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爱恨

    “你这么说,可就要让旁观者以为你是被胁迫的无辜之人了。”

    几乎是在觉空真人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舟向月猛地转头看向旁边,但什么都没看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抑:“……你在说什么?”

    觉空真人“噗嗤”一声笑起来,“没什么,逗你玩玩,看你吓的。”

    他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灵动而随意的表情与布满沧桑皱纹的面容格格不入。

    不知不觉间,他苍老的声音也不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稳重声调,而是变得少年般轻而跳脱,话尾微微向上勾,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懒散。

    就好像苍老的躯壳里藏了一个少年的灵魂,显得格外诡异。

    抛开这种违和感不谈,他的笑意其实很自然,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个玩笑。

    但越是看到他这样的反应,舟向月越是头皮发麻。

    他握着剑的手指节发白,目光飞快地从各个方向搜寻过去,又转身去看背后。

    没有。没有。

    确实没有别的人在这里……

    “你在找我吗?”

    幽幽的低笑声突然从他脑后传来。

    舟向月整个人一颤,转过头就看到了几乎紧贴着站在他面前的红衣人影——

    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仿佛是一道凭空滋长出来的影子。

    和他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红色长袍,只是脸上并没有那张木雕面具,露出了一张带着笑意的少年面容。

    那张脸,是他自己的脸。

    并非他此刻面具之下所扮的那张脸,而是他真正的脸。

    舟向月猛地退了两步,险些绊倒,又硬生生地站住。

    “舟向月”站在原地,揶揄地笑道:“不是吧,这么怕我啊?那你照镜子的时候岂不是要被自己吓死?”

    灵坛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可无论是祭坛上的昱皇还是站在一边的觉空真人都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仿佛他的出现理所当然。

    舟向月闭了闭眼,慢慢平稳自己的呼吸。

    他再开口时,声音几乎已经听不出什么异样:“所以,你只不过是想把我骗到这里来。那些谶言都是假的。”

    红衣少年却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当然不是,谶言不会有假。”

    舟向月牙关一紧。

    “哦,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

    红衣少年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响指,懒散道:“陛下,现在是时候了。”

    “好。”

    站在祭坛上的昱皇举起剑,连看都没看舟向月一眼,用剑向自己手上划去。

    “等等!”

    舟向月瞪大眼睛,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但立刻被面前伸出的手臂拦住了。

    “舟向月”对他眨眨眼:“你仔细看看再说。”

    舟向月心中发寒:“他也被你……”

    他一边说一边远远望去,随即一愣——

    竟然,没有血?

    划过了手心,但那剑身上没有半点血迹,手心也看不出任何伤痕。

    舟向月随即瞳孔微缩——

    那尊石刻祭坛侧面,忽然缓缓渗出一滴猩红液体。

    滴嗒。

    猩红液体落在暗金色的地面,转眼就像是被什么吞噬了一样消失不见。

    下一刻,地面上第一个符文的刻痕被勾勒成鲜红色,随后缓缓向外蔓延。

    祭坛上的男人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掌,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长生祭,成了!”

    “成了!!!”

    他从高高祭坛上一脚踩空,摔倒在黄铜阵法上,却依旧在疯了一样的大笑。

    “我终于要长生不死了!”

    “我要成神了!”

    他一边笑一边挥起剑,剑尖猛然贴着地面劈过一个小小的突起。

    噗的一声,那突起爆燃出一簇耀眼火花。

    他动作未停,继续挥剑劈过一个个仿佛棋子一样密密麻麻排布在符文之中的突起,每劈一下就会燃起一簇火光。

    滴嗒,滴嗒。

    祭坛里冒出的猩红液体最开始只有一点点,接着越来越多,好像祭坛里不断有鲜血涌出,淌在地面上。

    在他高高低低宛如疯癫的大笑声中,鲜血沿着黄铜大阵上细如血管的刻纹流动,仿佛以鲜血为墨,勾画出一个个连缀的繁复符文。

    地面刻画的一圈圈符文如螺旋状由内而外亮起血光,犹如血脉纵横延伸,扩散成一片刺目血海。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舟向月倒退一步,猛然看向红衣少年:“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这么多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不可能只有一个人的。

    而且,这里是个祭坛……

    “舟向月”对他笑得眉眼弯弯:“你闻闻,香吗?”

    一种强烈不安自心头涌起。

    舟向月猛然惊觉,空气中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中不知何时竟掺杂了一点若有若无的香味,而且越来越浓。

    一股异香在灵坛上弥漫开来,一时间如同花开遍野,馥郁香气如层浪袭来,将人的感官包裹在丝缎一般柔软无边的云朵之中。

    ——那是他送给昱皇和郁燃的香的味道,也是城中一夜间风靡,让无数人神魂颠倒的香味。

    长生香!

    红衣少年笑眯眯道,“你的长生香。喜欢吗?”

    舟向月如遭重击,脑中一片空白。

    不行,这个香味不能闻……

    这不是他的香,而是不知从哪里流传出来的,会让人陷入幻觉、失去思考能力,还会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禁香!

    可不过短短片刻,他开始感觉脚下飘忽,脑海中一片混沌。

    舟向月心中一凛,拿剑就在手心划了一道。

    “嘶……”

    这一下没轻没重,火辣辣的刺痛在手心炸开,但至少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听见阵法深处似乎传来什么隐隐约约的声音。

    很遥远,细听却极其刺耳。

    那好像是,人的惨叫和哭嚎……

    来自地面上的一颗颗棋子一样的小小突起,昱皇正在疯了一样地到处劈砍它们。

    舟向月定睛一看,那些东西原来并不是棋子,而是一个个袖珍雪人一样用香灰堆起来的“香灰小人”。

    昱皇仍在疯狂大笑着挥剑劈砍,每扫过一个灰堆,就将那堆灰烬打散。

    “哈哈哈哈哈哈!”

    “长生了,我成神了……”

    洒开的香灰随即无风自燃,亮起一簇火光,血光中的惨叫声就多了几分,同时也有更多的血从祭坛里汩汩流出。

    就好像每一簇灰堆都是人,祭坛里流出的是他们的鲜血……

    刹那间一道雪光划破舟向月脑海,许许多多的零碎线索拼成一张完整图景。

    是人!

    祭坛上流出的血,都来自人!

    原来致幻成瘾的长生香流传出去,就是为了控制尽可能多的人的欲.望,让他们心甘情愿成为这场长生祭的祭品。

    沉迷于长生香中的人,为了再次获得长生香,愿意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这场献祭,已经开始了。

    “香吗?”

    红衣少年在他耳边幽幽道,“这可是人的香味。是很多、很多人才能创造出的香味……”

    他尚未说完,舟向月身形遽动,反手一剑刺出!

    剑尖径直刺入那抹红色,躯体却如幻影一般瞬间消失。

    他背上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砸下,砰!

    他重重跪倒在刻满符文的阵法中,膝盖生生磕在锋利纹路上,立刻有点滴鲜血渗进暗金色的阵法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满室光芒猛然大亮,如同火焰自大地逆升。

    “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本来我还想温柔一点的。”

    鬼魅般的声音在舟向月耳边响起,一只手仿佛温柔地放在他脑后,却将他按得不得不低下头去,凑近地面。

    脑中嗡嗡作响,他在泛起泪光的视野里隐约看见那些涂满符文的鲜血已经流到了他身边。

    他这才看清,那血流缠绕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絮,闪烁着熠熠火光。

    “别乱动,已经开始了,就好好看着它结束吧。”

    红衣少年笑得愈发轻柔,“毕竟,这场献祭可是那么多人共同的愿望啊。”

    话音未落,他手底下的红衣身影忽然消失,变作一片轻飘飘的红符,如一瓣花瓣飘落。

    几乎同一时间,那个身影瞬间出现在祭坛旁拿着剑疯癫大笑的昱皇面前。

    “舟向月”远远看着,挑起了眉。

    舟向月以剑柄在昱皇的后颈一击,只见他趔趄两下,就瘫软地倒在了阵法中。

    他刚松一口气,一回头,心猛地一沉。

    昱皇不再去挥剑劈砍了,可地面上的一个个灰堆小人仍旧在不断自燃,血海也依然在蔓延,不断向灵坛边缘延伸过去。

    为什么还没停下?!

    为什么鲜血依然涌流如注,阵法里尖叫哭嚎的声音越来越惨烈?!

    “少白费心思啦,”红衣少年带笑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没用的,你阻止不了这一切。”

    “这本来就是你造成的,不是吗?”

    他坐在穹隆顶高高的金色树枝上,一手托着腮,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

    “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让原本的国师颜面扫地,他也不会产生那么强烈的怨愤和不甘,愿意付出一切来恢复他原本的身份地位。”

    “至于这位皇帝呢……是难一些,不过多亏了你,把昆仑髓的粉末送给他焚香,让我顺利地进入了他的梦境。”

    红衣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舟向月,笑得意味深长,“你最清楚,没有人不存在欲.望。刚巧他的欲.望呢,还挺朴素挺好实现的。”

    “至于那些沉迷长生香的人,愿望就更好实现了,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东西来换取长生香,是绝佳的祭品……是你一手搭建起了这场长生祭。”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

    他叹息一声,“你是书写因果的执笔人,不要自己涉入因果。”

    “所谓宿命,不是一条无论你做什么都一成不变的轨迹。”

    “你不去改变它,它就会自然发生。”

    “你去改变它,它就会在你改变后发生。”

    “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的结果……”

    “这才是命。”

    第282章 爱恨(1更)

    “猜猜现在长生祭里已经有多少人了?”

    “一百三十三。”

    “一百三十四。”

    “一百三十五。”

    红衣少年幸灾乐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舟向月却充耳不闻。

    随着越来越浓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他一个恍惚,几乎忘记自己正在一个每分每秒都在吞噬性命的祭典上,以为自己置身于花开遍野的金色原野。

    在他周围远远近近的花丛中,每一朵金色的花花瓣都近乎透明,轻盈摇曳着,仿佛满地闪闪烁烁的蝴蝶。

    金色雾气静静漂浮,那么安宁,那么美好。

    所有疲惫悲伤的事情都会远去,只要在这里睡一觉……

    舟向月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回到了满地血腥的阵法中。

    他努力集中注意力。

    长生祭还在继续,怎么才能打断?

    但凡是阵,一定有阵眼。

    不可能存在不能破解的法阵……

    打晕昱皇没有用,他就试图打碎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祭坛。

    可无论他怎么做,坚固的祭坛却纹丝不动,根本破坏不了一丝一毫。

    “三百五十七。”

    “三百五十八。”

    “三百五十九。”

    不对……

    阵眼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到底在哪里?

    浓重香气中,舟向月头痛欲裂。

    明明不是个复杂的阵法,他为什么想不到?

    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快想!

    快想!!

    室内的火光越来越明亮,那种迷醉的香气也愈发溢满了整个灵坛,仿佛要从每一个毛孔钻进人的体内。

    带笑的声音还在数数:“四百一十七……”

    “四百一十八……”

    舟向月拼命让自己忽略掉那种血味与香味混合的古怪气味和阵法中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聚精会神努力思考。

    可他就像是踩在沼泽里每一步都越发艰难的人,脑子越转越慢,一片浑浑噩噩。

    到底怎样才能停止?

    阵眼在哪里?

    就在这时,危险的感觉忽然从背后袭来!

    舟向月猛一躲闪,剑尖便以咫尺之差从他腰侧刺过,荡起一片凉风。

    是昱皇!

    重新醒来的男人满眼通红,眼眸中已经全然没有正常人的清醒神智,只剩下狂乱疯癫的光:“去死!我要长生!我要成神!”

    那一瞬间,舟向月如梦初醒。

    阵眼,在这里!

    他的确是阵脚大乱了,脑中又被长生香搅成一团浆糊,居然现在才想到。

    明明是那么明显的事,这个阵从昱皇取血开始,要结束也必须从他这里结束。

    没有办法了……

    舟向月盯着眼前喘着粗气再次拔剑刺过来的男人,屏住呼吸拿起了手中的剑,手却微微有些发抖。

    虽然这也是一条人命,但……不能不阻止他。

    只要长生祭还未停止运转,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此而死。

    舟向月咬紧了牙关。

    陛下疯了。

    他已经疯了。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不死灵的傀儡,不再是他自己了……

    “别挡我的长生路!!”

    昱皇怒吼一声,拔剑刺来!

    “噗嗤”一声,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舟向月的剑刺进了昱皇的胸膛。

    紧随其后,昱皇手中的剑也刺破了他的肩膀。

    舟向月蓦然睁大眼睛——

    依然没有血。

    面前的人身上没有伤痕,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可就在这一瞬间,灵坛里却骤然光芒大亮,仿佛突然加入了一样重要祭品一样。

    在浓郁的血腥味和异香之中,舟向月猛然闻到了一股阳光下滚烫剑刃的金属气息。

    这气味无比熟悉,让他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去死吧!”

    昱皇手上一用力,手中剑刃在舟向月身体里绞着血肉扭转起来。

    舟向月忍不住痛哼出声:“……唔!”

    他痛得眼前一黑,手中的剑松脱,似乎是被男人拔了出来,“当啷”一声落地。

    满地鲜血再次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他又出现在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原野上,暖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耀眼得他想伸手遮住眼睛。

    层层叠叠的金色花海如波浪般涌动,风里传来馥郁的花香。

    花海深处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人影,似乎是意识到他的存在,慢慢回头。

    舟向月呆呆地望着他,看到金色的阳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层绚烂的光晕。

    忘记伤痛,忘记挣扎。

    只要留在这里,就会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睡吧,反正郁燃马上就要死了,只需要他和一千人的血,就快结束啦。”

    郁燃……

    郁燃?!

    舟向月一下子惊醒。

    他刺中昱皇的时候,灵坛里蓦然涌起的那股仿佛阳光下滚烫金属的味道——那是郁燃身上的味道!

    昱皇的躯体并不是虚影,可刺中他他却不会受伤……这种法术,他明明在藏星阁的书库里看到过!

    一本叫做《大荒禁册》的书里,记载了“逆命咒”。

    逆命咒,在两个躯体之间互换伤害,是一种只有在关系足够亲近的人之间才能使用的邪术。

    昱皇身上受的伤,通过逆命咒转移了。

    那消失的一剑,是伤在郁燃身上!

    那他此刻……

    舟向月猛然起身,顾不上身上的剧痛,抓起手边的剑转身就跑。

    然而他还没跑出两步,一道火光忽然迎面袭来!

    他翻身躲避,动作间拉扯到肩膀处的伤口,顿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伤口处一股温热涌出。

    幸好外面是红衣服,看不见。

    火光散落在他背后,落入熠熠闪光的血海。

    “我怎么能让你坏我的好事呢?”

    红衣少年笑吟吟地出现在他面前,“在这场长生祭完成之前,请你务必在这里等着,不要想着离开。”

    是不久前他才对郁燃说过的话,连语调都一模一样。

    “五百九十六……”

    就在这时,他背后的黄铜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阵风吹来,红衣少年面前的舟向月“哗啦”一声变成了轻飘飘的纸,转眼就燃成一簇火焰。

    障眼法消失的瞬间,真正的舟向月站在轰然洞开的门口,一眼就看见了迎面冲来的郁燃。

    天空中的云层裂开狰狞缝隙,刺眼天光倾泻下来,让黑衣少年眼眸中的凶狠和仇恨映得雪亮。

    “五百九十九……”

    噗嗤。

    舟向月手里的剑,直直地刺进了郁燃的心口。

    鲜血四溅。

    刺眼血红之中,舟向月瞳孔骤缩。

    他看到面前的十四岁少年蓦然睁大眼睛,微微放大的瞳仁中映出了他自己——没有任何属于人的面容,只有一张狰狞的面具。

    锵!

    郁燃手里的剑掉在地上。

    “郁燃!”

    舟向月脱口而出,拔出剑一下子抱住一头栽倒的少年。

    但郁燃的身体完全借不住力,滑脱到地上。

    舟向月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崩断了,全世界都在瞬间陷入静默的黑暗,静到他听见从郁燃身上滴下的血坠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震聋了他的耳朵。

    “啧,你下手可真狠啊,我还以为这怎么也是个大活人,起码手得抖一抖呢……懂了,因为又不是你第一次杀人了,对吧。”

    轻快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

    “滚开!”

    舟向月怒吼道,眼泪却瞬间夺眶而出,让他看不清自己面前满身是血的人。

    鲜血像开了闸一样汩汩冒出,很快浸透了郁燃的衣服,又浸湿了舟向月身上的衣服。

    只有血。

    那么多的血,浸透了他们两人的衣服,又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郁燃紧闭着眼几无气息,而舟向月浑身都在抖,他试探不出他的呼吸和脉搏。

    他死了……他杀了他……

    舟向月拼尽全力不去触碰这个恐怖至极的念头,但它却像毒蛇一样却从他心底钻出,嘶嘶声响彻耳畔,恐惧攥住了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经脉,世界天旋地转。

    “你知道郁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

    幽幽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燃者,焚烧也。”

    “玄琊帝星之所以生下来,就是要为了陛下与河山燃尽他的生命,这是他的命。”

    “其实这样很好啦。”

    红衣少年蹲在旁边,“你早就知道,不是你杀了他,就是他杀了你。”

    “要是等他来杀你,那就要多无数人命陪葬了。”

    “虽然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但你现在杀了他,肯定是他最想要的结局。”

    “没有,我没有……”

    舟向月颤抖着去摸地上的郁燃,还没有碰到他,又像烫伤一样缩回手来。

    他语无伦次道:“我没有杀他……我,我没有……”

    “你杀了他。”

    “你明明也看得出来吧?这样的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活下去。”

    “你看,你要是早杀了他,那就没这么多事了,”红衣少年看着舟向月道,“但现在拖延了这么久,长生祭都已经开始了,长生香也已经出世了哦。”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灵坛里面传来,飘进舟向月耳中。

    “陛下,您之前邀请的翠微山白晏安已经到了,现在就请他来见面吗?”

    ……白晏安?!

    舟向月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滞,寒气从全身每一个收缩的毛孔里森森地透出来。

    师父怎么来了?

    他怎么会来……

    这一切如果被师父发现了……

    没有,不行!不能被发现,他,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不想杀他的……

    “就像之前杀了你师兄范世沅那样?你也不是故意的。”

    幽幽的声音仿佛从他心里冒出来,“抢走不死灵,你也不是故意的。专门跑这么远来杀死郁燃,还知道乔装打扮再戴上面具……你好无辜哦。”

    “你猜猜,白晏安会信吗?你那些师兄师姐,会信你吗?”

    “没有!我没有!”

    舟向月涕泗横流,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全世界都是尖叫和哭嚎的声音,如同层层叠叠的巨浪将他拍在最底下。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想逃。

    他做错了事。

    可是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想的……

    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在说,做错事怎么办?赶紧逃掉,不要被人抓到就可以当做不是自己做的……

    师父来了。

    如果被抓到,他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都会暴露出去……

    他现在所能拥有的一切,有人耗尽血泪为他换来的未来……

    “你记住,赢十六已经死在了万魔窟里,未来的所有日子,这世上只有舟向月。”

    可是没有了。

    他的未来,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模糊的视野亮了又暗,仿佛有风声在耳边刮过,有人的声音,混乱交织成一片。

    逃,快逃……

    没有,他没有杀过人……

    那不是他做的……

    舟向月突然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他已经浑浑噩噩地从宫里逃出来了,正抱着剑,站在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旁一个小小巷口。

    ……他居然还拿走了自己的剑,大概是潜意识里怕白晏安通过剑认出他来。

    “香……我要长生香……”

    撞他的那个人衣衫凌乱,嘴边冒着白沫,撞了他却全无感觉一样,依然在往前疯跑,嘴里口齿不清地喊着“长生香”。

    一阵冷风吹来,舟向月一个激灵,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和血浸透。

    长生香。

    长生香还在皇城里扩散!

    只要长生香还在,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获得长生香,仿佛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长生祭早晚会卷土重来。

    舟向月猛地咬破自己的下唇,嘴里尝到血腥味。

    他做错了不可原谅的事,但是至少还能做一件事……

    必须截断长生香的源头,把它们全部销毁。

    他刚想到这一点,自己的声音就在脑海中响起,“居然还惦记着长生香啊?真难得,你吸了那么多,我还以为你早该傻了呢。”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不死灵,长生香到底在哪里。”

    郁燃查的方向,也是他猜测的方向。

    可是,如果查封了醉香楼也没找到长生香,那长生香的源头到底是哪里?

    “都说了我不是不死灵,我就是你。”

    脑中的声音笑道,“其实郁燃猜的方向还挺对的,可惜就差那么一步。你要不要猜猜,他之前查封醉香楼,为什么一点长生香都没找到?”

    “当然了,考虑到你现在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我觉得你最好别蹚这趟浑水,直接离开昱都最好。今年大旱,现在还有不祥天象现世,这里已经乱起来了,等长生香真正出现在大街小巷上,那就是地狱级别的混乱。”

    “不过只不过是死那么几千几万人而已,将来你总会杀死这么多人的,算不了什么……”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异香弥漫。

    初闻其香,只觉得心旷神怡,仿佛被一股暖流温柔地拥抱着。

    深吸一口气,那香气便渗透到体内的每一处经脉之中,让人不禁想要闭上眼睛,沉浸在这份美妙的感觉中。

    但舟向月没有再看到那片令人迷醉的金色原野,反而狠狠打了个寒战。

    长生香出现的地方已经不再是隐蔽的室内,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

    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混乱的人声和撕扯打斗声:“让让!我也要!”

    “我的!是我的”

    “我的!”

    那种疯狂得失去了理智的声音十分熟悉,他们似乎是在抢夺长生香。

    他抬起沉重的腿,跌跌撞撞向那个方向走去。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他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的太阳不知何时竟缺了一大块,原本灿金的烈日此刻变成了只剩下一道月牙似的边,散发着越发诡异的昏红。

    那种血一样的颜色越来越红,将一切都涂抹上一层血色。

    那种颜色落在舟向月的眼底,让他心底不安的直觉越来越明显。恐惧攫住了他的心,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拐过又一道弯,终于来到了香味最浓郁的地方。

    但是,香气不过是在风中一荡,就再次散去。

    已经……没有了吗?

    远远的,舟向月看见许多人衣衫凌乱地散开来,一个个满脸迷醉,脸上、身上、手上全是抹得一片一片的鲜血。

    “好香……”

    “啊,好香……不够……我还要……”

    地面上溅落了和那些人身上一样的血迹,还有几片撕裂的沾血布料散落在一边。

    有一个人像狗一样跪在地上,手上还拿着一团被血浸湿的布料使劲嗅闻:“香,好香……”

    舟向月远远看清楚,他手边那团布料垂下来一截,看起来是一只袖子……

    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从胃里直冲到喉口,舟向月浑身颤抖起来。

    长生香,长生香……

    郁燃找到源头,却依然没有找到的香……

    之前在灵坛里时,阵法开启、满室香气四溢,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红衣少年饱含深意地笑着对他说:“这可是人的香味。”

    人的香味。

    ……他终于知道真正的长生香是什么了。

    是人。

    第283章 爱恨(2更)

    醉香楼。

    梦一样绯红的半透明纱幔垂坠在床边,金色的镂空掐丝小香炉放在床头柜上,冒出一缕缕摇曳如烟的暗香,让人容易沉湎于过去的回忆之中。

    舟向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好冷。

    绯红与金黄的配色,房间里从视觉效果上看起来很暖和,但实际上冷得像冰窖一样,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冻僵了。

    房门外传来声音,“新来那个叫倾城的,去沐浴了。”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敲门进来的却是檀儿。

    她十分自然地走进来,把衣服递给舟向月,还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走吧,去沐浴。”

    ……舟向月心想,你们醉香楼里没有男女共浴这么不讲究吧。

    没想到到了澡堂那边,檀儿把头发一束,竟真的大有一副准备和他一起去沐浴的架势。

    舟向月赶紧劝阻:“那个,我自己洗……”

    檀儿媚眼如丝:“怎么,小倾害羞?别害羞,姐姐和你一起洗。”

    舟向月:“……”

    舟向月:“是这样的,其实我得了一种怪病,看到女人不穿衣服就会昏厥。”

    其实他小时候在万魔窟里到处扒人房顶偷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见过。别说不穿衣服了,不穿衣服的长出一条尾巴的两根那活儿的都见过,眼睛从来没长过针眼,心理强大的很,当然没什么心理障碍。

    主要是他一想到这里是郁归尘的梦,就感觉罪过罪过。要不是他进来了的缘故,郁归尘的梦里说什么也不可能有这么清晰的青楼场景,又怎能在此等圣洁禁欲之地行腌臜之事……

    可别把那么爱干净一人的梦里搞得乌烟瘴气,他怕郁耳朵知道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掏出来洗洗干净。

    而且,他觉得檀儿八成来意不善。

    ——以他之前作为“客人”在半斋欢见到檀儿时的认识来看,檀儿在醉香楼里已经是个颇有点地位的姑娘。而他现在是个什么身份,有什么交好的价值?

    何况他初来乍到,檀儿一上来就对他表现出这样超乎寻常的亲昵,肯定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檀儿噗嗤一声笑了,捏捏他的脸:“这么严重啊。行,那你就自己洗吧。”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进去脸就白了——待了一晚上的屋子已经够冷了,本来想着好不容易可以洗个澡暖一暖,没想到澡堂里也没有一点热气,浴桶里面的水上甚至漂浮着层层的碎冰……

    这居然是个冰水澡!

    还有虎视眈眈的搓澡师傅盯着他,“快进去。”

    舟向月:“……”

    太可怕了。

    等到一个澡洗完,他已经冻得嘴唇发青,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身上最后一点热气儿一起被洗了出去,只剩下一个冰壳子,敲一敲梆梆响。

    洗完澡,就不得不换上了醉香楼给他准备的衣服。

    舟向月:“……”

    他抑制着心中的怨念,哆哆嗦嗦穿上了那件露胳膊露腿还露腰的衣服,一动就有金铃的细碎轻响,很是旖旎。

    舟向月更加怨念地心想,如果能保暖,再露一点也可以啊。

    冻死他对醉香楼有什么好处吗?

    这时,檀儿又来了。

    她带来了一件红色的长斗篷:“披上吧,不那么冷。”

    她把斗篷递给舟向月,很是温柔地看着他:“你可别生病啊,我会伤心的。”

    舟向月道了谢,忙不迭把斗篷裹上了,终于感觉到有一点暖和,不再抖得那么厉害。

    他裹着大衣,心想檀儿这样子,指向的结果似乎很明确——

    如果他真是刚刚被卖进醉香楼、前途未卜的少年,在这种举目无亲甚至看不到未来的境地里,应该很容易就会对她产生依恋和信任,甚至爱上她。

    所以,檀儿这样是不是为了驱使他去做什么事?

    莫非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物色一个足够可靠的帮手来帮她?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生出的感情,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呢?

    身为在这种地方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檀儿会不清楚这一点?

    舟向月把疑问压在心底,暂且看看她下一步有什么举动。

    檀儿给了他斗篷之后,就把他带到了一个香室。

    香室里色调素雅,装饰十分简洁。

    满室暗香浮动,墙边的柜子上摆着一瓶瓶的鲜花,中间是几片软席,每一片软席上都放着矮几,每个矮几上都摆着一只精致的香炉,矮几后坐着人,低头摆弄着香炉里的香屑。

    虽然这么香,但香室里也和卧房及浴室一样冷得如同冰窖,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于是似乎连那香都收敛了几分,感觉没有那么香了。

    几个软席上跪坐着一个年轻的少年或少女,身上穿着的衣服轻柔如云,料子一看就很高级。

    他们每一个都很是好看,五官眉眼十分精致,尤其是身体白皙丰腴、肤如凝脂,摆弄香炉的手腕有如堆雪,丰满而莹润。

    舟向月是里面最瘦的一个,大概是因为初来乍到,还没有来得及体会到多储存一点脂肪对于保暖的重要性。

    檀儿把他带进去,对其他人道:“这位是新来的,名叫倾城。”

    舟向月感觉到了几道嫉妒和敌意的目光从各个方向射来。

    这里似乎还有竞争关系。

    檀儿介绍完就让他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轻轻一拍他的手背:“好好上课,下课了我来接你。”

    舟向月挤出一丝微笑。

    檀儿眼波流转,很有一丝媚意。但他莫名就是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个被姐姐带来特殊学校上课的智障弟弟的错觉……

    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正在其他人中间打转,她转过来:“既然又有个新来的,那我就趁这个机会,再给各位讲一讲。”

    她望向香室里的几个漂亮孩子:“几位都是千里挑一的人香,经过专业的酿制,有望成为最极品的长生香。”

    “你们要记住,自己的香味十分宝贵,而且总量是有限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也正是因为这样,你们平时都要生活在冰室之中,并且要避开任何发热的地方,那会加剧你们散发香味,缩短使用寿命。记住,香味还不成熟的时候,每一丝散发出的香味都是浪费。”

    "低温可以更好地保存你们的香,将你们最诱人的那一面留到最需要的时候。"

    “在这段酿制香的时间里,我会帮助你们找到自己的香源,并且开发出来,将你们酿成最诱人的香。”

    “希望你们都能尽快酿制成熟,成为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长生香。”

    舟向月垂下眼。

    一千年过去,如今在这个梦魇里,他自己竟然成了一个长生香。

    ……这可真是,因果报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发现醉香楼一片混乱,那些长生香已经全部失控要逃散出去的时候,他点起一把火,就把所有的长生香都吸引到了那个燃烧的角落。

    因为火很温暖,而他们很冷。

    可当火越烧越大,温暖变成致命的危险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火场里面,再也出不去。

    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拼命地砸门,凄厉尖叫着:“开门!开门啊!!有人吗?”

    “火烧过来了!开门啊!!!”

    “求求你开门啊!!”

    惊恐的尖叫很快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门被许多双手拍得哐哐直响,抖落的一阵阵灰尘和未烧尽的漆黑灰烬一同飘起,落了死死抵在门后的舟向月一头一身。

    醉香楼里没有别人了,只有他。

    可他不会救他们。

    他是来杀他们的。

    门的温度缓缓上升,墙面上镶的蜡烛软倒下去,“啪嗒”在地上融成一团,缓缓散开成一片蜡泪。

    拍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最终也慢慢低下去,门后再也没声音了,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舟向月手一松,却没能松开门把手——手心的皮被烫化了一层,粘在灼烫的门把手上。

    一撕就是“嗤啦”一声,连接成片的血泡连皮带肉掉了,甚至都感觉不到痛。

    他脱了力,像一只破麻袋一样从墙上滑下去,跌倒在地。

    他脸上身上满是鲜血和灰尘,除了惨不忍睹的双手外,身上也到处都是烫出的血泡,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痛,已经痛得麻木。

    面具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衣服也烧出了好几个洞,半点也看不出曾经的精致与名贵。

    带着灰烬的热风吹进鼻子里,喉间涌起一阵痒意,便引发一阵剧痛得仿佛撕裂了喉咙的咳嗽。

    舟向月咳得弓起身,被泪水充斥的视线中隐约看见星星点点的血迹溅落在面前地上,被火光映得一闪一闪,很快又被更多的灰尘覆盖。

    远处似乎隐约还有人在神志不清地喊着“长生香”,但真正的长生香已经彻底消失,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长生香了。

    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然一暗。

    他一边咳一边抬起头,在滚滚浓烟间望向昏暗的天空。

    暗红色的天幕之下,太阳只剩下一道血色的日轮,人间的火光甚至比日轮更加耀眼。

    满街上浓烟弥漫,到处都是惊慌失措地逃跑的人影,燃烧的房梁翻转着坠落,大片大片焦黑的灰烬四处飞散,如同一场纷纷扬扬的黑色大雪。

    舟向月靠坐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幕。

    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要是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可是不行。

    他没有机会了。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如果没有他,很多事情原本就不会发生……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去觊觎自己不配觊觎的东西。

    没有他,或许也有别人,这样的命运或许会落在别人头上——那就落啊!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他没那个命也没那个心思!

    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管他世界会发生什么啊,只要不是他就行,为什么偏偏要是他呢……

    因为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

    所以他遭报应了。

    他不是个好人,他没有坚定的意志,更没有正义的信心。

    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他没法承担,甚至不想面对。

    他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一切,他没有勇气也没有任何力气了。

    许久,舟向月伸手慢慢摸到了掉在身边的剑。

    手心血肉模糊,一碰到被火熏得滚烫的剑柄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舟向月抖了一下,哆哆嗦嗦地用手指把剑捏起来,刚放在脖子上比了一比,手就抖得捏不住剑柄,“当啷”一声又掉在地上。

    他握不住剑了。

    握不住,更不敢握,哪怕剑刃对着自己。

    一碰到剑柄,他就忍不住想起剑刃送进一个人心口时鲜血四溅的那一幕,手中的剑柄顿时变得灼烫难忍,好像要生生烫掉他的血肉。

    他根本分不清那是真正的灼烫,还是幻想中炙烤着他的业火。

    舟向月木然地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儿,费劲地脱下身上的外袍,扔到上方的房梁上,又踩着窗户爬上去,抖着手打了个结。

    破破烂烂的衣服在面前挂成一个环,在风里晃晃荡荡的,好像一团火,刺痛了他的眼睛。

    舟向月双手抓着衣服结成的环,闭上眼,头往前一探。

    脚踩空的一瞬间,脖子上发出“咔”的一声响,布料重重勒进皮肉里,呼吸立刻被截断了。

    突然几个人杂乱的脚步声从巷口跑过,一边跑一边还在说话。

    “快去看!那边他们支起了火堆,要烧死那个什么人间帝星呢!”

    “哪里哪里?”

    “在那边!快去看!”

    “我刚才看到他们把他从皇宫里拖出来了,那不是被人当胸捅了两刀吗,拖了一地的血,我还以为死了呢。”

    “没死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的心脏竟然长在右边,所以两刀都不致命。不过要我说,他那样没死估计也差不多了,趁着没死赶紧烧了。”

    “心脏在右边?从来没见过,真是妖怪啊!什么天降帝星,天降灾星还差不多吧……”

    “烧得好,烧了去去晦气!”

    舟向月猛然睁开眼睛,疯狂挣扎起来。

    一挣扎,脖颈上撕裂的剧痛越发清晰。鲜血涌入脑中,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冒着金星,什么都看不见。

    可能是衣服本就不结实,他这么一挣扎,悬吊的布料“嗤啦”一声断了。

    砰!

    舟向月重重掉在地上,开始疯狂地咳嗽起来。

    脖子痛得好像断掉了,肺里也是一片火烧火燎,但什么都比不上他要去做的那件事……

    他还没咳几声,就拼尽全力支撑自己站起来,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循着那几个人的声音往外跑。

    “咳咳,咳咳咳……”

    他一边咳,一边拼命地跑,一路撞上扔在路面上的马车、乱滚的木桶,在地上摔了好几跤,就地打个滚就爬起来继续跑。

    浓烟弥漫、纸灰乱飘,到处都是哭嚎和尖叫的声音,天地万物都狰狞扭曲,然而一切都比不上他看见的那一幕让他目眦尽裂。

    昏红的天空之下浓烟滚滚,木柴堆成的高台上,满身是血的黑衣少年垂着头跪坐在火堆前,周围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仿佛闻着血腥味而来的蚂蚁。

    “烧死他!”

    “烧死这个灾星!”

    “总得让老天看到我们献祭的诚意……赶紧烧死他,祈求上天原谅啊!”

    火种在空中一亮,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柴堆里。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盖住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要!!!”

    火一瞬间就烧了起来,比空中的残缺日轮更加耀眼,火光冲天。

    火舌舔舐上少年的衣服,衣摆在刹那间腾起火焰,将他身上未干的血迹映得闪闪发亮。

    “祈求上天,祈求神明……我们已经把罪人献祭给您,求您赐福于我们……”

    “快让不祥的日食结束,我们会更加敬畏上天的……”

    “风调雨顺,心想事成……”

    祈祷和叩拜声不绝于耳,一张张被火烤得发热的脸颊上映着红红的火光,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一亮。

    立刻有人发现:“变了变了!太阳出来一点了!”

    “真的!刚才完全看不见,现在露出一点点边了……”

    人们喜极而泣:“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上天听到我们的祷告了……”

    就在这时,人群最前面的人突然歪七扭八地被推搡到一旁,竟然有个红衣服的人突然冲出人群,扑向了火堆!

    “啊!!”

    “那是谁啊!”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那个人竟一头冲进刚刚燃起的火堆里,扛起那个着火的祭品就跑!

    “等等!”

    “你干什么!”

    “快!抓住他!”

    “呼……呼……”

    舟向月整个脑袋都是昏的,他忘记了一切法术,只记得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

    呼呼风声在他耳边刮过,熊熊火海和噼啪断裂的房屋都被他甩在身后。

    就像是不久前被他甩在身后的燃烧的万魔窟,鳞次栉比的房屋在他身后燃烧着倒塌,四面八方传来地狱最深处的鬼哭声,无数双白骨开裂的骷髅手从路边伸出,想要抓住他的脚……可是他却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跑向的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他只知道要向前跑。

    只有拼命地向前跑,跑出去,才能让郁燃活下去。

    不知跑了多久,他才终于有空在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去看被他扛着颠了一路的郁燃。

    他的肩膀被鲜血浸湿了,两人的衣服上都是血腥味。

    舟向月刚才跑了一路,都没有什么时候像这一刻一样紧张,心脏跳动得几乎要爆炸。

    他抖着手解开了郁燃的衣服,几乎不敢看他胸前浸在鲜血里的伤口,俯身下去贴在他胸前。

    郁燃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呼吸轻不可闻。

    ……可是,他还活着。

    他的心跳很微弱,却依然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这个年轻身体里的灵魂,还在顽强地想要活下去。

    第284章 爱恨(3合1)

    在香室里的第一节课看起来还算正常,学的是打香篆,教他们的就是香室里那个转来转去的女人,人香都叫她于娘子。

    所谓打香篆,就是点香的一种高雅玩法。

    在精致的香炉里先铺好香灰,压平压实,再在上面放上图案精致的镂空模子,把香末填进模子的镂空纹路里压平,最后拿走模子,香灰上就有了一枚造型雅致的香,点起来便是袅袅青烟,颇有意趣。

    操作不算复杂,就是太考验耐心,舟向月一看就头大。

    眼看另外几人打出来的香篆都边缘平整、精致美丽,而他的还是一脱模就碎,他着实有点坐不住了。

    他没想在梦里学会一门用都用不上的高雅艺术啊!

    ……就是让他去给人跳个舞,也比这磨性子的玩意早死早解脱吧!

    到了下课,于娘子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舟向月香炉里烂叽叽的粉末,“回去自己练!下次上课要是还是这副样子,我可要告诉周老板了。”

    舟向月木然心想,那还是赶紧想办法逃跑吧。

    旁边传来嘻嘻的低笑声:“我还以为新来的有多大本事呢,原来就只有一张脸啊……”

    是个叫青豆的姑娘,看起来十五六岁。

    舟向月对她的脸有点印象。

    当年郁燃查封醉香楼时,就是这个姑娘被来到皇城寻亲的桃溪村家人认了出来,但她坚称自己是离家出走,并不是被别人拐跑的,也不愿意跟家人回家。

    舟向月现在有那么一点理解了——

    看看她圆润的脸蛋就知道,醉香楼里给人香的吃穿用度都极好,除了整天冷得要死之外,应该说比在桃溪村的生活还要舒心。

    另一个姑娘初夏在旁边掩面低笑:“刚看到我也有点担心,这下不怕了。我家那位说过最喜欢我为他点香时优雅的样子,笨手笨脚的他肯定不喜欢……”

    青豆小声嗤笑道:“他都年纪这么大了,才刚来,肯定没什么香气。没有香气,谁喜欢他?”

    “那是。我身上的香气那么金贵,都是我家那位送金子一点一点养起来的,他才刚来,哪有人看得上他啊。没有人给他送礼物,当然香不起来了……”

    舟向月心下琢磨,听这个意思,人香的香气是要养的,而且养的成本应该不低。

    一个女孩走过来,指了指舟向月的香炉:“把模子往外抽的时候,要拿着这里,手稳一点,别抖。”

    是个叫莲心的姑娘,眉眼都细细的,目光很和善。

    “原来如此,多谢!”

    舟向月在她的指点下装模作样又开始尝试打篆,其实却是竖起耳朵在听旁边几个人说话。

    “对了,柳烟呢?”

    “你不知道?哦对,昨天你去蒸香了,不在。昨天验香,柳烟已经是长生香了……她昨晚就被她那位贵客接走了。”

    “这么快!她的客人竟然送了她那么多礼物吗?……可是不对啊,明明前一天我才看到她在哭,说她那位要成亲了,他不爱她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这种身份的,又不可能接回去做妻,成亲又不碍事,所以她有什么好哭的。反正她被接走了,房间都空出来了……现在她的房间就是那个新来的住着呢。”

    那边在说话,这边舟向月打香篆也打得心不在焉。

    他的房间之前属于一个叫柳烟的长生香,昨天刚刚被接走。

    人香的香气养到极致,大概就是长生香。

    送的礼物越多,就越能养好……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莲心大概是看出来他的心猿意马,索性在他旁边坐下来,“对了,你刚来,大概还不知道蒸香是什么吧?”

