是太惊世骇俗,让他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愁甚至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只能抓着付一笑的衣摆,跪在地上。

    ……就像是以前他张扬得意的时候,曾经有很多很多人跪在他脚下,涕泗横流地给他磕头,求他饶自己一命。

    以前别人在他脚下有多狼狈,此刻的他在付一笑脚下就有多狼狈。

    那些涕泗横流地给他磕头的人,至少是为了活着。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力量没有了。

    仇恨没有了。

    生命,也马上就要没有了。

    他拼尽全力挣来的这一生,就像是一个可悲到讲出去别人都不会笑的笑话。

    不知愁费力地用额头抵着地,嘴里断断续续地往外蹦字。

    每一个字说出口,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

    “付一笑……”

    他嗓音嘶哑地说,“你找的东西……在鬼面陇……”

    不知愁胸中焦急得如同火焚,但他却没有力气讲清整件事情,只能绝望地哀求:“我灵力废了,只能封印它一小段时间……求你现在快去……如果你不去,很多人会死……”

    付一笑的神情一点点冷下来,将剑横在不知愁脖子前:“不知愁,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不知愁绝望地闭了闭眼。

    这也是报应。

    他觉得付一笑老实忠厚,骗起来好玩,曾经无数次将他耍得团团转取乐

    他曾经假装自己重伤需要救治,然后趁他为自己寻医的时候,偷走了他当时正要运送的一个重要法器。

    所以,付一笑再也不会信他。

    他眼前一片血红,甚至分不清眼里流的是泪水还是鲜血。

    或许泪水已经和血水混在一处,从他身体里的每一个伤口往外溢出。

    “我自首,让你抓回去,我再也不逃了……”

    不知愁的手放在地上,却把脖子靠近了付一笑的剑刃,“你信我……付一笑,你一定要信我……”

    付一笑脑中一片乱麻,他感觉不知愁现在的样子一团糟,看起来不像假的。

    但他之前被他所骗的教训又实在是太深刻,伤口是假的,血是假的,甚至连脉象都是假的,让他深深铭刻在心——无论这个人在自己面前装成什么样子,都不能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就在这时,他的眼睛又被不知愁背上那对光芒闪烁的蝴蝶翅膀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这翅膀到底是怎么回事?”

    “翅膀!”

    不知愁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对,翅膀!”

    他猛地攥紧付一笑的衣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撕掉我的翅膀……翅膀里是我最后的灵力,撕掉翅膀,我就会变成废人,不剩下任何灵力,你不用担心我骗你……我没法再害任何人……”

    付一笑整个人都僵了:“……还有这种事?”

    他实在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赶紧叫来了隔壁的祝雪拥。

    祝雪拥见多识广,但在见到如此惨状的不知愁时也吃了一惊。

    好在,她很快就肯定了不知愁的说法——只要这翅膀是他自己长出来的,就必定与他的灵脉相连。

    失去翅膀的话,他就会失去自己全部的灵力。

    “快点……”不知愁攥着付一笑的袖子,“快点撕掉我的翅膀……然后,你快去救人……”

    “……行吧。”

    付一笑决定速战速决。

    他感情上现在已经开始有点相信不知愁了。

    不知愁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就扶着他坐到椅子上,趴伏在桌子上。

    这种直接动手的事自然是祝雪拥来干,毕竟术业有专攻,她对血呼啦差的人下手比较干净利落。

    而且付一笑守在一边,也可以防止不知愁突然趁机伤人。

    只是祝雪拥拿起自己的刀刚开始动手,就见不知愁浑身猛地一颤,抬手抓住了付一笑的袖子。

    付一笑顿时警惕起来:“你又怎么了?”

    不知愁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缕鲜血从嘴角滑落。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费劲地喘息着:“……把我绑起来。”

    实在是太痛了,痛得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不顾一切地挣扎。

    祝雪拥医者仁心看不得这些,有些抱歉道:“这不是外伤,是直接作用在灵体上的,所以麻药也没有用。你忍一忍,我尽量快点。”

    付一笑也赶紧动手,把不知愁给捆了起来。

    他绑起他的双手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这个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丧魔竟然那么瘦,他一只手能抓住他两只手腕。

    其实,这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付一笑不忍心地往不知愁嘴里塞了块布,免得他继续咬嘴唇:“你想想其他开心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师姐技术很好,一下就好了!”

