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悲欢

    看到头发后露出的那张人脸,舟向月的第一反应是——这玩意是怎么进沉船里来的?

    那张人脸上的皮肤白腻腻仿佛瓷胎,在水里泡久了变得像蛋白絮一样松软又透亮,几乎跟他脸贴脸,他却还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原地,敬业地装作还没醒。

    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面前是水鬼,但身后有任不悔。

    下一刻,舟向月看到了角落里即将断裂的木板。

    两块木板相接的地方已经朽烂,水流正从里面逐渐漏入舱室,头发人脸应该也是从那里钻进来的,看来确实很松软……

    哗啦!

    冰冷的河水终于冲开那块摇摇欲坠的断口,骤然涌了进来!

    一瞬间天旋地转,猛然决口的水流形成了漩涡,一下子将舟向月卷了进去。

    这下他终于不用装睡了,惊慌失措地一翻身摔到一旁,险之又险地避开水鬼即将和他贴上的面颊。

    但脚腕上还是被她的头发缠住了,在水里遇上这种东西真是难以招架。

    水流迅猛地冲进舱室里,回流瞬间把舟向月往外拉去。

    “救命!”舟向月只来得及对着那两位惨叫了一声,就被卷进了沉船外侧的河水中,“阿悔哥救我!咕嘟咕嘟咕嘟……”

    无数气泡从他面前上升,他看见一道道波动的光束从上方落下来,远处无尽的水域中折射着梦幻般的蓝绿光芒。

    在河底漂浮的水草从他眼前拂过,里面夹杂着更多飘拂的头发,在水中如同无数触手一样向他

    舟向月在沉闷破碎的水声中再次听到了哭声。

    婴儿的哭声。

    水中有婴灵。

    他心中顿觉不妙,随后立刻感觉到一双冰冷滑腻的小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然后缓缓勒紧。

    那明明是一双婴儿的小手,但力气却奇大无比,短短片刻间舟向月感觉脖子要被勒断了。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的水流突然从旁边冲过去,仿佛有一条大鱼甩尾,他脖子后面的婴儿一下子被水流冲开了。

    舟向月一抬头,看见任不悔和鱼富贵也被卷进了水里。

    任不悔正在和那团像一大坨长毛的墨水一样缓缓散开的长发水鬼搏斗,而鱼富贵则如鱼得水,先是把舟向月背后的婴儿赶走,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向任不悔的方向游去。

    这么一片混乱中,河底的淤泥再次被翻搅了起来,很快就把清澈的蓝绿色河水遮蔽得一片浑浊,难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过舟向月被鱼富贵带到任不悔旁边时,忽然看见那大片黑发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来,手腕上竟然戴着一只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珍珠手镯。

    手镯是掐丝金属的工艺,做工略显粗糙,但上面镶嵌的珍珠一颗颗圆润明亮,光华耀眼。

    一看就像是有故事的样子。

    舟向月没有自己动手去摸那只手镯,而是连忙拍了拍鱼富贵,又指了指那只手镯。

    鱼富贵一看到那只珍珠手镯就眼前一亮,随后尾巴一拍水,借着反向的推力猛地上前抓住了那只手镯。

    “叮!恭喜你发现境灵碎片1/4【新娘的手镯】!”

    哗啦!随着清脆的提示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眼前的画面一下子变了,光线猛然大亮,让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思儿,你姐姐现在胖一点了吗?”

    小女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伴随的还有一阵阵潮水拍在礁石上的声音。

    鱼富贵眯着眼睛去看,发现任不悔也站在自己身边,他们两人站在河边的礁石滩中,能看到河里滚滚的流水和远处两岸边一排排的木船。

    木船上空无一人,被粗麻绳拴在岸边的桩子上,在水流中时不时轻轻撞在一起。

    此时太阳像一颗浓郁的咸蛋黄一样慢吞吞地从河流的尽头爬出来,淡粉色的霞光从那一角天幕弥漫开来,灰蓝色的蒙蒙天光一点点被驱散。

    迎面吹来的潮湿凉风里夹杂着一丝微咸的淡淡水腥气,现在正是清晨。

    两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就坐在他们旁边生了许多牡蛎的石头上说话,赤着脚放在水里拍打着水花,似乎并不能看见他们两人。

    那个被叫做“思儿”的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去:“嗯,胖了点。”

    “我好羡慕她啊!能被选为河神的小新娘,这么快就能出嫁了……”

    另外那个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说,“我还有两年就十二岁了,希望我也能选上!”

    思儿没吭声,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们说,河神住着好大好大的水晶宫殿,里面的灯火像星星一样漂亮,还有会发光的鱼像流星一样飞来飞去。到处都是亮晶晶的珍珠宝石,有吃不完的鲜鱼,而且用的都是水晶和玛瑙的盘子和碗,用一个就扔进水里,不用洗,鱼儿会给你洗干净送回来的!”

    “哦……”思儿低声应道。

    “还有还有,”另一个小女孩完全没注意到玩伴似乎有些情绪低落,眼睛闪闪发光,“他们还说,河神会亲自来迎亲的,他的皮肤像是白玉,眼睛像是宝石,对着你笑的时候能在里面看到星星,是天下最最好看的新郎!”

    “而且他是神哎,要是让他变个戏法,他肯定可以变出来吧?比如把小小的珍珠,变成又大又漂亮的珍珠,一颗就可以换好多好多米……”

    思儿低头看着水里游到她脚边的鱼儿,动一动脚,鱼儿就倏的一下游走了。

    小女孩用手托着下巴,还在无限畅想:“听说河神虽然住在水里,但他的宫殿里其实没有水,也没有一点鱼腥味!不用一直把手泡在水里,手就不会皱巴巴的,也不会风一吹就开裂了……”

    思儿突然站起来,低头道:“我得回家了,我娘让我做早饭的!他们应该快醒了。”

    “啊?哦对……”

    另一个小女孩也站了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我也得回去给弟弟做饭了。走吧!”

    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背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往岸上的渔村房屋走去。

    暖橙色的阳光照在她们枯黄的头发上,给她们一摇一晃的发梢镶上了一层金边。

    鱼富贵和任不悔也跟着她们往岸上走。

    确认了这应该也是一个记忆幻境,幻境里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后,他们就开始讨论线索。

    鱼富贵道:“我没理解错吧?那个中介河神吃回扣还不够,还要娶这里的小女孩做新娘?听她的意思,是十二岁就要出嫁?”

    他撇了撇嘴,一脸嫌恶:“还叫什么小新娘,这‘小’字也太恶心了。哪里来的小新娘,他大爷的这明明是童养媳好吧!”

    任不悔脸色也有些阴沉:“未必真就是做新娘,说不定是什么邪物,只是想要童女祭品来增长自己的寿命和力量……甚至这个河神可能完全不存在,从头到尾只是人们的迷信而已,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那个所谓的“河神”要人们上贡童女,倒似乎和魇境里把童男拿来当珠奴产珠对应上了。

    两人往岸上走的时候,太阳也慢慢地升了起来。

    他们听了一路,知道了那个一直在思儿耳边叽叽喳喳的活泼小女孩叫做阿桃,而思儿的姐姐盼儿一年前被选作了叶枯乡献给河神的小新娘,还有三天就要出嫁了。

    鱼富贵听得怀疑鱼生:“每年都要娶一个新娘,还要提前一年选定,对新娘吃什么用什么长多胖都有要求,我看他这不是帮助修炼,只是想吃嫩嫩的小女孩人肉吧?”

    任不悔和鱼富贵在听的时候,舟向月也在听。

    不过他刚才一进来就和他们两人不一样,代入了小女孩陈思儿的视角。

    这让他觉得,现在这一段应该是陈思儿的记忆。

    陈思儿今年十一岁,而她的姐姐,被选作河神新娘的陈盼儿还有三天就要满十二岁,那一天她会盛装打扮,成为河神的新娘。

    河神要求叶枯乡每年都要给他献上一个十二岁的小新娘,作为赏赐会保佑叶枯乡的渔民们捕到更多的肥美大鱼、采到更多漂亮珍珠,而如果要求没有满足,就要发洪水冲毁渔村。

    叶枯乡的人们在给河神献上几个小新娘之后,发现神的承诺果真是有效的——每年河神娶亲之后,河中就会多出许多珍稀昂贵的肥美鲜鱼,河底也会采到更多的美丽珍珠。

    这样一来,被选作河神新娘的小女孩自然就成了全村的希望和荣耀,大家就指着每一年的小新娘能讨得河神的欢心,就连小新娘的家人都能鸡犬升天,得到村里的诸多关照,在分鱼、分贩卖珍珠的收益的时候也能多得几分。

    陈思儿和阿桃一直走到了那排渔村石屋旁边才分开,陈思儿回头看看升起的太阳,脚步加快了些。

    她低着头走到最边缘一幢低矮的石屋边,听见里面女人满心欢喜的声音。

    “盼儿,你真好看,你可真是娘的骄傲。”

    娘正在给姐姐陈盼儿梳头,一下一下轻柔地将垂落在地的长长黑发梳顺,然后编成发髻,再簪上鲜花。

    “你这么好看,怪不得河神大人会选中你。听说河神的宫殿金碧辉煌的,里面有琳琅满目的珍珠宝石,等你嫁给他了啊,以后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了……”

    陈思儿走到门口,却一时有些踌躇,捏紧了拳头好像有点不敢进去。

    但她站在门口挡住了门口的光,女人转过头来。

    看到陈思儿的时候,她瞬间翻脸,声音提高了八度:“死丫头,一大早跑哪里去了?你不知道你姐快出嫁了吗?你看你邋里邋遢的样子,哪里有你姐姐的半点好?”

    她站起身来,抄起扫帚就气冲冲地走过来:“整天不知道干活只会吓跑的懒猪……快点去做饭!”

    “如果把我的盼儿饿出问题来,她出嫁时出了什么岔子,看我不打死你!”

    第262章 悲欢

    陈思儿在灶房里做饭。

    她蹲在灶膛边往里加柴,被灶火熏得小脸红扑扑的,不敢去看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的鱼。

    但哪怕不去看,鱼汤的香味也顺着暖洋洋的热气飘进她鼻子里,让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肚子立刻咕噜噜地叫起来。

    正是冬末,河里采不到珍珠,也抓不到什么鱼,粮食短缺、又冷又饿,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

    她家也就是因为姐姐陈盼儿将要成为河神的新娘了,才得到了村里格外的一点照顾,多得了些鱼和米。

    当然,那些鱼和米陈思儿是捞不着吃的。这些吃的首先是保证姐姐的,然后是爹爹吃,再然后是娘,没有她的份。

    陈思儿情不自禁地贪婪地多嗅了几下飘满鲜香鱼汤气味的空气,幻想自己也喝到了鱼汤,吃到了滋味鲜美的鱼肉和鱼汤泡饭。

    就在这时,她忽然闻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焦糊味。

    糟了!

    陈思儿大惊失色地站起身,这才发现锅里的鱼黏在锅底上,糊了一小块。

    她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灶房外有没有人在附近,看到她的惊慌或是闻到了鱼汤的焦糊味。

    确认了没人看见之后,她飞快把那块焦黑的鱼皮铲起来,用筷子撕掉,然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还好,只有这一小块能看出来烧糊了,其它部分都还是正常的鱼肉。

    陈思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心脏狂跳地把筷子上那一小片焦黑的鱼皮送进了嘴里。

    苦,一股焦糊味儿。

    但那种味道在舌尖散开,又分明让她尝出了鱼肉的肥美鲜香。

    肚子顿时叫得更厉害了。

    但陈思儿不敢偷吃,家里的鱼就那么几条,少了一定会被爹娘发现,他们会打死她的。

    鱼汤要分成三碗泡饭,姐姐和爹娘各一碗,姐姐的是最肥的鱼肚子,爹的是鱼头和鱼尾,娘的是鱼汤泡饭。

    早饭没有陈思儿的份。

    她不敢再走神,赶紧做好了鱼汤泡饭,就把饭端去姐姐房里。

    姐姐坐在镜子前面,似乎是正在欣赏自己的美貌。

    陈思儿看到她的背影,心想姐姐这一年真是胖了不少。

    原本姐姐比现在瘦多了,她们姐妹俩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除了大丰收的年份外粮食总是不够吃,而且爹娘又一心想要儿子不喜欢她们,所以她们总是缺衣少食。

    那时候姐姐经常会把自己的饭让给她吃,最后陈思儿长出了一张憨憨的圆脸,陈盼儿则成了一个瓜子脸、弱柳扶风的窈窕小姑娘,特别好看。

    陈盼儿被选为河神的小新娘之后就养胖了不少,因为之前在河神庙里选新娘的时候,河神给了旨意——他喜欢白白胖胖的小新娘。

    陈思儿心想,河神大人的口味也挺奇怪的,他每次选中新娘时的口味时好像都不太一样。

    有时候喜欢高的,有时候喜欢矮的,有时候喜欢脸尖尖的,有时候喜欢脸圆圆的。

    唯一确定的是他喜欢白白胖胖又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所以所有的小新娘在被选中时或许身材长相各自不同,但在出嫁时,都长胖了不少。

    陈思儿忍不住想,为什么河神大人就没有选中她呢……明明她还有点婴儿肥,勉强也能算得上胖胖的小姑娘吧。

    ……可能因为她没有姐姐好看。

    可是河神大人以前挑中的小新娘,也并不都比她好看啊,陈思儿有些委屈地想。

    但河神大人自己确实是极好看的。

    陈思儿以前在拜神仪式时,进过河岸边的河神庙。

    隔着袅袅的青烟,她虔诚地祭拜过神位上那位俊美无俦的神祇。

    他生着长长的鱼尾,柔软长发散落在肩头,身上生着细细密密的鱼鳞。

    但除却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非人特征,他还有一张让人见一次就再也不能忘却的脸,也是全村所有小女孩偷偷幻想的意中人。

    每一个小姑娘都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被河神选中,成为他的小新娘。

    幻想着自己乘着出嫁的小船沉到河底时,玉树临风的神灵掀开珠帘,将自己接到富丽堂皇的水晶宫里去,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嫁给河神的女孩子,是不是就会成为仙女呢?

    但陈思儿却忍不住想,如果她成为了仙女,肯定会想要回叶枯乡来的——不是想看看故乡,更重要的是想让这里的人看看成为仙女的她。

    所以,为什么之前那些出嫁的女孩子们都再也没有回来呢?

    仙女不能再回人间吗?

    ……

    正在陈思儿胡思乱想的时候,姐姐走了过来,坐在石桌旁。

    她拿起勺子,刚尝了一口妹妹做的鱼汤,立刻嫌弃地皱起了眉:“怎么这么大一股糊味?你怎么做饭的?”

    陈思儿恍然回过神,顿时害怕得眼泪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你是嫉妒我马上就要嫁给河神了吧?”

    陈盼儿满脸鄙夷地看着她,“就因为你会使这些下作的手段,河神大人才不可能看上你!也不去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德性,呵!”

    陈思儿低着头连声道歉,不敢和姐姐顶嘴。

    姐姐马上就要嫁给河神了,全村这一年的希望都在她身上,爹娘事事都依她。

    如果姐姐告诉了爹娘……陈思儿一想就害怕得哆嗦。爹娘打人都很疼。

    “这种恶心的东西也配给我吃?”

    陈盼儿把筷子一放,“看在我们好歹姐妹一场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这个收拾了,现在就去给我再烧一条鱼,动作快点!要是再出什么问题,我就让爹爹打死你!”

    陈思儿一点都不敢耽搁,赶紧端走了那碗鱼汤,回到灶房又开始烧新的鱼汤。

    好在灶里的炭火还没全灭,很快就可以做出来。

    多用了一条鱼,娘从外面回来肯定会发现。

    陈思儿自然会跟娘说是姐姐让她再烧一条鱼,如果新的这一碗鱼汤做得好,姐姐满意了,说不定就不会跟娘告状……

    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多吃一条鱼,娘也不会说什么的。

    而如果是她吃了鱼,娘真的会把她打得遍体鳞伤。

    因此这回陈思儿不敢再有一点怠慢,全神贯注地看着锅里的鱼汤,生怕出一点差错。

    这样一来,鱼汤的鲜美味道钻进她的鼻腔,越发让她感到饥肠辘辘。

    陈思儿自然不敢觊觎锅里的鱼汤,但姐姐刚刚不要的这一碗……如果留着,岂不是她的罪证?

    爹娘都出去干活了,得过一会儿才会回来。

    她现在吃掉这碗鱼汤的话,说不定他们不会发现……

    陈思儿端起了碗。

    她吃得狼吞虎咽,紧张得浑身都忍不住发抖。

    一碗鱼汤泡饭几乎没怎么嚼就下了肚,她完全没有心情去好好品味鱼肉的鲜美滋味,但依然为那种充盈了整个口腔、让整个胃里饱足又温暖的美味而幸福得要落泪。

    虽然确实有隐隐约约的焦糊味,但这是她吃过的最最美味的东西。

    陈思儿又去翻了翻锅里的鱼,然后赶紧去洗掉了刚刚吃空的碗。

    一碗汤饭下肚,她整个人暖和起来,干活都似乎更有力气了。

    这回做出来的鱼汤堪称陈思儿的厨艺巅峰,她忐忑地把鱼汤再次端给姐姐时,姐姐终于满意了:“这还差不多,勉强能衬得上我的身份吧。”

    爹娘回来之后,陈思儿紧张了半天。但姐姐似乎真的对她的补偿满意了,娘没有来找她的麻烦。

    陈思儿终于放下了心。

    因为姐姐马上要出嫁,爹娘这两日忙忙碌碌的。

    爹爹忙着去村里各家喝酒,而娘则在为姐姐的嫁衣和首饰做最后的点缀修补。

    嫁衣基本已经完全做好了,但有一样首饰是一定要赶在出嫁前九天内做完的,那就是新娘的九子福珠镯。

    九子福珠镯是叶枯乡新娘出嫁时一定要戴上的手镯,细细的掐丝金属手镯上镶嵌着九颗珍珠,象征着新娘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按照习俗,出嫁之后新娘也要一直戴着这只代表娘家人祝愿的九子福珠镯,直到生了一个儿子之后才会摘下。

    虽然陈盼儿出嫁的对象是神明,但祝她早日为河神生下儿子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美好祝愿。

    爹娘都在忙,自然也少不了指使陈思儿前前后后地帮忙。

    因为陈思儿做事常常会走神,总是不太能满足娘的心意,她这两天也挨了娘的不少打。

    这一次,爹娘出门,让陈思儿把装鱼的桶还给村长家。

    她出门时,忽然不经意地看到姐姐蹲在石屋后的窗下,似乎在埋什么东西。

    陈思儿只瞥了一眼就飞快地别开眼,装作没看见走了。

    这显然是姐姐的秘密,她肯定不想让别人知道。要是她发现陈思儿知道了,说不定会告诉娘。

    姐姐马上就要出嫁,娘现在对她无限容忍,陈思儿一点也不想触她的霉头。

    陈思儿熬着熬着,终于熬到了姐姐出嫁的前夜。

    此时,姐姐的九子福珠镯已经做好,送嫁的一切仪式准备完毕,村里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期待新一位新娘献给河神后,河神大人会赐予叶枯乡新一年的丰收。

    按照惯例,在新娘出嫁的前夕,全村所有的女孩子都可以去河神庙拜神,并在神庙中留下自己的名签。

    河神会在她们离开后的下半夜显灵,抽出一根名签,从而选出三年后他想要的新一位新娘。

    陈思儿很清楚这个程序。

    因为她每一年都会去拜神,但每一年都会落选。

    她一次次在跪在那位美如冠玉的神明脚下,透过丝丝缕缕淡青色的香烟抬头望向他,眼中满是虔诚的倾慕与祈求,祈求他选中自己做他的新娘。

    但神明从未选中她。

    本来陈思儿都要绝望了,但姐姐的入选却莫名让她燃起了一丝希望——虽然她没有姐姐漂亮,但她们毕竟是亲姐妹,眉眼长得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陈思儿从清早忙到傍晚,又忙到入夜,听着窗外一个个女孩子兴高采烈呼朋引伴去河神庙的说笑声,心里越来越焦急。

    眼看已经入夜,她终于抽出时间换了一件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细细地给自己点上胭脂,把头发梳好,就准备出发去神庙。

    没想到她刚要出门,却被姐姐一把拽住了。

    陈盼儿抬起下巴,一脸嫌恶地看着她:“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去拜神,打的什么心思?你姐姐我还没出嫁,你就想去勾引你姐夫了?”

    “啊?不,我不是……”

    陈思儿不知所措地想要辩解,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没错,她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就是希望河神大人能够挑中她……河神大人即将成为她亲姐姐的丈夫,但她却为了自己的幸福,想去勾引他。

    看见哑口无言的陈思儿,陈盼儿勃然大怒:“好啊,我让你去!”

    她拿起灶房边清理灶灰的铲子,径直将一铲子的灰劈头盖脸地撒在了陈思儿身上。

    陈思儿被撒了一头一身的灰,就像是刚从灶膛里钻出来一样灰头土脸,衣服也脏了。

    “去啊!”陈盼儿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河神会不会看上你这样的黑丫头!”

    陈思儿气得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却依然不敢顶撞姐姐。

    已经入夜,河神庙很快就要关闭了。

    她想换件衣服,重新打扮好再去,但她没有别的漂亮衣服,时间也肯定来不及了。

    她没有机会成为河神的新娘了。

    陈思儿跑到石屋后哭了半晌,满心绝望。

    哭着哭着,她哭累了。

    听着远处黑暗中传来的河流拍岸声,一向温吞懦弱的她忽然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既然后半夜河神会显灵亲自来选新的新娘,又会在清晨来迎娶姐姐,那他这一晚应该不在别处,就在叶枯乡的河里吧?

    陈思儿的心跳忽然加快起来。

    虽然叶枯乡的采珠人讲究女人不能下水、下水不吉利,所以她从未在这段河道下水去采过珠,但她其实识水性。

    陈思儿想,如果她跳进河里,河神在水里看见她,说不定不用经过神庙的选签,看中她就会直接带她走……

    毕竟,她不是河神大人喜欢的那种有点胖胖的小姑娘吗?

    如果河神大人真的看上了她,她愿意跟着河神大人私奔!

    陈思儿从来没有像这一夜一样勇敢过。

    她没有回家,而是绕过村里燃起的庆祝火堆,从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岸边下了水。

    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她被激得一个寒战,但想到自己说不定真的能够脱离这样的生活,心中就有涌现出了勇气。

    她跳进了水里。

    铺天盖地的冰冷淹没了她,她四肢几乎冻得失去了知觉。

    水面上隐隐透出岸上远处的火光,在水下摇摇曳曳,就像是天上闪烁舞动的彩色光带,如梦似幻。

    陈思儿一个猛子扎下去,却忽然感觉自己被一股极其强劲的水流给卷了进去。

    是河里的暗流!

    暗流太过强大,小女孩完全没有能力与它抗衡,瞬间被卷向河水更深处。

    咕噜咕噜咕噜……

    陈思儿在惊慌中失去了方向感,对死亡的恐惧和求生欲望战胜了一切,她拼命地想要挣脱出那股暗流,向水面上浮去,却无可反抗地被拖向河底。

    天旋地转之中,陈思儿勉强睁开眼。

    她骤然睁大眼睛,忍不住呛了一口水。

    ……她看到了河底的淤泥,以及淤泥里的一艘艘沉船。

    那些小船都漆成了大红色,有着几乎完全封闭的船篷,正是新娘嫁给河神所乘的小船。

    而在那些沉船之间……

    就在她旁边咫尺之遥,如同墨绿长发一样漂浮摇曳的水草间,是一具只剩白骨的纤细尸体,双手手脚都被绑了起来。

    那具白骨的手腕就漂浮在她眼前,陈思儿看到了手腕上那一串只有叶枯乡的新娘才会戴的九子福珠镯。

    电光石火间,她猛然明白了河神娶亲的真相——

    每一年,叶枯乡都会为河神献上新娘。

    但河底没有来迎亲的神灵新郎,只有一具具沉没的新娘的尸骨。

    就像是一场盛大而恐怖的献祭。

    第263章 悲欢(1更)

    陈思儿原以为自己会淹死在河底,但她在极度惊惧后再次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湿淋淋地晕倒在河滩上,不远处就是叶枯乡的河神庙。

    夜空中满月如银,星河璀璨,一片静谧美好。

    月光如流泻银瀑落在白色的石头河神庙上,将它照得如白雪一样散发着莹莹光芒,就像是由无数颗夜明珠垒成,一扇扇圆形的窗户里透出隐约火光。

    已经是后半夜了。

    陈思儿像一个湿淋淋的水鬼一样,无声无息来到神庙边。

    刚靠近过去,她就发现几个人影正在神庙后面的小院里说话。

    她认出一个是村长的声音,还有一个……是她的爹爹。

    村长说:“让你闺女好好侍奉河神大人,这次出嫁之后让河神大人能多送些珍珠来。”

    爹的嗓音醉醺醺的,连声答应:“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村长你放心,我家大丫可争气了。”

    他搓着手兴奋道:“村长,俺家两姐妹可都要送给河神大人了,我辛辛苦苦养的闺女活活献祭去,那这次分珍珠……”

    村长会意道:“你放心,你家当然是头一份的。”

    陈思儿如五雷轰顶——什么?

    这意思是,她也被选为河神的新娘了?

    昨晚她没有去河神庙里拜神,为什么河神还会选中她?!

    而且,听爹爹的意思,他分明知道嫁给河神的新娘是什么下场……

    陈思儿躲在河神庙后的院墙外,遍体发凉。

    爹爹得了村长的承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河神庙,往家里走去。

    他离开后,村长压低声音跟另一个人说:“希望他家那丫头真能争气点吧。最近几年河神送来的珍珠和鱼越来越少,前两年也就维持了一两个月,其他时候难道就让我们喝西北风吗?到现在都要饿死人了。”

    他啐了一口,“我们那么努力地给河神准备新娘,才挣来那些珍珠,有时候我都觉得不大划算。那些姑娘卖给外村的做媳妇,也能赚不少吧?我们村里娶进来这些媳妇花了多少钱啊妈的……”

    另一个人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呢……那是河神,不给他献祭新娘,他就要发洪水淹死我们啊。”

    ……

    “呼……呼……”

    陈思儿心脏狂跳,从河神庙离开后,沿着漆黑的河岸拼命地逃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月光被云层遮蔽,周围的一切笼罩在黑暗中,就像是隐藏着无数的魑魅魍魉,随时要从黑暗中伸出爪子,将她抓进黑暗深处。

    陈思儿不顾一切地逃跑着,心里却一片绝望,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去。

    一开始攫住了大脑的恐惧逐渐散去后,她的脚步开始越来越慢。

    她能去哪里呢?她什么都不会,没有谋生的能力。

    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来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险。

    叶枯乡的人会把她抓回去。

    外面的人看到她,也会把她抓走卖掉……

    村里有人买了这样的媳妇。一开始那女人还总想着逃跑,但被打断了腿又生了个儿子之后,她就安安心心地留在了叶枯乡,又给男人生了好几个孩子,其中的那个女儿还穿着她亲手做好的嫁衣,在前几年成为了河神的新娘。

    绝望的泪水从陈思儿眼中涌出。

    她惊恐地发现,无论她跑到哪里,结局似乎都一样。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一生的路径和终点早已注定。

    就在这时,幽幽的哭声从河岸下隐隐的潮水声中传来。

    那是婴儿的哭声,仿佛是从水里传来一样,在深夜中显得格外诡异瘆人。

    陈思儿一个寒噤站住脚,想起了叶枯乡的传说——

    “叶枯乡”的名字来自“夜哭乡”,就是因为传说在河边走夜路,会听见水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叶枯乡的所有人都知道不能一个人在河边走夜路,容易出事。

    所以陈思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河里的婴儿哭声了,她上一次听到婴儿哭声,还是很小的时候,她和姐姐一起从邻村回来。

    那时候听到了诡异哭声的她吓得腿软得走不动路,还是姐姐把她背回家的……

    陈思儿心头猛然震悚。

    等一下!

    她居然忘记了姐姐!

    天亮的时候,姐姐就要嫁给河神。

    此刻她还一无所知地满怀着幸福的憧憬,等着出嫁的那一刻。

    姐姐不知道,等待她的不是俊朗美丽的神明新郎,而是冰冷的死亡。

    陈思儿猛地转身往回跑去。

    她得回去告诉姐姐河神新娘的真相,让她逃出去。

    虽然外面的世界也很危险,但姐姐如果真的嫁给河神,那等到天亮时就要死了!

    哪怕只能多活一天,都比在早晨来临时就死在河里强!

    陈思儿怎么也没想到,她跑回家里的时候,正听见姐姐在屋子里和爹爹吵架。

    “你明明答应了我的!我代替思儿去嫁给河神,你就不让她再被选为新娘,给她找一个对她好的好人家!”

    “啪!”

    响亮的耳光声传来,还有姐姐的一声痛呼。

    “小婊.子,”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你还敢跟你爹讨价还价?”

    陈盼儿冷笑了一声,“你还敢打我?我马上就要嫁给河神了,如果河神对我这张脸不满意,降罪给叶枯乡,我看你怎么跟别人交代!”

    又是一声耳光,接着是身体重重倒地的钝响。

    “你当河神真是娶新娘呢?哪个新郎要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

    男人醉醺醺地破口大骂,“还不知道河神是什么妖魔鬼怪,我看就是个厉害点的吃人妖怪罢了!养你养的白白胖胖,你以为跟养猪有区别吗?呵呵,我看你自己分明也知道吧,不然在思儿被选中的时候,怎么那么哭天抢地的要换她?你可真是个好姐姐,天瞎了眼让你没个弟弟,又送来个赔钱货!”

    “我他妈当初就该直接把你淹死在河里,思儿可比你省心多了,胆子小又听话,从来不敢还嘴……就是你克弟弟吧?他妈的老子给你们起名思儿盼儿都没生出儿子,你死了就该有儿子了……”

    陈思儿站在屋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了嫁给河神的真相。

    的确,姐姐一直都比她更识水性,她很小的时候就能带着她偷偷下河,她在岸上放风,而姐姐下水去抓鱼。姐姐可能早就知道河底的秘密了……

    姐姐是为了让她活下去,才宁愿自己去死。

    她想让她离开叶枯乡,嫁到一个好人家去。

    所以姐姐在被选为新娘之后,为什么对她和以前判若两人呢?

    ……是希望她哪怕有一天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太伤心吗?

    陈思儿慌乱无措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她现在要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娘,她要去找娘……娘那么喜欢姐姐,她不会让爹爹打姐姐的……她不会让姐姐死……

    陈思儿慌忙向娘的屋子跑去。

    娘的屋子里还有几个人,正在忙活着搬东西。娘骂骂咧咧的:“哪个天杀的抠了嫁衣上的珍珠,被我发现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一看见陈思儿,她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死哪里去了你个小贱货!”

    “娘!”陈思儿大哭道,“你救救姐姐,别让姐姐出嫁……别让爹打她……”

    女人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她对着旁边一个人使了个眼色,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捂住了陈思儿的嘴。

    “唔!唔唔唔!”

    陈思儿拼命挣扎起来,后脑上随即重重挨了一下,顿时头晕目眩。

    她瞪大眼睛看向面前一脸凶狠的女人,眼前一黑。

    ……

    姐姐最后是如何出嫁的,陈思儿不知道。

    她醒来的时候被绑住手脚、塞住嘴扔在床上,外面天光大亮,外面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全村人已经欢天喜地地送走了新娘,到处一片欢声笑语。

    陈思儿拼命地挣扎起来。

    但她怎么也无法挣脱捆住自己的绳索,她在不断的挣扎中从床上摔到地上,像一只毛毛虫一样拼命向门口蠕动过去,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就在这片热热闹闹的爆竹声中,她的姐姐死在了冰冷的河水里。

    外面的爆竹声一片喧嚣,又慢慢归于寂静,但人们欢呼雀跃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出嫁仪式早就已经结束了,现在的欢呼声来自于新一年开渔采珠的喜悦。

    他们是在为新娘用命换来的珍珠和鲜鱼而欣喜若狂。

    陈思儿以前每年都会和阿桃一起去看河神新娘的出嫁仪式,羡慕地看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小新娘盖着盖头,手腕上戴着漂亮的珍珠手镯,被父亲从家中背到河神庙前的嫁船上——这里的风俗是离开家门后新嫁娘的脚不能落地,不然会带走娘家的福气。

    叶枯乡的女人不能下水采珠,所以没有女孩子知道在那深深的冰冷河底,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黑暗秘密。

    爹娘回来的时候,村长也来了,还带着几个人挑了一大筐鱼。

    爹娘一改之前对她动辄打骂的态度,一口一个“闺女”叫得亲亲热热。

    因为在姐姐死的前夜,陈思儿被选为了下一位河神新娘,所以她不再是赔钱货,又成了全村人新的希望。

    陈思儿木然地面对他们的温言笑语,仿佛已经心如死灰地接受了一切,又仿佛她从没有在昨夜得知那个真相。

    大人们似乎以为她确实没有得知真相,但他们并没有放心。

    他们把她关在屋里,时刻看着她,不让她离开村子的范围。

    陈思儿温顺地接受了一切安排,甚至足不出户,就像大人们评价她的那样——安静顺从、温婉贤惠。

    这一天,爹娘不在家,陈思儿来到门口,忽然发现以往附近总会有的看着她的人不在了。

    湛蓝的天空就在远处的天际线上诱惑着她,带着生命和自由的气息。

    但陈思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到了屋里。

    在她没有看到的角落,几人相视一笑:“好了,看来她确实不知道。”

    从那之后,陈思儿发现看着她的人撤了。

    但她依然没逃。

    有一天,陈思儿忽然想起自己曾看见姐姐在屋后埋什么东西。

    姐姐死后,她好像突然就变聪明了。

    她找了一个无人注意的夜晚,确认没有被人看见,才去挖开了地面上的土。

    结果发现,那是一匣子的珍珠。

    一颗颗莹润光亮,是上等的美丽珍珠。

    那应该是姐姐从自己的嫁衣首饰和嫁妆中偷偷攒下来的……

    那时姐姐马上就要嫁给河神,而且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宿命,藏起珍珠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当时她看见姐姐埋这一匣珍珠,是姐姐故意给她看见的吗?