    舟向月点头:“不知道。”

    莲心说话轻声细气的,给舟向月解释了一下“蒸香”。

    人香既然是香,自然也是可以点来闻香味的。

    不过因为是人,所以不能像传统的香末那样用火点燃,而是通过别的方式加热散香,可以让人香坐浴在热水中,也可以以热的水汽熏蒸。

    所谓蒸香,就是让人香坐在精致熏笼里加热。

    他们平时生活的地方都堆着许多冰块,就是为了抑制香味挥发。

    而在蒸香的时候,随着温度升高,人香身上被寒冷抑制的香味就会热烈地散发出去。

    人香身价极其贵重,大部分客人就算是尝试,也只会用人香修剪下来的头发做成的香炭,或是每日以油脂萃取的一点体表香味。

    真正能用到蒸香的场合,往往是极其奢华的宴会。

    在这样的宴会上,人香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摆设,一次会蒸许久。对一般人来说,这大概是某种酷刑。

    但因为平时都在冰窖一样的地方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寒冷,所以蒸香是每一个人香都极为期盼的事情。

    那意味着可以取暖。

    虽然蒸香到后面会变得有点难熬,但平日总是在寒意里浸着,只要想一想温暖的水汽扑在自己身上,就觉得浑身都熨帖了。

    舟向月问莲心:“对了,香味是可以养的吗?怎么才能养出来呢?”

    莲心脸一红,有点结巴:“可,可以的……就是,你得有一个客人……然后,他给你送各种各样的礼物……每送一件礼物,你的香气都会更浓一点。”

    “各种各样的礼物?”舟向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什么礼物都能让人变得更香吗?”

    莲心点点头:“什么礼物都可以。不过,贵重的比便宜的效果更好,你喜欢的比不喜欢的也效果更好。”

    舟向月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香味真的在于礼物本身吗?

    他怎么感觉,人香如果被哄得更开心,就会变得更香。

    他和莲心一边聊一边打香篆,在莲心的帮助下,最后居然真的打出了一个还算像样的图案。

    舟向月心想,不愧是郁归尘的梦,就连他到这里都逃脱不了认真学习一门新技能……

    与此同时,他也听了一耳朵周围各个人香之间聊天的内容。

    他们几乎全都在聊自己的那位“贵客”。

    聊贵客又送了他们什么礼物,从鲜花、首饰到金子,今天验香自己应该会变得更香,希望能早点成熟为长生香,被贵客买走。

    都是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孩子,聊起自己那位贵客的时候,眼睛里含情脉脉,一颦一笑间带出一种说不出的媚意,被别人打趣两句,就有绯色飞上了脸颊。

    舟向月觉得有点诡异。

    别家青楼都是教自家的姑娘用各种手段从尽可能多的金主身上广撒网多捞钱,这里怎么倒好像是反过来了,这些漂亮的人香一个个看着都像是恋爱脑,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

    按理说,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平日对那些所谓恩客应该都只是表面做做样子而已,不可能真的在客人里面找到一个爱人。

    若说情不知所起,但一个两个人爱上了自己某位客人还算正常,现在看起来每个人香都这样,就让舟向月怀疑这像是某种模式化的配方了。

    而且,这不由得让他想起刚被卖进来时那个特别对“童子身”的要求。

    这些人香一个个都已经情根深种的样子,还有光顾过他们那么多次的贵客,依然都还是童子身吗?

    他拐着弯把自己的疑问向莲心一问,没想到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那当然都是童子身啊!”她压低声音道,“失去童子身,就破香了!再也没有香味了!”

    舟向月对此本来已有预料,但再想想那些人香嘴里的贵客们,就觉得分外诡异——所以,他们一次次前来给自己的那个漂亮人香送贵重的礼物,然后晚上是在拉着手讲故事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舟向月现在可以确定,在那些贵客眼里,这些人香绝对是物品多过人类。

    他们一次次的送礼物,就是为了把人香养成成熟的长生香。

    莲心对他说:“小倾,你也得记住,将来你遇到自己的贵客时,无论如何不能破香!”

    “破了香,你没了自己的香味,你的那位客人就不会再爱你了!”

    舟向月心想,所以客人最开始爱上一个人香,难道是因为香味吗?

    可同样按照他们的说法,没有人送礼物来养香的话,应该没什么香味才对啊。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不过这似乎并不重要。

    毕竟,他几乎能够确信,这些人香所谓的“贵客”接近他们本来就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更赤.裸裸的目的。

    还没等他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于娘子又进来了。

    她拿着一只小小的香炉,还有一只透明的小玻璃瓶,有点像舟向月刚被卖进来时那个装了透明液体的瓶子。

    莲心提醒舟向月:“要验香了!”

    一说要验香,所有的人香都显得紧张又兴奋,似乎还有人是第一次在这里验香,在向旁人打听验香该怎么做。

    于娘子清清嗓子道:“这是情香,无色无味。验香的流程很简单,等会儿我在这个香炉里点起情香,大家就坐在原地闭上眼,心里好好想你的那位贵客。”

    就这样?

    莲心看到舟向月挑起的眉,小声道:“闻了情香,我们就会散发香味了——就像是蒸香一样的效果,不过不用加热。”

    舟向月:“……可是我还没有客人。”

    这让他想谁去。

    莲心愣了愣,面露尴尬:“啊,那倒是……不过你才刚来,于娘子也知道这个情况,别担心。”

    青豆在前面回过头哼了一声:“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啊?莲心,你跟他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他连个客人都没有,验不验香的有什么区别?”

    初夏也笑起来:“就是。而且早就说了,他一来就已经年纪这么大了,又不是什么香香软软的女孩子,肯定没有贵客会看上他的,你就算巴结人,也眼光好一点行不行!”

    莲心被说得脸上羞愤,“哪里……哪里就是巴结了!我觉得倾城好看,我喜欢跟他说话,不行嘛……”

    舟向月原本还想帮莲心怼一怼那两位的,但这么几个小姑娘拌嘴,她又说出这么一句来,他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青豆嗤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了,你心心念念的檀郎呢?别忘了,之前移情别恋的那个人香,后来可是变臭了哦……”

    “那不一样!”莲心道,“那当然不一样,我才没有变心……”

    “行了行了,都闭嘴!”于娘子来维护秩序了,“都坐好,闭上眼!我要点情香了!”

    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舟向月没有老老实实闭眼,而是眯着眼偷看。

    反正他现在连能想的人都没有,操作再不标准一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就算验不出香也很正常。

    只见于娘子打开那只玻璃瓶,向香炉里滴了一滴,然后点燃起来。

    情香似乎确实是无色无臭,舟向月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但他却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仿佛有一股暖流沿着身体的经脉,流向了某个诡异的地方。

    一团微微的火从那里窜出来,产生了一丝隐约的欲望。

    舟向月:“……”

    他早该想到的。

    “情香”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像是用来做这事儿的,只是因为这个“验香”的名义,他没往那上面想。

    他大概明白原理了。

    除了给人香加热之外,让人香产生情.欲,也是散香的途径。

    确实,他似乎隐约闻到一股香味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他闭上眼,心想这该怎么忍下去。

    他还没忘了这是爱干净的郁耳朵的梦,罪过罪过,可别玷污了他的梦……

    不过短暂的片刻之后,他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周围的呼吸声变重了,好像有很多人在努力地翕动鼻翼呼吸,而且听起来……很近。

    舟向月微微一睁眼,随即呼吸一窒,只觉得头皮发麻。

    于娘子凑在他面前,正闭着眼深吸气。

    除了她之外,甚至连其他那些人香都离开了原来跪坐的软席,仿佛闻到了蜜糖气息的蚂蚁一样围拢过来,挤在他身边嗅闻。

    所有人都是一副陶醉到失神的表情,现场十分诡异。

    舟向月瞬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他现在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炷香了。

    “……于娘子?”

    他尝试着唤了一声。

    于娘子如梦初醒地睁开眼,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好香……”

    仿佛是一个信号,凑在舟向月身边的人香也此起彼伏地吸了吸鼻子:“好香……”

    刚才验香之前,青豆还为表鄙夷坐得离舟向月远了一些,但现在居然挤到了最前面,脑袋快要拱到舟向月的颈窝里了:“好香,再让我闻闻……”

    舟向月咳了一声,往后一缩:“于娘子……”

    不能缩太多,因为后面也有人凑过来,那呼吸快要扑到他背上了。

    于娘子不愧是资深人士,虽然她还是忍不住多吸了两口,但很是坚决地当机立断:“快把他带走!去洗一洗!”

    立刻有戴着面罩的人进来把手脚有点发软的舟向月扶起来,连拖带拽地把他弄进了浴室里。

    哗啦——

    直接扔进了浮着碎冰的冰水桶里。

    刚才冒出来的那一点情.欲立刻完全熄灭了。

    舟向月:“……”

    很好,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这才符合郁归尘的梦的禁欲气质。

    他在冰水里冻得打哆嗦,但还是不放心地又闻了闻自己身上。

    好像确实停止散发香味了。

    那种香味舟向月自己也闻得到,也挺香的,但他闻起来完全没有别人那么疯狂。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幕确实挺瘆人的,好像所有人的神智都已经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下一刻就想爬到他身上来贴着吸。

    他当年已经清晰地了解了长生香的可怕,但在这梦里似乎有过之无不及,而且还有一些和记忆里不太相符的地方。

    对此,舟向月只能理解为这毕竟是个梦魇,而不是现实。

    在魇的作用下,这个梦境里的长生香可能和当初现实中真正的长生香已经不太一样了。

    他的情.欲完全消散之后,刚想往冰水桶外爬,没想到一用力只觉得手软脚软,竟然疲惫得使不出什么力气,就像是被榨干了一样。

    舟向月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沉。

    刚才他没有仔细看,但是大致扫过几眼,感觉那些围过来的人香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少了几分血色,嘴唇泛白。

    而且于娘子反复跟他们强调,“一个人的香味总量是有限的,不能浪费”。

    舟向月心下产生了个怀疑。

    或许在这里散发香味就像在鲛人魇境里哭珍珠一样,是会损耗个人血气的。

    这不是个好消息。

    哭珍珠起码还是个人可以控制的行为,但他们这些人香的自然状态似乎就是会慢慢散发香味,为此要一直待在寒冷的地方才能抑制。

    他心想,得加快离开这里的脚步了。

    舟向月最后还是被人给拖出去的,没有再回香室,而是直接送回了住处。

    他盖着被子瑟瑟发抖,于娘子还专门过来看望了一下。

    她坐在舟向月床头,问道:“倾城,刚才点燃情香的时候,你想到了谁?”

    舟向月一脸茫然:“……”

    他谁也没想。

    于娘子却很耐心地循循善诱,“你有没有在心里看到朦胧的烟雾?有没有在烟雾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人影?”

    舟向月含混地应着,心想他当时眯着眼在偷看,完全没有看到什么心里的画面。

    之后发现起了情.欲,他就闭上眼在努力抑制身体那种反应,因为他怕弄脏了郁归尘的梦……

    呃,勉强能算是想到郁归尘了吧。

    于娘子:“她是不是很好看?”

    舟向月:“……是。”

    这是什么奇怪问题。

    于娘子:“你想到她,有什么感觉?”

    舟向月:“……就是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好像烟雾……”

    总不能说是心虚的感觉吧,他就从于娘子之前的话里找关键词来搪塞了。

    于娘子:“好啊,好,好。”

    舟向月:“嗯……”

    于娘子:“是檀儿吗?”

    舟向月愣住:“……啊?”

    于娘子皱眉:“不是檀儿?那是谁?”

    舟向月:“呃……我也不知道……”

    于娘子皱眉审视了他片刻,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站起身来:“没事。今天是你第一次闻情香,有些受不住也正常。睡吧,晚上你会做个好梦的。”

    于娘子走了,留舟向月在原地凌乱。

    不过半晌之后,他心头突然一亮。

    于娘子提到檀儿。

    她觉得他会想起檀儿……

    再联想到之前檀儿对他的种种奇怪之处,以及其他人香各自的“贵客”,舟向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檀儿接近他,是在试图充当他这个人香的“贵客”吧。

    也或许不是充当,而是在试图摸清他的审美喜好。如果他们发现他喜欢檀儿这种类型的,可能下一步就会有一个这种类型的贵客来找他了。

    不然,怎么能解释人香们人手一个心上人贵客这件事?

    关于人香的香,舟向月产生了一个猜想。

    ……不过那个猜想倒是和他自己没关系。

    他想,他的香应该是因为不死灵。

    当年他就发现,外面诡异流传的长生香和他单独送给昱皇和郁燃的香味道十分接近,几乎一模一样。

    外面的长生香是人香,而他的香是磨成粉的昆仑髓,也就是不死木的香。

    他暂时还不知道昆仑髓的香气和外面的人香有什么关系,但在这个梦里,他香应该是因为被不死灵腌入味儿了。

    舟向月从床上坐了起来。

    歇了一会儿之后,他感觉有了些力气。

    不能被梦魇牵着鼻子走,他也得自己出去找找线索。

    舟向月在这个身为长生香的梦魇里很早就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灵力,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好在很多基本技能是不会丢的,比如当小偷。

    舟向月当年也怀疑醉香楼,他在楼里转过几圈,虽然有些地方已经记得不太清,但很多重要位置还是有印象的。

    他从房间里出来,蹑手蹑脚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楼梯口传来檀儿和别人的说话声。

    “其实吧,我觉得他对我完全没有那种男女之情,甚至总是有种不在状态的感觉。”

    舟向月心头一动,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继续偷听。

    如果他的猜测无误,檀儿应该知道很多长生香的内情,说不定能听到什么重要信息。

    另一个女孩声音笑道:“不是吧,可我听说他今天在香室验香的时候,那香味差点把所有人都迷晕了啊!”

    檀儿道:“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挺惊讶的,不过其实这才说得通——他心里肯定有人了,所以才对我没感觉。”

    “我天,所以你真确定他心里那人不是你?”

    那女孩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檀儿对她点了点头,她才接着说:“你这么漂亮都不动心,他自己又是那样一张脸,他是爱上了什么天仙吗?”

    檀儿道:“谁知道呢。反正这就正好省事儿了,不然还得给他找一个人来爱。”

    舟向月躲在暗处,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人香的香气,应该来自于爱恋。

    爱上一个人,才能酿出更优质的香。

    那些所谓的“贵客”给人香们送礼物,其实就是让他们更爱自己的心上人——爱原本没这么简单,但在醉香楼这些情窦初开就圈养起来的人香眼里,爱就是这么简单。

    客人只能送礼物,不能带他们出去,不能长时间的陪伴他们,也不能与他们享受鱼水之欢。

    人香们发现自己每次收了一件喜欢的礼物,验香时就变得更香,久而久之就以为自己的香味都是这些礼物养出来的了。

    殊不知,香来自他们自己那颗坠入爱河的心。

    檀儿笑道:“其实吧,我自己也有点不在状态。主要是……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我弟弟,那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我总是管不住手想捏他脸,要勾引他的时候,总是想笑。”

    “不过我心情是真的很好啊!”她语气里多了几分雀跃,“我马上就攒足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正好他这件事我也不用管了,我打算明天就去找老板,拿回我的卖身契!”

    “真好啊!”另一个女孩说,“你离开醉香楼,想去做什么?”

    “想找一个安静的山头,种葡萄,”檀儿声音带着笑,“葡萄太金贵了,我就吃过一粒,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吃了……但那种甜甜的滋味我一直记到今天。”

    “等我把自己赎回去了,我就种好多好多葡萄,坐在葡萄架子下面张着嘴等着吃,哈哈哈!”

    两个女孩笑成了一团。

    舟向月又听了一会儿,见不再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就原路返回。

    晚上是醉香楼里营业最热闹的时候,舟向月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在避开人的情况下离开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

    于是,他最后决定先回去睡觉,等明天醒来之后找机会溜出去。

    外面刮着寒风,屋子里也没有取暖,还是那样冻得人透心凉。

    舟向月窝在自己冷冰冰的床上,不太舒服地睡了。

    虽然环境恶劣,但睡着睡着,他还真像于娘子说的那样,做了个梦。

    可能是因为太冷了,他就梦到了一个很热乎的人。

    他梦到了自己当年带着郁燃从昱都逃离时的记忆。

    那时他好不容易带他到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村庄,在一户人家暂时借住两天。

    安顿下来之后,他刚把郁燃放到床上,手上摸到一片烫手的温度,顿时有些发慌。

    郁燃浑身滚烫,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完全没有意识。

    舟向月扒下他的衣服,一打开伤口上包扎的细布就倒吸一口冷气。

    伤口化脓了。

    他赶紧找来医生,就连医师看到郁燃这副样子都吓了一跳,又把他训了一顿:哪有这样照顾病人的?没死算他命大!

    然后再一看舟向月身上大大小小还没处理的伤,他更加暴怒:你们小年轻一个个的,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是不是!你们父母摊上你们这样的倒霉孩子,真是倒大霉了!

    舟向月低着头挨训,不敢说话。

    医师正想给郁燃清理伤口,没想到他刚一伸手,昏迷的少年突然暴起,一手肘就砸在白发苍苍的医师胸口,把他砸倒在地咳了半天,半天缓不过来。

    舟向月吓了一跳,赶紧把医师扶起来赔礼道歉。

    但医师却胆战心惊地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年老体弱,这样的伤患他实在治不了,他可以开药,但清理伤口和换药还是请家属自己来吧……

    舟向月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可能是把他们当做什么□□火拼的小混混了,但郁燃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说,这伤也确实不是一般人会有的伤。

    最后,他也没有为难医师,开完药就把只想赶紧跑的医师送走了。

    医师送走了,还是得上药。

    这回舟向月有了心理准备,他一动手,神志不清的郁燃果然又要暴起伤人,但之前能把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的少年此时重伤在身,不是他的对手,舟向月几下就把他给制服了。

    但是郁燃哪怕被他按着也一直拼命挣扎,眼看着伤口在挣扎间再次裂开涌出鲜血,舟向月不得不松开了他。

    这样还是不行。

    最后,他在郁燃后颈上贴了张迷魂符,他才安稳下来。

    清理干净伤口里的脓液,用药水清洗干净,再擦干净伤口周围的皮肤,最后再包扎起来。

    应该是很痛。

    哪怕是在迷魂符的控制之下,郁燃都皱紧了眉,浑身紧绷,后背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舟向月感受到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只好抱住他的肩膀,一边上药在他耳边低声哄道:“不痛不痛,不痛啊……马上就好了……”

    好像是他哄骗的语气真的起了作用,郁燃身上放松了一些,只是脸上沉睡的表情依然痛苦。

    好不容易上完药,又给他喂药。

    这一下,连舟向月也犯难了。

    郁燃牙关紧咬,下颌紧绷。就算把嘴掰开了,汤药怎么都喂不进去,全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舟向月试了各种角度都喂不进药去,最后试着往自己嘴里舀了一勺药。

    “……唔!”

    他一下捂住嘴,差点把药吐出去,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扭曲了。

    ……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药!

    但再苦也得忍着,这药是要用来救命的。

    舟向月忍下舌尖的苦味,俯下.身去扶起郁燃的脸,对着嘴贴了上去。

    他的唇冰凉,而郁燃的唇滚烫得像一团火,一贴上去就让他忍不住抖了抖。

    舟向月一手掐着郁燃的下颌,配合着舌尖的动作撬开他的齿关,把药渡了过去。

    虽然汤药又有往外流的趋势,但都被舟向月给堵了回去。

    一边要注意不让药流出来,一边要让郁燃把药咽下去,还要小心不要呛到他……

    这一口药喂得无比费劲,折腾了半天,总算都被咽了下去。

    一口药喂下来,郁燃依然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没什么变化,舟向月却已经眼泪汪汪了——实在是太苦了。

    他在万魔窟里没喝过药,在翠微山也从来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舟向月直起身,干裂的嘴唇因为药液的滋润变得有了点光泽。

    他擦一把眼泪,又拿起装药的碗继续喂。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么一碗药下去,郁燃的气息平稳了许多,脸色也好看了一点。

    舟向月低头看着少年苍白的睡颜,把他被冷汗打湿的发丝拂到一边。

    只是他哪怕在沉睡中,眉头也依然紧蹙,仿佛心事重重,又仿佛一直在忍受着痛苦。

    舟向月心里一酸。

    那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痛呢……

    郁燃高烧不退,他用毛巾蘸着凉水擦去郁燃额头和身上的冷汗,又给他擦身子降温,一盆凉水很快就变成了热水。

    换了几盆后,郁燃身上的温度终于降了一点。

    少年静静地躺着,人事不省,身上依然蒸腾着热气。

    已经是深夜了。

    舟向月接连几天没睡觉,开始时不时头晕目眩精神涣散。

    又一次差点一头栽倒在郁燃身上后,他意识到自己也必须得休息一下。

    他纠结了一会儿——郁燃这个样子,还是得盯着怕半夜烧起来,烧起来得赶紧降温。

    但如果体温下降了,又得赶紧盖被子保温,免得他现在这副状态又着凉,那就太凶险了。

    最后,舟向月把自己衣服也脱了,哆哆嗦嗦地抱着被子给自己和郁燃一起搭了个被窝。

    虽然现在寒冬腊月半夜三更的没有热水,他也先冲了个冷水澡把自己洗干净——没办法,知道郁燃爱干净,要是他一身鲜血混着灰就进他被窝,舟向月怕他半夜醒来会活活气死。

    舟向月给两人裹好被子,从背后抱住郁燃。

    冰凉身体触碰到滚烫皮肤的一刹那,他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好暖和……

    现在外面天寒地冻,他洗完冷水澡手脚都冻僵了,而郁燃身上真的好暖和……

    舟向月又忍不住想,郁燃要是知道了他在做什么,可能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但他要是真能醒来就好了。

    他把郁燃抱得更紧了些,喃喃低语:“郁燃,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我还等着你好起来……成为一个特别特别厉害的人。”

    他把脸贴在他的颈侧,有点想哭。

    但他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哭也没有用。

    “然后……”舟向月干裂的嘴角抽动一下,翘起一个轻微的弧度,声音低得微不可闻,“杀了我。”

    一滴泪落在郁燃脸颊上,像是他的泪一样,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舟向月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郁燃的侧颜。

    他侧颜的线条挺括而分明,虽仍是少年人的侧脸,但已有了清晰硬朗的轮廓,唯有低垂的浓密眼睫将凌厉的骨相中和得柔和了几分,让人心下一软。

    舟向月低声重复道:“记住啊……杀了我。”

    他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应该趁着郁燃还没清醒,给他下个咒。

    舟向月闭上眼,指尖覆上郁燃的后颈,缓缓勾画起符咒。

    这是一个隐咒,不需要蘸着血墨画那么强,只需要在郁燃还没有清醒的时候,多灌输几遍。

    总有一天,在合适的时刻来临的时候,深埋进他心底的咒会让他做出该做的事。

    “杀了我……”

    舟向月喃喃道,然后缩回手,抱住了面前滚烫的身躯。

    眼泪无声地落到床单上,隐没不见。

    很久很久以后,哪怕他的手上已经沾了数也数不清的人的血。

    他也始终不能忘记,他染上的第一个无辜之人的血,属于郁燃。

    舟向月紧紧抱着郁燃,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一向睡眠质量都很好,可这一晚惦记着郁燃的状况,睡眠里却充满了沉沉浮浮的不安梦境。

    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惊醒。

    外面还是黑漆漆的深夜,天还没亮。

    舟向月闭上眼,刚想继续睡,却突然一怔。

    尾椎骨后多了一条尾巴的感觉,而且尾巴上的触感还有些奇怪……

    舟向月发现,自己睡到半夜长出了毛绒绒的狐狸尾巴。

    而且,尾巴还被郁燃抱住了。

    舟向月愣了片刻。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失控到冒出狐狸尾巴了。

    在他还在万魔窟的小时候,他发现变成狐狸可以躲进狐狸洞里,因为狐狸洞太小了,那些欺负他的人钻不进去,所以他常常变成狐狸。

    久而久之,他在特别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就常常控制不住地变成狐狸,因为那样比较有安全感。

    不过等他慢慢长大,这个老毛病早就已经好了。

    ……没想到现在又犯了。

    更重要的是,郁燃紧紧抱着他的尾巴不放……

    舟向月尝试着抽了抽尾巴,结果发现郁燃紧紧抱着他的尾巴,怎么都不松手。

    舟向月没办法了。

    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别扭,所以刚才才会让他半夜惊醒。

    他辗转纠结了半天,最后决定换一个姿势。

    他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小狐狸,然后小心翼翼地就着尾巴的方向,爬到郁燃身前。

    又要照顾被郁燃抱着的尾巴,又怕压到他的伤口,舟向月就蜷缩成了一个球,窝在郁燃胸前。

    郁燃的手紧紧抱着他的尾巴,他就抱着他灼热的手臂,毛绒绒的小脑袋也枕在他胳膊上。

    总算找到了合适的姿势,舟向月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又睡了多久,他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意识在清醒的过程中时,就发现自己浑身都暖洋洋的。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郁燃把他整个小狐狸都抱进了怀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小狐狸第一次和他同床共枕时那样。

    第285章 爱恨

    舟向月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床头上垂下雾蒙蒙的纱帘。

    ……是梦。

    他居然又做梦了。

    梦里郁燃的怀抱很温暖,可现实中的冰床却冷得刺骨。

    舟向月想起前一天于娘子跟他说,他会做个好梦,然后他就做了这个梦。

    所以,是和情香有关系吗?

    ……等等,所以他现在是醒了吗?

    他这是在梦里,还是在魇境里?

    舟向月心头涌起一丝茫然。

    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看清周围的环境,随后就发现房间角落的梳妆台前,好像背对他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垂下长长的黑发,正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她面前就是镜子,但是房间里太暗了,视线又被床头的纱帘阻挡,舟向月无法从镜子的倒影里看清她的脸。

    她依然坐在那里,静静地梳着头发。

    一下,又一下。

    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舟向月心想,她好像不是人。

    还是说,他还没醒,这也是梦……?

    舟向月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觉得全身沉重,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压着,动弹不得。

    ……鬼压床。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依然无能为力。

    这到底是梦境,还是哪里……他怎么失去了自己的力量……

    昏暗的视野中,舟向月隐约忽然发现梳妆台前的女人身影消失了。

    下一刻,一只惨白瘦削的手出现在了床头,缓缓撩开雾蒙蒙的纱帘。

    黑色长发垂落在舟向月头顶,他感觉到一股冰凉刺骨的呼吸扑面而来,幽幽的女声传来:“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

    “你……”

    女声在他耳边飘荡,“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你怎么敢不爱我了……我那么爱你……”

    掐在喉咙上的冰凉窒息感越来越强,舟向月心一横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柳烟!”

    之前上课时,他听说他这个房间原本属于一个昨天刚刚被贵客接走的长生香,名叫柳烟。

    ……该死,好痛。

    掐住脖子的无形力量瞬间消失,舟向月猛然睁开眼睛。

    依然是昏暗的室内,但他一眼就看见,自己床头朦朦胧胧的纱帘外面,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那是一个黑发垂落的女人……不,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只有十五六岁。

    长长的头发从她面前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容。

    舟向月看不见她的脸,却隐隐有种感觉——她已经知道他醒了,装睡是没有用的。

    她正透过面前垂下的长发,直勾勾地盯着他。

    舟向月慢慢坐起身来,像是怕吓到她一样轻声道:“柳烟。”

    女孩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撩开了纱帘。

    这一下,舟向月透过窗外落进来的隐约月光,看见她没有影子。

    她站在舟向月床前,幽幽开口:“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舟向月一愣:“你的日记?”

    不过,这应该验证了她就是柳烟。

    看来所谓“被贵客接走”,恐怕有猫腻。

    柳烟道:“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见舟向月不答话,她一遍遍重复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生硬冰凉,就像是生生锯下冰块:“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舟向月翻身下床,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梳妆台边。

    整个房间很小,陈设也很简单。

    如果柳烟曾经在这里藏了一本日记,最有可能就是在梳妆台里。

    他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手贴在看不见的上沿翻找。

    这个抽屉里没有。

    第二个也没有……

    就在他找的同时,柳烟的声音也慢慢地移动过来,最后贴上了他的后背。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她的声音逐渐扭曲,舟向月再次感觉到喉咙被扼住的冰冷窒息感。

    喉咙上掐住的无形的手越来越紧,他眼前冒出金星,只觉得肺里空气越来越少。

    眼看那双碰不到的手就要活活把他掐死,舟向月一咬牙,吐出一口舌尖血:“……在床底。”

    赌一把。如果梳妆台里没有,那就只能是在床底了。

    他猛然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头隐隐作痛。

    ……竟然又是一重梦吗?

    舟向月心一沉——他此时并不是在床上醒来,而是在床底。

    床单从床沿垂落下来,外面的地面上有一双脚。

    那双脚脚尖冲外,却一步一步地向床的方向走来,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舟向月立刻开始在床底翻找。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那双脚在床边停下,一只惨白的手伸进床下,撩开了垂落的床单——

    舟向月终于看见了。

    床底木板边露出一角丝绢,他用力一扯,终于看到了上面暗沉血迹所写的字迹。

    露出的一角上隐约可以看清“檀郎”两个字。

    他把那块丝绢往伸进床底的手里一塞:“你的日记!”

    舟向月猛然睁开眼睛,心脏疯狂跳动,头痛欲裂。

    床边的纱帘飘飘荡荡,似乎被风吹动。

    舟向月捂着头,下意识撑起身体往外看去。

    只见房间的窗户大开着,穿着单薄长裙的女孩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从外面吹进来的冷风吹起她的黑发。

    舟向月心中莫名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窗边的女孩下一刻就会攀上窗沿,从窗户上跳下去——

    他脱口而出:“柳烟!你的日记在床下,里面写了你的檀郎!”

    砰!

    他的头撞上了木板,一下子惊醒过来。

    胸膛剧烈起伏,满身冷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好像已经窒息了很久。

    依然是那个昏暗的房间,没有点灯。

    也没有柳烟的身影。

    舟向月喘了一会儿才让呼吸重新稳定下来,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他真是很久没有被哪个鬼折腾得这么狼狈了。

    所以,现在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魇境里?

    脑袋里一思考就一阵阵针扎似的痛,他决定先不去想这件事了。

    他掀开纱帘,爬进床底,从刚才记忆里的位置取出了柳烟的那块丝绢。

    房间里没有点灯,他也没有火。

    于是,舟向月悄悄地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舟向月扫了一眼,就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翻看丝绢上的字。

    字迹看起来是用血写的,笔迹混乱,看起来柳烟写的时候神智已经有点不清醒。

    “我的檀郎,我那么爱他。”

    “我愿意为他付出生命,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唯独不能忍受他爱上另一个女人。”

    “可是偏偏在我已经爱他爱得无可救药的时候,我才知道了长生香的真相。”

    “人香的香,越是爱得热烈,越是香气浓郁。最极致的香,便成为长生香。”

    “可是爱就像是空气,拥有时只会隐约想起,只有在剥夺与失去的时候,才能体会得最为真切。”

    “唯有痛彻心扉地知道自己终究爱而不得,才能成为真正的长生香。”

    “而真正的长生香,和真正的香一样,是点燃来用的……我们的归宿都是同一个地方。”

    “我也要和之前的长生香一样,送到炼香炉里,炼成粉香了。”

    “我想我疯了。我那么爱他……爱到哪怕知道他给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让我变成长生香的工具,我也心甘情愿化为灰,让我的香气陪伴在他身边。”

    “檀郎想要我的香,那就给他吧。”

    “我疯了。我疯了。”

    “但我不能让其他人像我一样……快逃!”

    长生香要烧成粉使用,舟向月对此并不算太惊讶,已经有了一点心理准备。

    毕竟,当年他所见到的那种最能令人神魂颠倒的长生香,都是一两千金的粉香。

    一股凉意忽然从背后浮起,舟向月如有所感地一回头,看到柳烟的鬼魂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

    她依然像之前在梦里那样垂着头,长长的黑发覆盖在脸上,让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她抬起一只惨白的手,指向舟向月的心口:“你的血……”

    “我的血?”

    舟向月轻声重复。

    “我不明白为什么……”

    柳烟轻声道,“但你的血,能破香。”

    舟向月一怔。

    之前他只听说如果人香失去童子身,就会破香。

    没想到他的血也可以。

    想到刚才在梦里吐出的舌尖血,柳烟大概是因此才发现他的血也可以破香。

    他的血……

    那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魇和煞,是魇境里所有阴物的至爱,能破香也并不稀奇。

    舟向月垂下眼。

    如果他所在的这个梦境也好,魇境也好的地方,背景和当年的现实一样的话,那么就意味着昱都很快就会乱起来,而那个十七岁的他则会赶来醉香楼,把所有失去理智疯狂散发香味的长生香付之一炬。

    在那之前,他还有时间,让他们不再是长生香。

    ……就像是冥冥之中,以血还血。

    天依然蒙蒙亮的时候,他像是一道影子,悄悄地贴着无人的走廊离开了房间。

    此时彻夜笙歌已经偃旗息鼓,整栋楼里弥漫着隐隐约约残香和宿醉的气息,不少房门后传来鼾声。

    没有什么人是清醒的。

    在真正的现实中,舟向月曾经试图在醉香楼里寻找证据,可他当时也没有找到。

    虽然没有找到,但也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地方。

    三楼的一个房间门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无声无息地打开。

    舟向月反手关上门,开始拉开一个个抽屉翻箱倒柜。

    外面每隔片刻就会有巡逻的人经过,不过他已经计算好时间,可以完美地利用他们换岗的时机。

    没多久,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再次像一道影子一样悄悄离开了那个房间,不忘锁好门。

    此时天快要破晓,天边隐隐亮起了青灰的黛色晨光。

    舟向月原本想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但在经过二楼的一个房门时,却不由地放满了脚步。

    他听见了檀儿的声音,似乎很是激动。

    “……你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明明一年前告诉我十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了!”

    檀儿声音发颤,似乎在强忍着哭腔。

    “你也说了,那是一年前了,”一个瓮声瓮气的中年男人声音道,“现在自然不是这个价格了。”

    檀儿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已经在醉香楼十年了!整整十年!明明早就说好我凑够赎身的价钱就放我走,你怎么能,怎么能……彤娘呢?我要找她!”

    那人用一种恶心的腔调笑了起来:“檀儿姑娘,看你平时冰雪聪明的,怎么现在就转不过弯来了呢?你求求我,认真地求求我,我说不定就网开一面了呢……”

    檀儿忽然压低了声音,声音里有几分惊慌:“住手!你放开我!”

    屋里传来拉扯间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有男人色眯眯的声音:“谁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都在醉香楼做活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妇呢……今天,你就……”

    突然“砰”的一声响,好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砸中骨头的声音。

    接着是“咣当”一声,钝物撞到地面上。

    檀儿猛地捂住嘴,死死压下差点从喉咙里喊出的尖叫声。

    她看着地面上昏迷不醒的肥胖男人,心头涌起惊惧——她,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只是刚刚趁势闻了一点客人房间里的长生香,结果刚才一瞬间就像失去了理智一样,全然不考虑动手的后果……这下怎么办?!

    她余光忽然瞥到屋子里鬼魅一样多出来的身影,险些惊叫出声:“啊!”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怕,”舟向月轻声道,“我是来帮你的。”

    第286章 爱恨(加更)

    舟向月在看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就突然意识到了这是哪一天。

    这是郁燃来查封醉香楼的那一天。

    也是不死灵利用他开启长生祭的那一天,是出现日食、长生香失控,最后所有长生香全部被他烧死的那一天。

    就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心理暗示,他猛然想起这还是在梦里。

    幸好想起来了……

    马上就要天亮,郁燃就要来了。

    舟向月抓住惊魂未定的檀儿的手臂:“不要管他了。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查封醉香楼,现在我们找地方去躲一下……”

    檀儿震惊地看着他:“小倾?你在说什么?”

    舟向月掏出一张纸,往她手里一塞:“你的身契。”

    檀儿睁大眼睛:“你怎么会……”

    醉香楼是这么庞大的一个运营机构,她连自己的身契到底藏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定是个严密看管的地方。他又是怎么拿到的?

    舟向月看着她的眼睛,平静道:“收好,别掉了。”

    他的神情那么冷静,声音镇定而带有安抚的意味,檀儿也从刚才惊魂未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她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的,但是谢谢你啊……可是,你出不去的……大门口都有人看着……”

    “那个之后再说,”舟向月道,“我们先找机会离开这个房间。之后楼里恐怕很快就会乱起来,我们先躲过那一阵。”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彭哥!有人来查封醉香楼!”

    有人来了!怎么办?

    檀儿惊恐地扫过地上人事不省的胖子,不敢出声,又求助地看向舟向月。

    舟向月微微清了清嗓子,他一开口,檀儿的脸色就变了——那竟是能同倒在地上的胖子以假乱真的声音!

    “去找周老板,我等会儿就过去。”

    “好,好的!”

    外面的脚步声匆匆忙忙走了,听起来至少有四五个人。

    檀儿猛然松了一口气,看向舟向月的目光里多了些惊疑,又有些肃然起敬,“他刚刚说,有人来查封醉香楼?是你说的那个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事情。”

    舟向月说,“现在,得赶紧去我的房间。”

    清晨原本是醉香楼最清闲的时候,通常没几个人影走动,连倒水的小厮都睡眼惺忪。

    但现在却是到处响起“砰砰”的开门关门声,不时有一个大腹便便、衣冠不整的人从门里探出一个头来:“什么情况?到底怎么了?”

    “说是楼里有违禁品,现在不让人出入呢……”

    檀儿对醉香楼里的各处结构了解得了如指掌,她直接带舟向月走了一条隐蔽的窄窄通道,抄近道回了舟向月的房间。

    檀儿道:“你已经是这一批里最成熟的长生香了,我听周老板说,原本今天就要送你去炼香炉的……你打算怎么办?”

    舟向月笑了笑:“搜查期间,她不会轻举妄动的。”

    比起这些事,其实他更担心的还是被郁燃发现。

    这个梦的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和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吻合,但在那个历史上,郁燃肯定没有在醉香楼见到他。

    他是需要在梦里找到郁归尘,但他隐隐有种感觉——他要找的郁归尘,不是来的那个“郁燃”。

    如果被梦里那个郁燃发现,可能会导致梦境再次发生不可控的波动。

    之前舟向月已经开始遗忘这里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果梦境再次波动甚至重启,他没有信心能再次醒来意识到这是梦,那就麻烦了。

    果然,刚回来没多久,周老板居然亲自带人来了舟向月的房间,要把他带走:“等会儿如果有人问起,你知道该怎么回答!今天这事是肯定会摆平的,如果你敢乱说话,有你好看!”

    但一行人刚进走廊里,就被人从后面叫住了:“前面的,站住!所有人都要去一楼大厅集合!”

    周老板表情一僵,回过头时满脸赔笑:“这位大人,这位姑娘不是楼里的,她身体不太舒服……”

    舟向月默默地不说话。

    他长发披散,斗篷一裹,从背影上看就是个身形略高挑的姑娘,难以看出性别。

    然而事与愿违,来的人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去一楼大厅!”

    往楼下走的时候,舟向月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想来想去干脆把衣服上的红纱撩到了脸上,起码遮一遮脸。

    在看到门口那个黑衣少年的身影时,他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郁燃原本正皱着眉听别人说话,看到楼上下来的几个人时,一眼就看到了其中那个红衣的身影。

    他心头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脱口而出:“那位……”

    突然“嗤啦”一声——

    清瘦的身影在楼梯上不小心踩到了身上裹的斗篷,身子一歪,扯落的斗篷下露出一截细白腰肢,莹白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郁燃一惊,下意识避开目光。

    金色丝线缀着的铃铛叮当作响,气氛瞬间暧昧起来,郁燃更是避之如蛇蝎,连那个方向都不去看了。

    舟向月给檀儿一使眼色,檀儿瞬间秒懂:“哎!这,这衣服破了!这么多人,我得扶我们姑娘回去换件衣服……”

    等到他和檀儿重新回到二楼时,舟向月总算松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好在郁燃果然不会拦着他,甚至一眼都不敢多看。

    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心想郁燃应该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只要再撑一会儿就行。

    此时他的房间已经被搜查过,楼上的人也已经把该赶的人都赶到一楼去,回到二楼的他们反而没有再遭到什么人的排查阻拦,顺利地回到了房间里。

    檀儿欲言又止:“小倾,你难道认识……他?”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压低了声音。

    舟向月摆摆手:“有点关系,但不多。比起这个,檀儿,我需要你帮我。”

    虽然早上经历了一连串前所未有的混乱,但檀儿毕竟也是见识过不少大场面的人,此时整个人已经镇定下来。

    檀儿道,“你说。”

    “首先,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长生香的事情都告诉我。”

    檀儿一愣,忍不住端详起面前的少年。

    他的眼眸很黑,眼尾微微翘起,没有细看时总有种朦胧柔和的错觉,直视时又像孩子一样无辜又清澈,眼角隐约的红晕似乎也晕染在瞳仁里,有种魅惑般的亲切感。

    阳光照得他脸上的皮肤几乎有一层透明的浮光,红色的衣料又衬出底下莹白的瘦削身躯,让人忍不住想起寒冬将近时湖面上最后的那层薄薄的冰,可能一阵风吹来就碎了。

    这种微妙的脆弱让人潜意识里觉得他没有威胁,柔和的亲切感又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要相信他。

    檀儿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莫名地信任这个从头到尾都显得有些过于神秘的少年,她只是隐隐觉得他好像真的知道什么极其重要的秘密,而那秘密关乎他们的生死。

    她沉思片刻,看着舟向月的眼睛:“我想问一个问题……你爱的人,是门口那位吗?”

