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因果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3【不知愁的玲珑骰】!”

    幻境倏然结束,舟向月回到了鬼面陇的现实之中。

    与此同时,无名氏马甲的他也和其他人一起出现在了鬼面陇的寨心附近。

    四周狂风呼啸,寒风里充满纸灰的味道,将他们的头发和衣角吹得凌乱飞舞。

    一朵朵纸钱梅花被狂风从枝头裹挟着撕碎,漫天飞舞。

    在冰冷彻骨的狂风之中,浓雾却消失了。

    沙沙沙……

    诡异的摩擦声在四周的黑暗中传来,有虚幻的黑影如鬼魅般穿梭。

    鬼面陇的天空一片漆黑,黑得仿佛上面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空洞,又像是一只巨大到无边无际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地面的一切,让人发自内心产生某种未知的恐惧感。

    某种未知的恐怖力量正在迅速逼近。

    此时鬼面陇的鬼们都已被这天地异象吓到,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围在寨心,纷纷躲了起来。

    任不悔捏紧了刀,手臂上青筋暴起:“不对,这像是……有人惊动了境眼!”

    是谁惊动了境眼?!

    付一笑脸色大变,立刻冲向寨心那处封印的无尽流沙边。

    那是他自己的封印。

    可如今沙海中央的封印物近乎消失殆尽,狂风卷起流沙,在沙海上空形成了一片恐怖的黄沙龙卷风。

    他冲向流沙的时候,任不悔正要紧随其后赶过去,却突然看见不远处一道白色身影一闪而过。

    他浑身血液猛然沸腾涌向头顶——

    那个身影,难道是……

    “白洵!”

    他脱口而出,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反应地冲了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白晏安早就死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鬼面陇不正是亡灵所居之地吗?

    难道……

    任不悔脑海中嗡嗡作响,拼命地追着前面那个身影。

    他整个人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肖似白晏安的人身上,完全没有注意被狂风裹挟着砂石迎面砸在他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粗粝的血痕,没注意到砂石中夹杂的花除了鬼面陇的纸钱梅花,还多了某种诡异的暗红花朵。

    那种细长的暗红花朵擦过他身上的道道伤口,沾着不易察觉的血迹散落在黑暗之中。

    前面的白衣身影一直在逃,任不悔则紧追不舍。

    身边掠过的漆黑房屋在渐渐地扭曲变形,无数黑影在黑暗之中语调怪异地对他尖声大笑,他却无暇他顾。

    就在这时,前面那个白衣身影站住了。

    任不悔冲了过去,喘着粗气停在与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突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这一幕太像他无数次梦魇里的场景了。

    每一次他在梦中追上白晏安,等他回过头来时,梦便醒了。

    然后他就会再一次在深夜最深处被迫回忆,白晏安早就已经死了。

    而且他此刻视野眩晕,他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纷乱飞舞的梅花中,白衣人缓缓回过头来。

    任不悔屏住了呼吸。

    面前的人闭着眼,眉心一点观音痣,表情温柔恬淡。

    真的是白晏安。

    和无数次午夜梦回中一模一样的人站在面前,向他伸出手去:“不悔。”

    任不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是他心底最深处鲜血淋漓的那根刺,是锁住早已疯癫的狂兽的链,是他最痛最悔的执念。

    他颤抖着抓住白晏安的手:“你……”

    白晏安忽然手指一动,似乎有什么微凉尖锐的东西扎进了任不悔的手腕。

    任不悔还没来得及说完第一句话,整个人突然如山倾倒下去。

    “砰”的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白晏安”的模样瞬间变了,变成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纤瘦少年。

    这正是舟向月——他用了鬼画皮境灵的马甲,这个马甲的神通【乱真】作用是能变成一个人心中最想见到的人的模样。

    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这个神通如果用在任不悔身上,他一定会变成白晏安的模样。

    而鬼面陇里的“白晏安”,也一定能让任不悔抛下寨心的神像,立刻追过来。

    剩下的事就是用血生花境灵的【生花】把他毒晕过去了。

    毕竟,问苍生还没有到手,舟向月没有同时对上付一笑和任不悔两个人,必须各个击破。

    看着倒地不醒的任不悔,舟向月双手作了个揖:“师叔,劳烦你就在此处别动,我去给你找点麻烦回来。”

    柳长生像没骨头似的靠在一边的角落里,“啧”了一声:“等他醒来猜到是你变成白晏安的样子骗他,恐怕得恨不得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吧。”

    舟向月一摊手:“血海深仇呢,不差这一点。长生兄,拜托你看好他啦。”

    “有事长生兄,无事……呵。”

    柳长生冷笑一声,“那你这次这么骗了他,下次怎么办?”

    舟向月道:“下次自然有下次骗他的方法。”

    他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问柳长生:“对了,你知道是谁惊动了境眼吗?”

    “境眼?”柳长生皱眉,“不知道啊。”

    “哦……”

    舟向月若有所思。

    他自己刚进鬼面陇的时候,就有一个神秘人去破坏了封印。

    现在,又有一个未知的人惊动了境眼,就像是故意想要他们死一样——或许和之前的是同一个人。

    所以,是谁呢?

    这很重要,但他暂时顾不上,得先确保把自己的事做了。

    控制住任不悔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现在可以单独去料理付一笑了。

    ***

    狂风呼啸,鬼面陇的寨心沙海中央就像是坍塌了一个无底洞。

    流沙正在源源不断地向下涌去,像是无穷无尽——但当然不可能真的无穷无尽。

    流沙被底下的东西彻底吞噬的时候,封印就会彻底碎裂,巨大的反噬会作用在设下封印的人身上。

    狂风之中,这里就像是怒海中央的一口巨大漩涡,要将一切接近的人吞噬。

    就在付一笑扑过来的那一刻,封印物彻底消失在沙海中央。

    付一笑如遭重锤,猛地捂住胸口吐出了一口血。

    楚千酩惊恐万分:“小叔!”

    “付兄!”舟向月顶着狂风赶过来,“你得解开封印!”

    付一笑断然拒绝:“不行!”

    “封印就要破了!”舟向月恨铁不成钢道,“赶紧解开,不然都会反噬在你身上!”

    付一笑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艰难道:“我再加固一下……”

    这种程度的破坏已经不能用笔写的符咒修补了,他直接蘸着自己的血开始往上叠加封印。

    “付一笑!”舟向月伸手去拽他,“你看不出来吗?不管你怎么加固,封印一定会破的!不解开封印,你会死!”

    他又转头训斥楚千酩:“你就看着你小叔去送死?有没有点眼力见?”

    早就慌了神的楚千酩:“……”

    别骂了别骂了,他知道自己很没有眼力见呜呜呜……

    付一笑推开舟向月的手,咬着牙道:“就算我死了,也不能解开!绝对不能让封印的东西出来!”

    舟向月:“……”

    怎么就这么不可理喻呢?就算你死了也没法阻止封印的东西出来,所以不要白白送死,很难理解吗?

    好在他对付一笑的倔驴脾气有一定了解,有备而来。

    舟向月手指微动,沉声道:“你没发现吗?问苍生已经不在里面了!你试一试还能感受到它的气息吗?!”

    付一笑猛然震悚:“什么?!”

    他正要去感受封印底下的气息时,舟向月也感受到什么,微一眯眼,手上一松。

    ……问苍生的气息,居然真的瞬间消失了。

    原本他是打算用同心圆马甲的【入瓮】骗过付一笑的。

    这个神通可以划定“瓮”的范围,也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带入自己的掌控的幻境。

    他可以操纵那个幻境,让付一笑感觉不到问苍生的气息,以为问苍生已经被人拿走了。

    但现在他还没开启幻境,问苍生的气息就突然消失……或许不是消失,而是被隔绝了。

    付一笑的封印底下,叠加的是不知愁的封印。

    不知愁死在翠微山的凌云塔,但他大概率在鬼面陇留下了魇,不然这里不会形成魇境——就像是柳长生自己早就离开了眉瘦岭,但他的魇却依然在兴风作浪,甚至凶残到差点让付一笑交代在那个魇境里。

    所以……最有可能的是,不知愁的魇,在配合他的谎言。

    不知愁当然不是为了帮他。

    对舟向月来说,要打开封印才能拿到问苍生。

    而对不知愁的魇来说,也是要打开封印才能获得自由——舟向月估摸着,他大概是想来杀他。

    两人的目的彼此冲突,甚至不死不休。

    但在让付一笑解开封印这一点上,他们奇妙地达成了一致。

    从这个魇境的规模与力量,就能看出不知愁的魇现在有多强大,何况现在还惊动了境眼,他的力量会完全释放出来。

    舟向月有理由怀疑,他或许还和问苍生融合了。

    不得不说,借着问苍生的力量,他其实还真有一点胜算。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阳谋。

    猎手和猛兽,都在屏气凝神,等待开笼的那一刻。

    舟向月看着那飞速塌陷的流沙,微微笑了笑。

    付一笑曾经亲手封印过问苍生,但他毕竟不像舟向月和问苍生直接有灵犀法器的契约关系,要探测它的气息还是需要符咒。

    此时他用符咒测了好几次,才震惊地发现,问苍生的气息居然真的消失了!

    “怎么可能……”

    付一笑额头上滴下冷汗。问苍生不在了,它去哪里了?!

    这种具有强大破坏力的法器,在哪里都会是一场灾难!

    舟向月大力拍了他一下:“你忘了,有人之前就破坏了你的封印!那个人把邪神法器偷走了!你再不解开封印,只能白白赔上一条命!”

    付一笑再不敢置信,也不能不相信这么多张符咒的结果。

    他心口剧痛得像是刀割,郁结着满心的焦虑和愤怒,终于开始解开封印。

    飞沙漫天飘起的那一刻,舟向月动了。

    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如水波纹无声蔓延开来,刹那间将付一笑、唐谦、司马博闻等等所有人覆盖其中,在转瞬之间为他们制造了一个与现实魇境中一模一样的幻境——

    他们会以为自己仍然在魇境里,但他们实际已经身处在舟向月的“瓮”里,看到的都是他给他们制造的假象。

    同一时间,舟向月眼前猛然掠过无数荧光闪烁的银紫色蝴蝶,周围无数翩飞的蝶翼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芒,他犹如身处一片星辉流淌之海的深处,无边无际、没有方向。

    他顿时了然。

    就像他把付一笑他们拖进了他的幻境一样,不知愁也在同一时间将他拖进了自己的幻境。

    一个身影在无数蝶翼光芒中凝结在他面前,银白长发如同在水中一样飘拂,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

    不知愁盯着他,眼神中燃烧着疯狂的凶戾与恨意:“无邪君,你今天该死了。”

    “不知愁啊。”

    舟向月有点感慨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不长记性。”

    第242章 因果

    没有等舟向月把话说完,身影遽然消失,飘飞的银发残余一丝银白光辉。

    幻境中无数蝴蝶振动蝶翼,光影纷乱交织如同星河倒流,铺天盖地闪烁着蛊惑的斑斓色彩,令人头晕目眩。

    在这片蝶翼的光海中,丝丝缕缕的红线如鬼魅般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无数幻象如浮光掠影在眼前闪过,化作光怪陆离的梦境与碎裂的画面。光影中无数红线织成蛛网,无声无息地爬上了他的身躯。

    舟向月闭上眼睛,右手中陡然现出数片白玉一般的白骨。

    手腕一翻,白骨无声无息地向各个方向滑出,切断了那些透明泛光的红线。

    一道道红线骤然崩裂为鲜血,化作漫天血雨飞散开来,溅落在他的衣服上。

    同一时间,他袖中垂落的左手心里暗金色泽一闪而过,是一串铜铃。

    然而一动,没有声音。

    ……不对。

    舟向月猛然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幻境,而是芥子域。

    他曾在去翠微山抢问鬼神的时候遭遇过鱼富贵的芥子域。

    这种幻境远比一般的幻境更加棘手,因为它是一种规则领域,进入其中的人都受芥子域规则的支配。

    除非芥子域自身因域主的巨大波动而出现不稳定的裂痕,否则域主在里面拥有支配性的力量,言出法随。

    怪不得不知愁那么自信。

    舟向月现在确定,他一定和问苍生融合了,不然绝对不可能获得能用芥子域的力量。

    嚯,可真会拉关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就在舟向月发现铜铃没有声音的同时,幻境中突然炸开凄厉至极的哭叫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是成千上万人被推进沸滚油锅那一瞬间的惨叫叠加,化作最尖利的剑重重刺入人的耳膜。

    舟向月嘴边猛然溢出鲜血,下意识抬手去捂耳朵。

    噗嗤——

    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偏头,一根看似柔软无害的血线瞬间穿透了他的颈侧。

    鲜血四溅。

    耳边那如地狱梦魇一般撕裂人神经的尖叫依然在继续,舟向月皱着眉睁开眼。

    睁眼后耳边的尖叫果然弱了许多,但眼前依然是那片光怪陆离的幻象,让人根本看不清四面八方袭来的血线,更别说神出鬼没的不知愁。

    尖叫声也变得更加纷杂。

    “救我啊……”有遥远的哭声。

    “去死,去死!你不得好死!”有怨毒至极的咒骂。

    “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耳边回响着无数人或哭泣、或咒骂、或惨叫的声音,如同无数阴魂钻进梦魇深处,无法摆脱。

    不过至少比闭着眼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尖叫要好一点……

    “这就是你的全部力量吗?”

    不知愁的气息突然从舟向月耳边一闪而过,满是恶意的嘲弄,“你怎么这么弱?哦对,我害得你还没复苏对吧,好可怜啊……”

    舟向月猛一抬手,切断了一道直直向他面前咽喉袭来的血线。

    鲜血迸溅在他脸上身上。

    “这种小孩子把戏就不要跟我玩了,”舟向月微微喘气,面不改色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不知愁。”

    他需要聚精会神地应付光影交错间无孔不入的血线,以及耳边纷纷攘攘的杂乱声音,没有注意到那些血线迸溅出的鲜血落在他身上,仿佛活物一般缓缓地渗入了苍白的皮肤之中。

    “哦,是吗?”

    不知愁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银白长发如流云般一闪而过。

    “你是天灵宿对吧,”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在飘渺不定的蝶翼光海中游移,“就算不看不听,也可以凭本能避开危险,真不错……但如果危险太多、太快,你连本能都追不上了该怎么办?”

    眼前斑驳的光晕忽然一闪。

    舟向月的瞳孔里骤然映出数不清的血线,交织成鲜血的茧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他双手十指攥紧,不可计数的白骨像逆升的流星群一样迎面直上,刺破铺天盖地的血网。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忽然一花。

    一个红衣黑发的身影逆光出现在他面前,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舟向月……”

    舟向月浑身骤然绷紧,呼吸一窒。

    一道鲜血的洪流汇成箭镞的形状,在这个刹那卷起狂风,在剧烈的光晕中直冲他心口而来!

    噗嗤。

    血刃深深没入肉.体之中,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一双冰凉的小小手臂猛地抱紧了舟向月的腰,又渐渐松开。

    舟向月伸出手,抱住了他身前无力滑落的洛平安。

    血刃完全没入了小鬼的心脏,从外面看只有一道细细裂口,甚至没有一丝血迹。

    噗——

    银发白衣的身影突然显现在蝶翼的光海中,不知愁吐了一口血,满脸都是震惊和愤怒。

    “是你?!”

    他满眼猩红,声音甚至发着颤,“你竟然来保护他?!”

    洛平安在舟向月的怀抱中转过头,漆黑的大眼睛里落下血泪:“不许杀他!”

    不知愁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脸上肌肉狰狞抽搐,似乎又想笑、又想哭、又想怒吼,暗红血液不断从嘴里涌出,整张脸扭曲可怖:“你知道他是谁吗?!”

    同样暗红的血液也在连续不断地从洛平安的眼中和嘴中溢出,沿着脸颊滚落,落到舟向月的衣服上。

    他攥着舟向月的袖子把头靠在他怀里,对不知愁恶狠狠道:“他是我师父!”

    “师父?……哈哈哈,师父?!”不知愁终于嘶哑地狂笑出声,好像听到了一个地狱笑话,“你居然相信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相信师父!”洛平安拼尽全力死死瞪着他,但随着血液滴落,小小的身躯在逐渐变得透明,“你是坏人!”

    “好,好,好……”

    不知愁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疯狂的猩红色,他一抬手,手中出现了一把银白的匕首。

    他猛地将匕首插进太阳穴,接着用力一拔,竟从里面抽出了一团如同流淌的银白星辰一样的雾气。

    雾气随即化成闪烁着银紫光芒的蝴蝶,向洛平安飞去。

    但蝴蝶还没飞落到洛平安脸上,舟向月抬手一挡,捂住了他的眼睛。

    白骨飞出,一眨眼将蝴蝶切碎成了许许多多散落的莹□□末,被风一吹漫天飘拂。

    舟向月一转身,自己挡住了那些飘向洛平安的荧粉。

    “你为什么不敢让他看?”

    不知愁呛咳着吐血,疯狂大笑起来,“不过是一段记忆而已,你在害怕什么,无邪君?!”

    舟向月充耳不闻,一挥手便有数不清的白骨如箭雨飞出,向不知愁袭去。

    而他只是抱紧了怀里的洛平安,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睡吧,平安。这只是一场梦。”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洛平安冰凉的小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如雏鸟一样惊恐又眷恋地盯着舟向月:“……是梦吗,师父?”

    “是梦。”舟向月用袖子擦了擦他嘴边涌出的血液。

    可惜太多了,越擦越多。

    洛平安的声音低得几乎没有了,他无力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眼睫毛还在颤抖,“……会醒吗?”

    舟向月微笑起来:“会醒的。”

    他冰凉的指尖落在洛平安光滑的额头上,轻轻画下一道符咒。

    就像是一只蝴蝶。

    蝴蝶画完的时候,仿佛一阵风吹过,怀里的小鬼变成了散落的梅花花瓣,随风而逝。

    “你……不愧是你……”

    不知愁跪倒在地,他满脸满身都是血,死死盯着舟向月语无伦次道:“原来如此……原来这你也算好了……所以你会带着他来,用他来杀我……好,好啊……不愧是邪神……无邪君,舟向月,你不得好死……”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淡然点头:“谢谢,你也是。”

    咔嚓。

    那是芥子域碎裂的声音。

    舟向月眼睛微微一眯,手里再度出现了那串暗金色的铜铃。

    他一晃手腕,叮铃铃。

    这一次,铜铃的声音响起了。

    空灵的铃声刺破光怪陆离的幻境,黑暗骤然在这片流光溢彩的光影中撕开一角。

    不知愁仿佛猛然被扼住了喉咙一样浑身一震,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蜷缩在地,四肢绷紧却动弹不得。

    “小无兄弟?!”

    付一笑的声音传来,“不知愁?!……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付一笑一行人愕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他,满脸惊诧。

    舟向月指了指跪倒在地开始慢慢变得透明的不知愁:“这是不知愁的魇。嗯,应该算是解决了吧。反正快消散了。”

    虽然让他消散的方式暴力了一点。

    司马博闻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卧槽!大佬!您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楚千酩则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铜铃,呼吸急促起来:“等等,那个铜铃,那不是……”

    是他的心理阴影,毕竟之前有人跟他说这是死人手上戴的铜铃,之后他还不得不自己戴上,令他终身难忘。

    “这个啊?”舟向月晃了晃手中的铜铃,“铜铃,能克他。”

    楚千酩感觉呼吸不畅,艰难道:“……梨园梦那个魇境里的铜铃?但那个铜铃不是为了压制……那个……”

    那个被人剥了皮换成熊皮的小孩。

    付一笑猛然感觉一股凉意自心底窜起。

    之前楚千酩因为擅自进那个远远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魇境被他罚了,他也后怕不已地仔仔细细问了他一遍里面的细节,所以知道里面的许多细节。

    包括这个铜铃。

    舟向月点点头:“是啊,不知愁小时候在佛心镇的宋家戏班待过。在那里,他的名字叫梅生。”

    付一笑如遭雷击:“所以……他用蝶生蛊是,是因为这个……”

    舟向月点头:“是吧。”

    蝶生蛊用于易容,以前通常是隐姓埋名躲避追杀的人才会用。但因为用蝶生蛊换脸极端痛苦,加上易容术的发展,这种法术几乎已经失传了。

    但蝶生蛊,是唯一能让人生出新的皮的法术。

    巧的是,师从蛊师莫黛的钩吻会这种蛊。

    她在离开曼陀宫的那几年里曾跟着许多不同的人出去闯荡,其中就包括去佛心镇放了火烧杀抢掠的那伙人。

    在那里,她遇到了奄奄一息的梅生。

    他被人活剥了皮,又给他裹上熊的皮毛,用邪术让他的血肉与熊皮长在了一起。

    钩吻问他,想不想活,怕不怕痛。

    梅生的回答是,怕,但他想活。

    活着,哪怕猪狗不如地活着,才有希望。

    于是钩吻在他身上下了蝶生蛊,蛊虫啃噬了他全身原本的皮肉,又催生出全新的人皮。

    在整个痛苦的蛊发和恢复期,他浑身溃烂、面目全非,小孩子看了都会做噩梦。

    所以那时候,别人叫他阿丑。

    但最后生出来的,却是一张绝美的人皮,那也是钩吻最得意的作品。

    不知愁后颈上那幅黑白曼陀罗,就是钩吻所用蝶生蛊留下的符文。

    那朵曼陀罗一半是花,一半是蝶。

    梅花落,蛊蝶生。

    第243章 因果

    不知愁过去的经历,可以解释很多事。

    阿难摸到不知愁后肩的时候,没有摸到自己哥哥身上应该有的胎记。

    因为他早就已经换过了全身的皮。

    不知愁送给曼陀宫主的那幅人皮须弥绘,能寄生他的一半魂魄——并不是什么容器都能承载魂魄的,非得容器与魂魄本身高度契合才可以。

    当然高度契合,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人皮。

    曾经的曼陀宫主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收了一件多么贵重的礼物,可惜那礼物贵重到他承受不住,要以性命为代价去偿还。

    “你们记得我们进入他记忆的时候,他在阿难家里找东西吧?”舟向月说,“他在找阿难跟他说的,那些她哥哥寄回家的信。”

    “然后他真的找到了那些信,并且发现上面写的根本不是信的内容。他父母不识字,每次都是邻居给他们拿到儿子的信,然后读给他们听。”

    “那个邻居和把他卖到戏班的人是一伙的,还继续哄骗了他父母好几年,直到他妹妹瞎了,他父母想要他回家,才害怕事情败露搬离了梅面陇。”

    就像年幼的梅生在戏班里的时候,以为那个把他卖到戏班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但那只是人贩子而已。

    人的记忆和认知那么脆弱,可以轻易地捏造、扭曲。

    他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过不同的名字。

    多劫,梅生,不知愁,阿丑……

    以及,洛平安。

    洛平安是不知愁丢在那个梨园里的自己,却又不是魇。

    大约是他无法消散的执念——

    想回到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没经受非人的折磨的时候。

    想回到还没有被卖到离家千里之外的时候。

    想回到自己还没成为不知愁的时候。

    不知愁是满手血腥、罪孽深重的恶魔,只配在痛苦中死去。

    但洛平安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他不曾知道自己的宿命,还能憧憬未来的人生——哪怕这个未来早已注定。

    “梅生?梅生……”

    唐谦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地喃喃道,“是他……”

    “爸?”唐思恩觉得不太对劲,担心地问道,“怎么了?爸你别吓我啊!”

    唐谦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小时候曾被拐卖,几年后被家里人找回。

    虽然那段记忆因为太过年幼早已模糊,却时常进入他的梦魇。梦里有飘飞的梨花、闪着寒光的剑、滚烫的火焰和流光闪烁的缎面戏服,每每让他在梦里惊惧地醒来。

    他记得,那时四五岁的他曾经跟着一个比他稍大的小男孩出逃。

    正是因为那一次逃出去,他才遇到了来找他的母亲。也正是因为在被班主抓住前的最后时刻抱起他从墙上推下去,那个小男孩却没能逃走。

    然而,当他从死里逃生后的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再想告诉家人回去找的时候,却得知佛心镇一场大火,那个戏班早已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留下。

    “快跑!”

    “别回头!”

    那是他最后对他说的话。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唐谦给他的孩子起名思恩,因为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曾欠下一个人那样沉重的恩情,却永世无法回报。

    他想起来了……

    那个带他出逃的小男孩,他叫他,梅生哥哥……

    “你……”

    付一笑不知何时已经拔出了剑,眼中爬满血丝,死死盯着舟向月,“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舟向月瞥他一眼,挑起眉:“笑哥,你这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在付一笑目眦尽裂的惊怒目光中,他微笑起来:“当然是因为,这是我为他安排的命运啊。”

    楚千酩终于猜到什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难道你是……”

    谁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人没有这样的力量。只有……那位……

    传说,世间无数魇境,死后会留下魇生成魇境的人,都是被邪神书写了命运的人。

    司马博闻也反应过来了。

    他又激动又害怕,手抖抖索索地下意识掏出了自己的小本本——爆炸新闻,这绝对是爆炸新闻……快快快他要赶稿子……

    狂风大作,空气中骤然飞沙走石,变得彻骨阴寒。

    舟向月袖口的血凝成了冰。

    付一笑身后翻涌起一片沙幕,把其他人都挡在了后面。

    舟向月知道,这是付一笑试图把他困住。

    付一笑不擅长制造幻境这类迷惑人心的法术,这片沙幕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实则锋利如飞刃,满是致命杀机。

    不过没关系,在这里的他现在只是想吸引付一笑的注意力,不让他发现这里并非现实,而是自己制造的幻境。

    利用这个掩护,从任不悔那里撤回来的马甲就可以去取问苍生了——等拿到问苍生之后,就算这个马甲被付一笑杀了也无所谓。

    到那时,他就再也不需要装什么好人了。

    沙幕一点点延伸,付一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舟向月。”

    舟向月站在原地没动,笑着打招呼:“笑哥,又见面了。”

    “无名氏呢?”付一笑压抑着愤怒,“你把他怎么了?!”

    舟向月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这个马甲的身份。

    也是,付一笑和无名氏合作过好几次了,恐怕已经培养了点感情。哎,好可怜啊。

    舟向月嘻嘻一笑:“是他自己召唤我来的呀。你说他怎么了?”

    付一笑又逼近了一步,咬牙切齿道:“你又想做什么……”

    “干嘛一上来就这么凶?”舟向月把那串铜铃一扔,摊开手向他示意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像不知愁一样,想来找你自首嘛。”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周围的沙幕终于旋成了一片不见天日的沙尘暴,将两人彻底笼罩在里面。

    付一笑猛然扑上来,揪住舟向月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舟向月!你这个王八蛋!”

    他怒吼的嗓音几乎破音,眼中却涌起灼烧的热意,只能靠愤怒的嘶吼压抑疯狂的泪意,“你闹够了没有!你还是不是人!”

    来到这里之后,他才想起一百多年前自己遗忘的记忆。

    那时,他在不知愁的指引下来鬼面陇封印问苍生。

    然后他在自己的封印沙海中央,看到了一个挣扎着沉没的孩子。

    那是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小的舟向月。

    他在流沙中扑腾着向他伸出手来,大哭道:“笑哥!笑哥!救我!”

    付一笑猛地一阵战栗,强迫自己继续画符咒,不去理会他。

    假的。都是假的。

    “求求你救我出去……”

    小舟向月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别把我关在这里!这里好黑……好冷……我嘴里都是沙子,我没法呼吸……好难受,求求你,求求你笑哥……”

    付一笑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拼尽全力艰难地勾画符咒。

    眼前却掠过无数画面:师弟仰头对他露出的笑脸,哭得红红的鼻子,爬树弄得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兴冲冲送给他的一串蚂蚱……

    他心神一阵恍惚,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停下勾画符咒的动作伸出手去,拉住那只向他求救的小手。

    但付一笑随即想起不知愁浑身的鲜血和他断裂的透明蝶翼,心脏猛然传来撕裂的痛——假的!都是假的!

    他不是孩子,不要再被他骗了!

    他咬破了舌尖,嘴里泛起腥甜血味。

    他逼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封印上,再也不理会那个孩子的哭泣求饶。

    随着封印逐渐稳固,哭声越来越凄厉。

    “笑哥!笑哥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我错了,求求你救我……”

    付一笑就那样死死咬着牙,眼睁睁看着和年幼的舟向月一模一样的孩子哭泣着被流沙淹没,埋葬在他的沙海深处。

    当一切尘埃落定,他脱力地栽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他刚离开鬼面陇时,这段记忆还刻骨铭心。

    但在之后,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从他的脑海中抹去了。

    此后的岁月里,他的脑子最终忘记了这段记忆。

    但他的心却没有忘。那孩子沉没进沙海的情景,无数次在他的梦魇中出现。

    每一次,他都在流沙中拼命地哭泣挣扎,他在哭着问他——笑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你问我是不是人?”

    舟向月抬手在付一笑失神的眼前挥了挥,“你不该早就知道我成神了吗?”

    付一笑猛然回过神来。

    舟向月想拽开他的手:“不就是不知愁死了吗,你至于这么大反应吗?又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不是活该么。”

    “我能操纵他的命运,也不能操纵他这个人啊。他要是个像你一样的好人,最后怎么也不至于是这个结局。这不都是他自己选的么?”

    “你以为他最后为什么去找你,是他幡然醒悟了?当然不是,他只是走投无路了而已。如果他还有选择,他会继续潇洒地当他的千面城主,给你找麻烦。”

    “舟向月,你有没有心?!”

    付一笑猛然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拎到自己面前,声嘶力竭地怒吼,“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活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我告诉你,他活该。”

    舟向月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眸中带着笑,却极冷,“这就叫做命。”

    砰的一声,付一笑一拳砸在舟向月脸上,把他打得栽倒在地。

    舟向月倒是没觉得痛,只是抬手一摸,发现鼻子出了血。

    看来付一笑真是气疯了。

    “笑哥,你居然为了他打我……咳咳。”

    舟向月被血呛到了,一边咳嗽一边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神,你成不了。”

    付一笑扑过来又给了他一拳,然后拽着他的领子提起来,几乎贴着他的鼻子嘶吼:“舟向月,你还怎么有脸说?你是杀了谁之后成神的?你说啊!”