    现在一回想,陈思儿才忆起她似乎好几次在爹娘不在家的时候看到姐姐在这里埋东西,甚至有两次她心惊胆战地感觉姐姐已经看到她了,但当时姐姐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一匣珍珠,是姐姐留给她的。

    这是她给妹妹准备的嫁妆,或许希望她能靠这笔钱在婆家有一份傍身的底气,或许……希望她能靠这笔财富过上更幸福的生活。

    陈思儿把珍珠埋回去,回到屋里。

    她坐在姐姐曾经用过的那张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孩一双杏眼,脸颊有点肉嘟嘟的,原本枯黄粗糙的头发现在因为营养充足而变得黑亮柔顺了许多,垂落在肩头折射着柔和的光。

    陈思儿看着自己的眉眼,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和姐姐长得很像。

    只是那时候姐姐比她瘦一些高一些,又开朗爱笑、活泼爽朗,而她整天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脸上总是充满了犹豫和怯懦,所以村里人都觉得她们姐妹俩差别很大。

    陈思儿恍然间意识到,姐姐死后,她好像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姐姐的模样。

    姐姐在的时候,她被姐姐保护着。

    姐姐比她年长,更比她勇敢。

    现在姐姐不在了。

    她也要像姐姐一样勇敢。

    唯一可能让姐姐失望的是,姐姐希望她能离开这里,但她没有。

    因为她知道就算从村里离开,也摆脱不了自己身为女孩的悲惨宿命。

    而且……

    陈思儿微微垂下眼,在精致的衣袖中捏紧了手中的匕首,那种锋利的冰凉触感让她心跳加快,仿佛即将上阵杀敌的勇士。

    她要乘上嫁给河神的小船。

    她看过那么多次河神新娘的出嫁仪式,知道新娘坐在小船里出发时,都是清醒的。

    她们会清醒地沉到水底,然后见到自己的新郎。

    陈思儿想,她要到水下去,去看看那个要娶她的河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然后杀了它,为姐姐报仇。

    ……如果杀不了,那她至少拼尽全力地反抗过这个黑暗的尘世,没有顺从地接受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

    温顺不是她的美德。

    陈思儿闭上眼,眼角落下一滴泪。

    死不过是一个安静的归宿,姐姐就在那里等她。

    她想姐姐了。

    第264章 悲欢(2更)

    哗啦!

    眼前一黑,冰冷的河水骤然涌入鼻腔,舟向月这才发现自己突然间脱离了这段记忆,又回到了魇境的河底。

    鱼富贵一只手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在水中风驰电掣地向上冲刺。

    舟向月视野里一片眼花缭乱,四面八方散射而来的幽蓝光芒和一层层潮水般破碎的泡沫让他头晕目眩,鱼富贵还时不时突然加速减速转弯,躲过前面水中水鬼散开的头发,后方也有无数长发在追逐着他们。

    他突然就理解了之前司马博闻被他带着瞬移后晕车的感觉。

    呕……

    他被鱼富贵扔到了甲板上,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幸好他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什么都吐不出来。

    “四号船送来的?”

    有人在他头顶问道,又说,“奇了怪了,今天居然都是孩子。”

    舟向月晕得太厉害,趴在地面又吐又咳,根本没法回答。

    好在脑子还是可以转,他心想,刚才鱼富贵是带着他往上游的——所以他们这是因祸得福,鱼富贵带着他们开挂,直接强行跳级到三号船了?

    鱼富贵果真大言不惭地点点头:“对。”

    大概是看他有鱼尾,那人居然没有质疑他们。

    片刻之后,几人就被带往了沉船深处。

    走在路上的时候,舟向月发现任不悔和鱼富贵似乎并没有想要讨论刚才幻境里的线索的意思。

    这让他有点生疑,他们不需要讨论吗?

    之前在水里,为了防止任不悔怀疑,舟向月甚至没有自己去触摸那个说不定是境灵碎片的手镯。是鱼富贵摸到了手镯之后,他才进入了幻境,所以他们两个肯定也进去了。

    因为舟向月自己在陈思儿的视角,完全无法控制她的行动,所以只是被动地经历了一遍她的记忆。

    如果任不悔他们两个也是这样,那按理说他们是没有办法交流的。

    所以,他们可能并没有代入其中某个人的视角,而是可以自由活动地观察情况?

    鉴于舟向月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他们,他想记忆里那些人应该是看不见他们的。

    这么说,他们俩要是找对了方向,岂不是可以比他获得多得多的信息?

    舟向月有点郁闷,他本来还想听听那两人的讨论呢。

    任不悔和鱼富贵也在打量着周围的景象,他们确实已经在刚才的幻境里讨论过了。

    看着陈盼儿出嫁的时候,鱼富贵问任不悔:“任兄,你觉得那个河神到底是什么?听村长他们几个的意思,居然还真不是假的——每年新娘出嫁之后,河里就会多很多珍珠和鱼,这总不能是迷信的巧合吧?”

    任不悔沉思道:“厉害的邪祟可能会有和人相当的神智,它说不定能用什么诱饵把鱼引过来,这也不算稀奇。”

    “珍珠的话……目前我知道的能产珍珠的就只有鲛人和蚌,蚌就算成精一般智力水平也不高,也很难与人类沟通,但鲛人要是入了魔并且道行足够深,倒是有可能会成为渊祟,听说渊祟就能够掌控水流,甚至引发水灾。”

    “不过,鲛人一般在深海活动,不喜欢靠近陆地,我从没听说过跑到内陆河里来的鲛人。”

    他斩钉截铁道:“反正无论如何,会要求献祭童女的所谓河神不可能是真的神,大概率是邪祟。就算是神,也是天地人神得而诛之的邪神。”

    鱼富贵:“……呃,该不会是那位吧?”

    毕竟他知道的邪神就那位一个。

    任不悔眼中涌起戾色:“应该不是,毕竟就我所知,他的献祭对活人来者不拒,从来都不需要单独指定童女作为祭品。”

    “但如果真是他,”他冷笑一声,“那说不定能碰见,刚好在这里杀了他。”

    鱼富贵:“……”

    他很怀疑任不悔的精神状态。

    鱼富贵的灵犀法器在魇境里不能用,所以他不是很想一个人在魇境里对上那位,当然更不想和疯子任不悔一起对上那位。

    这个魇境还不是出公差,没有加班费,草!

    几人在幽深的船舱里前行,走到一处大门时,眼前豁然开朗。

    舟向月第一反应是——这船真大。

    确实大,大到中间的甲板上居然立着一幢幢石屋,石屋之上是像四号船那个哭珍珠的舱室顶部一样的巨大开口。

    幽蓝的水幕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边界在上方涌动,站在这个舱室里,就像是在水族馆里的拱形走廊中。

    这些石屋被封存在这艘巨船的船舱里,和船一起沉进了水里,就像是昆虫封存在琥珀之中,从此定格在那一刻。

    看样式,这些石屋长得很像叶枯乡的建筑。

    一幢幢石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和惨叫声,让这片幽蓝暗光笼罩的地方看起来像是阴曹地府。

    舟向月透过打开的门,看见几幢石屋里都铺满了黑色的地板,地板上浸着一层薄薄的水,每一幢屋子里都有人。

    和四号船不同,他隐约看到的人影里几乎没有小孩子,看起来至少也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更多的则是成年人甚至老人。

    这一次,舟向月在那些人里看到了女人。

    就在离他最近的这个石屋里,他看见了之前在四号船里见过的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好像是叫小黑子?

    如果他记得没错,小黑子当时哭出来的珍珠在四号船里属于中上,但还没有达到阿豆那样盖章认证“可以升级到三号船”的品质。

    不过舟向月一眼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来到三号船。

    小黑子被绑住四肢吊在房梁上,一道道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打得他痛哭着连声惨叫,“娘!娘救我!娘……”

    他的眼泪接连不断地落进地板上的水池中,变成了一颗颗莹白的珍珠。

    一个像是他母亲的女人头发散乱地被绑在墙角,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一下下用头撞在地上:“别打他了,打我!我求求你,求求你打我吧……”

    她的眼泪滚滚落在水池之中化成珍珠,一颗颗又圆又大,而且竟然有了各种不同的色彩,一颗颗表面闪烁着美丽而迷离的光泽。

    挥鞭子的那个壮汉皱着眉对旁边的另一个人努努嘴:“看着点,别让她磕出血了。”

    另一个人应了声,蹲下来揪住女人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她满面的泪水道:“花嫂,你也知道我们不想打你儿子,我们只是需要你哭出更美丽的珍珠而已。你明明有潜力的,不是吗?你看你都长出鳞片了。”

    在他手下,女人的脸侧能看见一片片隐隐约约的银白鱼鳞。

    肉眼可见,那些鱼鳞正在缓慢地生长。

    “我知道,我知道……”

    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会哭出更好的珍珠的……求求你们别打他了,我哭!我保证会哭出更多珍珠……”

    “早这样不就好了?”

    男人说,“你看,你偷工减料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本来就该哭出更好的珍珠,如果只是做到这一点的话,那可算不上惩罚。”

    “你就看着你儿子再被打一会儿吧,你记住,这都是因为你。”

    那人把她的头一放,对挥鞭子的人道:“再打重一点。”

    鞭子更重更密地落在小黑子身上,他哭嚎的声音一开始更加惨烈,慢慢地却逐渐嘶哑起来,在空中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女人瘫软地跪在墙角,身边已经积了一小堆五彩斑斓的美丽珍珠。

    她低着头,仿佛神志不清一般,哽咽地一遍遍重复着:“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会哭出比以前都更好的珍珠的,我会长出鱼尾……”

    直到小黑子几乎没什么力气挣扎了,那两个男人才把他从空中放下来。

    女人抬起头,哀嚎着想要靠近去摸一摸孩子,却依然只能被困在原地。

    一个男人道:“花嫂啊,你之前不是说你就希望看看孩子,就算摸不到也行吗?你怎么又反悔了呢?”

    女人哽咽得说不出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嗓子眼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男人问道:“花嫂,你想再见到你儿子吗?”

    女人像是濒临死亡的鱼一样,通红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向孩子的方向,半晌都没有出声。

    “不想……”

    女人闭上眼,“不要让他来见我,我不想见他……”

    一滴泪从她脸颊滑落,表面的莹莹光彩甚至在没落进水里时就闪烁起来,就连站在旁边的两个壮汉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这颗美丽珍珠滚落的刹那,女人的脸颊、手臂和腿上迅速地长出了一大片细细鱼鳞。

    鱼鳞映着珍珠的华彩,流淌出晶莹剔透的水光。

    一幢幢石屋里大多是这样的场景,一个个人悲痛欲绝地落下眼泪化为珍珠。

    恐惧、愤怒、悲伤、抑郁……所有痛苦的负面情绪,都像是磨刀石锤炼刀刃一样,会让珠奴哭出的珍珠熠熠闪光,散发出更加美丽的光泽。

    尤其是,在痛苦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珍珠甚至可以因为情绪的杂糅和变化产生不同的颜色,落在水中变得五彩斑斓。

    舟向月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年幼的孩子基本都在四号船——孩子们阅历有限,能够体会的痛苦也非常有限,单纯肉.体所遭受的痛苦,远远比不上精神上的折磨。

    而在三号船,最痛苦的也是那些最脆弱的人,他们都是因为心中有牵挂而变得更加痛苦。

    任不悔几人只是短暂地经过了这些石屋,根本没办法做出什么反应,就被带到了一个空着的石屋。

    在这里带着上他们的都是高大的壮汉,几人现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身体,完全无法反抗。

    “既然是新来的,就先看看水平,”屋里的男人看到他们进来,对带他们进来的那个男人说,“就从有鱼尾这个开始吧。”

    那人会意地点点头,抬手就把舟向月和任不悔给绑在了墙角,只有鱼富贵被拉到了石屋中间。

    任不悔三人一抬头,面面相觑:“……”

    他们三个难兄难弟,知道彼此都是半斤八两,属于在四号船哭珍珠都不合格的那种,何况是在三号船。

    “快点!”男人催促鱼富贵,“都到三号船来了,还不懂规矩吗?”

    鱼富贵咬着牙脸都憋红了,仿佛在憋着劲生蛋似的,估计是在想自己这一生中最最痛苦的回忆。

    ——不过看他那咬牙切齿的表情,舟向月严重怀疑他不是在想最悲伤的回忆,毕竟以他这种炮仗脾气估计没人能有机会伤害到他……他可能在想自己最愤怒的回忆?

    愤怒的情绪也是令人痛苦的负面情绪,大概也可以作用于珍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种情绪好像比较难让人哭出来。

    最终,鱼富贵拼尽全力,终于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啪嗒,啪嗒。

    那两滴眼泪落在漆黑的地板上,在水池里弹了两下。

    哦吼,完蛋。舟向月想。

    珍珠光泽平平,若是在四号船也只能勉强算个中下,在三号船则属于完全不够看的那种。

    甚至比鱼富贵之前在四号船里哭的珍珠还丑,居然发挥失常了。

    看着他们的男人怀疑地眯起了眼,下意识地去拿鞭子:“你这是……”

    鱼富贵瞪圆了眼睛大叫:“等等,刚到这艘船里水土不服,发挥失常,发挥失常!你先让他们俩试试!”

    那两个男人看向任不悔和舟向月,脸色已然变得不耐烦。

    “这里可不是四号船,”一个男人冷冷道,“那里都是些没什么用的玩意,产的珠也少,他们恨不得能抓住每个珠奴多榨取一点,好坏都顾不上,让你们多酝酿酝酿也有可能。”

    “但你们听好了,在三号船,我们可不缺优质的珠奴。如果你们现在没法哭出质量过得去的珍珠,那就只能立刻扔出去了。”

    “有的是四号船来的珠奴想住进来吃用更好的呢,把你们扔出去喂水鬼,正好给他们腾地方!”

    鱼富贵脸色一变,有点着急了。

    之前他带着另外两人从四号船冲刺到三号船,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

    哪怕他能在水里快速游动,也无法招架那些恐怖的长发水鬼。他之前在水里迅速地瞥过上方,发现越靠近水面的水域里,那些一大团一大团的头发就越密集。

    而且在水域清澈的时候,从四号船就能隐隐约约看到三号船的轮廓,但从三号船上往上看,却完全看不到再上面的船体,说明再上面的二号船距离三号船比三号船距离四号船要远得多。

    别说再带上别人,鱼富贵自己都没有信心能一口气杀出重围游到二号船去。

    而且二号船甚至不一定在三号船上面,万一它在不知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的十几里外,那让他上哪找去?早就喂了水鬼了。

    鱼富贵着急,任不悔也黑着一张脸。

    他下颌线绷得紧紧,舟向月怀疑他正在咬牙切齿地想解决方案,但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

    而他自己的眼泪就更不用提了。

    舟向月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那个,不知道可不可以取血变成珍珠?”

    他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看到魇境里的人都这么注意不让珠奴流血,再联想到凌云塔尖那颗鲛珠里隐隐透出的血色,猜想或许不止眼泪可以变成珍珠,血也可以。

    如果血可以的话,不才他自夸一下,他的血一般还是可以在魇境里开个挂的……

    当然如果血真的可以变成珍珠,那血珍珠大概有什么问题,不然这些魇境里的人也不会这么忌讳流血。

    “你想取血?”

    一个男人怪笑了一声,“蠢货,你还不知道血珍珠一个搞不好就会产生血咒吧?”

    血滴落进水池里,确实也是可以变成珍珠的。

    但是生成这种血珍珠并不稳定,而且有一定危险性,有相当大的概率不仅不能生成珍珠,反而会产生血咒。

    如果一滴血没有变成珍珠,就一定会附带血咒。

    这种血咒会传染给所有触碰到这滴血的人,血咒的具体作用和持续时间全都未知,之前出现过的血咒中频率最高的有失去五感、霉运缠身、失忆、心智退化,还有可能像毒蘑菇中毒一样产生无法摆脱的幻觉,沉浸其中无法辨别幻觉和现实。

    曾经有一个人就因为幻觉从三号船跳进了水里,结果当即就被一直在舱门外虎视眈眈的几个长发水鬼给撕成了碎片。

    在深水沉船之中,这些血咒都会产生难以预知的危险。

    “越是远离心脏的地方,取血产生血咒的可能性越大,只有心头血的血咒少一些,”男人嘲讽道,“但这里可没有医生,要取心头血,你还不如直接哭呢。”

    “啊……”

    舟向月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我可以取心头血的。你们要是不放心,那我自己来?你们离我远点不就行了?”

    一个男人盯着他,恶狠狠道:“你想搞什么名堂?你要是想跑尽管跑,出了这条船,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跑不跑,”舟向月从善如流地答应,“给我一把很小很小的小刀就够了……我知道我跑不掉啦,外面的水鬼好可怕,我吓死了,求求你们千万别把我扔出去啊!”

    最终,两个男人带着一脸“从未见过这么不怕死的蠢货”表情守在了石屋的门口,远远地看着舟向月。

    舟向月坐在漆黑墙壁边的角落里,拿着刀在心口上比了比。

    本来应该很熟练的,但因为突然变成了小孩子的身体,所以还得重新找一下位置。

    不过没关系,找准位置之后,一切好说——

    舟向月手指轻轻一动,刀尖灵巧而熟稔地挑开皮肉,细长刀柄仿佛只是微微一动,就有一连串的几滴鲜红血液滴落进水池里。

    血滴落的一瞬间,竟迸发出火光一样的金红色光芒,如同暗夜流火一样照亮了一片漆黑的石室。

    任不悔瞳孔微缩,鱼富贵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这……”

    两个男人蓦然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一幕说不出话来。

    落进水池里的几颗血色珍珠闪烁着璀璨夺目的灿烂光华,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惊世美丽。

    第265章 悲欢(1更)

    舟向月看到自己的心头血化成的珍珠,顿时松了口气。

    他的血果然是可以开挂的。

    有了这些极品血珍珠,他就可以在三号船横着走了!

    果不其然,得到血珍珠后,那些人对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几人匆匆地跑来跑去传话,大家好像都十分兴奋。

    “还能去二号船吗?”

    “今天不行,去的船已经走了,得等明天。”

    还专门有人来嘱咐舟向月:“你好好留着体力,别哭也别流血了,等到了二号船再听上头的安排。”

    舟向月自己倒是没有明显的虚弱感,可能是因为只流了几滴血。

    不过,结合之前鱼富贵的体验,看来不管是流血还是流泪生成珍珠,都会让人变得更虚弱。

    以自身的虚弱为代价产生珍珠,以痛苦为珍珠涂上美丽的华彩,就像是用灵魂和血肉去孕育珍珠一样。

    舟向月的血珍珠直接达到了二号船的标准,不过得在三号船再停留一晚,明早才能动身去二号船。

    其实舟向月有点不服气,他的极品珍珠难道不配去一号船吗?

    当然,也可能是一号船要从二号船才能去,从三号船只能先去二号船。

    这一晚,他终于获得了和之前四号船漏水长贝壳的破舱里天壤之别的待遇,有了吃的,甚至可以自己挑舱室。

    就连任不悔和鱼富贵都跟着鸡犬升天,虽然没法被舟向月带着升级豪华套房、一起去二号船,但今天的苦难算是先过去了,可以先歇一歇,明天再来干活。

    舟向月惦记着进四号船的第一夜和他同一个舱室的阿豆,主动提出说想跟他一起住。

    他觉得阿豆或许知道什么,毕竟阿豆几乎是四号船里年龄最小的那一批孩子,但他的痛苦却可以让他来到三号船,感觉不太寻常。

    至少,他的痛苦肯定不是来自于挨打。

    这只是个很简单的要求,立刻就得到了满足。

    舟向月被人带走了,鱼富贵在原地忍不住小声对任不悔吐槽:“我算是明白了,这个魇境就是一个内卷的世界啊!哭珍珠都要卷过别人,这世界真他爹的没救了。”

    任不悔懒得理他,一言不发地望着那个被带走的孩子的背影,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小青的眼泪珍珠明明一文不值,为什么他的血珍珠会有完全不一样的品质?

    如果按照之前他理解的珍珠品质成因,这完全说不通……

    他得找机会再去打听打听。

    另外,他哭不出来,但取血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

    舟向月被带到那个小舱室的时候,阿.寓.w.言.豆还没回来。

    这个舱室有着完整干净的地板,不像之前四号船里那样破破烂烂,但在角落里还有一个像哭珍珠的那些石屋里一样的黑色水池,里面有薄薄的一层水。

    舟向月心想,好家伙,这是鼓励珠奴在休息时间主动加班么……

    他甚至已经想象到鱼富贵看到这玩意的吐槽了。

    带他来的人留下了一个苹果、半条咸鱼,锁上门走了。

    外面空洞回响的脚步声在断断续续的水滴声中越来越远,渐渐微弱不可闻。

    舟向月拿起苹果和咸鱼就开始啃,头一次感觉这些东西这么好吃。

    他找了片牡蛎把苹果切成了一大一小两半,自己吃了大的那一半。

    又留了咸鱼的尾巴。

    他一边吃,一边观察四周。

    这个舱室比四号船那些几乎埋进淤泥里、又湿又暗的舱室好了许多,墙上甚至有一扇舷窗,外面幽蓝色的波动光芒落在室内,将室内也映出了粼粼水光。

    从舷窗往外望去,能见度不是很好,能看见水中漂浮着细细密密的淤泥尘埃,时不时有一串串细小的气泡向上涌去。

    远处的水域融化进了一片蓝绿色雾气之中,隐约能看见漂浮的水草。

    或许因为是白天,舟向月从窗户往外瞅了半天,没看到之前在水中遇到的那些头发。

    外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舟向月坐下来,目光仔细地搜寻过这间房间,总算是在角落里找到了几枚长出来的牡蛎。

    他挑了一枚看起来最结实的揪了下来,在另外一枚牡蛎上磨。

    磨得锋利一点,可以当防身武器。

    外面时不时会传来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脚步声,还有仿佛疯了一样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的声音,笑得像哭一样的诡异笑声,以及隐隐的哭声。

    舟向月在这个伴奏中愉快地磨好了牡蛎壳,然后又沿着舱房四周走了一圈,观察四面墙壁。

    走到一个墙角时,他站住了脚步——

    墙角好像有人刻了字。

    还不仅一处,是很多处。

    他凑上前去,借着舷窗透进来的光去看那些奇形怪状的字迹。

    “娘不要我了,她抛下我跑掉了。”

    “我的阿轩晚上跑出去玩,在河里淹死了。”

    “爹打我,让我哭珍珠给他们。”

    “我永远都见不到我的孩子了。不要让他来,他们会打他。”

    一句句话的字迹各不相同,一看就是不同的人写的。

    这是……?

    舟向月想了想,好像猜到了。

    按照鱼富贵之前说的,珠奴似乎在因为一件痛苦的事哭出珍珠后,就会遗忘那件事。

    这样一来,痛苦的记忆没有了,他们就无法再哭出那么好的珍珠。

    为了让自己始终能哭出一定品质的珍珠,曾经住在这间舱房里的人,可能像他一样拔了牡蛎壳,然后用牡蛎壳在木头上刻下了自己最刻骨铭心的痛苦。

    哪怕每一个白天他们去哭珍珠后忘记了这件事,晚上回来之后,只要看到自己写下的文字,就会再次得知那件事。

    那些丢失的记忆应该并不会因为看到这几句话,就重新完整地想起来。

    不过,就算具体的记忆消散后再也不会回来,但仅仅只看这寥寥几个字,就能让人重新体会到痛苦。

    舟向月把整个舱房都看了一遍,数了数大概有十来个不同的字迹。

    大概并不是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件事,所以在墙上刻字的人不算很多。

    那些人以前都在这间舱房里住过,但现在这里却是空的。

    他们后来去哪里了呢?

    舟向月就在舱房里无所事事地一直待到了入夜,阿豆终于眼睛红红的回来了。

    只是阿豆就像没看见他一样,一回来就自动缩到了墙角,就像之前舟向月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自闭面壁。

    外面的人把门锁好后就走了,似乎是看这个房间就是两个孩子,觉得不怎么需要警惕。

    舟向月坐在原地,看着阿豆在阴暗的角落里自闭了一会儿,然后拿着自己剩下的小半个苹果和咸鱼蹑手蹑脚凑到阿豆身后。

    刚凑到近前,他就发现阿豆其实并不是对着墙发呆,而是拿着一片很小的贝壳,在木头墙上刻字。

    不是刻新的字,而是在几个本来就有的字迹上一遍遍地描摹加深。

    他刻的是……

    “姐姐死了。”

    只要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一直痛苦了。

    就在这时,背对着他的小孩忽然回过头来:“小青?”

    舟向月一顿,伸手把苹果和咸鱼递给他:“给你吃。”

    阿豆吸了吸鼻子,整个人却缩了一下,就像是不敢接一样。

    舟向月在瞬间脑补出了许多剧情,试探着问道:“……之前有人给你吃东西,然后在你开始相信他们的时候,又欺负你让你哭?”

    阿豆的眼睛微微睁大,有种不知所措的茫然,还有几分委屈。

    小孩子的心思真好猜。

    不过,他应该并没有真的为了这件事难过落泪,不然他现在就不记得这件事了。

    也是,在这个魇境里这么残酷的运行机制下,哪怕是孩子应该也见惯了人性的黑暗。

    舟向月把苹果和咸鱼往阿豆手里一塞:“放心好了,我明天就去二号船了,只在这里过一夜。”

    阿豆手里捧着被他塞进去的吃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地愣在了那里。

    舟向月心想,这个孩子好像有一点点傻啊。

    “二号船……”

    阿豆慢慢低下头,啃了一口苹果,很低很低地喃喃道:“你该有多痛苦呢……那么痛苦怎么还能活下来呢……”

    “什么?”

    他声音太小了,舟向月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舟向月仔细端详着阿豆的脸,忽然觉得他的五官有点眼熟——好像是和陈思儿的小伙伴阿桃有几分相像。

    他心里产生了一个猜想。

    舟向月问道:“阿豆,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阿豆的嘴角向下撇,呼吸急促起来。

    他犹豫了片刻之后,低声道:“我姐姐叫阿桃。”

    真的是他。

    阿豆就是阿桃的弟弟。

    在陈思儿的记忆里,阿桃很喜欢这个弟弟,姐弟两人的感情应该挺不错的。

    阿豆似乎是真的相信了舟向月,他又咬了一口舟向月塞给他的咸鱼尾巴,“姐姐做的咸鱼最好吃……”

    他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呆滞的大眼睛里慢慢盈起了泪水。

    “她本来可以活下来的……”

    阿豆说着,终于有一滴眼泪滚落,“他们把她沉进水里,她死了……”

    那滴眼泪掉落在地上的时候,舟向月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正规程序下珠奴要在水池里哭珍珠。

    眼泪在砸落在地的瞬间碎裂成了好几滴,再次滚落在地的时候,每一滴都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异形珍珠。

    看来,掉进水里是为了形成形状更完美、颗粒更大的珍珠。

    舟向月两手掐着阿豆的腋下就把他抱起来,因为自己也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子身体,只能费力地跌跌撞撞把他拖到角落的水池里:“把你的珍珠收好了,明天还能用呢。”

    阿豆坐在水池里掉眼泪,舟向月则想,看来阿桃后来也成了河神的新娘……可在陈思儿的记忆最后,阿桃还没有被选为河神的新娘,只能是再之后的事情。

    这么说来,陈思儿刺杀河神的计划肯定是失败了。

    舟向月想了想,问阿豆:“你为什么还记得你姐姐死了的事情?不是说哭过之后,都会忘掉吗?”

    阿豆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哭完之后本来会忘掉的,但睡一觉起来,就会再次想起来。”

    睡一觉就行吗?

    可是鱼富贵并不行啊。

    舟向月沉思道:“应该不是睡觉吧,除了睡觉有没有什么别的什么……”

    阿豆犹豫了一下:“晚上我总是会梦到姐姐。梦到姐姐长出了很长很长的头发,在水里游向我……做完这个梦再醒来,我手里总是捏着一缕头发,然后就又想起来了。”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听见尖锐刺耳的挤压声从窗外传来。

    他一转头,发现声音是从舷窗传来的,此时外面原本隐约的光亮已经变成了一片漆黑。

    有丝丝缕缕的头发从缝隙中挤进船舱里,令人牙酸的挤压声越来越明显,仿佛是什么恐怖的深水诡异生物正在用触手试图撬开舷窗边那条摇摇欲坠的缝,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舟向月猛然意识到,舷窗外被密密麻麻黑漆漆的长发蒙住了,才会变得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砰!

    一声巨响,那面舷窗居然生生被撬开了,弹开到一边。

    哗啦啦……

    河水从舷窗里飞速涌入,唤起了舟向月曾经在水里晕车的可怕记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害怕,就看到那一大团黑发猛然从舷窗挤进来,像是一片恐怖梦魇一样目标明确地扑向了他!

    舟向月在脚下的急流中原本就站不稳,一下就被扑倒在地,眼前的视野被长发兜头罩住,整个人被按在了水里。

    舟向月感觉到无数长发缠住了他的手脚,似乎有一个冰冷滑腻的躯体趴在他身上。

    一缕缕长发迅速缠住他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现在水面还不高,舟向月仰躺在地时口鼻还在水面以上。

    但随着水流不断涌入,很快就会淹没他了……

    他大脑飞速运转,目光在那片漆黑头发中寻找里面的东西。

    他很快就找到了——和之前他打过照面的水鬼一样,这个水鬼也有一张脸,是一个完整的人。

    那张脸在水中泡得白腻发胀,但舟向月仔细地辨认它的五官之后,顿时叫道:“阿桃!”

    水鬼动作一顿。

    舟向月在一瞬间明白了她为什么突然拼了命的弄破舷窗挤进来。

    这个已经变成水鬼的姐姐大概是看到他抓着阿豆拖进水池里,以为他在欺负她弟弟吧。

    这可真是冤死了!

    趁着这个空隙,舟向月赶紧叫阿豆:“阿豆!这是你姐姐!你快帮我跟她说说,我没有害你还分东西给你吃了啊!”

    水鬼好像愣住了一样,缠在他身上的头发也松开了一点。

    阿豆愣愣地站在他身后,“……姐姐?”

    他无措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一下子跪下来,抱住了那一大团黑发中冰凉的躯体。

    仿佛那不是水中诡异可怖的水鬼,而是活生生的、温暖的亲人。

    “姐姐!”阿豆大哭起来,“姐姐,你还记得我吗?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在船里了,我想和你一起走……”

    在湍急冰冷的水流淹没过脸颊时,缠在舟向月身上的头发松开了。

    舟向月赶紧坐起来,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和藏匿在一大团黑发中的水鬼抱在一起。

    阿豆好歹还没忘了他,抹着眼泪道:“姐姐,你别杀他,他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

    他不死心地又拽了拽水鬼的手臂,“姐姐,你带我走吧……”

    有人的叫声从外面传来:“有水鬼入侵了!船破了,快来补!”

    更多的人声和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舟向月看向水鬼:“阿桃,你得赶紧走了。”

    船里的人虽然对水中的水鬼毫无招架之力,但在船里应该还是有办法对付它们的。

    阿桃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那团黑发动了动,好像是女孩低下头,看了几眼怀里紧抱着自己不放的弟弟。

    随后,她忽然转过头来,从长发之间伸出两只惨白的手,左手的手腕上套着一只和陈思儿一样的九子福珠镯。

    她一只手环在另一只手腕上一拨,就把那只珍珠手镯褪了下来,抛给了舟向月。

    在嘈杂的人声接近之前,她抱着阿豆纵身一跃,跳进了幽深的水里,转瞬间便游远了。

    舟向月接住那只手镯,心想如果之前鱼富贵没有拿到那只境灵碎片的手镯的话,现在他的这只手镯应该是第一枚境灵碎片。

    可惜。

    他把手镯妥帖地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现在的重点还是——

    舟向月跑到舱室的门前,高声叫起来:“救命啊!进水了!!!”