    舟向月一愣:“……什么?”

    檀儿解释道:“你已经是个极品长生香了。这种情况,就是你深爱着一个人,而且……”

    她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像是不忍,“爱得很痛苦。”

    这就是醉香楼里培育长生香的真相。

    爱是长生香必不可少的养料,而最极品的香,则来自最极致的爱——最极致的爱,则来自最痛苦的爱而不得。

    就像是珠蚌里的砂砾才能形成珍珠,唯有痛苦才会在一颗心上剜出血淋淋的形状,让血肉之躯最清晰地感受到虚无感情的存在。

    “呃,没有……”

    舟向月沉默片刻,“……我应该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想檀儿不知道都脑补了些什么,干脆直入主题去问自己想知道的:“长生香到底是怎么培养的?你知道是谁最开始养长生香吗?”

    檀儿一愣,她还真知道。

    其实,她在醉香楼里已经算得上十分资深,原本如果不是关于赎身的插曲,她永远也不会背叛这里。

    她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是国师给了老板一块神仙的香料。第一个人香,就是用那块香料喂养出来的。”

    至于之后的人香……

    则是用第一个人香的脂膏和香粉喂养出来的。

    人香每天的饮食都极尽精致,食用鲜花、露水和蜜糖,里面就加入了之前的人香提炼出的脂膏。

    舟向月问道:“国师?哪个国师?”

    檀儿:“这个我具体就不知道了,我没有见过他……不过,前段时间不是刚换了一个国师吗?好像就是刚换国师之后,醉香楼里开始酿制长生香。”

    舟向月:“……知道了。”

    其实他原本就猜到了,在外面具体去散播长生香的事,大约是被控制的觉空真人做的。

    他通过那场高调的卜筮比试将觉空真人从国师的位置上挤了下去,是他的失误。从高位跌落的落差让觉空真人产生了强烈的权力欲望,最后才会被不死灵控制。

    只是时至今日,知道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个……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檀儿有点吞吞吐吐道,“你只要还没破香,就会一直散发香味。可是你的香气是有限的,散发香气会让你不断虚弱下去。香气散尽的时候,你也会死去。”

    檀儿叹了口气,“所以我才问你,他是不是你的爱人——你应该知道怎样才能破香吧?如果你真的可以逃出去,那最好尽快破香。”

    “你是长生香,没有人能拒绝你。”

    她看着舟向月的目光温柔了几分,“找你爱的人,总比随便找个人强。”

    第287章 爱恨

    “当然了,屋子里这么冷,散发香味的速度非常缓慢,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人香这样可以保持很久。”

    檀儿道,“但只要你到常温的地方,就会慢慢解冻,那时如果有人贴近你身上闻,就能闻到比较清晰的香味。”

    “如果温度更高,就更明显。你也知道,蒸香会让人香散发出像真正的燃香一样浓郁的香气,那种香味会让别人疯狂。”

    “总之,你最好尽快……”

    舟向月:“其实真不是……算了。正好我想说的也是这个,我有办法给其他人破香,咳,不是用那种方法。你得帮我。”

    片刻之后,檀儿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利刃,手足无措道:“你,你别想不开啊……”

    舟向月脸色微微有点苍白,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其实不痛,真的。这是长生香的解药。”

    虽然之前柳烟跟他说他的血能破香,但她当时指的是他的心口。为了保险起见,舟向月就取了自己的心头血。

    反正操作已经很熟练了,再加上感觉不到痛,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很快就装了满满两壶血。

    闻一闻,一点血腥味也没有,倒是很香。

    在檀儿愕然的目光中,舟向月试着咽了两滴自己的血。

    那种红宝石一般透亮的液体闻起来有种令人意醉神迷的甜香,在舌尖的味道却是苦的,咽下去辣嗓子。

    咽下去之后,一点反应也没有。

    行吧,想来也是,他自己的血对自己并没有效果。

    “檀儿,我需要你帮我把壶里的东西喂给其他人香。”

    舟向月说,“我们得尽快。今天,城里会大乱,整个醉香楼也会很混乱。”

    他看着脸上仓惶得有些失色的檀儿,微微笑了笑:“注意安全。”

    檀儿看着他的微笑,不知为何鼻头忽然一酸。

    她也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哪里来的,她并不了解他,或许只是因为想到了她自己的弟弟。

    他们明明一般大,但她弟弟还会偷偷摸摸地来城里看她,不忘给她带母亲做的好吃的,还会冲她撒娇。

    她无法想象如果她弟弟有一天独自一人这么满不在乎地伤害自己,她会是什么感觉……一想就觉得心都绞在了一起。

    他没有自己的家人和爱他的人吗?

    他的父母要是知道自己的孩子这样,得有多心疼?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了尖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咣”的一声,像是有人从高处重重砸落到了地上。

    两人脸色都变了。

    檀儿抢在舟向月之前赶到门边,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浓烈的香味扑面而来,外面一片混乱。

    檀儿猛地关上门。

    一股热意从身体深处冒出来,她脸上几乎是立刻就红到了耳根。

    ……糟糕。

    她立刻意识到,这种浓度的香味,一定是有长生香散发香气失控了。

    这才过去多久,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常情况下,这种状态的长生香一定是在密闭的房间里,给达官贵人享乐用的时候才会到这种浓度,房门一关,他们在里面玩什么花样都无所谓。

    因为他们很清楚长生香会让人陷入怎样的癫狂之中,之前一直都控制得很好。唯一一次玩得有点过火的,就是有位贵人太过兴奋,把自己当做一只飞鸟从窗户跳了出去。

    可现在整个醉香楼都是这种香味,所有人都会陷入无法控制自己的疯狂之中……

    那该是怎样一种极乐地狱的场景。

    舟向月看出她尴尬的神色,想了想递给她一只壶:“你也喝一点试试?应该能解。”

    檀儿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往嘴里倒了一点点。

    神奇的是,那种热意居然真的消退了,体内躁动的感觉消弭不见。

    檀儿惊讶地看了看手中的壶——他的血居然真的是解药!

    “你该相信我了吧?”

    舟向月也走到了门边,神色阴沉,“我们分头行动,赶紧把那些人香都解了。别让他们跑到外面的大街上。”

    起码把范围都控制在这栋建筑物内。

    檀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度拉开了房门。

    楼里已经是一片混乱。

    空气中翻涌着令人意乱神迷的浓烈香气,到处都是扯碎散落的衣服,有人旁若无人地在楼梯、走廊、房门大开的房间里翻滚在一起,他们大声地喘息着、尖叫着,暴露出躯体,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廉耻为何物。

    天井中间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身下渗出了一大滩血,脸上却是一副痴痴的微笑——他大概是在长生香导致的幻觉中从上面掉了下去,死在极乐的幻觉之中。

    楼里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还是清醒的,檀儿循着香味找过去,很快就找到了第一个刚刚被一个人按在地上的女孩——她认识那个女孩,她叫莲心。

    檀儿拿起一只花瓶就冲着那个如野兽般喘气的人头上砸了过去。

    砰!

    他翻倒在地,檀儿二话不说拉起莲心,就给她灌了一口解药。

    莲心脸上一片潮红,她咽下去之后,泛红的朦胧泪眼中重新出现了清醒的神智。

    “檀儿姐姐!”她惊恐地一下扑上来抱住檀儿,“刚才,刚才周老板要把我们全部都送进炼香炉……”

    其实周老板之前就隐约觉得长生香的效果有点太过恐怖了,想要慢慢收手,只是贪图长生香带来的巨额利润,才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经过上午这一场查封,虽然长生香的真相没有被发现,但她也意识到差一点就会暴露出去,风险太大。

    于是,她打算一次把所有的人香都送去烧成香粉,以后就只用存货。

    但当那些人香得知自己的命运之后,却爆发出了求生的骚动。

    混乱之中,一整瓶情香被人失手打碎在地。

    情香无色无臭,却会让人香情动,散发香味。

    平时用于验香时,每次只会用一滴情香,就足以让整个香室里的人香散发香味。

    一整瓶打碎的情香,就像蒸香一样让所有人香迸发出浓烈的香味——真正的混乱从那一刻才开始。

    所有的人香都仿佛生生烧了起来。

    这香味不再是芬芳花海一般的馥郁清香,更像是无形的火焰在空气中燃烧,将整片空气燃成了一片火海。

    所有人在闻到这股香气的瞬间,理智就被欲.火焚烧殆尽,变成了欲.望控制的野兽。

    刚听莲心说完,檀儿脸色骤变:“糟了!”

    小倾此刻正和她一样,独自在醉香楼里穿梭,给那些人香服下解药。

    但是,解药对他自己没有用,而他也会受情香的影响!

    他的香气一旦散发出来,那才是真正失控的灾难!

    ……

    舟向月晃了晃手中的壶,已经空了一半。

    好像已经差不多了,他是专门去找那些有人聚集的、香气最浓烈的地方,然后给那些人香解掉香气,现在基本已经找不到了。

    空气中的香气似乎在渐渐变淡,而此刻外面的天空才稍稍变暗,日食刚刚开始。

    按照他记忆里的时间,等到宫里的那个他赶过来的时候,就找不到这里的长生香了。

    ……或许,真的解决了?

    就在这时,一阵凉风吹来,舟向月忽然打了个哆嗦。

    好冷。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身体里的异样。

    身体表面因寒冷而战栗,可一股热意却在体内深处沿着血脉汹涌而出,让他眼前一阵眩晕,不得不趔趄一步靠在墙上。

    这种感觉……

    和之前香室里闻到情香时的感觉很像,但远比那时更加强烈。

    舟向月心头猛然涌起的不祥的预感。

    一股令人迷醉的香味钻进了鼻腔。

    大脑似乎都在那道汹涌热意的冲击下变慢了,他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散发出来的香味。

    香气如同流缎般弥漫开来,温柔地拂过鼻尖。

    舟向月明明知道不应该,但他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气。

    这香气如同美酒一样醉人,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品味到了那种佳酿般极致的柔软与芬芳,感受着每一滴香气的缠绵悱恻。

    “好香……”

    粗重的喘息声和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眼前一片眩晕,舟向月使劲一闭眼,再睁开时,在灼热刺痛的视野里看到了不远处跌跌撞撞向他扑过来的几人。

    他们一个个头发散落、衣衫凌乱,喉咙中含混地重复着那几个音节,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狂热的光。

    他们已经全然没有了作为人的任何理智与羞耻。

    舟向月心头警铃大作,他一瞬间想起自己曾经在街上看到的那噩梦般的一幕——跑出去的长生香被人群哄抢,被他看到时只剩下撕破的衣服,以及所有人手上嘴边的血迹。

    在那种惑人的罪恶香气面前,失去理智的人可以不顾一切地做出任何事。

    舟向月转身就跑。

    然而刚迈出一步,体内那种难忍的燥热就如火焰一样骤然腾起,他腿上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麻烦了。

    他无法阻止自己散发香气,而那种浓烈的香气在掠夺他的体力,让他飞速虚弱下去。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舟向月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上冷得发抖,却有潮热的汗从颈侧涌出,黏糊糊地把一缕头发粘在脖颈上,又热又难受。

    远处的走廊有用毛巾捂住口鼻的人冲了过来,大声咆哮道:“抓住他!快抓住他!”

    ……应该是醉香楼的人来抓他了。

    舟向月靠在半人高的平台边喘出一口热气,伸手去摸索身上的匕首。

    他跑不动,但他隐约记得这不是真的,应该是个梦。

    那么实在不行,现在杀死自己也可以逃离……

    但在眩晕之中,他忽然一阵恍惚。

    这真的是个梦吗……

    是谁的梦?

    耳边金铃乱响,眼前模糊的视野里好像漂浮着暗红火光,缥缈如幻。

    他觉得那是幻觉,所以他现在真的不是在经历现实吗……

    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像被火焰舔过,黏腻汗水不断溢出,瞬间又冷凝成水珠,带走了一丝丝热气。

    体内的火越来越燥热,他却感到越来越冷,忽冷忽热间,浑身抑制不住地发起抖。

    好难受……

    舟向月捏紧了手中的利刃,似乎有液体流进手心,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切感官都变得模糊而迟钝,只有那股难熬的欲.火越发清晰。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他的肩膀,猛吸一口:“好……好香!”

    舟向月猛然转身,刀刃刺中血肉,有温热液体飞溅在他手上。

    可那人竟然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依然疯疯癫癫地伸手去抓他:“好香……好香……我要……”

    舟向月拼尽全力抬腿一踹,同时翻身滚上了旁边的平台。

    只听砰的一声,那人大概是被他踹到了地上。

    然而下一刻,身下的平台骤然消失——

    突然而来的失重感让他意识到,这不是平台,是二楼阳台的栏杆……

    他要掉下去了。

    电光石火间,他下意识像只小动物一样蜷缩起身体。

    坠落的一瞬间,周围的声音如洪流一样涌入耳中,清晰无比。

    身后有人咆哮着“抓住他”,癫狂的喘气声从头顶追来。

    街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惨叫声,燃烧的木头断裂坠地发出轰然巨响。

    天旋地转,舟向月眼中掠过周围地狱般的景象,看见空中暗红色的日轮如同一只渗血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一片混乱的人间。

    下一刻,他重重跌进一个炽热的怀抱。

    鼻尖传来一股仿佛阳光下滚烫金属的气息。

    眩晕的视野里,他似乎看到漫天流火坠落,道道金红色火焰在他身旁绽放出绚烂火光,却没有灼热的刺痛,只有令人眷恋的温暖。

    眼前一黑。

    舟向月恍惚间意识到,是抱住他的人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第288章 爱恨(1更)

    舟向月整个脑子都烧得昏昏沉沉,突然被热水兜头淋下时,整个人都懵了。

    ……水?

    哪里来的热水?

    这里是哪里……

    脑子里晕晕忽忽地开始回想,他刚才还在逃命,然后好像遇到了个什么人……他遇到了谁?

    抱住他的人怀里的那种气息……

    就像是阳光下晒得滚烫的剑刃那种金属气味,充斥着鼻腔的气息那么熟悉,让他一瞬间就失去了咬牙支撑的力气,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然后,不知怎么就到这里了。

    ……想不起来,记忆断片了。

    昏暗室内,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眼前氤氲着浓重的雾气,视野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有人一只手抱着他,热水冲在他们身上。

    热水和那人温暖的怀抱总算缓解了舟向月阵阵发冷的颤抖,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被那人抱着任他摆布,隐隐听到铃铛飘渺不定的细碎轻响,水雾间暗香浮动。

    灼热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他的手臂,随之而来的便是若隐若现的铃铛声,那人好像在解开他身上那些金铃佩饰。

    好热……好难受……

    他的指尖怎么那么烫?

    每次触碰到皮肤,都像是点起了一簇火,烫得他一阵颤栗。

    那火点起来就再也灭不了了,奇异的烧灼感开始向外延伸,仿佛无数只蚂蚁啃噬着肌肤。

    铃铛细碎的响声听得人心痒,一阵阵浪涛般的香气袭来,身体里那一簇火烧得更旺,心跳越来越快,在胸腔里咚咚如擂鼓。

    舟向月不自觉地攥住那人胸前的衣服,头枕在他肩膀上抱怨:“别解了……”

    你快点干正事好不好……

    一开口声音低哑,喉咙里更觉得干渴。

    正好旁边就是淋下来的水流,舟向月仰起头,张嘴想去喝水。

    可一只手立刻抱着他的头偏向一边,不让他喝。

    水汽氤氲间,低沉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从头顶传来,听得不分明:“这个不能喝。”

    “可是我渴……”

    不是口渴,躁动的灼热渴望从身体深处传来,理智被拉扯成了蛛丝一样的细丝,摇摇欲坠。

    舟向月仰着头,睫毛沾了水汽,像是湿透的黑蝴蝶一般颤抖。

    水流只差一点错过微张的唇瓣,沿着修长的脖颈淌落,透亮水流下的雪白脖颈洇出湿漉漉的潮红。

    脆弱的喉结在水流的刺激中上下蠕动,像是在艰难地吞咽。

    好热……

    他受不了了……

    脑袋热得发胀,连带着眼前的视线都灼热而眩晕。

    舟向月闭了闭眼,又睁开。

    白茫茫的朦胧水雾中,他看不清抱着他的人,只能看见他的衣服也被打湿了,薄薄的黑色布料贴在身上,又被他扯得散开了一半,勾勒出锁骨与肌肉的坚硬轮廓。

    那人的胸膛剧烈起伏,灼热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服传递到他手上。

    ……他明明那么热。

    舟向月眯着眼抬头望去,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是那人的领口。

    有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锁骨滑落,沿着线条明晰的胸膛向下,隐没在微微散开的衣领深处,沿途留下道道透亮的水痕。

    舟向月的目光逆着水光闪烁的痕迹往上,看到锁骨之上冷白的脖颈,侧面从上至下的肌腱绷紧出利落的线条。

    凸起的喉骨上沾着珍珠般的水珠,不知是汗滴还是凝结的水雾,让那块皮肤显得晶莹诱人。

    在舟向月直勾勾的目光里,那突出的喉结动了动,光滑的水珠便倏然破碎,从喉结上蜿蜒滚落。

    他仰起头,张嘴就啃了上去。

    从嘴唇到舌尖,从下往上舔舐过饱满的骨质突起,牙齿挑逗般轻轻一磕。

    唇下贴着的喉骨战栗地滚了滚,舟向月感觉抱住他腰的手猛然一紧,勒得他喘不上气来。

    白茫茫的水雾被他们的动作扰乱,铺天盖地包裹上来。

    再加上腰侧忽然加重的钳制,舟向月越发感到沉重的窒息感,不得不张开嘴呼吸。

    潮热的水汽被他吞咽入腹,却瞬间燃成了燥热的火,不仅不能解渴,反而更加灼热难耐。

    “快点……”

    舟向月忍无可忍地嘶哑开口。

    他微张的嘴唇闪烁着湿润的水光,透出一种不正常的嫣红。

    眼尾一抹红像是绘上了桃花,沾着晶莹露水,向外一层层洇染开来,原本白皙的脸颊泛起醉酒似的红晕。

    一个灼热的吻带着些许安抚意味,落在他的眉心,引起一阵酥麻的战栗:“马上。”

    马上?

    马上什么……还要等什么……

    一呼一吸间气息滚烫,舟向月受不了了。

    他刚想开口抱怨,身后某处忽然出现了异样的触感。

    “唔……”

    他不自觉地喘了一声,抱着那人肩膀的手一松,被水打湿的身体就要往下滑落,又被那人一把抱住。

    湿漉漉的莹白脊背忍不住绷紧,随着身后的动作而战栗。

    烟雾一样的红纱湿透了,一半浸透在水里,一半悬垂在修长白皙的手臂上,在漫溢的水雾中浸得晶莹透亮,湿漉漉地淌着水。

    水从透明红纱上一滴滴淌落,落在颤抖的细白腰肢上,又缓缓滑落,带出一片酥酥麻麻的痒意,好似有小虫爬过。

    金铃摇荡,异香弥漫。

    火焰由内而外地灼烧出迫切的渴求感,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细汗。

    难受。

    舟向月身体里那团火越烧越旺,仿佛连灵魂都感到干渴,一刻也忍不了了。

    身体深处难耐地痒,可是那人却还在循序渐进地试探……

    他受不了身体里那团火了,拼命伸手抱住那人的脖子,手下触感湿漉漉的打滑:“快点,你快点……”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一边胡乱试探着往那人脸边凑,笨拙又讨好地向他嘴角边索吻。

    明明是从未做过的事,可此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就像是身体本身被唤醒了沉睡的记忆,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本能。

    水雾弥漫,一切像是幻觉一样缥缥缈缈,模糊了眼前的人。

    他慌乱寻找的唇被反过来被亲了亲,那个吻呼吸灼热,落在嘴角,又向下落在他情不自禁滚动的喉结上。

    柔软唇瓣与喉结相触,温柔得像花瓣拂过水面。

    那人与他耳鬓厮磨一般低声道:“会伤到你的。”

    这个声音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舟向月耳边,低沉而微哑,一下子撩动了他的记忆。

    这个声音,无比熟悉……

    这明明就是……

    舟向月浑身一颤,灼热迷乱的脑海里蓦然惊现一分清明:“怎么是你!”

    ……怎么会是郁归尘!

    烧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在极度惊惧中回复了几分理智,舟向月的心瞬间凉透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郁归尘不会愿意的。

    哪怕残存的理智几乎把什么都忘了,但混沌的头脑依然对一件事记得清清楚楚——郁归尘不愿意跟他上床。

    之前……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来着……

    啊,是之前在曼陀宫里的时候……

    那时候两人都中了欢喜佛的幻象,欲.火焚身。

    明明两人只要一起你情我愿一下就能解决的事,可郁归尘宁愿给他画那么多复杂的符咒解幻,都坚决不愿意碰他一下。

    舟向月记得清清楚楚,郁归尘把他死死禁锢在原地,生生让他熬了那么久,任他从头求到尾,从一开始尚有理智的商量变成眼泪汪汪的哀求,再变成毫无顾忌的痛骂,他把自己能想到的侮辱人的话全都骂了个遍,哭骂到嗓子都哑了,郁归尘也没有答应他。

    ……那种痛苦经历,他死了都忘不掉!

    最后,他生不如死地熬到郁归尘在他身上画完那么复杂的符咒,欢喜佛幻倒是解了,但整个人也像没了半条命,全身湿淋淋的仿佛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那种在情.欲之中沉沉浮浮地煎熬却无论如何挣扎都不得解脱的痛苦,舟向月实在是记忆犹新。

    此时此地又是一样的情景,他哪怕只是想一想那时的痛苦,都觉得要崩溃了。

    放过他,起码让他去找别人吧!

    这不是欢喜佛幻象的情.欲,可以通过符咒解开。不破香,他真的会死的……

    舟向月痛苦地喘了口气,拼尽全力凝聚起自己最后的神智,猛然推开郁归尘的肩膀就往外跑。

    快跑啊!

    不然又要被他按住不做还要画符了!

    救命啊!!会死人的!!!

    然而舟向月还没跑出一步就脚下一滑,加上浑身发软用不上力气,头重脚轻地向前栽倒过去。

    眼看就要重重撞上面前沾满了水雾的墙壁,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这时,他腰间突然被坚硬的手臂一把拦住,停在距离墙面咫尺之遥的地方。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他的双手突然被往后一扯,瞬间就被双手反剪地按在了墙上。

    发烫的皮肤贴在冰凉潮湿的墙壁上,让舟向月一阵颤栗。

    背后覆上来一个滚烫的躯体,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中,牢牢地禁锢在了墙壁和身体之间的狭窄空间里。

    面前一片冰凉,身后又是灼热的身体和鼻息,冰火两重天的刺激几乎要让他昏厥过去,可体内燃烧的难耐烈火却又将他强行唤醒。

    “放开我!你放开我……”

    舟向月挣扎起来,可双手被锁在身后,肩膀又被按在墙上,根本无处可逃,“让我去找别人……”

    “你说什么?”

    掐在腰上的手猛地一紧,仿佛烧红的枷锁嵌进了他的皮肉,“你要去找谁?”

    郁归尘紧绷的双臂像钢铁一样禁锢住他的挣扎,自耳边传来的低哑嗓音透出森然的危险意味,让舟向月下意识地一哆嗦。

    可是心头迸发的酸楚和愤怒让他失去理智,甚至盖过了一瞬间本能的害怕,他脱口而出:“随便谁都好……”

    舟向月脑子已经烧得完全不清醒,脑中一片眩晕胀热,只觉得自己在这沉重的禁锢中完全喘不上气来,手腕和腰间都被郁归尘钳制得发痛。

    他咬牙切齿地开口,声音里却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哭腔:“我去找别人……你不是不愿意吗……”

    ……你不愿意和我上床!

    还把我按在原地,不让我去找别人!

    覆在他身上的身躯猛然一僵,郁归尘好像说了一句“不是”,但舟向月根本听不清,也不想听。

    他被禁锢在墙边动弹不得,越说越委屈,只觉得眼睛酸热得难受,也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什么:“我求你求了那么久,你都不愿意……很难受!我难受死了!”

    胸腔中弥漫开难以忍受的酸痛,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生吞下火焰,痛得让他想要蜷缩起来。

    曾经的那些记忆在清醒时本已经淡忘,可在又一次相似情景下,却再次从心底翻出。

    他当时崩溃到口不择言地问郁归尘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才为她守身如玉,郁归尘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才知道原来他心里有人了。

    他心里有人了,为什么偏要来折磨他!

    要不是自己受制于人,舟向月简直恨不得回头从郁归尘身上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凭什么你有喜欢的人就不让我找别人?啊?我就……唔!”

    滚烫的唇瓣猛然贴上他的嘴唇,把他的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唇的触碰仿佛星火落入干柴,舟向月体内那股暗火瞬间燃成燎原火海,眨眼间就烧光了他残余的全部理智。

    郁归尘一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发狠似的啃咬着花瓣般湿润柔软的唇瓣,激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像是狠厉的惩罚,又像是濒死的溺水之人在绝望地掠夺呼吸。

    舟向月不闪不避,一仰头也狠狠咬了下去。

    唇齿相接,嘴里顿时弥漫开一股血腥味。

    带着鲜血味道的灼热气息在舌尖辗转交缠,层层叠叠的情.欲轰然炸裂,连呼吸都变得滚烫,犹如岩浆奔涌。

    舟向月主动往前凑,这个肆虐的吻就长驱直入。

    郁归尘扣住他后脑的手越发用力,死命地加深这个吻,仿佛要将他按进血肉之中,将他撕裂碾碎、吞吃入腹。

    一开始,舟向月还能恶狠狠地用唇齿去回应,但过于凶狠的吻很快就夺走了他的呼吸,他又没有力气推开郁归尘,只觉得脑海里越发昏沉,整个身体都像被他身上炽热的温度融化了一样软下去。

    意识模糊地飘远了。

    就在这时,攥住他两只手腕的那只手松开了。

    舟向月下意识抽回手,刚要将手撑在墙上,突然天旋地转,他被一股大力抱起,又落在了柔软的床上。

    视野里尚是一片眩晕,滚烫的躯体猛然覆盖下来,将他整个人罩在了里面。

    一切骤然寂静,唯有血液冲击鼓膜的轰然巨响。

    那一瞬间,舟向月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唇颤抖着微张,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郁归尘的脖子,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绷紧的腰身上金铃叮当乱响。

    空气中香气蓦然浓郁起来,仿佛无数重旖旎梦境浪涛涌动,抵死缠绵。

    “舟向月。”

    低沉的声音从梦境最深处传来,带着一股隐隐的血腥气息。

    额角转眼就被潮热的汗打湿了,舟向月失神片刻,在耳垂被惩罚似的轻咬一口后才回过神来。

    体内那股烈火才刚刚点燃,却偏偏不上不下地凝固在了半空,那种空虚的渴求感仿佛从灵魂最深处的骨头里散发出来,焦灼难耐。

    眼前那双暗金色的眼眸仿佛流动着炽热熔金,紧盯着他的目光却深沉晦暗:“我是谁?”

    如果此时舟向月神志清醒,他或许会发现这双眼睛与之前那些人看他的目光不同。

    之前的所有人,看向他的眼中都满是赤.裸裸的欲.望,再无其他。

    只有这双眼睛,看向他的目光那么深那么痛,好像恨不得活生生把他揉进骨血之中,把他的每一分痛苦和欢愉都融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只是舟向月视野一片模糊,根本来不及辨认清楚,泪水就因灼痛夺眶而出。

    他闭上眼,手上用力想要把身上的人推开。

    可他乱动的双手一下子又被攥在一处,不容抗拒地重重按在头顶。

    动弹不得。

    郁归尘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颌,吐出的炽热呼吸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我是谁?”

    脑子在哪里?早就烤熟了。

    在这种时候思考,太煎熬了。

    “你最好了,饶了我,我错了……”

    舟向月意识模糊地磨蹭了一下,声音放得极软,像是含了一把小钩子,里面满是委屈。

    然而郁归尘不为所动,甚至把他按得更紧了,让他无处挣扎。

    异香弥漫间,被汗液濡湿的长发黏在颈侧,和静止不动的那一处一样难耐地又痒又热,让舟向月几欲崩溃:“求你……求你别折磨我了……我知道错了……”

    可他双手被钳制在头顶,腰身被牢牢地禁锢在他怀里,就像是被网困住的鱼,无论怎么扑腾都是徒劳。

    “看着我。”

    咒语一般的低沉声音依然在耳边残忍地响起,“我是谁?”

    舟向月终于隐约意识到,再怎么求饶都没有用。

    他要是认不出来眼前的人,就没有半分逃离这个绝望处境的办法。

    他不得不睁开眼,透过满眼泪水努力地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鼻腔里充斥着他凌厉的气息,身体的每一寸都被他揉捏在掌心,由内而外地与他紧贴在一处,被他的味道彻底浸透。

    舟向月过热的大脑努力转动起来,嫣红发烫的嘴唇发着颤,艰难翕动:“郁……郁归尘……啊!”

    他蓦地哭出声来,一声惊喘再次被覆上来的滚烫唇瓣堵住。

    异香弥漫间,水雾无声地翻涌浮动,唯有金铃缥缈不定的碎响。

    第289章 爱恨(2更)

    半空中香气摇曳如烟,仿佛有一种醺然的酒意。

    缭绕的水雾如被惊扰一样缓缓弥漫散开,细碎铃声连缀不绝。

    湿漉漉的头发并未擦干,乌黑的发梢末尾不断有串串水珠滴落。

    长发缠绕在一起,黏在汗湿的脖颈上,舟向月难耐地仰起脖子,仿佛濒死的白鹭。

    他挣扎着偏过头找到一个喘息的机会,粗重呼吸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郁归尘疯了……他到底在搞什么?

    他不是不愿意跟他做那事吗?

    他不是有喜欢的人了,要为她守身如玉吗?

    以前不可以,为什么现在又可以了?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他的幻觉吧?

    到底是谁疯了?

    舟向月的头忽然被一只手掰住下巴转回来,嘴唇再次覆上一个滚烫缠绵的吻。

    这个吻掩盖了一声泣不成声的哭喘,将支离破碎的气息尽数咽进喉中。

    他难以承受地想要弓起腰,又被迫一寸寸展开,绷紧的莹白腰肢洇出层层细汗,就像是面前人掌心的一匹软缎,被抻到了极致。

    郁归尘好像拿捏了他身上所有敏感难耐的地方,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他在他身下无法抑制地辗转、颤抖、燃烧,在浪涛迭起的海中浮浮沉沉,连呼吸都乱了节奏,脑中一片混沌。

    耳畔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唯有阵阵意乱神迷的金铃碎响。

    就连轻纱垂落的触感都放大了无数倍,摩挲间变得酥麻而难耐,仿佛蝴蝶落在身上,翅膀上鳞粉散落,撩起若有若无的火焰。

    绵绵密密的火焰愈烧愈烈,终于将他彻底吞没,在无边无际的迷离火海中灼烧。

    ……

    不知何时,空气中浓烈的香气似乎淡去了一些,不再是令人痛苦的烈火煎熬,而如同轻柔的丝缎缓缓飘浮。

    舟向月半睁的眼失神地望着空中逐渐散去的水雾,忽然被什么明亮的东西晃了一下眼睛。

    下一刻,他勉强看清楚了——那是床头的一面镜子。

    或许是被他们的动作碰到了,那面镜子歪歪斜斜地立在床头柜上,摇摇欲坠。

    但在看到镜中情景的那一刻,舟向月忽然一个激灵。

    镜子里的人面色潮红,脸上是他自己死去之前的相貌,眉眼柔和,左眼角下一颗泪痣。

    但在他的眉心正中,有一簇纤细精致、形如花朵的鲜红印记。

    这红色花印,他曾经见过……

    第一次看见这个印记,是在舟倾的眉心。

    在舟倾的身体里重生后,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时,眉心就有这个印记。

    他直觉那个印记有些诡异,又怕那是被下了什么咒留下的痕迹,在离开第一个魇境之前,就让柳长生帮他遮住了。

    此后,舟倾看起来便同常人无异,一直到他死,那个印记也没有引发什么特殊的事情。

    但此时此地,他与舟倾完全没有关系,拥有的外貌也是自己上辈子原本的外貌,眉心却再度出现了这个神秘的印记。

    舟向月努力回想,那些散落的记忆正在慢慢回到脑海之中。

    ……这是梦。

    是郁归尘的梦魇。

    不,还融入了他自己的梦。

    舟向月非常确定,在遇到郁归尘之前,他在这个梦里虽然也是现在的相貌,但眉心并没有这个印记。

    是在遇到郁归尘之后,红印才浮现在他眉心。

    隐隐约约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仿佛在一层层拂开漂浮的浓雾,靠近真相。

    这是他与郁归尘融合的梦境,之前没有红印,是因为他自己的梦境里没有这个红印。

    现在出现了,则是因为在郁归尘的梦境里,他能看见他眉心的红印……

    就在这时,郁归尘仿佛在惩罚他的不专心一般,在他纤细的锁骨上轻咬了一口,顿时激起一阵难耐的战栗。

    舟向月下意识想要蜷缩起来,垂下眼,目光却在掠过郁归尘脸上的瞬间凝固了——

    他蓦然发现,郁归尘眉心相同的位置,竟然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

    其实郁归尘的五官十分俊美,只是线条凌厉,高位者的掌控感与杀伐之气又太重,一般人总是会忽视他的相貌,想起他便仿佛想起淬火后泛着冷光的锋利剑刃,下意识心生敬畏。

    此刻,那抹略显阴柔的红印恰到好处地软化了原本过于冷厉的气质,衬托出他深邃漂亮的眉眼,整张脸透出一种白玉映雪般铮然的清俊贵气。

    这样一张脸出现在舟向月视野里,他却全然顾不上欣赏近在咫尺的美貌,心神俱震。

    郁归尘眉心也出现了这个红印。

    这是……这是……

    尘封的记忆如门扉轰然洞开。

    舟向月想起来,他好像在更早之前见过有点相似的印记,不是在人的皮肤上,而是在某本书里……

    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似乎有一点不太一样……他隐约记得,那种标记似乎应该是黑色的。

    但他想起来了,那是在昱朝皇宫里,国师的藏星阁中。

    在那浩如烟海的藏书之中,有一本记载了一种叫“锁灵咒”的法术。

    那种法术,原理类同胎记。

    有些特殊的胎记是前世留下来的痕迹,或许是前世所点的特别记号,也或许是曾经致命的伤痕所留下的印记。

    那是一种不以肉.体为转移的记号,会伴随魂魄来到下一世的身体上。

    锁灵咒顾名思义,是把两个魂魄锁在一起,实际做法就是以一个魂魄在另一个魂魄身上做下标记,这样哪怕轮回转世,也能再度认出那个人的魂魄。

    因为那个印记直接烙印在灵魂上,永不消弭。

    ……做下标记。

    舟向月猛然间浑身颤栗,巨大的震惊几乎让他忘记了呼吸。

    郁归尘疯了,他竟然给他做了个标记!

    身体上的红印可以用法术遮掩,但在对他施与锁灵咒的另一方眼中,那种障眼法根本没有效果。

    柳长生所做的掩饰没有用,郁归尘依然能看见舟倾眉心的红印。

    他也能看见此刻梦中的舟向月眉心的红印,一切在他眼里都无所遁形。

    所以,他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舟倾是谁。

    ……不,不对。

    他只知道舟倾的身体里是舟向月的魂魄。舟向月已经死了,这只能说明那是他的转世。

    事实上也是如此,只不过在舟向月的苦心筹谋下,他这个转世的灵魂也拥有了曾经的记忆。

    当初以舟倾的身份在郁归尘身边的过往,点点滴滴浮上脑海。

    他对舟倾那些奇怪的反应,那些好似没有来由的怀疑与警惕,对他的喜好与恐惧了解得那么透彻……似乎都有了解答。

    可是舟向月稍微深入一想,就觉得更扑朔迷离了。

    如果郁归尘知道舟倾是他,不应该第一时间把他严密地监控起来吗?

    难道就因为他觉得舟倾是他的转世,而不是他本人,他就能放过他?

    ……这太不可思议了,一点也不像是他认识的郁归尘。

    舟向月可不觉得郁归尘是什么相信人性本善甚至养虎为患的圣父大好人,防患于未然更像是他的作风。

    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他的思考好像陷入了一个死局,他完全想不通郁归尘为什么会那样对待舟倾。

    他尚在费力思考,唇中突然溢出一声颤抖的闷哼,浑身骤然紧绷。

    ……他自己血液里的情香基本都解了,香也破了,可郁归尘好像还没完。

    他甚至变得更烫了!

    舟向月在他的动作之下战栗,他颤抖着往后缩,却退无可退。

    经过了这么久,身上早已虚脱地痉挛,他只能喘息着任由予取予求。

    体内的火焰再度被撩拨起来,甚至比之前燃烧得更加炽烈。

    ……等等。

    舟向月被迫把注意力再度转回到身体的感官上,却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在神智不清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把“舟向月”和“舟倾”的记忆混淆了。

    舟向月之前从没求过郁归尘和他滚床单,那时候在曼陀宫里,郁归尘拒绝的不是他,而是舟倾。

    哪怕中了欢喜佛幻,郁归尘也不愿意和舟倾上床,是因为心里有人……

    可是,他愿意和他上床。

    一个过于简单直白的推理。他心里的那个人,难道是……

    浑身所有的血液涌入胸腔冲击心脏,世界瞬间寂静无声,舟向月只听见自己剧烈如惊雷的心跳。

    一片空白后,仿佛血液化成烟花漫天炸开,心脏迸发出灼热的剧痛。

    他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生受周身熊熊燃烧的烈火,浑身绷紧得近乎抽搐。

    这时,又一个灼热的吻覆上他湿红的眼角。

    温热唇瓣抿去睫毛上颤抖的泪珠,又轻柔地落在那颗颤抖的泪痣上,将那处泛红的皮肤亲得愈发烧得艳红。

    似乎是察觉他抖得厉害,这个吻比之前的强势掌控多了几分温柔,缓缓沿着细而挺的鼻梁往下,亲了亲沾满晶亮汗珠的鼻尖,又贴上湿漉漉的柔软唇珠,再次噙住烫热的唇瓣细细品尝。

    慢慢的,呼吸再度变得粗重起来,吻也开始从嘴角往下移去,落在汗湿的细白脖颈。

    下一刻,一双修长手臂忽然勾住了郁归尘的脖颈。

    舟向月猛然用力,腰肢如游鱼般扭转,翻身将郁归尘压在身下。

    只是他还未翻转到居高临下的角度,力气已然耗尽。这个动作牵拉到两人紧贴的身体,旋转摩擦引发的剧烈酸疼让他腰身一软,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歪倒过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掐住他的腰,扶住了他的身体。

    舟向月颤抖着喘着气伏低了身体,趴在身下人坚硬滚烫的胸膛上,感受到剧烈的心跳震动沿着紧贴的皮肉与骨骼传到他的身上,两个怦怦的心脏仿佛也紧紧贴在了一起……

    喷在他颈侧的鼻息灼热得吓人,掐在腰间的手如镣铐深深陷进皮肉,身体深处瞬间膨胀的火更是烧得他由内而外一片滚烫,犹如生生地串在烈火上烤。

    舟向月疼得闷哼一声,危险的预感骤然袭来。

    那种危险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连呼吸都战栗起来。

    他突然心生悔意。

    身下的躯体烫得像一块烧红的铁,又像是一张拉满的硬弓,那种隐忍到极致的张力也传递到了他身上。

    他几乎能听见那具身体深处血脉贲张的轰鸣,就像是感受到即将爆发的火山深处汹涌流动的炽热岩浆,又仿佛听到了潜藏其中的一只嗜血猛兽在低低咆哮,充斥着渴望将他撕碎吞噬的疯狂与暴戾。

    然而,一秒,两秒……

    本能的畏惧感依然明显,但他没有被突然撕碎,也没有被再次重重压在底下贯穿。

    身下的男人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近乎颤抖,仿佛死死克制着肆意碾碎他的欲.望,就像是岩浆被坚硬岩石强行镇压在地底,条条锁链束缚住那只咆哮挣扎的猛兽,将它牢牢关在血肉铸成的牢笼之中。

    在响彻脑海的危险预感中,舟向月发着抖撑起身子,刺痛发烫的嘴唇贴上了面前更加火热的唇瓣。

    就像是被辣透的烫热舌尖触碰到滚水,剧痛的热意轰然烧成一片。

    他却不管不顾地撬开眼前人的唇齿,仿佛以身拥火,渴望他让自己更热更痛一点。

    就一次,舟向月心想,就再来一次……

    毕竟,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本马上就该做的事情被搁置在了脑后。

    这一瞬间,他只想不顾一切地亲吻他,在舌尖烙刻下他的血的味道。

    ……

    满室暗香中弥漫着意乱情迷的气息。

    亮晶晶的汗滴伴着粗重的呼吸从脖颈边淌落,落在揉皱的衣料之间,消失不见。

    舟向月胸膛起伏不定,被抬起的腿一阵阵痉挛,几乎已经完全虚脱。

    明明想好是一次,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他哆嗦地抬起手,抱住郁归尘的脖子。

    “郁归尘……”

    红艳如血的唇瓣微张,呼出潮湿灼热的气息,嘶哑的嗓音难以抑制地发着颤,“看着我的眼睛……”

    郁归尘不由自主地垂下眼,望进舟向月的眼睛。

    那双眼含着些微泪意,宛如一汪春水笼罩着蒙蒙雾气,湿透的睫毛颤抖不已,低垂的柔软眼尾染上一丝似醉非醉的醺红。

    被这样一双眼眸深深注视着,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被深爱的错觉。

    郁归尘呼吸一窒。

    舟向月抱着他的后颈用力往下拉,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起头凑近他的脸,仿佛要吻上他的唇。

    下一刻,他嘴唇微动,蛊惑的低语如轻风拂过:“忘掉这个梦。”

    他看着那双色如熔金的眼眸挣扎片刻后,终究不甘地闭上。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落下。

    他还有他要做的事。

    哪怕是郁归尘,也不能挡他的路。

    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横生枝节,这只是个梦,该醒了。

    泪水模糊了舟向月的视线,他没有看到郁归尘的手背青筋暴起,攥紧的手指骨节根根泛白。

    他只隐约看见滴落的泪在半空中就倏然燃烧起来,变成一道坠落的明亮火焰。

    暗香浮动的梦境被那簇火焰点燃,火舌很快就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将一切燃烧成一卷泛黄碎裂的画卷,随后尽数没入火海。

    舟向月闭上眼。

    要抹掉郁归尘的记忆,还是有点风险的,甚至还得费这么大劲消耗他的精力。

    要是像取走白澜的记忆那样简单就好了。

    如火燃烧的梦境寸寸碎裂,紧贴的滚烫躯体触感消失,灼热的气息也消弭不见。

    金铃摇曳不定的轻响仿佛仍然缭绕在耳边,但舟向月知道,梦醒了。

    他一睁眼,被过于明亮的光芒刺得又闭了闭眼。

    满地都是晶莹闪烁的珍珠,璀璨光芒晃得他眼晕。

    舟向月恍惚了一下,才想起——对了,他还在白澜那个哭珍珠的魇境里。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一个阴鸷的声音忽然从头顶响起:“舟向月。”

    一道冰冷锋利的触感抵在他的咽喉处,随着他意识归位变得无法忽视。

    舟向月一顿,发现那是一把紧紧抵在他脖子上的刀。

    他慢慢抬起眼。

    此刻,他跪坐在孩子身躯的郁归尘旁边,双手却被绳索捆在了身后。

    一把刀横在他脖子前,拿着刀的人也是孩子模样,他长着一条巨大的灰色鱼尾,正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他——

    任不悔把刀刃威胁地一压,声音冰冷:“舟向月,是你吧。”

    舟向月迷茫的神色慢慢过渡成惊恐,他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向任不悔:“……阿悔哥?你在说什么?”