    舟向月断断续续道:“你下一盘棋,会在意哪颗棋子走到最后……哪颗棋子被吃掉了吗?不会的……”

    “你……”付一笑发狠地又要出手,手中却忽然一松。

    被他拽住领子按在地上的人影瞬间消失,他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

    舟向月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脸上有血滴落,却怜悯地低头看着他:“你看着棋子,神看着人,我看着他,就是这样。在我眼里,不过是颗棋子而已。”

    “不过是颗棋子而已……”

    付一笑面容狰狞,眼中布满了猩红血丝。

    他按着满是砂砾的地面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手上被粗糙的砂砾磨出了血却浑然不知。

    “是,你是神,你最厉害,我们都比不上你,你拥有操纵命运的力量……”

    付一笑声音嘶哑,“但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明白,无论他是好是坏,都是个人!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能这样对他!”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长风吹起他沾血的黑发。

    他微笑起来:“我可以。”

    第244章 因果

    “叮!魇境【梅花落】境主不知愁碎裂,魇境本源消失,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恭喜境客无名氏获得【梅花落】魇境湮灭成就,获得成就标签【魇境收割机】!”

    “境客排名计算中……”

    “境客无名氏在进入魇境前排名为15,更新排名为10!恭喜你进入境客榜十强!获得成就【最快冲上巅峰的男人】!”

    “境客无名氏成功攻略境主不知愁……错误……境主不知愁拒绝给予祝福,并诅咒你不得好死。”

    舟向月:“……”

    啧,好小气。

    在他和付一笑周旋时,另一个他已悄然在夜幕中来到了寨心。

    纸灰的味道浓得呛人,翻卷的狂风中是漫天飞舞的纸钱梅花,但除了风声之外看不见半点人影,仿佛无声的海底漩涡。

    这是因为所有人都依然在他的“瓮”里,并不在现实之中。

    舟向月径直来到原本的那片沙海处。

    只见那圈歪歪扭扭的栏杆中央,原本的流沙已经近乎散去,露出了里面塌陷的地洞,可以看见一团枯朽凋零的树根。

    耳边的魇境提示音还在继续:“【邪神复苏】隐藏任务检测中……”

    “任务当前状态:【指日可待】。”

    “已收集境灵6个,收回问鬼神,收回问苍生……错误!”

    “警告!警告!更新任务当前状态:【功败垂成】!”

    与此同时,舟向月也发现了不对劲——问苍生呢?!

    问苍生的气息,消失了。

    舟向月不信邪地仔仔细细把里外都翻了一遍,难以置信地发现明明片刻之前他还能感觉到的问苍生,真的不见了。

    ……是谁拿走了问苍生?

    柳长生还在看着昏迷不醒的任不悔,而付一笑和那几个学生、司马博闻、唐谦都还在他的幻境里,他们都没有机会。

    舟向月仔细回忆,确认在不知愁的魇和他打配合,遮掩问苍生的气息去骗付一笑解开封印之前,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问苍生的气息。

    而且,付一笑的封印只要没有完全破碎,就肯定没法拿走里面的问苍生。

    所以,那个人拿走问苍生,一定是在付一笑解开封印之后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舟向月将在寨心的境客全都纳入了他的“瓮”里,而他也同时被不知愁的魇拖进了他的芥子域。

    在他破坏掉不知愁的芥子域之前,确实存在一个短暂的空档,寨心这里空无一人。

    舟向月脸色冷了下来。

    他之前并不担心这个空档,是因为付一笑的封印底下,还有不知愁的一道封印。在不知愁的封印破裂之前,同样没有人能拿走问苍生。

    除非,不知愁主动给那个拿走问苍生的人打开了封印。

    舟向月立刻想起了之前那个破坏付一笑封印的神秘人。

    拿走问苍生的,会是同一个人吗?

    除去他能确定不可能的人,剩下一直未出现的人就是——

    伞蝶、李婳声,或许还有在那个循环幻境后期就没有再出现的楮知墨。

    因为楮知墨一开始就没有拿到自己的拦门礼,所以舟向月更倾向于认为她可能不是人,至少不是魇境认可的正常境客。

    所以,她说不定不会死。

    这几个人的共同点就是,都隶属于千面城。

    而不知愁是千面城的首任城主。

    舟向月眯了眯眼。

    ……他居然好像被不知愁摆了一道。

    不知愁把他困在芥子域里,或许不仅仅是想杀他,而且还在给拿走问苍生的人打掩护。

    不错,还真有出息。

    可是,如果真是伞蝶他们拿走了问苍生,到底是想做什么?

    灵犀法器不是一般的法器,只要舟向月还在,问苍生不会认别的主,别人也没法用它。

    这也是为什么不知愁虽然偷到了问苍生,但他也并不能用的原因。

    这么大费周章地抢走一个对他们自己并没什么用的东西……

    恐怕,他们就是在针对他。

    刚想到这里,更加刺耳的提升音在耳边响起:“警告!警告!更新任务当前状态:【危在旦夕】!”

    同一时间,舟向月忽然意识到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棘手——舟倾那边,好像出事了。

    ***

    事情本来很简单,因为一个学期刚刚结束,翠微山一年级的学生们高高兴兴一起聚餐庆祝。

    虽然舟倾没有参加期末考试,但他一学期进了五个魇境,而且成绩都相当亮眼,足以抵算一份优异的期末成绩单。

    而且他从曼陀宫回来已经休息了一阵子,哪怕之前听说他状态不太好,也算是休养回来了一些,至少日常出门走走是完全没问题了。

    所以刚结束期末考试的同学们毫不客气地把他也拉上了。

    其实出了翠微山,他们的生活也和常人无异——找到某点评上口碑最好的饭店,然后进去搓一顿。

    大家都是成年人,还想做点大人的事情,于是开了两瓶酒。

    所以,舟向月是这边的无名氏在和不知愁以及付一笑周旋,另一边的舟倾在和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吃喝玩乐。

    然后,舟倾喝了一杯酒下肚,就断片儿了。

    这不太对劲。

    他的酒量明明还可以……好吧,舟倾这个身体之前从来没喝过酒,所以可能酒量不好。

    但发生在问苍生不翼而飞的节骨眼上,舟向月直觉嗅出了几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的无名氏马甲虽然一直看起来和舟倾没什么关系,但如果真被人有心琢磨,也并不是全无破绽——比如,两个马甲曾在【梨园梦】、【轮回夜】和【蝴蝶骨】三个魇境里同时出现,而且在舟倾遭到无赦道主李黔骨的追杀时,是无名氏救了他,甚至还把境灵碎片给了他。

    那人或许会以为,无名氏和舟倾之间交情匪浅。

    舟向月想,如果真像他猜测的那样,那现在恐怕有大麻烦了。

    毕竟,问苍生还没到手,舟倾是现在唯一的本体。

    如果舟倾死了,那他真可谓是功亏一篑,满盘皆输了。

    舟向月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现在无名氏的身份已经亮明,要是郁归尘发现舟倾失踪,然后再查到千面城头上,因此把舟倾和无名氏联系起来,进而把舟倾和他舟向月联系起来,那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这可真是阴沟里翻船。

    舟向月想,无论如何,他必须在郁归尘发现之前解决这个麻烦。

    眼下对方在暗他在明,继续在这里待着只能坐以待毙。

    而且,他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如果真是冲着无名氏来的,那么无灵狱也是他很明显的标签。

    或者现在先回无灵狱,确认一下其他人的安全……

    不行。

    如果真像他猜测的那样,无论是抢走问苍生,还是绑架舟倾,都是为了针对他,那他们搞不好此刻就在盯着他的动向。

    就无灵狱那个没什么安保的小破地方,能活这么久全靠呆狐狸胡喜乐降低存在感的天赋异禀,以及旁边太平坑的怨魂晦气。

    如果有人跟着他顺藤摸瓜找到无灵狱,那就是直接被敌人定位老巢了,岂不是一网打尽。

    毕竟,舟向月自己就这么干过,然后成功算计了郁归尘,把问鬼神抢到了手。

    正在他飞速思考对策的时候,一只惨白手骨忽然从地面出现,拽了拽他的衣角。

    舟向月一低头,看到它就蹲了下来:“手骨灵?怎么了?”

    手骨灵是来送信的,手指间捏着一张纸条。

    舟向月从手骨灵手中接过那张纸条,展开来看。

    “舟倾、问苍生,以及梅花落魇境的最后一枚境灵碎片,都在我手上。”

    “如果不想舟倾死,或者还想要你的问苍生,就请独自来千面城一叙吧。邀请函已经给过,如还有需要可请手骨灵转达。”

    落款是“伞蝶”。

    果然。

    看到这张纸条,验证了心中的猜想,舟向月反而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无论如何,至少对方对他表达了清晰的要求,而且要求他见面。

    只要有要求,就有所图。

    只要有所图,就有翻盘的空间。

    舟向月不打算回无灵狱,但可以去跟柳长生说一声。

    柳长生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行踪够隐秘,而且实力也强,不怕被人报复。

    舟向月找到柳长生时,他正在饶有兴趣地研究任不悔发达的肱二头肌,并且自己摆出一副秀肌肉的姿势对比了一下——然后在发现舟向月出现的第一时间抽回手,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若是平时舟向月肯定会嘲笑他一番,但现在时间紧急,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一乐趣。

    柳长生听说了他的意图后,上下瞥了他两眼:“那你就打算这么去了?”

    “去啊,”舟向月道。

    柳长生双手抱在胸前,“去送死?那你还不如现在就把命卖给我,我把你噶了,尸体扛过去。”

    “我得到了你的命和千面城的巨额悬赏,你得到了去千面城的机会,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当然不是去送死了,”舟向月说,“我还能真用他们之前给的邀请函不成?”

    在蝴蝶骨魇境里,他找李婳声讨了一个邀请函,是一只纸折的蝴蝶。

    那是对方过了明路给他的邀请函,可以直接带他进千面城。

    但现在对方占尽优势,拿捏了问苍生和舟倾这两个死穴,而且还在主场等他,那么他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去,可不是去送死么。

    “那你怎么进去?”柳长生问道,“人家千面城可不是你那小破无灵狱,你想进就能进啊。”

    舟向月:“……我希望你多一点集体荣誉感,我们的无灵狱明明有光明的未来。”

    柳长生:“呵呵。”

    舟向月拿出了一只形如蝴蝶标本的东西:“千面城的城禁符。”

    蝴蝶的翅膀上流淌着荧光,从一个角度看似乎是银白色,但随着角度的变幻,闪烁出幽魅的蓝紫色。

    柳长生挑眉:“你偷的?你当他们傻啊。他们发现自己的城禁符被偷,肯定会去补办,而且原来的城禁符肯定会失效,说不定还直接会触发警报,一秒玩完。”

    “当然不是偷的了,”舟向月说,“是他们自己给我的。”

    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给只是第一步——

    他在【轮回夜】魇境里假扮成千面城主,哄骗李婳声和郑始第把他们的城禁符交给了他。

    此时他得到了两个没有用的城禁符,因为他们回去之后发现自己被骗,原有的城禁符一定会作废。

    然后,因为在【蝴蝶骨】魇境里被司马博闻冒充,舟向月借口证明自己是被千面城悬赏的那个“真正的无名氏”,让李婳声拿出城禁符证明给李黔骨看。

    在李婳声拿出来之后,他从她手里短暂接过城禁符,然后就立刻还给了她。

    在这期间,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那枚城禁符。

    李婳声之后可能会发现自己的城禁符又不能用了,但她估计以为只是城禁符出了问题,再换一个就行,恐怕很难想到是又被他做了手脚。

    至此,他就得到了一枚真正可以用的城禁符。

    舟向月原本只是想着千面城家大业大,说不定他哪一天想要去偷点东西,所以弄一枚城禁符提前备用。

    这不,现在就可以用上了。

    第245章 正邪(2合1)

    刚恢复意识的时候,舟向月脑子里还有点昏昏沉沉,像是被下了药之后的后遗症。

    而且很冷,冷得他浑身都在无意识地颤抖。

    这是上一个魇境湮灭后,他又遭到反噬了……真是祸不单行。

    舟向月随即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舟倾的身体。

    他现在应该是被绑架到了千面城。

    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不过他们似乎只绑住了他的双手,身体别的地方倒都是自由的。

    舟向月挣动一下手腕,发现郁归尘送给他的铃铛手绳被拿走了,绑架他的人应该是搜了身。

    他心一沉。

    原本他还想,只要那根手绳还在,那么即使是在最差的情况下,应该至少可以保证舟倾不死这一张底牌。

    要是这身体真遇到了性命威胁,郁归尘会第一时间发现。哪怕他之后再怀疑怀疑、折腾折腾舟倾,也就随他去吧。总能见招拆招的。

    至于问苍生,反正别人用不了也无法破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但现在手绳无法再保护他,也不能告知郁归尘舟倾遇到了危险。万一真有无法控制的局面……

    算了。

    他也尽力了,大不了就是死呗。又不是没死过,怕个屁。

    舟向月环顾四周。

    眼前一片昏暗,室内没有开灯。

    鼻尖充斥着寒冷干燥的味道,感觉就像是冬天地下室里的味道。

    他在片刻之后适应了眼前的视野,看清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牢房,旁边是一道道竖直的金属栏杆。

    透过这几道栏杆,他看到了相邻的另一间牢房里的身影。

    是个女生,还昏迷未醒。

    舟向月认出了她的脸——南蓁?

    南蓁算是除了舟倾以外这一届一年级新生里最夺人眼球的一位,她在刚开学的摸底考试里和舟倾一样是满分,此后的每门课上也都表现优异。

    聚餐的时候,她也在。

    结果被舟倾连累,一起被绑架到千面城来了?

    看到南蓁之后,舟向月继续往另一边的牢房里张望,果然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钱多。

    和南蓁一样,钱多也还没有醒来。

    这个房间里用栏杆分隔出了五间小牢房,只有他们这三间里有人,另外两间是空的,没有别人了。

    外面的门是关着的,屋里也没有看守的人。

    看起来,这两位大概确实是被舟倾连累一起绑架了。

    不过,秦家都倒了,没人会为钱多付赎金。千面城绑架他做什么?

    ……难不成还指望用他找钱无缺要钱么,老钱恐怕不会给吧。而且千面城和没奈何有那么多金钱合作,未来也是要合作的,不应该这么短视啊。

    舟向月暂且把这个疑问放到心底。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钱多醒了。

    “舟倾!”钱多第一时间看到了他,惊恐地凑到两人牢房中间的栏杆边,“这是哪里?我们……我们这是怎么了?”

    舟向月冷静答道:“我们好像被绑架了。”

    钱多一脸愕然:“绑架?”

    他足足愣了好几秒,才一脸崩溃道:“……我都这样了,还有绑架的价值吗?根本没人会赎我啊!”

    舟向月:“那我就不知道了。也没人会赎我才对。也许只是随机抓几个人杀来玩玩?”

    钱多:“……”

    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吵醒了南蓁。

    她没说话,观察了半天后才突然开口:“我们可以想办法逃出去。”

    舟向月和钱多都看她:“怎么逃?”

    南蓁冷静道:“我们手都被绑住了对吧。你们能把手抬到中间栏杆这里的高度吗?我们互相把绳子解开。然后画符不就好了——你们带笔了吗?实在没笔,用血也可以。”

    反手解绳子不是很容易,不过南蓁先把中间的舟向月的绳子解开了,之后他再帮南蓁和钱多解开绳子就顺利了很多。

    几人开始研究牢房上的锁。

    南蓁看了一眼就开始在牢房里四下寻找:“我身上本来带着一支笔的,但现在没了,估计是被他们拿走了。那就只能找个尖锐的东西扎破手指来写了……”

    “不用了,”舟向月说,“我会开锁。”

    钱多瞪圆了眼睛:“……二位大佬,求带飞。”

    舟向月很快就把三人的锁都打开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到牢房唯一的门边。

    从门缝底下往外看,能看到有人时不时从外面走过,遮挡了从门缝透进来的光。

    舟向月贴在门上凝神听,门那边隐约传来了看守的声音:“不过是几个小毛孩子罢了。至于吗?”

    “据说有大用啊。嗐,谁知道呢,上头的意思,打工人管那么多干嘛。看好我们的,等着移交完事不就行了。”

    舟向月听了一会儿,确认外面应该有两人,应该没有别人在视野内。

    从脚步声判断,这两个看守身材应该比较魁梧,光凭武力他们肯定不是对手,何况对方手上应该有武器。

    他转回来,压低声音问钱多和南蓁:“你们会画迷魂符吗?”

    钱多皱眉:“这不是禁符吗……”

    南蓁一脸严肃:“我可以现在学。”

    钱多:“……”

    舟向月:“上次那位在翠微山闹了一通,我就照着当时看到的迷魂符依葫芦画瓢了。有时候不太准,但能顶点用,反正也不用操控来做什么复杂的事情。”

    钱多一脸膜拜学霸的震惊:“……这都行!你也太厉害了吧!!!”

    没有符纸,可以把衣服撕下来做符。

    钱多道:“舟倾你身体不好,用我的血!”

    舟向月摊开手,露出手指侧面的一道口子:“无所谓了,刚才我不小心划了一道,正好用。”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钱多只好作罢。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三人互相对个眼色,舟向月动作极轻地打开了门上的锁,然后听着外面两人聊得正起劲的时候,猛一拉门——

    “哎?”门外的一个人刚发出疑惑的一声,就被猛扑上去的钱多和南蓁一人一个贴上迷魂符,一起放倒了。

    钱多看着倒地昏迷的两个魁梧大汉,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居然成功了?”

    太厉害了!

    几人谨慎地探头往外看去,只见外面是一条破旧的走廊,除了门口的这两个看守之外,没有别的人影。

    这里既没有监控,也没有能感知到的法阵。

    舟向月心里掠过一丝隐约的疑惑。

    如果他不知道绑架他的是千面城,他说不定会以为这不过是一伙没长眼睛的普通劫匪,想随便绑一票换点零花钱。

    但这里是千面城,而且在绑他的人应该知道自己是在跟邪神谈交易的情况下,这样的看守……真的正常吗?

    ***

    另一边,无名氏马甲的舟向月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城中村。

    他站在逼仄小巷里的岔路口,抬头看看空中飞过的群鸽,又扔了一下手心里的铜钱。

    然后向右走去,拐到了一个破败的小院前。

    小院看起来荒芜已久,一人多高的土墙上墙皮斑驳脱落,贴满了一层层的陈年小广告。对半开的木门已经对不齐了,歪歪扭扭地拼在一起,中间挂了一把破锁。

    他之前没事的时候,几个马甲闲着也是闲着,他偷偷跟踪千面城的人找到了几个千面城在凡世的入口,这里就是其中之一。

    就像是去翠微山的“上学门”一样,这里也有能让人进入千面城的阵法。

    而且,这一次他抛铜钱占卜的是“问苍生在哪里”,占卜结果一路将他引到了这里。

    舟向月左右看看无人,在那把破锁上简单捣鼓了几下,破锁应声而开。

    吱嘎吱嘎——

    木门颤颤巍巍地向后打开,露出了里面茂盛的草丛,惊起一群跳跃的蚂蚱。

    舟向月走进院子里,转身关上门,然后拿出了李婳声的城禁符,按在木门里面那一侧的门锁上。

    眼前的木门再次缓缓打开,但门后却不是刚才进来的小巷,而是一条幽深的长长走廊,里面一片漆黑,看不见尽头。

    里面冒出一股寒气,就像是通往地狱的门。

    寒冷的气味从走廊深处传来,很像舟倾所在的地方的气味。

    舟向月站在这个仿佛巨兽之口一样的门面前,轻轻笑了笑。

    随着他抬脚走进去,身后的木门缓缓关闭,眼前也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舟向月摸黑往前走,把脚步声放到了最低。

    为谨慎起见,他没有用光源。

    这条走廊像是一条长长的管状洞穴,就连他隐约的呼吸声也被四周的洞壁放大,反复回荡。

    走着走着,舟向月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种昏暗,他忽然发现四周洞壁上闪烁着星星点点极其微弱的荧光。

    这些荧光就像是漂浮的星河潮水一样,随着他往里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亮。

    舟向月脚步微顿。

    他发现,那些荧光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意识到——这些荧光,是蝴蝶翅膀上的荧光。

    在这条长长的走廊深处,石壁上栖息着黑压压的蝴蝶。

    舟向月想起之前李婳声曾经跟他说过——

    千面城的入口里养着蝶阵,千千万万的蝴蝶隐匿在暗中,但凡识别出非千面城的人,就会群起而攻之。

    黑暗中忽然传来簌簌声响,那片荧光的潮水动了。

    潮水瞬间汇成巨浪,铺天盖地朝他涌来!

    舟向月仰起头,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了这片星河倾泻燃烧一般的荧光海浪,却没有动。

    不过他做好了用【静止】的准备。

    虽然已经开始灵赋透支反噬了,但如果实在需要……

    三秒,两秒,一秒。

    有蝴蝶轻盈地落到了他身上,却没有咬他。

    无数闪烁着荧光的蝴蝶如落雪一样在他周围翩翩飞舞,交织成一片翻腾流淌的光雾。他就像是身处星光沉没的深海之中,周围闪烁的璀璨光芒汇成漩涡,将他簇拥在中间。

    舟向月露出了然的微笑。

    千面城的蝶阵,果然来自于不知愁。

    不知愁的蝶阵不会攻击他。

    蝴蝶身上的荧光汇成光海,为他照亮了前行的路。

    舟向月就在蝶阵的陪伴下走过了这条长长的漆黑走廊,最后来到尽头的一扇门边。

    门应声打开,露出了门后的房间。

    冬日的阳光从半透明的纱幔落进室内,光很柔和,但对于刚从黑暗中出来的舟向月来说依然太过明亮了。

    他不得不眯起眼,等到视野恢复的时候,发现这像是一间茶室。

    浅竹色的墙壁边摆着木制屏风和茶几,窗边垂落的纱幔隐隐约约透出了窗外一株梅花的剪影。

    茶几上摆着一只细颈瓶,瓶里插着一枝白梅。花瓶边有一只陶壶,两只小陶杯,但只有一杯里升腾起袅袅的白雾。

    一个身着米白色旗袍的年轻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窗边,看到他时却微微一顿,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你竟然没有受伤。”

    正是伞蝶。

    舟向月在一瞬间意识到,她惊讶的不是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而是他毫发无损地过了蝶阵。

    ——她预见到了他会用那枚城禁符来到这里,并且在这里等他。

    他在刚刚看到茶室的时候就感到不对劲——按理说千面城那么大,刚刚从外围的入口进来,应该会到一个类似大堂的地方,然后再继续去每个人自己要去的地方。

    而不是这样一进来,就是个比较私人的会客室。

    大概率是,入口通往的地方做了临时移动。

    伞蝶不可能预料到他从哪个入口进入千面城,但她却预料到了他的行踪,在这里等他。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她在追踪他手上的那枚城禁符。

    那枚城禁符已经被怀疑了。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舟倾那边的看守为何那么松散——南蓁有问题。

    舟倾有危险。

    舟向月之前在【蝴蝶骨】魇境里偷换李婳声的城禁符时,周围人里只有南蓁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平淡,但因为他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格外注意了一下。

    不过他仔细查过南蓁的情况,她和千面城没有半点关系,之后也没有任何异常,因此舟向月慢慢的也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想她当时或许只是随意瞥了一眼。

    而且……

    和他一起被绑到千面城来的两个人中,就有南蓁。

    舟向月习惯怀疑一切,一连两个巧合,对他而言就太过刻意了。

    ***

    同一时间,另一边的舟倾正要打开一扇门,猛然回身。

    此时他和南蓁、钱多走到了走廊里一处一片漆黑的岔路,正分别去摸索几个方向的情况。

    舟向月放轻了脚步,摸黑无声无息地走向钱多所在的那个方向。

    就在这时,他的脚尖突然碰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电光石火间,舟向月意识到那是钱多。

    钱多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生死未卜。

    舟向月心头猛然有危险预感炸开,但他还未来得及躲闪,脖颈上就贴上了一把冰凉的利刃。

    刀刃向后弯曲成钩状,紧紧抵在颈间薄薄的皮肤上。

    他但凡稍有动作,只要身后人往后一拉,向内弯曲的尖锐刀尖就会刺进他的咽喉正中。

    舟倾这个身体不是那些无名氏马甲,没有任何自带的神通。

    被杀,他就会死。

    “抱歉了,”南蓁冷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听起来毫无歉意。

    一张冰冷的符咒贴在了后颈上。

    舟向月想,南蓁果然本来就会画迷魂符。

    ……就是说,怎么可能有人现场学就能学会迷魂符呢!

    贴了迷魂符之后,舟向月虽然没有失去意识,但也无法控制舟倾这具身体了。

    他感受到南蓁很利落地又把他的双手绑了起来。

    舟向月想了想:“那个,你没杀钱多吧……”

    南蓁冷笑一声:“你还有工夫管他?你就要死了。”

    舟向月装作苦恼道:“我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吗?不好意思啊,如果发生过什么,我道歉……”

    “闭嘴。”南蓁言简意赅。

    舟向月很利落地闭嘴了。

    南蓁看起来真的很想让他死。

    她依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然后推着他踉踉跄跄地接着往前走,又拐过几道弯之后,推开了墙上的一扇门。

    门后,就是无名氏和伞蝶现在所在的茶室。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对飙演技的时刻到了——

    门打开的瞬间,舟倾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无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无名氏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舟倾环视一周,仿佛迅速意识到什么,闭嘴了。

    无名氏看向伞蝶:“我以为你是要来与我谈交易的。”

    伞蝶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微笑:“那很可惜,你以为错了。”

    “所以,”无名氏平静道,“你只是想在我面前杀死他,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我。”

    伞蝶微笑道:“你也可以选择用问苍生自杀。”

    舟倾立刻打断她的话:“不要相信她。她根本没想让我活下来,不然有我在,南蓁以后就都不可能再回翠微山了。”

    刀刃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舟倾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名氏,仿佛全世界在他眼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不要为了我妥协。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南蓁眉头紧皱地在舟倾脑后拍了一记,只见他浑身一震,头无力地歪倒过去。

    伞蝶眼中露出一丝杀意:“他已经是你的信徒了。”

    舟向月摇头,“其实不是,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还以为我只是那个救世主无名氏呢。”

    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无邪的微笑:“他只是爱上我了。”

    伞蝶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讽刺的事情,冷笑起来:“他竟然以为,邪神也会爱上一个人吗?”

    “邪神为什么不会爱上一个人呢?”舟向月微笑着反问道。

    “……能不能其实不重要,只要爱着他的人相信他会,那就够了。”

    伞蝶冷冷地凝视他片刻,一字一顿道:“既然你不打算为他做出任何让步,今天又为什么要过来?”

    “这不是还有问苍生么,”舟向月道。

    “虽然你没想谈交易,但我来确实是想跟你谈一笔交易的……千面城主。”

    伞蝶呼吸一顿。

    舟向月面带微笑继续道:“或者……你更喜欢我叫你阿难?”

    千面城主眼睛微微一眯,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坐起身来:“你都猜到了。”

    舟向月笑了笑:“城主藏得很深,我猜得很辛苦。”

    伞蝶就是千面城主这一点其实还算好猜。她和千面城主从来没有在同一个魇境里出现过,而且就这次她对付自己所能调动的千面城资源来看,不是城主才有鬼。

    根据舟向月的了解,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平时几乎从不露面,没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这个描述实在是很难不让他想起曼陀宫主血明王。

    事实上,这两位也确实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个看起来更不起眼的身份在外活动。血明王装成奴隶少女梅朵,而滴水观音装成千面城的堂主伞蝶。

    至于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就是不知愁的妹妹阿难这件事,舟向月先前只是怀疑。

    毕竟,就算伞蝶和李婳声都是千面城的人,如果光凭这一点就让不见得有多少神智的不知愁的魇与她们配合、任由她们拿走问苍生,舟向月想想都觉得不合理。

    但如果与他串通的,就是他自己的妹妹阿难呢?

    ……如果不知愁的魇在浑浑噩噩中还能记得两个人,那么大概一个是舟向月,另一个就是阿难了。

    让他确定这一点猜想的,反而是南蓁的出现。

    因为南蓁挟持舟倾所用的是一把轻巧的篾刀,和小女孩阿难做纸扎用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

    而且,舟向月在黑暗中只能摸索前进,南蓁却能在黑暗中行动自如,和有光的地方几乎没什么区别。

    阿难在得到不知愁的眼睛复明之前,就曾经历过漫长的盲人生涯,这一点也与她吻合。

    舟向月甚至想到,南蓁的名字就是“甄多难”反过来,只是少了个“多”字——或许是因为哥哥把她的劫难都挡掉了,所以她去掉了这个“多”字?

    但是,南蓁的年龄很明显和阿难对不上。

    舟向月自己就在同时控制无名氏和舟倾两个身体,因此他敏锐地注意到,在这边无名氏见到伞蝶后,那边南蓁立刻在同一时间露出真面目,挟持了舟倾。

    他可以确信,伞蝶没有对南蓁发出任何指令,两者几乎同步。

    ——所以,恐怕伞蝶和南蓁的关系,就跟无名氏和舟倾的关系一样。

    千面城主估计有自己的方法,制造出了南蓁这么一个马甲。

    “你或许还没弄清楚,现在究竟是谁有求于谁,”千面城主冷笑着往后一仰,“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你就该知道我不想跟你谈任何交易。我可以直接杀了舟倾,再杀了你。”

    “当年你有问苍生的时候都可以被杀死,现在你失去了问苍生,杀你就更容易了吧?既然能死一次,当然还能死第二次——说不定还能有第三第四次。”

    “我并不指望一次就把你彻底杀死,”她盯着他的目光里涌起戾色,“毕竟我很期待每一次手刃你的机会,一定会让你尝遍天底下最痛苦的死法。”

    舟向月淡定地笑了笑,“千面城和各界都做生意,城主也是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自然懂得不要用你输我赢的思路去看问题,而要想想怎样能带来最好的未来。”

    他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如果你不接受,你可以杀了舟倾,也可以扣下问苍生,说不定还可以在这里杀了我。都无所谓。”

    “但你要知道,杀了我我还能复活,扣下问苍生你也不能用。至于舟倾……”

    他知道舟倾在刚刚因为符咒效力减退醒来了,正在南蓁的挟持下沉默地听。

    他喝了口茶,平静问道:“舟倾,你愿意现在为我去死吗?”