    第266章 悲欢(2更)

    因为前半夜出现了水鬼入侵的危险事件,还丢了一个珠奴,所以舟向月后半夜被转移到了更安全的一处内侧舱房。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被送上了一只前往二号船的小船。

    舟向月端详着这只黑色的小船。

    看形状,这明明就是原来叶枯乡河神新娘出嫁的小船,只是原本的大红色木板都被漆成了全黑的颜色。

    坐在里面全无光亮,感觉像是进了棺材。

    “这只船会送你去二号船,”有人叮嘱他,“躺在里面不要乱动。还没到二号船的时候,无论你听见外面传来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声,不要乱动。”

    “你可能会看到有头发沿着船的缝隙钻进来,那时候一定屏住呼吸,不要被发现。”

    “别怕,二号船那里会有人接你的。”

    舟向月面前的船篷出口被封了起来,里面彻底陷入了一片漆黑。

    随后,他感觉船身一震,似乎飘飘荡荡地在水里飘了起来,开始缓慢地上升。

    一开始还一片平稳,但很快,船身忽然震了一下。

    紧接着,舟向月听到了一丝不祥的木板挤压声,就像是之前水鬼两次把船体弄破前的声音一样。

    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忽然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缓缓地缠住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记着出发前的指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这特么是死路一条——虽然他一动不动,但这缕头发依然在很有耐心的不断收紧束缚。

    他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不然不是被头发勒死就是被自己憋死。

    舟向月尽可能平缓地移动自己的手,慢慢探手到颈间,碰了碰那缕头发。

    他的手腕上,戴着那串阿桃留给他的珍珠手镯。

    从小船封死之后,他就戴上了这只手镯以防万一。

    那缕头发碰到手镯的瞬间,一下子就松开了对舟向月的扼制。

    舟向月压抑着想要疯狂地大呼一口气的欲望,试探着轻轻吐出一口气。

    头发并没有进一步的攻击举动,反而缓缓地向外退去。

    舟向月松了口气。

    看来阿桃送给他的珍珠手镯是真的有用,会让水中的水鬼不想伤害他。

    就在这时,砰!

    船体剧震,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砰!砰!

    更多的撞击声传来,舟向月在船里颠来颠去,感觉自己居然有要晕船的危险。

    之前那缕头发柔和地蠕动过来,仿佛是安抚似的在他手心摩挲了一下。

    舟向月:“……”

    这是在安慰他不要怕吗?

    他反应过来,发现他的珍珠手镯之后,这些水鬼不再伤害他,现在攻击小船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他去二号船。

    是因为它们觉得二号船有危险吗?

    ……不过去那里是为了进一步探索魇境,没有危险才有鬼了。

    舟向月想起之前阿桃哪怕变成了水鬼似乎也有神智,于是艰难地翻过身,试探着趴在船的缝隙边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确实有事需要去那艘船,还请各位不要阻拦。”

    不知道声音在水里能传多远,他尽可能大声地说了好几遍。

    外面的水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怦怦的撞击声很快就停止了,它们竟然真的没有再来扒拉这艘船。

    舟向月心想,看来阿桃不是个例,这些水鬼居然都还有神智,不太像是一般那种死于非命的厉鬼啊。

    ……难道它们都是之前嫁给河神后淹死的新娘?

    可这也并不能解释她们为什么有神智。反而是假如她们真的被邪物所吞噬,那魂魄大概率残缺,再加上满腹怨气,就更不可能在变成鬼魂之后还保留神智了。

    所以,它们到底是怎么来的?

    舟向月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小船终于来到了二号船。

    有人打开封闭的船篷,将他拉了出去。

    舟向月一离开小船,被明亮的光线刺得一时睁不开眼。

    看来这里已经离水面不太远了,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已经非常明亮。

    过了一会儿,舟向月适应了这里的亮度,开始打量周围。

    出乎他意料的是,二号船比三号船要小许多,甚至好像比四号船还要小,视野里面甚至没有一个能辨认出是珠奴的人。

    舟向月想了想,这可能是因为痛苦程度处在中间的人本来就占所有人的大多数吧,或者大多数人痛苦的潜力都处在中间,所以除了无法切身体会到刻骨痛苦的小孩,和能来到二号船的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在三号船上苦苦挣扎。

    和底下几艘船看守珠奴的人不同,这里的看管对他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甚至有点恭敬。

    舟向月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对他这么客气的原因。

    他被带到一间装潢考究的房间里,宽大的舷窗外面能看见清澈的河水和成群游动的鱼,房间里家具一应俱全,居然真的像一间水下旅舍一样。

    在这里,舟向月碰到了陈思儿记忆里的村长陈庆有。

    这让他意识到,现在魇境里的人,应该和陈思儿记忆里叶枯乡的是同一批人——所以,他们为什么都进了魇境?

    陈庆有客客气气地请他坐,然后告诉他,希望他能够去祭船向河神大人献上自己最美丽的珍珠,请求他原谅叶枯乡的村民。

    原来只有二号到四号船生活着珠奴,一号船是祭船,那是一座移动的河神庙,里面供奉着河神。

    “我们听说了,你是一个特别好的孩子,之前在那几艘船里,都是主动想办法产出更好的珍珠。”

    陈庆有擦了擦眼睛,“我们之前对河神大人不敬,被河神大人抛弃了……我们一直在努力地向河神大人献上我们最宝贵的东西,希望他能重新庇佑我们。”

    “小青,你就是我们全村的希望啊!你一定要救救我们所有人啊!”

    舟向月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什么都答应下来,还不引人注意地想要从村长口中再套一点话出来。

    可惜并没有成功,村长的嘴很严,什么细节都不告诉他。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舟向月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突然新得到的这些信息。

    村长说,他们之前因为河神送来的珍珠和鱼越来越少而心生不满,决定不再信仰河神,还破坏了河神庙。

    结果,他们就遭到了河神的惩罚——

    河神降下洪灾淹没了整个村庄,叶枯乡从此从地图上消失,还让他们全都变成了永生永世生活在水里不见天日的珠奴。

    只有当他们献上的宝物让河神大人满意的时候,他们才能离开现在这种痛不欲生的生活。

    舟向月在房间里走着走着,目光忽然被墙上的灯火吸引了。

    那是一盏光线柔和稳定的油灯,就像之前在另外几艘船里看到的那样,很像是鲛人油点的灯,不过更加明亮美丽。

    但是,这盏灯似乎有点不一样……

    在这样的灯火笼罩之中,人似乎会莫名觉得心里松弛而柔软,就像是刚刚被人温暖地善待过,也想要温暖地善待别人。

    舟向月自己就是玩魅惑幻术的行家,对这种会影响他精神状态的东西十分敏感。

    他凑过去,往灯盏里看。

    果不出所料,他发现那一汪半透明的淡金色油脂之中,竟然漂浮着一颗透明的珠子。

    其实也不是透明无色的,但一眼看不出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因为那颗珠子闪烁着像火光一般绚烂的光芒,又有隐约的彩色光泽,那种莹莹的光晕似乎也随着火光一起弥散到了整个房间里。

    这颗珠子,长得很像……

    很像凌云塔顶那颗夜明珠。

    舟向月不怕燃烧的火焰,径直伸手去够那颗夜明珠。

    指尖碰到珠子的瞬间,他的耳边果然响起了清脆的提示音:“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河神的夜明珠】!”

    舟向月眼前的视野猛然一亮,再次被强光刺得不得不闭了闭眼。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牛蹄嘚嘚的声响,鼻尖萦绕着胭脂和香料的气息。

    他睁开眼,发现这是一条热热闹闹的街市,满街都是各种商铺。

    他正站在一个贩珍珠的商铺前,铺子门前的屋檐上挂着一串串美丽的珍珠,门前支起的摊子上也有各种珍珠耳环、珍珠项链和珍珠手镯等等首饰,还挂着一面镜子。

    正是因为这面镜子,舟向月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戴一顶白色斗笠,身上的衣服崭新雪白,从料子到做工一看就属上乘。

    胸前挂着一颗水滴状的朱砂平安坠,鲜亮色泽更衬得衣服白得耀眼。

    他转头的这一刻,白色斗笠上的淡色面纱刚好被风吹开,露出里面年轻俊朗的面容。

    眉如墨画,眼似点漆,唇红齿白,明亮的眼眸清清楚楚映出山川日月,黑是黑,白是白。

    舟向月立刻认出来,这是尘寄雪。

    衣袂飘飘、仗剑独行,很有那种仗剑走天涯的美少年剑客的感觉。

    尘寄雪自己显然也很有这种感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了几眼。

    舟向月想,他现在貌似是代入了尘寄雪的记忆。

    这个魇境里居然有尘寄雪的记忆……所以,这个魇境真的和翠微山那个鲛人模样的湖仙有关吗?

    毕竟,从因果线上看,他是被尘寄雪杀死的。

    舟向月还想起,凌云塔顶那颗有隐约血色的夜明珠也是尘寄雪带回去的——他是从叶枯乡带回去的吗?

    “客人是给心上人买首饰吗?”

    一个包着碎花头巾、打扮得精致又干练的女子迎了出来,对尘寄雪笑道,“不知是想买点什么?”

    她对尘寄雪态度这样好,显然也看出了这位年轻客人的财力足够在铺子里买下他想买的任何东西,当然他的年轻俊美可能也是一个原因。

    尘寄雪抬头笑起来:“不是买首饰,是想买一颗夜明珠。”

    “一颗?”老板有些疑惑地重复道。

    尘寄雪站在铺子前打量片刻,点点头:“是要那种能镶嵌在建筑物顶上的夜明珠。这些珍珠恐怕都不够大,请问有没有那种比较大的夜明珠呢?”

    舟向月明白了。

    他听说过尘寄雪当初之所以换了凌云塔上的夜明珠,就是因为他之前醉酒在塔尖上舞剑,结果不小心把原来那颗夜明珠给弄碎了。

    那种东西都是无价之宝,虽然尘寄雪有钱,肯定也不能直接赔钱了事,非得找一颗替代不可。

    看来,他现在就是弄碎了那颗夜明珠,出来准备找一颗回去赔偿的。

    “那么大的夜明珠我这儿还真没有,”老板抱歉道,“不过,这里离叶枯乡不远,你们这些远方来的客人可能不知道,叶枯乡的珍珠最有名了,夜明珠也不少。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尘寄雪谢过了珍珠首饰铺的老板,就准备动身赶往叶枯乡。

    去叶枯乡之前,他先到集市上的一个茶馆里暂歇。

    茶馆里有个说书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四里八乡的各种志怪故事。

    看到尘寄雪进来,说书人立刻很有眼力地看出了他的阔绰,热情道:“这位大侠,你想听点什么故事?这附近几十里土地上所有的故事,没有我老魏不知道的!”

    尘寄雪笑起来,“我是外乡来的,也不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准备去叶枯乡,不如就请先生讲讲叶枯乡的故事?”

    “好嘞!”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握着折扇一打,吐一口气悠悠然开讲。

    “……要说这叶枯乡啊,最有名的当属这里产的珍珠。光泽温润、质地细腻,实乃珍珠中的上品,是别处所不能比的品质。”

    “叶枯乡为何能产出如此优质的珍珠呢?这还得从叶枯乡村民供奉河神大人说起。”

    “且说这河神啊,长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他有个爱好,就是娶亲。有多爱呢?每年都要娶一个。”

    茶馆里哄堂大笑,有人起哄道:“老魏你该说说,他每年娶的都是年不及豆蔻的少女呢!叶枯乡的姑娘最水灵了,我二伯家就娶了一个,真是貌美又贤惠,啧啧啧。”

    “那是,”老魏把折扇一收,“所以说当神仙也看脸啊,若是换了别的貌丑神仙,怕是想让人嫁,姑娘们一个个都要寻死觅活的。可这俊美的河神大人就不一样了,叶枯乡的女孩子们各个都幻想着成为河神的新娘呢。”

    “河神呢也是个很讲信用的神仙,每年叶枯乡给他上贡一个新娘,他就回馈给叶枯乡最美丽的珍珠。那里的人靠这些珍珠可是赚了不少钱。”

    尘寄雪一开始还听得颇有意思,结果越听神情越严肃,忍不住开口问道:“上贡新娘,是怎么个上贡法?”

    说书人笑了笑,“那自然是用只小船送新娘去河底,与河神完婚……”

    “那新娘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尘寄雪追问道,但语气听起来还很平静。

    说书人愣了愣,笑道:“成了河神的新娘,自然是被河神大人接去当仙女享福了,怎么会再回人间受苦呢?”

    “大侠你要是对这感兴趣,我听说今年新娘的出嫁仪式就在三天后,你正好可以赶上一睹今年河神新娘的芳容哪!叶枯乡那出嫁仪式可是隆重极了,全村人都会庆祝的……”

    听到这里,尘寄雪的脸色微微变了。

    说书人继续道:“那河神可不止庇佑着叶枯乡一处,我听说别处也有人信仰他的,当然在别处他就不是河神了……”

    “□□号啊,叫做无邪君……”

    尘寄雪脸色骤变,豁然起身,下了邻桌人一跳。

    “……抱歉,忽然想起我有些急事。”

    尘寄雪道了个歉,留下些丰厚的打赏,就匆匆离开了茶馆。

    舟向月想,哪里来的无邪君?

    可别什么都要搬他出来说一说好不好,河神就是河神,一听就没邪神厉害。

    尘寄雪手上似乎带了个指向的法器,舟向月没见过,估计应该是家大业大的秦家的财产,毕竟他们超有钱的。

    凭着那个法器的指引,尘寄雪在赶到叶枯乡之后目标明确地赶往了河神庙。

    舟向月想,你找吧。你去看到河神的神像,就会知道不是无邪君了……

    不过很快,随着尘寄雪在河神庙一处废弃的偏房里找到了一尊落满灰尘的残缺的红衣神像,舟向月和尘寄雪一起沉默了。

    懂了,叶枯乡很久以前应该是信仰过无邪君的,但他们改信了河神,抛弃了旧有的信仰。

    舟向月酸溜溜地想,也是,毕竟他不能给他们送来珍珠和鱼。

    叶枯乡不养闲神,谁能给他们珍珠,谁就是他们的神嘛!

    虽然确认了所谓叶枯乡信仰无邪君只是个过时的讹传,但尘寄雪显然意识到现在的这个河神也有问题。

    毕竟,什么神仙会让人生祭十来岁的小姑娘?

    只有邪祟才会!

    仿佛冥冥中的巧合,尘寄雪刚从那个偏房里出来,就遇到了即将嫁给河神的陈思儿。

    发现了陈思儿的身份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到时候去出嫁,我换你去。

    舟向月猜到尘寄雪要做什么了。

    也是,在他眼里,那个河神就是一个邪祟,他现在就是要去为民除害。

    陈思儿一开始还不太相信他,但在尘寄雪不遗余力地跟她讲起外面的世界和自己求学的经历之后,小姑娘慢慢的真的相信了他。

    舟向月想,尘寄雪这生的就是一脸好人相,怪不得小姑娘愿意相信他。

    就这样,原本陈思儿要出嫁的那一天早上,尘寄雪偷梁换柱,提前等在了嫁船里面。

    嫁船底部打了洞,在水里飘不了多久就开始下沉。

    在嫁船颤悠悠地下沉时,尘寄雪把陈思儿推出了船外,然后自己穿着一件镶嵌着珍珠的嫁衣,和小船一同缓缓下沉。

    船飘飘摇摇地向下沉去,水逐渐渗进船里,尘寄雪就坐在了水里。

    他坐得笔挺,握紧了手中的雪亮长剑。

    终于,不知落到了多深时,船里的水面已经漫到了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嫁船前面的红色船篷一动,被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打开了。

    那只手的手腕以下,生着半透明的银白色鱼鳞。

    第267章 悲欢

    水流声尚未响起,尘寄雪身形已动。

    他无声无息地出手,猛地刺出一剑!

    雪亮剑光掠过,水如风袭流雪般碎裂,溅起无数碎镜片似的水滴。

    刺中了!

    但似乎被什么坚硬如鱼鳞的东西给挡得一偏,没有刺得很深。

    同一时刻,湍急水流没过了尘寄雪的头顶。

    透明水中瞬间晕染开一片红云,将他的视野笼罩在一片血红之中。

    无数泡沫在眼前破裂,凌乱地折射出斑驳陆离的血光。

    尘寄雪隐约看见血雾中有银白光芒一闪,还未等他追过去再补一剑,水流骤然变得凌乱。

    一条银亮的巨大鱼尾猛然扫来,重重地拍在他腰间!

    这股巨大力道让尘寄雪重重地撞上了船舱,一侧肩膀传来剧痛。

    好在船很小,这个东西没有太大发挥的空间——

    尘寄雪在一瞬间想道。

    好像是鲛人。

    ……不,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献祭,鲛人应该已经成了渊祟。

    这个狭小的船舱限制了那东西的发挥,必须把战场限制在嫁船里面。

    而他不像对方那样可以在水下呼吸,必须在一口气的时间内解决战斗。

    尘寄雪在一瞬间懊悔自己的冒失,甚至有一个念头如浮光掠影般掠过心头——如果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别人会发现他吗?

    如果他死了,师父是不是……会感到难过?

    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尘寄雪立刻调整了注意力。

    他借着船舱的一蹬反过身来,一手握剑向前一刺。

    有银白光芒一闪,但这次落空了。

    层层叠叠的泡沫和弥漫的血光遮住了尘寄雪的视线,但他能感觉到船舱里那些暗藏杀机的水流。

    他甚至能预感到水流如箭般射来的方向——

    但那速度实在太快了,他躲不开。

    下一刻,一股刺痛在右肩炸开,剧痛之下他几乎握不住剑。

    但他的眼中却冷静而镇定,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气泡所笼罩的方向。

    又一道银光一闪。

    尘寄雪毫不犹豫地再次挥剑,然而剑还未刺中,他就再次被突然袭到身前的鱼尾重重砸在船尾。

    砰!!!

    他听到胸口传来骨骼断裂的咔嚓声响,喉咙里溢出一股腥甜,控制不住地咳了一口血出来,也泄了一口气。

    肺里剩下的空气更少了。

    在水里,两者的实力差距太悬殊了。

    尘寄雪闭上眼,右手一松,剑在水流中旋转着掉落在船舱上,发出“叮”的一声。

    少年温热的血融进水中弥漫的血雾里,他闭上眼,停止了一切动作。

    水下是渊祟的主场,它可以通过水流感知到他的动作,也可以操纵水流袭击他。

    在视线受到妨碍的水下,他凭武力不是对方的对手。

    不过……

    尘寄雪屏住呼吸,仿佛一具尸体般在水中漂浮起来。

    他的发带在刚才的搏斗中散开,一头长长的青丝就像是水草一样在水中飘散开来。

    尘寄雪一动不动,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全身心地感受水流的波动。

    嫁船里的水流在浸满水后变得平稳起来,仿佛悬浮在河水中。

    一道水流隐隐波动,似乎有一条巨大的鱼缓缓地靠近过来,越来越近,凑近了他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

    尘寄雪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猛然一翻,一张红符拍在了那冰冷而光滑的躯体上。

    红符接触到鲛人的刹那,竟在水中炸开了火光!

    银白身躯猛然暴怒地反弓回身,撞向尘寄雪的左侧身躯。

    电光石火间,尘寄雪睁开眼睛,右手在擦过身侧后忽然捏住了一把匕首,随后借着鲛人撞向他左侧身体的惯性,猛地刺出了匕首!

    隔着无数斑驳的泡沫和弥漫血光,他看见自己刺进了鲛人的心口。

    这次没再遇到那种仿佛鱼鳞一样的坚硬阻碍,刀尖精准流畅地刺进血肉,大团大团的血色顿时将船舱里的整片水域都染红了。

    说来也奇怪,在刺中这一刀之后,原本力大无比、几乎把尘寄雪揍出内伤的鲛人忽然瘫软下去不动了。

    ……死了?

    不能白接受了那么多祭品吧,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尘寄雪感觉肺里憋得快要爆炸了,眼前甚至已经开始冒出金星。

    好在他有备而来……

    尘寄雪把匕首一拔,更多血雾涌了出来。

    他迅速掏出一根淡金色的绳索,绳索在离开他手碰到那具冰凉躯体的瞬间就自动翻卷起来,将一动不动的鲛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现在,快回岸上去!

    尘寄雪连回头看一眼都顾不上,他挣扎着从嫁船里钻出来,拼尽最后一口气把鲛人拖上岸。

    “呼……呼……”

    他倒在礁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劫后余生。

    刚才被这玩意摔打的那几下好像撞断了他的肋骨,每一次呼吸都是钻心的疼。

    送新娘出嫁的村民们还未完全散去,看到这边的动静之后纷纷大呼小叫地围拢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你是?!”

    尘寄雪穿着一身湿淋淋的嫁衣毫无形象,上气不接下气地摆摆手道:“你们供的……河神,是这个……邪祟,根本不是什么神。别……被它骗了……”

    “新娘?”

    “新娘子怎么回来了?”

    另一边有惊呼声传来。

    陈思儿也是一身湿淋淋的嫁衣,抓着裙摆赤着脚飞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叫着:“抓到了!恩人他抓到了邪祟!那才不是什么河神!之前的新娘都死了!!”

    周围的人群很快就围得水泄不通,纷纷又惊讶又惊恐地看着那具鲛人的躯体,议论纷纷。

    “真就是这个东西,说自己是河神?”

    “会被人抓到,怎么看都不是河神吧……”

    “但它还真是挺好看的,就像传说里的那样……”

    尘寄雪终于喘匀了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拖上岸来的这只鲛人。

    他之前因为拼命赶着离开水面呼吸,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它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愣住了。

    鲛人除了下半身的鱼尾和身上的银白色鱼鳞之外,长得几乎和人没有半点分别,而且还是个五官很漂亮的清瘦少年。

    应该说,河神庙里的神像颇得其神,但可能是为了突出神像的威武,把他的外表塑得更成熟英武了一些。

    他一头银白长发闪烁着水银般柔亮的光芒,水墨一般的眉眼上还点缀着透明水珠。

    睫毛竟然是雪白的,低垂着湿漉漉地覆在闭阖的双眸上,让人忍不住想起冬日松枝梢头轻盈的落雪。

    有人试探着用脚尖踢了鲛人一脚,又飞快地缩回来:“喂!”

    鲛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胸口的血迹晕染开一大片淌落在地,好像死了。

    尘寄雪凑过去,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没想到他刚一靠近,鲛人猛然睁开了一双冰冷的银色眼眸,突然对着他的脖颈张开嘴咬了过去!

    一片惊呼声中,尘寄雪立刻躲开。

    ……这家伙居然还会学他!

    看来有足够的智力,怪不得居然能学会装成神接受人们供奉那一套骗术。

    周围的人群看到这一幕,都不敢再接近这个陌生的诡异生物。

    尘寄雪在绳索上拍了张符咒,捆住鲛人的绳索立刻又紧了几分。

    他坐在旁边,低头看鲛人:“你好好的在南海当你的鲛人,干嘛要跑到人类的地界来害人?那些新娘呢?”

    鲛人没开口,那双银色瞳仁却满怀冰冷恨意地死死盯着他,仿佛恨不得把他活活咬死。

    无论尘寄雪跟他说什么,他都是冷冷地瞪着尘寄雪,一言不发。

    尘寄雪:“……”

    这个鲛人好像和传说中的一样,不会说人话。

    行吧。

    其实他来蹚这趟浑水,一开始主要是因为听说这里的人信仰无邪君。

    后来发现其实跟邪神没关系,他本来是没什么兴趣的,只是听说居然还有这种草菅人命的邪祟存在,顺手为民除害罢了。

    在众人交头接耳的声音中,村长陈庆有终于来了。

    他已经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极为热情地邀请尘寄雪去他家坐坐,在叶枯乡住几天,说要酬谢他为叶枯乡除了一大害。

    尘寄雪婉拒了,说自己有急事还要赶路。

    无论是秦家还是他师父,都告诫过他一个人在外面要低调。

    而且他又不缺钱,不在意什么所谓酬劳。

    所以他只是委婉地说自己来叶枯乡是为了买一颗能放在塔尖的夜明珠,除邪祟这事只是举手之劳,酬谢就不必了。

    陈庆有很是上道,立刻为他找来了好几颗夜明珠,从鹅蛋大小到碗口大小,每一颗都熠熠闪光,极为漂亮。

    尘寄雪一看这些夜明珠都很是不错,叶枯乡珍珠之乡的美名果然名不虚传,就随手挑了一颗。

    在他坚决要付钱——村长坚决不收钱——他更加坚决地表示不能不付钱——村长更加坚决地表示收了这钱他们要遭天谴的拉扯之后,尘寄雪离开了。

    这事到这就算完了,他已经圆满完成了出来找替换的夜明珠的任务,而且还顺手做了件好事,可以回翠微山去交差了。

    至于那个被他制伏的邪祟鲛人,自然是留在叶枯乡,交由苦主去处置。

    不过,尘寄雪离开叶枯乡的返程路上,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他刚想换掉那身别扭的嫁衣,就从嫁衣的一处口袋里咕噜噜地滚落出一颗珠子来。

    那颗珠子也有碗口大小,和尘寄雪拿的那颗珠子有点像,但更加漂亮。

    银白透明的珠子上透出丝丝缕缕的血红光泽,有种难以言喻的神秘美丽。

    要不是嫁衣上本就镶嵌了许多饰品,又湿漉漉的很是沉重,他应该早就发现了这颗多出来的夜明珠。

    尘寄雪对着这颗珠子冥思苦想之后,猜想这可能是那鲛人的眼泪变的——不是说鲛人可以泣珠么?

    里面这些丝丝缕缕的血色光泽,可能是因为眼泪里混入了鲛人的血。

    之前怎么没想起鲛人能泣珠这事?

    他还没见过呢,应该开开眼界再走的。

    不过走都走了,尘寄雪当然也不会再回去,不然搞得他好像要回去要钱一样。

    他带着两颗美丽非凡的夜明珠,高高兴兴地回翠微山了。

    但他没想到,当他隐隐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把那颗缭绕着血光的夜明珠展示给师父看时,他脸色骤变:“你从哪里找到的夜明珠?”

    尘寄雪就等着他问自己呢,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里暗爽地解释了一遍自己为民除害的事情。

    没想到师父却一点也没有赞赏他的意思,脸色阴沉地追问道:“和那个人无关吗?”

    尘寄雪心里咯噔一声。

    他太知道师父口中的“那个人”是指谁了,更知道那是师父最大的禁忌。

    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邪神。

    每次提到邪神,尘寄雪都会莫名有种师父在怀疑他的感觉,仿佛总觉得他道心不稳,迟早会成为邪神信徒一样。

    被平白怀疑的感觉很不好,所以太多次之后,尘寄雪已经学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摇头:“没有啊。”

    本来也没关系,毕竟叶枯乡虽然曾经信仰过无邪君,但神像都废弃了。这不过是个鲛人邪祟作乱的事情,和无邪君有什么关系。

    郁归尘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瞳仁隐隐泛起金色的碎光:“真的没有?”

    又来了。

    尘寄雪按捺住心下被人怀疑的隐约不悦,肯定道:“真的没有。”

    郁归尘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好。”

    舟向月从尘寄雪的视角看郁归尘,感觉有些新鲜。

    ——好凶的郁耳朵!

    好可怕啊!

    他开始暗自庆幸自己重生后拿的是病弱小可怜剧本,虽然和尘寄雪一样是郁归尘的徒弟,但好像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郁耳朵他最了解,看似高冷凶戾,其实面对这种可怜又柔弱的存在总是忍不住心软。

    对当年的小狐狸是这样,对舟倾也是这样。

    ……想起当年的小狐狸,舟向月就忍不住有点心虚。

    好在虽然小狐狸让当年的小郁耳朵白挨了顿打,但舟倾死了也就死了,郁归尘并没有什么损失。

    他都没舍得让郁归尘受伤,速战速决让他回去解决自己的反噬问题,够意思了吧!

    舟向月开始琢磨另一件事。

    从尘寄雪的这段记忆里,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郁归尘梦里那个湖仙是被尘寄雪杀死的。

    因为他认出来,在叶枯乡假扮成河神的鲛人,就是九鲤湖的湖仙——没想到还是个假扮神仙的惯犯,怪不得这么熟练。

    但他在这段记忆里又看到了另外一条因果线。

    那是一条若隐若现的间接因果线,与舟向月之前已经在鲛人身上看到的因果线奇异地交缠在一起。

    透过那条因果线,他看到尘寄雪最终的死亡,也与鲛人有间接的因果关系。

    尘寄雪间接因为鲛人而死。

    ……怎么,难道被他杀死的鲛人还会回来报复他?

    第268章 悲欢

    视野中的画面忽然变化,从尘寄雪身边的视角逐渐升高,最后变成了俯瞰翠微山层层山峦的角度。

    能看到一轮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夜幕中。

    舟向月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段记忆原来不是尘寄雪的视角,而是那颗鲛人血夜明珠的视角。

    眼前的山峦被笼罩在一片奇异的透明光泽之中,显得有些失真,就像是透过一层带有弧度的水晶往外看。

    这片水晶一样的隐形界面上,倒映出了另一面的景象。

    在那个画面之中,舟向月看到了郁归尘。

    他站在一块礁石边,望向四面茫茫的河滩。

    远处的大河滔滔涌去,岸边什么都没有,只有淤泥中断裂的木板、幢幢石屋的低矮残骸和半埋在淤泥中的碎石。

    一眼望去,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活人的痕迹,只有一栋孤零零的白色建筑留下的断壁残垣,才让舟向月辨认出这里是哪里。

    这是叶枯乡——郁归尘居然独自去了叶枯乡。

    只是等他到这里的时候,叶枯乡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附近城镇的人说,前些日子大雨,洪水裹挟着滚滚泥沙从上游轰然而至,埋葬了整个叶枯乡。

    那片渔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中,仿佛不可抗拒的神的旨意。

    当初的那些石屋、渔船不复存在,这里只留下了一座伤痕累累的河神庙。

    惨白的墙垣病骨支离地立在周围一片凄冷的淤泥中,寒风吹过石壁间发出呜咽声,显得分外诡异。

    郁归尘踏进了破败不堪的庙门,走进河神庙。

    残缺的河神庙里并没有河神的神像。

    或者说,只有倾倒断裂的河神像——躯体和四肢碎裂成一块一块,头甚至碎得滚落了一地,散落在坍塌的石壁中,浸泡在泥水里。

    这幢残败的白色神庙里唯一还立着的神像,是一尊红衣的神像。

    无邪君的忘忧法相,那个最常见的法相。

    忘忧法相的无邪君像是一尊坐像,或许正是因此神像底座稳定,没有被天灾所摧毁。

    暴雨和洪水没有推倒它,反而仿佛洗去了原本上面蒙着的厚厚灰尘和蛛网,将它擦洗得一尘不染,红衣鲜亮如血。

    郁归尘站在水中,沉默地与神像对视。

    他站得笔直,对面的神像却形容散漫地倚石侧坐,拈着一枚铜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眼中仿佛有怜悯,又仿佛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

    真可惜,你来晚了哦。

    幻境在这一幕戛然而止,惨白的天光骤然变成一片诡异的幽蓝。

    舟向月回到了魇境里的此刻,他站在二号船里的油灯前,一颗沉甸甸的冰凉夜明珠落在了他手里。

    或许是因为凌云塔尖那颗夜明珠的背景总是寂寥的冷夜和银月,他之前从未发现,这种带着一丝丝红色的夜明珠不仅仅像是融入了血色,其实还像是融入了一团火。

    一团已经凝固死去,却依然让人错觉它在流淌燃烧的火。

    舟向月掂了掂手里的夜明珠,往怀里一揣。

    陈庆有说他们现在这么半死不活地生活在水下,是因为之前“对河神大人不敬”,要为河神献上足够价值的珍珠才能得到救赎。

    河神的真身都被抓出来了,是怎么个不敬法?

    舟向月笑了笑。

    从这段记忆来看,叶枯乡的人全都是在那场洪水中淹死的。

    但是,他没忘记阿豆说过,他姐姐阿桃的死因是“他们把她沉进水里”。

    也就是说……

    洪水来临的时候,叶枯乡的人估计是全死了——这可能也是这个水下魇境的开端。

    但在那之前,阿桃就已经被人淹死了。

    就在这时,房间外面远远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舟向月快走两步,贴在门上听。

    因为声音实在有些小,他听得不是很分明。

    “……那小杂种也真是够能忍的,居然那样了都不哭?说实话我都有点受不了了,他真的是人吗?”

    “算了,他不哭就不哭,取心头血也可以,小心点别沾上血咒就是了,要咒也就咒他自己。”

    “他那些血珍珠都已经那么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珍珠,但居然还不够!到底什么样的珍珠才行啊……真的会有能让河神满意的珍珠吗?”

    “……那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熬着呗。”

    几人的说话声慢慢的越来越近,似乎是惊动了什么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还伴随着“咚咚”的撞击声,就像是有人在疯狂地用头撞墙。

    “别找我!我不要哭了!”