    任不悔盯着他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怒意,但转瞬却又被另一种翻涌的情绪盖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你哭了。”

    任不悔垂下眼,看向流光闪烁的地面。

    满地都是珍珠,散发出清冷如月辉的灿烂荧光。

    那是他进入这个魇境以来,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珍珠。

    第290章 祸福(3合1)

    舟向月垂下眼,目光掠过满地晶莹闪烁的美丽珍珠。

    这里是囚禁郁归尘的小房间,他记得他进来的时候,地上全是红色的血珍珠。

    可是现在,远处的地面上依然是血珍珠,但近前的地面上却多了许多色彩斑斓的浅色珍珠,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流血不流泪的郁归尘在这里没有掉一滴眼泪,好像这些珍珠只能是他哭出来的……

    舟向月的大脑飞速运转,刚要开口,却再次被任不悔打断:“别想再糊弄我。”

    他冷冷道:“白澜能看到你们梦境的碎片。他看到的东西,我都已经逼他告诉我了。”

    舟向月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鲛人少年。

    白澜战战兢兢坐在任不悔身后,柔软的银白鱼尾不知所措地卷起来抱紧了自己,双手捂在眼前,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又复杂又微妙的目光在舟向月和郁归尘身上来回打转。

    舟向月:“……”

    虽然有他所在的干扰,白澜能看到的画面应该不多,但他似乎看到了一些相当精彩的内容,大概对他纯洁的鱼类心灵造成了一万点暴击。

    怪不得,他就说任不悔怎么会突然这么聪明,不应该啊。

    原来有个小奸细,亏他还摸了他的头。

    不过这忽然提醒了他——郁归尘还在梦里,但他过一会儿就会醒来。

    必须速战速决。

    舟向月酝酿了片刻,正要说话,又一次被任不悔打断:“你为什么要让他忘掉这个梦?”

    几次三番被任不悔打断话头,舟向月意识到,他好像有意在打乱他的节奏,不让对话在他的掌控中进行。

    ……只能说,任不悔确实对他很了解,也足够警惕。

    不过,竟然连那句话都被听见了。

    舟向月垂下眼,飞快地思索着。

    任不悔对他有用,他原本就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与他交个手。

    只是在郁归尘梦魇的插曲影响下,眼前的局势不太乐观。

    透露给任不悔的信息不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且现在就连他自己都处于下风。

    如果任不悔不是还有事要问他,估计他还在郁归尘梦魇里的时候,外面的身体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任不悔见他一时沉默,又堵住他的话头:“不要告诉我是白澜在骗我。这是我亲耳听到的——是你说的梦话。”

    他紧紧盯着舟向月的眼睛:“你对郁归尘说,忘掉这个梦。但是你在梦里明明……”

    舟向月打断他的话:“师叔,你到底想问什么。”

    任不悔像是忽然被噎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拿着刀的手微微发颤。

    舟向月低垂的目光在颤动的刀刃上停顿了片刻,他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想问我……白晏安是不是没有死。”

    任不悔整个人猛的一个激灵。

    他的呼吸肉眼可见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他的嘴唇颤抖着翕动,片刻后才发出声音,连那声音都在发颤,“……他没有死,对不对?”

    舟向月慢慢抬起眼,看向他:“他……”

    这一刻,任不悔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舟向月的脸,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无光无声的背景,没有任何存在感。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水流骤然击打在任不悔手中的刀刃上,转眼就将它卷入漩涡之中。

    任不悔的虎口瞬间被震麻了,他脸色剧变,但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突然被湍流吞没。

    他的身体被重重砸进水里,耳边充斥着咕咚咕咚的水流破碎声,眼前全是破碎的泡沫,天旋地转。

    鼻腔在入水的那一刻就呛了水,从鼻腔到气管泛起火辣辣的酸痛异物感,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可却呼吸不到一点空气,唯有冰冷水流不断涌进喉咙,带来烧灼般窒息的剧痛。

    四肢都在奋力挣扎,但他却无法对抗四面八方沉重水流的冲击,视野里尽是凌乱水流,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溺水的绝境。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随着时间推移,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

    他眼前不可抗拒地陷入黑暗,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逐渐吞没了一切。

    就在这时,水流突然重重将他掼在了地面上。

    空气猛然涌入胸腔。

    任不悔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像断裂了一样痛,但他什么都顾不上,整个人疯狂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舟向月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手里拖着任不悔那把沉重的刀。

    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水。

    ——用鲛人这个魇境的境灵碎片所开的马甲,拥有的神通是【驭水】。

    在进入魇境前,他就已经因为没开马甲在任不悔手里吃过亏,要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那他和胡喜乐有什么区别。

    去郁归尘的梦魇里之前,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有一段全无防备的状态,就用刚刚获得的境灵碎片开了马甲。

    只是郁归尘的梦魇比他预想的还要凶险消耗精力,他甚至无法同时保持两个马甲的清醒意识,另一个马甲就去祭船上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陷入昏睡。

    之后舟向月被任不悔挟持,提前开马甲的明智就凸显出来。

    “咳咳……呼……呼……”

    任不悔眼冒金星地趴在地上,呛咳着吐出一口一口的水,狼狈得仿佛整个身体只剩下一个千疮百孔灌了水的肺。

    被泪水完全模糊的视野里,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来。

    任不悔几乎没有任何力气了,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攥住那人的衣角,但还没碰到就沉重地掉在地上。

    刚才那场溺水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任不悔拼尽全力,也只能从破碎嘶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句:“你……咳咳……白洵……咳咳咳……”

    舟向月一怔,下意识抿了抿唇。

    任不悔呛咳得涕泗横流,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一眨不眨,没有错过他脸上神情的任何一丝变化。

    但也正是因此,他的呼吸开始在疯狂的咳嗽中变得越来越沉重,彻骨寒意在身体里肆虐,几乎要将他的周身血液冻得凝固起来。

    眼泪更加汹涌地夺眶而出,任不悔的手指蜷缩起来。

    不用眼前这个人开口,他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虽然是这么久以来他早就已经接受的事实,可偏偏他心中刚刚又迸发了希望。

    就像是溺水之人原本已经窒息得意识涣散了,但他被从水中捞起,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之后,再度被重重按入水中,那一瞬间才是真正坠入永劫沉沦的绝望深渊。

    舟向月看着满脸涕泪纵横的任不悔,缓慢地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说:“他死了。”

    “……我杀了他。”

    下一刻,他的声音变得很平静,深黑眼眸仿佛无波无澜的深潭:“任宗主,你想不想对我许个愿。”

    这句话好像点燃了一条无形的引线,任不悔强撑着从地上跪起来,凶狠地扑向舟向月——只是他想这样做,却没有半分这么做的力气。

    咚的一声,他勉强撑起的身体又重重砸在地上,可能是牙齿把嘴唇磕破了,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此刻他的心脏和肺都支撑不住太过剧烈的动作,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浑身痛入骨髓。

    就在这时,一把带着螺纹、无比熟悉的沉重刀柄却被塞进了他的手心。

    他下意识地想要攥紧那把刀,可是连这样的动作都令他感到吃力,他更不可能拿起刀砍向敌人。

    任不悔在涣散的意识边缘,听到耳边的轻声呓语:“师叔,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对我许个愿吧。”

    任不悔喘着粗气,转动刺痛迟滞的眼珠向上看。

    他看到眼前的孩子垂着眼看他,目光平静悲悯得仿佛不属于人间,清秀苍白的脸庞被璀璨珠光照耀得像是透明冰雪,笼罩着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我会答应你的愿望的。”

    任不悔咬紧牙关,哪怕心底绝望疯狂的尖叫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他想许愿!

    他想不顾一切地许愿……

    他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只要有人能为他实现,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但他猛地咬破舌尖,让嘴里疼痛的血腥味将自己从痴妄的边缘强行拉回来,克制住欲望就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呼……呼……你做梦……”

    邪神或许会实现你的愿望。

    但一定会是以一种你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实现,让你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舟向月叹了口气,好累。

    这人倔脾气钻牛角尖,可真不好忽悠。

    他费劲地把任不悔从地上搀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两人此时都是孩子的身形,任不悔充其量也就是个比较健壮的孩子,还是能搀动的。

    舟向月又把掉在地上的刀拿起来,再次塞到任不悔手里,还贴心地调整角度,帮他把刀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看进任不悔错愕的目光中,声音轻如梦中谰语:“你要不要先听听这个愿望的内容。”

    “如果听完了还是不想许愿,那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

    “麻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鱼富贵从水里钻出来,刚一进祭船就摔了一跤,差点陷进起伏流淌的珍珠河流里爬不出来。

    他习惯了在水里游动,在陆地上也可以走路,却反而在这地方东倒西歪寸步难行了。

    鱼富贵喘着粗气,好不容易骂骂咧咧地从珍珠堆里爬出来,先是拎起自己胸前挂着的鱼鳞端详片刻。

    刚才在水里,他遇到了几团长发水鬼的纠缠。但那时他的鱼鳞挂坠忽然开始发烫,散发出灼热的亮光。

    结果那些水鬼竟然一下子就被那光驱散了。

    ……不,似乎不是驱散。

    鱼富贵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那些水鬼好像是在看到那片鱼鳞之后就放过了他。

    虽然只要他不带别人,自己在水里并不怕溺水,但少了水鬼的纠缠当然还是方便许多。

    鱼富贵对着周围折射而来的明亮光芒,从各个方向看了看那片鱼鳞。

    依然那样晶莹透亮、熠熠生辉,就像是一颗钻石一样,从每个方向的光照下闪耀出变幻莫测的炫目光泽。

    鱼鳞几乎是自从他有记忆起就陪伴在他身边,对他来说和命一样重要。

    他隐约记得,这是一个人在他很小的时候送给他的。

    ……可是,他对童年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也不记得那个人的脸了。

    他只记得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泛着珍珠一样的冷白光泽。

    是那样的一只手捏着这片鱼鳞,把它放进了那个还是孩子的他的手心……

    鱼富贵心里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他无缘无故地进入这个魇境后就开始若有若无地出现,在他踏上祭船之后一下子变得格外突出,就像是蚌壳里多出的一粒珍珠,几乎无法忽视。

    他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种遗忘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明明已经这么久了……

    鱼富贵忽然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后知后觉感到震惊——他之前居然从来没有因此觉得有什么奇怪,就好像他遗忘那一段记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也没有产生过想要去探究的欲望。

    这种状况,付一笑似乎也出现过。他忘记了关于不知愁的许多记忆。

    ……那是因为邪神的干扰。

    鱼富贵立刻又想起上次邪神把翠微山闹得一团混乱的那一夜,他曾经和疑似他本尊的人交手,把他困在了自己法器展开的芥子域里,而他当时跟他说——那个送给他鱼鳞的人,是因为他而死的。

    ……放屁。

    那肯定是邪神为了从他的芥子域里脱身,胡说八道迷惑他心神的。

    最后果然被他给逃掉了,妈的。

    鱼富贵有些烦躁地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又揉了揉眼睛。

    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一种隐约的心悸萦绕不去,那种感觉他以前似乎也遇到过,有点像是天灵宿的某种不安预感,但又有些区别,他甚至无法判断那到底预示着什么。

    但是……

    其实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魇境里,就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鱼富贵心想,他应该和这里有关,或者是和魇境里某个重要的存在有关。

    比如说,境主。

    这时,他突然想到,祭船里怎么这么安静?

    除了这几具尸体,好像完全没有任何活物一样,跟他以往进入的魇境很不一样。

    明明按照一般的逻辑,境主应该就在这里。

    而且之前他是亲自目送任不悔上来的,他去哪里了?

    鱼富贵重新把鱼鳞放进衣服里,他抬起头四处张望,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起起伏伏的珍珠堆里,趴着几个人死状恐怖的尸体。

    尸体?

    他警惕地凑过去一看,发现他们一个个肢体扭曲、脸色绀紫,从喉咙到嘴里都是不正常的凸起——他揪起一个来看,发现那竟然是塞得满满的珍珠。

    鱼富贵这么一动,就有一颗沾着血丝的珍珠从那人破裂的嘴角掉出来,仿佛从嘴里产了一枚鱼卵一样。

    鱼富贵一阵恶心,赶紧把尸体又扔了回去。

    ……他们竟然好像是活活被珍珠噎死的。

    可即使是这么痛苦的死法,他们那一张张早已僵硬的脸上却凝固着如痴如醉的笑容,让这一幕显得更加诡异。

    很显然,他们死在自己幸福的幻觉之中。

    正当鱼富贵思索时,身后忽然传来了珍珠摩擦碰撞如水流般的响声。

    他警惕地一回头,发现是任不悔。

    任不悔依然是小孩的模样,抱着他那把和小身体格外不协调的长刀。

    他神情阴郁,眼睛似乎还有些泛红。

    一看到熟人,鱼富贵顿时松了口气:“任哥,这里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打量那些诡异的尸体,“他们这是怎么搞的?你看到传说中那个河神了吗?是境主吗……”

    就在这时,他脑中突然传来尖锐的危险预感!

    鱼富贵立刻要躲,但距离太近了,他又完全没有防备任不悔背后出手,根本躲不过去。

    他只觉得脑后重重挨了一下,顿时眼前一黑。

    昏厥过去好像只是一瞬间,鱼富贵再次清醒过来时,脑子还在继续运行昏厥前最后一刻的想法——

    任不悔你大爷的!

    他就说怎么之前看到鱼尾巴的任不悔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感觉好像看到了食物链顶端的大型肉食鱼类,果然是因为天灵宿的预知在警告他吧!

    他气急败坏地一动,脑袋就“咚”的一声撞上了水面上的冰层。

    周围翻涌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气泡,从冰层看上去,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片清冷如银的月光。

    鱼富贵这才发现自己此刻漂浮在结冰的水中,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这是九鲤湖的湖底,他进入魇境之前,就是在这里睡觉。

    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家伙,这是让他晕了多久?

    那个魇境已经破了,而他连怎么破境的都不知道,完全是稀里糊涂地又出来了。

    任不悔这鳖孙子,手真黑啊!

    然而下一刻,他心里猛然咯噔一下——他胸前挂着的鱼鳞不见了!

    鱼富贵大惊失色,他立刻在身上左翻右找了半天,但鱼鳞是真的不见了。

    ……任、不、悔!

    估计是因为他要那鱼鳞有用,又知道找他借他肯定不同意,所以他打晕他,就是为了抢走他的鱼鳞!

    鱼富贵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冲去把任不悔揍一顿,再扒光了衣服倒栽葱摁在冰窟窿里淹死。

    你小子给我等着!

    他骂骂咧咧地游过九鲤湖,找到冰薄的地方钻了出去,爬上岸换了衣服就直奔魇境监测中心,去找乔青云要任不悔的行踪。

    没想到刚进门,就看到里面一片愁云惨淡,那一个个学生的小脸都是青的,看起来如丧考妣。

    “你们乔院长呢?”

    鱼富贵开门见山地问道,又忍不住跟了一句,“……你们这一个个蔫头蔫脑的干嘛呢,打起精神来!”

    门口瘫坐的学生抬头见是他,顿时从椅子蹦了起来,老老实实往里一指,小心翼翼道:“乔院长在里面……”

    旁边一个人正好在打电话,只听他在说:“境灵库里出现了异动?……哦哦,已经解决了啊,点完没少就好。”

    鱼富贵皱起眉,瞥了他一眼。

    翠微山的境灵库里竟然出现了异动?

    进魇境可以获得境灵碎片,如果集齐了一个魇境里所有的境灵碎片,就可以合成完整的境灵。

    不管是境灵还是境灵碎片,都是非常宝贵的资源,可以用来强化自己的法器,也可以用来单独与魇境兑换道具,在外面流通的价格相当昂贵。

    翠微山有自己单独的法器和宝物库,境灵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部分,都来自以学院名义出公差进魇境时获得的境灵。那些境灵里,一部分可以由获得的个人自行保留或使用,但大部分会在学院统一保管。

    这种贵重的武器库,自然是有重重封印和阵法保护的。虽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但异常本身就很值得警惕了,毕竟那里本来应该是绝对安全的铜墙铁壁才对。

    鱼富贵抬腿就往里走。

    那个学生小声的嘀咕被风风火火冲进去的鱼富贵甩在了身后:“……富贵大爷,你知不知道任不悔改信邪神了啊。”

    鱼富贵还不知道。

    不过等他见到正在屋子里发疯的乔青云,立刻也知道了。

    这个消息立刻让他把境灵库的问题抛到了脑后——门派榜多年来霸榜第一的九死界的宗主、境客榜高居第二的任不悔,竟然脱离九死界,加入了无灵狱!

    鱼富贵瞳孔地震。

    好你个任不悔,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

    怪不得在魇境里突然失心疯一样地偷袭他!

    乔青云也很崩溃,她当然不能自己一个人崩溃,已经打电话让付一笑等等一群人一起崩溃了。

    ——赶紧联系任不悔啊,看他到底在搞什么!

    ——什么,谁都联系不上他?!

    ——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虽然任不悔倒是没有像之前的千面城主滴水观音一样公开宣称信仰邪神,但在无名氏的真实身份爆出来、无赦道又并入了无灵狱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无灵狱就是邪神信徒的大本营,信徒头子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无名氏。

    在任不悔加入无灵狱的同时,无名氏的境客榜排名从第十突然蹦到了第六,而无灵狱这个不久前还查无此门的小门派空降门派榜第三,仅次于九死界和翠微山。

    最新排名,玄学界资本家钱无缺的搞钱门派没奈何变成了第四,而已经宣布信仰邪神的千面城则是第五。

    ——好家伙,邪神已经快占据门派榜前十的半壁江山了是吧。

    这个消息传出来,整个玄学界都要发疯了,今晚的树上想必多了很多抓着树枝摇晃嚎叫的猴子。

    大家都在疯狂地猜测——任不悔是死了吧?

    肯定是死了对吧对吧!

    虽然咒人家死不太好但是……这也比任不悔是活着信仰了邪神更说得通也更让人接受吧!

    这么多年来,任不悔绝对是最恨邪神的人之一,也是剿灭邪神势力手段最极端激进的代表人物,哪怕是有人怀疑付一笑等人会念及旧情给那位放水,也绝对不会怀疑任不悔想要杀死邪神的心。

    总不能是……爱到深处即是恨吧……

    有一小部分人已经发疯到开始编一些恨海情天的狗血故事了,一时间群魔乱舞,花边小报里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如果被真正的任不悔知道,可能会直接吐血身亡。

    好在,绝大多数人还是理智的。

    他们相信,一定是任不悔在英勇对抗邪神的过程中光荣牺牲,结果被万恶的邪神盗取了他的身份,操纵了他的尸体,试图摧毁玄学界的军心!

    魇境不就是邪神搞出来的邪门玩意吗?

    说句不好听的,虽然大家都很在意那些排名,但那说白了不就是魇境系统排的么,背后的金主爸爸可不就是邪神吗!

    他要给哪个门派改个排名,给哪个死了的境客改个所属门派,那不是分分钟的事!

    这个理论倒是说得通了,可这也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邪神肯定没死,死了我倒立吃屎!

    一时间哀鸿遍野,人人自危。

    已经有人开始打听之前邪神复苏还捉襟见肘时,趁着凌云台紧急会议所发的传单了。

    没奈何的黑市上,那么一张成本一分钱的简陋黑白印刷传单已经炒到了天价,价格甚至能买得起一线城市中心区一套房。

    趁着邪神还没真正复苏,现在变成信徒,等他复苏后就是老粉了!

    还有人在惴惴不安地扳着指头计算,不久前才是境客榜排名第三的滴水观音信仰邪神,现在是排名第二的任不悔,按照等差数列,下一个岂不就是……

    救命啊!

    玄琊大佬可千万不要沦陷啊!他已经是玄学界最后的堡垒了!!

    ……

    在这个不眠夜,几个黑影站在翠微山安宁谷摇曳的树影深处,每个人都淡定得不得了。

    南蓁对舟向月道:“按照你的要求,已经把你带进来了。接下来你要干什么我都不管了,别牵连到我就行——否则,没有下次。”

    舟向月一拱手:“一定一定。多谢城主!”

    翠微山专门针对他做了许多重戒备的阵法,现在舟倾死了,他要进来还真是有些麻烦。

    好在南蓁是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安插在翠微山的马甲,有她这个内应帮忙,舟向月要进翠微山也可以如履平地了。

    他这次进来,一来是要用自己手上那些境灵确认一下,他那些由翠微山暂为保管的境灵是不是还乖乖地在这里等着他失物招领。

    毕竟之前就曾出了一个不知愁把他的问苍生偷走了,舟向月现在对翠微山安保不是很有信心。

    确认结果很令人满意。

    那些境灵都在,说不定比他自己保管得都好。

    毕竟,里面很多境灵主人和他有仇,而境灵虽然没有意识,但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原主人的气息作祟。

    放在无灵狱的时候,胡喜乐跟他告状说堆放境灵的地方常常闹鬼,弄得他和阿喜阿乐都神经衰弱了——虽然舟向月也很奇怪,毛毡戳戳乐的狐狸到底是哪来的神经可以用来衰弱的。

    舟向月并不需要取走那些境灵,它们与他之间本身就有着强大的纽带。

    他自己亲自去魇境里取来的境灵已经有完整的八个,足以像一块强力的吸铁石一样,为他与其他剩余的境灵建立联系。翠微山的境灵储存位置不远,对这种联系来说不值一提。

    简而言之,必要的时候,翠微山的境灵库就是他可以随时调用的境灵库了。

    二来呢,则是要找到葬神冢真正的核心位置,找到他的尸骨和长生祭入口。

    之前他有些过于着急,贸然从郁归尘的密室里过去,结果打草惊蛇,反而赔上了一个舟倾——当然也没什么可惜的,他那个虚弱到极点的身体本来就快死了。

    更重要的是,舟向月在发现那里是用来引诱他的陷阱的同时,也确认了真正的尸骨和长生祭一定不远,从翠微山就可以抵达,关键是要找到那个入口。

    南蓁离开后,舟向月和柳长生深一脚浅一脚在树林里走着。

    柳长生不住地揉眼睛,嘴里嘟嘟哝哝:“刚刚下过雨,就要过来……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下雨了……”

    而且还要戴美瞳,遮住他那道蛇一样的竖瞳,怪不舒服的。

    舟向月瞥他一眼:“不是你自己要跟过来凑热闹的吗?”

    柳长生不干了:“我不是来帮你忙的吗?刚才要不是我掩护你,你都被人发现了……还有你上次偷问鬼神的时候,抢问苍生的时候……”

    舟向月:“是是是,多谢长生大爷。现在不会被人发现了,你要实在不喜欢,就先回去?我弄个马甲出来帮忙也可以的。”

    柳长生不吭声了,泄愤似的踢出去一颗小石子。

    小石子砸在树根下积雪表面薄薄的冰壳子上,发出“咔嚓”声响。

    正值冬末料峭,又刚下过一场冻雨,泥泞的地面结了冰,一边走一边打滑,走路得特别小心。

    空气静谧寒冷,树林里满是光秃秃的树,纵横交错的枝杈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雾凇,反射着银白月光,宛仿佛高高低低的流泻银瀑,折射出莹莹如白昼的光影。

    随着他们经过,树梢上发出了隐隐约约的碎裂声。

    在无人注意的黑暗之中,光秃秃的树枝上竟缓缓鼓起新绿的萌芽,然后缓缓抽条长大。纤细柔弱的嫩枝慢慢积蓄着顶开外面薄薄冰壳的力量,发出细细的裂冰声响。

    走着走着,柳长生突然一声惊叫,几乎要跳到舟向月身上:“卧槽虫子!”

    舟向月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撞倒了。

    在结冰的泥土上摔倒非同小可,他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滑了出去,撞到一棵树上才停下来。

    他头晕眼花地回头扫了几眼,看到柳长生抱着他的肩膀戒备地蹲在一边,看起来没啥事。

    舟向月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柳长生说的虫子在哪里,问道:“哪里有虫子?”

    柳长生从他身后一指:“在那儿啊!”

    舟向月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根不知何时冒出绿意的树枝上趴着一只小小的青绿色毛毛虫,毛毛虫被他们的动静惊动,触角茫然地在空中抖了抖。

    舟向月:“……”

    就这?就这?还没他小手指粗呢!

    他忍无可忍:“柳小红,你个人变的蛇妖,居然怕毛毛虫?你也太丢人和蛇的脸了吧!”

    柳长生躲在他身后,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理直气壮:“那么多人怕虫子,你少代表人类。”

    舟向月白了他一眼,抬头看了看那只青绿毛虫,又上下打量了柳长生几眼。

    柳长生被他那目光打量得浑身发毛:“你干嘛?”

    舟向月冷笑一声:“我看你和它长挺像的。你不是条青蛇么?腰肢这么婀娜的小青虫,它就是你的迷你版啊,比你还可爱。”

    柳长生不想说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舟向月又道:“话说青蛇不是树上的蛇吗?按理说在山洞里爬的蛇应该是黑色的吧,你怎么从头绿到脚啊。”

    柳长生真可谓是从头绿到脚——总是穿绿色衣服,还喜欢附庸风雅地拿一把浅绿色折扇。

    原来留着长发,现在倒是与时俱进地剪短了,但那条编进去一片绿叶的小辫子还保留着,合着头上说什么也得沾点绿。

    柳长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就喜欢青蛇,不行啊?”

    舟向月:“那你为什么不喜欢青虫?双标怪。”

    他扶着树站起来,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腰——刚才那一下撞得有点狠了,恐怕得淤青。

    柳长生有些惊讶地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不禁风了,居然一撞就倒……肾虚吗?之前背着我去会小情人了?”

    舟向月打开他的手:“……滚!”

    这可真是戳到他的痛处了。

    按理说和郁归尘那一场是在梦里,应该不会有任何影响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做太狠了,他之后总是幻觉腰酸背痛,身体里那一处也好像隐隐约约的酸痛。

    柳长生神色很是受伤:“看来果然是背着我去会小情人了。啧,见色忘义,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

    他见舟向月脸色越发扭曲,话锋一转,很是痛惜的样子:“算了算了,能把你榨成这样的媳妇,我也打不过。你可得保护好自己啊,要是你出了什么事,答应要给我的命可怎么办?”

    舟向月冷笑:“那你可得保护好我。我要是死了,看你到哪里讨债去。这年头,欠钱的可比借人钱的牛多了。”

    他继续往前走去。

    没走几步,他手中捏着的一支不起眼的笔忽然微微震动起来,开始发烫。

    他脚步一停:“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他环视一圈四周,目光忽然一凝——他看到了一座白色的墓碑,在月光下白得耀眼,仿佛堆雪。

    他认得,那是尘寄雪的墓碑。

    他上次来的时候,正碰到乔青云来扫墓,在墓碑上放了一朵晶莹剔透的昙花。

    现在寒冬腊月的,墓碑上居然还有一朵昙花,只不过一看就不是上次那朵。

    显然有许多人怀念尘寄雪,经常有人来给他送花。

    不愧是最受欢迎的白月光师兄TOP1。

    柳长生走到那座墓碑前,忽然伸手按在了墓碑上。

    他闭上眼,嘴里吐出了一根尖端分叉的细细蛇信子,在空气中发出“嘶嘶”的声响,仿佛在感知着什么。

    舟向月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出声,他知道柳长生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果然,片刻之后,柳长生睁开眼看向他:“这里的气味很特殊……我觉得你可以来这里试试,你那个长生祭的入口,说不定在这里……等等,不对。”

    他皱起眉,蛇信子一吐一吐,又细细地感受了片刻。

    柳长生有些犹豫道:“感觉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气味了,现在的只是残留……好像这里曾经是有一个裂缝的,但它消失了。”

    舟向月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长生祭的入口十分隐蔽,再加上经过千年变迁,地面上的景物早就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就连他自己回来,要找到那个位置也非得用上灵犀法器和境灵来试探不可。

    但是,它的位置不应该变化啊……

    舟向月盘腿坐在尘寄雪的坟墓上,道了声得罪。

    他掏出了骨简和笔,刚要动手,又回头看了看柳长生:“小红,你们胆小蛇怕见血吗?”

    柳长生:“……”

    他无语地摆摆手,转过身去像个企鹅一样蹒跚地走了:“我不看我不看,你快点,这里冻得我要冬眠了。”

    舟向月噗嗤乐出了声,他动作熟练地取了血,蘸在笔尖上,深吸一口气画下一气呵成的符文。

    落在惨白骨简上的血符缓缓渗开,仿佛蠕动爬行的小蛇慢慢勾勒出扭曲的图案,在黑暗的树林里亮起血色微光。

    仿佛一盆冰水突然兜头泼下,舟向月一个激灵,一枚骨简“啪”的一声掉在结了冰的坟墓上,发出清脆声响。

    他霍然起身,差点打滑摔下去。

    “怎么了?”

    柳长生转回来,看他呼吸急促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舟向月气得七窍生烟:“我的东西,被人占去用了……”

    怪不得他之前在翠微山里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

    他还以为是过了千年法力消退了,再加上他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原来那么好用,才感知不到,要不最后也不会被郁归尘他们那个假货骗进去。

    没想到,他的长生祭是被人鸠占鹊巢了!

    而且他占卜出的那个人面容如此熟悉——那分明就是他才打过交道的白澜!

    好好好……

    他就说鲛人泪魇境里的那个白澜怎么那么善良乖巧,一点也不像是境主。

    原来还在这儿等着他呢!

    舟向月按捺着火气心想,如果是他的话,被占用后的长生祭,入口大概率就在……

    就在这时,雪白的墓碑上忽然凭空生出了一只骷髅手骨,掌心捏着一张金色的卡片,上面还黏着一片贝壳。

    “……手骨灵?”

    舟向月问道。

    手骨灵把那张金色卡片递给他。

    舟向月一打开,只见上面的亮色字迹活泼随意,像是小鱼儿乱跳,竟然是一封邀请函。

    亲爱的无名氏:

    现邀请你参加不夜洲假面狂欢夜,这将是一场千载难逢的盛宴哦!

    相信你一定会在这里见到很多熟悉的朋友,他们都很思念你。

    相信你一定会在这里得偿所愿,赌到你梦寐以求的结果。

    落款:不夜洲主人

    舟向月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邀请函。

    不夜洲……

    他重生以后听说过这个名字。

    传说中,那是一个无视时间、无比神秘的……赌场。

    第291章 祸福

    传说在无数重魇境深处,有一个极其神秘的魇境。

    那是一个不存在的赌场,名叫不夜洲。

    不夜洲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或者说更像是一个口耳相传的传说,没人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像其他的魇境大多数都在固定的地方,开启也有普遍的规律。从来没有人知道不夜洲真正的位置,它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赌场本就是赌运气的地方,而有机缘进入那里的人,都是绝对的气运之子。

    相传那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金钱如海涌动,有着天底下最奢靡梦幻的宫殿和最幸运的赌场,只要手里的筹码足够,任何人都能在那里换取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时间在那里并不流动,所以进入不夜洲的赌客可以拥有无限的时间去赢取财富,可以在那里灯红酒绿、醉生梦死。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在不夜洲赢来的一切都可以兑换成现实世界中流通的钱财、权力、地位……甚至是气运。

    但不夜洲就像是一个虚幻缥缈的传说,只存在于奇闻异事的传言之中。

    没有人能证实它的存在——

    直到他们自己获得了那个“机缘”,进入其中。

    “不夜洲……?”

    付一笑皱紧眉头,看向手中金色的邀请函,又茫然地抬起头。

    一轮冷白的圆月挂在银白色的凌云塔顶,黢黑的山峦轮廓起伏,仿佛蛰伏的兽的脊骨。

    山峦之下,从天际线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岸边,是平静得仿佛一面镜子的湖面。

    这里是……

    九鲤湖。

    周围一片死寂,除了空中那一轮冷月以外,没有半点亮光,也没有半点人声。

    仿佛是一个死去的世界。

    付一笑想,他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他明明没有到九鲤湖来……

    等等,他刚才在干什么?

    付一笑费劲地思考起来,他之前在干什么来着……怎么记忆一片模糊,脑中像是泛起了一片雾气,想不起来了……

    这一切都没头没尾的。

    ……就像是,做梦。

    但做梦的人是难以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

    付一笑有些费解地揉了揉太阳穴,又去看手中的邀请函。

    其实他应该对这种东西保持警惕的,但是,他下一刻就看清了金色纸张上新出现的文字,顿时心脏停跳了一拍。

    “想知道邪神的秘密吗?”

    “想知道如何真正杀死他吗?”

    “在不夜洲,只要你有足够的运气,你可以换到一切。”

    付一笑下意识地捏紧邀请函,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顾不上去想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了,他只是听到了自己心里清晰的声音——他想去。

    就在这时,一阵风忽然吹来。

    平静如镜的湖面乍然起了波澜,付一笑忽然在余光里看到了什么,下意识望过去。

    湖面上显现出的那个东西……

    不,不是湖面……

    付一笑瞳孔微缩。

    ……

    “小红,你听说过不夜洲吗?”

    舟向月看向柳长生,“竟然真有啊。”

    柳长生点头:“听说过,我好像还去过呢。”

    舟向月挑起眉。

    柳长生摊手:“我当时倒是好像赢了不少钱……不过具体什么情况早就忘了,得好几百年前的事了,至少八百年。感觉那里只能去一次吧。”

    各地的奇谈怪论太多了,舟向月重生后虽然听说过不夜洲,但根本没有在意过它的存在,没想到这个居然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摇大摆地找上门来了。

    舟向月打量片刻手里烫金的邀请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已经知道了不夜洲主人究竟是谁,对方这么一封邀请函送到手里,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阳谋。

    不过,他倒是求之不得。

    对方大概只是想找他寻仇,他可是想去把对方的老巢也给抢走呢。

    舟向月把邀请函一翻,发现背面写着:“受邀者可以带一位客人同行。”

    底下还有可以填写那位客人姓名的地方。

    这敢情好。

    舟向月心想,他可以带上刚骗到手的冤大头。

    毕竟是赌场那种地方,带个保镖总是不错的。

    而且,万一最坏的情形发生,他被庄家针对了,带个人还可以用来灵活操纵结果。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风吹过。

    一棵棵杏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积在树枝上的落雪纷纷被吹散,空中再次飘起雪雾,冰挂断裂的喀嚓声响不绝于耳。

    树影婆娑间,不远处的九鲤湖似乎散发出一片亮光,让舟向月不由得看了过去。

    原本的湖面有一半结了薄薄的冰,靠近这边湖岸的一半则依然是水面,在月光下被映得一半明一半暗。

    现在,风将水面吹起了皱纹,一道道皱纹推挤到冰面边,让冰面也断裂开来。

    而在水面上空,舟向月看到了一片明亮如星辰的影子。

    ……那是,海市蜃楼?

    仔细看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隐约映出了一片光芒璀璨如宫殿的影子。

    他眯起眼。

    周围十几里都是山岭,没有任何能容纳这样一座宫殿的地方。

    再加上不夜洲主人的身份,他想,不夜洲难不成就在九鲤湖底——也就是他眼皮子底下?

    这可真是灯下黑,他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舟向月一转头,看到柳长生淡淡地看着他,眼眸被那座水晶宫殿的光映得闪烁着迷离的光:“你还记得洛平安吗?”

    舟向月一顿。

    片刻后,他掀起眼皮,凉凉地扫了柳长生一眼:“这么怀念被叫小红哥哥吗?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这么叫你。”

    柳长生顿时被噎了一噎。

    “舟向月,你可真是心如铁石……”

    他磨了磨牙,翻个白眼,“你去就去吧,小心点,可别死在那里,你的命归我呢。”

    舟向月笑起来:“我死在那里,你不就可以继承我的魇境了?”

    “那种破烂谁想要啊!”

    柳长生咬牙切齿道,可说完了后欲言又止,又有点别扭地把头扭到一边。

    “……反正你记好了,不管发生什么,我会和你站在一边的。”

    舟向月:“……”

    他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只不过是不带你一起去不夜洲而已,怎么突然煽情?真的很不适合你这种冷血动物。”

    柳长生狠狠瞪他一眼,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舟向月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噗嗤笑出了声,随后嘴角的弧度慢慢放下来。

    他随手拿出问苍生,正要在邀请函上写携带客人的姓名处写下名字,忽然笔尖一顿。

    犹豫片刻后,他写下几个字,随后把邀请函和笔都往怀里一揣,向湖边走去。

    随着他走近,那片海市蜃楼渐渐从交错的树影后面显示出了全貌。

    那是一座灯火辉煌的水晶宫殿,仿佛有流光溢彩的星河在其中流淌闪烁,整座发光的宫殿飘浮在湖面之上,显得缥缈虚幻。

    一簇簇若隐若现的淡金色火焰被洁白的扇贝贝壳托着,从那片宫殿中飘出来,就像是曾经万魔窟里在骷髅头骨上漂浮的幽蓝魂火一样,飘飘荡荡向他的方向而来。

    第一簇贝壳火飘到舟向月面前的瞬间,他眼前骤然大亮,下意识闭上眼。

    哗啦一声,仿佛水幕高高掀起,散落出扑面而来的冰凉水雾,有一种淡淡的水腥气。

    舟向月睁开眼,看见千千万万点水滴折射出璀璨夺目的眩光。

    水雾散落的那一刻,夜幕之中巨大的水晶宫殿赫然矗立在他面前。

    宫殿的墙壁仿佛冰雕玉砌,每一面墙都晶莹剔透,透出辉煌的灯光。

    若隐若现的缤纷鱼群发着光,在头顶的飞檐翘角之间游动飞跃,绚丽的光线便随着它们的身影闪烁映照下来,如云一样洋洋洒洒,细碎水雾也洒落在舟向月头顶。

    宫殿背景是像水底一样幽深的蓝,从被灯火照亮得如同翡翠般的清透蓝绿色渐变到远处接近墨色的蓝黑。

    有细细密密的水帘从透明高墙上悬挂下来,如水晶断线一样坠落在墙外的一圈喷泉池里,四面水雾缭绕,映出朦胧的斑斓彩虹,隐约透出喷泉里玉石珍珠堆砌的精美雕像。

    明明是透明的墙壁,但因为一盏盏绚烂的灯光晃花了人眼,又有水帘遮挡,只能看见里面隐隐约约的人影穿梭,但并不能看清宫殿内部的景象。

    但是,能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

    舟向月被这一幕震撼了片刻,心想原来之前传言里河神的水晶宫真的存在——

    之前在鲛人泪魇境里时,他在陈思儿的记忆里就听叶枯乡的人说,河神拥有富丽堂皇的水晶宫,灯火像星星一样漂亮,到处都是珍珠宝石,还有会发光的鱼。

    那时候只当是传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白澜不穿衣服,他之前都没看出来,这位河神小朋友很有钱啊。

    “欢迎客人!”