    舟倾一愣,随后看着他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他随即就猛地往前一撞——

    好在南蓁反应极为迅速,在他直直撞上脖子上的刀刃前猛地撤走刀,制止了他血溅三尺的送命动作,随后立刻又在他后颈符咒一拍,再次将他控制在了迷魂符的效力之下。

    千面城主定定地看了舟倾片刻,忽然讽刺地一勾唇角:“我真想看看郁归尘听到你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

    舟向月一怔,这又关郁归尘什么事?

    他一怔,舟倾也是一怔,一脸茫然的样子。

    千面城主嗤笑一声,依然在对舟倾说话:“毕竟,他居然丧心病狂到随时关注你的位置和人身安全。”

    “现在,他已经来千面城找你了。”

    第246章 正邪(2更)

    郁归尘这就来千面城了?!

    舟向月:“……”

    他本来都已经找到自己的谈判节奏了,死耳朵这么快跑来干什么?

    舟倾的手绳不是都被薅了吗,见鬼的他怎么知道他现在有危险?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决定速战速决,必须马上拿下千面城主。

    他调整了呼吸,看向她:“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不过,你的灵犀法器应该可以和鬼魂订契吧。我可以和你订契。你自己的灵犀法器,你总该信得过了?”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是当今世上最精通傀儡术之人。

    而舟向月对所谓傀儡术有所研究,知道傀儡术的极限。

    南蓁是千面城主的马甲,但楮知墨显然不是,因为在曼陀宫和梅面陇里时,她和伞蝶还需要交谈沟通。

    楮知墨既然不是马甲,就应该是千面城主的傀儡。但能达到她这种程度的灵智与力量的傀儡,不可能是人生造出来的。

    她应该有自己的灵魂。

    所以,千面城主的傀儡术,应该有一个类似订契作用的强大法器做支撑,保证那些独立的灵魂不会背叛她。

    千面城主啜饮了一口茶,不置可否:“所以呢?我看不到任何和你交易的好处。”

    那就是确实有了。

    舟向月心里的把握顿时大增,他也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就算你杀了舟倾、扣下问苍生、再杀了我,这些事其实没有意义,对你本身也没有任何好处,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报复我。”

    千面城主冷笑道:“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报复你。”

    “真的吗?”

    舟向月看着她,“如果我说,城主和我订契的话……我可以让你哥哥回来呢?”

    千面城主瞳孔骤缩。

    “你不是奇怪,为什么我在不知愁的蝶阵里不会受伤吗?”

    舟向月勾起唇角,“因为,他就在我手里啊。”

    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蘸着自己的血,在桌面上画了一道符。

    那是只有千面城主才知道的符咒。

    符咒画完最后一笔时,茶室中正面通往入口的那扇门开了。

    无数只闪光的银蓝色蝴蝶从幽深的洞穴里飞进来,如同星河涌流。

    ***

    千面城接待处,装潢考究的贵宾室里。

    身材修长的城主秘书楮知白穿着一身浅米色的白卷草纹唐装,戴着副文质彬彬的金丝眼镜,长发束成马尾。

    他对付一笑和郁归尘道:“不好意思,城主大人不方便见你们。”

    郁归尘冷冷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制造麻烦。把舟倾交出来,我们就会走。”

    楮知白温文尔雅地推了推眼镜:“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郁归尘看了付一笑一眼,付一笑郑重地点点头。

    随后,他们直接越过楮知白,分别向入口里面的两道门走去。

    付一笑在魇境结束后连翠微山都来不及回,就急匆匆地先赶来千面城,其实有他自己的一点私心。

    没想到他在这里正好碰见郁归尘,一问说是舟倾竟然被千面城主给抓来扣押了——

    这可是比他的事更紧急的事情,付一笑赶紧帮忙要人。

    但因为一路上太过忙乱,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郁归尘说那个无名氏是邪神信徒的事。

    毕竟郁归尘虽然脸上神情还保持着冷静,但付一笑能感觉到他现在除了舟倾的事情,别的事恐怕都没有心情听。

    付一笑此前来过千面城,还依稀记得路线。

    他匆匆前行,脑中却忍不住有点走神去想那个无名氏的事情。

    刚拐进前往千面城主会客室的走廊,楮知白忽然如鬼魅般拦在他面前。

    付一笑不客气地拔出了剑:“楮先生,千面城业务范围里面涉及的某些灰色地带,我们心知肚明。鉴于千面城的地位,以及我们以往合作还算愉快,希望千面城不要越过红线。你也该劝劝你们城主。”

    “付先生在说什么呢?”

    楮知白忽然颇有深意地一笑,抽出了一根鞭子,“您现在不是要去找城主吗?但城主大人说她并不满意您的表现,所以并不想见,专门让我来调.教一下您。”

    付一笑愕然:“你在说什么?”

    楮知白笑了笑:“您是接受不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吗?没关系。”

    “唰”的一声,就像是切帧一样,他忽然变成了一身黑色银绣修身旗袍的年轻女子,腰肢柔韧纤细,手里依然拿着那根黑色长鞭,“啪”地在空中甩出了风声。

    “或许这样会让您更适应一些,您觉得呢?”

    她说道,“哦对了,在现在这个状态下,我叫楮知墨。不过,请叫我楮、大、人。”

    付一笑与楮知白其实接触过很多次,现在他突然变成女人,付一笑有种三观俱碎的震惊感,整个人都傻了。

    眼见着楮知墨拿着鞭子往他身边贴了过来,他简直被这妖孽邪术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转身躲闪。

    谁知他躲闪时不知踩到了什么地方,脚下忽然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栽进了一团如无形雾气一样的东西里。

    原本的地面消失了。

    他坠落进了那团雾气,找不到可以踩到的实地,也失去了四周的方向。

    ……他中招了!

    付一笑在阵法里拼命挣扎寻找阵眼时,楮知墨站在原本的走廊里冷笑一声,把鞭子往黑旗袍的后腰一插,瞬间又变回了一身米白色唐装的楮知白。

    “不要着急,”他对付一笑的方向作了个揖,“城主大人是真的不满意您的反应,说要再调.教调.教。且等我处理完郁归尘再回来吧。”

    他随即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追去。

    楮知白作为千面城主的心腹,对千面城的整体情况了如指掌。

    他很快就追上了正在暴力破阵的郁归尘。

    “玄琊君,城主大人尊重你的地位,不想对你动手,”楮知白严肃道,“但如果你继续一意孤行,那就不要怪我们有违待客之道了。”

    郁归尘半句废话也没有,只见他手指微动,一股火焰猛然从楮知白肩头冒出,瞬间将他的衣服燎黑了一角!

    “楮大人!”周围有人吓得尖叫起来。

    楮知白脸色大变,正要迅速退避时,数道火焰已经在他周围闪现,迅速交织成了一道火焰构成的囚笼,将他困在其中。

    楮知白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若不是站定及时,就要撞上一道火焰了。那他就完蛋了!

    郁归尘漠然瞥过周围那些退避的人:“去告诉你们城主,如果不把舟倾完好无损地交出来,我就会一把火烧了楮知白。”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本人从未亲自参加过凌云台的会议,每次都是楮知白代为参加。

    郁归尘见过他几次之后,早就发现了他的本体其实是个纸人,他只是千面城主的傀儡。

    虽然千面城主的傀儡术世间无出其右,但既然是纸人,不管他的智谋如何、力量有多强大,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纸怕火。

    那些人哪敢停留在这里,赶紧应着声一溜烟跑了。

    就在这时,火笼中的年轻唐装男子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身着墨色旗袍的妙龄女子。

    正是楮知墨。

    “郁归尘,你都忘记我们在曼陀宫里还一起合作过了吗?”

    楮知墨双手插腰,声音嗔怪,“居然一上来就用火,你好没有风度啊,哥哥!”

    郁归尘冷冷地瞥她一眼,面不改色道:“非人之物。”

    楮知墨比楮知白矮一点,他顺手把火笼的高度和宽度又缩小了一圈。

    楮知墨:“……”

    郁归尘道:“我只能等你两分钟。两分钟,如果千面城主再不出现,我只能这样带着你去找他了。”

    楮知墨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如果火笼移动烧到了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楮知墨咬牙切齿:“郁归尘,你知道付一笑已经中招了吗?”

    郁归尘道:“那样的话,就只能等一分钟了。”

    楮知墨:“…………”

    她紧张起来——看郁归尘这个样子,好像真的不惜把她烧了来逼千面城主就范。

    天哪!她只是一个和城主签订了契约的鬼魂啊!

    虽然如果她被郁归尘烧死了也算工伤,但她死都死了,城主还能怎么赔?

    而且就算最后侥幸没有死只是伤,她好不容易混成城主的心腹,万一城主觉得再为她做一个纸人太麻烦了,想换个鬼使唤怎么办?

    她要是换个老板,可就不一定有这样能满足她两面一体扮相的诡异要求的老板了……

    正在楮知墨心里天人交战的时候,伞蝶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她身边跟着走路姿势略显迟钝的舟倾——他被贴了张迷魂符,现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只能像个游尸似的跟着走。

    郁归尘看到舟倾的时候,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放松了一点。

    他开口道:“还有付一笑。”

    伞蝶有些不满地看着被他困在火笼里的楮知墨:“你在千面城的地盘上把我们的人伤成这样,说不过去了吧。”

    郁归尘冷淡道:“事情的起因你我都很清楚。”

    伞蝶看了他片刻,忽然笑起来:“看来付一笑还没跟你说他刚刚知道的消息?”

    郁归尘皱了皱眉,但并没有接她的话。

    伞蝶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把舟倾往郁归尘身边一推。

    郁归尘接住他,触摸到一片冰凉皮肤。

    他从他后颈上揭下那张迷魂符的同时,也把楮知墨的火笼解了。

    迷魂符一解,舟向月顿时像抽去了脊梁一样瞬间瘫倒下去。

    ——本来就处在刚刚破境的严重反噬阶段中,他是强撑着争分夺秒地去跟千面城主谈判,又动用了法术,还被反复拍了好几张有着阴寒恶咒的迷魂符,整个人有种魂魄都枯竭榨干的痛苦,冷得如坠冰窟。

    如今尘埃落定,他整个人猛地松弛下来,等到符咒的支撑一消失,连站都站不住了。

    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倾泻下来,刹那间就冲垮了他的意识,让他陷入了昏迷之中。

    郁归尘好像早有预料,一把就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抱着人还没走出一步,背后忽然传来伞蝶嗤笑的声音:“你或许该好好关心关心你的徒弟。”

    她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他爱一个人爱得那么卑微,爱到愿意为他去死吗?”

    郁归尘脚步一顿。

    伞蝶语气凉凉道:“也不知道你身边的人都是真瞎还是假瞎。人就在你身边,要我说,以你这样的条件,但凡把心意表现得明显一点,早就把人钓得死死的。还会有那个无名氏的份?”

    “一个人得有多缺爱,才会因为一个人救了他几次就爱上他?”

    郁归尘沉默片刻,低声道:“胡言乱语。”

    第247章 正邪(1更)

    翠微山,桂花陇。

    已经是冬天了,虽然翠微山别的地方都已经是一片冬天的萧瑟景象,但这里的桂花林却依然开满了淡金色的桂花。

    斑驳的阳光落在安静的溪谷里,有潺潺水声。

    桂花陇深处的房子前,郁归尘打开门,把付一笑让进屋里。

    付一笑一见他就说:“师弟,那把剑没事吧?可千万别再出事了……”

    郁归尘点头:“我看着。”

    付一笑稍微松了口气,一边脱下大衣一边说:“舟倾还没醒吗?”

    郁归尘摇了摇头。

    “唉,这孩子也是,”付一笑叹气,“命途多舛。身体还这么不好。”

    郁归尘沉默,打量了付一笑片刻。

    短短几天时间,付一笑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你……”

    郁归尘刚开口,付一笑同时开口:“师弟你还记得在曼陀宫里,我们看到了不知愁的一半魂魄吗?”

    “……”

    郁归尘把原本想说的咽了回去,“记得,怎么了?”

    “我最近总是忍不住在想……”

    付一笑愁容满面,“在凌云塔里死去的魂魄会度化后送走,但像他这样,只有一半的魂魄得到了度化,还有一半依然一直困在魇境里,那岂不是走不了也留不得,一直徘徊在阴阳之间不得解脱。”

    他揉了揉充血的眼睛,抱头道:“去了梅面陇之后,我想起了很多原来淡忘了的记忆……我昨晚又梦见他在凌云塔里的时候了。”

    郁归尘没说话,给他倒了一杯茶。

    付一笑拿起来就喝了一口,然后被苦得差点龇牙咧嘴,顾及形象死死忍住了。

    他默默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两杯茶放在桌子上,静静地冒出袅袅水雾。

    “我记得,当时我把不知愁带回凌云塔的时候,所有人看到他都很难相信他就是不知愁,就连乔青云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说我该不会抓错人了吧。”

    因为不知愁和大多数人想象中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臭名昭著大魔头看起来太不一样了。

    他看起来温柔干净、纤瘦单薄,脸庞甚至有些孩子气。

    他眼睛上缚着白绫,低眉垂首的样子,仿佛他们才是一方恶霸,把良家少年给绑来了。

    但在此后历数一件件一桩桩他所犯下的罪行时,这才让他们更加不寒而栗——他这副外表,也太有欺骗性了。

    付一笑如今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止不住地难过。

    “师弟那时候你不在,你应该是在曼陀宫里那次才见到他的吧?”

    付一笑说,“但那个时候我就突然发现,那个所有人口中恶贯满盈的魔头,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他还那么年轻,我自己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翠微山,整日和兄弟惹是生非,生活中的烦恼和痛苦顶破天也就是兄弟成绩总是压我一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突兀地转了话头,“而不知愁也是那个年纪,却要死了。”

    郁归尘沉默地听着。

    “但话说回来,”付一笑道,“如果他不是那么年轻,我怀疑自己可能都抓不到他。我甚至觉得,如果他没有死在凌云塔里,而是在外面继续游荡十年,恐怕连你都不一定能抓住他了。”

    他的实力增长得那么快,让人觉得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尘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就像某个人一样。

    正在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时,付一笑突然接到了乔青云的电话。

    “师兄,你看到最新消息了吗?”

    乔青云的声音透出焦急和沉重。

    付一笑心头冒出不祥的预感,“什么消息?”

    “那个追瓜者把无名氏是邪神信徒的事曝光了。”

    ***

    这一天的《魇境报》订阅量创了历史新高,整个玄学界都炸了。

    原本那位无名氏热度就一直居高不下,尤其是刚刚跻身境客榜前十,简直是史无前例的超级新星。

    本来各方炒作“救世主”传闻正炒得沸沸扬扬呢,结果突然一个大瓜砸下来,把所有人都砸傻了——什么,救世主其实是邪神的信徒?!

    信什么?

    什么徒?!

    所以,之前大家高调地炒了那么久对抗邪神的希望,他也一副默许的姿态,原来根本都是装的?

    还指望他能带来对抗邪神的希望?

    他不给邪神带路就不错了!

    与之连带的消息就是,随着那位无名氏叛变,无赦道和无灵狱也就一并成了邪神的势力范围。

    甚至有小道消息说,那位无名氏已经拿到了邪神法器问苍生,并且把它献给了邪神。

    有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的知情者称,他之前在拿到邪神法器的线索之后就去了线索指向的魇境,而且是从九死界、翠微山、千面城等等一众虎视眈眈的门派围堵中杀出重围,把问苍生抢到手的。

    此前邪神现身翠微山夺走问鬼神的新闻还历历在目,如果真是这样,那邪神岂不是已经拿回了他的两个灵犀法器?

    难道说……邪神真的要复苏了……

    许多人不安地望向窗外,看着寒冬里压抑阴沉的铅灰色天空,感觉到玄学界或许要变天了。

    不过此刻,身处漩涡中心的舟向月完全不知道外界甚嚣尘上的流言,依然在昏迷中。

    这一次破境后的反噬格外严重,他昏昏沉沉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寒冷梦魇之中,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

    光怪陆离的梦境如洪流般冲击着脆弱的意识,就像是无尽的巨浪拍碎在礁石上,飞溅起来破碎的泡沫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与画面。

    青烟袅袅,缭绕香火间是攒动的人头,四面八方传来无边无际的低语。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数的声音交织盘旋,充满了欲望、痛苦、恐惧、仇恨,与无数心脏跳动的节奏逐渐汇合到一起,仿佛大地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脉搏。

    死去已久的枯木上长出了嫩绿的新芽,荒芜的原野上飘飞起无边花雪。

    长街十里花灯如昼,照夜通明的灯海转瞬燃成一片通红火海,撕心裂肺的尖叫里夹杂着楼宇倒塌倾覆的轰隆巨响,满地鲜血流淌成河,泪水蒙蔽的眼眸中闪动着金红色的熊熊火光。

    火光与血色无限拉长,仿佛一匹没有尽头的绸缎,将整个世界覆盖在一片血红之中。

    眼前的视野似乎清晰了一些,但依然朦朦胧胧地蒙了一层血红。

    那些交错纷杂的声音都远去了,耳边剩下的声音变得很近,就像是身临其境。

    眼前的一片血红中,似乎隐约能看到一些晃动的影子——

    他意识到,自己仰面朝天,眼前好像覆盖着一块红色的布,他是透过这块布在看外面。

    舟向月无法思考这到底是哪里,只能费力地抬起头,透过这层血红去辨别那些影子的轮廓。

    外面的光也很昏暗,他眼中又像蒙着一片水雾一样,朦朦胧胧看不清晰。

    他似乎看到向自己脸颊垂落下来的发丝,汗湿的锁骨,以及绷紧的肩膀与流畅的肌肉线条。

    面前……有一个人。

    看身量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个人胸前,有一道细细的柳叶形伤疤。

    身体的感受随即清晰起来。

    一条红绫缚住了他的双眼,他的双手也被红绫捆着束缚在头顶,又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困住了他所有挣扎的余地。

    他呼吸急促,难耐地仰起脖颈,有冷汗从他的颈间蜿蜒滚落。

    那人伏在他的耳边低语,嗓音冷酷,他却莫名地听出了压抑的痛苦:“还想逃吗?想逃到哪里去?”

    压在身上的躯体滚烫,仿佛一团疯狂而沉重的火,从内而外地烧灼着他的身体。

    他在他身下辗转燃烧,无尽痛苦里又有难以言说的欢愉。

    他听见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你饶了我……”

    舟向月的心跳急剧加快。

    这个梦……似曾相识……

    舟向月满身冷汗地醒来,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因为窗户上细密霜花的遮挡,如同水波一样柔和。

    他的呼吸渐趋正常,心跳也逐渐和缓下去。

    ……刚才梦到了什么来着?

    明明刚醒来的一瞬间,胸中心跳剧烈如擂鼓,仿佛极度惊悸。

    但就在他清醒过来的短短片刻,梦境里的内容迅速从脑海里逃逸出去。

    或许以后某个时候会想起来……

    舟向月大脑空白,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片刻。

    屋子里没有人,但很温暖。

    看清眼前画面的这一刻,舟向月心里竟莫名有一点失落。

    就好像,少了点本来该有的东西。

    比如说,一个人?

    没错。

    他病成这样,郁归尘不应该守着他的吗?

    真不负责任。有这么当师父的吗!

    但舟向月随即又有些庆幸,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

    呃,产生了一点奇怪的反应。

    ……他刚才到底是做了个什么梦啊???

    舟向月心想。

    虽然都是男人,但一想到万一被郁归尘发现……舟向月就感觉脸皮久违地发起烧,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应该是因为屋子里太热了,虽然这个温度也就刚刚让他感到不冷而已。

    不过屋子里这么热,郁归尘肯定是待不住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出去了。

    舟向月伸出手,摸了一把床边的窗户。

    屋里温暖如春,玻璃却冰冷刺骨,爬满了细细密密的霜花。

    他的指尖也是冰的,碰到玻璃上霜花的瞬间,冰霜竟然没有融化,只是被他的指尖擦开了一条透亮的痕迹,就像是抹过了缀满水雾的镜子。

    透过那道痕迹,他看见外面的窗棂上薄薄一层积雪,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辉。

    下雪了,舟向月想。

    翠微山的冬天到了。

    学期结束,大部分学生都回家去了,所以假期的山里冷清了许多。

    不过舟倾无处可去,自然只能赖在郁归尘这里。

    他比较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郁归尘现在每天在家待的时间那么短。

    早在之前他就感觉郁归尘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单独和他待在家里,结果现在他整天卧病在床,屋子里天天烤火炉,郁归尘就整日不归。

    郁归尘难道还有别的家吗?总不能在外面睡雪地吧?

    ……到这份上舟向月才想起来,他说不定真有。

    毕竟人家是心有所属的。

    行吧。

    舟向月说不出心头是种什么滋味,明明之前他还兴致勃勃地暗戳戳去刺探郁耳朵那些小秘密,但现在那些兴趣都消失了,他一点也不想去探究他的隐私。

    一个人就一个人待着呗。

    反正他在这里也待不久了。虽然这里是他曾经的家,但如今他再回来,也只是个短暂的过客。

    这次可谓是伤筋动骨,虽然无名氏的马甲与千面城主谈判成功,但千面城主显然对他并非完全信任,两人最后是各让一步后订契的。

    千面城主放回了舟倾,又把【梅花落】境灵的最后1/3给了他——那是【不知愁的眼睛】。

    但问苍生依然在她手里,她只承诺在他找到那个传说中的葬神冢、真正能够复苏的时候,会把问苍生还给他。

    舟向月了解她的行事风格,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

    毕竟,在保证了舟倾不会死的前提下,抢回问苍生还是其次,他更想做的是把千面城主和他绑到一条船上,在必要的时候,确保她会助他一臂之力,而不是给他添堵。

    如今他拿到梅花落境灵的最后一片碎片,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境灵。

    但和其他境灵不同的是,【梅花落】境灵的神通显示的却是“待解锁”状态。

    不过舟向月心里对这个神通隐约有些猜想,对这个结果也不是特别意外。

    他捣鼓了一段时间,发现始终是“待解锁”状态后,就暂时先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如今翠微山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少了混杂的人气,防护阵法变得更加灵敏,要在里面做小动作的风险大大增加。

    再加上舟倾这身体又因为反噬和寒冷的冬天大病了一场,因此舟向月也不着急,决定等到假期结束,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再去进行下一步的动作,现在也好好养病。

    冬天山里总是很冷,但屋子里总是很暖和。

    他就这么养了好些日子,终于感觉反噬的影响逐渐消退,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可以出门走走了。

    祝清之前就建议他多锻炼,多吃饭,适当运动,不能整天宅在家里。

    于是这一天天气不错,他便出了门。

    整个翠微山都是冬天,但桂花陇的桂花却依旧开得热热闹闹,只是树林里的溪水太凉了。

    舟向月蠢蠢欲动地蹲在小溪边用手拨拉了半天溪水,但最后还是没敢像上辈子那样大冬天的也扑通跳进去游泳。

    虽然他倒是不在乎这身体再病一场,但一想到再生病又要被郁归尘强迫喝苦药,他就瞬间偃旗息鼓了。

    想当年他不仅自己大冬天的跳进去,而且还会在水里待很久很久,久到付一笑差点以为他淹死了吓得要去喊人,然后他就突然像水鬼一样从溪边伸出一只手,猛地把付一笑也拽到水里去。

    付一笑看着人模人样,其实是个旱鸭子。

    舟向月是假的溺水,他却是真的——最后舟向月费劲地把呛了个半死的付一笑拖上岸,然后被他追着揍了一天。

    舟向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桂花陇慢慢走,沐浴着温暖和煦的阳光,吹吹带着花香的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安宁谷的边缘。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付一笑的身影。

    付一笑一脸颓丧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头发没梳、灰头土脸,脸上连胡茬都冒出来了,简直毫无形象。

    舟向月很是自来熟地蹲到他身边:“……付院长,你怎么啦?”

    “……心情不好,散散心。”

    付一笑一开口,舟向月才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这才发现他手边还有一只空酒瓶。

    舟向月顿时大奇。

    笑哥这是怎么了,居然在这里借酒浇愁?

    大概是因为放假,翠微山里没什么人,他也不像平时那么注意形象了。

    舟向月知道付一笑酒量不行,看他这副模样醉醺醺的怕是都认不出人了,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怎么就心情不好了?”他往他边上蹲近了一点,“谁惹你啦?”

    “……”

    付一笑长叹了一声,低声嘟哝,“没有,我来给不知愁烧点纸。”

    舟向月一低头,看到了烧剩的一堆纸灰。

    ……付一笑还惦记着不知愁那茬过不去啊。

    舟向月心里酸溜溜地想,不知愁才排凶邪榜第三而已,他这个第一的都没有这待遇。

    他捡根小棍拨了拨那堆纸灰,忍不住开口:“你放心好了,他那么厉害,在底下不会缺钱的。”

    付一笑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他那么聪明……其实比我更聪明。我不过是胜在阅历和运气罢了。”

    他说着说着更沮丧了,“他这般聪明如果用在正道上,肯定能成大器……偏偏……”

    舟向月拍拍他的肩膀:“聪明也分小聪明和大智慧,像你是大智慧,那叫什么……大智若愚,大器晚成,但一定不会走偏的。他那不过是小聪明罢了,哪怕聪明也终究会走上邪路,都是命啦。”

    “我不同意!”付一笑突然打断他的话,“谁就注定会走上邪路了?如果不是那个……邪神有意操纵他的命运,他才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舟向月点头:“有道理。”

    “可是……”付一笑重重地抹了一把眼睛,“可是我原来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我的兄弟,而不知愁是我的死敌啊。”

    舟向月愣了愣。

    付一笑悲从中来:“……我原来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一天,我为了我的死敌,如此憎恨我的兄弟……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那种痛到极点的心痛和恨,恨到想要杀了他……”

    舟向月点头:“我能。”

    付一笑醉醺醺地看了他片刻,坚决地摇头:“你不能。”

    舟向月:“行吧,那我不能。”

    付一笑点了点头,苦大仇深道:“我真的好恨他。”

    舟向月点头:“理解理解。”

    付一笑:“你有这么恨的人吗?恨到想杀了他。”

    舟向月:“有的有的。”

    “……对了,你是谁啊?”

    付一笑迷迷糊糊地瞅他,满眼迷离。

    得,笑哥这是醉酒叠加脸盲了。

    舟向月笑起来,活动一下蹲麻了的腿,把付一笑拽起来:“他都不当你是他的兄弟了,你想这么多折磨自己干嘛?好人不长命哦。”

    付一笑吸了吸鼻子,长长叹了口气。

    “……可我还是希望这个世界,是个好人有好报的世界。”

    第248章 正邪(2更)

    虽然舟向月实际上活着的时间还不到二十年,但可能是因为跨越了千年,他现在很有一种过来人的心态。

    假期期间的翠微山里冷冷清清,他就觉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一晃就到了新的学期。

    新学期伊始依然是冬天,不过学生们在家里一个假期,大多或多或少地胖了些,一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

    当然也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假期的滋润,还因为新学期刚开学没几天,就是元宵节。

    这一天在翠微山有一个特殊的庆祝方式,叫做燃灯祈福夜。

    楚千酩惦记着无依无靠的小师弟,这天夜幕刚刚降临,就和祝凉一起把他给约了出来。

    “师弟师弟,你有莲花灯吗?”

    楚千酩很是热心地忙前忙后,往他手里塞了一盏莲花灯,“给你一个!”

    舟向月接过那盏莲花灯,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可以提的把手,于是问道:“这灯是少了个提手吗?”

    楚千酩摆手:“不是啦,这是用来放在湖上的花灯!你听说过九鲤祈福吗?”

    “九鲤祈福”也是著名的翠微六景之一,说的就是元宵这一天的燃灯祈福夜。

    这一夜,翠微山的师生们会去九鲤湖上放莲花灯,许愿祈福。

    舟向月还真没听说过这个习俗,看来也是他死之后才出现的。

    楚千酩解释道:“具体起源我还真不太清楚了……但既然是莲花灯,一方面应该是纪念师祖白晏安,另一方面就是觉得这里许愿比较灵吧……对了你听说过九鲤湖的湖仙吗?”

    舟向月摇头:“没有。你见过?”

    他知道九鲤湖颇有灵气,但没想到居然连湖仙都有了,他真是错过了好多精彩经历啊。

    楚千酩挠头,“其实我也没见过。”

    舟向月:“……”

    “是这样的!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原本是有翠微八景的,但后来有两景消失了。你记得吧,一个就是师祖故居那里那个无相洞,还有一个就和湖仙有关。

    舟向月挑起眉:“所以,这个湖仙也消失了?骗人的吧。”

    楚千酩:“不不不,虽然消失了,但应该是真的!我听我小叔说过,九百多年前的时候,他其实真的见过那个湖仙!”

    传说九鲤湖有湖仙,雪发银眸,生有银白鱼尾,皮肤在月光下闪烁着珍珠的光芒。

    月光最为清澈明亮的夜晚,他会浮出水面,在湖中远远地望向人间灯火。

    据说湖仙嗜酒,酒后好惊吓过路人。若是过路人没有被他吓到,就会被他邀请一同喝酒,所以当时就渐渐传成了一景,叫做“醉仙邀酒”。

    舟向月问道:“所以付院长是被请去喝酒了?”

    楚千酩:“不是,他是有一次喝醉酒失足掉进湖里,然后被湖仙救了。不过湖仙把他救上岸,然后就消失了,他因为醉得意识不清,所以也没看清人……之后再想去找,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舟向月:“……那是他喝多了做梦吧。”

    楚千酩:“……倒也有这种可能,但听说当时也不止他一个见过湖仙啊!只不过湖仙好像确实只是在九百年前短暂地在翠微山出现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没再出现过了。”

    “白头发,白色鱼尾,”舟向月若有所思道,“听起来不就是鲛人?”