    咚!咚!

    “我都忘了,都忘了……别再让我想起来了!”

    “不要……我不要想起来……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咚咚咚!

    舟向月走到门口,尝试地拉了一下门把手。

    他记得之前陈庆有几人离开的时候,好像没锁门。

    门还真被他拉开了。

    他站在门口,看到环形的走廊里隔十来步就有一扇门,都紧闭着。

    弯曲的走廊尽头,有一个人影正疯狂挣扎哭叫着被几个大汉拖出去:“别再让我想起来了!啊啊啊啊!!!”

    舟向月远远地看见这个人生着条鱼尾,尾巴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疯狂拍打着,却还是在几个人的挟持下被强行拖走了。

    等到挣扎、哭嚎和辱骂的声音逐渐远去,舟向月走进了走廊里。

    这一阵动静好像唤醒了那些房间里的人,一扇扇门后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随着他经过每一扇门,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个房间里的人在“咚咚”地撞门,哭得嗓音嘶哑:“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我都忘了,都忘了!我哭不出来了,放过我吧……”

    第二个房间里的人则在癫狂地大笑,门后传来鱼尾摔打在地面上的“啪啪”声响:“死了!都死了!都一起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个房间里的声音很低,舟向月一开始都没听见,直到走到跟前才听到。

    是个苍老的婆婆的声音,絮絮叨叨的。

    “闺女啊,娘不是不疼你……只是立根他娶媳妇儿要钱啊……娘也不知道那家不是好人啊……”

    “你说你都是人家家的人了,跑回你弟家来算怎么回事呢,立根在村里不要脸的吗……”

    “都把你送回去了,你要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好好伺候丈夫,不就不会被打死了么……”

    这位大概是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了,记忆甚至退回了洪水之前。

    她可能刚哭过珍珠不久,大概已经忘记了那些最痛苦的回忆。

    舟向月经过的第四个房间,就是刚刚被拖走的那个人的房间,房门大开。

    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继续往前走。

    因为是条环形走廊,走到第五个房间时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圈,其实离他自己的房间不远。

    房门虚掩着,舟向月从门缝往里一看,发现这是一个空房间,房间里传来隐约的血腥味。

    舟向月一推门,看到靠里的角落地上散落着几条铁链,满地都是凝固的血污,落了一地的银白鱼鳞一片片沾了血,仿佛是什么血腥的杀鱼现场。

    一圈下来,舟向月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么看一圈,对比就很明显了——他这个房间的条件和另外几个一比,简直是贵宾的待遇。

    而且,别的房间显然都上了锁,唯独他这个房间没有上锁。

    真不是故意的么?

    大概也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吧。

    乖乖配合当然最好,不配合的话,自然也有办法让他配合。

    没过多久,舟向月就再次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后退几步,在舷窗边坐下。

    哗啦一声,他的门从外面拉开了,刚才拖走那人的几个壮汉就站在他门口。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他们身上传来。

    来了。

    舟向月心想,这架势,分批次唱红黑脸么?

    不过一看到他,为首那个人就瞪圆了眼睛,转头脱口而出:“村长,这……这小崽子连鱼尾都没长出来,真的能行吗?”

    陈庆有也来了,他站在几人后面,轻咳一声,“……他是自己剖出来的血珠。”

    另外几人顿时满脸愕然。

    舟向月抬起头,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我们是现在去给河神大人献珍珠吗?”

    他走过去:“那快走吧。”

    几人:“……”

    他们震惊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要去祭船……

    在水下这么久,这世界终于出现这么癫的疯子了吗?

    ……

    三号船和二号船很远,但二号船其实已经离祭船很近。

    他们带着舟向月去祭船的时候,把小孩子身体的舟向月牢牢围在中间,这架势倒是有点像几个保镖在护送自家少主。

    舟向月很自觉地享受了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抬起头去端详自己第一次踏足的祭船。

    和另外几只沉船都不一样,祭船通体都是白色的,但船舱很深。

    但一爬进船舱,舟向月的脚立刻陷入了一片仿佛流沙一样的珍珠中,他没有防备地一滑,立刻被耀眼的光芒晃了一下眼。

    只见祭船舱内的洁白甲板上,是堆积如山的珍珠和宝石,几乎能把他半个身子埋在里面。

    仿佛珍珠汇聚成海,色彩斑斓的珠宝璀璨夺目、熠熠生辉,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这些光华灿烂的珠宝却在另一个绝对无法忽视的存在面前相形见绌——

    珍珠之河的尽头,有一道从上至下贯穿整只祭船的透明水幕,就像一道凝固的瀑布一样悬挂在船身中间,里面蜷缩着一个洁白的躯体。

    仿佛是一口竖着的水晶棺材,里面是安详沉睡的睡美人。

    鲛人少年蜷起身体,抱着自己那条流光溢彩的银白色鱼尾,额头微微抵在尾巴上。

    银白如缎的长发在水中散开,闭阖的眼睑上睫毛如落雪。莹白透光仿佛冰雕的皮肤上,一片片半透明的鱼鳞纤毫毕现,晶莹剔透。

    这一幕有一种超乎凡尘的脆弱美丽,仿佛天地钟灵毓秀的造物在沉睡的一刻凝结成冰,延长成永恒。

    在那道水幕前,堆成的小山的珠宝让出了一条白色鹅卵石铺成的路。

    “去吧,孩子,”陈庆有拍了拍带来的孩子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

    一步,两步。

    他看着这个孩子走上那条白色的路,踏着如河流一般流淌的珍珠宝石一步步走过去。

    他微微仰头,目光始终专注地看着水幕中沉睡的河神。

    看着看着,陈庆有忽然眉心一跳,觉得这一幕看起来怎么这么怪异——

    明明是瘦骨伶仃的孩子走向高高在上的神,是虔诚与怜悯,祈求与救赎。

    但此刻的神闭着眼,脆弱得像一块初春的冰;而孩子望向他的目光中没有虔诚,也没有祈求。

    陈庆有几乎无法以语言描述那种目光。

    那种目光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小孩子眼中?

    更不可能出现在一个走向神的人身上……

    那么平静,甚至近乎悲悯……

    仿佛他才是那个神,正垂下眼看向跪在自己脚下许愿的可怜造物。

    陈庆有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嘴巴张了张想要出声,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咒语噤声。

    就在这一刻,满地的珍珠宝石忽然光华流转,所有人都感觉眼前一亮。

    水幕中死去已久的鲛人尸骨,竟睁开了眼睛。

    那双银瞳闪烁着星辉,仿佛夏夜星空下的湖,带着盈盈泪光落在舟向月的眼底。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鲛人死前无数飘洒的记忆和画面如星河斗转倾泻,洋洋洒洒地弥漫开来。

    ……他不叫河神,不叫湖仙,也不叫鲛人。

    他是有名字的。

    他叫白澜。

    他在哭。

    第269章 悲欢

    怦怦,怦怦。

    陈思儿站在河神庙墙角的阴影之中,心脏怦怦直跳,捏紧了手中的匕首。

    今夜,她是来杀人的。

    她要杀了那个害死她姐姐的邪祟。

    原本邪祟的真面目已经暴露,陈思儿还以为村里人一定会杀了它。

    没想到,他们居然商量着要把它放回去——就因为它能给叶枯乡带来珍珠!

    后来似乎是村长发了话,不知怎么的,他们又改变主意把他留了下来,一直养在河神庙里。

    他们说,它活着可以给叶枯乡带来更多的财富。

    可他们仿佛全然忘记了,它害死了叶枯乡那么多的女孩子。

    那些年沉进水里的,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陈思儿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姐姐灿烂的笑容。

    她难以想象那么活泼又勇敢的姐姐,是怎样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沉进水里。

    在那么冰冷的河底,她临死前的那一刻该有多么痛,多么害怕……

    陈思儿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银白月亮,深吸一口气,贴着墙根的阴影走进了神庙里。

    里面的神殿还有隐约的火光和人影,前后几扇门都紧闭着。

    陈思儿之前就来摸过几次情况,知道大人们把神庙看得很严,没人在的时候,门一定是会锁的。

    但她找到了漏洞——有一扇窗户的插销这两天坏了。

    陈思儿把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这鲛人胸前怎么好像少了一片鳞?还留了疤,明明别的鳞都能长回来。”

    “关你屁事。你还是多想想如果明天他哭的珍珠成色还是这么差,该怎么跟村里人交差吧。他娘的,比石头还不值钱!”

    哗啦——

    仿佛小石子从盆里倒出来洒落一地的声音。

    “娘的,废物!你不是神吗?装神弄鬼的时候可厉害,怎么现在连珍珠都哭不出来了?”

    “消消气柱子哥!哭不出来还有血嘛……这么晚了,咱喝酒去,明天再说!”

    “血能跟眼泪比吗?大部分都是晦气的垃圾玩意儿,而且只有一种颜色!”

    “算了。挂在这儿放放血,明天再来看。喝酒喝酒!好好想想怎么让他哭……”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两人勾肩搭背,骂骂咧咧地走了。

    吱嘎——砰!

    大门关上了,随即是落锁的声音。

    神庙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噼啪”一声亮了一下,又重新变得晦暗不定。

    陈思儿躲在角落的阴影里,一直等到里面完全没人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找到那个插销坏了的窗户。

    她掀开窗户,迅速地一口气翻了进去。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陈思儿在窗户底下一抬头,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她记得之前她来的时候,殿里正中是神坛,神坛上就是俊美的鱼尾河神像。

    但现在神像碎成了一块块倾覆在地,原本的神坛上只剩下一条鱼尾和底下的底座。

    一个银发披散的洁白身影被一道道铁链锁在神像脚下的水池里,毫无生气地垂着头,被垂落的长发遮住了脸。

    ……是他,是那个鲛人。

    他的头发上和身下的水池里散落着许多白白的小圆珠子,是珍珠的大小,但一点也没有珍珠的透亮光泽,倒像是白色的小石子。

    陈思儿看见他银白的透明鱼尾上伤痕累累,都是鳞片斑驳脱落的伤痕。

    鲜血沿着鳞片的缝隙蜿蜒而下,滚落到身下的水池中,被鲜血染红的水池里掉了一地闪闪发亮的鱼鳞,还有几颗浅红色的珍珠,光彩熠熠。

    陈思儿脑中一片空白,脱口而出:“你……你还醒着吗?”

    鲛人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但他双臂被紧紧捆在身后,鱼尾也被捆了起来,应该没有办法伤人……

    陈思儿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你……”

    “……你又是来帮我逃跑的?”

    鲛人没有抬头,声音从他披散的长发下传来。

    嗓音有点嘶哑,但依旧清冷而温润,是少年的声音,让陈思儿不自觉地联想到清澈水流带着粼粼月色抚过水底的珍珠。

    ……原来鲛人是会说话的?

    但陈思儿随即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以前有人帮他逃跑过吗?

    那他为什么还被拴在这里?

    还没等陈思儿回答,他冷笑一声,“……然后在我还差一点点就可以跳进水里的时候,再把我抓回来?”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

    鲛人被抓上岸后,叶枯乡的村民们一开始兴奋又不知所措,还商量着要不要把他放回去——

    虽然知道了河神的真面目,再也没有过去的神秘感,但给他送去新娘毕竟是真的可以给叶枯乡带来财富。

    但很快就有人想到,以前是他们信仰河神,为了祈求河神的恩赐而送去新娘,但现在河神自己都已经落入了他们手中,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要珍珠呢?

    不给珍珠,就不放他回去!

    不送新娘,也要让他答应送珍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鲛人好像不会说话,也动弹不得。

    就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一样。

    连沟通都没办法进行,这该如何让他答应他们呢?

    这时,有人一拍大腿:“都知道不是河神了,那么客气干什么?我以前出海,听说鲛人可以哭出珍珠。说不定,那些珍珠就是他哭出来的吧?”

    众人立刻兴奋起来,有人道:“让他哭一哭不就知道了!”

    可是鲛人并不配合,他不想哭。

    为了让他哭,人们拿来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

    鲛人终于掉了泪,眼泪滚落在地,真的变成了美丽的珍珠。

    看到那些闪烁着光泽的珍珠,人们顿时疯狂了。

    竟是真的鲛人!

    只要让他哭,就能产出源源不断的财富!

    只是人们随即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流出的血,好像蕴含着某种诅咒,会让碰到的人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比如突然看不见,突然失声,突然产生幻觉……

    有人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他自己是不是也中了这种血咒,才这样半死不活的?”

    人们吸取教训,意识到鲛人的血有毒,一定要小心别碰到。

    这样一来,鞭打这种费力又血淋淋的方式就显得有些不合适。

    于是,他们开始尝试不同的方法让他哭。

    用尖锐的匕首划开冷白的皮肤,避免血飞溅出来。

    把他吊起来放在阳光下晒,放在火堆上烤……

    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发现了一个规律——越是痛苦,鲛人眼泪所变成的珍珠就越美丽。

    所以,要努力想办法,让他更痛苦一点。

    尝试了各种方法之后,他们最终发现,拔鳞片是一种省时省力还比较安全的做法。

    鲛人的鳞片细细密密,用镊子夹住拔下来一片,他就会痛到浑身发抖。

    哪怕紧紧闭着眼睛,也会逼出眼泪来。

    鳞片拔下来,片刻之后才会流血,接触到的危险也就小了很多。

    甚至其中还有一小部分,居然也会变成美丽的血色珍珠。

    原来血也是有可能变成珍珠的,只是更有可能产生血咒。

    随着时间推移,原来还能突然摆动尾巴突袭的鲛人挣扎越来越弱,那一颗颗滚落的珍珠好像在消耗他的血肉和精力,让他不断虚弱下去。

    不过村民们并不在意这一点,毕竟如果鲛人活蹦乱跳的,还要担心他逃跑,或是给取珍珠的人带来危险。

    像这样无法反抗地任凭摆布,最理想不过。

    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鲛人的自愈能力强得惊人,被拔掉的鳞片过几天都会自己长回来,再次拔掉依然可以让他落泪。

    让人不得不感叹,这实在是一种非常适合豢养起来产珍珠的生物。

    那么美丽,又那么顽强。

    不过最近,叶枯乡的人们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鲛人落下的眼泪越来越少,产出的珍珠品质也越来越差。

    他们这才意识到,痛苦是会慢慢疲劳的。

    适应了这种痛苦,渐渐就哭不出来了。哪怕哭出来,珍珠也越来越不值钱。

    想要一劳永逸地取珍珠是不可能的。

    他们需要找到新的方法,去让他感受到新的痛苦。

    第270章 悲欢

    “帮你逃跑,再……”

    陈思儿明白了鲛人的意思,却好像更不明白了。

    “不是。”

    “我来……”她咽了口口水,感觉喉中发紧,“我来杀你。”

    听了这句话,鲛人少年这才抬起头。

    垂落的长发如同银白软缎一样向两边流散,露出了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容。

    他看见陈思儿后皱起了眉,好像在思考。

    “……咦,你是陈思儿?”

    他眉头舒展开来,银色的眼睛弯了弯,“差一点就是我的新娘了呢。”

    陈思儿:“……”

    她怒从心起,拿着匕首上前两步,抵在他脖子上:“我要杀了你!”

    鲛人少年脆弱的脖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刀刃之下,纤细冷白仿佛透着光,她甚至能感到手下隐隐的血脉搏动。

    “啊……对不起,你不喜欢是吗?”

    少年眨了眨眼,仰头望向她的目光干净得像一汪泉水,“可是,我不想死。”

    陈思儿看见他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是……

    她心想,可是你都这么痛苦了,为什么还想活着?

    她一时只觉得鼻头酸热,喉中涩苦,竟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抬起头,望向窗外夜空中的月亮,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抢了一个人的酒,要还他珍珠的。还没还呢……”

    下一刻,他收回目光,对她笑了笑:“你比一年前掉河里的时候长高了好多啊,刚才差点没认出来。不过你跟你姐姐可真像,尤其是拿刀的时候——她那时候也想杀我呢。”

    一提起姐姐,刚才因为震惊而暂时淡忘的仇恨立刻又从陈思儿的心底翻涌起来。

    姐姐当时出嫁也带了刀,想要杀死他?!

    ……她明白了。

    姐姐发现她被选为河神的下一任新娘,又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之后,就想要杀了河神,一劳永逸地替她解决问题。

    陈思儿心中一阵痛楚,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你还有脸提我姐姐!”

    她狠狠一咬牙,手往下一划。

    手下脆弱的脖颈上顿时渗出几滴鲜红血珠,沿着冷白皮肤滑落下去,滴在水池里缓缓散开。

    少年倒吸了口冷气想躲,但被捆在原地动弹不得,根本躲不开。

    他蹙起眉:“……哇你也太着急了,能不能先听我说完啊。你姐姐没死啦。”

    “什么?”陈思儿忍不住瞪大眼睛。

    但她随即警惕起来,她想起之前听到过大人说这是一个狡猾的鲛人,会说人话,还会骗人。

    他曾经许诺给珍珠,想要骗看守他的乔家嫂子放他走……

    “你休想骗我!”陈思儿恶狠狠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

    她只相信她自己看到的。

    她看到了河底的新娘尸骨,那是确凿的铁证。

    “好好好,”少年仰头看着她,“我的脖子就在你刀底下,你听我讲完,如果还想杀我,那就杀吧。”

    “不止你姐姐,还有之前所有的女孩子,都活着。”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不好,我当然不可能真的娶了那么多个新娘啊!你们一个个才多大啊?都是小土豆子!”

    “很多年前……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我从河里逆流而上闲逛,游到了叶枯乡。”

    独自游在水中,大部分时候都是寂静且孤独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原本是生活在海里的鲛人,却从海里游到陆地的河流来——因为他喜欢热闹,又怕冷。

    鲛人生活在冰冷的深海里,彼此之间的距离太遥远,太冷清了。

    岸上那些两条腿走路的人总是叽叽喳喳的,人多的地方才有温暖和热闹。

    白澜游到叶枯乡的时候,久违地听到了人的声音——有婴儿的哭声,还有人们祈祷的声音。

    婴儿的哭声听不懂,不过那些人在祈祷神明为他们送来更多的珍珠,以及希望神明帮他们祛除在河里兴风作浪、危害村民的邪祟。

    在此之前,白澜曾经在风浪大作的海里救下溺水的人,那一船人回去就奔走相告,盖了个海神庙供奉他。

    又曾因为喜欢去一个湖里晒月亮,偶尔现身捞一两个失足落水的醉鬼,被有鼻子有眼地传成了湖仙。

    所以,白澜自然地觉得这个神明应该是指他。

    ……哎,真让人害羞,他们怎么知道他来了?

    既然都被人当做神明祈祷了,那他就勉为其难地帮帮忙吧。

    结果他在叶枯乡这段河道里游荡了两天,发现所谓“危害村民的邪祟”其实也是村民——是水里的无数个婴灵,也就是那些哭泣的婴儿。

    都是女婴。

    婴灵小小的身子泡得惨白发胀,在白天的时候,她们总是像仍在妈妈肚子里一样蜷缩起来沉睡,只有夜里才会浮出水面,随着浪涛发出阵阵哭声,希望把每一个接近河边的人诱进河里淹死。

    她们刚刚出生,几乎是还未睁眼看过人间就淹死在了水里,虽然力量微弱,但怨气极重。

    因为她们从未感受过这个世界的善意,只有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恨意,仇恨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

    好在白澜不是人,是鲛人,所以不在她们的攻击范围内。

    ……她们好像还挺喜欢他的,而且好像还对他有什么误解,总是游到他身边,抱着他的尾巴和脖子喊妈妈。

    白澜:“……”

    他记得那是人类对生下自己的那个人的称呼。

    他是公的,可不会生小人啊!!!

    白澜不明白为什么河里会有这么多刚出生就死去的女婴,但他感受到了那些婴灵在水中长年累月积累的仇恨与痛苦。

    刚在这里逗留到第二天,他正在水里睡觉,突然有一个软软的东西落在了他头上。

    一抬头,居然又是一个女婴!

    白澜赶紧抱着婴儿浮到水面上去,可是还是迟了,婴儿早已停止了呼吸。

    他趴在岸边,在冷冷的月光下努力地拨弄婴儿小小的手脚,她却再也不动了。

    等到月亮明天再升起的时候,这条河里就又多了一个哭泣的婴灵。

    也许不久以后,又要多一个经过这里却被诱进河里淹死的无辜路人。

    白澜真有点生气了。

    那些婴灵挺喜欢他,他倒是可以带着她们到海里去,离开这个只会让她们记得仇恨的地方。

    但他管不住叶枯乡源源不断的新的婴灵啊!

    这么无穷无尽的,河里的“邪祟”怎么可能祛除干净?

    这事儿不能这么办。

    白澜有点发愁。

    他知道人类喜欢钱,而鲛人哭出的珍珠很值钱。鲛人不喜欢靠近陆地,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之间口口相传着许多接近人类后下场悲惨的前辈的故事。

    游到陆地的河流里已经是鲛人的底线,他不能上岸去找人类,不然他们会不遗余力地伤害他来换钱。

    要不是还没解决问题,白澜真不想在这里停留。

    他喜欢晒月亮,可叶枯乡的月亮味道很不好,有股涩涩的血腥味。

    冥思苦想几天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毕竟是在许多地方都被当成过水神的,他也算是装神经验丰富了,甚至知道很多地方拜神的习俗,还知道“显灵”摆哪个姿势、做什么事情会让人们最激动。

    人类不是喜欢钱吗?叶枯乡的村民不是想要珍珠吗?

    他们不是想扔女婴吗?

    那不如这样。

    刚巧他游到叶枯乡之前的时候,正看到海边的一场婚礼,觉得热热闹闹的很喜欢。

    那个新娘子簪了一头鲜花,笑得特别开心。

    所以他这个河神呢,就要求叶枯乡每年都要给他献上一位新娘。

    还想扔女婴吗?那看你们到哪里去找新娘子!

    新娘子不能太瘦了——他看叶枯乡的小姑娘一个个瘦骨嶙峋的,怕是总吃不饱,干脆一步到位,让她们再多吃点。

    ……不行,有的人就是吃不胖,那岂不是永远选不上了?

    那这样好了,提前一年选定新娘,然后再告诉他们新娘子要喂胖一点。

    等到接上了小姑娘,他就把她们远远地送走,再也不要回来了。

    白澜去过很多个不同的地方,女孩子打渔的、做生意的、做木匠的,什么都有,反正只要肯学,怎么都饿不死的。

    既然叶枯乡给他献上了“小新娘”,他自然也就可以顺水推舟地给他们送点珍珠了。

    这个计划竟进行得出奇顺利,几年过去,好像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白澜再来叶枯乡的时候,发现河里没有婴灵了。

    而且他本来只是给叶枯乡送了珍珠,但很快就发现他们还在感谢他带来的鱼。

    咦,鱼?

    ……原来是因为鱼喜欢鲛人,每次他过来,都会有一大群鱼跟着过来。

    好巧,他也喜欢鱼。

    烤熟了撒上一点辣椒面的那种。

    就这样,一年一年,叶枯乡就有了河神娶亲的习俗。

    每一年,他们都会嫁一个女孩给河神,同时河神会再选一个女孩,作为下一年的新娘。

    ……

    “怎么可能……”

    陈思儿难以置信地摇头,“你在撒谎……我明明亲眼看见了河底的新娘尸骨!”

    “啊……”白澜面露疑惑,“那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确实有尸骨,还不止一个呢。”

    “而且,我姐姐如果活下来了,”陈思儿气愤道,“怎么可能一次都不回来!”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女孩的声音:“白澜!……思儿!”

    “姐姐?!”

    陈思儿震惊地转过头,这分明是姐姐的声音!

    竟然不是梦。

    半开的窗户外凑着个脑袋,竟然真的是一年多没见的姐姐!

    陈思儿手里的匕首“当啷”掉在了地上。

    她像做梦一样呆立在原地,看着姐姐像她一样翻过窗户跳了进来,身形像一只矫健的小鹿。

    “思儿!”

    陈盼儿冲过来紧紧抱住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陈思儿还没来得及说话,陈盼儿又一把松开她,蹲下去看鲛人少年:“白澜,你怎么样了?他们居然对你……”

    她看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和血迹,一时哽咽得说不下去。

    “是啊,你妹妹下手好黑,”白澜撇撇嘴,偏过脖子给她看,“你看看脖子上划的,比你那时候还狠。”

    “哪里黑了?你身上还有比这更轻的伤吗?”

    陈盼儿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眼泪却落了下来:“……都这副样子了,你还能开得出玩笑?”

    怎么会有这样仿佛没有心的人啊?

    白澜讪讪道:“……呃,你别哭啊。你看你又哭不出珍珠。”

    陈盼儿:“……”

    她气得火冒三丈抬起手好像要打他,却在看到他下意识一缩脖子的动作后停了手,最终轻轻地摸了摸他脖子上已经不再流血的伤痕。

    更多的眼泪从她眼中涌出,滚落在水池里,溅起无数亮晶晶的小水珠,就像是一颗颗小珍珠。

    她知道他有心的。

    他的心会痛。

    第271章 悲欢(2合1)

    陈思儿终于确信,姐姐真的活着。这个鲛人少年难道真的没骗她……他是叫白澜吗?

    她站在一边,一时不知所措。

    陈盼儿抹了把眼泪,不敢耽误时间,立刻开始试图解开拴住白澜的锁链:“思儿,帮我一下!”

    陈思儿赶紧去帮忙,两人一边想办法一边说话。

    “……姐姐,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说吧。反正是白澜救了我,还有之前所有的‘新娘’——我们现在都住在海边,做珠宝和海鲜的生意,有很多年前过去的大姐姐带着我们。”

    白澜只负责把每年的那个女孩送到她们那里去,但平时很少出现。

    他喜欢在河里到处游荡,最多也就过几个月去看看她们,顺便送她们一点新的珍珠和湖泊海洋里的新奇玩意儿。

    原本几天前该是陈思儿“嫁给河神”,被白澜送到她们那里去的日子,陈盼儿早就已经期待了很久。

    但那一天陈思儿没有出现,白澜也没有。

    一天,两天,三天……

    陈盼儿终于坐不住了,她怕自己的妹妹出了什么事,也怕白澜出了什么事,因此就急急忙忙地和另一个女孩子一起赶了回来。

    她们怕被人认出自己,在村里找得很是艰难。

    陈思儿灵机一动,去找了阿桃,这才从她那里问到了两人现在的位置。

    “对了,阿桃居然要出嫁了,”陈盼儿气愤道,“她才十一岁吧?问她她丈夫多大,她都不愿意说……我们打算这次把她也带走。”

    “啊,阿桃要出嫁了?”

    陈思儿十分惊讶。她最近心思一直在刺杀河神上,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

    十一岁出嫁也太早了!

    幸好,只要她们这次成功逃出去,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还可以带上阿桃的弟弟阿豆。

    阿桃姐弟是孤儿,两人寄人篱下地住在叔叔家,相依为命。

    要阿桃扔下她弟弟自己离开,她肯定是不愿意的。

    陈思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可是姐姐,我明明在水里看见了新娘的骨头,还戴着珍珠手镯……我还以为之前的女孩子都死在了河里……”

    “什么?”

    陈盼儿皱起眉,“我记得,几年前小芝姐姐出嫁的时候失踪了。那是不是她的尸骨?”

    乔芝的失踪,村里是有一些猜测的,因为这里有个“抢新娘”的习俗——新娘出嫁的时候,如果有男人成功把她抢走,就可以把她变成自己的新娘。

    据说很久以前,这个习俗还是因为大多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强行安排,有一些私下相爱的男女就采取这种方式私奔。

    但慢慢的,有一些娶不起媳妇的男人开始打起了这个习俗的主意,因为叶枯乡人家嫁女按规矩都要从河边走,以沾沾河流的滚滚福气,他们就等在河边“抢”新娘。

    乔芝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她家里十分富裕,父母允许她嫁给自己的心上人,还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但在出嫁当夜,她的送嫁队伍却在河边遭到了袭击,新娘本人也和几抬嫁妆一起失踪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看到她。

    有人说,比起抢新娘,说不定抢乔芝的人更看重的是她那些嫁妆。

    所以嫁女儿不能给太多嫁妆啊,会害了女儿的,知道不知道?

    她的未婚夫过来哭天抢地找了她几天之后离开了,听说在第二个月娶了另一个新娘。

    她的父母也很是伤心了好几天,但他们还有另外的两个孩子,因此死了一个也就死了。找不回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就算不是她,我也听说过以前有过不少女孩子被迫出嫁,然后在出嫁途中投河自尽的……也可能是她们吧。”

    白澜身上的铁链解开得差不多了,他就像一条脱力的鱼一样一下子滑落到水池里。

    他艰难地扑腾两下,“我……我好像没力气走了。”

    毫无节制地取珍珠几乎耗尽了他的精血,又一直没有休息,他现在已经十分虚弱。

    就在这时,神庙的后门“咔哒”打开,门口的竟然是阿桃和另外一个女孩小婷——是和陈盼儿一起回来的女孩,两人推着一辆小推车。

    阿桃甚至没来得及脱下身上的嫁衣,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快快,趁现在没人!”

    两人也冲过来帮忙,几人七手八脚地把鲛人搬上了小推车。

    好在他本来就很瘦很轻,被关在这里之后更轻了,就像抱起一条大鱼。

    “多亏了阿桃,”小婷说,“她说白澜估计走不动路了,就去找了辆小推车来,果然派上了用场。”

    神庙离河边并不远,银白月色下的河岸像是落了一层霜,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远处错落的石屋里只有隐约的几点灯火,村里人应该都已经睡了。

    可她们还未绕过神庙的院墙,忽然听见前面传来醉醺醺的说话声:“该有的血珍珠应该都有了吧,趁着天亮换班之前,再去看一眼!”

    糟糕!

    之前离开的那几个人回来了!

    几人赶紧掉头,推着载了鲛人的小推车往河边跑。

    没跑几步,就听见神庙里传来大骂的声音:“妈的,跑了!”

    “刚刚才跑的,快去追!”

    咚咚咚的脚步声从神庙里传来,仿佛催命的鼓声。

    女孩子们推着车玩命地跑起来,在冷冷的月色下奔向波光粼粼的河流。

    “在那里!看到她们了!”

    “快追!”

    “抓住她们!”

    “妈的小婊.子,别让她们跑了!!”

    她们顾不上回头,疯狂地朝着河岸跑。

    很近了,还有十来步,五步,四步,三步……

    “把他推到水里去就好了!”

    陈盼儿飞快道,又问阿桃:“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不然被他们抓到,肯定会打死你的!”

    “啊,好!”阿桃应道。

    陈思儿下意识问道:“不带上阿豆吗?”

    “阿豆……”

    阿桃喃喃道,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奇怪,目光中好像有愧疚,又有痛苦。

    远处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幢幢火光与人影迅速逼近河岸边。

    好在白澜已经有半截尾巴垂进了水里。

    只要进了水,他就自由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阿桃一眼。

    “你们走吧。”他对陈盼儿几人说。

    陈盼儿正在努力把他往水里推,“你先游到深水里再说,别被他们抓到了……”

    但白澜却笑了笑:“我走不了了。”

    就在这时,哗啦水声响起,一张黑色的大网赫然从水中出现,一下子将鲛人罩在了里面!

    往常渔民从水里收网时,网中大片的银白鱼儿都活蹦乱跳。

    现在渔网里的小鱼也在活蹦乱跳,唯独那个最大的银白色身影奄奄一息地困在网中,就像是已经翻了肚皮的鱼一样毫无挣扎的力气。

    “抓到了!”

    礁石后突然涌现出许多身影,兴奋地吵吵嚷嚷,“这次总该能有更好的珍珠了吧!”

    无数火光一下子从村里亮起,喧嚣的人声传来。

    陈盼儿猛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死死咬着牙,抄起渔网,半分都没有犹豫地拿刀就开始割渔网。小芝也赶紧上手帮忙。

    陈思儿突然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阿桃:“……阿桃,是你吗?”

    阿桃咬着嘴唇,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对不起,可是阿豆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我需要钱才能救他……他们说,会给我很多很多钱……”

    她猛地转身就跑:“快点!她们要割破渔网!”

    陈思儿气愤的眼泪猛然涌出,她抓住姐姐的手臂:“姐姐你快跑!别让他们抓住你!”

    陈盼儿没有哭,她咬牙切齿地继续割渔网:“大不了一起死!”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陈思儿被人一脚踢翻在地,她栽倒在粗糙的礁石上,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痛。

    数个身影向姐姐和小芝扑了过去。

    有人把鲛人从渔网里拖出来,在礁石上拖行。

    “臭婊.子,还想割破我的网!”

    “妈.的,这个还想杀人!”

    “这不是去年那个新娘吗?早就该死了,给她一刀就老实了!”