    一个拉长了的声音忽然从前面的门洞里传来。

    舟向月一抬头,看见一条鱼——

    是的,一条胖胖的锦鲤尾巴朝下地坐在门洞旁的喷泉池里,看起来像是弯着腰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正睁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十分热情地向他挥舞自己金红色的鱼鳍,“欢迎来到不夜洲!”

    被一条货真价实的胖锦鲤挥舞鱼鳍欢迎,看起来挺魔幻的。

    它见舟向月看向自己,随后便扬起鱼鳍,就像是抬手一样,展示后面墙上挂着的一排排面具:“今晚是假面狂欢夜哦!每位客人都要选一个面具,随便挑。”

    舟向月迅速扫了一眼,发现那上面挂的基本都是傩面具,有最常见的傩公傩母、灵官判官,笑容可掬的土地,有白面笑面神,红面怒面神,还有各种动物。

    他在里面一眼就看到了狐狸面具——各式各样的狐狸面具,竟然是里面数量最多的,摆了满满一排。

    胖锦鲤道:“别担心,面具是免费的啊,狂欢夜福利。选狐狸面具的人最多了,鱼很难理解。”

    舟向月心中想笑,他可以理解。

    因为邪神的崇拜效应嘛。

    他也随手拿了个白毛的狐狸面具,属于邪神同款但颜色不一样的那种。

    他戴上面具,正想往门里走,那条胖锦鲤突然一动,一个满满当当的签筒就怼在舟向月面前:“客人,进门前先抽一签,看看自己的运势吧!”

    赌场看重运气,抽签倒也不奇怪。

    舟向月瞥了胖锦鲤一眼,随手一抽。

    只见那支签上赫然写着:“诸事不宜”。

    “哎呀!”

    胖锦鲤惊叫起来,仔仔细细去看舟向月的脸。

    此时他已经戴上了狐狸面具,但不妨碍胖锦鲤面色凝重摇头晃脑道:“这位客人,我看你印堂发黑,魂魄涣散,凶邪缠身,恐有性命之忧啊!”

    “真的?”

    舟向月眨眨眼,勾起唇角,“那借你吉言了。”

    胖锦鲤还没刹住自己的话头:“你进去之后,可以去找卜先生想办法……”

    但还没等它说完,舟向月在它错愕的目光中一晃,身影就消失在光怪陆离的水帘后。

    第292章 祸福

    刚一进门,迎面就是一片喧嚣杂乱的噪音,温暖的金红光芒映入眼帘。

    不夜洲里灯火辉煌,看起来甚至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大,就像是一座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型宫殿,金碧辉煌。

    放眼望去,整个巨大的大厅中央摆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桌子,各个角落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高处的空中漂浮着一盏盏贝壳托着的灯光,空气中仿佛有纷纷扬扬的细碎金粉洒落,在四面八方的灯火中折射出绚烂光芒,让整个场景显得朦胧又梦幻,带着一种纸醉金迷的眩晕感,让人难以记住那些桌子和人影的细节。

    光芒灿烂的鱼群从密密麻麻的人群头顶游过,仿佛飘舞的极光光带一样美轮美奂,投下令人眼花缭乱的彩光,却几乎没人抬头去看它们。

    热火朝天的场内,到处都是吵嚷喧哗的人声。

    舟向月扫了一眼,发现大厅外围的桌子上都挤满了人,但越往里人就越少,最里面的桌子上人数似乎寥寥无几。

    不过人最多的,还是最外围一排排连座位都没有的小桌,这里几乎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他随即目光一凝。

    场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戴着面具,但并不是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狐狸面具最多。

    事实上,最多的是锦鲤面具——或者说更像是锦鲤鱼头套,几乎占了所有人数中的一半,比狐狸面具多多了。

    金红色的立体锦鲤鱼头底下是人的身体,两只有些呆滞的鱼眼睛分别朝向身体的两个方向,中间还有两个竖着的鼻孔,可能是人眼实际往外看的地方。

    人群中这么多的鱼头,显得有几分笨拙的诡异,仿佛是许多锦鲤成了精,但偏偏又还没有修到家,人身上拖着个鱼脑袋就来赌钱了,看起来荒诞又滑稽。

    舟向月心里疑惑了一下。

    他刚才选面具时,没看到锦鲤面具啊。这是什么隐藏款么?

    ……但谁家隐藏款出这么多啊。

    “大!大!大!”

    不远处传来激动的呐喊声和笑声,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格外清晰。

    舟向月扫了一眼,发现一群人挤挤挨挨地围在一个高脚小桌前。

    桌子中间一个透明的水晶圆球里,三个骰子正随着圆球的震荡翻飞跳跃,围在旁边的那群人的目光都紧紧地黏在那三颗骰子上,一个个眼珠发红,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三颗骰子了。

    看起来是赌大小的骰宝,玩法似乎还挺传统的。

    骰宝就是押注骰子点数的大小,一般起注都不算高,玩法也简单,常常作为赌客的入门选择,很显然在不夜洲也是这样。

    正在他观察那群人时,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欢迎客人!……咦,您是一个人来的?您携带的客人是不跟您同来吗?”

    舟向月一转头,发现那也是一个锦鲤头……哦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锦鲤,没有长人身的那种。

    似乎也和门口的胖锦鲤一样是服务生,舟向月竟然从它的脸上看出了一条鱼的笑容,如果能看到牙的话大概会是个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不过,它看舟向月的表情总让他联想到鱼看着鱼钩上的鱼饵的表情,好像垂涎欲滴一样。

    舟向月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邀请函上写着,受邀的客人可以自己携带一人前来不夜洲,但也可以只是写下对方的名字,他自然会自己出现在不夜洲。

    他理解那应该就像是一个魇境拉人一样。

    舟向月其实原本是想捎带上任不悔的,但考虑到他大概还没法那么快接受自己已经在为邪神卖命的事实,决定不要刺激他太多,所以打算让他自己出现在不夜洲,而不是被他主动拉过来。

    但在马上就要写下名字的时候,舟向月却突然心头一动改了注意,换成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事实上,他心里还挺奇怪自己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那个人的,明明他一看就与不夜洲有密切的关系,比任不悔更适合拉进来当冤大头。

    ……就好像有一种隐约的力量像一层薄纱一样遮在他眼前,让他忘记了那个人。

    不过,这也就阻拦了他一下。

    在进入不夜洲之后,见到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锦鲤服务生和鱼头赌客,舟向月就更加确信自己改变主意是正确的。

    “哦,是这样……”

    锦鲤服务生抬起鱼鳍,好像想用又短又小的鱼鳍挠一挠头,但却够不到,最后只能作罢。

    它倒也不在意,“好的,等那位客人到的时候,我们会告诉您他的到来的。”

    它又抬起鱼鳍,给舟向月指了指旁边的一串柜台:“您去那边兑换不夜洲通用的祸福钱就行,祝您福星高照,鸿运当头!”

    锦鲤服务生所指的柜台上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入门兑换处”。

    祸福钱,大概就是不夜洲通用的筹码了。

    在外面一般的赌场,筹码是用钱换的。但他可没带钱啊。

    此刻,兑换处排起了队,还有源源不断的人从身后的一扇扇门里走出来,兴奋不已地来到队伍末尾,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舟向月也排进了队里。

    听着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他在轮到自己之前就大概弄懂了不夜洲里的筹码等级。

    这里有四等流通的筹码,最基础的筹码是祸福钱,再往上则依次是成败钱、安危钱和死生钱,每一个都是上一个的价值的一百倍。

    一枚死生钱,就相当于一百安危钱,一万成败钱,或者是一百万祸福钱。

    “给你们看看,成败钱和祸福钱——”

    一个戴着白色灵官面具的人趾高气扬地向旁边人展示自己手中的钱币,引来好几人的惊叹声。

    舟向月也望过去,发现那是两枚颜色不同的钱币,都是外圆内方的铜钱模样。

    一枚是黑色的,上面写着“转祸为福”,应该就是祸福钱。

    另一枚则是古铜色,上面的文字是“因败为成”,显然就是成败钱了。

    看来,大概所有的钱都是外圆内方的铜钱模样,不过颜色不同,得名来由可能是上面写的文字各不相同。

    灵官面具男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语气里却透出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在人字桌上赢了几轮了,就是刚才输了一把……没事,我还能换,再来换一点玩玩,下一把绝对就能赢回来!”

    “一定一定!”舟向月道。

    灵官面具男对他的捧场很是受用。

    他扫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琢磨他身上有多少钱,接着语气随意道:“小兄弟,你刚进来?大概还不知道人字桌是什么吧?喏,你看那里面。”

    他一抬手,几人的目光都随着他手指向的方向往里看去。

    “里面那些桌子呢,分了几个区域。最外面的就是人字桌了,起注是一枚成败钱,也就是一百祸福钱。那些没有桌子的地方就没有起注了,一枚祸福钱就可以玩。”

    “再往里面是地字桌,看到了吧?比外面豪华多了。那里起注是一枚安危钱。”

    “最里面那个最最核心的区域,就是天字桌了……”

    灵官面具男的语气里充满了憧憬,“那里一局的起注就是一枚死生钱,也就是一百万!”

    “哇!等会儿大哥赢到那桌上的时候,我可一定要去围观一下。”

    舟向月配合地发出了感叹的声音,虽然他到现在对筹码的价值还没有实感。

    于是他眼神真挚地看向灵官大哥:“对了大哥,我确实是刚进来,不知道祸福钱是怎么个换法?”

    灵官大哥被他一句句哄得很是开心,大手一挥,毫不吝啬地给他讲解:“外面的钱就可以换啦,一枚祸福钱对应一百块。”

    舟向月一顿:“哦……”

    虽然有点贵,但也没有那么贵。

    可惜他身上其实分文没有。

    不过他并不心虚,也毫不着急。

    但灵官大哥显然从他的迟疑中猜想到了什么,顿时笑道:“不过得要是从祸福钱换成外面的钱才划算,反过来就不划算了,关键是可以用别的东西抵押出钱来,这才是不夜洲的精髓,所以进入不夜洲才是天大的机缘啊!”

    他压低了声音笑道:“小兄弟啊,你就算是什么都没带,光凭身上这一身器官,都可以无本抵押拿钱的。”

    舟向月:“器官?”

    灵官大哥:“别紧张哈哈哈,不是让你上来就割腰子!你拥有的一切都可以,什么手啊,眼睛啊,手指啊,脚趾啊……当然越重要的东西,能贷出来的钱就越多。好像阑尾之前还能换一枚祸福钱的,现在已经不行了。”

    舟向月:“嗯……”

    看他似乎迟疑不决的样子,灵官大哥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兄弟啊,进入不夜洲的机会可就这一次。你要是实在为难……”

    “如果押一条命,能换多少?”

    舟向月忽然问道。

    “……呃?”

    灵官大哥愕然地哑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哈,哈哈……没想到你这小孩一上来还玩儿挺大的。不至于不至于。而且价格也不是固定的,能换多少要看兑换处的评估……”

    “但刚才大哥逗你玩呢,其实你一上来可以先热热身,玩得小一点,打开想象力——所有属于你的东西都可以用来抵押兑换祸福钱,你的记忆也可以!是不是很不错?就是记忆一般比较便宜,换不了几个钱,没法上桌,也就玩玩外面的骰宝……”

    灵官大哥热情地介绍了半天,忽然听到前面柜台上一声不耐烦的招呼:“下一个!”

    他赶紧凑过去,声音里满是笑意:“这次,我想抵押我的腿……您看看能换多少?”

    他没发现,刚才还在他身后的人影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悄然离开了队伍。

    舟向月像一滴汇入大海里的墨滴,转眼就淹没在人群里。

    手上微微一动,隐约有小小的黑色钱币在指间一闪。

    那是一枚祸福钱,从刚刚的灵官大哥身上摸的。

    因为还有很多情况未知,而且大哥毕竟算是帮了他,所以他下手很是含蓄,只拿了一枚最小面值的祸福钱。

    舟向月径直走向不远处的一个骰宝机,那里围着的人相对别的要少一点,看起来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局,围在旁边的人神色各异,有的在惊喜尖叫,也有的面露懊恼。

    舟向月走了过去,决定先来一把最简单的入门游戏。

    ——不管是腰子、记忆还是命,怎么能一上来就老老实实兑换筹码呢?

    当然是要先试试无本万利的霸王餐啦。

    第293章 祸福(4合1)

    富丽堂皇的水晶宫殿的拱形门洞里,站着两个身影。

    一个高大挺拔,另一个则略矮一些,身材圆润,圆脸颇有福相。

    “可以啊笑哥,苟富贵还没忘了我。”

    钱无缺一把搭上付一笑的肩膀拍了拍,“来不夜洲这种地方,既然叫上我了,那我肯定得投桃报李。走走走我请客!咱兄弟去试试手气!”

    付一笑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看起来奢靡无比的水晶宫殿,心下莫名有一点踌躇,但闻言还是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老早之前就跟我念叨过,如果不夜洲这地方是真实存在的,那一定要进来玩一把吗?”

    所以他收到不夜洲的邀请函,看到可以带一个人,就把钱无缺捎上了。

    门洞里的胖锦鲤招呼付一笑选一个面具,他扫了一眼,随手准备拿一个立眉圆眼的梁山土地面具。

    但钱无缺刚要去拿,却被那条胖锦鲤用一个东西挡住了:“这是你的面具。”

    钱无缺愣了愣。

    说实话,他无论到哪儿都是VVIP待遇,已经很久没有被一个类似侍应生身份的人……或者生物这么对待了。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只锦鲤鱼头套,倒也挺精美,一片片鱼鳞都十分细致。

    就是强迫消费比较不爽。

    见他没有去接,胖锦鲤解释道:“是这样的,每一位收到狂欢夜邀请函的客人都可以带一位进入不夜洲,两人成行,一个是赌客,一个是锦鲤。”

    “我们的规矩就是默认有邀请函的是赌客,赌客带着锦鲤,赌客选面具,锦鲤就戴锦鲤面具。”

    钱无缺乐了:“所以我是锦鲤?”

    付一笑有些尴尬,连忙道:“默认是这样,所以也可以不默认吧?锦鲤面具给我,让他挑一个面具。”

    “哦,可以啊。”

    胖锦鲤有点呆地点点头,果然把那只锦鲤面具递给了付一笑,

    钱无缺却问道:“你说赌客带着锦鲤,赌客和锦鲤有什么区别吗?”

    “锦鲤的身份是从属于赌客的,”胖锦鲤慢慢道,“如果没有赌客的同意,锦鲤不能独自兑换筹码,也不能独自下注,只有赌客可以下注。”

    “那肯定得你来当赌客,”付一笑拍拍钱无缺的肩膀,“我实在不擅长这玩意。”

    “还有呢?”

    钱无缺又问,“赌客同意,锦鲤就可以自己下注对吧?”

    “对,如果赌客同意,锦鲤也可以自己下注,但……但……”

    胖锦鲤说着说着,忽然用短短的鱼鳍挠了挠头,转头去看旁边一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显然是忘词了。

    “卟噜……但不建议。这样锦鲤的安全难以得到保证,如果锦鲤输完了身上的钱,就属于赌局中赢钱最多的赌客了。”

    付一笑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怎么感觉越听越奇怪?

    本来就是捎一个人结伴来不夜洲,但这个锦鲤身份好像低人一等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钱无缺问道:“赌客和锦鲤的身份可以互换吗?”

    胖锦鲤这回答得很快:“嗯,可以的。”

    那还好。

    胖锦鲤又催道:“客人快点决定吧。看到那片泡泡了吗?等会儿泡泡瘪下来,你们要是再不进去,就要在外面淹死了。”

    两人一合计,在这里耗着确实没有意义。

    反正赌客和锦鲤的身份还可以互换,那问题不大,先进去吧。

    最后,还是付一笑拿了锦鲤面具,钱无缺则选了个高帽青脸的财神面具。

    他们正要进去,那条胖锦鲤突然一动,一个签筒拦在钱无缺面前:“客人,进门前先抽一签,看看自己的运势吧!”

    钱无缺一抽,“上上签,万事如意”。

    付一笑不禁笑道:“不愧是你的手气,今晚可就跟你混了。”

    他正要抽,胖锦鲤却把签筒收了回去:“只有赌客抽签。”

    付一笑:“……”

    行吧。

    钱无缺不干了:“那我们现在交换一下身份,他作为赌客来抽,行不行?”

    “……”

    胖锦鲤瞪着眼睛愣了半天,看起来好像CPU烧了。

    它不动,钱无缺干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拿起那个签筒就塞给付一笑:“笑哥,你抽!”

    付一笑瞥了胖锦鲤一眼,飞快地抽了支签。

    “上签,好运连连”。

    也是相当不错的好签了。

    付一笑把签塞回去,钱无缺就十分默契地把签筒往胖锦鲤面前一怼,两人当即脚底抹油一样进门去了。

    留下一个呆若木鱼的胖锦鲤在原地。

    一进入不夜洲,他们立刻为场面的辉煌和富丽堂皇震撼了片刻。

    钱无缺拉着付一笑先转了转:“先看看这里都玩些什么……哦,玩法好像都挺常规的,还与时俱进呢,外面的玩法都有。”

    “不是说不夜洲里面没有时间流逝吗?我看明明紧跟潮流啊……”

    “你都会啊?”付一笑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他年轻的时候也去过赌场,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像就去过一两次,之后再也没去过。

    付一笑心里突然泛起一丝疑惑——是为什么再也没去过了来着?

    好像有一个原因阻止了他,但现在他却想不起来那个原因了。

    “那当然,”钱无缺颇为得意道,“但凡来钱快的东西,我都试过。”

    付一笑笑容一僵:“呃……”

    他顿时想起钱无缺缺德地去即将倒霉的人家门前摆摊的“光荣事迹”。

    钱无缺道:“不过啊,我后来很快就发现当赌客不如开赌场赚钱,久赌必输。所以后来就去开赌场去了。”

    他瞥了一眼尴尬沉默的付一笑,笑起来:“笑哥你知道赌场怎么赚钱的吗?”

    付一笑撇嘴:“那不都是赌徒输的钱么,庄家主场随便出千,不是想怎么赚就怎么赚。”

    “笑哥你想啥呢,”钱无缺哭笑不得,“赌场赚钱太容易了,根本犯不着出千。主要是靠概率和抽水,再加一个消费。”

    他指了指旁边围了最多人的骰宝,“就拿最简单的这个赌大小来说吧,三个骰子赌大小,最终数字4到10是小,11到17是大,押对了就赢和押注相同的钱,错了就输掉赌注。”

    “看起来大和小的概率都是相同的,好像都是一半一半。但问题是,如果摇出来的结果三个骰子点数相同,那就是庄家通杀,所有赌客都输钱。”

    “所以实际上赌客赢钱的概率小于50%,而从庄家的角度看,赢钱的概率大,输钱的概率小——这还是没有在骰子上动手脚的情况下。”

    “当然一般赌场也不至于在骰子上动手脚啦,”钱无缺笑道,“反正我的赌场是没有的,不至于贪这点小钱,被发现了信誉崩塌、流失客户才是最大的损失。”

    “这说的是概率赢钱,对于赌场来说,赌局数目无限大,所以只要保证客源不流失,最终一定会走向稳定盈利。”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抽水,也就是如果你赢了钱,赌场都会抽取一定比例的手续费,从两个点到五个点六个点都有,对于赌客来说看起来不太多,也根本不在意,毕竟只有赢钱才会被抽水。但对赌场来说,只要赌客足够多,就是一笔长期稳定的巨大收入。”

    “限红也是一个常见的规则,就是限制单局的押注上限,看起来好像是为了防止赌客一笔押注太多钱损失惨重,但实际上更大的作用是拆开赌局,让赌局的数目更多。从概率学上讲,相同概率的事件发生次数越多,就会越接近计算概率,也就是赌场越稳定的赚钱。毕竟每一局都要抽水的嘛。”

    两人此时已经转到了人字桌的边缘,钱无缺道:“说白了,赌客赢的钱都来自那些输钱的赌客,但赌场其实并不靠输赢来获利,从制度设计上就可以赚钱了。”

    “不过从赌客的角度嘛,输赢确实看运气。如果是玩比较复杂的游戏,比如二十一点或者牌局,再加上有技术的老手对上新手的话,赢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钱无缺对付一笑挤眉弄眼,“刚才我们不是都抽了签吗?我们俩好像运气都不错啊。”

    付一笑有些震惊:“还真是长知识了……所以其实是可以赢一大笔钱的?你说得我都有点心动了。”

    钱无缺看了他一眼:“……你的话,不太行。”

    付一笑:“……”

    “……咦,等等,”钱无缺突然说。

    旁边的人字桌上刚刚结束一局骨牌,赢的人兴奋地把一堆堆钱币往自己怀里揽,就算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他那种欣喜若狂的气息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

    钱无缺惊讶道:“好像这里赌客间对赌,不夜洲并不抽水啊。”

    “那就有些蹊跷了,”他摩挲着财神面具的下巴道,“这么大一笔收入不要,不赚钱的话,赚什么呢……”

    他琢磨了一会儿也没想清楚,于是决定先不想了,去换点筹码来玩一玩。

    到了兑换处柜台前,了解了可以用来换的东西之后,钱无缺大手一挥:“我都用钱换!先换个五千祸福钱吧。”

    周围排队的人原本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这一瞬间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震惊了:五千祸福钱?那就是外面的五十万!

    别人来不夜洲都是用自己的东西抵押出祸福钱来,期望能赢一大笔再换回外面通用的钱,这样就赚大发了。

    就连柜台上的工作人员都懵了一下。

    毕竟兑换的可选项很多,虽然用钱换祸福钱的不是第一次见,但刚到不夜洲一局都没玩过,一上来就用钱兑换这么多的,确实是第一次见。

    付一笑也震惊了,他按住钱无缺的手:“无缺,我看这地方还是有点蹊跷的,你悠着点……”

    钱无缺笑眯眯地摆摆手:“没事。你别想着多少钱,这笔钱就是拿来消费的,不是用来赢钱的。这五十万全输光,我再来换五十万。进一趟不夜洲,一百万全撒出去了咱就走人,玩的就是一个挥金如土的体验。”

    他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我做白日梦想着进不夜洲赢一大笔,但后来没进不夜洲也赚了很多钱。现在我总算是看明白了,最不值钱的就是钱了。”

    “笑哥你只要弄清楚一点,这里的所谓兑换,只有钱换钱是真的兑换,别的都是抵押贷款,有风险的。赌容易上头,一不小心就会停不下来,最后一定会输光。所以除了钱,别的什么都别换。”

    他换了五千祸福钱,柜台的工作人员眉开眼笑地给了他49枚成败钱和100枚祸福钱。

    钱无缺揽着付一笑的肩膀就往外走:“今晚随便玩玩就行,我请客!”

    整个不夜洲里金碧辉煌,赌桌上的尖叫大笑和钱币滚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犹如听见金钱的海洋涌流的声音,令人身心愉悦,仿佛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走着走着,钱无缺感叹道:“笑哥啊!我竟然又跟你一起进赌场了,好怀念啊。上一次是好久以前了吧。”

    付一笑也被这里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忍不住道:“是啊,上次好像还有……”

    他突然身体一僵,住嘴了。

    钱无缺听清了他的话,也一下子沉默了。

    因为他们都记得,上次他们一起去赌场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个人。

    想起那个人,仿佛突然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刚才还跃跃欲试的兴致突然就被浇熄了大半。

    付一笑刚才好像被不夜洲里纸醉金迷的气息给感染了,脑子过热,此时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我来这里,其实一开始是因为邀请函上说可以知道……那位的秘密。我还是先去问问哪里可以换到想要的东西吧。”

    入门兑换处只能用别的东西换成祸福钱,或是赎回一开始用来抵押的东西。要把祸福钱再兑换成别的东西的话,就只能换成钱了。

    倒是很快就问到了,用祸福钱兑换东西要去一个叫“梦屋”的地方,不过要兑换的话,必须至少赌一局才行。

    因为兑换的东西千奇百怪,据说赌场老板会直接在那里和赌客现场沟通定价,不过老板的时间很宝贵,所以问一次就得收一百枚祸福钱的费用。

    他们现在手上正好有一百枚祸福钱。

    付一笑道:“要不我们先去问问……但如果剩下的钱不够的话,还得再去一次,多花100枚祸福钱。”

    那就是白白多花一万块啊!

    虽然钱无缺可能不在意这点钱,但白白浪费还是觉得可惜。

    钱无缺道:“去!反正都换成筹码了,不心疼。”

    两人按照指示牌的指引往“梦屋”的方向走去,付一笑左顾右盼,稍微松了口气:“还好,我看这里没有小孩,应该是有年龄限制的。”

    钱无缺乐了:“还挺正规。想不到这不夜洲主人好像还挺有良心的。”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快看!那边冒红烟了!”

    “怎么了?失火了?不夜洲不是在水底吗?”

    “不是啊!是有小偷!”

    “哇,居然连祸福钱都敢偷啊?刚来的吧?”

    “抓住他抓住他!”老规矩,没钱就把他扔出去喂鱼!”

    付一笑:“……”

    有良心,但不多。

    当然了,要是真有良心就不会开赌场了。

    他急着去梦屋,不想在这里看热闹。

    两人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穿过去时,付一笑忍不住去看了一眼那个被抓到的小偷。

    这一看,就让他心里犯起了嘀咕,忍不住又看了两眼。

    那个小偷看起来是个清瘦的年轻人,戴着个白色狐狸面具。

    被这么一堆人围着喊“扔出去喂鱼”,他却好像一点也不慌张。

    最重要的是,付一笑总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但他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

    很惭愧,舟向月就是那个被抓住的小偷。

    事情是这样的。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他拿着偷来的那枚祸福钱,去玩了全场起注最低玩法也最简单的赌大小。

    那个有水晶骰蛊的高脚小桌旁边已经围了好些人,他也挤过去,手指状似随意地把祸福钱一抛,低头一看是没有字的背面。

    他就赌了个小。

    其实赌大小还有别的赌法,比如买其中一个数字或是买数字组合,但那比较复杂,他也没什么本钱。

    他的那枚祸福钱掉进桌子上盛筹码的钱兜里,桌面的小门关上了。

    赌局开始,骰蛊摇动,三个骰子都在里面摇晃起来。

    这种场边到处都是的骰宝没有荷官,只有机器。

    桌子边围着的七八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骰蛊,舟向月的目光却飘到了远处,在观察那些人字地字和天字赌桌上的荷官——看起来都是人,并不是鱼。

    好像行为举止也挺正常的,并没有脑干缺失的感觉,像是真人。

    “啊!大!!我赢了!”

    “靠!”

    周围突然爆发出尖叫声和咒骂声。

    舟向月回过头来,发现这一局已经开了——嗯?他赌输了。

    舟向月心下微微讶然,他的预知失灵了。

    能让他的预知失灵,看来不夜洲确实不简单。

    不过想来也是,天灵宿在这种地方显然是通杀的存在,不夜洲大概是采取了什么手段让天灵宿的能力无效……嗯,还有另一种可能。

    赌场比拼的无外乎运气、预知、计算和出千,计算和出千算是赌客凭本事各显神通,很难去提前干预,要是强行让预知失灵,剩下的就是运气了。

    舟向月立刻想起了进门时抽的签,以及“祸福钱”这一筹码名。

    比起外面的普通赌场,不夜洲好像格外强调运气。

    就像是在不断地暗示进入这不夜洲的赌客,运气是这里唯一的规则。

    在赢的几人热切的目光中,盛放祸福钱的钱兜晃了晃,钱币在里面像骰子一样翻滚。

    按照一般的情况,下一步那个小门就会打开,里面的钱币会滚落到赢钱的几人手上。

    但在此时,小门却没有开。

    取而代之的是——

    嘀嘀嘀!

    刺耳的铃声响起,高脚桌上竟腾起了一片红色烟雾。

    立刻有几个高大的打手冲了过来:“有小偷!”

    人群顿时喧哗起来,有的人在焦急地翻找自己的口袋,确认自己是不是丢了钱,还有许多人则涌了过来看热闹。

    舟向月正要趁乱隐入人群中遁走,却发现那片红色烟雾竟瞬间凝成了一只手的形状,四指合拢,唯有一根食指向下伸出,直直地指向他的脑袋。

    顿时处在所有人目光焦点的舟向月:“……”

    这定位可真够智能的哈。

    于是那几个打手目标明确,转眼之间就拦在了舟向月面前:“你偷了别的客人的祸福钱,对吧?”

    与此同时,那位灵官面具的大哥也被人带了过来,一看到舟向月就激动地嚷嚷起来:“是你!你你你……我好心给你说那么多,你居然偷我的钱!你会遭报应的!”

    若是往常,舟向月怎么也能耍点小花招脱身,毕竟贼偷千日终有一失,事情败露后逃跑也是他炉火纯青的绝活儿。

    但头顶那只手实在是太明显了,不管他往哪儿走都直直地指向他,看来这事确实没法善了了。

    好在这还在舟向月的预料范围内。

    初来乍到,他总得探探不夜洲的虚实。

    出手偷一枚筹码,但只偷最低面值的一个——如果成功了,就说明不夜洲要么没法全知全能地监控到赌客的所有小动作,要么并不在意赌客之间的钱财转移。

    如果不成功,那就说明不夜洲对赌客的小动作了如指掌,这样一来就要慎重考虑在赌桌上耍花招了。

    只是最低面值的筹码,就算被抓住,一般后果也是可控的,赔点钱就是了。

    而试探的结果是,不夜洲没在他动手的时候抓住他,却在他用那枚偷来的祸福钱下注的时候抓住了他。

    舟向月心想,看来这里的祸福钱不简单。

    他把钱揣在口袋里的时候,不夜洲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在钱输掉,被赌桌洗盘重新分配的时候,才被发现。

    难道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属于一个人的祸福钱,会带上那个人的运数?

    这样就可以解释了。

    只有在祸福钱用于赌局的时候,赌场才能通过上面蕴含的气运发现下注之人和祸福钱的主人不同,进而抓住小偷。

    那么,只要他不把偷来的祸福钱拿去下注,这笔钱就还能属于他。

    以及,他刚才观察了一下人字桌,发现赌桌上的筹码都是放在每个人面前的,只有输家的钱才会拿去洗盘重新发放,赢家的钱依然会留在自己面前。

    以此大胆猜想,只要他一直赢,就不会被发现用的是偷来的钱……

    不过,就算出千也是有风险的。

    那就要看事情败露的后果来掂量了。

    舟向月正在琢磨的时候,已经有入门兑换处的经理过来了,好像对这种事情见惯不怪:“偷一赔十,赔吧。要是赔不起,就扔出去喂鱼。”

    果然。

    虽然罚得挺多,要是大额的话还真是很难赔得起,但也就是赔钱而已了。

    只要能赔得起钱,就不用扔出去喂鱼。

    与此同时,周围的人却义愤填膺:“赔钱赔钱!快赔钱!”

    “看看他偷了多少,赔不死他!”

    “赔不起就扔出去喂鱼!”

    灵官大哥有了一大群人撑腰,更加激动了:“快赔钱!”

    “大哥,所以他偷了多少啊?”

    有人问灵官大哥。

    灵官大哥一顿,含混地摆手:“没多少没多少……”

    “一枚祸福钱。”经理回答了。

    看热闹的众人:“…………”

    你早说啊!

    嗐,这么点钱,有什么好看热闹的!散了散了!

    舟向月掏出十枚祸福钱,递给灵官大哥,痛心疾首道:“对不起啊大哥!是我鬼迷心窍了,对不起对不起!”

    灵官大哥收钱的那一刻,舟向月头顶如影随形的红色烟雾手终于“噗”的一声散开了。

    拿了那十枚祸福钱,灵官大哥眼珠子紧紧盯着钱,摆摆手也不嚷嚷了。

    他大概是刚刚又把身上的钱输光了,所以现在对这十枚祸福钱也看得这么重——他大概是觉得,只要还有钱,他就还有翻盘的可能性。

    偷钱事发的事就这么了了,众人都散了。

    舟向月这回去入门兑换处排队换钱了,同时眼睛却还一直盯着灵官大哥,看他又去玩了一局赌大小,把那十枚祸福钱都押上了。

    这一局,他输了。

    灵官大哥在懊丧地捶胸顿足:“该死!我明明想押小的……就差一点点!”

    舟向月收回了目光。

    他刚才趁乱从几个人身上摸了十枚祸福钱,然后赔给了灵官大哥。

    灵官大哥再拿那钱去赌,就没有再触发小偷警报了。

    这么说,那十枚祸福钱被他“洗”成功了。

    明明没有经过赌局,或许是因为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特别是赌场人员见证之下,把钱给了灵官大哥,这就算是把钱给洗干净了。

    舟向月微微眯起眼睛思索。

    这时,前面突然爆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器官?!”

    有人失声惊叫:“这,抵押了器官,我要是还不起,那器官就会被割走……?!”

    柜台后的人不耐烦道:“没错。要是不想换,就下一个,别在这里耽误时间。”

    可是周围几个人似乎都是刚来,听到这话都在犹豫,一时间没有人敢上前。

    后面有之前换过的赌客叫起来:“前面的,换不换啊?不换赶紧让开!”

    还有稍微好心点的出声指点:“属于你们自己的东西就可以换了,不一定要器官啊。你们换换记忆试试?虽然换不了几个钱,但总归没风险不是,就算忘了也没什么。”

    “有道理!”那几人如醍醐灌顶,赶紧争先恐后地去换记忆。

    舟向月在旁边,忽然想到要是金鱼来这里抵押记忆岂不是很亏,七秒钟记忆也不知道能换几个钱。

    柜台工作人员黑着一张脸,显然也很不耐烦抵押记忆这项业务。

    显然,记忆这种不痛不痒的东西是兑换处最廉价的抵押物。

    他面前原本就放了一架精致的金色小天平,一边是空的托盘,用来放赌客拿来兑换的东西,另一边则是一个小小的水球,里面游着一条闪闪发光的小鲤鱼,坠在天平的底座上。

    此时,他伸手在天平一边放了面小镜子,一边放一边说:“你们几个要抵押记忆的一起听吧,我就说这一遍。”

    那面镜子落在天平上,天平纹丝不动。

    “心里想着要抵押的那段记忆,看着这面镜子里的自己,等天平稳定下来就可以看到数值了。”

    “一段记忆对你越重要,里面涉及的人越多,就越值钱。那些发呆打盹的记忆就不要弄来浪费时间了,换不了的。”

    “好好好!”

    第一个人连连点头,按照说明站在天平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反正旁人是什么都看不到,天平也一动不动。

    站在那里的人倒是好像在莫名其妙地使劲,手都攥成了拳头。

    不过,舟向月看到水球里的那条小鲤鱼懒懒地飘在那里,一动不动。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这段记忆不行!都说了什么记忆值钱了,你能不能听懂人话啊?换一段记忆!想想你最重要的人,把关于他们的记忆拿来抵押!”

    “啊?”那人脱口而出,“可是,可是我都把关于我老婆的记忆拿来抵押了……”

    “那只能说明你这记忆太廉价了,不值钱,”工作人员冷笑道,“你们有孩子吗?关于孩子的记忆拿来试试,再不行就滚出去,想好了换什么再来,别浪费我时间。”

    “我女儿?!”

    那人声音整个都变了,“我,我女儿的记忆不能换啊……我就她一个孩子……”

    后面等的人早已不耐烦了,纷纷开口:“都说了是抵押,又不是直接就失忆!你拿了钱去赢几局,赢的钱都够你赎回好几个女儿的记忆了!”

    “就是,哪怕你去赢一局赌大小,就可以马上回来赎回记忆了,怕什么?”

    “快点快点!别墨迹!老子的时间都被你耽误完了!”

    在众人的催促和工作人员的白眼中,那人终于颤颤巍巍地再次看向了镜子。

    这回,天平终于动了。

    水球里的小鲤鱼甩了甩尾巴,天平最后停在了“12”的位置。

    那人声音里带了点哭腔:“这,这是关于我女儿的记忆……能不能再高点?”

    工作人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口价,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哈。”

    “可是这也太少了……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啊……”

    那人还在哀求。

    “行了,十二枚祸福钱给你,要就要,不要就滚!走走走!”

    工作人员跟赶叫花子似的赶他走,那人吸了吸鼻子,就战战兢兢地捏着用自己对女儿的记忆换来的祸福钱走了。

    接下来几人上来就想好了要换的记忆,进度快了许多。

    “十五枚祸福钱。”

    “九枚祸福钱。”

    “十三枚祸福钱。”

    后面一个人嗤笑道:“也就是刚来的人这么扭扭捏捏放不开,换的这连赌桌都上不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对旁边锦鲤面具的人道:“你等着看吧,等过一会儿,他们全都会回来换自己的器官。”

    下一个人上来就说:“我换我全部的记忆!”

    “九十枚祸福钱。”

    这一下子断层的数额顿时吸引了周围许多人艳羡的目光——这相当于一下子就换到了九千块啊!

    后面一个人也依法炮制:“我也换我全部的记忆!”

    “三十枚祸福钱。”

    那人顿时不干了:“为什么他的记忆能换九十,我只有三十?!”

    “因为你的记忆不值钱呗!”

    工作人员又翻了个白眼,“爱换换,不换拉倒。”

    “等一下!”

    那人挣扎许久,终于在后面人的声讨中下定决心,“除了记忆,我再押上我的肾!”

    毕竟肾有两个啊,他安慰自己。就算没了一个也还有一个,何况他肯定会赢的!

    “两百祸福钱。下一位!”

    那人喜滋滋地拿着自己的钱走了。

    下一个就是舟向月了。

    因为前面几人换记忆耗了很多时间,后面的人早已不耐烦了,舟向月还没开口就已经开始催促。

    “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这样子一看就是个窝囊废,换个记忆都要磨磨唧唧,烦死了。”

    “学学前面的人,换个记忆换个肾赶紧走。”

    “这小身板,少个肾得肾虚了吧,哈哈哈……”

    后面顿时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突然有人道:“哎?这人是不是刚才那个小偷啊?”

    “还真是,卧槽!看好你们的东西啊!”

    “啧啧啧,原来只以为是个怂包,原来还是个蠢货!在不夜洲还敢偷东西,真是嫌命长。”

    “估计是看到抵押条件就害怕了,不敢抵押就去偷,还蠢到被抓住了,笑死个人……”

    周围那些阴阳怪气的说话声,舟向月全当耳边风。

    他十分淡定地开口:“抵押我这条命,开价吧。”

    “这种软蛋居然也能被邀请来不夜洲……呃?”

    有人话都没说完,突然听到他这一声,立刻哑火了。

    舟向月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平静地像在菜市场买菜,可周围以他为中心,瞬间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甚至离他最近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离他远点。

    那片寂静转眼变成了一片议论纷纷的低语声,一个个面具后面打量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看疯子的震惊和畏惧。

    “他……他认真的吗?”

    “这要是兑不回来,岂不是就永远死在这里了……”

    “卧槽他到底来干嘛的?来不夜洲不就是为了发财嘛,至于把命都搭上吗?没了命,有再多钱都没用啊,是个疯子吧!”

    “可怕,离他远点,这种亡命之徒还是少惹比较好……”

    不远处,一个戴着锦鲤面具的女人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这一幕,对旁边人笑道:“刁哥,你看看他们这样子,一个个都想象不到,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他们自己说的亡命之徒了。”

    旁边坐着的男人没戴面具,一脸凶相,手上缠着根黑色的鞭子,闻言冷笑一声:“都进赌场了,这么抠抠索索的还想什么发财,早晚都得回来把命赌上,那才有的玩。”

    “倒是那个小子,还挺有魄力,”他看向舟向月的方向,“也算明智,在赌场里,手上钱越多,越有可能翻盘……”

    此刻,舟向月柜台前的工作人员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原本不耐烦的态度变得和善许多:“稍等……”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整个人像是傻了。

    “怎么了怎么了?”

    舟向月这边的动静已经吸引了周围很多人的注意力,一开始是听说刚才那个小偷来换钱了,然后又被他上来就赌命的操作震惊到,都在关注他这里的结果。

    工作人员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一样又确认了好几遍,才咽了口口水:“呃,你的命……换不到一枚祸福钱。”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不是,一条人命哎!

    一条人命居然分文不值?!

    这人什么命啊,也太惨了……

    舟向月:“……”

    他果然被针对了。

    该死的不夜洲主人,够小肚鸡肠的。

    先礼后兵,既然那位赌场老板这么不客气,那他也没必要含蓄了。

    此时,不远处那两个注意这里的男女也惊讶得变了脸色。

    “他妈的命怎么会不值钱?明明是最值钱的了,少说也该上千吧,我还从来没见过……”

    被称为刁哥的鞭子男惊讶地站了起来,他皱紧眉头,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

    锦鲤面具的女人费劲思索了片刻,忽然开口:“刁哥,我们在这儿盯这么久了,你有没有发现越是年轻的人,命越值钱,那些已经抵押了一身器官的、或者是很老了的人,命就不值钱。”

    “他这命一文不值……”

    她压低声音道,“该不会是快死了吧。”

    “操,这样啊!”