    楚千酩挠头:“还真是,可能是哎……不管了,反正我们也见不着,都消失好几百年了。”

    舟向月:“那湖仙都消失了,许愿是不是就不灵了?”

    楚千酩顿时抓狂:“……草,应该不至于吧!”

    舟向月笑了:“好好好,心诚则灵。”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九鲤湖的一处岸边。

    舟向月抱着自己的那只莲花灯,一路跟在楚千酩和祝凉屁股后头,一抬头发现这里停着一条小船。

    “放灯而已,还要划船的?”舟向月惊讶道。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楚千酩对他眨眨眼,“在船上放灯,和在岸上放灯是不一样的,这才是九鲤祈福的精髓!”

    他们来到九鲤湖的时候不算早,湖面上已经飘了许许多多的莲花灯,也有许多小船在往湖心驶去。

    三人坐上了小船,楚千酩自告奋勇撑船,长篙一点,小船便晃晃悠悠地划开了水面,无声无息地向湖面深处滑去。

    今天月色很好,九鲤湖的湖面很平静。

    他们的小船慢慢驶到湖面深处时,可以看到湖面上波光粼粼地映着月光,零零星星的莲花灯从湖边飘来,又向远处凌云塔边的拱桥飘去,在湖面上绕出一条隐约的光带。

    祝凉道:“就这里吧?前面人多,鱼估计都吓跑了。”

    楚千酩点点头,坐下来拿起了自己的莲花灯,又问舟向月:“师弟,你的愿望写好了吗?”

    舟向月:“还要写愿望啊?算了,写出来就不灵了,我就在放灯的时候许个愿就行了。”

    楚千酩大惊失色:“什么,写出来就不灵了吗?!难道是因为这个我去年才又挂科了……”

    舟向月扶额:“没,我随口胡说的。”

    但楚千酩被他这么一说,坚决把自己塞进莲花灯里的许愿纸条给拿了出来,决定像师弟一样尝试一下只在心里许愿。

    “我得相信天灵宿的预感嘛!”他说。

    舟向月忍俊不禁:“所以师兄要许什么愿望?”

    楚千酩认真道:“我、家人和朋友都平安健康,我要学业进步,再也不要挂科了!……以及,邪神千万不要复苏啊!”

    舟向月忍不住笑出声:“这么多愿望,你这只莲花灯真是承受了太多。那你可一定要把灯放得远些。”

    “那是当然!”楚千酩跃跃欲试,看那架势简直恨不得把莲花灯当做水漂一样打出去。

    楚千酩和祝凉都把莲花灯点燃放进水里,两只莲花灯稳稳地顺着水流飘了出去。

    舟向月正要把自己的灯也放进水里时,有一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莲花灯撞上了他们的小船,灯芯里的蜡烛往旁边一歪,眼看就要点着旁边的纸折花瓣。

    舟向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根蜡烛,又把莲花灯也拿了起来。

    一张压在蜡烛底下的纸条坠在空中展开来。

    楚千酩凑了过来:“蜡烛没固定好吧?我带了胶水。”

    舟向月重新把蜡烛粘在了莲花灯的底部,楚千酩则歪着头去看那张纸条上的字:“希望邪神快死,天下太平!”

    他“啧啧”两声,用手肘捅了捅祝凉:“看看人家这思想境界!”

    舟向月重新把花灯放进水里,还顺手沾着水在花瓣上画了个符咒。

    楚千酩吃惊道:“那是谁的花灯啊?师弟你居然还往上贴灵力去推它?”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舟向月笑起来,“就是觉得愿望很好,一定要实现。”

    楚千酩:“……好吧,那倒是。”

    那只莲花灯果然没有再出现任何问题,稳稳地向远处飘去,汇进了湖面上其他飘来的花灯中。

    舟向月最后把自己的莲花灯也放进了水中。

    他站起身,任由晚风将他的发丝撩起,看着那朵小小莲花被湖水温柔地推出去,飘进了无数莲花灯之中。

    那个湖仙还在不在都无所谓了。

    许愿或是祈福的对象,其实并不重要。

    只是在许愿的那一刻,一个人才会安静下来听自己的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神不一定会听见愿望的声音。

    但一个愿望被许出的那一刻,自身就凝聚了某种力量。

    成千上万盏莲花灯在湖上汇成一片温暖闪烁的橙色光海,仿佛湖面与天空相接,月华与星河一同流淌至湖面。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发现小船附近的原本暗如墨色的水面下忽然涌起星星点点闪烁的光芒,仿佛有什么发光的东西在水下游弋。

    他指给楚千酩和祝凉看:“这是什么?”

    楚千酩惊喜地扑到船边:“哇,师弟你运气也太好了吧?第一次许愿,就有灵福鲤出现了!”

    此刻,那些移动的光芒逐渐靠近了水面,舟向月也终于看清那是许多尾发着光的锦鲤,在水下围着他们的小船欢快游动。

    楚千酩激动不已地一拍他的背:“稳了稳了,师弟你许的什么愿啊?这么多锦鲤,肯定会实现的!”

    舟向月还没开口,就被溅了一身水——

    那些发光的鱼儿竟然从水中跃出,从他们身边飞跃了过去。

    鱼儿散发着或深或浅的温暖金色光芒,成群结队地从水中跃起,像鸟儿张开翅膀一样舒展开长长的透明鱼鳍,围着他们飞跃来去。

    一时之间,他们这只小船上就像是架起了数座发着光的流动的虹桥,川流不息的鱼群绽放出火树银花般灿烂的光辉,将这里的水面上下映得如同斑斓的琉璃世界。

    舟向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便有一条金红色的小鱼蹦了过来,仿佛格外亲昵地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指尖,又轻巧地一摆尾落回了水中。

    他的指尖因为刚才那一啄还有微微的酥麻感,上面留下了一滴透明的水珠。

    不知为何,舟向月看到这一幕,忽然就想到郁归尘也会在这里许愿吗?

    他会许什么愿呢?

    他顿时感觉自己似乎思考了一个蠢问题。

    ……郁耳朵从来不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傻事的。

    而且就算许愿,他能许的愿望不外乎就是那几个吧。

    比如说,希望他死。

    ……

    这一晚的泛舟极为尽兴,楚千酩连连赞叹跟着天灵宿许愿果然不一样,很是期待地要跟舟向月约定明年还要一起来放灯祈福。

    舟向月笑道:“好啊。”

    原本楚千酩和祝凉打算把舟向月护送回家的,但舟向月坚决婉拒了。

    翠微山说小也不小,他们俩的宿舍和他住的地方就不在一个方向,而且这里现在安全得要命,实在没有必要。

    当然舟向月没说的是,就算方圆十里内有什么危险来源,那危险来源也是他。

    最后,两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路上小心,才放他走了。

    舟向月从人群中走出去,走进了安宁谷的杏林之中,顿时将热闹的人声都隔绝到了耳后。

    隆冬时节,一棵棵杏树都是光秃秃的,树林里很是安静。

    夜空中的满月很明亮,洒下一地如水月光,在林间的地面上轻轻摇曳。

    安宁谷里没有灯,树影在月光下婆娑晃动,但舟向月也没觉得害怕,毕竟这里埋的人害怕他还差不多。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人声。

    舟向月一抬头,果然看到不远处一棵杏树下,有一个高挑女子的身影静静立在一座白色墓碑前。

    明亮的月光将那座墓碑映得洁白透亮如同冰雕,也照亮了女子一头火红的长发。

    这发色太有标志性了,一看就是乔青云。

    不过乔青云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

    舟向月走了过去。

    如果他记得没错,那座雪白的墓碑应该是尘寄雪的墓。

    没走几步,他听清了乔青云在对着墓碑说话。

    “师兄,刚刚我门前的昙花开了。我忍不住想送给你看看。”

    不大的白色墓碑上放着一朵盛开的洁白昙花,在清澈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仿佛玉质,隐约有香气扑鼻。

    乔青云忽然转过头来:“是谁?”

    舟向月从黑暗中走过去,“乔院长。”

    乔青云认出他来:“哦,舟倾啊。刚从九鲤湖回来?”

    舟向月点头:“对,刚放完灯往回走。”

    他想了想,觉得此刻应该礼貌寒暄一下,于是轻声问道:“乔院长,你很怀念尘寄雪前辈吗?”

    乔青云一听,忍不住笑了:“嗯,很怀念。”

    她抬手摸了摸那块墓碑,“是他把我带进了这个世界……甚至‘青云’这个名字也是他送给我的。”

    她来自一个叫叶枯乡的地方。

    但因为幼年就被当成童养媳卖到了凤凰岭,所以她对叶枯乡几乎没有丝毫印象,只隐约记得是在一条大河边。

    很久以后她自己长大成人,再去那里时,发现那里已经被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没有在她脑海里留下丝毫鲜明的痕迹,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就像她现在回忆起凤凰岭也几乎都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凤凰岭穷乡僻壤,叫这个名只是因为有一座山头长得像凤凰,而不是因为真的有凤凰在那里。

    她原本的命运应该是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给她的小丈夫当一辈子的童养媳。

    是尘寄雪将她从那里带出来,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轨迹。

    那时年幼的乔丫有个永远不想承认的名字“招娣”,哪怕是来到翠微山后可以再起一个道名,但她也不想要那个名字出现在她一开始登记的名册上,所以对尘寄雪说她没有名字。

    于是年轻气盛、好为人师的尘寄雪就跟她说,不如叫青云吧?

    “其实我觉得‘凤凰’也很应景,你不就是从凤凰岭飞出来的真凤凰吗?”

    尘寄雪笑眯眯地对她说,“只是凤凰这名字太大了,过犹不及。你喜欢‘青云’吗?青云之志,志向高远!”

    那时乔青云还不知道青云之志的意思,但她觉得既然是带她走的这位仙长小哥哥的意思,那一定是好的。

    后来,她也确实很喜欢这个名字,甚至不想再起一个道名了。

    乔青云追忆故人,说的难免有些零碎。

    舟向月听得有些走神,低头去看尘寄雪墓碑上的字。

    其实他之前看过,那上面刻了一篇墓志铭,是郁归尘为他写的。

    字又小又多,舟向月一看就头疼,所以就拣重点看,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雪魄冰魂,少年肝胆”。

    舟向月看着那篇墓志铭,心里倒是蠢蠢欲动起来。

    他心想,如果自己有一个墓碑,他要自己写个墓志铭,千万不能弄得又臭又长,就写——

    “感谢我死了吧,不然你们都得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想那些正道人士看到墓碑上这句话时脸色会黑成什么样,他就要笑出声了。

    ……哎,想多了。

    还墓碑呢,他连自己的尸骨在哪里都还没找出来。

    不过无所谓,神本来就不局限于一个躯体。

    而且葬神冢的位置,他其实也查得差不多了——之前他按照自己的记忆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才想到,那地方应该是被郁归尘用法阵给藏起来了。

    之前他在这边游荡的马甲没有白来,他已经查到,进入葬神冢的突破口似乎和郁归尘的密室有些关系。

    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启葬神冢,找到他曾经的尸骨。

    到那时,一切就可以开始了。

    第249章 正邪

    舟向月明显感觉舟倾这身体越发虚弱了,不过是出去放花灯晃了一圈,再回来时整个人都累得不行,只能早早睡觉。

    只是就像往常一样,晚上睡觉也睡不踏实,夜里常常会突然惊悸地醒来。

    舟向月半夜忽然惊醒的时候,听见窗户玻璃上簌簌的轻响。

    他睁眼一看,是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一朵朵地撞在玻璃上,又轻盈地转个方向飘落了。

    他迷迷糊糊地从枕头上拈了根头发,随手搓成小蚂蚁往地上一扔。

    这已经是他晚上醒来时的习惯——闭着眼让小蚂蚁从郁归尘的门缝底下钻进去,看看他在不在。

    一般都不在,舟向月嘟哝两句翻个身,就可以继续睡觉了。

    不过今天,小蚂蚁往里一钻,他一下子清醒了——郁归尘居然在!

    不过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沉睡着,并不是在密室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舟向月有点遗憾。

    他之前尝试了很多次,最后发现似乎只有郁归尘自己人在密室的时候,他才有可能蹭进密室里去,不然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郁归尘最近一直没进去,舟向月就没法开展下一步行动,所以也只好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今天依然没到时机。

    话说回来,舟向月想起上次看到郁归尘在密室里的情形,心下琢磨着他似乎是在忍受反噬的时候才会把自己锁在密室里面。

    所以,他是不是应该再给他找点麻烦,让他再反噬反噬?

    如果反噬不够严重,郁归尘用不到密室。反噬太过严重,密室的冷却效果不够用的话,他又要去冰洞里,还是没有用。

    这个难度有点高,度不好把控,风险也不小……

    舟向月瞎琢磨的时候,小蚂蚁就漫无目的地在屋子墙壁上爬来爬去,然后在爬过屋顶的时候一个没抓稳,掉在了郁归尘脸上。

    好在只是一根头发的重量,很轻很轻。

    舟向月正要让小蚂蚁从郁归尘脸上爬下去,忽然听见郁归尘嗓音低哑道:“……你真是不知悔改。”

    这一声惊吓非同小可,小蚂蚁直接给吓得从他脸上翻了下去,滚落在锁骨那个窝里。

    小蚂蚁瑟瑟发抖地在郁归尘灼热的锁骨窝里缩了半天,才发现郁归尘没醒,他好像只是说了句梦话。

    ……吓死他了。

    舟向月悻悻地操控着小蚂蚁,又顺着郁归尘的脖子爬了上去。

    郁归尘好像真的在做梦。

    他微微皱着眉,气息也有点颤抖,胸膛起伏不定。

    舟向月不由得有些好奇,他梦到什么了?

    这一下子给了他灵感——他可以进他的梦境去偷偷窥探。

    原本舟向月计划着在郁归尘停留在密室里的时候去找葬神冢的线索,万一真的打开了通往葬神冢的入口的话,还得在密室里留一个马甲盯着郁归尘,以防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踪迹。

    但现在他有了更好的办法。

    郁归尘还在做梦,就说明他没醒。一旦梦境变得不稳定,就说明他要醒了,需要赶紧做出反应。

    在梦里盯着他,可比在现实中留一个马甲盯着他隐蔽省事多了!

    舟向月得意地想,他真是个天才。

    确定了这个新的计划之后,他立刻决定现在就练练手。

    小蚂蚁很快就地从门缝里爬了出来,舟向月抬手把它从地上捞起来,拿把匕首在手指背上皮最薄的地方轻轻一滑,一滴鲜红的血就缓缓地渗了出来,在修长纤细的苍白手指上格外显眼。

    舟向月垂下手指,那滴血缓缓地滚落下去。

    小蚂蚁抬起几只细细的手,把圆圆的血滴抱了个满怀。

    接着,舟向月又舒舒服服地躺回了床上,操纵着小蚂蚁再度爬进郁归尘的卧室里。

    小蚂蚁这次抱了一滴血,爬得格外艰难。

    它歪歪扭扭地沿着床脚爬上了床,又像攀登小山一样沿着郁归尘散落的头发爬上去,爬到他的眉心。

    男人紧蹙着眉,小蚂蚁爬得磕磕绊绊。

    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小蚂蚁松了一口气,伶仃的细细小手松开,那滴圆圆的鲜血就正正地落在了郁归尘的眉心。

    下一刻,血滴像是渗入了皮肤一样,缓缓消失。

    舟向月一睁眼,发现不远处是一片平静如镜的湖面,天空正中悬着一轮明亮的银白满月,远处隐约可见层峦叠嶂,还有一座长剑一般的白塔。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里是九鲤湖。

    不过,这里既然是郁归尘的梦,那就应该有……

    舟向月东张西望,最后果然不远处岸边的树影下发现了一个坐在石头上的黑衣身影,不仔细看几乎融进了夜色。

    那不是郁归尘还是谁?

    舟向月朝郁归尘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

    湖岸上的柳树柔软地飘拂着,远处的杏林也枝繁叶茂,现在看起来不是春天就是夏天。

    满月几乎在天空正中,此刻正是半夜。

    郁归尘梦里一个人大半夜的跑来九鲤湖边,是想干嘛?

    因为梦境是一种随时变幻流动的神奇存在,随时会受到做梦之人本身的精神影响,所以入梦具有许多不稳定性。

    入梦的人可能在梦中完全隐身,只能作为一个透明的旁观者;也可能融入梦境之中,被做梦的人看到,影响梦的走向。

    一般来说,越是稳定的梦境,入梦者越是难以融入。

    舟向月现在看到的这个梦境里一切细节都栩栩如生,没有任何扭曲怪异的地方,而且一片平静,应该是一个相当稳定的梦境,郁归尘大概率看不到他。

    不过,他需要验证一下才能放心。

    舟向月无声无息地走到郁归尘身边时,才发现他坐在那里,竟然在一个人喝酒。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郁归尘居然也会背着人偷偷喝酒?

    ……虽然是在梦里,但也足够让他刮目相看了!

    一股甘冽的酒香从旁边传来,舟向月的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郁归尘手边的那只酒瓮,舟向月瞅着有些眼熟。

    仔细一看,他想起来了——不久前他看到付一笑一个人半夜蹲在石头上发酒疯,喝的也是这种酒。

    好像还是翠微山本土特色酒,以前楚千酩跟他说过,是用桂花陇的溪水和桂花酿的桂花酒,叫做浮生醉,有好几百年历史了。

    ……所以这酒的副作用是半夜发疯吗?

    但闻起来真香。

    舟向月自从重生后就几乎没再喝过酒,深深吸一口气,馋虫顿时被钩了起来。

    他谨慎地望向郁归尘。

    只见他眼睛通红,要不是舟向月知道他酒量不好,一喝就双眼泛红,差点以为他这是刚刚哭过。

    郁归尘目光失神地望着湖面,显然没有注意到他。

    舟向月伸出两根手指在郁归尘眼前晃了晃:“耳朵,你看这是几?”

    郁归尘一点反应也没有。

    舟向月这下彻底放心了。

    没问题,透明人喝点酒,不会被发现的!

    郁归尘就算喝醉了酒也是温文尔雅地把酒倒进杯子里喝,而舟向月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径直伸手去拿那只酒壶——然后就发现自己并不能触碰到酒壶。

    淦,失策!

    在这么稳定的梦境里,郁归尘看不到他,他当然也碰不到酒啊!

    只能闻闻却喝不到嘴里,舟向月悻悻地转了两圈,依然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郁归尘又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口酒。

    因为仰头的姿势,舟向月忽然借着月色,看到他颈侧有一道新鲜的伤痕,隐约渗出了点血来。

    舟向月忍不住“嘶”的一声,凑近过去看——

    这伤痕,一看就是人的咬痕吧?咬得还挺狠的。

    ……啊这,所以在刚才他入梦之前,郁归尘到底是梦到了什么啊??

    舟向月深恨自己怎么耽搁了那么多时间,没有早点入郁归尘的梦。

    他好像错过了很精彩的剧情。

    忽然哗啦水声在背后响起,还未等他转过身,一串冰凉的水珠飞溅过来,穿过他的身躯溅了郁归尘一身。

    舟向月愕然地转过身,瞳孔随即微微放大——

    原本镜面一样映着月光的湖面泛起涟漪,一个人影从水里探出头来,银白长发如同溶在水中的月光般粼粼闪烁。

    他眉目生得清冷如墨画,一双雪色睫羽有如织雾,底下的眼眸却黑白分明,将月色与湖山映得清清楚楚,纯然的目光中有种极致的干净柔软,几乎能刺痛人心。

    晶莹透亮的水滴从他绸缎般的发间淌落,月华落在他身,仿佛扫去了一切人间烟火气。

    舟向月看呆了,心想原来九鲤湖还真是有湖仙的。

    郁归尘肯定见过,不然他也不会梦到这么逼真的湖仙。

    此刻,这个不像是人间生灵的银发少年歪着头打量郁归尘,一脸好奇地问道:“你不高兴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郁归尘茫然地看了他片刻,皱起眉问道:“你怎么到水里去了?”

    舟向月心想,郁归尘真是喝醉了,这问的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湖仙眨了眨眼,“我喜欢这个湖,这里晒月亮最舒服了,月亮就像喝醉了一样,还有隐隐约约的桂花香。”

    舟向月旁观得叹为观止,心想这两个人鸡同鸭讲,还真是在一个频道上。

    少年从岸边的石头上探出身子,一脸天真地问郁归尘:“你的酒好香,可以给我吗?”

    他露出水面的上半身不着寸缕,莹白的皮肤泛着珍珠一般近乎透明的光泽,隐约能看见一片片细小的银白鱼鳞,心口却有一片淡肉色的伤疤,似乎失去了鱼鳞的遮挡。

    郁归尘抱住酒壶:“你不能喝。”

    舟向月:“……”

    少年原本笑眯眯的,一听这话瞬间翻脸:“你真讨厌。”

    只听重重的“哗啦”一声,水花四溅,舟向月下意识地一闭眼。

    一片冰凉触感从身边飞速掠过,他再睁开眼时,只看见一身湿漉漉的郁归尘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抱在怀里的酒壶已然不见踪影。

    舟向月:“噗……”

    他转过头,看见一片透明闪亮的银色鱼尾在水面上一闪,将湖面拍得溅起无数银色浪花。

    画面猛地波动起来,是梦境在剧烈抖动,可能即将碎裂,幻化成下一个梦境。

    就在这时,舟向月瞳孔微缩。

    在梦境波动的这一瞬间,他看到了湖仙的因果线,还是直接因果线。

    湖仙居然还能有因果线?

    在那条透明的血色细线末端,他看到的身影是……尘寄雪。

    他会死。

    是尘寄雪杀了他。

    哗啦——

    水花四起,视野里却迸溅开焰火一般的璀璨光芒,令人头晕目眩。

    天旋地转,舟向月忽然发现周围的一切景象都变了。

    自己此刻就像一片落叶一样漂浮在湖面上空缓缓落下,旁边的湖水上飘荡着一朵朵火光温暖的莲花灯,无数发光的鱼儿在周围飞跃,如同道道流火辉映燃烧。

    他一低头,看到郁归尘站在小船里抬起头来,双手在身前虚虚合拢,掌心里竟是一簇火焰般的小鱼。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

    梦境变了,郁归尘这是梦到了自己在燃灯祈福夜,乘着小船来到湖心许愿。

    其实晚上舟向月自己放花灯的时候还想过郁归尘会许什么愿望,但马上就觉得他肯定不会做这么自欺欺人的事情。

    但他居然好像真的有愿望——是什么?

    会在梦里出现吗?

    就在这时,郁归尘好像突然看到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他向这个方向接连走了两步,双手向前伸出,仿佛要接住什么东西。

    他看到什么了?

    舟向月下意识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只看见湖面上无数花灯汇成瑰丽灯海,漫天发光的鱼儿跳跃飞翔,就像是星河倾倒至人间,燃成一片绚烂梦境。

    第250章 正邪

    郁归尘那个燃灯祈福夜的梦十分不稳定,几乎是转瞬即逝。

    直到最后梦境破碎,舟向月也没有弄明白郁归尘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过,他积累了宝贵的入梦第一手经验,下次进入郁归尘的梦境会更得心应手。

    舟向月后半夜睡得很香,哪怕半夜雪下大了,落了一窗台的积雪,也没有再次惊醒。

    然而早上他醒来时,却发现郁归尘不知何时又离开了。

    明明这天早上他就有课,而且舟向月还要上那堂课,但他却甚至没有在家里跟他说句话,直接就走了。

    早出晚归,如果不是昨晚舟向月的小蚂蚁钻卧室发现了他,恐怕要以为他根本没有回来过。

    ……行,这人现在心思完全不在家里是吧!

    舟向月心头愤懑,突然莫名感觉自己好像瘫痪在床,看着妻子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早出晚归却只能无能狂怒的丈夫。

    他悻悻然出门去食堂吃饭,刚进门就看到付一笑坐在不远处一张桌子上。

    食堂里人不算多,大多是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吃饭,不过大家都默契地避开了老师们,所以付一笑一个人坐着。

    舟向月点了糖蒸糕和馄饨,端着自己的早饭一屁股坐到他身边:“付院长早啊!……早饭就吃螺蛳粉哈?”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眼付一笑的碗。

    色香味俱全。

    “咳,早啊……”

    付一笑正在嗦一根菜心嗦到一半,突然被舟向月点名,一时咬断也不是继续嗦也不是,艰难地往嘴里一塞,有几分尴尬:“那个,我上午没课。”

    “原来是这样!”

    舟向月笑嘻嘻道。

    他又往付一笑碗里看了看,发现碗沿上蔫头耷脑地耷拉着一根绿油油的香菜。

    他不由得想起笑哥明明极其讨厌吃香菜,但似乎好几次看到他一脸艰难地硬吃香菜了——他之前是不是说过,吃香菜是因为答应了一个人?

    舟向月不由得问道:“付院长你还在吃香菜啊?你到底答应了那人吃多久啊?”

    就算是朋友间开玩笑的关系吧,意思意思几根也就算了。哪个朋友这么欺人太甚?

    付一笑脸色一僵:“……会一直吃吧。”

    舟向月瞳孔地震:“啊???”

    这是什么关系,主人的命令不能违背的那种不能说的关系吗?

    他居然没看出来,付一笑还有这种隐藏爱好?……但吃香菜又算是什么情.趣啊!

    舟向月的眼睛八卦地亮了亮,嘴里却道:“他怎么能这么过分啊?明明知道你讨厌香菜,还这么捉弄你……”

    “不是不是,”付一笑连忙解释,“只是朋友间打个赌而已……”

    他低头望着碗里飘了红油的汤,“当时我们打赌,他要是做到一件特别难的事,我以后就顿顿吃香菜。”

    “……”舟向月感到难以理解,“这也就是开个玩笑而已吧?你都吃多久啦,他不是朋友吗?也应该适可而止吧。”

    就知道有人欺负笑哥老实,就这还能做朋友?

    付一笑拿着筷子的手突然一顿。

    片刻后,他才低声说:“他去世了。”

    舟向月一愣,夹着的煎饺掉回了盘子里:“……呃,抱歉啊。”

    付一笑摇摇头:“没事。”

    他抬起头,对舟向月笑了笑:“你们早上是不是还有课,你快吃完上课去吧。”

    舟向月吃完饭去上课,还忍不住琢磨付一笑那个去世的朋友是谁。

    他知道付一笑重情重义,但这种感觉就像你一直觉得一个人是自己最好的兄弟,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你并不是他最好的兄弟,他还有好兄弟二号三号四号……

    每一个都是可以让他吃香菜的关系!

    嗯,令人有点不爽。

    这节课是郁归尘上的通识大课,关于符咒与灵赋的特性兼容,各个年级都可以选修。

    这些内容对于舟向月来说都是小意思,所以他一边上课一边神游天外,直到郁归尘从他身边走过,终于忍无可忍地点他名:“舟倾,现在讲到哪一页了?”

    舟向月:“……”

    对不起他错了,他还没把书拿出来。

    看他说不出来,郁归尘也不说话,把他晾在那里就要继续往前走。

    只是他刚往前走出一步,后面好几个人同时动了——

    坐在右边的楚千酩、左边的杜秋秋,前面的钱多,甚至后面的两个舟向月不认识的同学,同时把自己的书往他面前一送。

    结果几人的书“砰”地撞到了一起,钱多的书“咣”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几百人的大教室里很响,很尴尬。

    郁归尘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舟向月面前垒成小山的书。

    舟向月低头飞速扫一眼,挤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78页。”

    楚千酩捂住了脸。

    ……是79页啊!如果不是他的书被挡住了,其实他原本是想给师弟指一指那个正确页码的……

    唉,只怪师弟人气太高,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结果各方撞车了。

    郁归尘:“……”

    郁归尘什么话都没说,继续往前走,讲课去了。

    于是舟向月就被罚站了。

    本来罚站也没什么,舟向月向来没什么心理包袱,而且当年他自己正经当弟子的时候成天调皮捣蛋,挨的罚可比罚站多多了,这才到哪儿。

    但这么站了一节课之后,郁归尘下了课就走,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舟向月要睡觉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舟向月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伸出手漫无目的地划过窗户玻璃上的霜花,终于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

    合着这几天来,其实郁归尘跟他没有半点交流,就只在公开大课上跟他说了一句“现在讲到哪一页了”???

    这个发展势头不太对啊。

    舟向月心里产生了一点危机感。

    他这段时间正在筹划如何让郁归尘再进一次密室,还要利用这次进密室的机会找出进入葬神冢的线索,最好还能一鼓作气把葬神冢的封印打开。

    葬神冢封印已经有千年,要在翠微山这些故人们的眼皮底下开启,绝非易事。

    为此,舟向月自然要善用手中那些最为灵活好用的筹码。

    比如说舟倾。

    上次抢问鬼神的时候,舟倾这个筹码就用得十分顺手。

    在舟倾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郁归尘甚至能抛下拿到问鬼神的邪神,立刻去救他。

    这也是当时舟向月抢到问鬼神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的最关键一步。

    但最近郁归尘的表现,却让舟向月产生了一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不那么在意舟倾了?

    他每天早出晚归,几乎没什么和舟倾单独相处的时间,也许他已经不想让舟倾住在同一个房子里了,只是碍于教养没有直接说出口而已。

    最现实的问题就摆在眼前——如果天平的另一边是葬神冢甚至是邪神复苏,另一边的舟倾还能像原来那样牵动他的情绪吗?