    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她只能看见不祥的火光熊熊燃烧,耳边充斥着人们的尖叫、大笑、怒骂和浪涛拍碎在礁石上的声音。

    陈思儿一摸额头,摸到一手黏腻液体。

    她艰难地爬起来,掏出匕首就刺进了旁边人的小腿。

    “啊!”那人一声惨叫,随即抓着她的头发一把将她砸向旁边的礁石。

    陈思儿的头重重撞上礁石,眼前一黑。

    她好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她半边身子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浑身痛到几乎麻木。

    远处是一片眩晕的火光,鼻尖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小芝的尸体就躺在她旁边的石滩上,她空洞而茫然的眼睛看着漆黑的夜幕,脖子上是一道狰狞的伤口伤口被水冲得泛白。

    火光照亮了她身下的岩石,凹陷的石缝里满是鲜血。

    他们好像以为她死了,把她扔在了这里。

    陈思儿费力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河岸上,姐姐陈盼儿被装在一只竹笼里扔在河滩上。

    她一口一口地呛咳着吐出水来,一边咳一边抬起头怒目而视:“等你们淹死我,我会化成厉鬼,永远纠缠你们,让你们永生永世不得安息!”

    她的眼神太过恐怖,被她盯着的那个拽着竹笼的年轻男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对不远处的村长道:“村长,咱们……是不是差不多了?别真闹出了人命……”

    “你怕什么,孬种!等这次的珍珠都采完,够你一辈子躺在金山银山上,享尽荣华富贵!”

    陈庆有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两眼放光地看着手心的珍珠——那么大,那么晶莹透亮,万千光华流转其中,他仿佛能从中看到一切金银珠宝的光芒。

    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那颗绝世罕见的美丽珍珠,就像是被这种不容于世间的绝美所蛊惑了一样,别的什么都没有。

    “继续淹!再让他哭!”

    “村长,够了吧!”

    阿桃的哭声传来,“刚刚你明明说他哭出一袋珍珠就放过她们的……”

    陈思儿艰难地抬头看过去,看到鲛人被铁链捆着一动不动地趴在石头上,双眼紧闭,面容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从他眼角滑落的已经不再是透明的眼泪,而是鲜红的血泪。

    不断有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和血泪混在一起从下颌滚落。

    每一滴鲜红的液体在坠落时都隐隐带着火光,在水里凝成的珍珠散发出火焰一般美轮美奂的光芒,映在每一个人惊艳的眼底。

    陈思儿从未见过那样美得惊心动魄的珍珠。

    可那种美像烈火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又顺着血脉一路燃烧到心口,让她的心一阵剧痛。

    “村长!村长你放了盼儿吧,她快淹死了……”

    阿桃跪在村长面前大哭着求他,可不仅是村长,所有围在鲛人身边的村民都仿佛鬼迷心窍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珍珠。他们的眼睛被珍珠火焰般的光泽充斥着,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

    “滚开!”有人扇了阿桃一巴掌,又一口啐在她头上,“没娘养的小杂种,还有你说话的余地?”

    在乱哄哄的叫好声中,装着陈盼儿的笼子又被扔进了水里。

    不要!

    陈思儿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腿断了,站不起来,就忍着眩晕和全身的剧痛,一寸寸往姐姐的方向爬去。

    不要……不要把姐姐扔在水下……她很害怕!她很难受!!

    小时候爹逼着姐姐下水捡珍珠,因为触犯了村里的规矩,所以都是在冬天的晚上去。他逼着她一次一次潜到冰冷刺骨的水底去,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紫也得捡够珍珠才能上岸,后来姐姐身体第一次流血的时候,嘴唇一片灰白,痛得在床上翻滚……

    竹笼沉下去的地方,墨黑的水面映着缭乱的火光。

    一开始还有扑腾的水花,慢慢地变成了上涌破碎的气泡,然后气泡也开始越来越少。

    陈思儿拼命地蠕动着向姐姐的方向爬过去,手臂在粗糙的礁石上重重擦过,身后拖出一条血迹,也浑然不觉。

    她只恨自己断了的腿和用不上力的胳膊,痛恨从她身体里汩汩流出的血液带走了她的力气。

    她为什么爬不动,她爬不动啊……

    短短十几步的路程,就像是永无尽头一样漫长。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曾经淡忘的记忆在脑中浮现。

    小时候,爹娘不给她们饭吃,姐姐就带着她自己去河里找吃的。

    姐姐水性很好,但她其实很怕水……可她还是不舍得让妹妹下水,自己一次次跳进水里去,因为她怕妹妹长大成人的时候,也像自己一样痛苦……

    泪水模糊了陈思儿的视线,她看不清眼前的路,那一颗颗血珍珠闪耀的血光和四周晃动的火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她只觉得满世界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却又冷得彻骨,让她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

    救救她……谁能来救救她们……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的身影猛然扑向了竹笼沉没的地方。

    是阿桃。

    “你们疯了!你们是在杀人!!”

    她嘶哑地尖叫着,原本点缀着珠宝的新娘发髻变得蓬乱不堪。嫁衣湿漉漉的扯破成一片片,唯有那只光彩熠熠的珍珠手镯依然紧紧扣在手腕上。

    瘦削的女孩跪在礁石上,想把浸在水里的竹笼扯上来。

    但她力气不够大,拼尽全力也没法解救里面的人。

    就在这时,陈庆有忽然冲过去,一脚把她踹进了水里。

    他冷冷地看向旁边的人:“按住她,让她也去做河神的新娘吧。”

    在那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斩钉截铁道:“不然,万一她以后跑出去,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怎么办?”

    既然已经死了几个了,就不在乎再多死一个,反正她没有爹娘。

    另外几个死掉的女孩家里也很好交代——她们本来就是河神的新娘,父母都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儿面临什么命运也欣然同意的。这一晚过去,只要多分点珍珠就行了,他们只会觉得多了一笔意外之财。

    那人恍然大悟,随后在女孩从水里探出头来的时候,一把伸手将她按了下去。

    “咕嘟咕嘟咕嘟……”

    成片的气泡在水面上破碎,阿桃的手臂在水面上拼命扑腾,却怎么也无法浮出水面,也无法游到别的地方去。

    “村长!”有人在背后喊道,“这鲛人怎么都不掉眼泪了!怎么办?”

    他们用了各种方法,可再也没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中滑落。

    他就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样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还有呼吸吧?”

    陈庆有猛地转过身,火光照亮了他狰狞如猛鬼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因欲望而闪闪发亮,“不哭就不哭,剖出他的心!快!趁这两个女孩还没死的时候!”

    他之前派人去了解过,一个鲛人一生能产的珍珠是有限的,精血枯竭之后,就会珠尽人亡。

    这畜生反正是活不过今夜了,能取的眼泪也已经枯竭,那就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刻,取他的心头血珠——心头血,是全身血液里最有可能避免血咒、产生血珠的部位。

    陈庆有的眼珠上爬满了红血丝,他大步走回鲛人身边,揪着散落的银白长发,一把将他的头扯了起来。

    “睁开眼看看啊,河神大人,”他在鲛人耳边大笑道,“看看我们献给你的新娘!一晚上送给你好几个,让你在下面好好享福!河神大人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们啊?”

    鲛人少年双眼紧闭,脸颊上一片带血的湿迹,却再也没有一滴泪从眼角涌出。

    “怎么不睁眼看看呢?”

    陈庆有忽然放低了声音,贴在鲛人耳边轻声细语,“看看啊,她们都是因为你死的——”

    “姐姐!”

    孩子的哭声忽然从远处传来,“姐姐!”

    阿豆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径直扑向把阿桃往水下按的男人,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草!这小杂种属狗的!”

    男人惨叫一声,猛地把小孩甩向一边。

    幼小孱弱的身躯重重撞在礁石上,瘫软地滑落下去,“姐姐……”

    一片混乱的火光和人声中,有微弱的“噗嗤”一声。

    仿佛火焰自水中迸发,灿烂光芒瞬间照亮了汹涌的河面和天幕下翻腾的云层。

    一颗从未有人见过的、巨大的火红夜明珠落在陈庆有手中,将他的两个眼珠映得如同两个火球。

    这一刻,仿佛时间静止,所有人的眼眸都被照亮了。

    黑夜自白昼窃取了太阳,他们占有了神明的心脏。

    失落的太阳在陈庆有手中猎猎燃烧,发着光的鲜红液体从指缝里滴滴答答落下,仿佛道道火舌拉出耀眼的光带,掉在礁石上变成无数闪烁着火光的小珍珠,迸溅出千千万万簇绚烂火星。

    这是不属于人间的神迹。

    下一刻,不祥的碎裂声传来。

    咔嚓!

    那颗巨大的夜明珠碎了。

    一瞬间光芒大作,太阳碎裂成了无数璀璨流火。

    道道流火坠落入水,溅起万千颗晶莹剔透地映着火光的水珠,而落入水中的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照亮了漆黑的礁石。不知何时,潮水已然退去,露出了大片裸.露的礁石滩,里面是一片片小水洼。

    “我的!”

    “我的!!”

    人们疯了一样地扑过去,从水中抓起大把大把光芒耀眼的珍珠,璀璨火光将他们的手和脸颊映得一片火红,宛如身处地狱业火之中。

    “这是我的!”

    “我的!不许抢我的!村长说了,我家出了两个女儿,我是头一份的!”

    “滚!都是我的!!”

    有人扭打了起来,鲜血喷溅而出,混入血红的水洼中。

    一片混乱之中,忽然有人问:“那是什么声音?”

    “谁管那是什么声音!”

    “不对,我真的听见了……潮水声,还有哭声!”

    夜哭乡的哭声响起来,是婴儿的哭声。

    ……不。

    与其说是婴儿的哭声,那更像是来自地狱深处最痛苦恶毒的鬼魂的诅咒,如同钻头一样从耳膜刺进人们的血肉。

    “……那是什么?”

    陈庆有终于在这种噩梦般的哭声中惊醒过来,看向汹涌的河面。

    好像有一层银白色出现在河面尽头,一开始是一条细线,转眼间就越来越粗。

    一道闪电撕裂云层,借着这一瞬的光亮,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那是数十人高的浪墙。

    这种超乎想象的绝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几秒前还是平视的视角,可随着浪墙的接近,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不对,他们转过身,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无法动弹——

    漆黑云层之下,巨浪带着无可抵挡之势席卷而来。

    轰——!!!

    墨黑的水墙撞上了不远处的神庙,那幢坚固的白石建筑仿佛蛋壳一样轰然碎裂,眨眼间就消失在浪峰中。

    巨浪没有半点停留,眨眼间就推到了他们头顶。大河折叠成一面巨墙,仿佛自天上覆盖下来。

    这一刻,所有人的眼中都映出了这面接天连地的浪墙——它被岸边的火光映成了血红色,透明浪峰中仿佛有许多影影绰绰的影子,就像是一个个穿着嫁衣的女孩,还有无数齐声哭嚎的婴儿。

    被巨浪覆盖前的最后一刹,陈庆有看着铺天盖地的血红色,恍惚间想起了曾经遗忘的一个梦。

    梦中火光幢幢,红衣神灵从河神庙中沾满尘埃的神座上走下来,微笑着看向他们。

    “你们曾向我许愿,要更多的珍珠。”

    “所以,我给你们送来一位能哭出珍珠的河神。”

    “当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哭出珍珠……”

    “那一天,我会来收取你们许愿的报酬。”

    第272章 悲欢(1更)

    无数道流火自梦境般的记忆里散落,舟向月睁开眼,瞳仁中映出鲛人那双空洞的银色眼眸,仿佛有无尽星河在其中流转。

    身为神明,哪怕是在他死了的时候,也是可以回应信徒的祈祷的。

    只是死亡期间的那些记忆散落在一个个魇境里,就像是断裂的珍珠项链散落一地,需要一颗颗去拾回。

    在以往的魇境里,收集到境灵碎片会让舟向月恢复与那个魇境相关的记忆。

    但在这里,与白澜的一眼对视,就让他得回了那些记忆。

    可能是因为……

    舟向月看进那双仿佛藏着满穹星河的银色眼睛。

    白澜原本差一步就要成神了。

    但他死在即将成神的时刻,在那一刻入了魔。

    涛涛河流之下,埋葬着无数溺亡的女婴、死去的新娘、投河的女人。

    她们的魇经过成百上千年的积聚,就像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表面依旧风平浪静,但内里汹涌滚烫的岩浆其实早已一触即发。

    而鲛人原本就有控制水流、影响水域的力量,白澜临死前的怨念和叶枯乡河中千百年来积攒的魇相撞,就像是火种落在堆积成山的干柴之中,便瞬间燃成火海。

    席卷一切的洪水袭来,将整个叶枯乡都埋葬在水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下魇境。

    洪水之后的叶枯乡从此成为了鸮啼鬼啸的被诅咒之地,河里鬼蜮频出,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世界上最美的珍珠——

    那是白澜死前的血泪,在洪水中全部滚落河底。

    他在那短短几天里,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和鲜血。

    满河温柔闪烁的珍珠,一颗一颗,都是他死前最深的痛苦。

    他在死前用全部的力量诅咒叶枯乡的人们,他们也拥有了鲛人一般眼泪变成珍珠的能力。

    河里的婴灵和怨魂则诅咒魇境里的人,让他们永远困在水下不见天日的地方。

    魇境里的人日日夜夜处在水中怨魂的猎杀之中,最后像寄居蟹一样找到了几艘沉船,龟缩其中以躲避怨魂的复仇。

    慢慢的,这群人中间传出了“珠奴”的说法。

    原本所有人都可以哭出珍珠,却渐渐地变成了“珠奴天生就是用来产珠”的观念。

    身强体壮的人依然在人群中占据强势的地位,而那些老弱病残、无力反抗的群体,则被划分成了“珠奴”。

    就像是在陆地上一样,他们继续用那种弱肉强食的禽兽本能,划分出新的孱弱可欺的对象,人群中再次分出了“欺压者”和“被欺压者”。

    本质上,这不过是欺软怕硬。

    欺软怕硬的人,往往有着空虚而软弱的内心,他们见到比自己更强的存在就会战战兢兢地俯首帖耳,也更容易被看不见尽头的恐惧击垮——

    如果他们永远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水下,怎么办?

    当他们找到存放了河神遗骸的祭船时,新的传说诞生了。

    他们宣称,只有当珠奴为祭船里的河神献上足够珍贵的珍珠时,才能让沉睡的河神醒来,放他们离开这片水底的地狱。

    可白澜早已死去。

    鲛人和人类不同,他并没有像那些女孩们一样的怨魂游离于世间,他从未醒来过。

    魇境里的人只是出于绝望而恶毒的渴望,将一个个能哭出最痛苦的珍珠的祭品带到那具安静的尸骨面前,折磨给他看。

    你听,珍珠落地的声音,多么美妙。

    你看,这堆积如山的珍珠,都是献给你的。

    你不是一个善良的河神吗?

    我们都这么痛苦了,给你献上的珍珠早就超出了你曾经赠与我们的珍珠,你也不愿意放过我们吗?

    ……只是他们不知道,河神不是神,而且永远成不了神了。

    他在他们的亲手折磨下入了魔,痛苦得如有实质的魇早已散开,和整条河流里深重如山的魇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消弭。

    被魇占据的躯壳,只剩下仇恨和戾气。

    它并不原谅。

    那些在折磨下不堪痛苦死去的珠奴,灵魂尚能离开魇境,得到解脱。

    而在魇境里依旧贪生怕死的人,永生永世都会困在这里,无法离开。

    可惜,他们不知道。

    在舟向月身后,陈庆有几人惊喜的叫喊声从不远处传来。

    “睁眼了?”

    “真的!河神真的睁眼了!”

    “他不是还没开始哭珍珠么?天啊,难道这次真的可以结束这一切……”

    几人激动得又哭又笑,仿佛疯了一样地冲上前来。

    他们留下的眼泪掉落在地上,化成了一颗颗晦暗的灰黑色珍珠,混进了满地流光溢彩的珠宝之中。

    “河神大人!我们在这里真的受够了……”

    “我们献给你的珍珠,已经足够偿还你之前哭出来的珍珠了吧,让我们回到地面上吧!”

    听到他们的叫嚷声,水幕中的鲛人微微抬起眼,空洞的目光向他们看去。

    舟向月也回过头去。

    只见那几个人与白澜对视的瞬间,目光忽然变得兴奋而茫然,瞳仁上蒙了一层诡异的银光。

    “谢谢河神大人!”

    “啊,珍珠,好多珍珠……”

    陈庆有跪下来,俯下.身去抱起一大堆珍珠,直勾勾地看着那些珍珠,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他捧起一大捧珍珠,倒进了自己张开的嘴里:“我的!都是我的!”

    珍珠堆积在他的喉口,他艰难地大口大口吞咽着,试图把珍珠全都吞下去,很快就被噎住了。

    “嗬……嗬……”

    他喉咙里传出野兽般的呻.吟声,脸色很快就变成了猪肝紫色,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爆裂而出。

    可他恍若未觉,依然在不断地掬起一捧捧珍珠倒进自己嘴里,嘴角都被撑裂了还要继续往里塞,仿佛他的嘴只是个通向容器的漏斗。

    “嗬……”

    最后,他瘫软地倒了下去,喉咙还在无意识地吞咽着,“我的……都是我的……”

    另外几个人也像他一样,疯狂地把珍珠塞进嘴里咽下去,最后一个个肢体扭曲地倒在了河神面前的白色石道上,憋成绛紫色的脸上还带着迷醉的笑容,仿佛获得了全天下所有的财富。

    满地珍珠被他们搅动得流淌起来,宛如波浪起伏,漾起一阵阵灿烂夺目的光芒。

    舟向月没有在意这些流动的珠宝,他继续走向白澜的方向,最后站在透明的水幕前,向他伸出手去。

    随着他走近,鲛人少年空洞的眼神逐渐闪烁起湿润的光芒。

    他也在水幕中缓缓抬起手,如冰雕一样洁白细长的手指伸向水幕边缘,终于触碰到了舟向月的指尖。

    哗啦一声,凝固的水幕瞬间碎裂为飞瀑,泛着银白光晕的鲛人在水流中坠落,被舟向月一把拖住。

    ……他其实本来是想十分帅气地抱住鲛人的,奈何现在这小孩子的身体实在没有那么大力气,加上白澜身上十分光滑,公主抱一下子变了形,他一个没站稳差点没被拖跑。

    水流终于流尽,他们坐在满地熠熠闪光的珍珠之中,四面八方映照着镜子一样晶莹剔透的光芒,宛如置身水晶宫中。

    舟向月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白澜的头。

    并没有获得境灵碎片的提示。

    白澜愣愣地坐在原地任由他摸头,水银般柔亮的长发随着纤细手指的动作柔顺地散开,摸起来湿凉而柔软,像是浸水的绸缎一样美好。

    舟向月垂下眼,指间仿佛不经意地轻轻划过鲛人的前额,带起一朵状如花朵的透明银色雾气,散落出无数闪闪烁烁的银色光点,被他收进掌心。

    有些尘封已久的记忆,让他忘记就行了。

    舟向月跪坐下来,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微笑道:“跟我走吧,好不好?”

    他弯弯的眼睛里映出了那张冰雪般不染凡尘的容颜,仿佛将他放进了心里。

    白澜怔怔地看着他,银色的眼眸里却有淡淡的光芒积聚,最后凝成一颗泪水,从眼角滑落。

    那颗眼泪落在舟向月手心,刚接触的一瞬是冰凉的,随即却隐隐散发出温暖。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河神的眼泪】!”

    舟向月不禁一愣。

    他低头看向手心,那颗眼泪竟在他的掌心化成了一颗温热的淡粉色珍珠,闪烁着温柔的光泽。

    他明明取走了白澜那些痛苦的记忆,他为什么还会落泪?

    而且眼泪竟然又变成了珍珠。还是粉色的。

    白澜望着他,目光中竟有一丝恳求。

    他一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嘶哑生疏,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你,你能不能救一个人……”

    “他太痛苦了。”

    又一滴眼泪从白澜眼角滑落,再度变成了一颗晶莹的淡粉色珍珠。

    “他现在,被困在了梦魇里。我被他的梦魇惊醒……他快要死了。”

    看到他的梦境,连他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舟向月微微挑起眉。

    他总算明白了。

    在他来之前,白澜其实就已经被另一个人唤醒了。

    怪不得他一进来,还什么都没做,白澜就睁开了眼睛。

    不过,白澜虽然在请求他帮忙,态度却好像有些矛盾,仿佛既想让他帮忙,又怕他帮忙。

    白澜慢慢地、犹犹豫豫道:“我知道,你们都想要我的眼泪。我把眼泪给你,你能不能,帮帮他?”

    舟向月把手心的珍珠收起来,又摸了摸白澜的头:“他在哪里?”

    白澜眨了眨眼,乖巧地任由他摸:“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舟向月勾起唇角。

    这条小鱼看似天真单纯,还是有点心眼子的。

    他语气温柔地开口,却不容置疑:“我要看到他,才能答应你。”

    “……”

    白澜盯着他,很是不甘地沉默了片刻,好像还是在想办法让他先答应。

    舟向月提醒他:“你不是说他快死了吗?再不带我去,他可能就死了哦。”

    白澜终于让步了。

    他带着舟向月穿过那些人狰狞扭曲的尸体,穿过堆积成山的璀璨珠宝,看都没有看它们一眼。

    最后,他把舟向月带到了祭船后部的一个船舱。

    这条船虽然不大,但也有一串四个船舱。

    舟向月经过前几个的时候探头看了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垂落的铁链和一片片鱼鳞。

    他大概明白了这几个船舱的作用。

    估计是之前那些人带最痛苦的珠奴来,想要让白澜醒来,就在这几个船舱里折磨他们,让他们哭珍珠。

    他们终于来到了最后那个船舱前,舟向月在门口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屋里满地都是血迹、鱼鳞和珍珠,墙角用铁链拴着一个生着鱼尾的黑发小男孩,奄奄一息地垂着头,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一点反应。

    舟向月看清他的那一瞬,瞳孔骤缩。

    这是……郁归尘。

    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郁归尘。

    他竟然也在这个魇境里。

    幼小的郁归尘身上伤痕累累,赤.裸的胸口上除了原本被舟向月捅的那一道伤痕处有着新鲜伤口,右心口上也是一道道叠加的纵横伤口,依然在往外渗着血。

    ……他们发现他心脏长在右边的秘密了,在取他真正的心头血。

    别的生出鱼尾的珠奴都像水中鱼一样冰凉而湿滑,但他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炽热温度从身体的每一寸弥散开来,苍白嘴唇干裂出血,满身银白鳞片干燥得卷曲起来,生生地割裂皮肤,撕开一道道渗血的伤痕。

    这些都还是表面。

    在舟向月的视野中,一道道黑雾如同游蛇一样缠绕着郁归尘的躯体,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漆黑的魇所覆盖,就像是马上就要被这团黑雾吞噬。

    舟向月情不自禁地往屋里迈出一步,顿时感到一股火焰灼烧般的酷热扑面而来。

    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那种几乎能把人灼伤的热意,仿佛瞬间从阴冷的水下被扔到了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

    满地都是血珍珠,闪烁着火光一般触目惊心的血红光芒,仿佛一地烈火。

    血珍珠中的孩子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祭品,被重重锁链束缚在烈烈燃烧的红莲业火之中,向神明献祭他的血肉、他的痛苦,他的一切。

    一瞬间,舟向月想起了之前的蛛丝马迹——

    他刚进魇境的时候,在四号船上听人说有一个很好看的黑头发的孩子哭出了绝世美丽的珍珠,然后就被带走了。

    在二号船上,他听见几人的交谈,说他们折磨的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哭,于是他们就取了他的心头血。

    他和鱼富贵都与白澜有关系,所以进入了这个魇境;任不悔原本应该没关系,是因为自己被卷入魇境时和他在一起,所以被牵连了进来。

    而他在境灵碎片的记忆里,还看见了郁归尘。他也来过这里。

    明明那么明显。

    他应该猜到的,可他居然一直都没有想到。

    白澜的声音好像蒙了一层雾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沾着潮湿的水汽。

    “他们在这里折磨他……想让他哭。”

    “无论他们怎么折磨,他都不愿意落泪。”

    “他们一片片拔下他的鳞,等到长出来,又拔下来……”

    “可他还是不哭。”

    “后来,他们没办法了,就只好取他的心头血。但他的血咒太强了,让他们害怕。他们还是想要眼泪的珍珠,就继续折磨他,希望能让他哭出来。”

    白澜觉得,那些人好像知道他在底下的船里曾经哭出过从未见过的美丽珍珠。

    但他从没有看到过他的眼泪。

    他只见过他的血。

    那的确是白澜见过的最美丽的血珍珠,在他从死亡的沉睡中醒来时,那种火焰一般的灿烂光芒一瞬间就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的心不自觉地抽痛起来。

    白澜醒来的时候,看到他中了血咒失去五感,又在接连不断的取血后变得极度虚弱。

    蕴藏魇境中所有恶意的幻觉入侵了他的意识,将他困在一重重没有尽头的梦魇之中。

    这里是白澜的魇境,所以白澜应该能触碰到他的梦魇。

    但白澜却立刻震惊地发现,自己无法进入那一重重的梦魇,也一丝一毫都无法干涉,只能窥见其中的一些碎片。

    ……困住他的梦魇,竟然有远比这个魇境之主更强大的力量。

    白澜努力尝试了很久,最后只能进入他梦境以外残留的潜意识,试图唤醒他。

    他的意识被困在梦魇里,白澜在他脑海中接触到的不是清醒的神智,而是仿佛本能一般毫无掩饰的潜意识,看起来就像是一簇支离破碎的火焰。

    微弱火光那样虚弱,仿佛马上就要被周围无尽的寒冷黑暗吞噬。

    白澜对那簇微弱的火焰道:“不要再让他们取血了,你没法承受更多的血咒,你会死的……哭一哭吧。”

    那簇火焰却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

    白澜感觉到他的拒绝态度,换了个办法,问他:“你不想哭吗?”

    “不想。”

    “可是,你之前不是哭过吗?为什么又不愿意了?”

    “……”

    那簇火焰沉默了很久,“我已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不能再遗忘任何和他有关的记忆。”

    眼泪变成珍珠,会让人遗忘与这滴眼泪相关的痛苦回忆。

    白澜窥探他的梦魇,只能看到浮光掠影的片段,但在那些片段里也曾反复地看到一个人。

    他想,那应该就是他心里所想的“他”。

    他说:“可你忘记的,只有那些让你痛苦的记忆。”

    那簇火焰黯淡下去。

    “但是,想起他的每一分记忆都是痛苦的。”

    “忘记了痛苦,我就忘记了他。”

    “……我不能忘记他。”

    哪怕生受剥鳞取血的痛苦,也不能忘记他。

    白澜无法理解,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心,为什么还会感到难过。

    他慢慢问道:“可是,如果他让你那么痛苦,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忘记他?你明明可以写下来,告诉自己曾经发生过什么……”

    “……”

    这一回,那簇火焰明明灭灭,好像下一刻就要熄灭,但它最终还是艰难地亮了起来。

    “我不相信那些痛苦的记忆里,是真实的他。”

    “他只是在骗我。”

    “我必须留下每一分记忆的细节。”

    “终有一天,我会在里面找到唯一的真实。”

    第273章 悲欢(2更)

    三号船此时已经一片混乱。

    今天一早,珠奴们一醒来,就发现原本维持秩序的船老大和手下们一个个都倒在了血泊里,脖颈上是利落的刀伤,脸上的表情极度惊惧。

    “……杀人了!”

    尖叫在三号船四处响起,人们惊恐万分地纷纷逃窜,生怕自己成为那个下手狠辣的杀手的下一个对象。

    几个少年瑟瑟发抖地挤在一间舱室里,压低声音道:“到底是谁,竟然能一晚上杀光船老大他们所有人……”

    “可是他们都死了的话,我们是不是都去不了二号船了?”

    “二号船还会有人过来的吧?”

    “……可是要是没有呢?我们是不是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抢点吃的?”

    与此同时,血泊旁边也发生着惊恐的对话:“别碰那些血!小心血咒!”

    “什么?不是只有珠奴的血才有血咒吗……为什么他们的血也有血咒?”

    “……所以说,他们其实也是珠奴?”

    “可是他们明明说只有我们才是珠奴!所以,他们一直是在骗我们?”

    “幸好他们都死了,那我们是不是解放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能在一夜间把船老大他们都杀死的人,杀我们还不是轻而易举?!”

    整个三号船上,只有两个船老大的手下幸免于难。

    他们惊慌失措地冲向船尾,去找那条能载着他们去二号船求助的小船。

    二号船上有村长,有更加厉害的打手。只要找到他们,就安全了!

    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在船上制造了这一连串血案的罪魁祸首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了沉船的尾舷。

    鱼富贵从船尾探出半个身子谨慎地东张西望,鱼尾也伸了出去,感受水流的波动:“他们的船还没出发,现在周围应该都没有水鬼……奇怪,它们之前好像都往水面上游过去了,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不过我感觉是好事。”

    他一回头,看到任不悔时一愣:“任哥,你这……”

    任不悔的双腿已经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灰色鱼尾,鳞片覆盖在他裸露的健壮胳膊上,一直延伸到短袖的袖口里面,就像是穿了一件银色铠甲。

    他手上还提着一把滴着血的刀,但因为是小孩子的身体,所以那刀快有他半人高了,看起来格外不协调。

    鱼富贵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

    ……好怪,再看一眼。

    其实任不悔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称得上浓眉大眼、一身正气。

    但说实在的,鱼富贵之前幻想的鲛人都是纤细美貌的白皙少女,再不济也是美少年,而不是任不悔这样凶神恶煞的壮硕肌肉鱼……

    一般说到鲛人联想到的是安静的月夜海面、优美的歌声和闪闪发光的珍珠,而看到任不悔,他却感觉到一种仿佛处于食物链下游被大型肉食鱼类天敌血脉压制的恐惧。

    ……他怎么就是一条锦鲤精,而不是条鲨鱼精呢?

    鱼富贵咳了一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正事上去,“任哥你真打算蹭他们的船直接硬冲去二号船了?你可小心点。虽然应该是拿着那只手镯就不会被水鬼攻击,但说不定就有水鬼脑子坏掉了,或者和你有仇呢……”

    任不悔言简意赅:“多谢你的手镯。”

    “没事没事,”鱼富贵说着,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出一条道,“苟富贵毋相忘啊任哥!破境可就靠你了!”

    和任不悔这样的大佬一起进魇境就是有这种好处,自己想犯懒也没关系,魇境自然有大佬去破,他只要躺赢就行了。

    任不悔点点头,锐利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水域。

    他取了一次心头血之后,就长出了鱼鳞和鱼尾,变得越来越像传说中的鲛人。

    随后,他就发现自己像鱼富贵一样可以在水中呼吸了,在漆黑的夜晚依然视野清晰,甚至鱼尾在船舱里行动也比两条腿更加自如。

    同时,他也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随着产出血珍珠在逐渐衰退。

    如果按照常规的升级路线,恐怕等他到一号船的时候,已经没什么自保的能力了。

    任不悔决定速战速决,不能坐以待毙。

    三号船里那些打手看似都是高大的成年人,实际上没什么像样的体术招式,而且之前最厉害的那几个都跟小青一起去了二号船。

    任不悔行动还算自由,就算是变成了小孩的体型,有了现在鲛人的能力,带着武器在夜晚去取他们的性命也算不上多么难的事情,何况还有鱼富贵帮忙。

    于是,他血洗了三号船,同时特意留了两个活口,蹭他们逃命的船一起去二号船。

    小船从船尾漂浮出去的时候,任不悔一甩尾巴冲进水中,扒在了船身上。小船似乎乘上了水中的暗流,前进得非常快。

    任不悔看着幽蓝水中掠过身边的水草,心里却在回想他昨晚与一个老人的对话。

    他当时听到老人正在跟一个中年女人说话:“多想想怎么哭,不要用血。眼泪和心头血产生的珍珠价值都是相同的,不要为了他们的命令伤害自己。”

    眼泪和心头血产生的珍珠价值都是相同的?

    当时任不悔立刻就想起他之前遇到的那个叫小青的孩子。

    为什么那个孩子的眼泪变不出珍珠,心头血却能变成直接让他被送去二号船的珍珠?

    任不悔去问了那个老人。

    “无论是眼泪还是鲜血,产生的价值都只与其中的痛苦有关。所以,不可能……”

    老人忽然一怔,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人……当那个人对超出极限的痛苦感到麻木,变得行尸走肉的时候,就哭不出来了。哪怕勉强挤出眼泪,生成的珍珠也没有任何价值。”

    “但人的心永远也无法麻木,依然能感受到痛苦。所以那时候取的心头血,能产出最名贵的珍珠……”

    任不悔感到不对:“可是,如果他哭得一点也不勉强,而且看起来并不麻木。他看起来一切正常,甚至还……”

    他猛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咬紧牙关,“还能嬉皮笑脸,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

    老人沟壑纵横的沧桑面颊皱了起来,她思考片刻,叹了口气:“孩子,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如果你实在要我说,我只能根据我所见识过的,说说我的猜想。”

    任不悔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连呼吸都放轻了:“您说。”

    老人慢慢道:“我见过很多很多的珠奴。如果说珍珠是痛苦的结晶,那么眼泪可以是假的,可以通过短暂的刺激伪造,只有血永远是真的。”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心头血能变成那么珍贵的珍珠,那么没有任何别的解释,只能说明他的心极度痛苦。”

    任不悔呼吸急促起来,胸膛起伏不定。

    如果一个人的眼泪一文不值,心血却价值连城,那……

    老人抬起头,看着任不悔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孩子,你知道有一个词,叫自欺欺人吧。”

    “谎言说一千遍就成了真话,可是能欺骗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但是,如果有人明明很痛苦,却不仅能骗过别人,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去,骗得自己都相信自己并不痛苦……那他或许能做到像你说的那样。”

    老人浑浊苍老的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可他能骗过自己的脑子,却永远无法骗过自己的心……”

    “我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

    祭船里。

    舟向月在郁归尘门口拿出匕首,还未动手,突然被白澜一把攥住了手臂。

    他一抬头,发现鲛人少年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舟向月微微一挑眉:“怎么,这么紧张他?”