    刁哥恍然大悟,“怪不得对自己的命看得这么淡,八成是得了绝症,合着空手套白狼呢。”

    “亏我还觉得这小子有点魄力,想着观察观察,要是运气不错,说不定可以引荐给蝉爷……操,真是眼瞎了。”

    周围吵吵闹闹的,还有人在震惊居然有人赌上命都换不到钱,担心自己也换不到钱。

    不过最开始的震惊过去之后,刚才一上来嘲笑过他的人油然而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啧,还以为赌上命有多厉害呢,原来是条不值钱的烂命啊。”

    “不知道是什么烂泥阴沟里的小混混吧,这种破烂谁要啊……”

    “命是最值钱的了吧?我倒是想看看,他连命都换不来钱,还能怎么办。”

    “哈哈哈,到头来还是改不了被扔出去喂鱼的结局呗。”

    短暂的吃惊过后,刚才刚对舟向月和善起来的工作人员再次变了脸,那鄙夷的眼神像看真正的乞丐一样:“换不了换不了,走走走!”

    “等等,我想换一段记忆。”

    舟向月道。

    “……记忆?哈!”

    工作人员的白眼快翻到天上了,“你这条命都不值钱,还想着用记忆换钱?记忆最不值钱了!”

    后面也有人伸手去推搡他:“滚滚滚!快滚!你都浪费多少时间了!”

    没想到手还没碰到他的肩膀,面前柜台上的天平突然一跳。

    “啊!”

    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舟向月自己动手,直接把刚刚被他放在柜台上的镜子放回了天平托盘上。

    工作人员稍松了口气——他还从没见过天平那么跳过,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是,等等……

    他疑惑地想,把镜子放上天平,应该不会动的啊……

    还未等他想明白,天平再次动了。

    咚的一声,倒向了镜子的那一边。

    水球和小鱼的那一边一下子被弹起,小鱼儿在里面颠了好几下,好像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快要翻肚皮了。

    工作人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天平上飞速跳动的刻度:

    一千,两千,三千……

    周围的人群也全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盯着那个好久没有摆动幅度那么大过的天平。

    什么情况?!

    这天平今天是不是坏了啊,命不值钱,反而最不值钱的记忆却又值钱了……

    最后天平终于稳定下来,工作人员来来回回看了好多次,才充满敬畏地开口道:“五千祸福钱,客……贵客。”

    周围人群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啊?!

    人家抵押关于女儿的记忆才换到十二枚祸福钱,换掉全部记忆也不到一百,他这是什么镶金的记忆吗?!

    不不不,肯定是天平出问题了。你看他之前连一枚祸福钱都要偷,如果记忆能换这么多,他干嘛要去偷东西?对,一定是这样!

    然而那个换记忆的年轻人一开口,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太便宜了,不换。”

    这下人群彻底炸锅了。

    你这家伙别给脸不要脸啊!

    五千祸福钱啊!放在外面就是五十万啊!!有的人一条命都换不到这么多!

    这明显是赌场天平出问题了,让你捡个天大的漏子,你不抓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居然还想讨价还价?

    等下给你换个没出问题的天平,再给你来个零的估价,你等着哭吧……

    舟向月心里有数了,他依然淡定地站在柜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想的是白澜的记忆。

    他在心中冷笑——

    不夜洲主人,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生前这么落魄的记忆吧?

    “那个,贵客,这个天平代表的是我们老板的意志……”

    工作人员战战兢兢,压低声音凑到舟向月身边,生怕被天平那边的老板听到,“我们老板是一切定价最终拍板的,从来不接受讨价还价……”

    他话音未落,突然露出了见鬼的表情——天平居然再次动了起来。

    这次,精致的金色天平颤颤巍巍地又往镜子那边偏了过去,刻度飞快跳动,最终停在了……“五万”。

    工作人员整个人已经麻了:“……”

    他现在还能不懂么,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贵客显然和他们大老板之间有些不可说的秘密。

    他只是个拿钱卖命的社畜而已,所以他也是他们play的一环吗?!

    周围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群围了里三圈外三圈,此时全都说不出话了,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五万祸福钱!这就是五百万了……

    只因为这人一句太便宜了不换,老板就给他加到了十倍……

    震撼,震撼到无话可说。

    这回舟向月终于点头了:“可以,成交。”

    其实再抬一抬应该还有上升的空间,但也可能激怒不夜洲主人,爆掉交易——这就像是一场赌局。

    这里毕竟是那位的魇境,舟向月还得遵从他的规则,所以不打算一开始就太过明显地撕破脸,只是小小地回敬一下那位小气吧啦的境主,毕竟五万对赌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既然涉及老板,工作人员自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了,麻溜地拿钱。

    他生怕这位事儿逼的贵客还要加价,现在能成交赶紧成交,省得他反悔。

    他现在甚至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刚才干嘛要多嘴说老板从来不接受讨价还价呢!这不啪啪打老板脸么!

    但愿老板没听见那句话,呜呜呜……

    舟向月拿到了五枚安危钱,一看果然如他所想,银色的钱币上写的是“化危为安”四个字。

    很好。

    他心想,虽然距离起注一百万祸福钱的天字桌还有一定距离,但他可以上赌桌了。

    离开了赌大小,在赌桌上,他赢的钱才是从别的赌客那里得来,而不是每一分钱都从庄家口袋里往外掏。

    这样,他做些小动作,庄家的敏锐性想必更低,容忍度也会更高。

    而且,也只有在赌桌上直接与那些东西接触,才有做小动作的可能性。

    舟向月心里有了主意,面具后的嘴角不禁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他转身悠然自得地往外走,密密麻麻的人群就自动在他面前分开了一条道,在一片寂静中目送他。

    那些目光里,有艳羡、有嫉妒,有仿佛自己也可以的热切幻想。

    更多的,则是紧紧盯着他手中那五枚小小钱币、烧得通红的狂热,目光中充满了垂涎欲滴的贪婪,仿佛世界上的一切财富、权力和地位都浓缩在那小小的钱币之中,整个世界剩下的部分都已不复存在。

    ……

    片刻之前。

    付一笑和钱无缺在梦屋付了一百祸福钱,来到赌场老板面前。

    不过,他们没看到真人,只有一片半透明如雾气的纱帘,里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虽然看不到人,但声音听起来居然很是年轻,甚至像是个少年。

    那嗓音温润清冽如水击玉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一个个字词说得含糊,好像懒散到连把每个字的音发完整都不愿意,让人觉得他应该是坐没坐相地懒懒倚靠在什么上面。

    “……一百万?!”

    付一笑瞠目结舌,就连钱无缺都忍不住磨了磨牙。

    一百万祸福钱,那要是用现实中的钱去换的话,就是一亿!

    “那可是邪神诶,”纱帘里面年轻的嗓音尾音拉长,懒散的声调似笑非笑,“他的秘密能随便卖给一般人吗?”

    付一笑喘了一口气,心想一亿换一个邪神的秘密,就算那是邪神,似乎也有点太贵了……

    他现在甚至都开始怀疑这个赌场老板和邪神是一伙的,就是来骗他钱的吧!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恳切道:“老板,有没有可能……”

    “没有可能。”

    那声音透出一丝淡淡的不耐烦,“我这里从来没有讨价还价。”

    付一笑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好吧,那……”

    “等等。”

    赌场老板突然冷冷道。

    ……啊?

    这声音突然冷若冰霜,和刚才那种轻松慵懒的声调大相径庭,付一笑一时没反应过来。

    钱无缺皱起眉:“这……”

    “闭嘴。”

    少年毫不留情道。

    钱无缺:“……”

    看来你们赌场还真是不缺豪客啊。

    外面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喧哗声,付一笑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

    因为此时房间里没人说话,所以他好像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大叫什么“五万!五万!”

    什么五万?

    付一笑还没听清楚,纱帘里突然再次传来了少年的声音:“我改变主意了。”

    那声音比刚才的清晰了很多,说话人好像是坐直了,一字字咬得很清楚,仿佛咬牙切齿一样。

    嗯?!

    付一笑顿时振奋起来,下意识感到转机来了。

    “只要一万就可以。”

    付一笑蓦然瞪大了眼睛。

    纱帘里传来一声冷笑,赌场老板一字一顿道:“只要一万,我就告诉你们邪神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294章 祸福(2合1)

    从梦屋出来的时候,付一笑还觉得有点恍惚。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夜洲主人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一百万直接大跳水到了一万?

    简直像做梦一样。

    不过,这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钱无缺原本就打算在这里换一万祸福钱,这不是距离目标只差两百交给老板的问价费么!

    虽然两百其实就是两万块钱了,但跟一万祸福钱比起来,付一笑居然也开始觉得这点手续费简直是小意思。

    老板说的“不可告人”让付一笑忍不住有点犹豫,还产生了那么一点道德上的负罪感。

    但他很快还是打定了主意。

    那个人对他从来没有坦诚过,过了这么久,付一笑依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最后会走到那一步,也难以接受昔日朝夕相处的挚友原来全然没有一丝真心。

    付一笑深知自己不是斗心眼子的料,一直被他耍得团团转。

    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他很肯定自己永远不会从他嘴里听到实话,所以他也只好采取一点不那么道德的方法了。

    毕竟是钱无缺出的钱,付一笑兴奋之余还是问他的意见:“老钱,你打算怎么来?”

    钱无缺大手一挥:“一万太容易了,包在我身上!现在我们手上还有四千九,再去兑换五千一,然后咱去玩几把,保证能搞出好几个一万来,把那小兔崽子的底裤都给他扒了!”

    两人再去兑换处时,直接有人迎了过来,满脸堆笑:“贵客,您又来兑换祸福钱是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就直接把两人领到了旁边的沙发上坐着,柜台立刻有人过来为他们服务了。

    这待遇和刚才第一次排队时简直是天差地别,引来了兑换处长长队伍里那些人羡慕的眼神。

    换完筹码,钱无缺就带着付一笑去了人字桌。

    绝大多数的赌客其实连人字桌都上不了,人最多的就是满场的骰宝赌大小。

    人字桌还算有些人气,地字桌的人就很少了,看热闹的人居多。

    至于整场最中心起注一百万祸福钱的天字桌,现在并没有开赌。每次有天字桌开赌都会全场公放,是全场万众瞩目的存在。

    这桌玩的是21点,也就是庄家和赌客一轮轮拿牌,牌面数字之和最接近21点且不大于21点的就是赢家。

    付一笑也就是知道个基本玩法,但上桌肯定还是得钱无缺来。

    人字桌起注是一百,桌上已经坐下来的几人都押了几百,而钱无缺第一步就押了一千,然后看着牌继续加注,引来了一片或嘲笑或忌惮的目光。

    这一局进行得很快也很安静,付一笑还没搞明白是个什么局面,赌局就结束了,庄家爆了。

    钱无缺这一局就赢了四千祸福钱,现在他们手上有一万四千了。

    接着是第二局,钱无缺几次加注,又押了四千。

    这一回又赢了,而且是两倍赔率,现在他们有两万二。

    桌上的人都看傻了。

    钱无缺并不恋战,连赢两局之后就起身,拉着付一笑离开赌桌。

    付一笑此时简直对钱无缺佩服得五体投地:“老钱你也太厉害了!我的天……”

    “没什么,”钱无缺得意道,“我会记牌,玩21点的胜率比较高,但也不是百分百能赢,今天手气不错。现在就去换个秘密吧,剩下一万多也够玩的。”

    然而,两人再去到梦屋时,却发现外面的门锁了,门口的工作人员恭恭敬敬告诉他们:“老板现在不在,请尊客过一会儿再来吧。您要是累了,我们带您去贵宾区休息?”

    钱无缺倒是不累,刚才的两局不过是个开胃菜。

    既然现在老板不在,不能兑换,那就再出去玩几局好了。

    钱无缺对付一笑道:“留出一万来不动,我们拿一万二去玩玩。笑哥,你要不要自己去玩?”

    付一笑道:“算了,我觉得看你玩比较有意思,肯定比我自己去输爽多了。”

    现在拿一万两千去玩,就可以上地字桌了,起注一万祸福钱。

    付一笑只要一想这就是起注一百万,就觉得心里抽抽。

    钱无缺倒是毫不在意:“一万都输掉,就回去人字桌用两千玩呗。”

    不过,比起刚才随手撒钱,他现在也认真了一些,带着付一笑在地字桌的区域慢慢转过去,用他的话说,要找“与自己运气对头”的赌桌。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在一张地字桌旁大吵大闹:“他是天灵宿!他作弊!”

    周围立刻传来一阵哄笑:“这人疯了吧?想啥呢,这可是不夜洲!”

    “有没有点常识啊?有不夜洲主人坐镇,没有天灵宿能在这里作弊好吧。”

    “运气不行就赖对方作弊呗,怂包是这样的。”

    “何况那可是蝉爷啊!居然敢碰瓷蝉爷,疯了吧他!”

    “他输了多少钱啊这么疯?”

    “好像是之前都赢到八万祸福钱了吧,然后一把全押上了,结果一下子全输光了。”

    “那还真是又蠢又倒霉。蠢是没办法了,有这个精力大吵大闹,倒不如认真想想怎么提升自己的运势,啧啧。接着闹下去,可就死到临头喽。”

    “原来天灵宿在这里没用啊?”

    付一笑咋舌,“那还是老钱你这个记牌的能力比较有用。”

    钱无缺耸耸肩:“这里毕竟是个赌场,要是天灵宿随便动用力量,那不是被他们包圆了,老板亏死。”

    在这个区域的人,要么是坐在地字桌上起手就押注一万祸福钱的赌客,居高临下地看着热闹。

    要么就是在这里围观的好事者,看到有人居然胆大到在这里闹事,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

    那人大概是刚刚豪赌一局,输光了自己所有的祸福钱,然后就赖对方作弊。

    付一笑朝吵闹的中心看去。

    “你……你……”

    一个没带面具的魁梧男人喘着粗气,鼻子上一道横亘整张脸的伤疤显得格外瘆人,他布满血丝的眼珠紧紧盯着旁边地字桌旁坐着的人。

    付一笑沿着他的目光看去。

    闪烁着迷离光泽的黑曜石赌桌旁边,高脚椅上坐着一个一身古式白色长袍的年轻人。

    他戴着一张邪神同款的红黑狐狸面具,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一只胳膊也随意搭在上面,双腿交叠。

    因为戴了面具看不见脸,旁人只能看见他一只手放在桌上,衣袖雪白、一尘不染,手里正随意把玩着一枚钱币。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小小的钱币在白皙指间跃动翻转,闪烁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银光。

    几步之遥就是一个恶狠狠地盯着他、身形几倍于他的男人,但他甚至没有在看那个男人,整个身体都是全然放松的慵懒,漫不经心道:“下一局,还有谁要来的?”

    “狗日的我要你偿命!”

    伤疤男怒吼一声,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

    周围的人甚至来不及惊呼,他矫健的身影已经瞬间逼近到了白衣年轻人的面前,手里亮出一道冷冷的刀刃,距离他脆弱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了。

    “噗”的一声。

    是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

    雪亮刀光闪现在伤疤男面前,扎进了他的胸口。

    坐在桌旁的白衣年轻人甚至连头都没抬,拦在他面前动手的是一个身穿黑衣、拿着刀的男人,没有戴面具。

    付一笑看到他的脸,骤然色变。

    ——这不是李黔骨么?!

    那个高调宣称信仰邪神的无赦道主,不是已经在之前的魇境里被无名氏杀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铛”的一声,伤疤男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

    李黔骨冷冷地看着他,一动手抽回了刀,顿时鲜血四溅。

    “呼……呼……”

    那男人捂住胸口扑通跪倒在地,吃痛地喘着气。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淅淅沥沥地滴落,飞快地在金光闪烁的大理石地面上漫溢开来。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这位真是身手不凡!不愧是蝉爷看中的人!”

    “他的称号是什么来着?剜骨夜叉?

    “……是剜骨罗刹啦,哈哈哈。””

    付一笑现在确认了,这真的是李黔骨。

    难道李黔骨没死?

    不不,很多人都亲眼见证了他的死亡,而且在那个魇境结束之后,无赦道直接被无灵狱吞并了,他的境客身份也从境客榜上消失,显然死得透透的。

    可这个李黔骨看起来也不像鬼啊。

    付一笑忽然就想起了那个传闻——不夜洲的时间并不流逝。

    “老钱,你看,是无赦道那个已经死掉的李黔骨吧。”

    付一笑压低声音,指给钱无缺看。

    “我看他这不像是死了,难道说……是他生前进入过不夜洲?”

    钱无缺一愣,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

    “还真有可能……整个不夜洲里,完全没有时钟。不过我之前没注意,因为一般赌场里都是会灯火通明、没有钟表的,为的是模糊赌客的认知,让他们难以判断时间流逝,一直停留在赌场里。”

    现在看来,不夜洲的时间或许真是静止的。

    或者从外面世界的角度看来,这里的时间是乱的,很久以后的人和很久以前的人都可能在这里相遇。

    此时,不夜洲的打手也已经赶了过来。

    他们看起来对偷袭这种事见惯不怪,上去就架起伤疤男:“走走走!愿赌服输,居然还骚扰我们不夜洲的尊客!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钱……”

    “没有了啊?那直接拉去兑换处。”

    付一笑两人听着周围人饶有兴致的议论,得知不夜洲严禁赌客之间斗殴行凶,如有违反,被袭击的人可以正当防卫,就算直接杀了动手的人也没关系。

    违反规定的人可以选择缴纳巨额罚款,如果身上钱不够,就只能卖.身给赌场了。

    “话说,今天见到好几个输红眼了被打手拉走的吧?之后就再也没看到他们了。”

    “好像也没见到哪个工作人员是原来的赌客的……嘶,怕是直接被零零散散处理掉了,他们大概都还欠着抵押的钱呢。”

    零零散散处理掉了……

    付一笑开始感觉到一丝不适。

    原来如此。

    之前在入门兑换处,他还在想不夜洲的抵押贷款好像都没有期限,那抵押的赌客岂不是可以无限期拖着不还?

    但现在看来,一旦赌客触犯了不夜洲的规则,那些之前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交易就会成为噬人的猛兽,将他们吞噬。

    而且,一个人所拥有的东西终究是有限的。

    只要一直待在赌场里,早晚会把所拥有的一切都抵押出去,可能到那时就会图穷匕见了。

    付一笑心里变得沉重,周围的人群却在十分兴奋地议论着那个刚刚在袭击中岿然不动的“蝉爷”,也就是那个戴着邪神面具的白衣年轻人。

    “那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蝉’?”

    旁边有人带点不屑道,“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但感觉也就是个小白脸吧。他自己都拦不下,还要别人保护他,切。主要是不夜洲本来就不允许斗殴吧,也没什么了不起。”

    旁边立刻有好几个人惊诧地转过头:“你新来的吧?居然连蝉爷在这里什么地位都不知道?”

    听他们这么一说,付一笑下意识又回头去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年轻人,正好看见他百无聊赖地从赌桌边站起来,像是没什么可玩的,准备回去了。

    他长身玉立,黑发披落如流缎,举手投足间有种慵懒的轻狂绝俗之感,哪怕面具遮住了脸,也莫名让人觉得应该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眸。

    付一笑终于看清了他整个人,忽然心头一动。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来到不夜洲以后,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又开始觉得一个人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第一次的时候他没有在意,毕竟他身为一个不擅长认脸、连灵力使用过度的反噬都是脸盲的人,这种经历非常常见。

    但短时间里发生第二次,就让他有点警觉。

    钱无缺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笑哥,你觉不觉得这个蝉有点眼熟?你认识他吗?”

    付一笑惊道:“是吧,你也觉得眼熟?”

    钱无缺点点头,“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还以为你能想起来……算了算了,想起来你脸盲了。”

    付一笑又问道:“之前那个小偷,你有印象吗?他你觉得眼熟吗?”

    “小偷?”

    钱无缺费劲地想了想,“……我没仔细看,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一点。但是,也想不起来了。”

    他若有所思道:“李黔骨倒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我猜这里的面具会混淆认知,干扰人的判断。”

    确实,付一笑想。

    而且,如果他们的猜想正确,此刻的不夜洲也许聚集了古往今来的各种人士,看那个人的衣着就能看出他不是现在的人。

    在浩如烟海的几百年里去回忆见过的人,也太难了……

    在他们两人讨论那个白衣人时,周围的人也在讨论他,两人便竖着耳朵听。

    那个称号“蝉”的神秘人,在不夜洲是个传说。

    没有人知道他在不夜洲待了多久——事实上,不夜洲的赌客来来去去,现在在这里的人,好像都是从之前的赌客口中听说“蝉”的神秘与强大,当然偶尔也会有机会亲眼目睹。

    没有人见证过他在不夜洲崛起的历史,更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在所有人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深不见底的财力,赢率又高得可怕,堪称不夜洲的赌神。

    听说蝉自己日常都不会出来赌了,而是生活在不夜洲最深处奢靡至极的尊客区,唯有有人想找他挑战的时候,才偶尔应战,但只会在天字桌参加赌局,最多降到地字桌。

    也就是说,要找蝉对赌的话,至少要押一万祸福钱。

    当然,刚刚能押上一万祸福钱的人大多数也没有胆量去找他对赌,敢找他的一般至少也有几十万祸福钱,而且对自己的赌技相当自信。

    毕竟,资金流的充裕程度是最终输赢的重要决定因素。

    人人都有侥幸心理,尤其是赌客——哪怕是蝉,也并非次次都是赢家,总有运气和技术双双达到顶峰的幸运儿能够从他手里赢钱。

    那个幸运儿说不定就是自己呢!

    跟他对赌,赔率比普通的赌局高许多,这也是哪怕大部分都亏没了本钱,但疯狂的赌客还是前仆后继地挑战他的最重要原因。

    只要能赢蝉一局,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到手了!

    付一笑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钱无缺:“老钱,这种人真能存在吗?他赢那么多钱,难道不会被赌场给做掉?”

    钱无缺:“……你咋这么想?”

    付一笑:“那电影里剧里不都这么演的……”

    钱无缺:“……好吧,忘记你是乖宝宝了,对现代赌场的认知全部来自影视剧是吧。”

    付一笑:“……”

    钱无缺看了一眼周围,对付一笑小声道:“我看比起赌神,这个蝉倒更有可能就是庄家的人。”

    付一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不过也不一定,”钱无缺道,“就这么说吧,一般庄家自己也很愿意看到有这么一个被尊为‘赌神’的赌客典型的,毕竟吊着赌客的就是赢钱的希望,他们看到赌神的存在,就更会觉得自己也可以。之前我也说了,赌场盈利最重要的就是赌客多多的来,多多的下注。”

    “所以说放心吧,你要是真的运气爆棚,到一个赌场里赢他个几百万甚至上亿,只要你不是被发现出千了,那没有人会把你做掉的,甚至赌场绝对会让你享受到众星捧月的贵客的待遇,整个赌场的工作人员夹道欢送你离开,还会让你的靓照出现在全世界的广告上,这道理跟每次彩票开出一个绝世大奖之后销量就会大增一样。”

    此时,旁边一个人的声音飘进了他们耳朵里。

    “你们听说了吗……”

    那人压低声音,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不得了的存在,“这个蝉爷好像是邪神的代言人,甚至有传言说他可能是邪神的化身……所以那个李黔骨进来没多久就去巴结他了,好多人都是冲着这个名头来的。”

    “真的啊!”

    立刻有许多人凑过来,“那跟了他,是不是可以向神借运?”

    他们顿时热切地讨论起来投奔蝉爷麾下的可能性。

    付一笑和钱无缺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都觉得那个人眼熟,但是……对比一想,实在是长得一点也不像邪神啊。

    不过硬要说的话,那种气质还真是有一点点像,但还是有很大区别。

    “说起借运……”

    钱无缺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付一笑:“话说笑哥,你到不夜洲这种地方,怎么不叫鱼富贵来?”

    付一笑一愣,挠了挠头,老老实实答道:“因为想着你之前念叨过想来吧……”

    不过还真是。

    要不是钱无缺提起,他从头到尾就完全没想起过鱼富贵。

    明明赌场这种地方,鱼富贵那样的气运之子应该是最适合的了,而且他们也是关系很好的好兄弟。

    付一笑皱了皱眉,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鱼富贵,现在想起来之后,不夜洲里的很多细节忽然就产生了似曾相识的巧合诡异感。

    不夜洲入口在九鲤湖。

    到处都是的锦鲤元素。

    拼运气的赌场……

    一种隐隐的不安从付一笑心底冒出来,这难道是巧合吗……

    “他是不是运气一直都很好,所以你们年度抽奖都不带他玩的?”

    钱无缺若有所思道,“而且,我好像记得他的灵犀法器,是可以制造一片以运气为规则的芥子域吧……”

    他沉默了一瞬,转头看向付一笑:“笑哥,你觉不觉得,这个不夜洲,就像是他那个芥子域的放大版?”

    付一笑猛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凉意沿着脊背爬了上来。

    ……

    此刻,不夜洲四面八方垂落水帘的门洞里,站着一个穿着银色僧衣长袍的人。

    灿烂的华光从上面洒落,映出他两只颜色不一样的眼眸,左眼是蓝绿色,右眼则是深黑。

    鱼富贵站在不夜洲进门的门洞里,抬手接过递到他手上的那只锦鲤面具,然后又伸手从签筒里抽了一支签。

    没想到他还没把签抽出来,突然“砰”的一声,签筒竟然直接炸了!

    噼里啪啦一阵响,写满字的签子落了一地。

    那条迎客的胖锦鲤整个都愣住了。

    它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迎客指南上没说啊,这怎么办啊。

    “你们这签筒质量太差了吧,”鱼富贵眯了眯眼嫌弃道,“我还算是个皮糙肉厚的,要是换个娇弱胆小的来,叫你们赔死。”

    眼看面前那只傻鱼还愣在那里好像宕机一样,鱼富贵也懒得理它了,自己径直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戴上锦鲤面具。

    鱼富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自从弄丢了他那片珍爱如命的鱼鳞之后,他的脾气越发暴躁,尤其是那该死的任不悔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谁都找不到,别人都说他一定是被邪神给弄死了……

    个屁!那没种的东西肯定是瞎了良心投奔邪神了,居然敢在他头上动土,早晚叫他知道厉害!

    鱼富贵咚咚咚地往里走。

    他之前也去过外面的赌场,只不过因为只赢不输太厉害了,赌场觉得他有问题,但是大概因为想抓出千又抓不着,后来就派出了笑盈盈的姑娘来给他送贵宾娱乐室的会员卡,委婉地跟他说别累着了。

    作为常年在翠微山受到抽奖活动“鱼富贵和狗不得参加”待遇的人,他一下就能听出言外之意。

    其实吧,赌.博本身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可能赢可能输的不确定性,鱼富贵没有这种不确定性,而且也不缺钱,实际上是对此兴趣缺缺的。

    不过既然他直接被邀请出现在了这里,不夜洲又名声在外,他就当来散散心了。

    没想到,他进了大厅里,还没去兑换处换任何东西,就有好几个戴着白手套笑容可掬的姑娘走过来,热情邀请他去贵宾厅。

    “我们老板说了,免费给您包最豪华的待遇!其实吧,告诉您一个秘密,外面这些赌场都是三教九流玩的,不夜洲的精髓还在里面呢……”

    那姑娘媚眼如丝,“您跟我来,保准不会让您失望的。”

    鱼富贵对这种待遇已经很熟悉了,毕竟他之前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于是从善如流地跟她们走了。

    不过,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冒出一丝疑惑。

    以前那些赌场都是在他赌了很多局之后,看他赢得太厉害了才来找他。

    可他在不夜洲还一局都没玩呢,就被请走了——他们总不能是可以直接看到气运吧?

    算了,鱼富贵只是想来散散心,懒得想那么多。

    他被带着穿过了人声鼎沸的大厅,径直走向金碧辉煌的巨大楼梯后面,经过几道专人看守的门之后,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地面上铺了柔软华丽的地毯,没有外面杂乱的喧嚣,所有的工作人员看起来都比外面的养眼不少,一个个露出标准的微笑向他问好:“欢迎尊客!”

    鱼富贵往前走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走过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修长人影,他转过一架镂空屏风,就消失不见了。

    鱼富贵忽然脚步顿了顿。

    ——刚才那人转过身的一瞬间,他怎么觉得好像有点眼熟呢?

    同一时间,蝉走到屏风后公共区域的沙发上,懒懒散散往下一坐,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拿起一旁的人很有眼色地递过来的酒杯。

    晶莹剔透的水晶高脚杯里,晃动着色泽艳丽如红宝石的酒液,散发出一股甜蜜微醺的气息。

    蝉晃一晃酒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刚才外面大厅里那些人吵吵嚷嚷的是怎么了?”

    立刻有人应道:“哦,好像是兑换处那边传来的,我马上问问刁辛刹。”

    片刻之后,那人回来了:“蝉爷,兑换处那边说,是有个刚来不夜洲的赌客,抵押记忆换了五万祸福钱。”

    蝉手上的动作一顿,“记忆换了五万?”

    他失笑,“什么记忆这么值钱,毁灭世界的记忆么?还是看到了那家伙光屁股裸奔的记忆?”

    周围一片安静。

    没人能回答,当然也没人敢回答。

    其实兑换处的东西只是抵押,不夜洲在赌客失信扣留抵押物之前都不知道那段记忆到底是关于什么的,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蝉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低低地轻笑一声,啜饮了一口。

    “有意思。”

    第295章 祸福

    金碧辉煌的不夜洲大厅里衣香鬓影,宾客如云。

    在一个缀着瀑布一样的珍珠的墙角底下,一个戴着龙面具的年轻人弯下腰去,在跟一个蹲在那里往锦鲤鱼头套里嗑瓜子的女孩说话。

    “奇变偶不变?”

    “……符号看象限。”

    “夺命三连是?”

    “……杀人见雪,青云压顶,富贵逼人。”

    “你的入学摸底测试是?”

    女孩忍不住一个激灵:“神像全部被鬼附身,地板下全是手的千佛古寺!”

    “同志!我终于找到组织了!”

    楚千酩激动地握住面前人的手,“你是知之对不对?我是楚千酩啊!”

    陈知之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把瓜子往兜里一揣,握着楚千酩的手一通摇晃:“我就说你肯定来了!你后面那锦鲤搭子是小凉同学吧?”

    她捏着一颗瓜子皮挥挥手:“喂,你姐跟我一起呢!”

    祝凉戴着锦鲤面具,默默地站得离他们远了一点,装作不认识。

    太丢脸了,他连反驳说祝清其实是他妹妹都不想开口。

    楚千酩好像对此习以为常:“知之,除了你们俩还有别人吗?”

    “有啊有啊,认出我的就有好几个了,有我们这届的,还有下一届的。喏,那边那两个女生你记得吧,你们一起进过魇境的,是一年级的越瑾之和杜秋秋,其他人都去玩了,钱多和唐思恩刚进去。估计没认出来的更多。”

    “哇,是学院组织魇境春游吗?”

    楚千酩惊叹道,“好多人啊!”

    他又跟陈知之闲聊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乐颠颠重新回去找祝凉,根本没注意他的表情——当然隔了层面具也根本看不到。

    “凉哥走啊!去玩几把!”

    祝凉其实还象征性地站在原地抵抗了一下,但楚千酩人高马大还有肌肉,一下子就把他给推跑了。

    祝凉:“……”

    算了,习惯了。

    楚千酩欢天喜地地揽着祝凉的肩膀,来到了旁边人最多的一个赌大小骰宝旁。

    或许是学院春游的福利,他们一进来就被赠送了20祸福钱的死码,也就是只能用来下注,但不能用来兑换成现金的筹码。

    “这是两千块钱啊!”

    楚千酩和祝凉一起看那二十枚黑色的小小钱币,“我们先玩个小一点的,赌五块?”

    祝凉:“行。”

    上一局尚未结束,他们就先在一边看着。

    小小的高脚桌旁边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水晶球里三枚骰子噼里啪啦四处摇晃的时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紧紧盯着那几枚小小的骰子,捏紧的拳头自己在暗暗使力,许多人甚至忍不住踮起脚去看。

    楚千酩和祝凉前面的一对男女紧紧抱在一起,男生戴着傩公面具,女生则戴着锦鲤面具,两人从下注开始就一直在死命腻歪,好像恨不得长到一起去。

    女生抱着男生的胳膊,手甚至激动得微微发抖:“老公,如果这一盘输了……”

    “不可能输的,”男生紧紧盯着水晶球里的骰子,抬手揉揉女生的脑袋,像是在揉心爱的小狗,“我的宝贝运气最好了!”

    楚千酩忍不住凑到祝凉耳边,抬手压低声音道:“嗐,这恋爱的酸臭味真是令人怀念啊,让我想起高中时的自己……”

    祝凉不禁挑眉,瞥了他一眼。

    楚千酩浑然不觉:“……那时候我也是这样看着坐我前面的一对同桌情侣整天亲亲抱抱黏在一起,散发出恋爱的酸臭味,把我这个单身狗都腌入味了。”

    祝凉:“……”

    他默默地看了一下四周,幸好应该没人听见楚千酩在说什么话。

    这时,翻滚的骰子终于停了下来,人群顿时爆发出咒骂与大笑混合的嘈杂声音。

    “赢了!赢了赢了赢了!”

    前面那对情侣押的是小,赢了。

    他们押了六十祸福钱,拿回了一百二十。

    楚千酩默默心想,一下子就有了一万多块钱,哇。

    他忍不住开始畅想,如果自己下注二十赌赢了,就是四十。再赢一把,就是八十。再来一次,就是一百六……好像也不是很难的样子?

    男生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心里的两枚黑色钱币和新的一枚古铜色钱币,女生则伏在他肩头娇滴滴道:“老公,差不多了吧……我们走吧?”

    “那怎么行!”

    男生厉声斥道。

    女生一抖,好像被他吓到了,紧抱着他的胳膊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男生一顿,把那三枚钱币都放进女生的手里,一手搂着她的腰往外走:“你看,我都上交给你了。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了,对吧宝贝?”

    女生吸了吸鼻子:“嗯……”

    在楚千酩目瞪口呆的表情中,那俩又亲到了一起。

    楚千酩:“……”

    他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还是赌他自己的吧。

    刚才说好了先押五枚祸福钱,但现在要下注了,楚千酩却突然冒出一股豪气,放了十枚进去。

    祝凉看向他:“金鱼记忆?”

    楚千酩豪情万丈:“凉哥你等着,我感觉这把能赢!一下就能回来两千块!”

    然而,这一把一开,他们就输了。

    楚千酩顿时心虚了:“……”

    他挠挠头:“这一把输了,下一把应该会赢的!反正都是不能换现金的筹码嘛,输了也没什么!”

    不过,还没等他再次下注,大厅远处的空中忽然光芒大亮,嘈杂的人声从那边传来。

    “怎么了?”

    楚千酩暂时把那还没输掉的十枚祸福钱抛到了脑后,几乎所有没在赌局之中的人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那边。

    空中光芒飘摇的透明鱼群与折射出彩色眩光的金色雾气漂浮在大厅上空,闪闪烁烁的灯火让地面上的人们看不清大厅穹顶之上的模样。

    现在,他们看见一道巨大的透明水帘从仿佛没有尽头的灿烂高空中垂下,上面显示出了一串巨大的数字。

    “100000000”。

    楚千酩听见有人尖叫起来:“是天字桌!天字桌开赌了!个十百千万……果然是一百万祸福钱的赌注!是不是又有人挑战蝉爷了?!是一比一的对赌吧?”

    “蝉爷是谁啊?”

    楚千酩一脸懵地问了一句,但周围人全都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往那边跑,他站在人群之中,几乎是被裹挟着往那边挤过去。

    此时此刻,许许多多的人们看热闹地涌了过去,但还有很多人没动——那都是正在赌局中的人。

    他们的眼睛依然紧紧盯着放入所有人筹码的钱兜,透出垂涎的目光,或者是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一样,死死盯着水晶球里翻滚跳动的骰子,浑身紧张地发颤。

    钱多也在紧紧盯着他下了注的那三颗骰子,一边看着还一边下意识地默念:“大,大,大……”

    开了。

    小。

    “操!!”

    钱多气得猛一锤桌子,心头满是无处发泄的愤懑。

    他之前拿着二十枚祸福钱的死码连胜两局,就有了八十枚祸福钱。

    可是在那之后,他一局输了四十枚祸福钱,第二局又输了二十枚祸福钱,现在手上又只剩二十枚祸福钱了。

    ……一夜回到解放前。

    钱多太不甘心了。

    戴着锦鲤面具的唐思恩在旁边看着,也有点郁闷:“啊,要是刚才下注小一点就好了……或者要是不赌那两局,现在我们还能净赚八千块呢。”

    钱多听了这话,心里的郁闷更厉害了。

    他拿到不夜洲的邀请函之后,找的搭子是唐思恩。

    其实原本刚入学时,他和唐思恩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许多人明里暗里想要和他交好,而唐思恩那样傻乎乎又其貌不扬的在同学中则多少有点边缘化。

    但后来秦家出事了,钱多一夜间就从天之骄子的富家小少爷变成了罪犯后代,一下子从天堂跌到了地狱,也没有多少人搭理他了。

    唐思恩依然是傻乎乎的不太能跟上别人的节奏,结果最后一来二去,两人倒慢慢成了食堂搭子、自习搭子……以及到现在逛赌场的搭子。

    钱多一咬牙:“已经输了两把了,总不可能一直这么倒霉,这一把肯定会赢的!”

    他又押了十枚祸福钱,买大,在心里默念,一定要赢啊……一定要赢啊……

    大!

    果真赢了!

    现在有三十了!

    钱多顿时觉得心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又押了二十枚祸福钱。

    大!

    又赢了!

    现在他有五十枚祸福钱了!

    钱多感觉浑身舒畅,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还没等唐思恩阻止,他兴奋地一扬手,把五十枚钱币全都扔进了钱兜里。

    赌大!

    ……这回一开,是小。

    净赚的五千块钱转眼就变成了零,这回才是真正的一夜重回解放前,连白送的筹码都没了。

    钱多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红地看着赢家欢天喜地把赢来的钱放进兜里。

    他几乎看不见那些人的动作,周围嘈杂的噪声也尽数远去,唯独目光紧紧盯着他们手里的东西,仿佛眼睛里只剩下那些亮闪闪的钱币。

    唐思恩察觉钱多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拽着他的胳膊往旁边走:“钱多钱多你冷静一下,那个桌子的风水可能不太好,我们走一走……”

    大厅里到处人头攒动,上空金光荡漾,到处都漂浮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钱多被他拉着走,也不反抗,但无论唐思恩说什么,他也没说话。

    “其实也没损失,毕竟都是送的筹码嘛,我们也不亏……”

    唐思恩说着说着,发现钱多一声不吭,不由得问道:“钱多,你怎么了?”

    钱多忽然抬头,一把抓住了唐思恩的胳膊:“我想到了!”

    透过面具上眼睛的孔,唐思恩看到了他眼中的红血丝闪烁着隐隐的光芒,被吓了一跳。

    钱多兴奋极了:“我想到一定可以赢的策略了!走走走,我们去兑换处再换点祸福钱!”

    唐思恩愕然:“还要去兑换处吗?钱多,你现在还没有损失的,要是兑换再去赌的话,就是实打实的损失了……”

    “不不不,你听我说!”

    钱多激动道,“你有没有注意,这里抵押都是没有期限的?所以我们其实有无限的时间可以下赌注,所以总会赢的!”

    唐思恩:“……但也总会输啊。”

    “我还没说完呢!”

    钱多道,“我一局押10,如果赢了的话就赚10,输了就亏10;然后我押11,这样赢了就可以把亏的赢回来,如果输了就是亏21,再下一局就押22,赢了也可以一局赚回来,之后就是44,以此类推……”

    唐思恩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懂了吗?”钱多的眼睛闪闪发光,“只要我赢一把,就可以保证回本还赚了!”

    “我给你算算,第一把输赢概率都是50%,第二把能赚的概率是75%,第三把是87.5%,第四把开始就超过90%了!我的运气总不可能那么背吧!”

    唐思恩听到这么一大堆数字,只觉得脑中一团浆糊:“好像有道理……”

    他也没法反驳钱多的理论,但心里总是隐隐地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可怕,感觉钱多好像……有点变了。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沿着闪闪发光的珍珠垂落而成的奢华装饰一直往上,在光彩熠熠的透明墙壁之上,趴着一道小小的灰黑色影子,正低头往下看,正在看着他们。

    那个影子看起来个头很小,有头、有身子、有四肢,就像是一个小孩。

    但是那影子的轮廓却很奇怪,脑袋与身体四肢比起来是一种不合比例的大,四肢枯瘦如骷髅,而且关节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能从任何一个方向抓住墙壁上的各种装饰。

    小孩趴在高高的墙壁上,就像是一只大蜘蛛。

    他歪着脑袋在原地看了片刻,手脚忽然扭动起来,转瞬间就消失在一片游过来的发光鱼群后面。

    舟向月站在不远处,仰头看着空中那个小孩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

    他站在原地又找了一会儿,也没再在哪里看到他的身影。

    空中那些漂浮的火光和鱼群太干扰视线了,那小鬼爬得又很快,估计早就不知道爬到哪里去了。

    舟向月收回了视线,活动一下仰头看僵了的脖子。

    赌场最看中风水,外面的很多赌场在建筑和装修上都会格外讲究风水布局,还有许多甚至会养小鬼,以缠住赌客,让他们进入赌场就不想离开。

    看来不夜洲也养了小鬼。

    不过,这个小鬼,好像有点眼熟……

    舟向月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这不是之前他去过的那个围屋魇境里,遇到的被镇压在祖宅底下瓮里的小鬼阿元嘛。

    还是个小熟人啊。

    那熟悉的大脑袋,熟悉的灵活如八条腿的四肢,绝对是那个镜中鬼童没有错。

    舟向月手指无意识地在旁边镶嵌了贝壳与珍珠的吧台上敲了几下。

    刚才他在兑换处附近,看到了没戴面具的刁辛刹。

    鉴于刁辛刹是直接导致舟倾死亡的人,而且还是舟向月重生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更是第一个自己的信徒,所以他印象相当深刻,一眼就认了出来。

    舟向月很是熟络地装了个身份,去跟刁辛刹套了几句话,结果发现他还是个活人——是在舟向月或者说舟倾在梨园梦魇境中遇到他之前,因为机缘来过不夜洲。

    而鬼童阿元显然不可能在活着的时候来到这里,只可能是他死了之后,被不夜洲的主人豢养在了这里。

    舟向月心想,看来不夜洲还真是个无时间之境,什么时候的人都可能出现在这里。

    这么说……大概会遇见不少熟人呢。

    第296章 祸福

    虽然唐思恩总觉得有些不安,但钱多还是在兑换处抵押了自己全部的记忆。

    “两百祸福钱!”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说。

    钱多抵押记忆所换的筹码报价一出,顿时引来了一片或羡慕或不忿的声音:“这么多?!什么记忆这么贵啊?”