    舟向月皱眉思考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问苍生可能已经落入了邪神的手里,邪神恐怕迟早要复苏。

    但在这种情况下,郁归尘却居然还沉得住气,而没有立刻去追本穷源找他算账,舟向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舟向月向来是在暗中算计别人的那一方,不喜欢被动等待未知情况出现。

    他望着房顶磨了磨牙,决定主动出击。

    首先,舟倾必须在郁归尘面前再刷刷存在感,不能这样放任两人疏远下去。

    舟向月很快就有了灵感,还是最近刚得到的灵感。

    他发现,“卑微的痴情恋爱脑”这个人设好像格外容易惹人同情——从千面城主对舟倾手下留情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就连千面城主那样心性冷漠无情的人都会对这样的人心生怜悯,何况是郁归尘这种对自己道德要求比较高的人。

    要让这种人产生怜悯甚至是愧疚感,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说干就干,舟向月立刻翻身起来,决定今晚不睡了,等郁归尘回来。

    一等不来,二等不来。

    舟向月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看看窗外深浓得夜色,满心幽怨地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郁归尘。

    可惜舟倾的身体不如意志力坚强,他一开始在床上正襟危坐,随后靠在窗台上东倒西歪,最后困得神志不清,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熬太晚,半夜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醒来。

    舟向月记得自己是坐着睡着的,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就连被子都盖得规规整整,脚下都掖进去了。

    嘿,没想到他睡着了也会自己盖被子,还盖得挺严实的。

    可惜等待郁归尘夜归失败,早上又是不见人影,舟向月甚至都不知道他昨晚回没回家。

    ……对不起,重来。

    第二天晚上,舟向月长了教训,弄了对简单的小符咒,一张贴在门后面,另一张贴在自己脑门上。

    只要有人开门,就一定把自己唤醒。

    做好准备工作,舟向月和衣往床上一倒,舒舒服服去睡了。

    深夜,他被脑门上发烫的符咒惊醒。

    门打开了,他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看见窗户玻璃上凝结了厚厚的一层斑驳霜花。

    风声忽然消失,舟向月甚至没有听到一点关门的声音。

    他一把揭掉脑门上的符,翻身下床。

    门口,郁归尘极轻地关上门,脱下落了雪的黑色大衣挂在门口,用一张符咒轻轻扫了扫上面的积雪。

    他体温高,如果用手去拨雪的话,雪都会瞬间融化成水把大衣打湿。

    就在这时,一双手臂忽然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微凉的身躯紧紧贴在他身后,脸埋在他背上。

    郁归尘整个人骤然绷紧。

    身后传来的声音因为埋在衣服里而显得闷闷的,带着难以掩饰的委屈哭腔。

    “……师父,你为什么躲着我?”

    第251章 正邪

    被舟向月抱住腰,郁归尘整个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好像腰间缠着他的不是一双手臂,而是冰冷的毒蛇。

    外面天寒地冻,他的大衣里面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

    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到舟向月身上,仿佛抱了个烫手的火炉——好像比平时的体温还高不少。

    舟向月贴在他背后,清晰地听见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在胸腔中声如擂鼓。

    是不是一上来刺激有点过大了?舟向月心想。

    要惹人同情的前提,是不能让人反感才行……得把握好度。

    舟向月稍稍松开一点,酝酿了一下情绪,吸吸鼻子让嗓音中的哭腔更明显一些:“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我错了,我会好好上课,好好吃药的……”

    郁归尘手臂动了一下,好像要抓住他的手,但马上又放下了,攥紧的手掌骨节发白。

    他声音低哑:“你先松手。”

    舟向月一瞬间猛然抱得更紧了,但随后又不甘心一样慢慢松开。

    郁归尘转过身来的时候,舟向月小心翼翼地揪住他的袖子,低着头声如蚊蚋:“别不要我……”

    郁归尘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想。”

    舟向月没说话,一滴泪却从脸颊滚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没有……”他有些仓惶地抬手抹了把眼睛,“我就是害怕……你现在都不怎么回来了,我们好几天都没说过一句话。”

    郁归尘:“看着我。”

    舟向月浑身一抖。

    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躲闪,眼睛红红的蒙了层泪光,眼睫毛上沾着亮晶晶的水珠。

    仿佛暴雨中瑟瑟发抖的小花,正常人见了都得心里一酸。

    郁归尘一眨不眨地看了他片刻,声音低沉:“你说的是真话吗?”

    舟向月微微睁大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脆弱:“你不相信我……”

    郁归尘没说话,只是低头沉默地注视着他。

    舟向月缓缓闭上眼,泪水从眼中涌出:“我明白了。”

    他慢慢地松开抓着郁归尘袖子的手,后退一步:“对不起,是我越界了……”

    他猛然转身打开门,往外冲去。

    门一打开,裹挟着大雪的狂风迎面扑来,他瞬间陷入一片彻骨凉意中。

    屋子里温暖如夏,舟向月只穿着一身睡衣,赤着脚就往雪地里跑。

    “站住!”

    他在风声中听见背后传来郁归尘的声音,却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跑。

    一只手刚刚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他一把甩掉了。

    然而下一刻,胸口猛然泛起的痒意让他不得不弯腰咳嗽起来。

    随着一股腥甜气味涌上喉咙,一朵鲜红血花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瞬间融化了一片新雪。

    四肢在冷风里沉重得像灌了铅,他脑中嗡嗡作响,好像听到郁归尘说了什么,但一个字都听不清。

    眼前忽明忽暗,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更多的血液落在他下意识挡在嘴边的手上,又从手指间淅淅沥沥地落下去,雪地上的鲜血飞速蔓延开来。

    舟向月意识模糊地心想,啊这,好像玩大了……

    这身体现在真跟纸壳子似的,一碰就兜不住血。

    争气点,可别撑不到他派上用场的那天就嗝屁了啊!

    天旋地转,他猛然跌进一个灼热到近乎滚烫的怀抱,眼前却迅速黑了下去。

    舟向月拼着最后一丝神智抬手想抱回去,但转眼就晕了,也不知道自己抱没抱到。

    晕过去的昏睡很不安慰,他迷迷糊糊的好像做了很多梦,但全都是凌乱破碎的画面。

    刺骨的冷意和滚烫的热意在体内冲撞交织,就像是一只在沸腾油锅里翻滚的油炸冰淇淋,浑身说不出的难受。他颤抖着想要蜷缩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冷热交撞的感觉终于慢慢被一种稳定的温暖热流所替代。

    舟向月醒来的时候,躺在厚实的被窝里,浑身暖洋洋的,就像是刚泡完一场热水澡一样满足。

    看窗外,此刻依然是深夜。

    他餍足地躺了几秒钟,才想起来——郁归尘呢?

    老规矩,弄只小蚂蚁去看看情况。

    小蚂蚁利索地爬进郁归尘的卧室,舟向月立刻就坐了起来。

    郁归尘不在卧室里。

    小蚂蚁随即爬上墙,在那扇通往密室的门上细细地爬了一圈。

    那扇门上有几百个字的符文,舟向月记得清清楚楚。

    他闭着眼,顺着小蚂蚁的足迹一个个对了一遍,发现符咒变了。

    ——郁归尘现在就在密室里。

    这次他的门关好了,但舟向月上次进去的时候,在里面留下了一点自己的符咒。

    那点微小的符咒在满室密密麻麻的禁锢符咒中毫不起眼,但足以让一只小蚂蚁钻进去。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闭眼操纵着小蚂蚁爬进了密室。

    郁归尘果然在这里。

    他像上次舟向月看见时那样双眼紧闭、大汗淋漓,四肢被锁链束缚在墙上,无意识地挣动着绷紧的锁链,手腕与铁链的相接处磨破了一片鲜红血肉。

    他居然这么突然地就开始反噬了?

    舟向月随即想起来,其实他回来的时候,体温就异常的高,或许那个时候已经隐隐开始了。

    因为今晚突然吐血晕倒的意外,舟向月严重怀疑舟倾这个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就是现在,开始吧。

    舟向月召回小蚂蚁,这次没有割手指上的血,而是用刀尖在心口那处层层叠叠的疤上轻快地一挑,熟练地取了一点心头血。

    心头血比指尖的血蕴含的力量更强,入梦的稳定性也更好。

    舟向月穿上一件外套,然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郁归尘的卧室门前。

    他一弯腰,把抱着一滴心头血的小蚂蚁放在门缝底下。

    小蚂蚁故技重施,爬进密室里,将那滴血滴在了郁归尘的眉心。

    舟向月眼前的画面发生了变化。

    视野清晰起来之前,他先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暗香。

    那种暗香无比熟悉,在一呼一吸之间就沁入肺腑,有一种仿佛能扫净尘间一切烦恼的极乐感。

    舟向月心跳开始加快。

    淡淡的香雾之中,夕阳从窗边透亮的纱幔中透进来,照亮了宫殿中金色的雕梁和黑色的花鸟屏风,繁复的金色雕刻仿佛黄金一般雍容华贵。

    日暮的钟声从遥远的窗外传来,隐约有诵经的梵音如潮水般层层涌起。

    他发现自己坐在雕花的黑檀木桌前,手上拿着一支墨绿的笔,面前散落了着几片白色的骨简,有星点血迹在骨简上缓缓漫开。

    问苍生和问鬼神。

    舟向月一摸脸,发现脸上戴着熟悉的傩狐面具。

    他身上,是一袭血一样红的长袍。

    这里是……

    他如有所感地猛一回头,看到了静静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少年一身形制规整的黑色长袍,领口和衣袖刺绣金纹,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深邃眼眸沉沉地凝视着舟向月,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是十四岁的郁归尘。

    十四岁的……郁燃。

    舟向月感到喉中发干,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气,稳住怦怦跳动的心脏。

    他知道,郁归尘梦见一千年前的事了。

    这个梦境,不稳定。

    ***

    郁归尘又梦到了那个他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

    梦里那个红衣身影再次出现,他所经过的地方总有一股幽香,仿佛有钏环飘荡的神秘轻响。

    那位红衣国师,有一支诡异的笔。

    十四岁的他第一次见到那支笔,就感觉到一种令他不舒服的气息。

    虽然国师总是以面具示人,但他似乎还很年轻。

    年纪轻轻便有大成,若非天赋异禀,便往往是装神弄鬼,甚至是邪魔外道。

    但身份性格使然,哪怕心中有想法,他也基本从不说别人的不是,当然更不会去非议这位炙手可热的新任国师。

    但他此后终生,都在为当时自己的沉默后悔。

    郁归尘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曾经的场景。

    黑色的宫殿,金色的雕梁。

    摇曳如烟的隐约异香。

    一个修长的红衣身影,手中捧着一簇火,回头看他。

    他在准备一场祭祀。

    如风起于青萍之末,直到城中起了骚动,郁燃去暗中调查,才发现众多的贵族富豪,都在为一种奇香而神魂颠倒,甚至不惜草菅人命。

    那是一种噬魂销骨的香,和红衣国师所用的香一模一样,也是国师让他们培育那种香。

    那种香,叫做长生香。

    再之后天现异象,城中大乱。

    他回到皇宫中时才终于明白,长生香不是目的,国师一直在准备的那场祭祀才是——

    那场祭祀,叫做长生祭。

    生死恒常,有死方有生。

    长生,长生。

    长生祭所需的祭品,是人命。

    十四岁的郁燃不顾一切地冲入祭祀的灵坛想要打断长生祭,迎面撞上了红衣国师。

    然后,国师抽出剑,剑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没有半点颤抖。

    郁归尘有一个秘密。

    他的身体构造异于常人,心脏长在胸腔的右侧。

    如果不是这样,十四岁的时候,他就会死在那人的剑下。

    那一剑虽然没有让他死,但足以重伤他。

    那之后的记忆变得凌乱而破碎,他看见熊熊燃烧的宫殿,看见沸腾喧嚣的人群。

    十四岁的少年满身是血、奄奄一息,被愤怒的人群绑上了火堆,要烧死他以平民愤。

    大火烧起来之前,他就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但之后,竟然有人救了他。

    在郁燃昏昏沉沉的模糊记忆里,那个人带着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等到他终于伤势恢复、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到了翠微山。

    曾经与他短暂相处过几年的同门接纳了他,给了无家可归的他庇护。

    付一笑来看他的时候,吞吞吐吐地犹豫了好久,告诉他:

    那个,带你回来的舟向月师弟——对,就是当年经常没事招惹你的那个——他说,他把你捡回来是当徒弟的。

    郁燃:“……”

    第252章 正邪

    舟向月自己也就十七岁,却放话要做十四岁的郁燃的师父,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诶,他还真不怕。

    翠微山的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简直是一场闹剧。

    偏偏这时候白晏安出门不在,而且“徒弟”郁燃本人重伤昏迷还没醒来。

    看着小师弟破天荒地开始跑前跑后照顾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如果自认为“捡了个徒弟”能让整天神游天外的小师弟成熟稳重起来,学会担当,不要凡事先想着依赖别人,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算了,等郁燃醒来之后,这瓜不愿意当然也不能强扭。

    在那之前,就随师弟去吧。

    那时候,除了给郁燃看伤的祝雪拥以外,最常往他们这里跑的就是操心的付一笑。

    毕竟郁燃也算是他的师弟,要是重伤的人给舟向月看出个三长两短来,他心里也过不去。

    好在一贯不靠谱的师弟好像真的多了一种责任感,眼看着郁燃就一天天好了起来,付一笑心里松了口气。

    舟向月感叹:“其实他还挺省心的,现在有时候会短暂地清醒一小会儿,我本来还想着按头给他强行喂药,没想到他喝药倒是很自觉。”

    付一笑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喝个药跟要给你下毒一样玩命?”

    舟向月嘿嘿笑,露出了一对酒窝。

    “对了,你现在怎么天天穿红的?”

    付一笑奇怪地问他,“你原来不是天天吵着让师父给你买白衣服吗,你自己说那样仙气飘飘的好看。”

    “哎,这不是有个伤员嘛,”舟向月叹气,“他动不动弄得我一身血,白衣服太难洗了,血呼啦差的吓人。”

    付一笑深感欣慰——师弟长大了,真会照顾人了!

    “而且我现在想明白了,”舟向月整整衣襟,抬起下巴,“咱们这一行穿白衣服仙风道骨的人太多了,我也穿白的,岂不是掉在里面都找不出来,穿红的才能让人家一眼看到我的绝代风姿啊。”

    付一笑:“……”

    不过有一说一,十七岁的师弟个子长高了不少,小时候稚气未脱的精致小脸蜕变成了少年人的风流俊逸,身材修长纤细,皮肤又白,穿一身红衣更衬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确实好看。

    他看了看四周:“你这么臭美,是不是天天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咦,你的镜子呢?”

    他记得师弟桌子上是有面镜子的,现在镜子却没了。

    舟向月挠头:“哦,不小心打碎了。”

    “碎片打扫干净了吗?”付一笑真是不放心毛手毛脚的师弟,“你这里还有个病人,自己都照顾不好,可别扎了脚。”

    “干净了干净了,”舟向月笑嘻嘻道,“哎呀笑哥你放心吧!”

    付一笑惦记着这事,后来又给师弟带了面镜子,还是可以固定在墙上的那种。

    但后来他再去的时候,却发现那面镜子居然又没了。

    只是他没来得及问舟向月那面镜子又怎么了,郁燃就醒了,出门在外的白晏安也回来了。

    白晏安出门就是因为外面大乱,纷乱的战火从昱都燃起,席卷人间。

    他是昱朝皇族出身,听到消息后就急匆匆的下山去,想尽己所能做些什么,至少能救几个孩子。

    他在付之一炬的皇宫残骸中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郁燃,只听说愤怒的民众没有找到昱皇,就拿他开刀,把他活活烧死了。

    没想到后来却接到消息,郁燃竟然半死不活地被舟向月拖回了翠微山。

    郁燃醒来后,变得比当年在翠微山一起修习时更加沉默寡言。

    曾经年幼的他看起来只是专注认真、心无旁骛,此时的他却心事重重。

    听说舟向月强行把他“划成”了自己的徒弟,郁燃也没说什么。

    白晏安和任不悔当时都问过他,说舟向月那是闹着玩呢,你要是不愿意就直说,可以搬出来自己住,或者直接跟他们一起住。

    但郁燃给婉拒了,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已经很满足。

    ……没办法,真实的理由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受了重伤之后一路辗转流离,甚至还遭到追杀,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医治,结果伤口化脓,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他也一直昏昏沉沉地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意识沉沉浮浮的时候,剧痛一刻不停地啃噬血肉和骨髓,他像是活活架在火上烤,却睁不开眼,也几乎动弹不得。

    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脆弱的日子。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堕入地狱的时候,忽然在迷迷糊糊中触碰到了记忆深处的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

    绒毛蓬松,很软,很暖和。

    是他的小狐狸的尾巴。

    也是他那时能感觉到的,唯一活着的东西。

    ……他的小狐狸来救他了。

    郁燃不记得自己在濒死时是怎么动手的,只是从记忆逐渐恢复的时候,他已经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样,死死抱着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不放手。

    十四岁的少年失去了家国,失去了所有亲人,被万众唾骂,在没日没夜的痛苦煎熬中,只剩下属于他的小狐狸。

    等他终于醒来,伤情稳定下来的时候,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结束。

    但他还是不抱着那条狐狸尾巴,就没法安稳地睡觉。

    郁燃对此感到万分尴尬,但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熬上好几个钟头强行入睡之后,每每在半夜惊惧地醒来,还是得抱着那条尾巴才能迷迷糊糊地再度睡去。

    他不说,舟向月也不说,这个秘密从未得见天日。

    后来,他终于一点点顽强地恢复了过来。

    过程漫长而痛苦,但他知道自己还有事未做。

    伤好全了之后,郁燃拜别同门,独自离开了一年。

    他要回到曾经的故土了却许多事情,还要找一个人。

    那个始作俑者。

    那时候,山外的世界乱成了一团,战火纷飞、四海鼎沸。

    战乱带来大片的饥荒和瘟疫,到处都是血流成河、尸殍遍地。

    越来越多的人像他一样,在寻找那个在皇宫大火后一夜间消失无踪的红衣国师。

    流言四起,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传说那个永远神秘、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神秘国师并非凡人,而是向人间降下灾祸与战乱的邪神。

    而他曾经的称号“无邪君”,也渐渐传得越来越广,甚至开始有人信以为真,向他献上贡品,祈求神灵停止这场劫难。

    面对遍布天下的战火,翠微山的人们能做的有限,只能尽己所能去驱散怨灵、救治疫病。

    一年后,郁燃重新回到了翠微山。

    他终于意识到面对那样的敌人,自己这样独自寻找不会有结果。

    他应该做的是让自己真正强大起来,当那个存在再次现身的时候,有足够的力量复仇。

    翠微山上上下下都很自然地接受了他回来,也默认他会继续住在当年住的地方,和舟向月一起。

    郁燃接受现实,加倍努力地修习,很快就追上了同门师兄师姐的进度。

    他和舟向月同吃同住,虽然已经独自离开了一年,但偶尔半夜醒来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受到身边的气息,还是下意识伸出手,去摸摸有没有狐狸尾巴。

    没有狐狸尾巴,他不小心摸到了……

    隔着衣服软软弹弹的,一下子把他彻底惊醒了,浑身血液瞬间涌上头顶,睡意全无。

    到了后来,他发现血液不仅涌向头顶,还开始涌向某个不能说的地方时……

    郁燃僵成了块铁板,整个人像被烧熟了一样滚烫,甚至怕床单也被他点着了。

    好在舟向月四仰八叉地睡得很香,从没有被他弄醒过。

    郁燃听着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往旁边挪一挪,给他让出更多的位置。

    只是舟向月睡得实在不老实,郁燃这边让一点空间,他那边就会多往这边侵占一点。

    每每让着让着,最后郁燃就被挤到墙根去了。

    幸好早上郁燃起得早,他走的时候舟向月还在呼呼大睡,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大咧咧地占据了整张床也没什么奇怪。

    希望舟向月睡得更香一些才好。

    一天,郁燃早起练剑回来,正听见舟向月和付一笑在闲聊。

    他听到第一句话就停下了脚步。

    舟向月在说:“……哎呀哎呀,这种话题也就只能跟你讲,还得躲着郁燃,不能带坏了小孩子。”

    郁燃:“……”

    付一笑道:“山脚下不是挺多酒坊的吗?我觉得谭家的桑落酒和竹叶青就很好啊。”

    舟向月咂咂嘴,怅惘道:“哎,那你是没喝过昱都的琥珀酒。那真是……好吧我没文化,就是一个字,香!多几个字,香死人了!”

    付一笑被他逗笑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去把酒方买回来酿呗。你现在这么厉害,出去转两圈,千金买个方子也不难吧。”

    “笑哥你也想得太简单了!”舟向月道,“酒方哪里是说买就能买的,那是人家的命根子好吧,而且是曾经的御用酒方啊。再说了,酿酒和水源地理也有关系,同一个酒方,换一个地方酿出来,那味道都不一样了。”

    付一笑怀疑道:“你这么有研究,是偷偷喝了多少酒?老实交代!”

    舟向月大惊:“笑哥你最好了,别跟别人说啊!”

    郁燃在门外沉默地听了一会儿,在他们发现自己之前无声无息地走了。

    昱都的琥珀酒方子来自宫中,确实是御用酒方。

    其实他知道酒方的内容。

    当年他刚刚开始养他的小狐狸的时候,它曾经有一次喝多了酒,醉得像死了一样,喝的就是宫里的琥珀酒。

    当时年幼的郁燃抱着它手足无措,人喝的醒酒汤也不敢随便给它喝,生怕它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后来他亲自去要到了酒方,对着里面的原料和工艺,一个个排查有没有哪个对狐狸有毒。

    那几天他天天看那酒方,记得滚瓜烂熟,直到小狐狸重新恢复活蹦乱跳之后才放下了心,时时留心不能再让它接触到酒坛子。

    但小狐狸居然好像还有点馋酒,总是瞅着每一个可能的机会,把毛绒绒的小脑袋伸进他的杯子里检阅里面是什么,还经常一刻没看见就偷偷溜进小厨房,去偷酒喝。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郁燃早已不是当年的身份,他身边的小狐狸也不再是小狐狸的模样。

    但当年的酒方竟还留在他的记忆里,没忘。

    不过……

    郁燃想,舟向月说的没错,换了水土之后的酒,尝起来味道会有变化。

    但翠微山的泉水这么好,就算会有变化,新酿出来的酒应该也不会差吧?

    第253章 正邪

    郁燃最终打定主意,自己悄悄地动手酿起酒来,用的就是桂花陇里清泠泠的溪水。

    他还尝试着因地制宜地改了改方子,分别加进桂花、松针和杏子做成几种不同的酒试验。

    光是桂花一种就尝试了好几个不同的配方,毕竟他曾经有一次灵力失控把舟向月的桂花烧了大半,气得他勒令他去学做桂花糕、酿桂花酒,以补偿他惨死于火刑的桂花。

    桂花糕还没学会,但他希望桂花酒一定要成功……

    酿酒是一件极为费时费力的事,而且郁燃生怕自己万一酿不成功或者酿的不好拿不出手,徒让人失望,所以还是瞒着舟向月偷偷做的。

    哪怕找了付一笑帮忙,但他对酿酒一窍不通,这些事情也只能郁燃自己琢磨。

    这么一晃,一年就过去了。

    这一年里,舟向月时常会离开翠微山一段时间,少则几天,多则半个月。

    郁燃问过一次他能不能跟着去,舟向月笑着说,等等以后吧。

    这么一等,郁燃从十五岁长到了十六岁。

    那时白晏安在想着翠微山改革,应该根据术业专攻分出不同的学院,每个学院由专人负责相应领域的研究和教学。

    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其中最有争议的就是卜筮学院——虽然所有人公认这方面如今最精通的是舟向月,但他毕竟才十九岁,年纪轻轻当上院长也太不能服众了。

    但是白晏安力排众议,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要是全靠论资排辈,那又何必还要传道授业,一个个坐着等死比命长不就好了!

    至于私下里,他则说——你们看看郁燃来了之后他成熟了多少就知道了,人的责任感啊那确实是要在特定的位置上磨炼出来的。让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个像模像样的大人,再有事情给他做做,少给你们惹点麻烦,不好吗?

    虽然还是议论纷纷,但舟向月这事差不多算是板上钉钉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郁燃的酒酿好了。

    就在他准备开封的这一天,舟向月一反常态地在他练剑回来的早晨正襟危坐在桌前等他,弄得郁燃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他发现了。

    没想到舟向月郑重其事地拉着他坐下,还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耳朵你快尝尝,我专门为你挑的茶,好不好喝?”

    茶杯里袅袅地飘起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郁燃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接过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

    舟向月期待地盯着他的反应,嘴里说:“这个茶叫雪尽松风。”

    郁燃点点头,认真道:“很好喝。”

    “好喝……”

    舟向月咽了口口水,笑得颇有深意:“那就好那就好,你慢慢喝着,我出去看看!”

    郁燃垂下眼,看向杯里清澈淡绿的茶汤,忽然抿了抿唇。

    他知道这种茶,茶名“雪尽松风”,其实是来自一句诗。

    雪尽松风枕月眠。

    枕月眠。

    他的心跳隐隐加快,仿佛一只白鸟扑棱掠过苍穹,落入一片潮润春雨后的兰湖。

    郁燃端端正正坐着喝完那壶茶,确认了舟向月现在有事不在后,就去开自己亲手酿的酒。

    完全按原方来的琥珀酒确实不是原来的味道,不过别有风味,香而不艳。

    杏酒的酸甜味有点突兀,和琥珀酒本身的底味不是很搭,不成功。

    松针酒入口有点过于干辣了,灼烧感太重,舟向月应该不喜欢。

    桂花酒色如蜜糖,清冽透亮,一入口就是丝绸般细腻顺滑的口感。

    舌尖最先触到的是醴泉一样的甘冽,绵甜酒香中还萦绕着若隐若现的桂花香,就像是一缕轻盈云彩顺着喉咙滑进腹中,五脏六腑都柔和地温暖起来。

    舟向月应该会喜欢吧。

    郁燃有几个固定的外出练剑时间,日日如此、雷打不动,一个是早上,另一个就是傍晚。

    这天傍晚,他没有去练剑,满怀忐忑地揣着秘密,抱着自己最满意的一坛桂花酒偷偷走进了屋子。

    舟向月时不时突然吓吓他,而郁燃从来没有这种习惯。

    但他这一次,想给他一个惊喜——他自己经常这样做的话,应该会喜欢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舟向月在里屋。

    郁燃小心地控制着脚步,向里屋走去。

    里屋的门虚掩着,开了一条缝。

    很久之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晚的场景——

    周围的一切浸没在黑暗中,唯有门缝里透出一线火光划破黑暗,仿佛已经预示了一切注定的结局。

    郁燃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进屋里。

    他看到一个红衣的人影坐在桌前,昏暗的火光落在他身上,在墙上投射出鬼魅般幽幽的黑影,随着晃动的灯火缓缓摇曳。

    一下,又一下。

    红衣人手上拿着一支他无比熟悉的墨笔,面前散落几片白色的骨简,白骨上有隐约的鲜红痕迹。

    砰——

    酒坛砸碎在地上,酒液飞溅,异香弥漫。

    灯火重重跳动,红衣人影猛然回过头来。

    金色水雾中,侧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一半脸颊,深黑眼眸微微睁大,被火光映出一丝诡异的血红。

    他的眼角仿佛缀着一滴泪。

    但那不是泪,那只是一颗泪痣。

    两人的目光穿越漂浮着细小尘埃的空气,在中间轰然相撞。

    那一刻,一切终成定局,再无半分余地。

    理智在郁燃的脑中炸响,告诉他现在,马上拔剑!

    但他却浑身僵硬,一瞬间失去了操控自己身体的全部能力。

    是他。

    竟然是他……

    黑色宫殿里的熊熊火海已是两年前的回忆。

    整整两年,七百多天,这个人就那样言笑晏晏地与他一同说笑、学习、吃饭、休息。

    他就那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透过那双微笑的眼睛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从他手下死里逃生的少年,疯狂地四处寻找他的仇敌,在梦魇中依然恐惧憎恨他的手下败将。

    如神明般轻而易举地将他推进地狱,然后在他堕入地狱最深处时,在他最痛苦虚弱、狼狈难堪的时刻,向他伸出一只手。

    在他鲜血淋漓、寒冷无依的时候,给他披上一件温暖的毛皮大衣。

    他无时无刻不穿着那件大衣,于是当伤口愈合时,大衣已与他的血肉长成了一部分。

    然后突然有一天,大衣被连皮带肉一起血淋淋地撕了下来。

    那人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我给你披这件大衣,只是为了用你的血给它染上漂亮的红色。

    “……为什么?”

    少年的喉中血意淋漓,每说出一个字都如血肉撕裂,鲜血涌流。

    他没动,舟向月却动了。

    啪的一声轻响,一阵阴寒刺痛瞬间从后颈蔓延开来。

    红衣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背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此刻他们贴得那么近,微凉的气息拂过郁燃脑后的头发。

    他余光里映出一片猎猎翻动的血红衣袖,他在对他做什么……

    郁燃立刻意识到,他要封印他的记忆。

    他要让他忘记这个不该发生的插曲。

    然后,让他无知无觉地继续下去。

    郁燃心口剧痛,火种燃烧一般的热意从身体经脉深处缓缓升起。

    他浑身被控制动弹不得,那种灼热就像是被壶盖压住无处逃逸的气流,血脉中渐渐蔓延开挤压撕裂的惨烈痛意。

    就在那根苍白修长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太阳穴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以及拖长了声调的滑稽声音——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付一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的天你还不换啊?真亏得郁师弟能忍你这么久……”

    舟向月的动作骤然停滞。

    下一刻,他猛然把郁燃往门里一推,一把关上门。

    付一笑站在门口,话还没说完,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舟向月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付一笑目瞪口呆:“哎!你这么火烧屁股的干嘛去……”

    轰!

    屋子里的门突然炸开了。

    付一笑愕然回头,看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场景。

    仿佛屋里有一颗太阳轰然爆炸,金红火光瞬间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透明空气中突然有无数无形的存在爆燃出刺眼火光,空中流火纷飞,银河瞬间失色。

    在道道灿金流火之中,一道长虹一样燃烧的身影飞掠而出,手中拿着的那把长剑竟有火焰喷薄而出。

    付一笑看傻眼了——等等,郁师弟这是不是拿到灵犀法器了?!