    白澜脸上现出一分慌乱,“他……给过我酒喝。”

    舟向月勾起唇角,伸手摸了摸白澜的头:“放心,我不会害他的。”

    白澜欲言又止。

    ……可是我明明在他的梦里,看见你杀了他。

    一次又一次。

    但白澜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无法影响他的梦魇,只能看着他的气息一点点被痛苦地吞噬,生命力越来越微弱。

    如果有一个人能救他……那只能是面前这个人。

    白澜讪讪地收回了手,看着舟向月用匕首在自己心口轻轻一挑,刀尖上便沾了一滴圆润的血珠。

    这滴心头血没有变成珍珠,舟向月稳稳地拿着那把匕首,走进了酷热的房间。

    他赤脚落在地面上的一刻,白澜好像听到了轻微的“滋”的一声,就像是细嫩的皮肉接触了灼热的铁板。

    他听着都觉得很痛,但走进房间的人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一样,一步步走向那个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孩子,最后将刀尖移向了他的额头。

    白澜不禁提起了心。

    下一刻,刀刃翻转。

    那滴血落在孩子紧蹙的眉心,倏忽消失不见。

    ……

    “耳朵耳朵?你还好吗?你醒醒……”

    郁归尘被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叫醒,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四面八方堆积如山的珍珠映射出炫目的灿烂白光。

    ……这里是……魇境里的祭船……

    晕过去之前的回忆像潮水一样缓慢地涌回脑海。

    他中了血咒失去五感,无法反抗地被带到了祭船,然后在那个银白的鲛人面前经受了几天的折磨。

    之后,他在叠加的血咒作用下产生了幻觉,好像做了很多个噩梦……好在终于被唤醒了,那些噩梦中的记忆也在醒来的瞬间淡去,仿佛墨融入水中了无痕迹。

    此刻,一张熟悉的年轻脸庞凑在他面前,眼中蒙着层泪水。

    他的眉心印着一簇血红的纤细花纹,是一朵花的模样。

    这一簇血红仿佛火焰一样灼痛了郁归尘的眼睛,他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个花纹有些眼熟。

    心底某处隐隐地疼了一下,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是一件绝不该忘的事,和命一样重要的事……

    ……忘记了什么呢?

    “耳朵?耳朵你别闭眼啊……”

    舟向月的声音带了哭腔,他扑在郁归尘身上,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

    他哭了……

    郁归尘浑身都在痛,一切疼痛却在一瞬间尽数隐为背景,唯有被那滴泪砸中的皮肤仿佛被灼伤般鲜明。

    眩晕的视野中,他看见舟向月眼角不断有眼泪涌出,沿着苍白脸颊滑落,一滴滴仿佛砸在他的心上。

    “……你别哭,”他下意识开口,嗓音低哑干涩,“不痛。”

    郁归尘想伸手擦掉他的眼泪,一抬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视野中那些灿烂的珍珠光芒突然暗淡下去,变成刺眼的血红。

    满地的珍珠不是白的,是血红的,像是一地鲜血,又像是燃烧的火海……

    “咦?你居然还认得我啊。”

    极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舟向月温声细语道。

    他温柔地低头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惆怅的微笑,好像很是遗憾,“那就没办法了……”

    郁归尘感到冰凉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心口,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

    不,不对……

    心脏在刀刃下跳动得愈发急促,当年,你捅的不是这里……

    可是眼前的舟向月神情就像当年一样冷漠,他手中用力,冰凉刀刃割开皮肤,稳稳地刺入血肉深处。

    灼热剧痛自心口撕裂开来,仿佛剜入心脏的不是一把冰冷的刀,而是一团带有利刃的火。

    剧痛的火焰一直向深处延伸,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痛得他浑身颤抖却无法反抗,如同被穿透了四肢架在火上烤。

    火海一寸寸吞噬了他的躯体,将他焚为灰烬……

    郁归尘猛然从床上坐起,呼吸急促,身上全是冷汗。

    一阵冷风传来,额上一片凉意。

    ……他居然睡着了,还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大概又是那个纠缠他多年的梦魇。

    郁归尘看着空空荡荡的卧室,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按住心口,感觉很久很久以前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头好像被剜走了一块,空洞地漏着风。

    郁归尘皱紧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只是回忆起了睡前发生的事。

    ……舟倾死了。

    就在他面前,死在他的怀抱里,被万箭穿心。

    一股窒息感从心口泛起,他隐约觉得,舟倾死的那一刻,他洞悉了某个秘密……

    可他现在却想不起来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样回到这里,却发现当年那个人留下的剑消失了。

    九百年来始终悬挂在他的床头陪伴着他的剑,不翼而飞。

    许多人无法理解他的做法,唯有他知道,那个人死后,这把剑是他唯一能感受到一点点他残留气息的遗物。

    从很久很久以前,从那个人把奄奄一息的少年带到翠微山之后开始,他再也无法在没有他气息的地方入睡。

    如今舟倾死了,剑也消失了,他在床上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对,他失眠了。

    可他为什么刚刚又是从噩梦中醒来?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郁归尘的腰身。

    郁归尘浑身骤然绷紧。

    背后贴上来一个冰凉的躯体,他把脸埋在他背上,轻声道:“师父……”

    郁归尘周身僵硬如铁,他的脖子仿佛锈蚀一般动弹不得,唯有艰涩的声音从喉中挤出:“……可是,你死了。”

    “啊,对,”背后的人在他背上蹭了蹭,叹息一般轻声道,“我死了。”

    一声低低的轻笑传来,仿佛尖锥一样刺进他的耳膜,“郁归尘,你还活着……可你居然让我死了。你对得起我么?”

    血肉从背后生生撕裂开来,仿佛有一双手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捏住胸腔里温热的心脏。

    然后,重重一捏——

    郁归尘猛然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胸膛剧烈起伏。

    幻觉的惊惧尚未过去,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四周狂风呼啸,怀里抱着一个鲜血浸透的身躯。

    那是舟倾。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服,让他看起来仿佛穿着一身红衣。

    舟倾紧闭着眼,面容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唯有眉心一簇红色花印越发刺眼。

    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苍白薄唇微微翕动。

    他在无声地对他说,“我恨你。”

    下一刻,郁归尘听见轻微的“噗嗤”一声。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低下头,看见舟倾那只苍白的手不知何时拿起一把匕首,直直地钉进了他的心口。

    郁归尘猛然惊醒,心脏疯狂跳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郁燃?”

    一双冰凉的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仰面躺在他身下,枕着凌乱散开的红绫。

    他脸上晕染着层层桃花般的红晕,嫣红唇瓣微微湿润,雪白脖颈沾着点点珍珠般晶莹的汗水,黏了汗湿的碎发,仰起一个任由予取予求的脆弱弧度。

    眉心一簇纤细的红色花印,将他泛着酡红的面颊映衬得更加艳丽。

    脖颈上的手忽然一沉,舟向月勾着他的脖子费力探起身,凑到他面前。

    湿润冰凉的柔软唇瓣印在了他灼热的唇瓣上,犹如桃花沃雪。

    “郁燃,”郁归尘听见面前人仿佛带着醺然的醉意,轻声细语,“我喜欢你。”

    这时,后颈上猛然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细细密密的符咒瞬间蚀刻进血肉,郁归尘眼前一黑,感觉到鲜血从喉中涌起,滴滴答答从口中溢出。

    晕眩的视野中,他看见面前人轻笑一声,指尖从他的嘴角蘸了血,在自己唇上抹开一抹妖冶的红,唇瓣轻轻开合。

    “——骗你的。”

    第274章 爱恨

    很早以前,郁归尘身上就纠缠了挥之不去的魇。

    这并非是他从别处沾染的障或煞,而是他自己心中生出的魇,他的心魔。

    魇,是怨气与戾气,是悲伤、抑郁、愤怒与仇恨,是一切痛苦的情绪所衍生的破坏性力量。

    或许也是最强大的力量。

    和形成魇境的魇不同,郁归尘还清醒地活着,所以他的魇一直被他控制在体内,就像是以自己的血肉为牢笼,始终将魇镇压于心底,不曾逸散出去。

    但这魇却如同跗骨之蛆般,一直纠缠了他许多年,每每在他反噬最为严重的时候侵入他的梦境,将他困于光怪陆离、破碎恐怖的梦魇之中。

    以往郁归尘的灵力和精神都足够强大,虽然困在梦魇之中时总是一遍遍重新经历最痛苦的记忆,但只要醒来就得以解脱。

    但这一次,他在一重又一重血咒的影响下虚弱到了极致,蛰伏于体内的魇终于冲破了束缚,反过来将这具躯体的主人困在无穷无尽的梦魇之中。

    一重重的梦境如同层层叠叠的海浪般将他深深困在水底,无数气泡从他模糊的视野里掠过,破碎成一片眼花缭乱的暗光。

    是血色。

    鲜血滴落进猩红衣袍,转瞬便消失不见。

    剧痛自心口撕开,面前的人又一次杀了他。

    那双点漆般的黑眸中泛起诡异红光,温柔地弯起,如水剪瞳中映出插进他心口的利刃。

    他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

    冷漠地杀他。

    漫不经心地杀他。

    流着泪杀他。

    笑着杀他。

    郁归尘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又在窒息的惊悸中再次醒来。

    每一次的梦境都比上一次时间更长,更加逼真。

    他身处梦境之中,遗忘了现实中的一切记忆,唯有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刻,才会猛然惊醒,之前无数次的记忆如烈火浇油一般猛然撕裂脑海。

    烈焰冲天,人群如蚂蚁的海洋推推搡搡,惨叫与怒吼响彻云霄,巨大的木梁燃烧着刺眼的火光,翻转着坠落。

    火海将他包裹其中,视野里只有熊熊火光,每一寸血肉都在痛。

    仿佛身处地狱。

    郁燃猛然惊醒,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阳光从雕花窗棂落入黑色宫殿之中,照出溶溶的淡金色光束。

    在这光束中,一缕轻烟袅袅地从墙边檀木柜上的掐丝珐琅香炉中升起,一截香灰“啪嗒”一声落进炉中。

    很安静。

    ……他好像做了个噩梦,但是想不起来内容了。

    虽然不记得内容,但不知为何,郁燃却隐隐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他默然半晌,起身下地。

    走了两步,郁燃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香炉中的那一支线香,皱起眉。

    他走到门口一开门,正好碰到要敲门的宫女敏而。

    “啊……殿下醒啦!”

    敏而笑眯眯道。

    郁燃点点头问道:“敏而,我屋子里这香是哪里来的?”

    “哦,对!还没跟殿下说呢,”敏而道,“最近你不是总是休息不好吗?就在刚才,国师大人派人送了一盒线香过来,说是可以安神定魄、延年益寿,帮助殿下安眠,我就给点上了。”

    郁燃神色微微一沉:“国师给的?”

    是那个新上任的红衣国师,别人尊称他为无邪君。

    不过,郁燃刚从翠微山回来不久,无邪君也是刚刚取代了原本的国师觉空真人,两人目前除了见过面外还没有任何交集,所以就连敏而和思之也不知道,郁燃本人其实对这位国师没什么好感。

    敏而愣了愣,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殿下不放心?”

    郁燃冷淡道:“收起来,不要点。对别人就说我用了,效果不错,谢谢国师的好意。”

    敏而立刻机灵地应下,又说,有人来找殿下。

    郁燃一听来人的名字,就严肃地将他请进来,关紧了门窗议事。

    来人带来了一个相当不好的消息,方复死了。

    方复是之前郁燃托付查一桩蹊跷案子的人。

    此前郁燃几年都在翠微山,最近才被昱皇给召回了皇城。

    回来的路上,郁燃路过了皇城边的桃溪村,结果偶然在那里得知附近几个村庄里最近有好多个孩子失踪,大部分是女孩,小部分是男孩,无一例外都是清秀漂亮的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不等。

    一连串的孩子失踪让村民们惊慌不已地报了案,但案子报上去却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声息。

    一边是没有动静的官府,一边是依然在不断失踪的孩子,家中有孩子的都人人自危,却无计可施。

    郁燃当晚住在那里偶然得知了这件事,心里觉得有些蹊跷。

    表面上看起来,这像是一个拐卖孩童的案子。但若是勾结了官府的人,涉及的事情就不简单了。

    因为身份特殊,为免打草惊蛇,他没有表露身份,而是派了人偷偷去查。

    ……没想到这才没多久,他竟然得到了那人的死讯。

    看来,那里真的有鬼。

    郁燃心头沉沉,决定亲自去桃溪村看看。

    虽说是父皇亲自召回来,但实际回来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让他做,不过是让十四岁的他继续学习。

    若是早些年,一直在皇宫中长大的年幼郁燃还对外面的世界缺乏了解。但他在翠微山修习了五年,中间不乏跟着同门出去捉鬼驱邪的经历,早已经对独自掩藏身份在外面生活十分熟悉,而且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他把宫中的事情安排好,就独自去了桃溪村。

    桃溪村是一个颇有烟火气的村庄,人口众多,十分热闹,最重要的是距离昱都西城门不远,村民日常都会把种的菜和各种鸡蛋粮食带进皇城去卖。

    也是因为距离昱都不远,这里是许多人去皇城之前暂时歇脚的地方,村里有好几家客栈,还有驿站。

    郁燃到村里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

    紫红色的晚霞像是把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抹上了一层胭脂,袅袅炊烟从一幢幢青瓦白墙的房子里飘起,村里少了寻常村庄孩子们在街头巷尾打闹追逐的场景,但依然是行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郁燃混在人群里,就像是一个从昱都来暂时歇脚的普通客人一样进了一家客栈,走进店家给他预留好的房间。

    这家店家还算是可信任的人,他之前和方复商议查案时就是在这里。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具体商议的事情并不曾让店家听见,店家只以为他是一个有钱又大方的富家少爷,方复是为他跑腿的伙计。

    方复的尸体是在桃溪村的溪边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泡胀了浮在水面上,说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店家知道了这件事,就赶紧派人给郁燃留的地址送信,之后消息才转了两道到郁燃手上。

    郁燃进了房间后,立刻察觉这里不大对劲。

    整个房间透出一股凌乱的气息,似乎已经被翻过了。

    不过,看柜子里那些东西的凌乱程度,之前来的人翻得很彻底,估计是确信什么都不剩下了。

    郁燃沉默地画了一张符箓,在空中点燃。

    只见纸灰悠悠飘舞,发出一声叹息,最后慢慢地飘到了一支熄灭的蜡烛上。

    郁燃拿起那支蜡烛,端详片刻后手指一用力,蜡烛“啪”地断成了两截,露出烛芯里的一张布条。

    布条上空无一字,郁燃拿起茶壶,把热水往上一浇,素色的布条就慢慢地显示出了几个字。

    是方复留下的信息,“明暗巷,半斋”。

    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把最新收集到的信息放到了这个隐蔽的地方。虽然他没能逃脱死亡,但这个讯息却留了下来,没有被之前翻东西的人发现。

    郁燃不知道半斋是什么,但他知道明暗巷这个地方。

    这是昱都西城门附近的一处集市,由几条纠缠错杂的巷子组成。人们把白天开门的普通集市叫做“明巷”,夜晚开的黑.市则叫“暗巷”。

    然而,只有明巷是位置确定的地方,暗巷的位置则在那片街巷间时时灵活变动,除了入口固定以外,别的地方都可能会变化,以防备官方的查封。

    如果真的大张旗鼓过去,几乎是完全不可能找到开在暗巷的黑.市的,那里的人会第一时间得到风声,闻风消失。

    但郁燃一个人过去,装作想进暗巷的客人,有办法可以独自潜入。

    此时正是傍晚。

    郁燃计算了一下时间。

    桃溪村距离明暗巷不远,今夜,就可以去明暗巷探一探。

    他在房门后留下了几道符咒,然后趁夜离开了客栈。

    走的时候专门留意过,没有人跟着他。那些人或许自信已经在房间里翻找得足够仔细,也已经处理掉了该处理的人。

    郁燃如同一道融入黑夜的黑色影子一样,在黑夜中来到了明暗巷的边缘。

    只见一对破败的石狮子蹲在巷口,当头一面照壁,只能看见那边影影绰绰的有些鬼火似的小灯,闪闪烁烁的,似乎有人蹲在街边,有絮絮的低语声,但都是压低了声音的,在巷子外面听不分明。

    郁燃刚一走进去,忽然从黑暗中窜出几条人影来,一下子拦住了他:“这位爷,是不是走错路了?要问路的话得出去,右转第一家铺子就有人。”

    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郁燃粗粗一扫,这几人居然都戴着狰狞古怪的木雕面具,在昏暗的巷子里乍一看有些吓人。

    郁燃忽然明白过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戴面具显得格格不入?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么,怎么进暗巷突然需要戴面具了,明明以往并不需要。

    他不过是思考了一瞬间,那几人便开始不客气地把他往外搡,似乎笃定他不是暗巷真正的客人。

    就在这时,忽然一片暗香拂过,一只冰凉的手十分亲热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人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凑到了郁燃身边,他甚至没有察觉。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他是我带来的。”

    声音有些沙哑奇怪,像是嗓子受了什么伤。

    郁燃一听这声音就认出来了——竟然是那位新来的国师。

    他来这里干什么?

    而且还来帮他解围……

    只见国师穿着一身厉鬼似的红衣,脸上扣着一张狰狞的狐狸面具,无比自然地把另一张面具往郁燃脸上一扣,然后往那几人手里塞了点什么,“麻烦几位大哥了!多亏有你们啊,不然我们也不敢就这么进来买东西。”

    那几人接了国师给他们的东西掂了掂,态度顿时变了许多,“客人请进,三个巷口左转一道再右转。”

    “好嘞!”

    国师应着,亲亲热热地搂着有些僵硬的郁燃的肩膀走了进去。

    一走进暗巷里,灯光顿时昏暗下来。

    这里刚刚从入口进入,又还没到真正的暗巷集市,所以四周猛然没了声音。

    郁燃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想要挣脱国师搂着他的胳膊。

    他有些洁癖,哪怕国师刚刚帮了他,他也实在是不习惯跟人这样接触。

    没想到不仅没挣开,身边的人还突然搂着他的肩膀凑近过来。

    郁燃顿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垂眼扫了旁边的身影一眼。

    只见国师没穿平日那种庄重正式的红色礼袍,而是随便套了件薄薄的红色长袍,在腰间随意一扎,衬出清晰纤细的腰线。

    领口微微散开,在散落如流缎的黑发间隐约露出一抹雪白皮肤,还有隐隐的锁骨线条,再往上就是纤细的洁白脖颈。

    红衣人影在徘徊游弋的暗影之中浮现,仿佛十分亲密一样贴在郁燃耳边,就如同自暗夜的角落里滋生来引诱人的艳鬼。

    他压低声音,语气不明道:“这位爷,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第275章 爱恨

    这种动手动脚的亲昵实在是超出了郁燃的忍受极限。

    鉴于对方刚刚才帮过他,他挣开国师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你又是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国师没按惯例称呼他“殿下”,显然是因为怕暴露身份,所以郁燃也没叫他的身份敬称。

    比起郁燃的一丝警惕与尴尬,国师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随意态度:“买点不好买的东西罢了,有些宝贝想买都买不着,只能来碰运气。”

    他上下扫了一眼郁燃,朝一旁漆黑的巷口努努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边就有个口可以出去,我送你过去。”

    郁燃:“……我有点事,也要来买东西。”

    国师冷笑一声,“诳你一下,你还真信了,真是好骗——你真当今晚这里的人是来买东西的?快回去,别在这里惹上麻烦,这里的水远比你想象的更深。”

    郁燃听他的态度仿佛在训小孩,不由得不悦。

    但他又拉不下脸质问对方凭什么这么对自己说话,于是冷淡道:“国师大人小心自己别暴露行踪吧。我还有事要办,恕不奉陪了。”

    他刚转身要走,却听国师幽幽道:“你知道半斋是什么地方么?”

    郁燃心头一震。

    他从方复留下的字条里找到这个线索,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直接就过来了。国师怎么会知道?

    看出他的难以置信,国师低笑一声凑到他耳边,垂下的发丝遮住他的脸:“殿下,我能挤走原来那位国师,靠的不是骗人的花架子。”

    郁燃被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一激,再度浑身紧绷起来。

    国师继续在他耳边低语:“其实不是半斋,是半斋欢——半斋是个陷阱名字,如果真去问‘半斋’在哪里,他们立刻就会对你警觉起来,你什么都找不到,甚至他们去查你,你可能还会暴露身份。”

    郁燃心头一沉。

    竟然还有这一重陷阱。

    国师道:“至于半斋欢……醉香楼你应该知道吧?半斋欢就是里面最昂贵,最神秘的部分,只在暗巷里出现。”

    郁燃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醉香楼他听说过,是皇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也是许多权贵寻欢作乐的场所,他从不曾踏足。

    方复留下的字条写着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再联想到那些失踪的孩子都很漂亮,所以就是被抓去做了娼.妓?!

    醉香楼这么明晃晃的招牌,居然能做出这种事还有能力捂住,背后会是谁?

    郁燃蹙眉思索的时候,下巴忽然被国师挑了起来:“殿下,我是个男人,而你还是个小男孩。你也不想你父皇知道你半夜来这种地方吧?”

    这话就有很明显的威胁意味了。

    再加上极为轻佻的动作,终于触发了郁燃出于教养一直压抑的怒火。

    国师还在说话:“所以,你……”

    郁燃猛然攥住那只碰到他下巴的手,拽过顺势一拧、一按,另一只手同时拧住了那人的另一只手臂——

    砰!

    红衣人影瞬间被他反拧双臂重重按在了墙上,木雕面具结结实实地撞上去发出一声响。

    “……放肆!”

    国师挣扎起来,却被郁燃反剪着双手摁得动弹不得,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放开我!”

    郁燃冷冷道:“男人?”

    两人差不多高,他一只手压制着面前之人的挣扎,另一只手则伸向了国师脸上的面具。

    国师自从入宫后,就整日戴着这只面具。

    据说是因为国师通神,神有时会在他身上降临,所以看到他真容的人会招来大祸,为别人的安全起见才戴上了面具。

    郁燃却不太信这一套故弄玄虚的东西。

    连真面目都不可示人,这位国师能有几分真实?

    在他碰到那只面具时,国师一下子挣扎得更加厉害,还开始踢他:“住手!”

    郁燃为了压制住他的反抗,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手上一掀。

    看到面具下的脸,他忽然愣住了。

    这是一张极为昳丽的脸,眼若桃花、唇如涂丹,五官轮廓浓墨重彩,美得雌雄莫辨,看不出年龄。

    此时,面前的人被自己按在墙上,一脸不堪受辱的屈辱表情,纤长浓密的睫毛颤抖着,眼尾都泛起了红。

    仿佛被强行调戏无从反抗的良家妇男。

    而他,就是那个强行动手动脚的登徒子。

    郁燃一下子乱了阵脚,下意识一松,手下的人立刻挣脱了。

    一阵懊悔涌上他心头。

    郁燃想过国师真面目的许多可能,或许就是正常容貌故弄玄虚,或许有什么寄生的邪祟之物让他面目全非,他甚至猜过他是不是自己曾经见过的某个人,毕竟他有时候隐隐会有点诡异的熟悉感。

    ……但他完全没想到,原来国师整日遮着脸,是因为太过美貌。

    虽然不知道国师的出身,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人。郁燃一想就能猜到,这种程度的美貌恐怕在过去给他造成了无数麻烦。

    在他心头一团乱麻时,一只白皙漂亮的手伸到他面前:“面具,还我。”

    郁燃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拿着国师的面具,赶紧把面具还给他。

    国师垂着眼重新戴上面具,声音低低道:“殿下想要什么人没有,想玩什么花样都有的是人陪你玩,何必偏要来戏弄我?”

    “……我因为这副外貌受了许多欺辱,拼命努力才爬到如今的地位,殿下却也要来欺辱我么?”

    郁燃心头满是愧疚,无法开口辩解自己完全没有调戏或欺辱的意思,最后只能道:“……抱歉,是我不对……以后再也不会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一盏暗红的灯一晃一晃地飘过来,影影绰绰的人影伴着人声传来:“那边好像有两位客人……是走错了么?客人请往这边走。”

    两人都是一愣。

    最后,国师与郁燃对视一眼,拉着他迎了过去:“真是的,第一次摸黑来,多亏了你们,不然得在这鬼地方转到天亮去……”

    来人笑道:“就是料到了有这种情况。这地方确实不好找,还找高人设了阵,经常连熟客都找不到,所以我们时不时就会出来接一接客人,您叫我檀儿就行啦。”

    国师道:“多谢檀儿姑娘了。”

    郁燃看见他一边说,一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檀儿手里,两人随后便十分默契地往前走去。

    郁燃一言不发地跟在国师后面,随着来人往前走,看着她手里那盏暗红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着,就像是一只猩红的眼。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人,檀儿听声音应该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很热情很会招徕客人。

    短短一段路上,她的嘴就没停过,和国师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十分欢畅,只有郁燃在后面闷声跟着。

    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走了大约一百来步,就像是走过坟圈子一样,时不时有一个角落蹲着个人影,一点幽幽磷火亮着。

    有的人面前放着一盏灯,昏暗的灯光照亮脚边的一点东西;有的甚至不放灯,像个鬼影似的靠在墙边,在人经过时幽幽凑近神神秘秘来一句:“要神药吗?保你一展雄风……”

    不过一直是稀稀拉拉的,几乎没什么人,和郁燃之前听说的并不一样——据说平时暗巷的集市十分热闹,虽然不会像白日的集市那样人声鼎沸,但也是行人如织。

    看来,今晚确实有特殊的活动,甚至导致这里一般的买卖几乎都停了。

    檀儿带着他们走过一道雕花的影壁,灯笼隐隐约约照出上面精美鲜艳的鲜花仕女图,随后一晃便转了过去。

    眼前忽然亮起一片璀璨火光,如同天街亮起。

    面前的黑暗中赫然矗立一座雕栏玉砌、精致温婉的枣红小楼,层层俏丽飞檐上挂着样式别致的灯笼,从金色、橙色到红色,宛若层层胭脂晕染开来,在黑夜中将小楼妆点得格外妩媚温存。

    小楼上的雕花窗户半开半掩,有的窗口坐着一两个婀娜身影,或是垂首拨弦,或是在发上簪花,袅娜身姿从如烟轻纱里透出来,无端多了几分旖旎意味。

    隐隐的丝竹声和柔婉歌声传来,伴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浅淡暖香,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人的心弦。

    正前面牌匾上写“半斋欢”,入口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像小楼一样亮着影影绰绰的灯笼,就像是从那座灯火辉煌的红楼中落下了星点火光,惺忪睡眼一般的眨着。

    早有一位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身脂粉香气的女人迎了上来,似乎是檀儿与她对了个眼色,她立刻笑开了:“二位爷这边请,彤娘早给您备下玉棠阁这边最好的房间了!”

    国师道了声谢,十分熟稔地跟在她后面上楼。

    看这副架势,国师好像是这花柳之地的常客。

    郁燃跟在后面,心中却忍不住生出几分嫌恶和鄙夷,之前心里隐约的一点怜惜也消失了。

    彤娘一边走,一边笑着问道:“二位爷是要分别一间呢,还是一起呢?”

    郁燃咬紧了牙关。

    现在这种不得不进来的情况,他们当然是一起比较好。

    ……但是,再一想这是什么地方,就觉得这问题实在是十分诡异。

    怎么还会有一起这种选项?

    好在郁燃不用开口,更好的是还有面具遮住他隐隐抽搐的表情,只要一句话不说跟着走就行了,自然有开口的人。

    国师立刻应道:“一起一起。”

    彤娘笑道:“我就知道,给您备下的就是一间大房。呶,就是这间。”

    果然是极为华丽的房间,屋内的木地板皆是樱桃红,鲜花簇拥在进门的镂空雕花木柜上,旁边是茶几、软座,再旁边的地上铺着一块巨大的波斯风格地毯,一张散着纱幔的大床则在房中间。

    彤娘道:“我叫姑娘们来给爷瞧瞧?”

    国师笑道:“要最美的,我身边这位少爷可有的是钱……”

    他的手忽然被郁燃一把按住。

    国师一转头,撞上了郁燃沉沉的目光,他紧抿着唇不语。

    彤娘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不由道:“这位爷……”

    国师笑着打断她的话,问郁燃:“你该不会喜欢男孩子吧?没关系,男孩子也有的。”

    彤娘也笑着应道:“没问题,如果需要两间房间……”

    “就一间。”

    郁燃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几乎是用尽了全力让自己去克制那种难受——一想到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之前被人做那种用途,他就觉得吸进这里的隐约脂粉香气都有点难以忍受。

    虽然他觉得国师大概有办法把点来的人弄走或是弄晕,但郁燃实在是忍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就我们两个。”

    彤娘一愣,随即绽放出了然的笑容:“哎呀没问题没问题,这屋子里原本什么东西都是齐全的。二位左手边的柜子里,基础的都有。右手边的柜子里呢,皇城里的新鲜花样全都有的,绝对没有比我们更新更齐的了!”

    郁燃听得有些迷惑,什么基础的?还有花样?

    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装作自己听懂了。

    “……另外,二位,要不要尝试一点助兴的小玩意儿?只需要一点点,嗅一嗅,就能让您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体验,是如今皇城里贵人们最流行的。”

    “之前用过的贵客都说啊,试一次,就再也忘不了那种滋味。”

    彤娘的笑容绽放得愈加热烈,却悄悄压低了声音,“那东西可不是时时都有的,二位今天运气真是好极了。”

    “我们行话啊,叫那东西……欲骨香。”

    第276章 爱恨(2合1)

    欲骨香。

    听起来就像是某种迷情药的名字,但这么介绍,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郁燃默不作声,国师则笑道:“既然彤娘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要试试。”

    很快就有人送来一只极为精致小巧的镂空花鸟纹铜香炉,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盖子一打开,能看见香炉底部铺着细白如雪的香灰,上面是豆粒大一点细腻的胭脂红色香篆,仿佛雪白肌肤上一点朱砂痣,格外旖旎。

    一般的香篆都会用模子印成美丽的图案,倒是少见只有这么一点点的,显得十分金贵。

    隐约暗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是一种盈盈的清冷香气。

    彤娘显然很会看眼色做生意,这次来送香的不是姑娘,而是个很秀气的小倌,他笑道:“二位爷,是现在就点上呢,还是等会儿二位自己点?”

    原本是对着黑衣服的少爷眼送秋波的,奈何这位根本就不看他,于是他的秋波全送到了红衣服的那位那里,被照单全收了。

    在风月场上待久了,小倌的眼光也很毒。

    他隐约看出来,黑衣服的这位呢,还是个雏儿,但很有身份,而且此刻好像在忍耐着什么,心情不是很好。

    红衣服的……看不太出来,但一般越是这样看不出来的,越是要好好待着的客人,因为他们有的是手段。

    这么两人一起,小倌一瞬间就脑补了接下来会发生的许多事。

    红衣人笑眯眯地看他,伸手去勾他的下巴:“不如你留下来,等会儿再帮我们点上?”

    小倌笑着躲开:“哎呀,您说笑了。”

    他一边调笑一边拿起托盘站起身,脚底抹油溜走了——开玩笑,他直觉那位黑衣服的少爷可得罪不起,他身上那种不耐烦的气场越来越明显了。

    门一关,国师身上那种肆意调笑没个正形的气息瞬间消失,伸手就把香炉的盖子给盖上了。

    郁燃刚闻到那股淡淡的冷香,莫名觉得似乎有一点熟悉。

    但他大概猜到那是做什么用的,一点也不想多闻,因此并没有阻止国师的动作。

    紧接着,国师把腰间的剑解下来往桌上一放,又站起身在墙边走了一圈。

    他走动间脚步似乎很有玄机,衣袂飘飘,啪啪地在几个地方贴了好几张符咒。

    似乎是在做一个阵。

    ……还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郁燃盯着他看,见他走完了一圈才回到这边,从怀里摸出个盒子,飞快地把香炉里的那抹胭脂香篆都倒了进去。

    “这种场所一般都有地方给人偷看的,不过我都做了障眼法,”国师一边倒一边说。

    郁燃一愣才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原来刚才他是在解决那些可能有人偷窥的地方。

    ……不过,这种事情居然还有偷窥的?