    不知愁颤抖地点点头,努力去想开心的事。

    ……想什么呢?

    哦,他为一个小姑娘种了一棵花树。

    阿难窗前的梅花,应该开了吧。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第240章 因果

    付一笑是如何去封印鬼面陇那尊神像的,不知愁并不知道。

    他在鬼面陇里就受了重伤,在失去那双蝶翼之后浑身都是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痛得直接昏了过去。

    新伤旧创加上体内惊梦引不受控制的蔓延,他足足昏迷了好几天,让祝雪拥提心吊胆了好几次。

    醒来后,他第一时间想见付一笑。

    祝雪拥本来是不同意的,她作为医师直接负责这两个病号,也最清楚他们两个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不知愁这种濒死状态的就不说了,付一笑去一趟鬼面陇回来,没能成功地带回问苍生,自己也受了重伤,还一副失魂落魄随时可能会悲痛至死的样子。

    祝雪拥的原话是,让这两个病号见面干嘛,交流交流被邪神蹂.躏的痛苦?

    搞不好一起死。

    但付一笑也有话想问不知愁,听说不知愁醒来还想见他,还是不顾祝雪拥的反对过来了。

    “笑哥,”不知愁费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因为双手绑在一起,起身的动作变得有些艰难。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灵力,不能再用任何法术符咒,所以只要最普通的束缚就可以困住他,对他的看押也就没有太苛刻。

    付一笑对他依然没有放下戒心,不置可否道:“你说。”

    “梅面陇有一个做纸扎为生的十二岁的小姑娘,名字叫甄多难。邻居也叫她阿难。她是个瞎子,看不见。”

    “你能不能帮我把我的玲珑骰给她?”

    玲珑骰是他的一个非常有名的法器,银制的三个镂空雕花骰子穿成一串,每个骰子里都放着铃铛,掷起来叮当作响。

    他有时会用这三枚骰子简单卜一卦,不过玲珑骰臭名昭著,主要是因为他常常用它来玩弄那些落入他手里的人,让他们猜点数,猜对了让人活,猜错了让人死。

    好吧,只是他个人的一点小小恶趣味。

    现在不知愁成了阶下囚,身上带的东西自然都被收缴了。

    “玲珑骰其实原本是她哥哥的长命锁,我把长命锁熔了,重新铸成了玲珑骰。”

    付一笑皱眉道:“……她哥哥呢?”

    不知愁语气平静:“被我杀了。”

    付一笑震惊又气愤:“你!”

    不知愁叹气:“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你先听我说完。你把玲珑骰给她,就跟她说,她哥哥去云游四海了。别告诉她,她哥哥已经死了。”

    “还有一件事……”

    付一笑沉下脸:“……你说帮你一个忙。”

    不知愁含泪看他:“我错了,就一件小事。”

    付一笑:“……”

    该死,他总是摆脱不了不合时宜的心软。

    不知愁觑着他的脸色:“我知道我要死了。那个小姑娘看不见……能不能,把我的眼睛给她?”

    付一笑一下子愣住了。

    不知愁低下头:“……告诉她,是她哥哥帮她找到了治眼睛的方法,所以把她治好了。”

    “……还有,她哥哥说,他妹妹的名字只是个贱名的小名,还没起大名……他们的父母不在了,如果她愿意,哥哥给她起一个名字,叫如意。甄如意。”

    愿她从此无劫无难,万事如意。

    付一笑沉默良久,凝视着不知愁:“她哥哥是谁?”

    不知愁避开他的视线:“她哥哥叫甄多劫,是翠微山的弟子。很有天分,也很努力,成绩优秀,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付一笑盯着他:“翠微山没有这个人。”

    不知愁嗤笑:“翠微山那么多人,你连脸都记不住,当然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

    付一笑:“……虽然我记不住人脸,但我确信最近几年的翠微山弟子里,从来没有姓甄的。”

    不知愁面不改色:“他可能用了化名呢。这我哪里知道,也可能……”

    付一笑突然打断他的话:“不知愁,她那个哥哥,是你吗?”