    可他又没有去试着匹配过,难道是他自己的剑觉醒的……

    此刻,前面不远处的红衣身影周身亮起繁复的诡异暗红符文,符文所亮之处的人影就像融化进黑夜一样寸寸淡出。

    付一笑瞳孔骤缩:这不是禁术么……

    电光石火间,那把燃烧的剑势不可挡地直冲红衣身影而去。

    只听利刃刺破血肉之声响起,飞溅的鲜血在烈火中红得刺眼。

    哗啦——

    鲜血洒落一地,红衣身影也随着最后一个淡去的暗红符文消失无踪。

    付一笑冲过去:“郁师弟,这到底是……”

    他忽然看到了郁燃赤红的眼睛。

    手中燃烧的剑照亮了少年颤抖不止的肩膀,他紧紧抿着的唇色一片惨白,但里面已经渗出了隐约血色。

    “你……”

    付一笑还没说完,就见他蓦然吐出一大口血,直直倒在了火光之中。

    ……

    那一夜,几个消息震惊了翠微山和整个玄学界,无数人彻夜难眠。

    在人间掀起血雨腥风后又销声匿迹、被玄学界追查已久的红衣伪神“无邪君”,真面目竟然是翠微山门下徒弟舟向月。

    而在他身份暴露叛逃当夜,曾被无数人扼腕叹息“人间帝星陨落”的郁燃,在十六岁时觉醒了山河变色的灵犀法器。

    其名为,弑神。

    第254章 正邪(2合1)

    舟向月在郁归尘凌乱破碎的梦里适应了一下之后,就开始一心二用,进了他的卧室。

    不二剑还像原来那样静静地悬挂在郁归尘床头,随着舟向月向它伸出手去,竟像是兴奋一样隐隐颤抖起来。

    舟向月很是欣慰,不愧是他的灵犀法器,果然认主。

    但他没有直接取走不二剑,只是颇为不舍地围着它转了两圈,最后蘸着血在上面画了个符咒。

    符咒在画完最后一笔时亮了亮,然后便消失不见。

    接着,舟向月按照自己用小蚂蚁视野时数次推演过的符咒,打开了那扇通往密室的门。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郁归尘垂着头困在锁链之间,眉头紧皱、昏迷不醒,额上蒙着一层薄汗。

    他身体四肢与墙壁和地面接触的地方亮起明明暗暗的血红符咒,如同一团团细碎暗火在燃烧。

    舟向月走了进去。

    拿到【梅花落】那个境灵之后,哪怕问苍生还未到手,他也感觉到了不一样。

    再次走到这间禁室之中时,他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某种冥冥中的指引。

    那是他自己的尸骨。

    在墙上,应该有一扇难以察觉的门……

    舟向月闭上眼,双手在灼热的墙上细细摸索。

    找到了。

    随着泛起血光的符文一个个勾画在墙上,一道隐形的门缓缓浮现出来。

    舟向月睁开眼。

    在满室闪烁的血光中,他推开了那扇门。

    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荒野,荒野之中盛开着一望无际的血红花海,那是数不清的怒放的曼珠沙华。

    花海深处,突兀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枯木。

    树名问天,花名问冥。

    远远能隐约看见,枯木上有一个人影。

    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撩起了舟向月的发梢。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抬腿向枯木的方向走去。

    随着他逐渐走近那棵枯木,浑身都忍不住一点点紧绷起来。

    走到近前时,枯木上的人就看得很清楚了。

    那是一个红衣少年,遗容竟还栩栩如生。

    是曾经的他自己。

    红衣如血一般垂曳下来,他长发披散,四肢被缠绕在枯木上的藤蔓束缚在树干上,逐渐与枯木融为一体,仿佛从树干上长出来一样。

    红衣少年神情安详,静静地闭着眼,仿佛在沉睡。

    一柄银白长剑深深刺进他的心口,将他牢牢钉在树上。

    鲜血早已凝固,雪白月光之下,他的眼角仿佛挂着一滴泪。

    舟向月被那滴泪晃了一下眼,心中忽然隐隐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为什么那种气息消失了?

    明明就在眼前,可是……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一落地,周遭的氛围忽然变了。

    风猛然变了风向,凌乱狂风四起。

    纷繁浮动的金色符文从他脚下亮起,如涟漪荡开一样一圈圈向外扩展,瞬间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张蛛网般的八卦阵,随即从地面漂浮起来。

    无数闪烁的金色光带缠绕在他周围,将四面八方的去路全部拦住。

    这是一个有进无出的围困阵法,融合了绝对不只一个人的最强法术。

    如果是拥有问苍生的舟向月,那他耗费一些时间其实还是可以解开逃出去的。

    但现在,显然没有这个时间了。

    阵法显形后,几乎是转眼之间,就有人影出现在了阵法外围。

    “是你!”

    任不悔一见他就暴跳如雷,“竟然是你!郁归尘真是疯了。”

    舟向月微微睁大眼睛,一脸茫然:“什么是我?这是哪里……”

    紧随他之后,更多的人影一个个出现在阵法外围的阵眼位置上。

    付一笑、乔青云、祝雪拥,然后是闻丑和鱼富贵。

    鱼富贵脸上还有个衣服褶皱的红印子,睡眼惺忪地抱怨:“大半夜出这么危险的紧急任务……我要加钱……”

    舟向月不明所以地左顾右盼,最后看向付一笑:“……付院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归尘的身影在这时出现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眸中的暗金色燃烧如火焰。

    看到他的那一刻,舟向月忽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该来的终究要来。

    郁归尘来到这里,那他今天就不可能逃出去了。

    这时,舟向月忽然想起,他才答应了楚千酩明年还要一起去放灯许愿。

    随口答应的时候没有多想,但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个要命的时刻却突然想起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是因为,再也不能了吧。

    “舟倾?”

    付一笑难以置信地盯着舟向月:“怎么会是你……”

    只有邪神或他最核心的信徒,才会想要重启这里未完成的长生祭。

    他们耗费数十年时间在葬神冢布下阵法,为的就是在邪神出现的时候能第一时间困住他,让所有人有时间赶到。

    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一千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和师弟相继死去。

    他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血月落下猩红光芒,万里山川的葱茏草木在一夜间尽皆枯死。

    但在一片片枯败的枝头,所有的花一夕间全开了,绯色蔓延成血海。

    天降异象,有人成神。

    这一切,玄学界意识到的太晚。

    几年间,邪神的信仰已不知不觉在人间那些最阴暗逼仄的角落里滋长。

    凡有他的身影出现的地方,必定有灾殃。

    越是天灾人祸的黑暗之中,绝望的人们越是会向神祈求那一点光亮。

    那时,翠微山的众人终于回想起舟向月从小到大的种种异象。

    他来路不明,却天赋异禀,他的预知精准近妖。

    他谎话连篇,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心思常不放在正路上,早就被罚了无数次依然屡教不改。

    他常常独自下山,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后来证实,这些时间线和狐面邪神大多都可以吻合。

    在每个人的眼里,他的形象似乎都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刚刚好在他们喜爱和容忍的范围内,精准地把握着他们的喜好。

    无数人的印象拼凑出一个千变万化的模糊身影,没有人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最重要的是,曾经他们杀死断生魔嬴止渊的屠魔之战里,因为嬴止渊实在是太过强大,所有人近乎全军覆没,任不悔不顾一切地用了几乎同归于尽的惨烈绝命招去与他对抗,在场所有人都在巨大的冲击中受伤昏迷。

    此后,嬴止渊的断生刀就神秘消失了——那是一个能让人成神的存在,他死时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

    在场所有人都能作证,当时舟向月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几乎毫发无伤的人。

    换句话说,他也是唯一有机会趁所有人昏迷时拿走法器的人。

    一千年后,这一切似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舟向月自己就是嬴止渊的孩子,不管是嬴止渊死前将神器给了他,还是他自己弑父夺取神器,都有充足的动机。

    哪怕在当时,面对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疑点以及最大的铁证,就连一向袒护舟向月的白晏安也只能勉强安抚众人:“他虽然有些顽劣,但本性不坏,从未真正做过不可饶恕的坏事,大家朝夕相处,应该都看在眼里吧?”

    “当务之急是找到他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能只是误会……”

    任不悔猛然揪住他的衣服打断他的话:“白洵!你真的要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他说的是郁燃。

    十六岁的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沉默地听着他们争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其实他才是在场所有人中与舟向月相处时间最短的人,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他与他之间却有着最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

    付一笑有点担心地看他:“郁师弟你……”

    “没事。”郁燃垂下眼。

    他面无表情道:“我会杀了他。”

    以其血肉,祭此苍生。

    白晏安无话可说。

    不是受害者,就没有替受害者说原谅的资格。

    人群散去后,他私下对任不悔说:“我不能让郁燃去杀他。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背上这样的杀孽。”

    任不悔气急败坏:“白洵,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重点是什么?”

    “我很清楚,小船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白晏安面容平静,“没教好他,是我的问题。”

    任不悔:“你……”

    白晏安打断他的话:“就算他真的该死,也要由我这个师父去杀了他。”

    任不悔不是怀疑他的实力,但他心下总是隐隐感到不安。

    他盯着白晏安,想和他一起前去,可白晏安看似心慈面软,实际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没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他到底还是自己一个人去找了舟向月。

    那一天,等他再次见到白晏安的时候,那个永远白衣胜雪、慈眉善目的人满身鲜血,已经没了气。

    那是当时在场的翠微山所有人永远忘不了的梦魇。

    他们得到消息,赶到那个后来被称为“葬神冢”的地方时,正看见红衣的身影从白晏安心口拔出剑,鲜血很快就将他雪白的衣服染得一片血红。

    舟向月背对他们站在白晏安的遗体旁,血溅在他身上,转瞬就消失在猎猎飘飞的红色衣摆中。

    无数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符文如鬼火一般在巨木周围十几步的范围内漂浮旋转,就像是一片冰冷燃烧的星河。

    每一簇符文都折射着冰寒冷刺骨的杀意,让人无法靠近。

    沉沉的压迫感降临在所有人心头,令人本能地心生畏惧。

    “既然都来了,就一起上吧。”

    舟向月没有回头看围在四周试图破阵的人,随手将自己那把染血的不二剑一扔:“剑还给你们,我不欠你们什么了。”

    “舟向月!”

    付一笑看到这一幕,当时就崩溃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他……”

    舟向月站在那棵枯木下,缓缓回过头。

    他黑发披散,脸颊上溅了几滴鲜血,在苍白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面无表情道:“他要杀我,所以我把他杀了。”

    “你疯了!你怎么能……你这个王八蛋……”

    付一笑哭着怒吼,“这么多年师父是怎么对你的?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他真要杀你,早就可以杀你了!”

    “我是什么人,他不会不知道,居然还能愚蠢到相信我本性不坏,”舟向月冷漠地看着他,“一个人总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舟向月……”

    付一笑只觉得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什么理智、情谊,全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一天的场面实在太过混乱,他又气得一直有愤怒的泪水在打转,只记得符咒乱飞、光芒闪烁,所有人都使出了全力,却依然无法攻破邪神的法阵。

    甚至于他们的灵犀法器在接触到他那个诡异阵法的瞬间,就被狠狠地震开,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损伤。

    那一刻,他从未那么清楚地意识到,成神的确是迈过了一道天堑,从此便是天壤之别。

    最后,任不悔甚至不顾一切地准备使出当初杀死嬴止渊的绝命招,想与他同归于尽。

    可他被郁燃打断了。

    郁燃拿起了舟向月丢下的那把剑,他自己也像是一柄刺破星河的燃烧的剑一样,骤然冲进了那片满藏杀机的符阵。

    一簇簇符文在他身上刻印出深可见骨的伤,鲜血飞溅。

    但鲜血和符文随即就化成火焰在他身后燃烧坠落,他满身是血,踏着漫天流火冲到那个红衣人影面前,一剑穿心。

    那道冲力太过巨大,邪神被重重地钉死在那棵枯树上。

    所有的暗红符文都在那个瞬间砰然炸裂,燃成无数道灿金流火,在人群上空划出一道道炽烈的璀璨光尾,仿佛下了一场火雨。

    那样瑰丽,又那样壮烈。

    流火辉映间,付一笑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从舟向月垂下的手中落下,掉在了地上。

    他忽然眼前一黑,有一瞬间短暂的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时,漫天流火依然在一道道坠落熄灭,地上残余着一点点昏暗的火苗,很快也都熄灭了。

    付一笑视野一片模糊,看到有人谨慎地逼近树上那个一动不动的红衣身影,更多的人则围到了地上白晏安的尸体旁。

    “问苍生和问鬼神……”

    他听见有人在紧张地确认。

    “……都在这里,看好了!”有人回答。

    任不悔跪在地上,紧紧抱着白晏安的尸体,任由他的鲜血染了他一身一脸。

    付一笑从未见到过向来严词厉色的他那样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碎裂,剩下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全部意义。

    付一笑脑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抽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却一时心头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

    一边是惨死的师父。

    另一边,是惨死的师弟……

    付一笑像是凭借惯性一样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忽然感觉浑身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了一样,趔趄地栽倒在地。

    耳边传来重重的□□和骨骼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有四周远远近近的哭声。

    鼻尖满是燃烧的纸灰味和血腥味,一切都是人间炼狱的模样。

    再也回不去了……

    付一笑终于跪倒在地,无声地痛哭起来。

    ***

    再次回到这个惨痛之地,付一笑只觉得心中剧痛,曾经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如同烈火一样在他脑中灼烧。

    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场景……

    他看着金色阵法中央困着的那个人,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

    他忍不住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冰冷的空气,不让自己心中的梦魇侵入现实。

    和过去不一样。

    不会有人死,他们有足够的力量、理智和准备活捉那个人,他也绝对逃不掉。

    一千年过去,当年那么多无法解释的谜,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从他嘴里撬出来……

    在法阵的中心,舟向月四面环顾一遍,小心翼翼地抬起双手。

    刚伸出手,就有一道符文仿佛警告般撞在他手背上,砰然炸开一小簇血花。

    舟向月一抖,战战兢兢把手举过头顶:“等等……我,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动我不动,有话好好说行吗?”

    他满脸惊恐地看过一张张警惕的脸,目光最后落在了郁归尘身上,哀求道:“师父……”

    郁归尘往前走了两步,踏进法阵之中。

    虽然他表现的好像若无其事,但即使隔着这么远,周围的人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热意。

    付一笑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这么巧,他正在反噬中,而且反噬的程度不算轻。

    他皱眉提醒道:“师弟,你要小心。”

    这个法阵因为融合了太多人的灵力所以高度复杂,必须有一个人镇守法阵里面的阵眼。

    虽然按照原本的计划,在里面那个阵眼上的人确实应该是郁归尘,但和计划不一样的是,现在他处于反噬状态,如果因为被困之人鱼死网破而对法阵造成破坏,对他的伤害会更大。

    郁归尘微微点头示意,就继续向法阵中心舟向月的位置走去。

    里面那些漂浮的符文触碰到他的身体,并不会攻击他。

    他走过去的路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舟向月。

    舟向月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他,直到他站定在自己不远处的位置。

    他微微仰头,直直地看进郁归尘眼中:“所以,你也在怀疑我……和上次问鬼神那时是一样的怀疑,是吗?”

    如果他是个全然无辜的不知情人,那他应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围堵他到底是为什么。但凡他多知道一点,都说明他并非无辜。

    但是,舟倾并不是一个傻子,他就算是全然无知地站在这里,在看到枯木上的尸骨之后,就不该联想不到他们到底在怀疑什么。

    事已至此,所有的怀疑其实都已经摆上了明面。

    就算这次他装得再天衣无缝,也不可能再取得他们像以前一样的信任。

    换句话说,舟倾这个壳子活着的价值,已经用完了。

    而且,他发现问天枯木上那具尸骨是假的——虽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既然他在走出密室的时候感受到了自己尸骨的气息,那尸骨的位置一定不远。

    确认这一点就足够了。

    舟向月当年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未完成的长生祭,为了保护它也留下了足够凶残的符咒,没有人能够破坏那个祭坛,只能封印。

    就算有他们的封印,只要他的尸骨在附近,长生祭也在脚下,那这里就是他的主场。

    金色符文静静漂浮在空中,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一片沉默。

    郁归尘站在几步外的地方,隔着无尽漂浮的符文与法阵里的人对视,眼眸中的金色碎光比空中的符文更加炽烈。

    不用他开口,舟向月都知道他要问自己什么。

    他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就曾与一双这样的金眸对视。

    在直视这双金眸的时候撒谎,就像是眼睛里生生烧起一团火一样痛苦。

    舟向月没有去看别人,只看郁归尘一个人:“你觉得……我是邪神的信徒吗?”

    “可是我不是……”

    舟向月声音微微发颤,“如果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能相信我吗?”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笑了笑,低声道:“你不相信我。”

    他闭上眼,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一步,轻声道:“你看,你想错了。他不可能为了我放过你的。”

    这话听起来实在古怪,旁边的几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舟倾这是在跟谁说话吗?

    郁归尘则脸色骤变。

    就在这一瞬间,他不远处那个瘦削的身影突然猛地转身一扑,身上瞬间迸溅出道道血痕,仿佛有无数根隐形的丝线缠绕在他身上一样。

    他摔倒在地上的瞬间,面前突然凭空出现了另一个红衣的人影。

    那人原本站在他身后,手中延伸开道道血丝,正纠缠在舟倾身上。

    红衣的,无比熟悉的人影——

    付一笑在心底失声喊道:舟向月!

    他根本来不及喊出声,因为变故发生得太快了。

    电光石火间,舟倾那病弱的身躯仿佛突然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哪怕瞬间就被缠在身上的丝线割得遍体鳞伤,也拼尽全力地将“舟向月”扑倒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嘶喊:“我也不会放过你!”

    随着这一扑,仿佛突然有什么沉眠地底的东西动了起来,地面上的金色法阵骤然大亮。

    “等等!”付一笑目眦尽裂。

    郁归尘比谁都快地冲了过去,但依然来不及。

    无数森然白骨骤然从舟倾瘦削的后背穿出,血雾喷溅出来。

    犹如万箭穿心。

    同一时间,法阵的金色符文也如洪流般向被舟倾按在地上的“舟向月”涌去,炸开无数刺眼的金色火光,将那个身躯直接给炸碎了,尸骨无存。

    郁归尘扑到那里的时候,只接到了一个浑身浴血的舟倾。

    身后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喊,有人在说话,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眼前的人。

    少年胸前的衣服上满是被白骨穿透的裂口,鲜血已经连成一片浸透了衣服,滴滴答答地从衣角落在地上。

    舟倾的喉咙里起伏不定地喘着气,他抬不起头来,只能费力地转动眼珠看他,嘴唇颤抖着发出气音:“这样……你能相信我了吗?”

    祝雪拥第一时间冲了过来,探手到舟倾背后一摸。

    她随即抿住唇,对郁归尘无声地摇了摇头。

    舟向月感受到这具身体像一个掏空了棉絮的破布娃娃一样,生命马上就要流失殆尽。

    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其实原本他还想过让郁归尘被袭击,然后舟倾奋不顾身地去救他。

    但这实现起来太难了,毕竟舟倾这病恹恹的一个破身子,怎么也不可能来得及飞扑过去替他挡箭,而且就算做到了,也显得有点太过刻意,看起来简直更像是他自导自演。

    现在这样装成舟倾是被他胁迫着来到这里,最后还宁愿和他同归于尽也不愿对恶势力屈服,他已经尽力了。

    舟向月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抱着他的郁归尘,只觉得周身无尽寒冷,只有他怀里是温暖安全的。

    他缓了缓呼吸,拼尽全力地向他伸出手去:“抱抱我……”

    郁归尘抱住了他,低下头来。

    他呼吸沉重,灼热气流扑在他脸上。

    舟向月突然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力量,抱着他后颈的手臂一用力,向着郁归尘的唇吻了上去。

    但郁归尘在最后一刹那一偏头,他只吻到唇角灼热的皮肤。

    舟向月闭上眼,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他没有睁眼,无声地翕动唇瓣。

    “我恨你。”

    郁归尘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抱在怀里的人,感觉到他轻得仿佛只有一把骨头的身体逐渐瘫软下去,本就偏凉的身躯慢慢地变成真正的冰凉。

    少年闭着眼,惨白脸颊上有泪痕倒映着火光,闪烁着珍珠一般的光芒。

    郁归尘凝视着他的眼中浮起一片猩红,明了又灭。

    无数惊涛骇浪一般的情绪在沉沉瞳孔中翻涌而过,最终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他无声地闭上眼。

    骗子。

    第255章 正邪(2更)

    付一笑看到舟倾在死前突然去吻郁归尘的时候,心中就觉得咯噔一下。

    看到郁归尘居然侧过脸避开那个吻的时候,他心里“轰”的一声,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天哪,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他知道郁归尘有点洁癖,所以是他想的那样吗……

    如果真是那样,付一笑简直无法想象郁归尘这么多年来到底是怎么过的……

    在他心中惊雷滚过的时候,郁归尘却好像在短短片刻之间就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恢复成平日那个冷漠不苟言笑的模样。

    他仔细地抱着舟倾的尸体,如履平地般走过一地烧毁的符咒和鲜血,对付一笑道:“邪神没死,他还会来的。”

    付一笑:“啊……啊?!”

    等等,他刚刚才以为自己猜到的一个惊天大秘密,怎么又好像猜错了……

    他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逐出脑海。

    重点是,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刚才挟持舟倾的那个人就是舟向月吧?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复苏,所以没有能力直接自己进入这片禁地,必须利用舟倾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毕竟,舟倾和郁归尘住在一起。他应该是觉得舟倾对郁归尘相当重要,甚至重要到可以以他为筹码来换取他需要的东西——就像之前他抢走问鬼神那次一样。

    想到那件事,付一笑心里就沉了沉。

    那一次,他成功借此抢走了问鬼神。

    但是这一次,舟倾没有屈服于他的胁迫,最后选择与他同归于尽。

    他整个人都被法阵给炸碎了,东一块西一块,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

    一千年前弑神之战后,邪神过了一百多年才再次出现,但他显然不像一千年那样可以自由地行走人间,只有郁归尘和尘寄雪察觉了他的踪迹,然后再次将他诛杀。

    此后,虽然他的魇境如同野草一样烧也烧不尽还越来越多,他也时不时会在魇境中出现,但他本人的踪迹再次出现在葬神冢,已经又过了九百年。

    其实付一笑觉得,就算是邪神,杀死了也应该死了,这么一次一次的复活到底算什么……只是他确实回来了,所以付一笑只好推翻自己的世界观。

    至少从过去的经验来看,每一次杀死邪神的本体,应该都是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阻止他再次回到人间的。

    所以为什么郁归尘这么肯定他没死,还会来?

    而且他说的那种语气,就像是邪神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一样。

    付一笑头痛欲裂,想不明白。

    他想,等舟倾牺牲的这一阵冲击过去之后,他还是得再问问郁归尘……等等。

    是他的错觉吗,舟倾死了,郁归尘怎么好像并没有那么伤心的样子?

    虽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他分明记得,当年尘寄雪死的时候,郁归尘整个人都像是跟他一起死了一样,最后甚至严重到灵力失控走火入魔,直接成了被祝雪拥严加看管的高危病号。

    原本郁归尘掌管凌云塔,在那段时间也换成了付一笑代管。

    付一笑对那段经历记得很清楚,毕竟他总共就代郁归尘掌管了两次凌云塔,一次是九百年前,另一次是一百多年前,都是因为郁归尘身体状态极度糟糕,必须闭关。

    再对比一下其他的很多方面,付一笑忍不住越琢磨就越觉得奇怪。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同样都是郁归尘唯二的徒弟,也同样是灵赋惊人的好苗子,当年郁归尘其实似乎并不是那么喜欢尘寄雪,甚至还时不时有点故意刁难的意味,他对舟倾的照顾和宠溺是远远超过尘寄雪的。

    付一笑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会觉得比起尘寄雪,郁归尘显然更偏爱舟倾。

    但两个徒弟都是因为阻止邪神而牺牲,为什么当年尘寄雪死后他反应那么激烈,舟倾死了却……他也说不好,但就是感觉郁归尘好像马上就接受了现实一样,简直有点过于冷静了。

    罪过罪过,付一笑想,他不是觉得郁归尘越活越冷漠无情,道德绑架他徒弟死了一定要悲痛欲绝什么的,毕竟如今的郁归尘比当年长了许多阅历,和当年表现不一样也很正常。

    再说了,舟倾和尘寄雪不一样。尘寄雪是世家出身的天之骄子,而舟倾则是身世凄惨的孤儿,郁归尘那样的表现或许不见得是偏爱,只是因为面对舟倾这样历尽艰苦的孩子,难免会多几分怜惜。

    而且,也或许他现在骤然经历伤痛,第一时间不过是强撑着延续之前的惯性,那些严重的后果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显现……而且他还在反噬期间!

    付一笑心中一紧。

    当年郁归尘走火入魔的状态多么凶险,他是亲眼见过的。这次可得盯好他,千万不能出什么事。

    ……

    虽然直接参与了围堵邪神的几人有意隐瞒,但“舟倾为反抗邪神而牺牲”的消息还是不知为何在第二天就流传了出去。

    原本舟倾的死讯早晚要公布,他们也只是需要几天时间理清当晚的情况,然后再公布,这一下却有点被打乱了节奏。

    付一笑被邪神层出不穷的手段弄得疑神疑鬼,再加上郁归尘那晚跟他说的话,他差点以为是邪神自己有意散播了消息——虽然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这么做的动机。

    后来他才发现了原因。

    因为舟倾上了弑神榜。

    他之前经过几次魇境后已经进了弑神榜前五十,但直到这一夜过后,他的排名才突然飚上了前十,甚至直接取代已故的尘寄雪,成为了新的弑神榜第三,仅次于那位自己,和第二的付一笑。

    舟倾的画像第一次出现在弑神榜上就是黑白的,标志着他已故。

    本来邪神从翠微山抢走问鬼神的那一夜过后,因为原本遮住榜一的红绫消失,露出了底下邪神本人的画像,所以弑神榜成了比以前更加不可提及的禁地,但年轻学生们大多叛逆不信邪,还是经常有人偷偷跑去看。

    这样一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弑神榜上的最新变动。

    不仅是舟倾已故的画像成为了榜三,而且原本亮起的邪神画像,也变灰了。

    ——这说明,邪神活过来才没多久,就又死了。

    这指向性非常明确的两个变化,在众人口中很快就传出了许多个不同的版本。

    在一个个绘声绘色转述的故事中,那个命途多舛的病弱少年以一己之力阻挡毁天灭地的邪神阵法,浩荡长风吹起他被血染红的衣角。

    然后,他不顾万箭穿心的痛苦牢牢抓住邪神,和他一起坠下深渊,同归于尽。

    无数人为这个悲壮的故事流下泪来,同时忍不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邪神既然死了,那他复苏的那个倒计时,又要过很久才会再次开始了吧?

    之前大家听说那个“救世主”无名氏其实是邪神信徒,并且邪神已经拿回了问苍生,到处都闹得人心惶惶。

    如今邪神被那个千年难遇的天灵宿新人杀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玄学界,就像是照亮夜空的闪电,无比振奋人心。

    可惜所有人甚至还没有高兴满一天,当晚就被一个新的重磅消息给创晕了——

    境客榜高居第三的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带着门派榜第四的千面城,宣布信仰邪神了!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突然,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毫无准备的玄学界一片震动。

    其实最现实的一个话题应该是,既然千面城宣布信仰邪神,那他们也就应该像之前的无赦道一样被凌云台除名。

    但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更重要的话题吸引过去了。

    千面城不像其他历史悠久的世家门派那样,它是一百多年前异军突起,势不可挡地突然进入顶尖门派之列的。

    千面城的业务范围也一直不像其他的几个门派那样泾渭分明,它的范围广而杂,甚至可以说一直游走在黑白道之间,有很多水深的灰色地带。

    虽然它没有九死界和翠微山那样的地位名声,但玄学界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跟千面城打过交道,知道它的能力有多么深不可测,手段有多么令人胆寒。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更是当今玄学界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从没有人知道其真实面目。

    所以,这么一个精明至极的千面城,怎么会偏偏在邪神死讯刚刚传来的时候,宣布信仰邪神?

    ——除非,千面城主有可靠的消息,知道邪神根本没有死!

    一时间,刚刚还在欢欣鼓舞的玄学界又是一片哀鸿遍野,再次开始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也有人去质疑翠微山的那个弑神榜——上面不是显示邪神死了吗?为什么不对?

    立刻有人反驳:谁说过这个榜就一定可信了?你动动脑子,榜首可是那位自己!这能是什么正经的榜吗?

    这一片轩然大波没有传到郁归尘耳中。

    因为他强撑着带着舟倾的尸体离开之后,又把自己关在了禁室之中,忍受愈加严重的反噬。

    一天一夜,等到他近乎虚脱地从禁室里离开,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时,已经是深夜。

    窗外风声呼啸,噼里啪啦的剧烈敲打声从玻璃上传来。

    他向窗外望去,发现外面竟然不是在下雪,而是夹杂着冰雹的倾盆大雨。

    夜幕深浓如墨,在风雨交加的声音中,他忽然听到某种呜咽诡异的声音在夜空中远远传来,就像是悲恸至极的哭声。

    他的心因为这诡异的夜哭声而绞紧了,目光透过沉沉的雨幕向远处望去。

    仿佛有种冥冥中的指引,他看到低垂的云层远处,山峦中那座银白利剑一样的白塔之顶,泛着隐约血红光芒的夜明珠上仿佛漫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在大雨的夜空中洇染开来。

    是凌云塔顶的鲛珠在哭。

    他恍惚间想起,这颗鲛珠,是九百年前尘寄雪带回来的……

    而他当年在这颗鲛珠上,发现了那个人的气息。

    第256章 悲欢(2合1)

    太平坑,无灯巷。

    正直夜半,冬夜的天空中竟然下起了夹杂冰雹的大雨。

    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鳞次栉比的房顶上,但落进漆黑的逼仄小巷后,却像是被那片黑暗吞噬了一样湮灭无声。

    巷子里依然是一片阴森死寂,唯有风将烂了一半倒下来的窗户吹得吱嘎作响,黑洞洞的屋子里吹出呜咽的声响。

    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破破烂烂的屋檐下,刚走出一步就在结冰的地面上滑了个趔趄,不由得暗骂了一声,赶紧抓住旁边的把手稳住身体。

    夹杂着碎冰的冰冷大雨在手背上打得生疼,舟向月抬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雨幕,心想天公夜哭,可真给面子。

    他刚刚从千面城离开,准备回无灵狱。

    终于如约从千面城主那里拿到问苍生,此刻他心情极好。

    出现了一点意外,但他力挽狂澜,还是把一切拉回了计划中。

    在舟倾进入葬神冢被人发现后,他就第一时间开马甲联系了千面城主。

    按照他们分期交付的契约,他已经找到了葬神冢,她也就得把问苍生还给他了。

    虽然千面城主在得知舟倾死了之后可能会觉得他敲骨吸髓利用他,也可能会猜到舟倾和他的真实关系,发现之前是被他给骗了。

    但管他呢,反正他们已经订契,由不得她反悔。

    有了问苍生、问鬼神和葬神冢的尸骨,舟向月就可以在一定时间内借用手上的境灵躯壳停留在世间,舟倾那个身体扔了也就扔了。

    反正病歪歪的损耗厉害,没什么能力还一碰就飙血,越来越不好用了。

    虽然之后再从翠微山内部做事会有些不方便,但没关系,他已经物色好了下一个可以利用的冤大头,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就在这时,他背上忽然寒毛直竖。

    舟向月猛然弯腰往旁边一滚,同时一把沉重的刀刃突然凭空从他肩膀斩落!