    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忍耐的不适感猛然强烈了许多倍,郁燃感觉像是有蚂蚁在身上爬,甚至有点坐立难安了。

    “怎么,”国师不冷不热道,“刚才那么倔,不让你来非要来,现在这才刚进来就受不了了?”

    郁燃被戳中了痛处,不吱声。

    国师把装好香的盒子往怀里一揣,在他对面坐下,语气终于严肃起来。

    “……所以,殿下,你来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郁燃并不信任他,自然不准备全盘托出。

    他沉默片刻后才开口:“我有一些事,需要找到这一家幕后的人。”

    “是什么事?”国师追问道。

    “没什么事,”郁燃冷淡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皇城有律令,做这种生意必须有相应执照,且必须以公开形式开在固定区域,确保必要时能够接受核查,避免里面窝藏嫌犯,或是涉及人口拐卖。

    方复虽然没有留下确切的证据,但只要让他找到这个地方就够了。

    这个地方至少违反了“公开营业”的要求,只要有了这个名头,郁燃就能够调动人手直接来查封这里。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要来查这里的事情,只要动作足够快,把楼里一封不允许出入,里面藏着的一切都能查出来。

    涉及的人绝不会有足够的时间转移或销毁证据。

    国师端详他片刻,忽然低声道:“殿下,无论你想做什么,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凑近郁燃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在这个皇城里,有人要杀你。”

    “你怎么知道的?”郁燃反问道。

    国师一顿,“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

    郁燃漠然道:“想杀我的人一直都有。”

    身为昱朝唯一的帝储,他经历过不止一次刺杀,大多来自某些心怀不轨的权贵和皇族。

    国师好像被他的话噎了一下,片刻后才说:“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

    国师忽然闪现到郁燃身边,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襟。

    郁燃惊怒地打开他的手:“你做什么?!”

    国师“嘶”了一声,还在往他身边凑,压低声音:“你脑子清醒一点!不会不知道在这里该干什么吧?还是说,你打算直接把身份一亮,告诉他们你是谁?”

    郁燃一下子僵住了。

    理智和本能在撕扯,但他死死攥着国师的手,不让他碰自己的衣服。

    艳红的衣袖在两人拉扯间散落下去,露出一截修长细白的手腕,被郁燃攥出了一圈红印。

    国师:“……”

    他挣脱不开郁燃的桎梏,咬牙切齿道:“是你自己不愿意点人,结果就我们两个在屋里。你知道这房间一夜有多贵吗?要是现在我们还一点动作都没有,简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别人这俩人有问题,快来查!”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笃笃笃,“二位爷?”

    国师突然出手去解郁燃的腰带,结果还没碰到,被郁燃下意识反手一个擒拿,直接给他仰面按在了软席上。

    本来应该是个诡异又暧昧的姿势,但郁燃除了按住身下人手腕的手和压制下半身的一条腿,其他地方都控制着完全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就连按住肩膀的手都攥着拳头,指背上突出的骨节用力到泛白,额边青筋鼓起,连下颌都绷紧了。

    苦大仇深,毫无旖旎气氛。

    身下人小声骂骂咧咧:“你不是个男人吗?来证明一下啊!你是不是不行啊?”

    十四岁的郁燃:“……”

    他脸上烫得跟煮熟了一样,按着这人也不是,放开也不是,恨不能直接遁走,装作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可怕的地方。

    国师最终翻了个白眼:“……行行行,我不碰你,你按着我也行,身体压低一点,放松点别出声!”

    郁燃感到身下的身体放松了,不再试图反抗他的压制。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手下也稍微放松了一点。

    虽然本能极度抗拒,但理智告诉他他确实不能一直这么僵持着,在这里显得太可疑了。

    “咔哒”一声,门开了。

    同一时间,国师手指微微一动,郁燃束发的发冠应声断裂,滚落到软席上。

    青丝倾泻而下,将两人的脸都遮掩在了里面,又在软席上宛转纠缠在一起,仿佛极尽缠绵。

    那一刻,郁燃看见身下之人眼睛弯弯地望着他,星夜般的眸中似有笑意,有种隐约的熟悉感。

    他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门口传来一个询问的声音:“二位爷是否……啊,啊呀,抱歉抱歉,打扰了……”

    那人也不知道看到这一幕都联想到了些什么,语调一下子变得慌乱,声音也收敛下去,听起来像是低下了头。

    门再次关上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到能听见郁燃压抑的鼻息和怦怦的心跳声。

    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的。

    郁燃压着国师的肩膀,清晰地感觉到他心跳如常、身体放松,没有半分像自己这样的紧张局促。

    ……他完完全全是在逢场作戏,收放自如。

    “噗——”

    国师竟然笑出了声,仰面注视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揶揄笑意:“殿下,你不会真以为我要对你图谋不轨吧?虽然你是很好看,但也还是个孩子啊!别把我想得那么禽兽好不好。”

    郁燃:“……”

    很难说现在叫他“孩子”和之前的“男人”哪个更令他恼火,这种情绪和反应被人拿捏在股掌之间的感觉实在是令人不快。

    他一把松开国师,远远避到一边。

    国师爬起来,一边揉着自己刚才被郁燃用力攥着或压着的地方,一边细细地倒吸冷气。

    郁燃偷偷瞥了一眼,余光里刚碰到雪白皮肤上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立刻像触电一样猛然移开了目光。

    心中却有愧疚油然而生——国师也是为了帮他遮掩身份,他却把人家伤成这样,未免有些恩将仇报。

    郁燃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想道歉,但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出口。

    国师悠悠然道:“抽查算是应付过去了,过一会儿你先走,我来善后。总得把这里处理一下,看起来像是发生了该发生的事。”

    郁燃低声道:“……你要怎么善后?”

    国师轻笑一声,“怎么,殿下要帮忙吗?”

    红衣身影忽然像鬼魅一样掠到郁燃身前,那双深不见底的黑亮眼眸逼至郁燃面前,柔美的轮廓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熟悉感……

    郁燃忽然惊醒,心头怦怦直跳。

    他坐在桌前,此时正是午后,阴沉的乌云积聚在天幕下,隐隐有雨意。

    他站起来,平复自己的呼吸。

    ……他刚刚梦到了几天前去明暗巷时遇到国师的事情。

    那一晚,国师打发他先走了。也不知道他后面是怎么处理那个地方,让它“看起来发生了该发生的事情”的。

    郁燃没有细想,毕竟一想就难免不适,总觉得自己好像也连带着不干净了。

    而且……之后发生了太多事。

    远比那更重要的事。

    郁燃离开半斋欢之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在暗巷里隐匿了身形潜藏起来。

    结果,果然就让他发现了诡异的地方。

    到了后半夜时,小楼里传来高高低低的笑声,像是醉酒的人在发酒疯,但远比那更加疯狂。

    有人在走腔走调地唱歌,有人在大笑,甚至能听见情动的忘我尖叫声,听得他面红耳赤。

    郁燃察觉到这不太对劲——发出那些声音的人,听起来神智已经完全不正常。

    他们好像进入了某种极其兴奋乃至癫狂的状态,仿佛在自己的世界里达到了极乐。

    有两个身影从小楼的门里出来,一边低声说话一边从郁燃藏身的位置旁边走过。

    一个年轻小厮的声音说:“忙死了,这两天来楼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了,没想到还得半夜去买灯油。”

    另一人打了个哈欠,声音听起来更年长一点:“那是,毕竟只有咱们这儿才有长生香嘛。虽然是醉香楼送过来的,但只能在这儿用……除了最有钱的贵人能买得起回去自己用,其他人可不都得上这儿来,蹭那一点点。”

    长生香。

    郁燃心里一沉。

    他隐约猜到,这是不是昨晚彤娘给他们介绍的那种“欲骨香”?

    就是这种东西让半斋欢里那些人如此疯狂么?

    如果他和国师之前把那种香点上了,是不是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失去神智……

    年轻小厮向往道:“海哥,长生香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特别香、闻起来特别舒服?”

    “岂止是舒服啊……”

    海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咋一咂嘴,仿佛无限怀念,“我也就是在客人走后的房间里闻过那么一下,都觉得整个人飘飘欲仙,好像有仙女来接我……真是没法想象那些客人该是怎么样的感觉,那得是欲.仙.欲.死吧!”

    “哎,真想再闻一闻长生香啊!可惜现在的客人都要把香吸得干干净净才走,连香灰都要拿走……”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突然有一个人从黑暗中窜出来,扑到他们面前:“再给我一点长生香吧!”

    两个小厮吓得尖叫一声,赶紧往回跑。

    那个人却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紧紧追在他们后面:“求求你们!再给我一点长生香吧!”

    两个小厮惊慌失措地窜进了小楼的门,同时有好几个彪形大汉提着棍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彤娘也跟在后面出来了。

    借着半斋欢门口的光,郁燃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大腹便便、头发散乱,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明明用料讲究、样式精致,此刻却沾满了污泥。

    而那人全然没在意自己身上的脏污,一见到彤娘就眼前一亮,连连招手,“彤娘!彤娘,我是老金啊!之前来过好多次的……今天一定有长生香,对不对?彤娘,再给我一点长生香吧!”

    那几个彪形大汉在旁边警惕地护着,彤娘则轻笑一声,拿起烟斗吸了一口,又吐出一个烟圈,“长生香价值千金,不知道金老板这次带了多少金子来买呢?”

    金老板一见彤娘吐出的那个烟圈,骤然激动无比的冲了过去,却被那几个保镖模样的大汉拦住,不让他继续接近。

    尽管如此,他还是深深吸了几口气,脸上出现了隐约的迷醉神色。

    随后,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送过去:“彤娘啊,我最近生意正好周转,就差一点点,给我赊一盒纯的吧……”

    一个人接过布包,递给了彤娘。

    彤娘点点布包里的东西,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金老板,这距离一盒纯香可差得不是一点点啊。香呢自然是可以给你,但只能给你香灰了。”

    “啊……”

    金老板脸上现出绝望神色:“彤娘!看在我照顾了那么多次生意的面子上,给我点纯香吧……”

    “金老板这就让我很难办了,”彤娘说,“你知道,我不过是个管事的,也不是老板。赊给你一盒呢,得我自己去垫上。我也就是沾了这儿的光,有香可闻,但若是让我去买,我一个弱女子哪有那么多钱呢?”

    金老板浑身颤抖起来,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彤娘!彤娘!我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赏我一点纯香吧……一点点,就一点点也行……”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激动起来:“我,我也可以到楼里来做活!我愿意的……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彤娘像打量集市上的猪肉似的上下打量他几眼,冷笑道:“我们醉香楼里只要年轻漂亮的,金老板是打算做什么呢?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去卖肉,您这一身还比不上猪肉值钱呢。”

    她又吸了一口烟斗,慵懒地摆摆手,“……这样,毕竟您也是熟客了,我就给您一颗香丸,算是纯度比较高的了。您要呢就拿去,不要呢……就把您的金子拿回去吧。”

    她掩口一笑,“毕竟,金子哪有长生香值钱。”

    金老板还想央求,彤娘已从旁人呈上的托盘里拈起一粒暗红香丸,手一松香丸便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出去。

    金老板的目光中顿时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他紧紧追随着那粒香丸,整个人都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香丸滚落到彤娘脚边不远处,金老板就像条狗一样爬过去捡起那粒香丸,无比迷醉地嗅了嗅香丸的香气,随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不顾眼前那些人鄙夷的眼神,趴下去嗅刚才香丸掉落的地面,仿佛不愿意浪费一点点香气。

    长生香,看来不仅能致幻,还有很高的成瘾性。

    郁燃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越发感到心惊,更有深深的疑惑压在心头。

    从半斋欢离开的那一晚他没有睡觉,第二天一早就去求见昱皇。

    但宫里传报陛下正在与国师议事,之前就下过旨意,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国师此时在和陛下议事?

    难道他直接去找陛下说这件事了?

    郁燃没有再等,径直出宫,派人去搜查醉香楼。

    身为帝储,他本身就有这个权限,第一时间找父皇只是因为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一切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从开始到完全封闭不允许出入,郁燃没有跟任何不相关的人透露过消息,动作也足够迅速。

    从醉香楼到半斋欢,一应人等全部被扣在里面,他原本想着只要能搜出那种所谓的长生香,人证物证俱在,立刻就可以处置。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两处宅院被搜了个底朝天,但竟然连半点长生香都没有搜出来,楼里的人也矢口否认风靡皇城的长生香是从他们这里流出去的,一切就像是他的幻想。

    ……这太不可思议了。

    根据郁燃同时派出去打听情况的人回报,长生香不久前开始在昱都流行,仿佛是一夜间就成为了权贵之间风靡的消遣。

    虽然当时郁燃在半斋欢房间里看到的香末只有一点点,但要满足如此大量人群的需求,一定会有大量的长生香存货才对,怎么可能一点都找不到?!

    这是最诡异的事情。

    另一件诡异的事则是,原本郁燃在搜查长生香的同时,还想找到桃溪村那些失踪的孩子。但那些孩子基本都没有找到,只有一个女孩找到了。

    那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孩,她整个人显得丰腴红润,打扮得珠光宝气,在见到自己风尘仆仆的家人后脸上露出了十分嫌弃的表情,说她是想自谋出路,所以才自己来到了醉香楼,一点也不想跟家人回家。

    “殿下,您也看见了,”彤娘抹着眼泪道,“我们完全是正常经营,不存在拐卖人口的情况,您可不能污了我们醉香楼的清白啊!”

    很快,被拦在楼里不让离开的权贵们变得极为不满,开始试图强行冲破封锁。

    渐渐的,外面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大吵大嚷:“帝储殿下以权压人,强行扣押人员、阻碍正常场所营业!”

    郁燃铁青着脸百口莫辩,却依然寸步不让。

    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他有种直觉——必须再等等,必须从这里面搜到真正的长生香,不然这一次打草惊蛇之后,若是幕后之人把长生香广泛散播出去,以后就很难将它控制住了……

    可一直到等最后,竟然真的没有搜出任何长生香。

    僵持半天后,一道来自皇宫中的旨意结束了这场闹剧——

    醉香楼解除封锁,一切营业恢复正常,请帝储回宫。

    带来那道旨意的,正是一身红衣的无邪国师。

    郁燃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前一晚还假意与自己亲热说笑的人,看着他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漠威严,请他跟自己回宫。

    郁燃咬紧牙关:“昨天晚上,你明明……”

    “殿下,”国师漠然打断他的话,压低声音对他道:“陛下已经下令,如果你现在不愿意跟我回去,那我只能用点手段请你回去了。”

    郁燃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国师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昨晚在半斋欢里发生的事,国师一定不会替他作证。

    他最终被国师带人押送回了宫里。

    在其余人都离去之后,郁燃像看陌生人一样冷漠地对国师说:“我要见陛下。”

    “陛下现在不会见你,”国师答道,“请你务必留在自己宫里,不要外出。”

    他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外出。”

    郁燃攥紧拳头,冷冷转过头不应他的话。

    这话其实就是禁足的意思。

    他最开始的直觉没有错,国师是不可信赖的人。

    无论他曾对他表现出怎样的关心与友好,都不过是装出的假象,改变不了他始终是陛下的国师,而非他的朋友。

    第277章 爱恨(2更)

    郁燃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黑压压的乌云。

    他几乎有种错觉,似乎能从外面的空气中闻到那股诡异的暗香。

    上午被国师带回宫中禁足后,因为他之前一夜没睡,上午又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心力交瘁,在等待派出去的人报回新情况时,他在重重思虑之中,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没想到这么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天已经大变。

    就在这时,敏而忽然脸色惨白地来找他:“殿下!”

    她压低声音,“外面报回了密报,十万火急。”

    密报的内容很简单。

    “小心国师!”

    “醉香楼的长生香方是国师给的。”

    郁燃心头剧震,许多散落的线索在此刻猛然串起,连成一条令人心惊的线。

    他猛然想起什么,问敏而:“之前国师给的香呢?”

    “啊!在……”

    敏而从窗边柜子里找出一只木盒,手有些发抖地刚要打开,却被郁燃制止:“你出去吧。”

    “殿下?”

    郁燃道:“你出去,去后院找思之。”

    敏而犹豫地走了,郁燃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木盒的盒盖。

    一股清冷的淡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郁燃猛然握紧拳头。

    ……没有错,是昨晚那个欲骨香的味道。

    他当时闻到就感觉到了熟悉,却没有真正往心里去,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他霍然起身,拿起剑就向外走去,径直穿过殿门,又接着往东宫的宫门外走。

    宫门有侍卫看见了他,上前阻拦:“殿下,陛下有令,请你……”

    郁燃充耳不闻,手上攥住了腰间的剑。

    然而,还未等他迈过宫门,道道繁复的红光符咒像泛起涟漪的水面一样在面前猛然显现,一股刺痛竟在他脑中炸开!

    郁燃趔趄地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闪动后倏忽再次消失的符咒——

    这是个禁锢阵法!

    在这个宫里,唯一一个有能力设下这种阵法的就是国师。

    他果然提前料到了郁燃是他最大的威胁,竟胆大到在他宫中设下禁锢阵法,阻止他离开!

    郁燃眸中凶戾毕现,他毫不犹豫地将剑锋在手上一划,随后蘸着淅淅沥沥滴落的鲜血,在剑上刻画起符文。

    就算国师神通广大,但只要他有足够的时间,一定能解开这个阵法。

    就在这时,尖锐的剧痛猛然在他左胸前炸开,仿佛有一道利剑破开血肉刺入体内!

    郁燃眼前一黑,踉跄地跪倒在地。

    他第一反应是这是幻觉,但他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

    他低头一看,鲜血竟瞬间染透了层层衣服。

    虽然因为穿的是黑衣,并不能看出血色,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已经在他鼻尖漫开。

    ……他是真的受伤了。

    “殿下!”

    有人惊恐地尖叫起来,“殿下受伤了!快,快……”

    一股腥甜从郁燃喉中涌起,被他咬牙咽了回去。

    他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满是飘忽的金星,却在这瞬间无比冷静地发现了一件事——禁锢阵法对他失效了。

    ……没有时间了,他必须现在就去找陛下。

    胸前的伤口虽然很深,但并没有伤到要害,因为他的心脏长在胸腔右边。

    控制住出血后,只要暂时忍一忍痛就可以,不碍事。

    郁燃从小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受伤病痛从来不是偷懒的理由,向来很能忍痛。

    虽然醉香楼离奇地逃过搜查始终让郁燃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能想象到长生香那种东西一旦扩散开,会是一场怎样的劫难。

    尝试过长生香的人会上瘾,他们能够抛弃一切尊严和道德,穷尽一切可能去获取长生香。

    如果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此刻正在昱皇身边……

    郁燃咬紧牙关,掏出一枚暗金色的铜钱。

    在翠微山的时候,有个人曾经试图教过他卜筮,但两人尝试了很久,最后发现这东西更多还得看天赋。

    最后,那个人把这枚铜钱送给他,说在里面封入了天灵宿的灵力,郁燃用这枚铜钱占卜,会比用其他东西准确很多。

    郁燃知道做这种法器相当消耗灵力,而且每用一次的消耗都不可逆转,因此他始终十分珍惜这枚铜钱,之前从来没有用过。

    鲜血依然在迅速从胸前涌出,头晕目眩之中,郁燃几乎控制不住手上的颤抖。

    如果那个人此刻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心底忽然有一个声音说。

    他见多识广,有数不清的心眼子和无穷无尽的小花招,如果他在他身边,他或许一开始就不会把事情弄得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他总会有办法,巧妙地四两拨千斤去解决问题。

    郁燃闭上眼,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枚铜钱上。

    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气息从冰凉的铜钱传至他颤抖的指尖,就像是触碰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郁燃心头的惊慌与怒火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平息下去许多。

    指尖一动,铜钱抛了出去。

    从未有过的灵感蓦然涌入郁燃脑海,甚至还未等到铜钱落回他的掌心,他心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建筑物的轮廓——

    那是距离这里不远的皇家祭祀塔,一层一进去就是巨大的灵坛,一层层堆垒向上,向人间传达上天的意志、在上天面前为人间社稷祈祷。

    这就是天灵宿的预知吗?

    郁燃将落回手里的铜钱放回怀里,不顾身边慌乱无措的人们和胸前清晰如火烧的剧痛,拿着剑就向皇家祭祀塔冲了过去。

    一路风声飒飒,郁燃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靠着胸中那一腔热血奔到祭祀塔的。

    不断有血从喉中翻涌而上,又被他死死咽回了肚子里。

    “呼……呼……”

    郁燃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胸前剧痛越发清晰。他按着胸前的伤口,眼中只盯着那座黑色庙宇紧闭的大门,还有十步,九步,八步……

    他终于来到灵坛紧闭的门前。

    仿佛是冥冥中有某种机缘,就在他的手按在黄铜大门上的刹那,门开了。

    一股带着血腥气的金属气味扑面而来,郁燃在一寸寸洞开的暗金色门扉中,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金色阵法。

    四周漆黑的墙壁上亮起道道金色脉络,如同巨人的血脉从四面八方向阵法中央涌动,只是血脉中涌流的是燃烧的鲜血,亮起的光芒灿烂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在这片绚烂夺目的金色光芒中,郁燃看见了自己迎面撞上的那个人。

    猩红衣摆被那股灼热的气浪吹得飘起,他逆光的身影被灵坛上灿金的光芒镶上一圈金色轮廓,宛如神明下凡。

    噗嗤一声。

    郁燃听见了自己血肉撕裂的声音。

    面前如同神明的红衣身影手里拿着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郁燃恍惚地低头,他的世界猛然变得寂静黑暗,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静得他能看清面前那只拿着剑的手修长而白皙,没有一丝颤抖。

    郁燃踉跄一步,手中的剑铿然落地。

    从喉中涌出的一口血终于没能再咽回去,鲜血从他嘴角淅淅沥沥地滴落,落在面前人的红衣上,转瞬就融入衣服里消失不见。

    有一双手抱住了他,仿佛是幻觉。

    郁燃终于晕死过去。

    ……

    昏迷好像只持续了十分短暂的一个瞬间,郁燃被一盆冰凉的水泼醒了。

    有人扯着他散落的头发逼他抬起头,他还没清醒过来,后背突然猛地遭受了一下重击,“咣!”

    郁燃疼得眼前一黑,胸前两道深深的伤口顿时涌出大片鲜血,瞬间就在他身下的地面上淌出一大滩血迹。

    “啊……”

    围观的不少人吓得低低惊呼起来,像是完全没想到他身上居然有这么恐怖的伤口,拽着他头发的人也吓得松了手。

    “咣当”一声,似乎是铁锹落地的声音,有人慌张道:“不是,我就只是拍了他一下,那,那可不是我伤的……”

    “你怕什么!”

    有人怒骂道,“他难道不该死吗?”

    “可是,他只是帝储,才十几岁啊……”人群里有个女人声音说,“他才和我的孩子一样大……”

    立刻有人把她推搡到一边,大声叫道:“什么孩子!所有贵族都该死!皇族最该死!”

    “他们居然想用人命生祭,来保皇帝长生不死、千秋万代……”

    “长生香就是他们搞出来害人的东西!”

    郁燃恍惚地睁开眼,看见四面八方都是拿着火把的愤怒人群,天地间一片漆黑,闪闪烁烁的火光让他眼前一片眩晕。

    “抬起头来!”

    有人再次抓着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郁燃感觉到一片暗红色光芒从头顶落下。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空中的沉沉云层露出了一片空隙,当中的太阳却是一团漆黑的阴影,只有周围一圈火焰般的暗红色轮廓,向大地上落下诡异的暗红色光芒。

    ……原来不是夜晚。

    血色日轮凌空,不祥之兆现于人间。

    灾难果然降临了。

    啪!

    一只臭鸡蛋砸在他额角,顺着脸颊淌下来,刺鼻的腥味充斥着鼻腔。

    “什么玄琊帝星?他生下来就是吸我们的血的!”

    “狗皇帝害怕得自裁了,我们当然就只能对付他儿子了!”

    一时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下雨一样往郁燃身上砸来,叮叮咣咣地落在他身上。

    一块瓦片砸在他脸上“啪”得碎裂开来,把他砸得偏过头去,像一只破裂的木偶一样歪倒在一边。

    “等等,等等!”

    终于有人开始制止群情激愤的人群,“明明说好了,要拿他火祭平息上天的怒火的!别这么给砸死了啊!”

    人们纷纷附和,顿时有人粗暴地拽着郁燃的胳膊把他拉起来。

    郁燃没有半分力气反抗,只能任由他们像拖一口破布麻袋一样在地上拖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

    最后,他被按跪着捆在了柴堆上,带着木刺的粗糙树枝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一滴滴血淌进枯枝里。

    人群里的怒吼声越来越声势浩荡。

    “烧死他!”

    “昱朝不是尊火么,烧死他来祭祀上天!”

    “日蚀天灾降临,是老天发怒了!用他的命向上天赎罪!”

    嗤的一声,一股灼热的热浪从各个方向向他逼近。

    应该是点火了。

    郁燃垂着头没有力气睁眼,他眼前的视野也是一片泛着黑的血色,什么都看不清。

    脑中仅剩的一点清明在想,听起来,长生香的危害已经被人们识破了,也没有继续蔓延。

    ……那就好。

    四面八方扑来灼热的空气,他的呼吸在滚烫空气中越来越困难,每一寸皮肤都在剧痛中燃烧。耳边回荡着火堆燃烧噼里啪啦的尖锐声响,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铺天盖地的疼痛活活包裹着他,而郁燃甚至没力气去咬紧牙关忍受痛苦。

    他恍惚地想起,听说像他这样的主火地易宿如果遭到了严重的灵力透支反噬,就会感觉到这种烈火焚身的痛苦。

    他还从来没反噬过,原来是这样的痛么……

    想起这个,就想起了翠微山。

    真希望这里的消息不要传到翠微山上就好了。

    不然,舟向月得多伤心啊。

    ……

    昏昏沉沉之间,郁燃仿佛在火海中浮浮沉沉,始终在地狱烈火中辗转煎熬。

    好像全身的皮肤都被烧焦了,火烧的剧痛沿着骨髓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经脉,从血肉烧灼到灵魂,将他的魂魄撕碎成千千万万片,永堕于黑暗的地狱。

    ……他是死了么?

    死亡果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哪怕死后都无法停息……

    不,他大概是下地狱了。

    他死于烈火之中,死后也将永生永世承受罪孽业火的灼烧。

    “耳朵!郁耳朵!”

    有个微弱的声音从遥远的方向传来,在滔天烈焰的剧烈声响中模糊得转瞬即逝。

    “你别死啊!”

    “快醒醒!不能睡!”

    那个声音很远很远,像是隔了无数重梦境传来。

    郁燃的意识一片模糊,却像是火海中有冰凉雨丝落下来,浇熄了火焰,泛起一丝熟悉的清凉。

    “你不会死!你不是郁燃了!”

    “这不是真的,只是你的梦,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你不是郁燃,你是郁归尘!”

    宛如溺水之人猛然离开水面,郁燃骤然惊醒。

    他好像做了个梦……他迷迷糊糊地想,梦里那人对他说……对他说……什么……

    为什么又忘记了……

    啪嗒。

    郁燃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泪落在他的脸颊上,从下颌滚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像是烧起来了一样浑身滚烫,有一个人抱着他,冰凉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身体,正在他耳边说话。

    他说的话是很简单的几个音节,好像在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

    郁燃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模糊视线里熟悉的脸庞。

    ……怎么是他呢?

    他怎么来了……

    郁燃看着眼泪从他紧闭的眼中一滴滴落下,他毫无血色的惨白唇瓣颤抖着翕动,一遍又一遍。

    那一刻,郁燃忽然听清了抱着他的人在说什么。

    “……杀了我。”

    他在一遍遍地重复,“杀了我。”

    在尚在昏迷中的他身上,种下一个咒。

    告诉他,杀了他。

    郁归尘猛然清醒过来。

    无数个梦境的记忆在同一时间涌入脑海,层层叠叠摩擦出剧烈的热意,如同融化的铁水泛着金红光芒挤进血管,所到之处尽是烧灼的剧痛。

    那曾经是能够击垮他的痛苦,但这种痛如今已经可以忍受。

    此刻,就像之前的无数个梦境一样,抱着他的人伸出一只冰凉苍白的手到他胸前,手里拿着一柄匕首,刀尖对准他的心脏。

    郁归尘猛然抬手,不顾周身燃烧的剧痛,抓住了那只手。

    他一用力,那只手里的匕首就“当啷”掉落在地。

    郁归尘顺势翻身抬手,将原本侧躺着抱住他的冰凉身体压在身下,攥着他的双手手腕按在头顶。

    他低下头,对上身下那双愕然睁大的眼眸,看到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混合着灰尘与血迹,弄脏了他白皙的皮肤。

    “不要再想骗过我。”

    当年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十四岁的少年还没有来得及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坠落到死亡边缘。

    等到他脱离了生命危险时,他已经远离了真相。哪怕之后再回到昱都,一切都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郁归尘注视着梦境里这个十七岁的舟向月的眼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喉咙里刻印的烙铁,烫出滚烫伤痕。

    “这么多重梦境,这么多个你。”

    “每一个你,都在骗我。”

    “舟向月……”

    郁归尘俯下.身去,一字一顿道——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第278章 爱恨(2合1)

    话音刚落,郁归尘的视野中亮起一簇火焰。

    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变成了陈旧的纸张,随着火焰的灼烧逐渐翻卷发黑,灰黑色的纸灰纷纷扬扬飘洒开来。

    身下的人消失了。

    背后粗糙的石壁和干草堆消失了。

    滴落在他脸颊上的冰凉眼泪瞬间变成火星,灼伤了他的皮肤。

    随着幻象破灭,郁归尘看到了——

    这幅巨画的背后,是无尽的火海。

    没有上与下,每一个方向都是坠落的漫天流火,绚烂火光伴随着炽热温度,将一切映成狰狞的金红色,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就是这样。

    他蜷缩着跪坐在火海深处,被生生焚烧的剧痛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灵魂。

    无穷无尽的火海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无论哪个方向都看不到边,是永无止境的痛苦折磨。

    这是他经历了无数次的梦境,在那些破碎的鲜血与尖叫之中,他独自沉沦于火海中央。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带着怜悯对他低语:“已经那么久了,你死之后,也永远都会是这样……你不后悔么?”

    郁归尘充耳不闻,眼眸中却亮起一道烈烈燃烧的金色日轮。

    那道灿金光芒比周围的火光更亮更冷,瞬间便将火焰衬成了黯淡的暗红,整片火海都没有他的灵魂炽热。

    他垂下眼,紧紧合拢在胸前的双手慢慢展开。

    手背已被火焰灼烧得焦黑开裂、露出鲜红血肉,手心却开出了一朵红色的小花。

    纤细脆弱的红色花瓣在灼热气浪中瑟瑟发抖,但被他护在手中,每一瓣娇嫩的花瓣都完好无损,没有一丝灼伤的痕迹。

    一滴晶莹露水沾在鲜红的花瓣上,仿佛是一滴泪。

    ……

    郁归尘猛然睁开眼。

    黑色墙壁,金色雕梁,昏暗的火光透过纱幔落在床头,摇曳着温柔的光。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又在十四岁的郁燃的身体里醒来了——但这一次,他没有忘记自己已经不再是郁燃,梦里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

    然而,等他下床之后回头一看,却忽然发现床上的“自己”依然闭着眼安安静静躺着。

    ……这是?

    郁归尘找到一面镜子,往里一看,结果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影。

    ……他好像明白了。

    他再次进入了那个梦魇之中,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不再是梦里的主角,而是一个隐形的旁观者。

    这依然是那个十四岁的郁燃的梦。

    不出意外,他会再一次在梦中经历那一段惨痛的回忆。

    现在正是夜晚。

    郁归尘想起什么,从殿里走了出去。

    他过去也曾经在梦魇之中短暂地恢复清醒,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那时,他试图在自己梦中的世界里走出去,离开原本的轨迹,去看看记忆之外的部分。

    但每每当他离开记忆轨迹的那一刻,整个梦境就瞬间崩塌成了火海。

    他无法在梦境中离开自己的记忆,找寻那个不存在的真相——这也很正常,因为这个梦魇属于他,他无法走到自己没有记忆的地方。

    郁归尘穿过在院子,有几个人影正在说说笑笑地打闹,没有一个人看见他。

    墨黑的天幕下,远远近近的宫墙上亮着一盏盏灯,连缀出隐隐约约的火光。

    一列暖橘红色的光点随着远处鱼贯而行的宫人们,照亮了两侧的宫墙和脚下的石阶。

    许多人已经入睡了,周围显得很安静。

    郁归尘走到门口,脚步在即将踏在外面的地面上时顿了一顿,然后才踩了下去。

    没有一脚踩空,也没有突然吞噬他的火海。

    他回过头看向一切如常的宫殿庭院,心里升起一丝怪异到不真实的感觉。

    ……他竟然走出来了。

    就像是梦境里残缺的地图被补齐,但这补齐的一部分是哪里来的?