    立刻有人窃窃私语道:“你忘了?刚才还有个换了五万的呢……”

    于是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讨论和感慨,在兑换处真是同人不同命。

    钱多耳朵里只剩下那些噼里啪啦的钱币掉在柜台上的悦耳的叮咚声响,完全没有注意周围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拿到新的筹码之后,他拉上唐思恩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兑换处,目标明确,又去了赌大小。

    “两百看起来挺多,但我们玩的就是一个概率,”钱多对唐思恩说,“如果去人字桌,一百一百地下注的话,只能玩两局,风险有点大。十枚十枚地下注,就可以大大提高赢钱的概率!至少先保本!”

    唐思恩当然没意见,其实他脑子不算太灵光,赌桌上那些玩法他大多都不会,也就是这个最简单的赌大小还能看明白,让他勉强有种心里有底的安全感。

    第一次,钱多押了十枚,一把就赢了。

    第二次押了二十枚,又赢了。

    第三次押了四十枚,居然又赢了。

    第四次,钱多手掌一张,竟然要押两百枚祸福钱。

    唐思恩大惊失色:“钱多,你之前怎么说的……”

    “你不懂!”

    钱多兴奋道,“这个要讲手气的!我现在手气这么好,现在不赶紧抓住这个运势,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要知道,运势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钱多不顾唐思恩的劝阻,还是押了两百。

    这一把一开,又赢了!

    唐思恩眼睛都直了。

    钱多现在的手气好像真的很好,他们有440枚祸福钱了!

    “押大!”

    只听哗啦一声,钱多一口气把440枚祸福钱全都押了上去。

    大,大,大……

    钱多心里有种隐隐的感觉,他会赢!

    这一回,唐思恩也紧紧盯着水晶球里的三颗骰子——一定要赢啊,一定要赢啊……

    大!

    真的赢了!

    现在有880枚祸福钱了!

    在短短十分钟的时间里,钱多赢了将近九万块钱!!!

    “啊啊啊!!!”

    钱多抱住唐思恩,一用力竟然把他直接给抱了起来,吓得唐思恩龇牙咧嘴:“钱多!”

    看到流水一样哗啦啦涌到他们面前的钱币,唐思恩眼睛都直了:“……钱多,你要不再押四百试试?”

    “四百算什么!”

    钱多大手一挥,“八百八全押上!这数字多吉利!”

    “可是……”唐思恩来不及劝阻。

    钱多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他只听见骰子骨碌碌翻滚的声音,钱币哗啦洒在桌上的声音,远远近近的赌桌上咒骂和大笑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如此美妙,仿佛翻涌的金灿灿的钱币都化为了他血液的一部分,在他体内涌流。

    血脉贲张的激响之下,心底最深处仿佛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这也太疯狂了。

    880枚祸福钱,这一把就是八万多块钱啊!

    秦家倒了之后,钱多再也不是之前那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少爷。

    他点外卖的时候,八十块的都觉得这是什么天价坑人外卖,绝对不会考虑。

    可是换成了哗啦哗啦响的闪亮筹码之后,钱好像都不是钱了。

    现在看到一把押注八万多,他竟然只觉得由衷的兴奋,那种兴奋几乎让他发起抖来。

    钱多想,他疯了。

    但疯了就疯了吧,他能赢,他会赢的!

    “押大!”

    这一次,当水晶球里的骰子静止下来的时候,钱多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

    是小。

    “钱多?钱多?”

    好像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唐思恩模模糊糊的声音从喧嚣的声音中挤进钱多的脑海,就像是穿过晃晃悠悠的棉花。

    “钱多!”

    唐思恩着急得拍他的脸,“你清醒一点!我们去走走!”

    唐思恩拽着魂不守舍的钱多往外走,钱多眼睛发直,目光都不知道在看哪里,仿佛行尸走肉一样被唐思恩拖着走。

    就在这时,一个人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忽然有一个声音如阴风一样飘过钱多的耳朵:“需要转运吗,先生?”

    “需要转运吗?”

    然而钱多脑中嗡嗡直响,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了。

    唐思恩看着钱多仿佛失了智一样的神情,头疼地挠挠头:“……我听说有的同学没敢去下注,不然我们找他们借一点筹码来,看看能不能把你的两百赢回来?”

    但他随即想到每两个人只有二十枚祸福钱,要凑到两百实在是不容易,顿时泄气了。

    “……要不我们还是去兑换处吧,我也把我的记忆抵押了,看看能换多少……”

    “兑换处!”

    钱多猛然叫起来,把唐思恩吓了一跳。

    钱多眼里好像燃烧着热烈的火焰:“对,兑换处!再去换点祸福钱来!”

    “刚才不是说有人换到了五万吗,说不定我也能换到那么多……我去把我的命抵押上!”

    在唐思恩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钱多斩钉截铁:“我绝对能赢的!”

    ……

    舟向月从兑换处换了五万祸福钱之后,就像块新鲜的肉上粘了苍蝇一样,吸引了无数紧紧跟着他的目光。

    看热闹的人们带着或贪婪或忌惮的神情,一双双眼睛围着他打转,甚至有人悄悄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会去哪里开始第一局赌局。

    “一万就可以在地字桌上押注了,他会去地字桌吧?”

    “地字桌起注一万啊!他要去那里,五万也嫌少吧?手气稍微背一点的话,岂不是几次就输完了,根本不够看的。”

    “也是,而且地字桌上都是高手了,要是聪明一点,他估计还是去人字桌吧。只是那样也太没劲了,嗐。”

    与此同时,地字桌上已经有人关注到了刚才兑换处那边的喧哗,对身边人笑道:“你们看到那个新来的了吗?换记忆就换了五万,啧。”

    这一桌玩的是麻将,正在哗啦哗啦地洗牌。

    “看到了哈哈哈,说不定他会来我们这桌呢,各位欢迎吗?”

    “欢迎啊,当然欢迎极了!”

    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我刚才看到他那腰了,可真细啊。虽然总归没有女的软,但感觉玩起来也很带感呢……”

    “欢哥又来了,”另一人笑道,“不过没问题,说实话我也很好奇他面具后面的脸长什么样。我们随便拿几万就可以让他把底裤都输光了,到时候他还不得痛哭流涕地跪下来求我们,别说摘掉面具了,肯定让我们对他做什么都愿意嘛哈哈哈……”

    说笑之间,一位侍者打扮的人走到他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那人顿时愣了愣:“……啥,他去洗手间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桌上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是紧张得要上厕所了?”

    正好洗完牌开始拿牌,几人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桌上,不甚在意道:“没事没事,我们先玩一局,等小美人自己解决完,再来帮我们解决一下,哈哈哈哈哈!”

    此时,那些紧紧跟着舟向月的目光和身影在看到他拿到巨额资金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洗手间而不是上赌桌,也是忍不住绝倒。

    ……这什么人啊?

    只见过从厕所里出来连手都顾不上洗、急匆匆地又上赌桌的人,还没见过拿到钱之后第一件事是去上厕所的!

    真是服了,也不知道他是够沉得住气呢,还是肾有点问题……

    很多老赌客其实看他不爽,想着如果他第一局不敢上大金额的地字桌的话,还想挤着跟他玩一局,说不定能赚个新手的钱,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一茬。

    不过没关系,这倒是让他们更想跟他玩一局了——这一看就是新手啊!现在不赢他的钱,更待何时?

    人有三急,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吧。反正他确实进的是男厕所,又不是娘们,很快就出来了。

    许多人在洗手间外面不远处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是不是瞟两眼洗手间门口,看看那个身影有没有再出来。

    里面倒是很快就走出来了一个绿衣服戴着蛇面具的人,片刻之后又走出来一个看起来挺壮硕的戴着锦鲤面具的男人。

    厕所里人们进进出出,对于外面正在等人的人们,既然不是他们等的人,自然也没有在意。

    然而,又过了好半天,那个白色狐面具的身影还是没有出来,这才有人咂摸出一点不对劲:“怎么回事?我进去看看。”

    然后,他们很快就得知——那家伙不在洗手间里!

    他居然跑了?!

    “卧槽?我还想着赶紧去赢他一笔呢!”

    “醒醒,想抢他第一局的人要排长队,后面都快打起来了,嚷嚷着要抽签呢,就你那垃圾手气怎么可能抢得到。”

    “……一群白痴,人都跑了还在这做梦抽签呢!”

    “他该不会直接去把那五万祸福钱换成五百万走了吧?都来不夜洲了,总得有点冒险精神的,不会这么没种吧……”

    “咦,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你们那时候的钱这么不值钱吗……”

    虽然那个“五万小偷”在洗手间里的离奇失踪让大家大跌眼镜,但毕竟不夜洲太大了,人也太多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都是自己手上的钱和赌局,这里的热闹眼看凑不成了,慢慢也就散了。

    不夜洲的大厅里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张张桌子上尽是筹码滚动的声响。

    大厅里的装潢已经足够金碧辉煌,但如果大厅里的人有机会进入贵宾区,看到里面穷奢极欲的浮华装饰和金钱涌流的绚烂场景,恐怕会瞬间觉得外面的大厅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此时此刻,贵宾区。

    鱼富贵兴致盎然地拿着一杯酒,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俯瞰着底下的景象。

    柔软似缎的酒香从玻璃杯里溢出,飘散在光怪陆离的光影之中。

    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海底龙宫一样如梦似幻的水晶宫殿,远处闪烁着点点荧光。

    灿金的宫殿飞檐浸在透明如蓝宝石的水中,无数金红色灯火宛如水中火焰,将如绸带般围绕在宫殿之间旋转的长廊映出黄金一般的迷离眩光,五彩斑斓的鱼群在其中穿梭游弋。

    在另一边的落地窗,则可以看到不夜洲大厅里的景象。

    一张张赌桌上疯狂的赌徒在为那些少得可怜的祸福钱浑身颤抖,有人在兑换处前痛哭哀求。

    还有人疯狂挣扎着被人拖走,明明已经输掉了全部拥有的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却依然对旁边餐台上笼屉里散发出腾腾热气的水晶虾饺视而不见,只盯着赌桌上转来转去的钱币。

    没有比较,就不会由衷的感觉到贵宾区奢华、高雅、舒适的优越感。

    ——可惜鱼富贵对此并不太感冒。

    他只是一条鱼而已,对人类的某些奇特行为并不能共情。

    就在这时,很轻的一句话突然随风飘进了他的耳中:“……那片鱼鳞真是太好看了,亮闪闪的像会发光一样,我看一眼就挪不开眼睛了,好想要啊……”

    鱼富贵猛然回过头。

    他发现那是一个正在跟人聊天的年轻侍者,眼里好像在闪闪发光。跟他说话的人在墙角另一边,从鱼富贵这边看不见。

    鱼富贵轻咳一声,侍者的注意力立刻转了过来:“先生,您……”

    鱼富贵对他勾了勾手。

    能够在贵宾区服务的侍者果然很有眼力见,立刻来到鱼富贵面前,恭恭敬敬弯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你留下来给我倒酒,让他们都出去。”

    鱼富贵道。

    “好的,贵客。”

    侍者立刻笑眯眯地答道。

    很快,偌大一片富丽堂皇的海景落地窗边就只剩下了鱼富贵和那名侍者。

    “先生,我现在为您倒酒?”

    侍者礼貌地微笑道。

    鱼富贵晃了晃酒杯,语气随意:“你在哪里看到了那片鱼鳞?”

    侍者一愣,脸上顿时现出紧张神色。

    他目光躲闪,低声道:“没有,您听错了……”

    一块金灿灿的金属条忽然出现在客人摊开在他面前的手中,对他晃了晃:“带我去看看,这个就归你了。”

    年轻侍者的眼睛微微瞪大,看向那块看起来黄澄澄沉甸甸的金条,目光中透出贪婪。

    他咽了口口水道:“客……贵客,这不合规矩……”

    一道尖锐的凉意忽然抵在了他胸前。

    侍者浑身一震,目光战战兢兢地下移,看到了一把抵在他心口的叉子。

    银色叉子的尖端竟然锋利无比,再往前一点点就会扎穿他的心脏。

    “帮我个小忙,除了这金条,还有更丰厚的小费。”

    鱼富贵不耐烦道,用叉子在他胸前随意地画了个圈,“你要是还想拒绝,那就试试吧。”

    侍者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先生,先生您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

    鱼富贵面不改色,“你不过是为不夜洲卖命的,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就算我在贵宾区杀了你,也不用负什么责任,不过是赔点钱罢了。”

    这是他刚才在落地窗边看风景得出的结论。隔着透明的玻璃,他看见另一个贵宾厅里的侍者战战兢兢顶着苹果站在墙边,几个人在大笑着蒙住眼睛玩飞镖。

    一个飞镖直直地冲着侍者眉心飞过去,他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结果玩飞镖的客人大发雷霆,手一挥就冲上去好几个打手,竟然拿着棍棒就那么活生生把那个顶苹果的侍者给打死了。

    果然,侍者猛一哆嗦,眼神中现出恐惧与哀求:“贵客,求求您……”

    鱼富贵把手里那块金条掂了掂,塞进他手里:“你可以帮你自己。”

    侍者的手上戴着白手套,但鱼富贵还是感觉到他的手很凉。

    这一回,侍者又咽了口口水,迅速看了看四周。

    他随后就接下金条,塞进袖子里。

    侍者恭恭敬敬对鱼富贵弯下腰来:“为您服务,我的贵客。”

    鱼富贵点点头:“和聪明人合作就是愉快。”

    侍者直起腰来,脸上表情还是有点紧张,他压低声音道:“贵客,请跟我来。”

    鱼富贵大摇大摆地跟上了,一边走一边道:“对了,怎么称呼你?”

    “我啊……”

    侍者小心翼翼地赔了个笑,鱼富贵才发现这张脸五官精致,看起来竟然还挺有几分清秀俊美的顺眼。

    “……您可以叫我小红。”

    第297章 祸福(2合1)

    钱多鬼迷心窍一样,想抵押上性命换来筹码继续下注。

    唐思恩扳着他的肩膀一通摇晃:“钱多!你清醒一点!外面的赌场赌输了顶多倾家荡产,你在这里押上性命的话,再输钱会死的!”

    钱多还想绕过唐思恩去兑换处,却被他牢牢抓着胳膊不松手,只能辩驳道:“你不懂!我这次有分寸了,绝对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冒险,你就让我回个本嘛!虽然只是记忆,但没了记忆也不行啊!我就把那两百赚回来……”

    钱多瞅准空子就想挣脱开唐思恩往外跑,唐思恩一着急,一拳就砸在了他脸上:“你等着!”

    砰!

    钱多隔着面具挨了一拳,唐思恩这一拳半点没收力,把钱多砸得脑瓜子嗡嗡的。

    他摸了摸自己塞恩面具,难以置信地看向唐思恩:“你你你你……”

    唐思恩气呼呼道:“我去抵押我的记忆,换来的钱再拿去回本吧!记忆么,大不了忘了就忘了,命绝对不可以!”

    连唐思恩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记忆居然和钱多一样换到了两百枚祸福钱,于是又在一片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中离开了兑换处。

    唐思恩虽然心里有些许疑惑,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面前,于是赶紧回去找钱多,把新换来的钱币往他手里一拍:“你可记住你说的话!”

    钱多愣愣地看向手中的钱币,好半天才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

    这次,他们换了一个骰宝。

    钱多正想下注,犹豫了一下又问唐思恩:“要不你来押个注?”

    就在这时,一个看热闹的人在旁边说:“刚来的吧?什么都不懂。别让锦鲤也下注,你们两个的运气是相连的。”

    “啊?”

    是这样吗?

    两人一愣,但往旁边一看,只看到几个准备下注的人脸上的面具,刚才说话的人却不知道去哪里了,似乎已经消失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之中。

    唐思恩想了想:“我觉得有道理,不然为什么要有锦鲤?还是你来吧。”

    钱多:“……还是按照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种押注方法吧,然后如果有赢的钱,就用多出来的那部分钱下注,至少一定要保证你的本金!”

    他现在心里其实挺有压力,他又默默计算了几次自己需要赢多少次才能保证把两人赎回记忆需要的四百祸福钱都赢回来,然后开始下注。

    没想到,这一次他的手气居然好像真的不错。

    下注十枚祸福钱,赢了。

    “太好了!”

    钱多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按照他想的方案,现在就拿这十枚祸福钱来下注,不要动两百本金。

    下注二十枚,赢了。

    下注四十枚,赢了。

    慢慢的,唐思恩的心脏也开始随着每一次骰子翻滚和停止的噼啪声响忽上忽下,嘴巴渐渐张大。

    下注八十枚,又赢了!

    一百枚,赢了!

    “啊啊啊啊啊!!!”

    钱多尖叫着蹦起来,感觉无与伦比的快乐在胸中炸响。

    回本了回本了!

    现在他们手上又有450枚祸福钱了!

    钱多捧起面前高高堆起的钱币,闭上眼仿佛迷醉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闻到了金钱的芬芳。

    随后,他心一横,把四百枚祸福钱给了唐思恩:“你拿着这四百去兑换处,把我们的记忆都赎回来。”

    唐思恩有点疑惑:“那你呢?”

    钱多道:“我再用这五十玩几局。”

    唐思恩木了:“……”

    还没等他开口,钱多赶忙道:“你放心,我就用这五十,输完了咱们就走!”

    “……好吧。”

    唐思恩心想,其实这五十留着也没有什么,反正他们用四百赎回了记忆,就没有损失了。

    他赶紧回到兑换处,还上了从那里换来的四百枚祸福钱,取消了两人抵押的记忆。

    做完这件事,唐思恩心里总算踏实了。现在随便钱多怎么玩吧,反正他们不会亏了!

    等到唐思恩回去找钱多时,他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围了好些人,大家好像……都在看钱多?

    叮叮当当的钱币撞击声传来,数都数不清的钱币从机器里掉出来,亮闪闪地晃花了他的眼睛。

    唐思恩倒吸了一口冷气,钱多单这一局就赢了六百!

    他手上现在有多少筹码了?

    在周围的一片惊叹声中,钱多欣喜若狂地把那堆筹码都收到面前,一看到唐思恩就得意道:“你猜猜我现在有多少了?”

    唐思恩:“……有多少?”

    钱多大笑起来:“一千六!”

    唐思恩顿时瞪圆了眼睛。

    就在他去兑换处这么一来一回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钱多居然赢了一千多枚祸福钱,足足把一开始的本金翻了三十多倍!

    他们两手空空地来到不夜洲,现在已经白赚了十六万!

    “再押六百!”

    钱多毫不犹豫地下注。

    那些围在桌子边上的人也纷纷跟着钱多下注了,一时间钱币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热闹声响,几乎所有赌客都跟着钱多押了大。

    唐思恩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赌场总得赚钱的吧?这些人看着钱多手气好一直赢,全都跟着他下注,所以如果这一把开出来真的是大,赌场岂不是要损失不少钱?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见周围一片懊丧咒骂的声音:“操!小!”

    钱多也有些懊丧,唐思恩赶紧把他拽出了人群:“钱多!就算输了那六百,你也还有一千呢!都是净赚的!”

    他这么一说,钱多吐出一口气,似乎也高兴了一点:“是啊。这可是十万块钱啊!走走走,我请你吃饭!”

    他随便找了一个站在旁边的工作人员,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古铜色的钱币,工作人员顿时喜笑颜开:“客人,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去哪里吃饭?”

    工作人员很是殷勤地给他们指了方向,还介绍了好几家不同的饭店,“……那家的河豚很有名,燕鲍翅参也都做得很不错,各种名贵食材都有最顶尖的大厨。还有……”

    钱多很是爽快:“小唐,我请你吃河豚吧!还有别的那些,想吃什么咱就点什么!”

    去餐厅需要穿过热闹的大厅,一路上到处都是钱币碰撞的清脆叮咚声,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还有喊着下注与大笑的声音。

    钱多忍不住时不时去瞥一眼那些桌上筹码涌动的情景,感觉手上痒痒。

    不过因为已经说了要请唐思恩吃饭,现在就抛下他去继续赌未免太过掉价,因此钱多忍住了。

    从金碧辉煌的大厅旁边的走廊走出去才能看见,原来不夜洲远不止大厅一个地方,只是绝大多数人都聚集在那里。

    一条条透明的长廊从大厅侧面延伸出去,连接着远处隐没在蓝绿色水波深处的重重宫殿。

    无数璀璨的灯火漂浮在宫殿内外和水中,他们仿佛行走在星河之中,还有发着光的鱼群从长廊的四面八方欢快游过,一道道如流火般的光芒一闪一闪,将人们一双双惊叹的眼眸映得如星子一样明亮。

    不夜洲有很多家饭店,每一家门前都放了菜单,每一道菜都清楚地标了价钱。

    这在外面也是很常见的做法,大部分经过的人也都会先在门口驻足翻翻菜单,然后或是走进餐厅里面,或是叹口气离开,目光带着艳羡扫过里面正在享用美食的人。

    但钱多看也不看,就拉着唐思恩进了第一家灯火辉煌的餐厅,这也是之前那位工作人员给他们推荐的特色。

    “我们点个河豚六吃吧!”

    河豚六吃包含六道菜,香橙凉拌河豚鱼皮、河豚鱼生、红烧河豚、椒盐炸河豚、奶汤蒸豚肝,还有二选一的河豚鱼汤面或者是鱼汤泡饭。

    “小唐你再看看点点什么!”

    唐思恩陷入了沉思:“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吃这个河豚套餐可能都吃不完……”

    “干嘛要强求吃完呢!我们现在有钱!钱不就是要用来享受的嘛。你放心,吃完这一顿我们还剩那么多呢,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钱多兴奋地翻着菜单,什么鱼翅、海参、鲍鱼,什么贵点什么,还点了一瓶酒。

    往常就算是作为秦家名义上的少爷,钱多也并不能顿顿都吃山珍海味。秦家给他配了严格又很难吃的养生健康食谱,还有时不时必须要吃的不明来源的补药。

    大概是因为秦鹤眠很在意自己以后将要占据的身体的健康,并不在乎他喜不喜欢吃那些东西。

    秦家崩塌之后,钱多自己甚至需要靠助学金和勤工俭学来生活,就更不可能吃这些奢侈的食物了。

    这还是第一次,钱多可以真正地体会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贵就点什么的快乐。

    菜单上那些动不动好几个零的数字在他眼里不再有任何金钱的重量,那不过是从他拥有的长长一串数字里随便拨一点零头出来。

    钱多点菜点得大手大脚,最贵的菜也果然美味至极。

    柔滑的河豚鱼肉与鱼肝如酥酪在舌尖化开,鲜美香醇。

    再加上虫草烩勾翅、红烧顶级两头鲍、葱烧海参以及各种其他菜肴,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奢侈佳肴摆得满满当当,一张桌子甚至摆不下他们点的菜。

    这些菜好吃吗?

    应该是好吃的,但钱多其实记不太清了。

    因为哪怕是在吃饭的时候,他看着精致的金边碗碟和上面精巧的钱币形装饰,也忍不住想到那些赌桌上那些闪闪发光如瀑布涌流的钱币。

    他耳边依然回响着自己赌赢了一局时,钱币叮叮当当热热闹闹地掉在自己面前的声音。

    那一瞬间的快乐无与伦比,就像是他拥有了整个世界。

    “钱多?”

    唐思恩的声音从耳边模模糊糊传来,“你已经用空勺子挖了半天了!”

    钱多一愣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汤盅已经空了,但他却浑然不觉,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吃了半天空气。

    他抬起头,看到唐思恩看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钱多猛然一个哆嗦,感觉自己好像真是疯了。

    “那个……”

    他轻咳一声,“吃完这一顿,我们就走吧。就是,离开不夜洲,不要再在这里待着了。”

    唐思恩点点头:“走吧。我看着你现在这样子都害怕,你知不知道你眼睛里全是钱!”

    “好好好。”

    钱多一边应着,一边又去夹桌子上其他的菜,胡乱往嘴里塞。

    这一顿饭吃得极尽奢侈丰盛,菜点得太多了,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吃完,很多菜都是吃几口就没有再动,钱多也丝毫不感到心疼。

    两人离开了餐厅,在迷宫似的不夜洲里又随便逛了逛。

    不得不说,哪怕不去赌,不夜洲也是一个堪称人间天堂一般梦幻美丽的地方。

    除了各种餐厅之外,再往里走还有酒店、按摩水疗等等各种区域,甚至还有画廊、剧院,俨然与不夜洲外面的高端□□不相上下。

    那些项目一个个看起来都是极致的享受,让人很有消费欲,有种不把钱当钱花的感觉。

    毕竟那些钱都可以很快在赌场里再赢回来,不过是哗啦哗啦地流过指尖而已。

    这时,他们忽然注意到前面不远处的墙边有个虚掩着的入口,上面挂着的牌子写的是“占卜看相、改命转运”。

    那小门有些逼仄低矮,里面隐约透出来的空间也很昏暗,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然而,这么一扇小门却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的样子。

    “这里还有占卜的业务呢?”

    唐思恩情不自禁地嘀咕了一声,“那要是天灵宿过来,岂不是不用下场就可以赚钱……”

    他突然生生刹住了话头,两人一时沉默。

    因为天灵宿太少了。

    而他们在现实中共同认识一个极为厉害的天灵宿,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唐思恩曾经被他带着在魇境考试里获得了想都不敢想的好成绩,而钱多既被他救过,又属于一个对他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的家族,他一想起他,就是五味杂陈的愧疚、感激和痛苦。

    他们两个之前一直很默契地不敢提他,因为不忍提他。

    那是他们共同的伤心事。

    唐思恩语无伦次道:“那个,我们再往前逛逛……”

    钱多默默点头:“……逛逛。”

    一种淡淡的香味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水晶长廊中弥漫,似乎很能抚慰人心里的低落。

    等到他们又转过一段距离后,慢慢就再次沉浸在了如梦似幻的美景之中。

    这时,他们走过一段楼梯,眼前金光乍亮、豁然开朗,两人都微微惊讶了一下。

    眼前竟然又是那个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大厅,一张张赌桌上都是兴奋的赌客,钱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里就像是时间永不流逝一样,依然是灯火通明的热闹。

    不夜洲大概是用了一些阵法设计,让里面的人们不管要去哪个区域,在区域与区域之间都会经过这个大厅。

    钱多的目光不禁再次被不远处那些赌大小的骰宝吸引。

    “大!哈哈哈!”

    旁边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就连钱多都被那种兴奋的气氛所感染了。

    他心想,他一般都是赌大的,如果刚才这一局他赌了五百,那现在他手上就又有一千多了,刚才吃的那一顿豪华大餐完全赚回来了。

    ……其实他手上那么多钱,再去赌几把,还能再赢很多。

    赌一把五百,赢了就有一千三。

    再赢一次,就有一千八,可以换成将近二十万现金带出去……

    不不不,刚才吃饭前他就输了一把,要是再输那么多就亏大了。

    钱多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努力深呼吸,然后掏出了自己身上的钱币,数了数递给唐思恩。

    唐思恩不明就里:“怎么了?”

    钱多郑重道:“这是五百枚祸福钱,放在你这里保管吧。还有两百枚,我再去试试手气……”

    “钱多!”

    唐思恩提高声音,“你不是说吃完饭就走吗?”

    钱多心知自己有点理亏,他挠了挠头道:“那个,我不是找到了一定会赢的方法嘛,肯定不会亏的,运气好还能再把刚才那一顿赚回来……反正现在刚吃完饭,就消消食行不?”

    他又想了想,“我保证!输完了就走!而且大概率能赚呢。我都把大部分筹码给你了,就再去玩几局,输也输不了多少的!”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戴着老虎面具的男人一脚踹倒了戴着锦鲤面具的娇小女人,恶狠狠地咒骂道:“臭婊.子!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倒霉货色!”

    “哎,怎么还打女人呢?!”

    钱多和唐思恩两人下意识要往那边走。

    但是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那男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抬手想要打人时,几个赌场的打手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直接就把那两个人分别架走了。

    一位工作人员赶过来,对看向这边的人们解释道:“赌场内禁止人身伤害行为,不夜洲会妥善处理的,也请各位注意。”

    这一切结束得很快,人们见事情已经解决了,便不再关注。

    钱多和唐思恩两人也回过神来。

    钱多:“……小唐,这样,你把我给你那些祸福钱都换成现金,然后去逛逛按摩一下什么的,如果我再找你要钱,你绝对不要理我,也绝对不要给我钱,这样行不行?”

    唐思恩:“……”

    他最后还是拗不过钱多,就自己先去兑换处换钱了。

    不得不说,钱多似乎真的获得了赌神的眷顾。

    等到唐思恩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手上的两百祸福钱已经变成了一千两百。

    “你看!我就说吧!”

    钱多神气活现地对唐思恩道,“就这么一会儿,不仅把我们那一顿赚回来了,还又赚了十万块!……再押两百!”

    钱多已经揣了几沓厚厚的百元大钞,看到钱多手里新的钱币,想要劝阻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说真的,这么好的手气确实很难得,还真是可遇不可求……

    旁边有人充满羡慕地对钱多道:“哇,你的锦鲤真好啊!运气这么好!”

    “我的锦鲤?”

    钱多有些疑惑地看过去,但此时正好又一局开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再次投入到骰蛊中的骰子上。

    四五四,大!

    他又赢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枚小小的钱币撞到了他的脚后跟。

    钱多低头一看,不知道是从哪里滚过来一枚钱币,是银白色的——

    银白的安危钱!一枚就等于一百枚祸福钱!

    钱多心头一热,迅速看了看周围似乎没人注意到这枚钱币,就低头捡起了那枚安危钱。

    随后,他面不改色地再次押注:“押三百,押大!”

    然而这次一开骰蛊,却是小。

    三百就这么没了。

    钱多安慰自己,就当是少赢了一局,刚才也没捡到那枚安危钱。

    他接着押注,这回只押了两百,押小。

    然而,骰蛊一开,又输了。

    钱多手心出了汗。

    已经连输两局了,连输三局的概率只有八分之一,他不会那么倒霉撞上的!

    然而,仿佛是他的运气突然急转直下,不管是赌大还是赌小,他又连输了两局。

    这回,刚刚手上的一千两百现在只剩三百了。

    钱多慌神了,他极为不甘心,但又不敢再赌上那三百,毕竟虽然热血上头,但他清楚地知道,等他把所有的本钱输光,没有资金下注的时候,就是真正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那也就意味着,他输完了之前留下来的两百枚祸福钱,要离开不夜洲了。

    钱多拽着唐思恩逃离了那桌骰宝。

    唐思恩跌跌撞撞地被他拽着跑,看到他们竟然径直冲进了厕所,顿时一头雾水:“……钱多你干嘛?”

    钱多一刻都不耽误,站在洗手台前就开始洗手。

    他把水开到了最大,在水流下一遍遍地搓着手指,好像要搓掉一层皮:“……我要把坏手气洗掉啊!”

    就在这时,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先生,快速转运要不要?”

    这声音就像一阵阴风,带着一股瘆人的凉意吹进钱多的耳朵,让他猛然打了个寒战。

    但在理解清楚那句话的意思之后,他的心脏重重一跳,立刻转过身:“怎么转运?”

    那个人戴着个狐狸面具,缩着脖子、低着头,仿佛在做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一样,抬手就把一张小卡片塞进了钱多的口袋里。

    同时,那个阴冷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改命转运,就找卜先生。”

    ……

    砰!

    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随即是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夜洲大厅,地字桌区域熙熙攘攘的人群边缘,忽然有人疯狂地咳嗽起来。

    那人戴着个锦鲤面具,咳了没多久就跪倒在地,手痉挛地想要取下面具,却哆嗦着取不下来。

    周围人太多了,又适逢一场赌局结束,人们都在大叫或是大笑,那人的咳嗽声被淹没在了人群中,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片刻之后,一声尖叫传来。

    “啊!这里有个人死了!”

    很快,“有个锦鲤喝水呛死了”的消息就传到了旁边最近的一张地字桌上。

    与人群中不少看到尸体惊慌失措的人不同,地字桌上的几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十分淡定。

    “哦,锦鲤啊。”

    一个人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那倒是不奇怪。我跟。”

    他旁边轮到出牌的那个人道:“不跟。不过倒霉到这种地步,也真是挺有手段……也够狠心的。”

    “不狠心的,谁能笑到最后呢,是不是?”

    最后那人扔出两张牌,哈哈笑道:“对A!我赢了!”

    除了那个赢家,桌上的另外几人一瞬间都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牌,或是咬紧了牙关。

    但他们自恃身份,不像那些满场都是的只能玩赌大小或是上人字桌的低级赌客,不会因为一场输赢而大呼小叫。

    “再来一盘?”

    那个赢家一边收赢来的钱币,一边得意洋洋地笑道。

    有个人撑不住了,轻咳一声道:“你们先玩着,我去趟洗手间。”

    这样一来,赌桌上就空出了一个位置。

    地字桌已经是不夜洲里起注最高的赌桌之一了,起注是一万祸福钱。

    所以这里的赌伴不是那么好找,如果空缺一个位置,除非改变游戏形式,否则往往要等很久才能再凑齐一局。

    于是,荷官问道:“几位要不换个玩的?”

    “玩点什么呢?……21点?”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一晃,在刚刚空缺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桌上的几人都看了过去,随后愕然了一瞬间:“……服务员?”

    服务员也能参加赌局了吗?

    那人看起来体形壮硕,居然穿了件跟侍者同款的西服。

    而且虽然穿着侍者的衣服,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十足的唯我独尊的架势。再加上他那块头很占空间,往视野里一杵,就格外地……显得不太好惹。

    就连荷官也不由得愣了愣。

    但出于高超的职业素养,她马上就恢复了常态。

    她看到这人戴着面具了,那就说明他不是侍者,大概只是刚刚好不巧地跟侍者撞衫了。

    尴尬不尴尬咱不知道,咱装没看见就是了。

    ……不过,来这桌上赌的贵客哪个不好面子,发现自己跟侍者撞衫,不得立刻在不夜洲里买套新的衣服?

    莫不是买不起吧?

    可是在不夜洲连套衣服也买不起的话,那说什么也不可能达到地字桌的起注啊……

    赌桌上的几人很快也反应过来,于是立刻有人鄙夷地敲了敲桌子,粗声粗气道:“喂,你是不是走错桌子了?”

    他停顿片刻,却没有像期待的那样等到那人惊慌失措地起身道歉的场景。

    荷官微微一欠身:“这位客人,这里是地字桌,起注是一万祸福钱。”

    “哦,这样啊。”

    那人大摇大摆地翘起二郎腿,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随即就扔出了一枚银色的安危钱:“那我就押一万吧。”

    只见那枚小小的银色钱币骨碌碌地在精致的墨绿色桌面上滚过去,一直滚到了荷官面前。

    荷官拿起钱币看了看,然后就熟练地丢进了钱兜。

    这就是承认他参加赌局了。

    桌上几人面面相觑,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

    ——要知道,能上地字桌的人整个不夜洲也没有多少,几乎不可能是直接通过兑换筹码拿到起注那么多的祸福钱,肯定是一路从人字桌赌过来的。

    所以,他们一直会关注那些崭露头角的新赌客,派人盯着他们的擅长游戏和个人风格,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虽然赌桌上基本还能谈笑风生,但实际上一个个都捏着一把汗。

    可是,这个穿着侍者衣服的男的,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见过。

    ……这家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突然冒出来的?!

    第298章 祸福(3合1)

    就在舟向月这边坐上赌桌时,不夜洲深处的贵宾区,一个员工休息区域里,鱼富贵看着递到他面前的侍者制服,脸有点发绿。

    那个叫小红的侍者恭恭敬敬地解释道:“先生,我们要去的是不夜洲深处的核心区域,您也不想被人抓到然后被踢出去吧?”

    鱼富贵磨了磨牙:“……行。”

    他的一身僧衣在不夜洲这种地方确实有点太过扎眼了,虽然他自己并不在意,但如果他要掩人耳目的去做点事情,那的确不太方便。

    小红告诉他,他之前见到那枚耀眼的鱼鳞,是看到有人往一个通往地下室的地方送饭,老板亲自跟着去了,当时他手上就拿了那么一片光芒璀璨的鱼鳞,甚至把昏暗的楼梯都照亮了。

    鱼富贵心想,绝对没错,那就是他的鱼鳞!

    这么说,不夜洲主人在不夜洲深处秘密地囚禁了一个人。

    那个人……

    鱼富贵不自觉地心跳有点加快。

    那是不是就是送给他鱼鳞的人?

    小红将衣服递给他,然后转过身等鱼富贵换完衣服,就伸手去开门。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

    ……

    不夜洲大厅里。

    刚刚坐上地字桌押了一万祸福钱的,正是用了梨园梦境灵马甲身体的舟向月。

    就在刚才坐上这一桌之前,他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那一片喧哗,得知有一个戴着锦鲤面具的人竟然倒霉到喝水都能呛死。

    刚巧,他知道不夜洲的境主是谁,也获得了他的全部记忆。

    ……原来如此。

    舟向月大概猜到不夜洲从这些被卷进来的境客身上赚的是什么了,由此也就明白了这个魇境为什么能够打造得这么奢华梦幻,还如此稳定地长盛不衰。

    白澜果然是个聪明的境主,采取了个一劳永逸的做法,只要在这里守株待兔就有源源不断的收入。

    不愧是最有出息的一个。

    既然这样,舟向月基本确定,不夜洲的规则就是运气。

    那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上赌桌了。

    上赌桌的这个境灵马甲的神通是【蝶变】,可以变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他现在用的就是鱼富贵的外貌。

    打扮成这样自然是有用的。

    他之前在大厅里转了半天,一边观察一边思考自己的策略,最后精准地计算了自己在这里需要开的马甲数量,并且根据不同马甲的功能分配了一下角色。

    此刻,舟向月已经撒出去了四个马甲,看情况可能会再撒一个。

    他之前尝试过,发现傀儡术在这里并不能用,大概是因为触犯了不夜洲的规则。

    但是,可能因为他的马甲足够特殊,他还是可以开马甲,算是钻了不夜洲规则的空子。

    这倒是在舟向月的预料之中,毕竟他之前曾经进入过鱼富贵的芥子域,当时在那里面也还是可以使用马甲的,而这个不夜洲显然与鱼富贵那个芥子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一心多用,所以就算现在坐在赌桌前已经押了一万祸福钱,舟向月也难免稍微有点走神。

    尤其是,刚才那个蝉爷在天字桌上的一局赌局刚刚结束,果不其然又是他赢了,挑战他的人现在已经输光了所有的筹码,再也没有机会了。

    舟向月听着人群里的议论。

    有人在猜测蝉爷现在在不夜洲的资产到底有多少,至少上千万祸福钱肯定有了吧?

    还有人在感叹蝉爷不愧是蝉爷,虽然之前刚刚罕见地输了六十万祸福钱给一个银白色头发的年轻人,但那个黑马年轻人却放弃了进一步挑战他,选择拿着六十万见好就收,去贵宾区了。

    这可真是让人扼腕叹息——本来还以为不夜洲能再出一个赌神争霸呢,刚好那两人还很微妙地都选了邪神同款的黑红色狐狸面具……

    白毛的?还赢了蝉?

    莫非是……

    舟向月若有所思。

    此时此刻,他在思考,而赌桌上的另外几人都在暗暗地打量他。

    坐在他对面的人就是刚才那一局的赢家,被人称作“黄老板”。

    黄老板戴着财神面具,身后跟着好几个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身影,都戴着锦鲤面具。

    他手边还放了一只锦鲤形状的金碗,一条金光灿灿的锦鲤张大嘴,鱼嘴里就是碗,外面则是活灵活现的锦鲤雕塑。

    这只碗看起来有点像是招财猫那样的风水摆件,时不时就有一个人过来,给碗里换上沸滚的水,寓意大概是“财源滚滚”。

    事实证明,黄老板的手气也确实相当不错。

    他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那个新来桌上的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虽然隔着白色狐狸面具看不见表情,但从这个人的体形和周身气质来看,就是个脾气不好、容易急躁的蠢货。

    黄老板在心里冷笑,经常上赌桌的人都知道,在这种地方最重要的就是波澜不惊,不向别人泄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和情绪。

    虽然人难免会有一些无法控制的细微神情和小动作,但能坐到地字桌上来的赌客,基本都已经懂得了喜怒不形于色。

    而现在这个人嘛,肢体语言却明晃晃地透露出一个信息——他很兴奋,还很不好惹,并且迫不及待地把这一点展现给他们,就像是秀肌肉一样。

    问题是,所有人都清楚在不夜洲的赌场里不允许动手。

    他这副金链子社会大哥一样的气势或许还能唬一唬人字桌上那些新手赌客,但看在他们这些经过大风大浪杀出来的行家眼里,不仅不害怕,还有一点想笑。

    “那就赌吧,”黄老板嗤笑道,好像随意一样看了看周围几人:“我们之前说好了,这一局准备玩骨牌,玩个接龙的。这局我做庄,这位新朋友上不上啊?”