    咚!刀刃在重重撞击地面的瞬间消失无踪,唯有碎冰飞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张黄符无风自燃,任不悔的身影从黄符后面走出来,冷冷道:“你果然没死。”

    他面前的巷子里没了人影,而在他背后几步远的黑暗中,一个影子如同暗中滋长的鬼魅一样缓缓延伸出来,长出人的四肢和五官。

    舟向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任不悔背后,心想巧了这不是,下一个冤大头这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任不悔居然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一些,这么快就顺藤摸瓜找了过来,甚至在他回到无灵狱之前就在无灯巷里截住了他。

    在这里直接和他狭路相逢的话,情况稍微有点棘手。

    舟倾死了之后,舟向月在魇境以外使用马甲就不能像原来那样随放随收了,必须要由正在使用的这个身体先把境灵拿出来才能开;也只有另一个马甲,才能把原本的这个马甲收起来。

    简而言之,任何时候必须至少有一个身体存在,但舟向月现在只有【鬼画皮】境灵马甲这一个身体在活动,还没来得及开别的。

    而他目前还不想在任不悔面前暴露随时开马甲的力量,免得他怀疑到舟倾身上。

    这个身体所拥有的能力是可以变成别人最想见的人的样子,没有任何瞬移、静止或是杀人的攻击性力量。

    他之所以用这个马甲,是因为要用不知愁的样子去忽悠千面城主。如今面对任不悔,他会变成白晏安的样子。

    ……现在可不是让任不悔看见白晏安的好时机。

    舟向月的身影刚出现在任不悔背后,任不悔面前就忽然凭空出现了一张镜面,清晰地映出他背后的人影。

    舟向月一抬头,就在镜面里和任不悔四目相对了。

    镜子里同时映出了许多张挤在一起的惨白鬼脸,对他得意地狞笑起来。

    舟向月:“……”哦吼,完蛋。

    无灯巷里到处都是当年万魔窟留下的怨魂,各个都想让他死。

    虽然他们没法直接碰到他,但他们可以不遗余力地给他制造麻烦——比如像现在这样,在任不悔面前现形指引他现在的位置,或者是在他应付任不悔的时候,突然在他脚下放一颗小石子绊倒他,诸如此类的小阴招。

    本来舟向月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鬼蜮伎俩,但他们和怒火冲天的任不悔一配合,就麻烦了——

    任不悔猛然转身扑过来。

    舟向月提防着他的武器或符咒,但没想到他直接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腹部。

    那速度太快,哪怕舟向月一瞬间产生了危险的预感,也来不及躲闪。

    舟向月被踹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身后民居凹凸不平的窗台上。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他听到自己骨骼断裂的咔嚓声响,听着就觉得痛。

    其实倒是不痛,但眼前发晕,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屋檐上的冰凌被震动弄断了好几根,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任不悔没有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冲过来就是一个毫不留情的肘击。

    脆弱的地方遭到重击,舟向月无法控制地弯下腰去,靠着墙边往下滑,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电光石火间,他发现任不悔已经迅速意识到符咒生效所需的短暂时间足以给他留下预知的反应空间了。

    所以任不悔没有再用符咒,而是直接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武力压制。

    任不悔抓住他的右肩向后一甩,双手如铁钳一样锁住双肩关节,像甩麻袋一样重重把他砸在了地上。

    舟向月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

    他感觉地面的碎冰割破了脸颊,鲜血混合着冰冷雨水流进眼睛里,嘴里也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他怕吃苦,从小练武都偷懒,纯武力打斗实在不是他的强项,任不悔完全可以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舟向月被扭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

    但他刚一动手腕,任不悔就抓着他的手臂用力向上一拧。

    身体里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双臂扭成了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角度,顿时软绵绵地动弹不得。

    虽然感觉不到痛,但这么受制于人也实在不是很舒服……

    周围的黑暗中鬼影穿梭,满是高高低低的诡异笑声,那些他曾经的手下怨魂都在嘲笑他此刻的狼狈。

    任不悔一手将他的双臂拧在身后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卡住他的喉咙逼迫他抬起头来,满眼血丝地看着他:“奇怪我为什么会抓到你吗?”

    舟向月被他掐着喉咙说不出话,眼前直冒金星。

    夹杂着碎冰的暴雨砸落在他脸上,他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勉强看见任不悔头上身上早就被暴雨淋得湿透,一缕缕带着冰碴的雨水沿着发梢和衣角滚下来。

    任不悔也不管他说不说话,面容狰狞道:“你不要忘了,那里不仅是你死的地方,也是白晏安死的地方!”

    他一拳砸在舟向月脸上,砸得他偏过头去,呛咳出鲜血来。

    舟向月一边咳血一边想,真是讨厌,刚扔掉一个半死不活的壳子,这个壳子又给弄得半死不活的……

    他是很不想在任不悔面前变成白晏安的样子的,毕竟任不悔之前中过一次招,那很可能会暴露无名氏不是他的信徒而是他本人的事实,影响邪神的逼格。

    但如果实在不行,那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我跟他说过那么多次,他却总还是心软……他当年就应该在万魔窟里杀了你!如果他杀了你,如果他听我的,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任不悔掐着舟向月的脖子一把将他拖回来,又是一拳砸下:“邪神是吧?不错,你是不是杀不死啊……”

    舟向月被鲜血和雨水淋得睁不开眼,闭上眼也是一片血红。

    两人耳边都充斥着通天彻地的倾盆雨声,没有注意到雨幕遥远的深处仿佛传来了一阵呜咽的哭声。

    “……不死也好,”任不悔咬牙切齿道,“那你就活着把你亏欠他的痛苦,都受一遍吧!”

    这一拳砸下来的时候,舟向月心想,那就现在吧。

    在一颗雨滴落在他脸上飞溅开的须臾之间,他原本猩红的衣角忽然变得雪白,布满伤痕的脸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紧闭的双眼微微弯起一个带笑的弧度,眉心生出一颗殷红的观音痣。

    任不悔猛然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但他的拳头已然触到了面前人的脸颊,无法刹住去路——

    时间忽然在一瞬间凝滞,仿佛被拉到无限长。

    不,不是时间凝滞,而是雨幕凝滞。

    原本带着毁天灭地之势从空中奔袭而下的雨幕突然诡异地停在了半空中。

    一切静止的死寂中,耳边唯一剩下的就是天边传来的哭声。

    哭声仿佛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疯狂,满载着世间最绝望的诅咒。

    下一刻,凝滞的雨点猛然逆流。

    仿佛乾坤逆转,天地倾覆,无尽雨幕瞬间汇成冰冷的洪流,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们。

    咕噜咕噜咕噜……

    舟向月耳边满是水流和泡沫破碎的声响,原本擒拿着他的力道消失了,他好像正在水中挣扎漂浮,四面八方都是凌乱的水流,有隐约光亮透过眼皮。

    这是怎么了?

    任不悔呢?

    他呛了几口水,水的味道有点咸,有点像海水,但又不像真正的海水那么咸,似乎是河流入海口的水。

    舟向月在水下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原本暴雨夜的无灯巷,而是很深很深的河底,流淌的幽蓝水波笼罩了一切。

    上方隐约有亮光透下来,水中一片幽蓝,越往河底就越是深邃。但水中太浑浊,舟向月只能看清周围不远处的景象。

    此刻,面前的水中漂浮着附着了河泥的水草和尘埃,一串串泡沫在鱼群间凌乱涌流,在碰到舟向月身上时倏然破碎。

    他顺着水流的方向一回头,看见了不远处卧在河底淤泥中的一具庞然大物——那是一艘倾覆的沉船。

    歪倒的巨大船身有一半埋在泥里,露在水中的船身上长满了粗糙不平的贝壳和牡蛎,泥沙与水草像在上面蒙上了一层绒毛,随着水流的方向轻柔晃动。

    成片的鱼群在沉船周围游荡。

    沉船上方好像隐约能看见漂浮着其他巨大的东西,但水太浑浊,什么都看不清。

    他怎么突然到河底了?

    舟向月在水中划动四肢游动起来,随即发现这个身体也变了。

    手脚短了很多,他抬起手一看,手指变得细细小小的,好像没长大一样——他好像变成了小孩的模样,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舟向月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进了魇境。

    好稀奇,和上次舟倾是境主的那个金色神树魇境一样,不是他主动进去,而是魇境直接把他拖进来的。

    不过刚才任不悔和他挨得那么近,既然他现在突然被拖进了魇境,任不悔十有八九也进来了。

    这敢情好,只要进了魇境,他可发挥的空间就大多了。

    舟向月当机立断,给自己换了个马甲。

    现在周围水里一片浑浊,视野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如果任不悔在这里,也看不见他。

    舟向月换上了刚刚拿到的【梅花落】的境灵马甲,这是他唯一从未被任何人看到过的马甲。

    重点是要让任不悔认不出来。

    新马甲身上没有之前那个身体上满身的伤痕,不过也是小孩子的模样。

    舟向月想,按照规律,他这个马甲应该长得比较像不知愁小时候——也就是洛平安的样子。

    不过一来只是有点像,二来洛平安一直是满脸血泪的小鬼模样,别人就算看见也很难认出他生前的模样。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他一进这个魇境就在水里了,为什么还不能在水里呼吸?

    呛了几口水之后,舟向月肺里的空气已经消耗殆尽,窒息感越来越明显。

    难道这个魇境是个淹死鬼才能进的魇境?

    几乎是在舟向月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你是逃跑的珠奴,刚刚从沉船中逃出来。”

    沉船……珠奴?

    舟向月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艘沉船——

    他随即发现,那艘沉船虽然表面生满了水草和贝壳,但好像还真是密闭的。

    鱼群并没有在沉船内外穿梭,而只是在外围游荡觅食。

    黑洞洞的船舱里好像有人影,但河底的淤泥一阵一阵被水流扬起,看不清楚。

    舟向月想,好家伙,不能在水下呼吸,逃跑不得往水面上跑么,这怎么还带往水底跑的,岂不是自寻死路。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你从沉船中逃跑出来之后,才发现真正的恐怖不在沉船之中,而在沉船外面……”

    有什么像水草一样冰冷细长的东西缠上了舟向月的脖子,上方隐隐约约透下来的光被一片漆黑的东西挡住了。

    舟向月一抬头,发现那是一大团水草一般在水中漂浮的黑色长发,不知何时飘到了他背后。

    黑发在水中仿佛无穷无尽地散开,除了缠在他脖子上的这一缕之外,还有更多的发丝延伸飘向了他的四肢。

    那团湿滑黏腻的长发趴伏在舟向月背上,像是一朵花一样慢慢绽开。

    按照舟向月的经验,这一大团长发绽开到最后,恐怕会看到淹死鬼那张惨白发胀的脸……

    他从境客包袱里取出把匕首,一扭身割断了缠绕在身上的黑发,然后朝着沉船的方向拼命游去。

    不管沉船里有什么吧,至少他现在需要呼吸空气……

    还没游出多远,更多的黑发从背后缠上了他的身体。那团黑发像是被他激怒了一样,黑发延伸缠绕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不少。

    舟向月没有再与这团头发纠缠的心情,毕竟他现在肺里一片火烧火燎的,视野都开始晕眩了,需要赶紧回到能呼吸的地方。

    他飞速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任何可见的人影,随后在指背上划了一道,立刻有血珠从细长手指上渗出。

    一缕鲜血在水中飘荡开来。

    原本缠在他身上的黑发猛然一震,就像是小鬼见到了更厉害的恶鬼一样,在水里疯狂蠕动逃离。

    那一缕鲜血在水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只是飘了一下就逐渐融入了幽蓝水中,但舟向月眼看着它飘过的地方就像清场一样,黑发逃之夭夭。

    他把匕首往怀里一揣,赶紧向沉船游去。

    手指上的伤口依然时不时在水中冒出一丝一缕的鲜血,几乎是飘到哪里,哪里就迅速腾出一片空间。

    有了这缕鲜血的护送,舟向月终于顺利地游到了沉船黑洞洞的门边,感觉自己憋气已经憋到胸口都瘪下去了。

    门里面似乎有人影……

    一条鞭子猛然从门洞中飞出来,一把就卷住舟向月的脖子,将他硬生生拖了进去。

    “哗啦”一声,他终于离开了水面,接触到咸腥而潮湿的空气。

    砰!

    舟向月重重摔倒在湿淋淋的地面上。

    似乎是潮湿腐烂的木地板,地板上也生满了粗糙的贝壳和水藻,有一种又滑腻又粗糙的奇怪触感。

    他吐出几口水,趴在地上一边呛咳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呼吸起来。

    一边呼吸,他一边透过湿淋淋的视野看向四周——这里的确是沉船的内部,没有外面的光透进来,只有一盏油灯散发出稳定而昏暗的光,显得阴暗又逼仄。

    四面都是木制的船舱,只是都湿漉漉的生着藤壶和各色贝壳。不断有细细的水流从木板的缝隙中流下,就像是缀了个水帘洞。

    有许多人围在旁边——有围在近前的大人,远处也有许多像他一样的小孩,无一例外都长着一身仿佛被水泡久了之后发白的皮肤,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瑟缩在角落里。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舟向月想,所以那些孩子也是和他一样的“珠奴”吗?

    他迅速地扫过面前的所有人,没有看到任不悔,或者是长得很像任不悔的小孩。也没有看到其他眼熟的人。

    如果任不悔也进了这个魇境,他会在哪里?

    “愚蠢的逃奴!”

    鞭子“啪”地落在舟向月身上,他肩头立刻现出一道血痕,但那人说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你们看看他的下场就知道了吧?早就说过不要离开沉船,外面很危险!”

    “身为珠奴,你们只要好好地待在船舱里就行了,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那人问旁边一个拿着张单子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是今天刚来四号船的珠奴……叫……叫……”那人艰难地辨认了半天,还是没辨认出纸上的字,“老大,这名单被水泡了,看不清。”

    一鞭子又甩到了舟向月身上:“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舟向月眨了眨眼:“小青。”

    小青作为逃跑后又返回被抓住的逃奴,当众挨了一顿鞭子,然后那人简单地宣布他今晚没饭吃,就把他扔进了一个狭小的船舱里。

    舟向月惊讶地发现,其实这顿鞭子挨得并不算重。

    当然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打得轻了重了他都不痛。

    只是按照他原来的想象,他还以为珠奴既然是“奴”,那出了一个逃奴恐怕要杀鸡给猴看,就算打死了也不奇怪。

    舟向月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这些珠奴们的生活条件显然非常艰苦,如果伤重了,没有条件治疗,怕他们会直接病死。

    ——所以,这些珠奴应该都有自己的价值?

    结合“珠奴”的这个名字,他隐约有一点猜想。

    不过自己瞎猜当然不如直接问来的方便。

    舟向月环顾四周。

    船舱里原本只有两个铺位,但已经挤了好几个孩子,每个都是湿漉漉的,瘦骨嶙峋。

    一个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背对所有人瑟瑟发抖,从头到尾都没转过头来说过一句话。

    一个一直忍不住紧张兮兮地啃着泡得发白的指甲盖,两眼发直地望着墙上角落里正慢慢爬过藤壶之间的寄居蟹。

    还有一个稍微像活人一点,满脸惊恐地坐在边上,肚子却“咕噜噜”叫了一声。

    舟向月笑了。

    趁着另外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在哪里神游天外,他凑到最后这个孩子面前,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小包云片糕:“你饿不饿,一起吃?”

    这还是之前郁归尘给他的云片糕,得益于他总要存一点的习惯,现在还没吃完。

    因为是放在境客包袱里面,洁白的云片糕甚至没有进水受潮,还是雪白干净香喷喷的模样。

    那个孩子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舟向月知道,稳了。

    果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孩子吃了舟向月分给他的几片云片糕,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一股脑掏了出来。

    小男孩名叫智源,那个一直背对着所有人一言不发的叫阿豆,年纪比较小;紧张兮兮啃指甲的叫东旭。

    他们都是生活在这里的珠奴——智源从有记忆起,就是这里的珠奴。

    舟向月问道:“所以,你没见过……水面上是什么样?”

    智源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没见过,我们去水面上不会死吗?”

    舟向月心想,小孩子是真好糊弄。

    去水面上会死,在水里也会淹死,所以他们全部的世界,就是这窄窄的一点船舱和从这里看见的外面恐怖的幽蓝水域了。

    “你见过水面上吗?”智源好奇地问他。

    他现在肚子不叫了,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惊恐,“小青,你是从哪里来的?”

    舟向月道:“我也没见过。我是从别的船来的,但在水里撞到了头,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之前听人说这里是“四号船”,他合理推测应该不止一只沉船里住了人。

    这些人明明也不能生活在水里,为什么不上岸,却在沉船里住着?

    “啊……”

    智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好可怜。”

    小孩子很容易对给他吃的的同龄人放下戒心,舟向月没费什么力气就让他相信了自己。

    舟向月问道:“我什么都忘记了……所以,珠奴是什么?”

    智源迷茫地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珠奴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是要哭珍珠的。就是,哭出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哭珍珠。

    舟向月之前的猜想对上了。

    所以,在这个魇境里,他们这些珠奴竟然能像传说中的鲛人一样,眼泪变成珍珠。

    所以那些珠奴小孩们都眼睛红红的,因为确实刚刚哭过。

    舟向月心说,这敢情好啊。

    掉眼泪还不容易,那不是说哭就哭?

    也不知道出了魇境之后这个能力还能不能用。如果能用的话,岂不是很容易变现!

    第257章 悲欢(2更)

    小男孩智源知道珠奴都是养来哭珍珠用的,但他却并不知道鲛人这种存在。

    舟向月想想也是,从他进入这个魇境到现在所看到的来说,珠奴除了哭出的眼泪可以变成珍珠之外,好像并没有其他和鲛人的共同点——他们没有鱼尾,没有鱼鳞,也不像鲛人那样美貌惊人。

    看起来,就只是一群生活在水底沉船中的人类,连在水里呼吸都做不到。

    舟向月心想,他既然会被这个魇境吸进来,那他应该和魇境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就像上次舟倾自己就是那个魇境的境主一样。

    目前,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关系在哪里。

    他慢慢地听智源给他讲这里的事情,时不时追问一两句,很快就听到了一个应该比较重要的信息。

    智源说,他们这些珠奴生活在水底,全是靠着河神大人的仁慈赏赐。

    “我们哭出来的珍珠是要供奉给河神大人的,”智源比划着,“供奉了珍珠,河神大人就会赏赐吃的和用的。”

    舟向月问:“你见过河神大人吗?”

    智源吓了一跳:“那可是河神大人!我们这些低贱的珠奴怎么可能见得到?都是船老大把我们的珍珠拿走,然后拿去供奉给他的。”

    舟向月想,既然没有亲眼见过,那就不见得真是什么河神大人了。

    当然,就算亲眼见过也不一定,说不定真身就是团头发水鬼。

    智源继续说:“小青,明天你去哭珍珠可要努力啊,哭出来的珍珠越好,河神大人给的赏赐就越好,甚至可能会接走那些能哭出最珍贵的珍珠的珠奴!”

    他语气里有些羡慕:“听说做昨天就有一个珠奴哭出了特别特别珍贵的珍珠,然后就被带走了。”

    舟向月问道:“那个珠奴叫什么名字?”

    智源被问住了:“……我也不知道。”

    舟向月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他长什么样呢?你记得吗?”

    智源冥思苦想,小手比划了几下:“头发黑黑的,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跟我们差不多大,很好看。”

    舟向月:“……”

    行了,他现在知道了那是个很好看的黑头发的小朋友。

    他追问了半天,智源一问三不知。

    对于他这个记忆中一直在这艘沉船里住着哭珍珠的小男孩来说,能够记住的事情基本就是哪天吃了什么好吃的,哪一天因为哭不出珍珠挨打了。

    同样挤在一个船舱里的小男孩东旭啃了半天指甲,后来也凑过来,吃了舟向月的云片糕,然后分享了一点他知道的事情。

    但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阿豆始终一言不发,看也不看他们中间的任何人,只在舟向月把最后两片云片糕塞给他时瑟缩着吃掉了,然后继续面对墙壁自闭。

    舟向月也就随他去了。

    东旭比智源年纪大一点,知道的也稍微多一些:“我们四号船就是最底下的船吧,是最暗的船,也是河神大人最不喜欢的船。上面还有几艘船。”

    “听说越往上的船就越大越漂亮,能看到的光就越多,河神大人的赏赐也会先给他们挑选,挑选完了才会轮到我们。”

    舟向月一回想,之前在水里好像确实看到了这艘半埋在淤泥的沉船上面还有别的巨大的漂浮物,但因为水太浑浊没有看清。那或许就是上面的几艘船。

    东旭撇撇嘴:“每次都是挑到最后才轮到四号船,所以我们总是吃不饱……”

    他吸了吸鼻子,让人觉得他可能要哭了,但却没有眼泪落下来。

    他白天哭的太多,晚上就哭不出来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他们都说智源说的那个珠奴是被河神大人带走了,但我觉得也不一定吧,他可能就是去了上面的船。”

    舟向月回想起他在水里时看到的景象。

    这里是很深很深的河底,而且水里还有危险的水鬼,直接从这艘河底的四号船里游到水面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这些人奇怪地困在水底,说明水面上应该有秘密——这个秘密很可能与魇境的核心有关。

    这样从境客的角度来说,他大概是要努力往上走。

    舟向月问道:“所以,哭出来的珍珠越珍贵,住的船就越靠上?”

    东旭点点头:“我听说是这样的。”

    舟向月又问:“那什么样的珍珠更珍贵呢?”

    东旭和智源都有些迷茫,“就是……就是特别圆,特别亮,甚至有一些能自己发光,他们说那种叫夜明珠……你一看应该就能看出来了,那些特别漂亮的珍珠,就是特别珍贵的珍珠。”

    舟向月想,这和现实世界中鉴赏珍珠价值的标准好像差不多。

    他换了个问题:“那,怎么才能哭出来更珍贵的珍珠呢?”

    听到这个问题,两个孩子同时打了个寒噤。

    东旭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但明天你去哭的时候,一定要多想想难过的事,赶紧哭出来!”

    “一般你哭出来了,就不怎么会挨打了。有的珠奴哭不出来,就会挨打……我发现每次挨打的时候,他们哭出来的珍珠就会更珍贵一些。”

    舟向月沉思片刻,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夜已经很深,几个孩子哭得眼睛红通通的,又说了一堆话,都累了。

    最小的阿豆已经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舟向月看了看狭小船舱里的两个铺位,说是铺位,其实都已经生满了贝壳,坐上去都硌屁股,更没法躺上去睡觉。

    他静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到东旭和智源都东倒西歪地坐在地板上传出了沉睡的均匀呼吸,就悄悄地来到门口,推开了木门。

    外面很安静,并没有人看着他们。

    也是,这艘沉船位于极深的水下,外面的水域中也布满致命的危险,本身就像是一座牢不可破的监狱,不用担心珠奴逃跑——毕竟他这个跑了的都自己回来了。

    走廊上隔十来步就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稳定地燃烧着。

    舟向月看着那些灯,忽然想起他似乎一直没有看见过有人给这些油灯添油。

    一般的油灯都不可能烧这么久吧?

    他不由得想起关于鲛人的传说——鲛人的油脂是一种极佳的燃料,燃烧起来极为平稳,而且一滴就可以烧很久。

    他若有所思。

    所以,生活在这里的珠奴小孩不知道鲛人为何物,但他们却和鲛人一样能哭出珍珠,而且这里还有疑似鲛人油所点的灯。

    他在沉船里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发现整艘船上的材质不是木头就是青铜,潮湿的舱壁上生了斑驳的青绿色铜锈,看起来是一艘年代很久远的普通沉船。

    不过,他注意到船老大和那些之前维持秩序的人似乎都不在这艘船里。

    他们在上面那些条件更好的船里休息吗?这艘船里晚上只有那些年幼的珠奴在睡觉?

    这么想着,他走到了之前他被鞭子拖进来的船舱门洞旁。

    从门洞就可以看出这里绝非现实了。

    因为沉船里面虽然到处漏水,但还有能让人活命的空气,而门洞这里空无一物,却像是有一道隐形的界限一样分隔开了外面幽寂的海水和里面的船舱,仿佛这里笼罩着一个气泡的外膜。

    舟向月站在舱门边往外望去,看到外面水色如墨,但不再像他刚进魇境时那样浑浊,隐约有淡淡的水波状光带投射在水中,缓缓摇曳。

    就在这时,水中的光线忽然剧烈波动起来。

    一串串气泡从水中涌出,不远处的幽深水域里出现了一个拼命挣扎的影子。

    因为靠近河底的淤泥,这么一搅动,水里很快就浑浊起来。舟向月使劲地伸长脖子去辨认,勉强看出来那是个人形的影子,是小孩模样。

    他在拼命挣扎,是因为他也遭遇了舟向月之前遇到过的黑色长发。

    千丝万缕的长发缠在那个孩子的四肢和脸上,在水中蔓延得越来越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就像是某种禁忌恐怖的水中怪物在进食。

    舟向月事不关己地站在门口等了会儿,等到那个身影的挣扎开始渐渐变弱时,才一跃从舱门跳进了水里。

    他瞅准那团头发径直游过去,然后一把将之前划伤还没愈合的手怼在了它身上。

    咕噜咕噜咕噜……

    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的头发带起了无数气泡,它就像是被舟向月烫到了一般猛力挣脱开他,不情不愿地吐出了缠绕包裹中的那个身体,仿佛一团水母一样游走了。

    舟向月一把拽过从头发窝里虎口夺食出来的那个小孩,用胳膊肘一卡他的下巴,动作十分粗暴地把他拖回了船舱里。

    “咳咳咳咳咳……”

    一进船舱里,那个小孩就跪在地上呛咳得死去活来,吐了一地水。

    借着船舱里油灯的光芒,舟向月这回看得真真切切——这果然是任不悔。

    只有七八岁的任不悔。

    他的确被自己带进魇境来了,只是并没有和他同步进入魇境。

    任不悔在那里吐,舟向月就饶有兴趣地蹲在旁边看,还很是贴心地伸手拍他的背给他顺气——拍得很重。

    看任不悔咳得没那么厉害了,舟向月就凑过去,一脸好奇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半夜来这里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半夜来四号船的珠奴。”

    “珠奴?”

    任不悔皱起了眉。

    他目光垂下,好像在注意听什么声音。舟向月猜他在听魇境的提示音。

    “嗯?你不是珠奴吗?”

    舟向月眨巴眼睛看他,眼中露出惊讶和疑惑,“你不能哭出珍珠吗?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任不悔沉默片刻:“……我是。”

    他擦了一把脸,因为呛咳得厉害声音有点嘶哑:“谢谢你救我。”

    第258章 悲欢

    任不悔就算是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也是一个虎头虎脑很健壮的小男孩。他看起来确实是刚进魇境,装作不了解现在的情况,问了舟向月几个问题。

    舟向月也装模作样地回答他,把自己的知道的情况说了说。

    “我听说我们四号船是在最底下的,”舟向月道,“上面还有几艘沉船……”

    就在这时,他瞳孔微缩。

    几缕黑发从任不悔背后门洞里的水中钻出,湿淋淋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过来,眼看就要缠住任不悔的腿。

    舟向月眼疾手快地朝任不悔扑去,一把将他推到一边。

    “你……”

    任不悔在他朝他扑去的瞬间浑身都紧绷起来,但竟然还是被他推了出去,重重砸在旁边满是牡蛎壳的墙上,整张脸的表情都扭曲了,又哇地吐出一口水。

    任不悔随即就看到了从门洞中钻进来的黑色长发。

    那团黑发就像是某种从深海里钻进船中的某种诡异的软体动物,沿着地板上浸了水的缝隙往前飞快蠕动。

    舟向月管不了任不悔撞得怎么样,拽着他的胳膊就往里拖:“快跑啊!”

    任不悔被他在贝壳上拖了两下,倒吸口冷气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我自己走!”

    地面凹凸不平,两人跌跌撞撞往沉船深处跑去。

    好在那缕头发离开水域之后,在木地板上的移动速度远远比不上在水里那么迅速,他们拐过一个弯后,就看不到头发的踪影了。

    旁边是一架楼梯,向上通往船舱更深的地方,舟向月还没有上去看过。

    就在这时,他看见前面低矮渗水的走廊顶部,一只螃蟹忽然一溜烟钻进了藤壶中间。

    “小心!”舟向月立刻拽着任不悔往旁边楼梯下的狭小空间里躲去。

    此时是夜晚,沉船里除了能被昏暗油灯照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如果有人来了,只要不专门去找他们,就肯定看不清躲在楼梯下的他们。

    “嘎吱”一声,楼梯上传来了朽烂的木门扭转的声音。

    船老大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颇有些不耐烦,“大半夜的还有送过来的珠奴啊?”