    不知愁:“不是。”

    他闭上眼,轻轻地微笑起来:“她哥哥是一个好人。虽然他太过自由散漫,没什么责任心,出门后从来没有回过家,但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好人,会有一天带着周游天下的见识和法术回来,治好妹妹的眼睛,让她看见这美丽的人间。”

    “我没法把她的哥哥还给她了,就还给她一双眼睛吧。”

    他睁开眼看向付一笑,眼里带着笑,却微微发红:“笑哥,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她?她一个看不见的小姑娘,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我实在放心不下。”

    付一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目光里却多了一丝不忍。

    不知愁哀求道:“笑哥,你能答应我吗?只要你答应我,我保证老老实实跟你回去认罪,有什么交代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付一笑扶额:“别乱用俗语……”

    不知愁:“笑哥……”

    付一笑:“行,我答应你。”

    不知愁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知道付一笑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做到。

    付一笑正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一片吵吵嚷嚷的推搡声。

    “怎么回事?!”

    付一笑立刻转身要出去,又回头叮嘱不知愁,“你别动。”

    他转身出去了。

    不知愁在屋子里竖起耳朵,听到外面气势汹汹地喊着一些什么“滚出去!”

    “渎神之人!”

    “就是他们破坏了神像!赶出去!全都赶出去!”

    “梅面陇永远都不欢迎你们的人,也不欢迎你们的灵魂!”

    ……这是破坏神像暴露了啊?

    不知愁想。

    付一笑可真是够冤枉的,他明明是差点赔上自己的命救了梅面陇的人,结果现在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感谢就算了,还人人喊打……

    ……算了,他自己不也一样么。鬼面陇的邻居们要是知道神像是他毁的,估计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吧。

    外面一片混乱之时,只见窗户“咔哒”一声竟然打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敏捷地跳了进来。

    不知愁定睛一看,进来的竟然是几天前他给了钱和油炸粑粑的小乞丐。

    他还没反应过来,小乞丐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他身边。

    她手里竟藏了一枚刀片,上来就要割断他手上的绳子:“哥哥,你快逃吧!”

    不知愁愕然地把手一缩:“你干什么……”

    小乞丐着急道:“哥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来救你!他们抓你,他们是坏人!”

    不知愁:“……”

    他一瞬间感觉这世界实在是太荒谬了。

    曾经他绝望地求救的时候,他拼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地逃亡的时候,他忍着剧痛濒临死亡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个人来救他。

    现在他终于失去一切,等待死亡的时候,有人来救他了。

    他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满腔义愤无可纾解的小乞丐给劝了出去。

    等把她弄出去,他腿上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痛得他瘫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

    躺在床上,他又想起小乞丐刚才说他是好人,付一笑是坏人。

    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世界,可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像他这样作恶一生的魔头,只是施舍了一点钱,就是一个好人了?

    而付一笑这样自始至终立身持正,兢兢业业惩恶扬善的好人,又成了坏人——那么他从未变过的善意、所付出的那么多牺牲,又算什么呢?

    人之将死时,忍不住会想很多很多原来不曾去想的事情。

    比如说因果报应。

    比如说命。

    十几天后,他被带到了翠微山的凌云塔,被凌云台审判处以极刑的时候,也在想这些事情。

    他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那些暗无天日的痛苦回忆。

    他想起自己心中曾经燃烧的对世间一切的恨意,那种恨意支撑着他从地狱火海里爬出来,化作活在人间的恶鬼。

    他想起将那些嘲笑他的、觊觎他的、袭击他的人踩在脚下时,将力量和生杀予夺的权力握在手心时,那种狂妄如饮血的疯狂快意。

    蓦然回首,他才发现自己跌跌撞撞走完短暂的一生,竟从没有一刻不是被命运裹挟着,走向罪孽深重的深渊。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后悔过。