    郁归尘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就向藏星阁走去。

    藏星阁就是国师所在的地方。

    以前的国师大多还会在城中有个国师府,但当年舟向月扮成国师时只在昱都待了短短一段时间,并没有另外置办一处宅子,一直住在藏星阁里。

    郁归尘如同一抹不属于这个世间的鬼影,无声无息地踏入了藏星阁。

    这是他年少时很少踏足的地方,他上一次来这里,好像还是抱狐狸进来那一次……

    藏星阁里一片昏暗,所有的灯火都灭了,只有刚进门后的回廊上一盏挑起的宫灯,向黑暗中散发出薄薄的光。

    郁归尘透过窗户,隐约看到里面那些柜子上的各种奇珍异宝依然像许多年前那样摆放着,但他扫了一眼,就感觉它们比原来更乱了一些。

    他沿着阶梯往上走,又经过两层藏经阁。密密麻麻的书籍排列在层层书架上,保存得十分完好。

    郁归尘走上一层层阁楼,最后来到了藏星阁的顶层。

    阁楼顶层已经很高,从栏杆望出去可以看见依山而建的重重宫殿,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出点点亮光。

    屋里的门关着,但透过窗户看到里面闪闪烁烁的火光,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影坐在桌前,火光将拉长的影子印在垂落的纱幔和窗纸上。

    郁归尘轻轻地推开了门。

    坐在桌前的人背对着他,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进门的时候,郁归尘感觉到脚下泛起一片暗红符咒的亮光,就像是踩到了什么一碰就会发光的生物。

    他知道那是舟向月在门里设下的阵法,防止有人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进入室内。

    但此刻的郁归尘并不真实存在于梦中的空间,他只是游离在这个梦境之外的虚影,所以亮起的红光只有他自己看见,红衣人依然伏案而坐,没有任何反应。

    此刻,他右手拿着一支笔,正桌上的几片白色骨简上写字,笔尖落下一串串鲜红痕迹。

    昏暗火光将那个瘦削的身影映得明明灭灭,红衣上仿佛有幽暗血光流淌而过,如同一个从黑暗中化形的鬼。

    郁归尘瞳孔微缩。

    夜晚昏暗的灯火,伏案书写的红衣人,惨白的骨简与血红墨迹……

    这一幕实在是太像他发现无邪君真实身份那一晚时的情景,那种熟悉的、被困于火海深处的灼热窒息感攫住了他,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郁归尘在原地停了一下,几乎是强迫自己一步步继续向前走去。

    哪怕每前进一步都像是踩在烧得通红的刀尖上,一步比一步更痛。

    但他必须要去看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空气中的温度不断升高,郁归尘几乎听见了火舌舔舐皮肤发出的滋啦响声,那种纠缠了无数个深夜梦魇的烈火焚身之痛越来越明显。

    眼前的画面和曾经最深的梦魇重叠,唯一的区别是,此时扮成国师的舟向月一个人在屋里,摘下了那只木雕狐狸面具,露出那张不属于他的妖艳脸庞。

    仔细一看,似乎能看见边缘隐隐约约的一点易容痕迹。

    怪不得他那时被郁燃揭掉面具,马上又在黑暗中戴上,此后也从来不在明亮的室内摘下来。

    郁燃在漆黑的巷子里看不出他乔装的痕迹,但如果在明亮的灯光下,或许就能看破他虚假的面容。

    当年他精准拿捏了郁燃的心理,只要探究到面具之下的那张脸、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就不会再去深究这张脸是否也是假象。

    他确实被骗过去了。

    但是纸包不住火,哪怕掩藏再深,也终有败露的一天。

    郁归尘踏着无形的火海,终于走到了舟向月身后。

    透过那人单薄的肩头,郁归尘第一次看清了他面前的东西。

    的确是他的灵犀法器问苍生和问鬼神,细长的墨绿色笔杆被一只细长白皙的手握着,在连缀成册的白色骨片上勾画出鬼画符似的猩红符文。

    那些符文一个个呈现出扭曲诡异的姿态,仿佛断裂交缠的骨架,又像是满地小蛇互相缠绕着爬出奇诡的痕迹,如同燃烧一样闪烁着明明暗暗的血红亮光。

    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符文?

    翠微山从没教过,郁归尘也从没见过。

    他甚至隐隐感觉,这不是应该存在于凡尘中的符咒。

    郁归尘想起了某些传闻——

    邪神执笔,在亡灵骸骨上书写命运。

    凡经过他笔下的命运,就会成为烙印在那些人身上的宿命,终将成为现实。

    郁归尘看不懂那些符文,但目光一接触到它们,他就感觉到头痛欲裂,就像是有某种鲜血淋漓的力量要生生撕裂他的灵魂侵蚀进来。

    一个恍惚间,他好像忽然看到舟向月就站在他面前,眼眸中倒映着闪闪烁烁的火光,对他缓缓勾起一个微笑。

    郁归尘呼吸一窒。

    那笑容明明温柔至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意味,让他感觉到一种发自本能的危险,就好像一个人闻到了面前凶猛的食肉动物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然而,还未等他看清舟向月的脸,刺眼的血红猛然在视野中飞溅开来,仿佛一面被鲜血溅满的透明玻璃,遮住了他窥见未知的视线。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下一刻那个幻影就消失了。

    那些诡异的血色符文依然令人感到眩晕,却再也没有那种好像要侵蚀进他灵魂的感觉。

    郁归尘面前依然是那个伏在桌上用白骨简写字的身影,他一只手拿笔,另一只手则按在胸口上,微微躬身。

    ……为什么要按着胸口?

    郁归尘猛然察觉到萦绕在鼻尖的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舟向月手下的笔尖。

    笔尖划过,留下的墨迹并非那种鲜艳的红,而是隐隐地发着暗,落在白色骨片上转瞬就凝固成了暗红色,之后才随着符文连缀成篇开始闪烁出荧荧血光。

    就像是鲜血。

    郁归尘身上原本铺天盖地的火焰烧灼感骤然消失,他好像一下子坠入冰海深处,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他知道了。

    舟向月用来书写的墨,是他自己的血。

    是他的心头血。

    他身体上每一寸的秘密都曾袒露在他面前,郁归尘知道,他心口处有许多道重叠的细小伤疤,就像是曾经被尖锐的利器反复多次刺伤又愈合。

    郁归尘曾经逼问过他很多次这些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但他宁愿胡诌出各种不同的理由搪塞他,也从来不说实话。

    他为什么要骗他?

    他以血为墨,到底在写什么……

    郁归尘回想起那些荒唐的过往,只觉得每一个画面都是对他的凌迟。

    ……那时的郁燃满心都是痛苦与仇恨,一次次越发粗暴地逼问他。

    可无论他如何折腾舟向月,折腾得他不堪忍受地哭出声来,求他放过自己,他也没有一次告诉他哪怕这么一点点真相。

    一股刺痛从郁归尘心口蔓延开,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被剜去血肉的是他自己的心。

    ……他明明那么怕痛的。

    他的小狐狸擦破一点皮,就会眼泪汪汪地拱到他怀里给他看。

    在凌云塔里受罚的时候,他总是哭天抢地,每每吓得白晏安坐立不安,来看是不是要打出了人命。

    郁归尘知道舟向月人前人后从来都是两副面孔,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出的那些伤痛,不知有多少是真的伤痛,又有多少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

    但如果真的不痛,又何须博取别人的同情……

    郁归尘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舟向月那只捂住心口的手。

    然而他碰不到,手在碰到的那一刻就像穿过了幻影。

    ……他不属于这里。

    他只是从千年之后回到这一刻的虚影,所窥见的不是未来,而是早已发生过的过去。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在这时,舟向月把笔放到一边,好像写完了。

    他没有去细看自己写下的诡异字符,伸手三两下把写满了血字的简牍拢到一处,又拿开捂住心口的手,手中赫然是一块沾了血迹的布。

    他把布条往旁边的烛火上一盖,随手烧了。

    他脸上的神色无比淡漠,似乎心口上被捅了一刀的不是他,写满片片白骨所用的墨,不是他的血。

    舟向月站起身,吹熄蜡烛,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静默的黑暗。

    唯有片片白骨上的符文,依然在黑暗中散发着明明灭灭的血光。

    ***

    舟向月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了手脚,嘴里塞着布条,扔在一个堆满干草的车厢里。

    他能听见牛蹄嘚嘚的声响,车厢随之颠簸震动。

    这个身体好像是被喂了什么药,手软脚软,没有一点力气。

    前面有人在边嗑瓜子边唠嗑:“元哥,这一单的货够漂亮,那边该满意了吧?”

    “确实水灵。真可惜,那边专门要求了必须要童子身的,不然咱高低得试试滋味。”

    “忍着吧元哥!谁叫他们给的多呢?”

    舟向月:“……?”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也是郁归尘的梦吗?

    他在白澜的魇境中进入郁归尘的梦境之后,就发现这里一重一重梦境交织错杂,就像是诡谲无比的迷宫,就连他也差点迷失在里面。

    舟向月不由得惊叹。

    好家伙,不愧是郁耳朵,做个梦都这么有杀伤力!

    在梦境极不稳定的时候,哪怕身为别人看不见的虚影,也可能会在波动的梦魇乱流里受伤。

    所以,舟向月很是小心,稳扎稳打,最后终于让他逮到了那个在梦里迷路的十四岁的郁燃。

    ——小朋友,醒醒,你已经是个男人了!

    好不容易在破碎的梦境里唤醒了郁归尘,他原本以为一切应该结束了,郁归尘应该很快就能够醒来,他要做的就是在他清醒之前赶紧撤退。

    结果不知为什么,明明郁归尘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梦境却再次重启。

    这次重启,舟向月感觉自己原本轻盈得不存在的身躯突然一沉,竟然有了与梦境互动的实体,成了梦境的一部分。

    而且看起来还处境非常不妙。

    听起来,他好像是被人拐了,而且还即将要被卖到一个会买漂亮少年的地方——什么地方还要要求这个少年是童子身?

    等到牛车在夜幕中停下来,有人把他从牛车上搬了下去,像卸货一样放在地上被人翻来看去的时候……

    ……哦吼。

    舟向月看着面前阁楼里花里胡哨的装扮,嗅一嗅里面散发出来的脂粉香气,心里的猜想成了真。

    他真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卖进青楼。

    尤其是,这一幕还出现在郁归尘的梦里。

    这实在是由不得他不多想——真的假的,原来你是这样的郁耳朵?!

    你竟然还会梦到这玩意!

    “十七岁?”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阁楼里传来,有点不耐烦,“年纪大了。”

    那个元哥陪着笑:“等等,周老板,您先来看看货再说嘛,不骗您,真是极品……”

    那女人被元哥引着走上前来,立刻有人把舟向月拽起来,像给买家展示咸鱼似的左右晃了晃。

    舟向月就像一条真正的咸鱼一样任他晃。

    他被抬起头的那一刻,周老板眼中现出一丝惊艳神色。

    但她随即就恢复了淡然的神情,慢悠悠道:“脸倒是还过得去,只是您也知道,我们不仅仅看脸的。苗儿要从小养,年纪大了就不好养了,只能买来做个普通小倌,那价格当然不能一样。”

    “那个,周老板,您不是能验出品质的吗?您先验验,验验——”

    元哥搓着手,笑成了一朵花,“我给您打包票,这个货绝对值!”

    周老板挑起一边美艳的眉毛看着他,笑了一声:“验?我验不会损耗的么?那东西可金贵的很,浪费一滴在他身上,要是不行,你赔么?”

    元哥脸上的笑容一僵。

    周老板伸出手,慵懒地摆弄着自己染成胭脂色的手指甲,“普通小倌的价,为了这皮相,给您提三成。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元哥慌忙道:“不是,周老板,您看看,您再看看啊!多极品的货啊!”

    他那一脸难以置信的慌张样子,舟向月都有点同情他了——好不容易把他大老远运过来,不能亏本啊!

    听起来这青楼收两种货,一种高级货,一种普通货,不过高级货最好从小培养,而且需要耗费某种珍贵的材料去验货,如果验出来不是高级货,那就亏了。

    你别说,还挺有意思的。

    周老板打了个哈欠:“夜深了,楼里忙呢。张老板你啊要是不诚心做生意,那就算了。”

    她作势要走,元哥猛一跺脚,咬咬牙道:“周老板,您验!如果他不成,我就按普通小倌的价折半给您!”

    好气魄!

    舟向月几乎想为他喝彩了。

    周老板也看了他半晌,最后目光再次在舟向月身上扫过,唇角一勾:“行,那就验验。”

    她一摆手,立刻有人去取来了一只洁白如玉的小瓶子,又有人扶着舟向月坐在一张桌子边,一只手臂从绳索里解开放到桌子上,把衣袖捋到手肘处,翻转掌心露出了纤瘦的手腕。

    腕骨清晰,莹白透光的皮肤上隐约可见细细的蓝紫色血管。

    舟向月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们摆弄自己,心想这要验什么,还要童子身,他手腕上该不会多一颗守宫砂吧?

    ……问题是,一个青楼里要这玩意干什么?

    眼看一切准备就绪,周老板眼眸一动,轻飘飘道:“来人,按好了。”

    几个人上前,把舟向月牢牢按在了椅子上,还专门有一个人负责按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臂,让他一丝也挣扎不得。

    不得不说,这架势还真有点唬人,舟向月被吓了一跳。

    不过他随即想起,反正他又不会痛,而且这不过是个梦。

    他心情顿时放松下来——你们随便验,叫痛了算我输!

    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旁边,将一根小木棍在那只小瓶子里蘸了蘸,蘸起一滴粘稠的透明液体,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滴液体滴在了舟向月手腕上。

    只听“嗤啦”一声,就像是滚油浇在皮肉上的声音,那滴液体迅速融化在细腻的皮肤上,化作许多泡泡,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同一时间,一股惑人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眼神都怔忪了一瞬间,仿佛动物原始本能一样,又深深地嗅闻了几下。

    “……好香……”

    和元哥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失神道。

    周老板微微睁大眼睛,目光难以置信一般掠过舟向月此时已经恢复如初的雪白手腕,又看了看他神情平静中甚至有点小自豪的脸。

    她喃喃自语道:“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人……简直像天生为此而生一样。”

    她闭上眼,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残留的香气,睁开眼问舟向月:“你叫什么名字?”

    舟向月眨了眨眼,“郁青。”

    “……郁青?”

    周老板眉头一皱,狐疑地看向元哥,“这是什么人家的,你没抓什么不能抓的人吧?”

    “没有没有,”元哥连连摆手,“就是大老远山旮旯里人不要的孩子,绝对没什么背景!姓只是巧合而已!”

    舟向月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他此前没法接触到外面,并不确定此时这个梦境里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

    但他们对“郁”这个姓这么敏感,说明现在大概率是一千年前,应该离昱都不算远。

    最终,周老板很是爽快地给了元哥一大笔银子,舟向月看他那走路都要飘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是给了个高价。

    他就这么被人买下了,周老板随手一指:“既然进来了,那就改名叫倾城吧。”

    舟向月:或许可以再加一个“子”……算了,你开心就好。

    一切都按部就班,有人带他去他的房间,给他讲规矩,又带他去洗漱、试衣服。

    可是等到舟向月看到放到自己眼前来的那套衣服时——

    衣服是异域风格的红色轻纱,若隐若现地透光。

    坠着金铃的短上衣露出一截腰肢,一堆叮叮当当的金色佩饰,甚至还有半透明绣着金丝的红色头纱和闪闪发光的金色面帘。

    舟向月瞳孔地震。

    ……等一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谁家好小倌穿成这样的?

    郁耳朵,请你出来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梦里会有这么诡异的东西啊?!

    第279章 爱恨(2更)

    舟向月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不要脸的了,但看到这么一身露胳膊露腿还露腰的衣服,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可惜他接不接受并没有意义,还是得试。

    好在他一向擅长调整心态,试就试呗,又不会掉块肉。

    肩膀差不多,但上衣腰身那里宽了,裤腰也有点松松垮垮的。

    至于其他的各种配饰,倒是和身材没什么关系。

    借着试衣服的机会,舟向月照了照镜子。

    ……竟然是他自己的相貌。

    不是舟倾,不是其他任何身体,而是上辈子那个舟向月的相貌。

    舟向月莫名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有种隐隐的不安。

    可能是因为,如果在梦里以他自己本来的外貌遇见郁归尘,就失去了一切马甲的掩饰作用,相当于狭路相逢了。

    万一那个郁归尘神智清醒,事情就会变得比较棘手。

    等他试完,就有人记录了各种数字走了,说是会给他单独再定制一套。

    那些事情舟向月就不管了。

    他在想办法观察环境,看看如何逃出去。

    这是郁归尘的梦境,所以他至少得出去找到郁归尘才行,不然就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好吧,他其实还是不大信能在青楼里守株待兔等到郁归尘的。

    在同一个梦里如果待太久,也是有风险的——人的神智会逐渐钝化,在梦里待着待着,就会慢慢忘记自己是在做梦,这里并非现实。

    到那时,如果死在这个梦里,那在现实中也就真的死了。

    此时正是深夜,楼里客来客往很是繁忙,没有什么空闲人手,于是舟向月在完成了入住登记的基本手续之后,就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

    他暂时没办法出去,此时外面也人多眼杂,就安心在房间里待着,想着等天亮了再说。

    不过,他在房间里还没待多久,房间门被敲了两下,“吱嘎”一声打开了。

    “新来醉香楼的呀?”

    一个眉眼带着点魅色的年轻女子走进来,眼波流转看向舟向月,“你的名字是倾城是吗?叫你小倾吧!你叫我檀儿就可以了。”

    看到她的脸那一刻,舟向月愣住了。

    浑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脑中嗡嗡作响。

    他看见她红唇开合,说出来的字却一个都听不见。

    ……檀儿,醉香楼的檀儿。

    他见过她。

    怪不得之前他有种隐隐熟悉的感觉……

    他终于想起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哪里了。

    这不只是郁归尘的梦境,还是他自己的梦境。

    仿佛地下炽热的岩浆终于冲破凝固冷却的岩石,那些被封存的记忆轰然炸裂,变成落进血液中的玻璃碴,随着血脉流遍全身。

    舟向月在郁归尘的梦境里,看到了很多很多不同时间的他。

    之前在梦中唤醒濒死的郁燃的时候,他竟然也下意识地去回避多想哪怕一步,郁归尘生命里恐怕只有一次命悬一线的濒死经历,那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又是谁导致的……

    长生香。

    长生祭。

    舟向月刻意遗忘那段记忆,虽然从不能真正遗忘,但不去触碰好像就可以装作没有发生过。

    然而一切都发生了。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此刻的梦境中,一切都尚未进行到那一步,可舟向月已经知道了结局。

    他甚至已经知道了自己现在这个身体的结局——

    他会死。

    会痛苦万分地,被梦境里那个十七岁的他杀死。

    当记忆再度被翻出,对别人而言,那是千年前早已尘封的历史。

    但对他来说,那是两年前的事情。

    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

    当年,十四岁的郁燃从翠微山回到昱都后没几天,舟向月也抵达了昱都,随后很快就在一场卜筮与占星的比试中轻轻松松地赢过原本的国师觉空真人,取代他成为了新的国师。

    他乔装打扮,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郁燃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暗巷里惊鸿一瞥到国师的“真容”之后,从此再也没有去窥探他的脸。

    此刻,郁归尘跟在梦境里的“国师”身后,来到了他与年轻的自己相遇的暗巷。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国师却准确地说出了他去那里的真实目的,让他大为震惊。

    结果现在,他一直跟着舟向月,却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舟向月并不是像他当初以为的那样正好在那里,才与他在暗巷里偶遇。

    他看着他扎破自己的指尖,把血涂在一枚铜钱上抛了一次,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皇宫,径直去了暗巷,发现郁燃走进巷口遇到了麻烦之后,帮他解了围。

    ……他是去找他的。

    第二,舟向月未卜先知了解到郁燃去暗巷的目的,其实没有任何玄学。

    他只是在一见面搂着他肩膀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上摸走了那张写着“明暗巷,半斋”的布条,看过之后又塞了回去。

    他的动作出奇迅速又出奇隐蔽,哪怕是郁归尘早有预料、近在咫尺地旁观,都差点没有捕捉到他的动作。

    舟向月果然做什么都很有天赋。

    此后,郁归尘默默地跟着他们进了半斋欢,然后看着他们在房间里开始拉拉扯扯。

    郁归尘:“……”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虽然这都是早就经历过的事了,甚至和后面更多的事比起来什么都不算,但他还是回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局促和窘迫。

    ……不过,那时候舟向月装成陌生人逗他玩,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应该还挺开心的。

    那也值了吧。

    很快,他看到自己离开,而舟向月动手把床上的被褥弄得一片狼藉,最后拿走了那一点“欲骨香”。

    郁归尘没有管那个十四岁的自己,而是紧紧地跟着舟向月。

    舟向月回到藏星阁之后,先是睡了一觉,然后一早就去求见昱皇。

    这一点与郁归尘自己的记忆吻合。

    他去搜查醉香楼的那天早上,原本先去找父皇,但却被告知陛下正在和国师议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舟向月在御书房里见到了正当盛年的昱皇,问候过之后,就问他:“陛下,之前我送给您的香,您用过了吗?”

    香。

    郁归尘心头一沉,是那种和送给他的一样的长生香么?

    昱皇露出和蔼的笑容:“用了。国师大人有心了。多亏了你的香,朕现在能与天地通,因此才得到灵感,有一事需要请国师大人代为操持。”

    “陛下请讲。”

    舟向月抬头,看向高阶上的皇帝。

    “朕准备在祭祀塔举行一场献祭。那场献祭如若成功,能够保我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舟向月沉默片刻,问道:“那么,献祭的祭品是……”

    昱皇微微一笑:“我唯一的骨血。”

    舟向月一怔。

    随后,他垂下眼,恭敬鞠躬道:“愿为陛下效劳。”

    第280章 爱恨

    应下了昱皇的要求之后,国师又说:“不过,献祭需要严格参考既有的规程,一点细节都不能出错,不然但凡有一点偏差,可能就献祭给不知来头的邪神了,反而会招来祸患。”

    他抬头问道:“不知道陛下这场祭祀是献给谁,具体规程又是在哪一本典籍里记载的?”

    昱皇道:“具体规程国师不必担心,有人会协助你。”

    国师顿了顿,“这个人……”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上前禀报:“陛下,帝储殿下带人去查封了醉香楼,说是怀疑醉香楼牵涉到拐卖人口,以及售卖致幻成瘾的药物……”

    “哦?”

    昱皇失笑,“朕这儿子,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既然如此,就先让他长长教训吧……”

    “陛下,”国师忽然上前一步,“我可以为陛下分忧。”

    “我保证会把他带回宫里,不让他离开。”

    国师拿着皇帝的旨意,刚从宫中出去,就低声骂了一句。

    “……老东西,要保佑江山那献祭你自己啊!献祭你儿子算什么玩意,居然能比我还不要脸!”

    在梦境里旁观的郁归尘:“……”

    他居然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虽然是他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但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再大的痛苦也已经被时光冲刷得褪色,化作漫长过往河流中的一滴水。

    在意识清醒的时候重温这段在梦魇中重演无数次的回忆,甚至已经不会让他心中产生多大波澜。

    国师抵达醉香楼时,郁燃正在门口与人僵持中,不仅没有搜出任何证据,还被满大街老百姓看热闹,接着就被他强行带回了宫。

    “请你务必留在自己宫里,不要外出。”

    国师看着郁燃,又重复了一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外出。”

    这两句话郁归尘记得清清楚楚,但现在再在自己旁观的梦境中听到,心中却隐隐升起一股怪异感。

    随后他就发现,舟向月离开他的殿内,却没有直接离开东宫,而是看了看四周,把一只手贴在了覆着金色琉璃瓦的高墙上。

    此时外面宫墙之间的通道已经戒严,完全没有来往的人。

    他沿着墙面向前走去,手掌缓缓抚过一寸寸墙面。

    所过的地方,深红墙面上隐约亮起一个个发光的血红符文,很快又暗淡下去,融入深红的墙面中消失不见。

    郁归尘看着这一幕,心跳微微急促起来。

    他知道,这是舟向月在郁燃禁足范围内设下的禁锢阵法,也确实会在他想要离开时拦住他。

    但是,此时的郁燃刚刚被禁足,而这个阵法显然早在之前就已经设下了。

    难道他能预见到郁燃被禁足吗?

    不对。

    郁归尘仔细看向那些浮起的符文,在心中默不作声地勾画阅读。

    这不仅是一个禁锢阵法。

    也可以是……一个保护阵中人的阵法。

    此时舟向月走出了十几步,那些连缀不断浮现的符文中间忽然出现了一处残缺。

    他停下脚步,抽出一把短匕,在手掌上比了比。

    然后,他皱起眉,偏过头闭上眼,好像咬紧了牙关。

    郁归尘下意识伸出手去,却穿过了梦境中的躯体,没有丝毫阻碍。

    他碰不到他。

    刀刃贴着手心迅速划了下去。

    手心顿时划开一道血痕,鲜红血珠从莹白掌心的伤口中争先恐后地涌出,凝聚成一颗颗血珠后沿着皮肤往下滚落。

    舟向月收起匕首,手指蘸了掌心的鲜血在墙上勾画起来,三两下就补上了那处残缺的符文。

    刚画出的符文在完成的瞬间亮起光芒,随后也像其他符文一样,隐没在墙壁的深红色之中。

    接着继续往前,又是如法炮制。

    郁归尘的心沉沉下坠,他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面前的红衣身影。

    那么近,只有咫尺之遥。

    他站在他面前,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和衣袖带起的风。

    可他碰不到他,无法阻止他的动作,也不能开口问他……

    一条条线索穿越时空连缀起来。

    东宫外的阵法,早在郁燃被禁足之前就已经设下。

    舟向月昨夜专门赶去暗巷找他,又对他说皇城里有人要杀他。

    ……舟向月是不是预见了什么?

    他本就是天灵宿,而且此时屠魔之战刚刚结束,嬴止渊已经死去,断生刀失踪,它变幻而成的问苍生落到了舟向月手上。

    那是众人皆知可以让人成神的神器,哪怕拥有过它的人中只有舟向月一个真正成了神,其余人皆死于非命,也不影响玄学界公认它具有碾压凡尘的强大力量。

    所以……

    舟向月把他关在这里,是不是想保护他?

    以舟向月此时的实力,他亲自以自己的血设下的阵,大概是整个昱都最安全的地方。

    郁归尘感到体内涌流的血液似乎都变成了灼热的岩浆,由内而外地煎熬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如果这是真相……

    为什么,他从来不愿意告诉他?

    梦境中的舟向月并不知道此时近在咫尺的郁归尘的想法,他一边走一边加固阵法,慢慢地走完一圈回到起点之后,就离开了。

    他行色匆匆地又去找昱皇,但在经过皇家祭祀塔的时候,突然站住了。

    郁归尘不知道舟向月此时看到了什么,却发现他看向祭祀塔上空的空中,浑身一震。

    他紧接着就向塔里冲去。

    祭祀塔的大门紧紧关闭着,但他将血迹未干的手掌贴在上面的瞬间,厚重铜门缓缓打开了。

    和郁燃当年在昏死过去前看到的那一幕刺眼金色不同,门后是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见灵坛当中一个竖立的巨大影子,有种沉沉的压迫感。

    舟向月往里踏出一步,沉沉的大门就在后方关闭,灵坛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还未等他有进一步动作,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拍手声。

    无数盏灯火在四面墙壁和地面上齐齐亮起,瞬间照亮了整座灵坛。

    只见整片圆形地面闪烁着金红的金属光泽,一圈圈繁复符文镌刻在地面上,从圆形的四周向内汇聚,中间夹杂着一盏盏跳跃的灯火,以及像棋子一样的一个个小小突起。

    阵法正中央是一棵金色的巨树,巨树前面有一个方形的祭坛。

    这是一个巨大的祭祀阵法。

    之前郁燃来这里的时候,视线刚好被从里面出来的人影挡住,没有看到中央的这一棵巨树。

    只见巨树的金色比周围的黄铜法阵更加鲜亮金黄,应当是纯金制成。

    锻造出的树根向外延伸,没入地面的法阵之中,树干直直向上,树冠延伸出许多弯曲如藤蔓的枝条,上面点缀着大片大片的金箔,如一片云一样与顶部穹隆相接。

    在高大的灵坛之中,这棵巨树看起来接天连地,仿佛直入云霄,能与天通。

    此时,整个法阵的金色有些暗淡,没有郁燃当年看到的那么耀眼;四周漆黑墙壁上道道诡异脉络还未亮起,里面也没有如血液一样奔涌的灿金河流。

    这个祭祀之阵还没有开始运转。

    ……但是,在舟向月来到这里的时候,整个灵坛显然已经布置完成了。

    舟向月拔出剑,警惕地站在原地不动,观察着四周。

    这时,一个人影从金色巨树后面走了出来。

    “陛下?”舟向月脱口而出。

    那黑衣绘金的身影,正是昱皇。

    只见他径直走向祭坛,然后竟然自己站了上去。

    他转过头来,看向似乎十分惊讶的舟向月,微微一笑:“怎么,国师很意外?”

    “我说献祭我唯一的骨血,国师以为是什么?”

    舟向月很是愕然地沉默了片刻,才说:“看这个样子,陛下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协助,整个阵法都已经布置完成了。”

    “当然需要国师的协助。”

    昱皇肃然道,“我需要你,杀了我。”

    他环视四周,缓缓道:“献祭我的骨血,以实现最重要的心愿,此为死得其所。”

    舟向月又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不知道是谁跟陛下说的这种献祭,我可以见见他么?”

    “并不是我不相信陛下,只是……”

    他抬起头,注视着祭坛上的人,“陛下,您要知道,任何要献祭活人的法术,绝对没有一个有好结果。从献祭的人到祭品,下场都会凄惨无比。”

    他说得很是郑重,昱皇却摇摇头,笑了两声。

    “国师,你知道昆仑不死树吗?”

    舟向月没说话。

    昱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却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点燃了你送的香,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还做了一个梦。”

    “我在梦中,见到了一棵神树……一棵接天连地的、巨大的神树,与天地共寿。”

    “那就是不死树。”

    他唇角有一点笑意,语气惆怅,“其实很多年前,我就曾见过不死树的树干,虽然只是一小段。”

    “它叫做昆仑髓。”

    “与天地共寿的神树,哪怕空心的树干截成段,也是水晶玉石的质感,香气沁人心脾,就算只是闻闻,都能延年益寿……可惜那个宝物竟然被烧毁了。”

    舟向月呼吸放轻了一点,不自觉地攥紧手中剑柄。

    好在昱皇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更可惜的是,不死树已经死了……不,它没有死。不死树永远不会死,只是躯干被拆分成了许多部分。”

    “空心树干是延年益寿的昆仑髓,枝叶是能治愈一切病痛的药观音,散落在人间……”

    昱皇喃喃道:“我要复活不死树。有了它,我就可以长生不死……”

    他语气迷醉,“我将会成神。”

    舟向月沉默片刻,语气和缓道:“陛下,不死树只是个传说,那只是个美好的祝愿。没有人可以真正不死,就连神也不可以……”

    “只是个传说吗?”

    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一个穿着黄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旁边走了出来。

    郁归尘脸色一变。

    这是舟向月之前的那位国师,觉空真人。

    舟向月显然也认出了他:“是你!”

    觉空真人对他一揖,不紧不慢道:“国师大人如此聪慧,陛下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还没有明白么?”

    “昆仑髓是不死树的树干,却是空心的,因为不死树没有了心。”

    “然而,这颗心才是不死树汇聚全部灵气的精髓。”

    觉空真人微微眯了眼,注视着舟向月:“它叫做不死灵。”

    郁归尘发觉舟向月浑身一颤,趔趄地倒退两步。

    觉空真人继续说:“不死灵拥有能让人成神的力量,可以在不同人手中成为不同的神器……之前在嬴止渊手里,是断生刀。”

    “而现在在你手里……”

    他微笑起来,“它现在叫什么呢,国师?”

    舟向月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拿着剑的手止不住地发着抖。

    郁归尘在旁边看着他,心不自觉地揪紧了。

    他曾经见过舟向月露出恐惧的神色,但大多是装的;哪怕是极少数真实的畏惧,也从未有过这样明显到仿佛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

    对于一个几乎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完美伪装感情的人来说,他究竟是面对什么才会怕成这样?

    此刻,舟向月颤抖着张了张嘴,第一时间都没有出声。

    随后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甚至发起颤来:“原来是你……”

    “错了。”

    觉空真人望向舟向月,眼眸中闪烁着笑意。

    郁归尘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那笑意不属于觉空真人,却有一种隐约的熟悉感。

    觉空真人笑道:“你这么说,可就要让旁观者以为你是被胁迫的无辜之人了。”

    郁归尘呼吸一顿。

    因为觉空真人的目光从舟向月身上移开,微笑着对上了他的目光——可他此时明明不属于这个梦境,甚至不属于这个时空,他只是一个旁观的虚影。

    觉空真人说完这句话后,才再次微笑着看向舟向月。

    “你应该说,‘原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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