    蹬蹬蹬的脚步声沿着楼梯往下走,每一步都伴随着木质楼梯不堪重负的吱嘎吱嘎声,在舟向月和任不悔两人头顶上显得特别响。

    一滴滴水随着他们的脚步从楼梯下震落,滴在脚下湿黏的水草上。

    “对,”另外一人答道,“听说有两个。其中有一个居然……”

    他压低声音说了什么,舟向月和任不悔都没听清。

    “真的?听说这种一般都不太听话,”船老大哼了一声,“现在过去刚好捕捞上来,晚上水鬼多,正好在水里吓吓他们,免得之后又不老实,老想往外跑,还要费事去救。”

    “对对对!”另一人立刻附和道。

    随着他们的脚步声离开了楼梯间,舟向月探头往外看了看,然后回过头。

    “两个?”舟向月压低声音问任不悔,“他们在说你吗?你和别人一起来的吗?”

    任不悔眼神一冷,像是想起来什么:“应该是吧。”

    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舟向月连忙拦住他,“你这样直接过去,被他们发现会挨鞭子的!”

    “无所谓,”任不悔拨开他的手,“你在这里藏好,别被发现。我自己过去。”

    舟向月眨眨眼,“哦……”

    任不悔居然还真就这么直接过去了。

    舟向月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任不悔八成是把另外那个当成他了,以为他现在就会和自己刚才一样出现在水里,怕是急着过去杀他呢。

    不过舟向月也挺好奇的。

    按照之前几个的经验,这种出场方式,大概也是个境客吧?不知道是谁呢,他认不认识。

    他想了想,准备捏只小蚂蚁去探探路。

    没想到刚准备捏,就发现了不对——法术在这里竟然失效了。

    舟向月心中疑惑,是因为到处太湿了吗?

    他想了想,又尝试着用血在旁边的墙上画了个符咒。

    结果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舟向月想起自己之前在水里从境客包袱里拿出来用的匕首,又尝试着去用境客包袱,随后就发现境客包袱也用不了了。

    法术和境客包袱都失效了,就像之前在梅面陇循环幻境里那个地牢一样。

    舟向月记得,在水里的时候境客包袱还是可以用的。

    他当时没有尝试用法术,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用。

    或许是在沉船内外的区别。

    自从进了这艘沉船之后,他这个身体似乎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孩子,没了任何自保的能力。

    原来这个魇境的隐藏障碍在这里吗?

    舟向月若有所思。

    他之前还在想,危险都在沉船外面,船里连看管的人都没有,身边又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要不到水里去正面对上水鬼,似乎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在船里完全可以横着走,遇到船老大也不用怕。

    虽然住宿条件是简陋了一点,但只需要哭一哭就可以升级,这也太容易了。

    现在看来,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在船里能有什么危险?

    外面水里的水鬼头发会悄无声息地钻进船舱里来,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东西钻进来。

    其他的危险,还得等出现了才知道。

    ***

    任不悔赶到舱门边时,正看到了被船老大和另一个人用渔网兜进来的小孩。

    说是小孩,但他……下半身长了条鱼尾。

    鱼尾小孩在渔网里扑腾得十分起劲,鱼尾在地上拍得啪啪响,一边扑腾还一边中气十足地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居然用网子捞我,认不出来我是人吗?!眼睛瞎了就去治治……”

    任不悔:“……”

    他认出来了,这是翠微山的鱼富贵。

    船老大好像是第一次碰到嘴这么脏的珠奴,震惊了好几秒才一鞭子抽了过去:“老实点!”

    鱼富贵满心狂怒,他本来在结了层薄冰的九鲤湖里睡得好好的,外面的大雨也影响不到他的安眠,结果睡梦中就突然出现在了这个诡异的魇境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张渔网给抓了进来,粗暴地掼在搓衣板似的地板上。

    眼看那条鞭子朝他飞来,他想也不想就手指一动,准备动用法术反击回去。

    没想到什么都没发生,那一鞭子就这么硬生生地甩在了他身上,痛得他“嗷”一嗓子又弹了起来。

    又一鞭子甩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形势比人强,不得不老实了。

    船老大旁边的人忽然看到后面的任不悔,一皱眉:“你是……你就是今天晚上送来的另一个珠奴?”

    任不悔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法术在这里用不出来,清楚地知道现在以他们小孩子的体力,没办法抗衡船老大这两个身材魁梧的成年人。

    于是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我。”

    那人:“……”

    今晚可真魔幻,新来的两个珠奴一个暴躁过头,一个冷静过头,脑子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他挠挠头,嘀咕道:“居然自己上船了,我说怎么水里只有一个……”

    他对了对手上的名单,“阿悔?阿贵?那都到了。”

    作为四号船上新来的珠奴,任不悔和鱼富贵被关在了一起。

    船老大觉得这两个珠奴小孩实在古怪,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个生了鱼尾的,所以没把他们关在其他珠奴待着的普通舱室里,而是把两人都捆了起来,单独关在一个房间角落的笼子里,“第一夜先磨磨性子。”

    要捆他们的时候,任不悔脸色阴沉,鱼富贵差点再次破口大骂。

    然后被一鞭子给打得老实了。

    船老大两人把笼子上了锁,打着哈欠走了。

    昏暗的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藤壶上往下滴水的声音。

    滴嗒,滴嗒。

    “任兄?”

    鱼富贵恹恹道,“你怎么也这么倒霉进来了,太久没进魇境被强制了?”

    任不悔不想理他,在努力地尝试去解开把双手捆在背后的绳子。

    但那绳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又湿又滑,在笼子上蹭着根本使不上力。

    在这里又用不了任何法术,简直是只能任人宰割。

    就在这时,房门发出轻轻的“吱呀”一声。

    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阿悔哥?他们把你关在这儿了啊。”

    舟向月像道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钻过了窄窄的门缝,来到他们的笼子边上。

    他借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光亮看清他们居然是被捆着的,不由得咋舌:“哎!他们怎么把你们捆上了?”

    鱼富贵对着任不悔努努嘴:这是你已经勾搭上的npc?行啊哥,动作够快的。

    任不悔回过头,语气略微轻柔了一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舟向月:“我叫小青。我知道你叫阿悔啦,刚才我偷听到的。”

    他伸手去解任不悔手上的绳子,但解着解着很快也发现绳子太过滑溜,根本没法使力,“……这个绳子太难解了……”

    任不悔问道:“这里有刀吗?”

    舟向月迟疑地摇了摇头:“没有……”

    “那算了,”任不悔道,“解不开就这样吧。”

    看起来,他们在这个魇境里身为非常明显的功能性身份“珠奴”,应该是有一些既定的事情要做的。

    这只是第一天晚上而已,更多的线索恐怕要到明天白天“珠奴”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时才会知道。太早脱离这个身份的话,反而可能会丢失那些线索。

    他想了想,问舟向月:“你之前说,珠奴是要哭珍珠的。这些珍珠是谁拿去了,拿去做什么?”

    鱼富贵怒道:“他大爷的还要我哭?想屁吃……”

    舟向月哧溜躲到了任不悔背后。

    任不悔看向鱼富贵:“……你注意一点,这里有小孩子。”

    鱼富贵恨恨地嘟哝两句,但还真闭嘴了。

    任不悔耐着性子道:“你别怕,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所以那些珍珠是做什么用的?”

    舟向月装模作样也差不多了,既然任不悔问起,他便像之前智源和东旭两个小朋友那样,给他们讲了讲自己大致了解到的情况。

    毕竟是个小朋友,说得颠三倒四记不清楚也很正常。

    鱼富贵一开始还有点不耐烦,随后却皱起眉,仿佛陷入了沉思。

    舟向月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对任不悔道:“阿悔哥,我得先回去了,我怕老大晚上还会下来,被他抓到……明天哭珍珠的时候还会见的!”

    任不悔让他走了,还叫他路上小心。

    舟向月答应着从房间里溜了出去,但却在即将关上房门的时候,却虚虚地留了一条缝,确认一下走廊上四下无人,就悄悄地趴在门缝边听里面的声音。

    他一走,任不悔就问鱼富贵:“你知道什么吗?”

    鱼富贵道:“他说的有问题吧。”

    任不悔皱眉:“哪里有问题?”

    鱼富贵:“他说,珍珠供奉给那什么河神,河神就会赏赐吃的和用的,对吧。”

    任不悔点头。

    “但刚才抓住我的那张渔网上,有‘叶枯乡’三个字,这里应该是叶枯乡附近的河底。”

    “叶枯乡?”任不悔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鱼富贵:“叶枯乡你都不知道啊?‘被诅咒的珍珠之乡’。”

    这回任不悔想起来了。

    的确,叶枯乡是一个非常有名的珍珠产地,位于大河入海口附近。

    这个地方之所以出名,独特之处在于别的地方采珠都是寻找鲛人遗珠或是找蚌,但叶枯乡这里的河里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珍珠,而且能采到许多特别名贵稀有的珍珠。

    然而,这片水域闹鬼——听说来这里采珠淹死人的概率奇高,几乎所有来这儿的采珠人都说自己撞见过水鬼,采珠几乎是搏命。

    关于水域闹鬼的原因,也有一个阴森的传说。

    传说叶枯乡这里很久以前是有村落的,那个村落的人本身采珠也打渔,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河滨渔村。

    但后来,村落被一场洪水淹没,村里所有人尽皆丧生,全都变成了叶枯乡河底的怨魂水鬼。

    在那之后,叶枯乡再也没有住过人,这里的河底也成了一片被诅咒的闹鬼之地。

    鱼富贵道:“据我所知,采珠人来这里采珠是富贵险中求,但也怕真的出事,所以都会带上很多吃的用的祭品扔进河里,说是供奉给河神,希望河神保佑他们的安全。”

    任不悔明白了——如果他们的现在真的在叶枯乡的水下,那么其实真正产出珍珠的是珠奴,而送食物的是水面上的采珠人。

    鱼富贵道:“所以,那个河神是个什么玩意?”

    “两头吃回扣的中介吗?”

    第259章 悲欢

    舟向月原本还想在任不悔他们房间外多偷听一会儿,但他站了没多久,居然还真像他说的那样,有人来巡逻。

    而且,他还发现自己变成小孩子的身体后,不仅体力和小孩子一样,连嗜睡的程度也一样。

    这么晚还不睡觉,小孩子确实熬不住。

    舟向月便溜回了自己的舱房。

    溜回去的路上,他特意拐了个弯,又去和外面的水域相连的门洞看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又有什么鬼东西想偷偷钻进来。

    这回没有那团头发了,但舟向月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门洞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哭声。

    婴儿的哭声。

    舟向月蹑手蹑脚地凑到门洞侧边,想看看外面有什么。

    就在这时,哗啦!

    一只惨白的小手抓在了门框上。

    看起来像是婴儿的手,手臂上是婴儿特有的那种藕段儿一样的肉感,在水里泡得白亮发胀,就更像莲藕了。

    “哇——”

    婴儿的啼哭声变得更加清晰。

    那种啼哭忽然让舟向月产生了一种莫名心酸的感觉,有种想走过去抱起它的冲动。

    意识到这种冲动,舟向月立刻就掐了自己一把。

    居然在这种时候发善心,这不是他,他肯定是被蛊惑了。

    正好这时,巡逻的脚步声“咚咚咚”地向这边走来。

    舟向月就顺势一溜,抛下水里的婴儿跑了。

    他要拐弯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巡逻的脚步声一逼近,那只婴儿的小手就松开了。

    眼看再不走就会被发现,舟向月轻巧地一拐弯,轻车熟路地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房间里的几个孩子都还睡着,但似乎都睡得很不安稳,纷纷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东旭哪怕睡着了还在下意识地啃指甲。

    舟向月勉强找了个还算干爽一点的角落,刚一坐下就打了个哈欠。

    好困,想睡觉了。

    这里条件实在简陋,但他也适应得很快。毕竟小时候也不是没睡过这种地方,以至于他练就了绝活——倒头就睡,睡了还很警醒,如果有什么意外动静,他一下就能清醒过来。

    鉴于他之前见过水中的头发试图爬进船里,适当的警醒也挺必要的。

    舟向月刚躺下来想睡,就听见阿豆带着哭腔低声嘀咕道:“……姐姐。”

    舟向月抬起头,朝阿豆那里看了看。

    阿豆并没有醒,看起来只是在说梦话。他带着哭腔低声叫了两句“姐姐”,又睡着了。

    舱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舟向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听着潮湿的天花板上有水缓慢滴落的声音,还有寄居蟹窸窸窣窣地爬过水藻与藤壶的声音,一时竟觉得有些安逸。

    他的两辈子里,能够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躺在原地等着入睡、等着该发生的发生了再说的夜晚,好像并不多。

    扳着指头计算一下,等搞定任不悔,从这个魇境里出去了,再去一趟葬神冢完成真正的复苏——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的事了。

    想想就开心。

    这么一想,舟向月顿时觉得硌着他后脑勺的那团贝壳都变得可爱起来,惬意得忽然想唱点小曲。

    他很小的时候,曾经也有人给他唱过的,唱得很好听。

    只是听的时候,他总是提心吊胆,怕她唱到一半忽然翻脸暴怒,把他从床上拖下来劈头盖脸地打一顿。

    舟向月翻了个身,琢磨起珠奴和这个魇境的事情。

    这个魇境本身就很奇异,居然是在水底,还是他第一次遇到。

    “珠奴”这个奇特的身份,也好像颇有深意。

    能产珍珠的奴隶,听起来就像是专门豢养来制造珍珠一样。

    看到鱼富贵的鱼尾之后,舟向月好像多了一点灵感——这个魇境是不是与鲛人有关?

    而且,这个魇境应该也和他有关。

    和他有关的话……舟向月回想了一下,他之前见过的唯一的可能是鲛人的人,就是在郁归尘的梦里见到的“湖仙”。

    这个魇境会和那个湖仙有关吗?

    因为发现他已经死了,还是被尘寄雪杀死的,所以舟向月觉得,他大概不是什么正经湖仙。

    说起来,他记得之前在鱼富贵的芥子域里时,曾经短暂地看到过鱼富贵身上的一段间接因果线。

    直接因果比较容易看到,间接因果如果不是与舟向月自己本人有关,看到就得靠机缘了。

    鱼富贵的芥子域就是那个机缘。他在将舟向月拖进自己主导规则的领域里时,也给了他窥见他命运轨迹的机会。

    不过那段因果线上能看到的,只是一个短暂的、不完整的画面,像是小孩子记忆里的视角——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将一片光彩夺目的鱼鳞放在他的手里。

    透过那枚鱼鳞,舟向月看到了那个人与鱼富贵之间的间接因果线。

    鱼富贵间接地导致了他的死亡。

    因为那个画面里没有脸,所以舟向月之前看到湖仙时还没联想起来。

    但现在他把这几件事串起来,立刻就想起在郁归尘梦里看见湖仙的时候,他心口处确实有块仿佛缺了片鱼鳞一样的疤。

    所以,湖仙或许就是给鱼富贵那片鱼鳞的人,那是他心口上的鳞。

    不过推理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再往后舟向月就没什么思路了。

    没思路就暂时先不想了,毕竟这才是进魇境后的第一个晚上,早着呢。

    舟向月脑子放空,很快就睡着了。

    ……

    一夜无梦,第二天再醒来时,船老大手下的人正在将一个个舱房里的珠奴依次叫出来。

    舟向月和智源、东旭以及阿豆和前面几个舱房里的十来个孩子一起,跌跌撞撞地被驱赶着上了楼梯,最后进入了一个十分明亮的舱室。

    幽蓝的光线从正上方洒下来,让适应了沉船中昏暗灯光的舟向月忍不住眯了眯眼。

    只见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玻璃顶,水光浮动的光线就是从这层玻璃透进来,落进这间特别宽阔的舱室里。

    整间舱室里都漆成了黑色,正中是一个黑色石头堆砌的长方形小水池,水池底部铺了一层死气沉沉的黑色石砖。

    如果不是水池里在波动光线下折射出淡淡光芒的水面,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坟墓。

    舟向月注意到,好多孩子一看到那个黑色小水池,就神经质地发起抖来,不自觉地往别人身后缩。

    他看了一圈,发现任不悔和鱼富贵都不在这里。

    再一看后面几个舱房的珠奴也没有出来,才明白原来是珠奴太多,居然还要分批次来哭珍珠。

    看起来产量可观,倒是更能和鱼富贵的“河神中介说”对应上了。

    舟向月昨天作为逃奴刚刚回到沉船里时,因为现场一片混乱,他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周围的情景,不敢确定自己看的对不对。

    今天,他才确定了一件或许有点奇怪的事情——这艘沉船上的珠奴,好像都是小男孩。

    一个女孩都没有。

    这和之前的魇境不太一样。

    在舟向月观察周围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小男孩被带到了那个坟墓一样的黑色小水池中,浑身发抖地跪在了水池里。

    抓着他的人毫无感情地下令:“哭。”

    小男孩用力地攥着拳头,小脸上鼻子嘴巴皱成了一团,浑身都在颤抖,能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地想要哭出来了。

    但真要说哭就哭,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等在旁边的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扬起了鞭子。

    小男孩猛地一颤,手下意识地护在头上,尖叫道:“别打我!别打我!我会哭的,我马上就会哭出来……”

    但那人却没有因为他的求饶有半点犹豫,只听凌厉鞭风响起。

    啪!

    鞭子重重地抽在了小男孩的背上,随后立刻就是第二鞭、第三鞭。

    小男孩惨叫着栽倒在水池里,打着滚想要躲避鞭打,同时终于大声嚎哭起来。

    只见泪珠从他紧闭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涌出来,从脸颊滚落时还是透明的水珠,但随着泪珠逐渐向下落去,在坠入水池中时,发出了清脆的“咚”一声。

    落进池底的泪珠,变成了一颗小小白白的珍珠,隐隐闪烁着莹润的光芒。

    这下舟向月明白为什么这个水池乃至整个舱室里都是黑色的墙壁和地板了——这样白色的珍珠掉下来才好捡。

    小男孩已经哭了出来,但鞭打却还在继续。

    直到他背上、手臂上布满了道道血痕,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鞭打才停止了。

    此时,黑色水池里已经落了许多颗莹白的珍珠。

    所有孩子们噤若寒蝉,一时只有被打的小男孩抽噎的抽泣声。

    但舟向月看到好几个孩子眼睛已经红了。估计等会儿轮到他们,要哭出来应该不难。

    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像只小鸡一样被粗暴地一把拎出了水池,被人从另一边的门带出了舱门。

    船老大本来要指被挤到人群边缘的另一个孩子,突然看到舟向月,手指一转——“你是昨天刚来就逃跑的那个?就你吧。”

    舟向月旁边的智源一下子慌了,他压低声音在舟向月背后道:“小青!你快哭啊!快哭啊!”

    可能因为他是第一次来哭珍珠,水池边拿着鞭子的男人走过来,直接把他一把拖过去,按跪在了水池里。

    舟向月也不挣扎随他去,水池里的水冰冷刺骨,好在他应该很快就可以完事了。

    那人拿着鞭子:“先试试自己哭吧。想一想你最伤心、最害怕、最痛苦的事情……”

    他话音未落,舟向月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簌簌地沿着脸颊滚落。

    “!”

    智源看着上一秒还在东张西望毫无惧意的小男孩这一秒仿佛变脸,瞬间切换到泪如泉涌模式,嘴巴不自觉地张大成了“O”形。

    舟向月一边掉眼泪,一边看自己掉下来的那些眼泪。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那些眼泪叮叮当当地落入水池中,最后在黑色的石板上凝固成了珍珠。

    ……只是那珍珠表面是一种毫无光泽的死白,活像死鱼眼睛。

    落在一堆荧光闪烁的珍珠里,他那些“珍珠”就是现实版的鱼目混珠,鸡立鹤群一目了然。

    简而言之,一眼就能看出来一文不值。

    舟向月木了:“……”

    旁边的所有孩子也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这是什么?珍珠?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呃,这么丑的珍珠……

    一旁的船老大看到舟向月哭出来的那些“珍珠”,脸色顿时就黑了。

    “胆子挺肥,还敢假哭,”他冷笑一声,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好好挨顿鞭子吧,挨完就能哭出好珍珠了。”

    舟向月:“…………”

    完了。

    他知道挨鞭子也没用,毕竟他感觉不到痛。

    这可真是从未想过的发展。

    重生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发现感觉不到痛也可能不是件好事。

    毕竟按照之前得到的线索,哭珍珠大概是越痛苦品质越高。哭不出更好的珍珠,就不能升级到上面的沉船去,也就没法推进探索进度,更没法破境。

    ……不痛苦的话,在这个魇境里是不是没救了?

    第260章 悲欢

    挨鞭子的时候,舟向月发现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

    鞭打他的人打得很是仔细,每一鞭都会避开之前的鞭痕,所有的鞭痕互不重叠,刚刚好只让皮肤肿起一道血檩子,但没有一鞭抽破了皮肤,好像他是什么很金贵的东西一样。

    这么多鞭下来,一滴血都没出。

    说实话,在没有痛感的情况下,被鞭打的感觉就是有点微微发热,还有一点痒。

    这种痒意还是挺折磨人的。

    不出所料,挨了一顿鞭子后,舟向月哭出来的珍珠还是死鱼眼睛模样。

    ……还别说,他觉得其实他的珍珠也挺有用的——第一个珠奴哭出来的珍珠原本看起来品质也就一般般,但在那一粒粒毫无光泽仿佛白石头一样的珍珠的衬托下,现在看起来光彩熠熠、珍贵多了。

    他的珍珠明明可以当绿叶,去陪衬别人的红花嘛。是他们不识货。

    船老大的脸都绿了,咬牙切齿道:“先拖到一边,吊起来让他看着别人哭!”

    舟向月被绑着双手示众一样吊在了房间角落的横梁上,不过这个角度倒是方便了他更清楚地看到接下来去哭珍珠的珠奴的反应。

    毕竟他在这群孩子里面身高偏矮,原来挤在孩子堆里还得踮脚才能看清小水池里的情景。

    后面的珠奴在前面两个人挨鞭子的震慑下,大部分都顺利地哭了出来,但也有几个因为哭出来的速度不够快,还是挨了几鞭子。

    每一个哭完的珠奴从水池里站起来的时候,脸色都比之前苍白了不少,目光里还有几分仿佛没有搞清自己在干什么的迷茫。

    那几个挨了鞭子的孩子甚至趔趄得差点站不起来,就像是突然虚弱了许多,需要别人搀扶才能再站起来,走路也变得跌跌撞撞的。

    舟向月仔细观察了每个人哭出来的珍珠,发现确实如之前智源所说,那几个挨鞭子的孩子哭出来的珍珠在所有人的珍珠里面算得上是质量上乘。

    但并不是最漂亮的珍珠。

    最漂亮的珍珠,居然是一直自闭面壁的阿豆哭出来的,而他甚至并没有挨鞭子。

    小孩躬着身子跪在冰冷的水池里,他瘦得背上的脊梁骨都突了出来,肩膀一动一动地抽噎。

    一颗颗眼泪掉进池子里,瞬间化为了一颗颗又大又莹润的美丽珍珠。

    船老大看到他那些珍珠后,不耐烦的脸色缓和了很多,问旁边的人:“这是哪天来的?”

    “我看看……前天来的。”

    船老大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能产几天珠。送到三号船去吧。”

    舟向月的猜想被验证了——要到上面的船去,需要哭出更有价值的珍珠。

    阿豆似乎是真的很伤心,他哭着哭着,竟然直接晕倒在了水池里,人事不省,只能被人拖走。

    舟向月旁观了这一批珠奴的哭珍珠全过程,直到孩子们几乎都已经离开了,下一批珠奴被领过来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任不悔和鱼富贵的厌世脸。

    不得不说,那种表情在肉嘟嘟的小孩子脸上挺违和的。

    任不悔臭着张脸,目光也是一种小孩子绝对没有的锐利。

    他微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过了所有的孩子,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舟向月立刻就意识到,任不悔是在找他。

    任不悔也知道在进入魇境前他们两人正在一处,既然他自己进了魇境,那么舟向月很可能也进来了。

    不过舟向月吊在空中太显眼了,而且还是他昨晚就已经见过的孩子,反而好像有种灯下黑的效果。

    任不悔看到他时,震惊地问了旁边的孩子几句话,大概是在问他为什么被吊在房梁上。

    舟向月想,之后他再去接近任不悔时,还得给自己为什么会哭出这么丑的珍珠找一个合理的说辞。

    任不悔在那群孩子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眉头锁得更紧。

    他显然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废话,舟向月现在就不长原来那样。

    上一批珠奴全部已经哭完珍珠时,船老大终于想起了吊在空中的舟向月,让人把他放下来,关在沉船最底下的舱房里。

    “今天都没他的饭吃,让他好好想想明天该怎么哭。”

    舟向月有些苦恼。

    既然明白了升级珍珠的关键在于痛苦,那他们的手段自然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让他痛苦。他都可以想到大概会是些什么。

    虽然他的肉.体感觉不到痛,但如果真的一直没饭吃,还要在他面前弄些精神污染的事情的话,也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因为很苦恼,所以舟向月选择先睡一觉。

    毕竟昨晚熬到大半夜才睡,根本没睡够。说不定是因为困得精神恍惚,所以影响了他的发挥。

    好像也没睡多久,他忽然被惊醒了。

    但他下意识地一动不动,就像没醒一样。

    门开了,任不悔和鱼富贵被扔了进来。

    舟向月心中惊奇,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被扔进来后,任不悔还算平静,但鱼富贵就很不忿了。

    任不悔被关进来,是因为一直不掉眼泪,而鱼富贵则有点冤——他其实哭了,不仅哭了还一边哭一边骂,哭出来的珍珠虽然品质也相当一般,但起码比舟向月的好太多了。

    但船老大说他已经长出了鱼尾,绝对有潜力哭出更珍贵的珍珠,所以让人也把他关进来,再熬一晚上。

    鱼富贵满心都是日了狗了。

    他猜到了这个魇境里约定俗成的认知:长出鱼尾的珠奴,能哭出更加珍贵的珍珠。

    问题是,魇境里这些人怎么才能长鱼尾他不知道,但他长鱼尾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条锦鲤精啊!

    这特么跟看到人家秃顶就让人家写代码,写不出来不给饭吃有什么区别?!

    平时他可以自由地把尾巴变成双腿上岸,但在进入这个魇境的水里之后,他就自动变出了尾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变不回去了。

    鱼富贵像一条被五花大绑的大鱼一样,骂骂咧咧地被人摔在了舱房的地面上,嘴还被人堵上了,“唔唔唔”地叫个不停。

    任不悔听得实在心烦,奈何在魇境里又没有找到别的境客,起码这还算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别无选择只能和他合作。

    他踹了鱼富贵一脚:“我给你把嘴里的布拿出来,你老实点。昨天那个孩子也在,你别把他吵醒了,我们商量什么事都麻烦。”

    鱼富贵虽然气得要死,但毕竟自己现在要脱困只能仰仗对方,而且在魇境里确实还是需要合作的,所以只好翻着白眼答应。

    没想到,任不悔把他嘴里的布拿出来的同时,忽然脸色极其严肃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他眼看着任不悔一用力就从墙角生长的贝壳中撬下了一枚锋利的牡蛎,然后悄悄走到蜷缩在墙角的小孩身后,无声无息地蹲下来。

    下一刻,他迅疾出手,捏着那枚牡蛎划向了那孩子的咽喉!

    锋利的牡蛎壳碰到了舟向月喉结上的位置,皮肤感受到了那一瞬带起的微风,冰冷的一线凉意随后才从脖颈上传来。

    任不悔精准无比地在这一瞬间停手了。

    舟向月安然睡在原地,没有睁眼、没有动,连睫毛都没有一丝轻颤。

    他甚至连鸡皮疙瘩都没有起,因为他知道任不悔不会真的杀人,不过是在试探他。

    鱼富贵低声“操”了一声:“你怀疑是他?”

    昨天晚上,任不悔就跟他说了邪神很可能也在这个魇境里。

    任不悔鹰隼一样的目光在舟向月身上停留片刻,他最终收回那枚牡蛎,微微摇摇头。

    其实也算不上怀疑。

    只是这个孩子能做到说哭就哭,哭出来的眼泪又毫不痛苦,难免让他联想到那个人。

    试探结束了,孩子还在沉睡。

    两人远离在角落里蜷成一团的舟向月,到另一边的角落里小声讨论。

    刚才观察了那么一场下来,任不悔确实有不少发现,急需验证。

    “鱼富贵,你哭出珍珠之后,有没有感觉自己变虚弱了?”

    鱼富贵磨了磨牙:“有啊。不仅仅是变虚弱了,而且感觉那些眼泪带走了我的灵力一样,经脉都有种在枯竭的感觉……当然还没有那么严重。”

    在魇境里遭到某些特殊攻击后耗损灵力,虽然不多见,但也是有的。

    任不悔顿时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怎么挨鞭子都不愿掉泪。

    “还有其他的感觉吗?有没有影响到你的精神?比如说,产生了什么幻觉,或者让你忘掉了什么……”

    任不悔看到其他那些孩子哭完之后都满脸迷茫,这是他对应做出的猜想。

    鱼富贵忽然愣了愣,抬手去看自己胳膊上的血痕:“等等,我刚才是不是挨打了?”

    任不悔:“对。你背上都是。”

    鱼富贵语气终于严肃起来:“我好像不记得了。”

    那段记忆就像是被抹去了一样,他是因为看到别的珠奴挨鞭子,又看到自己身上的鞭痕,才判断出自己挨了鞭子的。

    在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舟向月一直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就像是始终在熟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冰凉的水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又顺着下颌滚落下去。

    滴嗒。滴嗒。

    这么被滴着很不舒服,但他还要一动不动地装睡。

    舟向月确认了任不悔两人正在舱房另一边的角落里说话,很轻很轻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一片漆黑,这个角落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下一刻,这片漆黑动了动。

    舟向月这才发现漆黑的不是阴影,而是从他面前的墙角里挤出来的满满的头发,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鼻尖。

    此刻,这些湿淋淋的头发蠕动着散开,缓缓露出了头发后面的东西。

    那是一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的人脸,与他脸对脸。

    人脸上两个腐烂空洞的眼窝,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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