    如果他没有撕裂一半魂魄去救钩吻,就不会虚弱到会被沈妄生的惊梦引伤到。

    如果他没有踏进鬼面陇,那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如果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遇到钩吻,没有选择忍受痛苦充满仇恨地活下来,而是当时就死去……或许都比现在要好。

    如果更早以前,他从没有离开过家……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是,没有如果。

    在鬼面陇时,莫黛对他说:“有的人把这种巧合叫做阴差阳错。而我们,把它叫做命。”

    站在生命的尽头回首,才发现那一条命定之路的轨迹,早已注定。

    ……

    不知愁没想到的是,在死前居然还有人辗转来见他。

    是什么闽南永昌围曾家的人,好像说是他前些年曾经送过曾家族长一面镜子,告诉他们那面镜子可以招财聚气,让他们安享荣华富贵。

    结果曾家富贵了几年后就开始灾祸频频,死人不断,因此来找他求助。

    不知愁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他发现围屋底下镇压着一个小孩恶鬼,就顺手帮了他个忙,帮忙积聚起他的魇,让他有仇报仇。

    所以你看,这不都是自作自受么。

    于是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们,都是活该。”

    ……就像他自己也是活该一样。

    之前沈妄生对他说,他会遭报应的。

    他那时还回答他,他只恨报应来得太晚。

    可他如今想起来,竟然觉得有些高兴。

    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终究会被绳之以法。

    原来这世间,真的恶有恶报。

    不知愁被处以废去灵力,在凌云塔第十八层以三十六枚朱砂钉钉死的极刑。

    灵力已经没了,就只剩三十六枚朱砂钉。

    朱砂钉钉进穴位骨骼并不会让人立刻毙命,而是会在万蚁噬骨的痛苦中煎熬十多天才能流尽鲜血,慢慢死去。

    原本不知愁想自己还是怕死的,不然也不会在灵力废了之后还不顾一切地逃了那么久。

    但在极刑生不如死的煎熬之中,他终于想死了。

    没日没夜的痛苦之中,付一笑曾经去看过他。

    他已经看不见,听到付一笑走进来的声音,循着声音试图寻找他的方位:“……笑哥?”

    “阿难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付一笑走到他面前,“她眼睛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看见了。她能看见之后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去哪里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问她的阿丑哥哥去哪里了。”

    不知愁无意识地咬紧了下唇。

    付一笑说:“……我跟她说,她的阿丑哥哥得了机缘,去了很远的地方修炼。说不定就要得道飞升了。”

    不知愁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久到付一笑差点以为他死了。

    但他随后听到他极其微弱的气音:“……谢谢你。”

    不知愁莫名想起,沈妄生曾对他说,谁有他这么个哥哥,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想,他说的对。

    他不是妹妹心目中那个惩恶扬善的厉害的哥哥,而是那个被惩的恶棍。

    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了,除了一双眼睛。

    他的魂魄恶贯满盈,将永沉地狱。

    可他的眼睛会永远陪着她,陪她看见一生中的起起落落,随她看尽山河湖海与星辰日月。

    他的祝福会永远护着她,伴她平平安安一路长大,从小丫头成为长发及腰的少女,伴她快快乐乐地遇见自己所爱之人,看着幸福的皱纹爬上她的脸颊,白雪亲吻她的鬓发。

    他会看着她,度过一个与他不一样的人生。

    最后的心事已了,不知愁觉得自己该上路了。

    不知道死之后会去哪里呢。

    他想起沈妄生对他说,“你恶贯满盈,你会下地狱的。”

    ……不知为什么,他最近经常会想起那个死在他手下的少年。

    明明他手下无数亡魂,他只是其中之一——可能是因为,他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沈妄生的来着?

    他说,“你以为这里是人间吗?”

    “这里就是地狱。”

    不知愁缓缓闭上眼睛,感觉肉.体的痛苦在慢慢消失,自己逐渐陷入一片永恒的寂静。

    这不是人间,是地狱。

    以后啊,不要再来了。

    ***

    一百多年前,一生恶贯满盈的罪人在寂静的白塔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死的那一天,遥远的万重山海外下起雪来,梅花落了满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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