    另外几人立刻会意地应道:“是啊是啊!”

    骨牌也叫牙牌,一般用骨头或象牙制成,每副三十二枚,大小和厚度介于麻将与扑克牌之间。牌面有各种不同排列方式的点,就像是两个骰子的点数拼成,玩法一般也是谁大谁赢。

    除了特殊对牌“至尊宝”之外,骨牌中最大的牌就是一对两个六点的“天牌”,其次是两个一点的“地牌”,第三是两个四点的“人牌”。

    骨牌最常见的玩法是推牌九和打天九,现在黄老板提议的接龙可以说是骨牌玩法里面尤为凶残的一种。

    因为牌局速度很快、输赢很大,经常有人一夜间输得倾家荡产,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输掉了,最后只能光着身子回家,所以被称为“剥皮赌”。

    ——对于新来的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手,用剥皮赌可以迅速杀掉他的气势。

    赌桌上不少人在心里暗自幸灾乐祸,看来今天鸿运当头的黄老板很不待见这位新手,估计很快就可以看到又一个人被逼疯了,经典节目啊。

    然而,赌桌上的人等了好几秒,却没等到所有人目光聚焦的那个人回应。

    “……啊抱歉啊,”他忽然如梦初醒一样抬起头来,“刚才走了个神。你们刚才说什么?”

    所有人:“……”

    你这蠢货,装云淡风轻也装得更像一点行不行?

    何况现在还没开赌呢,你装什么装,只会让你更容易成为靶子知不知道!一点常识都没有的吗?

    桌上的几人一时间都噎住了一样无语。

    地字桌赌客的待遇和其他赌客不一样,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位工作人员提供全方位协助。

    此时,舟向月身后的工作人员向前弯下腰,耐心地又给他说了一遍:“这一局准备玩骨牌接龙,押注一万祸福钱。您确定玩吗?”

    舟向月:“……不好意思,接龙怎么玩?”

    所有人:“…………”

    在赌桌上,遇到蠢货虽然在赢钱时是件开心的事,但在开赌之前真的很令人烦躁。

    怎么感觉自从这个人坐上桌之后,这里的画风就变得越来越诡异。

    “很简单的!”

    旁边的人生怕这个蠢货因为不会玩而退出,又怕他身后的工作人员解释得太详细,于是赶紧开口了。

    “庄家先出一张牌,然后所有人轮流出牌,把牌挨着放在上一张牌旁边,对接的地方点数要一样大。”

    “如果有个人接不上了,就要扣一张点数不同的牌,跳过他轮到下一位。如果所有人都接不上,就再由庄家换一个不同点数的牌再次引牌。”

    “等到所有人的牌都出完了,就计算每个人扣牌的总点数,谁的最小谁就赢。”

    舟向月想了想:“啊,行啊。”

    正在荷官洗牌时,他们旁边的另一张地字桌忽然传来一个惊慌的叫声:“干什么!我才没有出千!”

    出千?

    一时间,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张桌子比舟向月他们这桌玩得更大,每人的起注能提到十几万甚至几十万,这一局的总筹码池已经加到了一百多万。

    只见一个人充满戒备地坐在椅子上,而荷官走到他身边,冷漠道:“那请您把外套脱下来。”

    “凭什么?”

    那人梗着脖子道,“哪有随随便便就让人脱衣服的……”

    跟他同一桌的赌客根本没有耐心再跟他废话了,甚至用不着不夜洲的打手赶过来,立刻就有人上前按住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的外套一脱——

    甚至还没脱下来,就看到他袖筒里掉出几张牌,翻滚着掉落在了地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嘘声,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我天,地字桌上也有人敢出千啊?”

    “真是蠢到家了,居然在不夜洲出千。当那些荷官是吃素的吗?”

    “这人是赌红眼了吧?明明可以去转运解决的事,努努力就成了,偏偏要出千,啧……”

    “其实已经不错了,这要是在外面的赌场,怎么也得把手指剁了,小命丢了都有可能,在这里起码不会这么暴力……据说是不夜洲老板不喜欢见血,出千的惩罚也就是罚五倍赌注而已。”

    “各位,牌已经洗好了,”赌桌上的荷官开口道,把他们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黄老板瞥了一眼那个新来的。

    只见他忽然回过头,低声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了句话。听不清说了什么。

    那位工作人员明显愣了愣,随后就微笑着回答了他。

    他随即回过身,举手道:“抱歉,请问我现在还能退出赌局吗?”

    赌桌上的众人:“……”

    黄老板冷笑了一声,不说话。

    另外一个人立刻阴阳怪气道:“怎么?现在才知道赌注大了?害怕了?那可不兴啊,真是白长了这么个爷们的样子,我们荷官都这么辛苦地洗好牌了,哪轮得到你说退出就退出呢。”

    “我看是他想出千吧!”另一个人嗤笑道,“怎么,看到出千的后果了,不敢上了?”

    这话一出,不管是桌上的赌客,还是在旁边围观的人,顿时都盯紧了舟向月的身上和双手,就像是等着他出千一样。

    舟向月叹口气,有点失望地摆摆手:“行吧,那就玩吧。”

    看到他那副沮丧的样子,桌上众人个个心中暗爽——叫你嚣张,呵呵!等会儿有你哭的!

    开始发牌的时候,所有人更是时不时暗暗去瞟他的神色。

    只见他每拿到一枚骨牌就叹一口气,没怎么看就扣在了桌上,俨然是一副已经心灰意冷的样子,还一直在左顾右盼,如坐针毡。

    几人不禁暗自冷笑——莫不是真是个怕事的老千吧?靠着千术来到地字桌,结果发现出千风险很大,不敢出千了,就完蛋了……这么一块大肥肉,可真是从天而降掉到他们桌上了!

    发完牌后,黄老板就下了第一张牌。

    接龙的玩法简单,进行速度也很快。几人一张张牌往上接,只要能跟上一张牌的点数对上,就可以顺畅地往下进行,前几轮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岔子,越到后面才越会出现状况。

    就在第二次轮到舟向月出牌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

    桌上气氛顿时一振,满桌人眼前一亮——有戏!

    舟向月把手伸进口袋的时候,无数双热烈的目光嗖嗖嗖地落在他的手上,甚至有人嘴巴微张,几乎要出声了——

    “他出千!”

    好几张不同的嘴巴尖叫出声,同时一枚银色的钱币“嗖”地从舟向月手中飞出,穿过众人之间的空隙,径直打中了邻桌一个人的手腕。

    “啊!”

    那人一声惨叫,抱着手腕摔在了地上,还在连声惨叫:“啊啊啊啊……”

    所有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懵了,就连那一桌上的荷官都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空白。

    舟向月懒懒地举起一只手:“你们去搜搜他的衣服,他出千。顺便帮我把我的安危钱捡回来,谢了。”

    那一桌的荷官最快反应过来,随后真的从那人外套里搜出一套藏牌放牌的装置,俗称袖箭。

    两张赌桌上的人,连带着周围围观的人群,一双双愕然的目光在那个被抓到的老千和舟向月之间来回逡巡,最后还是落在了舟向月身上——不是,你这……

    舟向月身后的工作人员去了那张桌子,没过多久就拿了一堆钱币回来,恭恭敬敬放到舟向月面前:“贵客,这是那位客人出千的罚款。他下注是四万祸福钱,因为手上的筹码没有五倍赌注那么多了,就只有这十万,现在都归您。”

    有人这才想起来,好像……的确……关于出千,不夜洲有个奇葩规定。

    荷官抓到出千不算,如果赌客成功抓住出千,罚的那五倍赌注不夜洲分文不要,全部都归抓住出千的那个赌客。

    “谢谢啊!”

    舟向月笑着给工作人员塞了小费,随后转头看向满桌呆若木鸡的人,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啊各位,不能退出,我就只好一边玩一边赚点外快了。”

    所有人陷入了一片震撼的沉默:“………………”

    感觉自己小脑萎缩了。

    所以……难道刚才这人突然提出想要退出赌局,就是因为想去抓出千致富?

    再往回推,他找工作人员说的话,就是在询问赌客抓住了老千有没有奖励?

    不仅如此,所以刚才他那么消极打牌的样子,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一边打牌,一边还在观察别的桌上有没有出千?

    ……你别太离谱好吧!

    在赌场里,手气好的赌客见过不少,出千高手也见过,但是靠抓出千致富的奇葩……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啊!

    此时,周围围观的人群里也有人想起了那条规定,跟旁边人说了。

    “卧槽居然还有这种规定!”

    刚刚听说这个规定的不少人兴奋起来,“那咱们去多抓几个,是不是就可以大赚特赚了?”

    “想多了你们,脑子呢?不夜洲比拼的是运气,要不是急红了眼,很少有人出千的。再说了,老千哪有那么容易能抓到,要不是在外面已经练成了炉火纯青的千术,谁敢进来这里出千啊?荷官也会看着出千的,你真觉得你的眼力比荷官还厉害?”

    “而且你也知道老千绝对都是老玩家了,”那人压低声音,“在这里出千也不会死,只要能付得起五倍赌注,完全可以继续玩。所以虽说有那条规定,但实际上我就没见过哪个赌客抓到过老千,被抓到的都是荷官出手。”

    这一番话顿时浇熄了那些人的小心思:“倒也是。嗐。还是去薅我的锦鲤好了……”

    这个插曲之后,两张赌桌都继续赌局,但围在舟向月这桌旁的人更多了。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黄老板看起来都有点紧张。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手边滚滚财源的锦鲤。

    不过,抛去其他不相干因素,光看这一赌局上的牌的话,舟向月的牌实在是很一般。从已经接上的牌来看,他肯定是赢不了的了。

    几人都松了口气,然后开始彼此较劲——骨牌接龙是输家通输,但并非赢家通吃。就算不是点数最小的,只要在所有玩家里点数偏小,就可以从那些点数偏大的玩家手里按比例赢钱了。

    然而,舟向月很快又在第三轮出牌时抓了一个邻桌用裤腰带变牌的老千,拿到了罚款的十四万。

    “……”

    人们震惊地发现,他居然好像是真的在认真地一边打牌一边抓老千。

    那些人看向舟向月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复杂的忌惮。

    实际上,不夜洲出千的情况本来就极为稀少,而且基本都是被荷官发现的。

    绝大多数赌客就算见过抓到老千,也从来没有见过被赌客抓到的老千。

    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荷官眼力惊人,赌客比他们的眼光还毒辣的可能性极小。

    还有一个原因,是赌客就算发现了有人出千,只要不影响自己的输赢,一般也不会去指出老千的。

    毕竟赌客多狠人,而在不夜洲只要能付得起五倍赌注,哪怕出千被抓住也可以继续在这里玩。这样一来,去抓老千的人恐怕就会被深深记恨。

    再想得更黑暗一点,那些没被他抓到的老千为了防止他坏自己的事,搞不好也会想对他下黑手。

    想清了这一层的人,都感觉有点被这个疯子吓到了。

    别人来赌都是为了荣华富贵,这人是想干嘛?

    不择手段地博取筹码,但又完全不在意后果,好像又想疯狂敛财,又打算赌完了就去死一样分裂。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精神状态啊!

    原本应该很快就结束的一局骨牌接龙,因为中间这一连串的幺蛾子拖了很久。

    桌上的几人现在已经有点麻了,一开始想要给这个新人一点下马威的心思荡然无存,只想赶紧让他输钱滚蛋,别在这里待着。

    这种疯子最好别沾,躲得越远越好。

    此刻所有人的牌基本都已经快出完了,除了还在争夺赢家的黄老板和另一个人,其他人都差不多知道了自己是输是赢。

    不出意外,舟向月会是里面点数最大的一个,也就是最大的输家。

    众人都在看着黄老板和那个人厮杀,舟向月却忽然笑道:“黄老板,我看你的风水鱼碗不错啊。是你的成功秘诀吧?”

    黄老板手一抖,一枚骨牌“啪”地掉在桌上,下意识瞥了一眼那只锦鲤碗。

    他随后开口:“你什么意思?”

    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任何出千被发现的惊慌。

    桌上的人各个都是人精,此时马上有人察觉到了不对,目光如刀剑一样射向黄老板:“怎么,黄老板,你出千?!”

    此话一出,不仅桌上所有的赌客,周围挤着的人群也都看向了他,骚动的兴奋议论声此起彼伏——卧槽真的吗?黄老板出千?!打起来打起来!

    其他人都只是看热闹,但桌上的人结结实实被黄老板赢了不少钱,此刻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出千了,顿时像在看杀父仇人一样:“说!你是不是出千了!”

    因为场面有些失控,荷官暂停了赌局。

    许多人听说那个“老千刺客”又在抓老千了,纷纷涌过来看热闹。

    人们把这张赌桌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双眼睛都在看黄老板那个著名的财源滚滚锦鲤碗。

    黄老板攥紧拳头一捶桌子:“放屁!你们一个个都疯了吧?看谁都像老千?我的好运气怎么来的,我后面这么多锦鲤会告诉你们!”

    与此同时,那些看热闹的人伸长脖子在看那只金色锦鲤碗,可是左看右看、从各个方向看,什么名堂都没看出来。

    再加上黄老板说得斩钉截铁,许多人也忍不住开始嘀嘀咕咕:“是啊,黄老板在这里赌了很多场了,我记得就是他的锦鲤越来越多之后,运气就越来越好了……再说人家抓老千,都是当场抓才有用的,他这算什么?”

    听到这么多人的议论,黄老板顿时腰板挺的更直了,冲着舟向月叫道:“你红口白牙,就要污蔑我出千?我看你是想出千想疯了吧!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我们现在就终止牌局,让荷官来验牌!如果牌有问题,我全部身家都赔给你!如果牌没问题,你全部……”

    “黄老板还是省省吧,”舟向月道,“你出千不是像他们那样换牌,你是偷看别人的牌而已。”

    “怎么看的?”

    赌桌上的其他赌客其实也像看热闹的人群一样,已经看那只锦鲤碗看了很久了,但什么都没发现,此时一个比一个着急,全然忘记了刚才他们还在一起针对舟向月,反而一个个热切地向他请教。

    其实偷看算是一种比较低级的千术,需要依赖一个反光的道具,一般来说越日常越好,比如烟盒、打火机、首饰等等,通过反光来偷看别人的牌。

    但能走到地字桌上来的人,基本都是见识过那些东西的,一旦看到就会很警觉。

    黄老板这个锦鲤碗,也并不反光啊?

    难道是里面的水面……问题是,水面的反光根本不足以让人看清倒映的东西。

    伟大的老千刺客啊,我们寻求你的帮助!之前被坑走的钱都靠你了!!

    荷官走到黄老板身后,但是皱着眉头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出端倪,不得不抬起头请教舟向月:“请问贵客,您能确定这一点吗?就我验看的结果来说,从水面里是没法看到任何牌的。”

    “如果只是您的猜测的话,这并不能作为证据证明出千。如果最终查明并没有出千,无故扰乱牌局,您是要承担同桌贵客的损失的……”

    有了荷官的肯定,黄老板更加嚣张:“我看你就是嫉妒我的运气吧?哈哈哈,我有这么多锦鲤,你身边连一个锦鲤都没有,输给别人了?”

    他啧啧几声,“刚才我们的牌局早就分出胜负了,你要是认命,那也不过是输掉一万本金而已,现在人心不足蛇吞象,恐怕要把你刚才弄到手的那些钱全部赔出去喽!”

    他早就眼红舟向月刚才抓刺客赢来的钱了!足足24万祸福钱啊!

    然而此时桌上其他赌客却不干了:“让他说!老黄你要是不心虚,干嘛这么色厉内荏的?”

    之前对待黄老板的毕恭毕敬在可能被他坑了钱的愤怒面前不值一提,他们现在如果能许愿,恐怕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舟向月说的成真。

    舟向月懒懒道:“像刚才那样换成沸滚的开水,坐到黄老板的位置上,然后黄老板的手要放在锦鲤的鱼尾上。可能要敲几下,但也可能不用,只是掩人耳目的动作。”

    听着一个个字从舟向月嘴里说出来,黄老板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最后一下子瘫软在了椅子上。

    下一刻,他猛地跳起来冲向舟向月:“我去你他妈的神经病!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你知不知道!我弄死你这个狗娘养的……”

    可惜不夜洲的打手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一下子就把黄老板给摁在了地上。

    舟向月意兴阑珊地坐在原地,只想知道自己这回能拿到多少赃款。

    虽然黄老板出千已经出了很多局,但只有这一局与舟向月有关,因此他最后只拿到了这一局黄老板赌注的五倍,也就是十六万祸福钱。

    至于别人和黄老板之间的纠纷,他就懒得管了。

    刚才的那一局赌局作废,没有损失。原本抵押白澜的记忆换到的五万,加上之后三次抓到老千的奖励,他现在手上就有了四十五万祸福钱。

    距离起注一百万的天字桌已经不远了。

    舟向月想了想,问身后的工作人员:“麻烦问一下,怎样才能和不夜洲主人对赌?”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却蓦地一静。

    就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在同一时间猛地被扼住脖子,那种寂静带着诡异向远处散开。

    下一刻,安静的人群沸腾了。

    “我天哪哈哈哈哈哈,居然有人妄想和不夜洲主人对赌?认真的吗?”

    “他有多少筹码啊?我看他刚才点了点,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十万吧……连天字桌一局都玩不起,别说跟老板赌了,跟蝉爷赌他都不够资格好吧!蝉爷一根脚趾头都可以把他赌趴下了。”

    “救命,刚才还觉得他挺厉害的,现在瞬间觉得油腻了起来,果然不能越级碰瓷啊操!”

    “那五十万都是抓老千得来的,根本不是赌来的。你没看刚才他们那一局吗?手气臭的很,真上了赌桌只有赔本的份。五十万算什么,在地字桌上都不够看,两把就输没了。”

    周围一片嘻嘻哈哈的嘲笑声,工作人员却向舟向月微微鞠了一躬,认真道:“不夜洲的规矩是,所有赌客中赌得最大的人,有资格与老板在赌桌上见面。”

    “目前不夜洲里单局下注最多的是‘蝉’。如果您能赢过他,或许就能获得与老板对赌的资格。”

    第299章 祸福

    赌赢了那个蝉,就可以和不夜洲主人在赌桌上见面了?

    这个路径还挺清晰的,实操性很强,而且应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舟向月坐上的第一张地字桌现在乱成了一团,一个个赌客都在找黄老板讨债,自然是暂时没法再赌了。

    于是,他左顾右盼,打算再找一张赌桌。

    地字桌起注就要一万祸福钱以上,在整个不夜洲大厅里,只有十几张地字桌上现在有人。

    放眼望去,每一张桌子附近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过其中有一大半都在偷偷瞥他这边。

    不远处的一张桌就是他之前抓到第一个老千的那张桌子,刚刚更换了一名荷官,现在还在赌局之中。

    近一点的另一张桌上,一局刚刚结束,有两个人懊丧地离开了赌局,正好可以加入进去。

    舟向月朝那张桌子走了过去。

    然而,他还没走到那张桌前,一个人忽然抢先坐在空出来的一个座位上,看也没看他,立刻就示意开始赌局。

    “啊?怎么这就……”

    赌桌上有人脱口而出,但被旁边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

    他抬头往刚坐下的那人身上一瞥,立刻就不吭声了。

    装赌注的钱兜收了起来,荷官动作麻利地开始洗牌,那一桌就这样火速地直接开始了赌局。

    赌局开始之后,就没法再加入了。

    舟向月走到一半的脚步停在原地。

    嗯?这有意阻止他加入赌局呢。

    旁边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看吧,不管输赢,赌局也讲究个你情我愿。你想赌也得有人跟你赌,就他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上来就那么不给面子地抓老千,人家干脆不跟你赌了。”

    “大概也有点下马威的意思。毕竟他名不见经传的,突然一上来就气势这么大,肯定要杀杀他的锐气。”

    “嘶,感觉有点社死,我已经开始脚趾扣地了。”

    舟向月心说,不至于吧?

    他琢磨着,这桌该不是有老千害怕了吧……等会儿重点盯一下。

    就在这时,一名侍者走到舟向月面前,对他示意道:“贵客,那边那一桌邀请您去玩。”

    舟向月顺着看过去,发现正是之前他抓到第一个老千的那张桌子,现在刚好结束了一局,桌上还有一个空位,所有人都在看他。

    其中与他正对着的那个位置上坐着个男人,双手交叉在胸前,吊儿郎当道:“小子,现在其他桌都没空,不如来跟我们玩一局?”

    舟向月:“噗……”

    他拼命忍住笑。

    挺难的,毕竟这位是比他之前见到的起码年轻了一轮的无赦道主李黔骨,看着还很青涩,蓬乱的鸡窝头梳成大人模样,一副社会青年的样子。

    关键是,他在面前供了一个邪神的无邪铃,正好放在手边,还是木头雕刻成的,那大小和形状有点像木鱼。

    这让舟向月不由地联想到,他该不会每次缺功德的时候就敲一敲这个无邪铃,求邪神保佑吧……

    舟向月微笑着招招手,迤迤然走过去坐下:“多谢各位了啊。”

    “说什么谢,”一个人笑道,“大家都是一起玩的朋友嘛,还要多谢你刚才帮我们抓了老千呢。”

    “就是我们这桌玩得比较大,不知道你能不能玩得起。实在玩不起也没关系,我们也可以借你点的。”

    一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纷纷在面具后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在不夜洲,借筹码可以说是一个秘而不宣的禁忌,因为假如借来的筹码被赌客输到无法偿还,那个人就只能拿自己抵债了。

    舟向月问道:“这一局起注多少?”

    旁边有人刚要说话,李黔骨道:“二十万祸福钱。”

    舟向月笑道:“好啊。”

    他刚刚抓老千就赚了四十万。起注二十万,后续还要加注,倒好像是刚刚好替他考虑了,处于一个不高也不低的地方。

    有人小声嘀咕:“这么少……”

    他立刻被旁人踩了一脚,对他使眼色:别把人吓跑了。

    起注不是重点,把人稳住加入赌局,然后诱导他一步步加注才是重点。

    这一局玩的是德.州扑克,牌局就这样开始了。

    德.州扑克的规则是每人会拿到两张自己的底牌,桌上则会依次发出五张公共牌,每个人都可以用五张公共牌和自己的两张底牌选出一个最好的五张牌组合,所有玩家中拥有最大的那个五张牌组合的人就是赢家。

    荷官洗牌的时候,闻讯赶来的人群已经把周围围得密密麻麻,人们不约而同地盯着那个老千刺客:“看到了没有?就是那个人!盯好他,看看他会不会出老千。”

    所有的赌客都知道,擅长抓老千的人,自己一定也是资深的老千——可是再资深的老千,谁能防得住这么成百上千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

    在无数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舟向月放松地坐在椅子上。

    经过他刚才那几轮抓老千的辛勤工作,应该暂时没人敢在这张赌桌上出千了。

    这很重要。

    毕竟,一张赌桌上有两个老千,很容易翻车的。

    清了场之后,他才能放心地发挥。

    荷官开始发牌。

    牌背面朝上发到每个人面前,他们都把手背覆上去,用拇指轻轻将牌掀起一角看自己的底牌,随即立刻松开,以防被别人偷看到自己的牌。

    在一般这样的牌局中,为了防止别人通过观察自己的表情而判断出自己是多大的牌,大家都会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不过所有人都戴了面具,就连不玩牌的时候不戴面具的李黔骨也戴上了,倒是省了这一步。

    这也增大了心理战的难度。

    李黔骨一看到自己的牌,就有点微微的激动。

    他的底牌是红心七和梅花七,直接就有一对对子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和公共牌凑出三条甚至四条,也就是三个或四个相同数字不同花色的牌。

    这是所有五张牌组合里能排在前面的组合了,尤其是四条,赢的可能性相当大。

    他闭上眼,在心中默念——无邪君保佑,无邪君保佑!让我拿到四条吧!

    荷官继续发牌。

    牌发到舟向月的时候,他也轻轻掀起来看了一眼。

    在他背后几步远的人群中,无数道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的手。

    其中一道目光如鹰隼般聚焦到了他手下的牌面一角,包括转瞬即逝的那一刻。

    随后,那人抬起头,对赌桌正对面的李黔骨眨了一下眼睛,看似无意地挠了挠脖子。

    李黔骨冷笑了一下。

    猎物拿到的是两个三。也是对子,手气还可以,但可惜李黔骨已经有比他更大的七了。

    除非公共牌再开出三,并且开不出七来,否则李黔骨基本可以确保赢过他。

    他淡定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另外几人。

    几人互相对了个眼色,都很轻松。

    看来这个新人虽然抓老千很厉害,运气也还可以,但这桌上有远比他运气更好的人。

    他可能还不知道,在不夜洲,运气才是最重要的资本,而出千只是不入流的辅助手段。

    对于赌桌上的他们来说,几个人要联合起来针对一个新人太容易了,他们把这一招叫做“围猎”——被针对的那个人,就像是遭到围猎的猎物一样,终究会在众人的围攻下一败涂地。

    因为猎物不知道,猎人之间是会相互打配合的。

    他们会根据桌上的赌局,确定针对这个猎物的战术,配合着诱使猎物将兜里的筹码全部赌上,最后输个精光,失去一切。

    对于某一些或许有用的人,比如现在这个抓老千很在行的新人,他们则会引诱他向他们借钱,最后在还不上钱时不得不用自己抵债,成为他们的财产。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杀手锏——在蝉爷手下打工的李黔骨有时能借用到一个称号为“鹰”的人,他的视力超乎常人想象的敏锐,可以在十几步开外看清牌的花色,用来安排在猎物背后看牌最为合适,可以说是上了道双保险。

    这一招对他们来说炉火纯青,他们已经围猎过很多人,从来没有失手过。

    哪怕如今的猎物是个所谓的“老千刺客”,他们也毫不紧张,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出千,自然也没有任何可以被抓住的把柄。

    现在,又到了激动人心的围猎时刻。

    第一轮加注,前几个人都故意在犹豫之后才加注,免得显得他们自己的牌很好,把猎物吓得直接弃牌了,没法把他榨干。

    只见猎物手指不自觉地互相拈动,透过面具偷偷地观察他们,然后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也加注了。

    好!

    几人心中觉得好笑,猎物大概是拿到两张还可以的牌,就以为自己要成为猎人了。

    后面几个人也跟完后,荷官发出了三张公共牌。

    黑桃七,方块三,方块七。

    李黔骨心中一喜。

    他居然真的心想事成,第一轮就凑出了四个七的四条!

    除了五张同一花色而且次序连续的同花顺以外,四条就是最大的牌了。

    在实际牌局中出现同花顺的概率非常低,他的手气相当不错,这把基本稳赢了!

    虽然猎物现在也已经凑到了三个三的三条,但就算下一张公共牌又拿到一个三,让他凑出四个三的四条来,也比他四个七的四条要小。

    这样最好。让猎物以为他的牌不错,哐哐加注,最后摊牌的时候才好一网打尽。

    李黔骨作势摸了摸手边的无邪铃,心想谢谢我主无邪保佑!

    众人看到他的动作,都心下一定。

    他们知道,这是围猎开始的信号。

    后面针对猎物的收网,可以放开手脚了。

    第300章 祸福

    果然,公共牌翻牌后,猎物整个人微不可见地绷紧了。

    他有了三个三。

    猎物虽然装得一片平静,但李黔骨看到了他捏紧后微微发白的手指骨节。

    看来他很紧张,很期待能凑到一个四条。

    加注!

    猎物加注到了四十万。

    李黔骨在面具后无声地笑了。

    桌上众人都笑了。

    这一轮加注结束后,荷官再次发出公共牌,是黑桃K。

    李黔骨有点失望,这下猎物凑成四条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他可能不会加注——咦,他居然又加注了?

    李黔骨微微一愣,心中发笑。

    猎物大概是被前几轮别人犹豫的加注迷惑,以为自己的三条就能赢了。

    真是太天真了。

    在李黔骨的授意下,众人继续加注。

    又一轮加注结束后,荷官发出全场的最后一张公共牌。

    方块六。

    一锤定音。

    五张公共牌最后是黑桃七,黑桃K,方块三,方块六和方块七,倒是有条件凑出方块的同花顺,但他们这桌上没有人同时凑到方块四和五,能凑出的最大的组合就是李黔骨的四条。

    最后一轮加注,随后就是摊牌的猎杀时刻。

    李黔骨暗笑着看着猎物再次抖着手加注,然后被身后的工作人员提醒:“先生,您的祸福钱已经全部押上了。如果还需要多的话,您可以现在抵押换取。”

    满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果然,猎物充满期待地转向他们:“你们刚才是不是说,可以借我一点筹码?”

    “可以可以可以!”

    众人纷纷热情道,问他要多少。

    猎物一本正经道:“有多少要多少。”

    众人憋着笑,差一点就要笑成一团。

    这位猎物看着实在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居然是认真地觉得自己能赢!

    本着以后还要他有用,不要一次耍得太狠的原则,他们给他凑了二十万。

    看着猎物拿到二十万后不假思索地就再次加注,李黔骨心中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比三条大的牌面组合不少,猎物的牌面也不大,一般来说不该这么确定自己能赢,除非……

    “摊牌!”

    众人的底牌一开,所有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猎物的底牌是方块四和方块五。

    周围人群都震惊了:“卧槽,同花顺?!”

    他的两张底牌与公共牌组合起来,可以获得一个方块三四五六七的同花顺。

    是全场唯一的同花顺,也是全场最大的牌,比李黔骨的四条更大。

    李黔骨感觉浑身血液猛然冲到头顶,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猎物的底牌不是两张三吗?

    鹰明明亲眼看到了!

    李黔骨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向鹰看去,却见他微微地捻了捻手指。

    李黔骨恍然大悟。

    猎物出千了,他换牌了!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李黔骨差点被这惊喜大礼包砸晕了。

    输家只是输掉押注的筹码,但被抓到的老千可是要罚五倍赌注的!

    “他出千了!”

    李黔骨一拍桌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搜他身!”

    周围人群顿时跟着激动起来:“出千了出千了?”

    “什么时候出的啊?我一直大气都不敢出地盯着他,什么都没看见……”

    “别说你了,我看所有人都在盯着看,都没人发现。他整个过程就只有开头看牌和最后摊牌的时候摸过底牌吧?”

    “要是真出千了,这手速可是神了……”

    “出千?我?”

    舟向月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随后对着围上来的人做出一个“停”的手势:“别碰我!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藏几张牌,等着搜我身的时候塞到我身上陷害我。要搜也是赌场的人搜!”

    李黔骨冷笑一声:“别碰他!等不夜洲的人来搜。”

    不夜洲的工作人员果然过来了。

    舟向月配合地脱下外套,他们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搜了个遍,却什么都没搜到,最后犹豫地摇了摇头。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

    “我就说,我的眼睛厉害的很,他碰牌的时候我看得真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啊。他没换牌吧。”

    “听说任何藏匿和瞬移的法术都对不夜洲的牌无效的。身上搜不出来,他也不可能藏到别的地方啊,那就是没有吧。”

    “是啊,说不定……人家就是运气很好?”

    “我的天,那他的锦鲤得有多厉害啊!”

    “李老板,不能因为我抓老千厉害,就默认我一定会出千吧?”

    舟向月对李黔骨笑道,“这也太想当然了。”

    李黔骨冷冷地把双臂交叠在胸前,一抬下巴:“他身上的牌不知道藏哪里去了,但桌上的牌板上钉钉,绝对不会错。庄家,验牌!”

    “慢着!”

    舟向月转过身:“抓出千都讲究要抓个正着,事后验牌算什么本事?”

    李黔骨了然地大笑起来:“你怕了?”

    舟向月对工作人员道:“刚才我抓黄老板出千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如果怀疑别人出千但最终查明没有的话,无故扰乱牌局,是要承担同桌人的损失的对吧?”

    工作人员点头:“是的。验牌也是如此。”

    要是没有这个规定,每一个赌局的输家都嚷嚷着要验牌,那就没法赌了。

    验牌不成功要承担后果,所以只有确信对方一定出千了的人才敢要求验牌。

    “李老板,”舟向月冷笑着看向李黔骨,“你确定要验牌吗?如果最后验出来我没有出千,是由你来赔偿这个损失吗?”

    李黔骨的目光微微一动,看向不远处的鹰。

    那个人对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李黔骨心里顿时有底了。

    鹰看到他在摊牌的时候换牌了。那就绝对没有错!

    这个人这么说,不过是想吓吓他,让他放弃验牌而已,更说明他是在害怕这个!

    “验!”

    李黔骨斩钉截铁道,“要是你没有出千,我按规矩赔!”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越来越激动了。

    “哇,如果真的出千了,那他这个千好厉害!居然都抓不到证据,需要靠验牌这个最后的手段来查他……”

    “说实话,我觉得出老千到这个程度已经登峰造极了。刚才那么多人盯着,没有一个看到他什么时候换了牌的。”

    “你们怎么就这么确定他换牌了?明明完全没有证据啊。”

    “你还不知道这桌上他们的手段吗?”

    有人压低声音跟旁边人咬耳朵,“能上地字桌的人,运气都是万里挑一了。你能比一个人运气好,能比他们所有人运气都好吗?”

    “在这种场上,不出千怎么可能赢得过他们。我敢拿我的脑袋跟你赌他绝对出千了,就看他是怎么出的了……”

    知情人摇头道:“不管他是怎么出的,都完了。他才来玩了第一局,大概是不知道只要换了牌,那就一定能查出来。倒是可惜了。”

    不夜洲的赌客极少出老千,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里每一张桌子每一局的牌都有独一无二的痕迹,并且支持验牌。

    如果没人要求验牌,那千出了也就出了。

    但如果验牌,在有人换牌的情况下,赌桌上的牌多了少了对不上,一查一个准。

    自始至终,那个老千唯一能接触到的牌就是自己的两张底牌,他要换也就只能用自己偷藏的牌换掉原本的两张底牌。

    从刚才李黔骨指控他出千开始,他就被从赌桌边隔开了。所有人摊的牌都明晃晃地正面放在桌上,所以绝对不可能再次换牌,他那两张底牌就是确凿的罪证。

    两位专门的荷官验牌师开始验牌。

    验牌比发牌更加严谨细致,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气凝神,无数双眼睛都一起看着。

    荷官就在这么成百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把整副牌都验了一遍,最后抬起头:“牌没问题。”

    “没问题?!”

    人群沸腾了,“他居然没换牌?怎么可能?”

    “真有人能光凭运气赢过那些人吗……这,我从来没见过……”

    “……怎么可能?!”

    李黔骨如遭雷击,“我明明看见他换牌了!”

    舟向月嗤笑一声:“李老板,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换牌的?你要真看到了,当时干嘛不把我逮出来?”

    李黔骨攥紧了拳头,直喘粗气。

    鹰是蝉爷的人,不是他的人,因为鹰的看牌天赋一旦被发现就很难再发挥作用,所以他的存在是一个秘密,他自己绝不可能去抓出千。

    而李黔骨确实什么都没看到。

    而且他自己在猎物摸到牌的时候也在盯着他看,所以没有及时接收到鹰告诉他对方出千的信息。

    别说李黔骨了,周围密密麻麻那么多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老千的一举一动,除了鹰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他换牌的动作。

    李黔骨心里无比窝火。

    整桌都是同伙,要不是他一开始就从鹰那里得到了猎物的底牌信息,他也不会完全不防备他拿到同花顺的可能性。

    这个人……他绝对出千了!

    但是李黔骨不能说出鹰的存在,更无法解释验牌这个不容置疑的结果,袖子下双拳紧握,用力到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看来我的清白是证明了,”舟向月笑吟吟道,“所以我应该拿到多少筹码呢?”

    “贵客请稍等。”

    工作人员算了算,“本场赌局您赢得两百万祸福钱,另外李老板因提出验牌失败,需额外赔偿您八十万祸福钱。”

    “那太好了,”舟向月笑眯眯地对李黔骨点点头,“让李老板破费啦!”

    其实他还真换牌了,而且还是两次。

    看牌时换一次,摊牌时换一次,第二次动作故意做得明显了一点。

    舟向月早就预料到可能有人会偷看他的牌,所以实际上他参加每一局赌局,在看牌的那一瞬间都会换牌,其实是用自己藏着的假牌替换真正的牌,直到最后摊牌的时候再次摸到牌,才会把真牌换回去。

    从别人的反应,他就能知道他们是不是偷看了自己的牌。

    在第一次换牌的时候,舟向月就发现不夜洲的牌很神奇,就连他那个轮回夜马甲的瞬移神通都对其不起作用。

    他随即就想到之前导致自己小偷行径曝光的那枚祸福钱,可能不夜洲的东西都有自己独特的防伪痕迹。

    舟向月心想,这防老千还真是防到家了,怪不得之前他抓到的那几个换牌的老千都把牌留在身上被人抓了个正着,他还奇怪他们怎么那么蠢。

    不过,不夜洲的牌不能瞬移,他自己的假牌却可以。所以刚才不夜洲的人搜他的身,自然没法从他身上搜出放回身上的假牌,早就被他转移走了。

    至于那个出现概率只有几万分之一的同花顺——

    舟向月笑起来,那当然是因为他的运气好,所以能拿到啦!

    他看看满桌懊丧无比的赌客,颇为替他们唏嘘了一下。

    刚才他本来想去另一张赌桌,却被一个人半路截胡了。那人估计和李黔骨是一伙的,为的就是把他逼到这张赌桌上来。

    其实吧,这一桌是个特殊的小白鼠试验桌,他本来没想直接上这桌的,打算赌两局再过来,那时候说不定桌上的人都换了一拨了。

    但是他们自己上赶着找死的话……谁会拒绝送上门来的筹码呢?

    这一次试验还真让舟向月确认了一个必胜的出千方法,虽然对上不夜洲主人的时候恐怕不能用,但对付一下蝉应该没问题。

    整个过程里,不夜洲主人要么是没发现他出千,要么是发现了也并不在意。

    舟向月猜想,只要不让赌场蒙受损失,又不违反这个魇境的运气规则,他就不会管他。

    李黔骨咬牙切齿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都向神借运了,无邪君明明回应我的愿望了,他都给了我四条……怎么可能还是会输……绝对出千了……”

    听着李黔骨这么来来回回车轱辘地叫自己,显得他这个神好像很没信誉一样,舟向月忍不住想为自己辩驳一下:“这,李老板,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神更想让我赢?”

    这一下好像把李黔骨胸中的怒火完全点燃了。

    “咣”的一声,椅子被他一脚踹倒在一边,他裹挟着熊熊怒意径直朝着舟向月走来:“你算什么鸟玩意?还议论无邪君?你再说一遍……”

    周围原本在大声议论的人群都不自觉地退开了一点,生怕自己被这个暴怒的男人波及到。

    虽然不夜洲是禁止斗殴啦,但万一打手制止得不及时呢……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站住。”

    那声音明明很年轻,冰水般清冷透彻,却如同一道不容抗拒的咒语一样定住了李黔骨的脚步。

    哪怕他还攥着拳头喘着粗气,却真的没有再靠近舟向月。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远处地字桌区域的边缘,是整个金灿灿的大厅的中心区域——天字桌的区域。

    最近的那张天字桌边,正对这边坐着个一身雪白长袍的身影,脸上戴着红黑色的狐狸面具,如缎的黑发松散地梳在脑后,垂落在肩头。

    一枚金色的钱币在他修长的指尖打转,璀璨金光闪烁迷离。

    金色的死生钱,一枚就是一百万祸福钱。

    “那是……”

    人们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中透出敬畏与憧憬。

    是蝉。

    他没有走过来,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样漫不经心地坐在桌后,但整个人群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来一样,让他的目光畅通无阻。

    蝉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穿过如海潮一样暗流涌动的人群,对上了舟向月的目光:“一起玩几局吗?”

    话音刚落,整个大厅的中心区域安静得落针可闻。

    天哪,距离上一局这才过去多久,又能看到蝉爷开赌了!

    往常流连在不夜洲的人可能从来都没见过蝉爷的赌局,他们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短短时间里居然又能看见一场!

    更有熟悉的人震惊地看向彼此——蝉爷是整个不夜洲里最顶点的存在,只听说过有人挑战蝉爷,他看心情接受或拒绝,但还从来没有见过蝉爷主动邀请任何人对赌的!

    这个新来的人不过赢了一局就被蝉爷邀请加入赌局……他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舟向月笑起来:“好啊。”

    他现在有325万祸福钱,足以上天字桌了。

    舟向月沐浴在一双双充满震惊和忌惮的目光中,不慌不忙地穿过仿佛送葬一样死寂的人群,走到那张黑色的桌边。

    他坐下来的同时,蝉忽然用只有桌上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冷冷道:“我等你很久了。”

    舟向月一怔。

    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今夜诸事不宜。”

    “宜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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