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祸福(2合1)

    不夜洲大厅边缘。

    楚千酩抱着脑袋蹲在墙根,瑟瑟秋风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周围欢声笑语的赌客。

    他和祝凉拿到赠送的二十枚祸福钱后,在骰宝上连续赌了四个五枚,全都输了,直接一口气把赠送的死码全都返还回去了。

    两人风中凌乱。

    ……算了算了,没那个纸醉金迷的命,就不要去作死。

    就当来不夜洲体验一日游好了。

    他们打听了一下其他同学的战况,好像他们两人的手气是最臭的。

    越瑾之和杜秋秋输了三局,赢了四局,最后赚了五十枚祸福钱,收手去换了四千块钱,剩下十枚祸福钱拿去买奶茶购物了,现在美滋滋地喝着热奶茶在逛街。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看到楚千酩:“咦,小楚?不赌了?”

    楚千酩一抬头,“小柯哥?”

    他懊丧地一摆手,“不赌了不赌了……手气太臭了。”

    这位社会小青年柯短命,他还是在上次摸底考试补考的轮回夜魇境里认识的。

    当时因为魇境里惊动了境眼,导致他们这些翠微山的学生跟千面城的人聚到了一起,还一起去探索破境,其中就有柯短命。

    ……嗯,还有那位假扮千面城主的无名氏。

    柯短命后来就跟着李婳声和郑始第去了千面城,他到不夜洲之后,和楚千酩一样也是认出了蹲在墙根嗑瓜子的陈知之,然后才顺带着认出了楚千酩他们。

    “哎呀你早说啊!”

    柯短命一拍大腿,“其实就是你们运气太差了,我听说可以转运的。”

    “转运?”

    楚千酩一懵,“怎么转运?”

    柯短命道:“你们进门的时候,那条锦鲤没跟你们说?可以去找卜先生的。”

    ……

    “找卜先生还是神婆?”

    钱多和唐思恩一走进“占卜看相、改命转运”牌子底下的小门,就被一条锦鲤拦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

    唐思恩犹豫道:“……卜先生?”

    他记得,之前厕所里那人跟他们说的是卜先生吧?

    钱多想了想却说:“找神婆!”

    啊?

    唐思恩疑惑地凑到钱多耳边,压低声音道:“刚才那个人不是说找卜先生吗?”

    钱多摇摇头:“你看那个卜先生,从一进门就在打广告,厕所里都有他的小广告,广告营销不知道花出去多少钱,好评都是刷出来的。”

    唐思恩恍然大悟:“哦哦有道理……”

    他们咬了好几句耳朵,那条锦鲤才反应过来:“神婆?哦,好。你往那边走吧,进去了跟门口的鱼说你找神婆。”

    锦鲤给他一指方向,又拦住了想钱多一起过去的唐思恩:“锦鲤不能去。”

    “啊?行吧,”唐思恩挠挠头,“那钱多你小心点,我在这里等你吧。”

    钱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走了。

    唐思恩心想等着也是等着,没事不如在这里转一转。

    他和钱多之前在不夜洲吃饭闲逛的时候就看到过这个看相转运的小门,当时两人还议论了两句,但是没有进来。

    一走进门口就是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现在,唐思恩才勉强适应了眼前的昏暗,发现一进门就是几条岔路,一条是刚才钱多去找神婆的路,还有一条看起来更宽一些,那边隐隐出光亮和人声,像是有很多人在那边。

    唐思恩就踱了过去。

    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熙攘的声音,还传来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就像是人声鼎沸的集市。

    他还没看清远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忽然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哎哟!”

    “你他妈长没长眼睛啊?”

    地上那东西竟然说话了,吓得唐思恩往旁边一退,结果险些又踩到另一个人:“走路不看路啊?快滚!老子刚做梦赢了一百万,都被你吵醒了……”

    唐思恩这才发现,这条逼仄昏暗的走廊边竟然躺了不少人。

    这些人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看起来甚至还算衣冠楚楚,但一个个毫无形象地在这里躺得横七竖八,就像是流浪汉露宿街头一样。

    这几声叫声出来,更多人不耐烦地抱怨起来,还有人把衣服一裹翻了个身就继续睡。

    唐思恩吓得赶紧往前蹿了几步,盯紧了地上生怕自己再踩到哪个人。

    “让让!”

    一个人用肩膀推开他,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唐思恩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旁边传来一波比一波更高的喧闹声浪。

    只见这里就像之前的走廊一样昏暗,只有一些摇摇晃晃的油灯挂在头顶照明,隐约照出了地上坐着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大!大!大!”

    “小!一定是小!”

    “发牌发牌!你能不能别磨叽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等赢了这把我要去大厅赌了……”

    吆五喝六的叫喊混合着咒骂声和大笑声此起彼伏,骨碌碌的骰子翻滚声和骨牌搓动的哗啦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无尽回响就像是一片疯狂的声浪翻涌起风暴,将唐思恩裹挟其中。

    之前就隐隐闻到的臭味扑面而来,仿佛混合了汗臭、脚臭、下水道的腐臭和臭鱼烂虾的腥臭味,里面甚至还混合了隐约带馊味的饭菜味道,让唐思恩眩晕间忍不住一阵干呕。

    “哈哈哈哈我赢了!我终于又有筹码了……”

    一个人像疯了一样从地上蹦起来又叫又跳,踹开那些想要抓住他的人,“老子要去大厅了,不陪你们玩了!滚滚滚!”

    他一把将唐思恩推搡到一边,激动万分地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还在念叨:“大大大,我一定会赢的……”

    这些人……

    唐思恩胆战心惊地意识到,这里密密麻麻围坐的都是赌客。

    他们好像是在外面的大厅里输光了赌资,没法继续在大厅里赌,就聚到了这个地下室一样昏暗逼仄的地方私下聚赌。

    想到之前钱多赢了钱之后带他去吃的那些高档饭店,还有他们散步时看到的精美绝伦的画廊与如梦似幻的水晶宫殿,唐思恩一时感觉恍如隔世。

    眼前这个肮脏腥臭的地方,竟然也是不夜洲的一部分。

    这里聚了看不到尽头的人群,他们围坐在一圈圈昏暗的灯光之下全神贯注地赌钱,还有一些抢不到光线好的地方,窝在几乎看不清骰子点数的阴暗角落里,一个个凑得极近,也在一局局地赌。

    忘记了时间,无视了角落里被人踩烂的饭菜和乱窜的老鼠,对浓重的臭味习以为常,眼中只剩下跳动的骰子和筹码。

    “操!你这锦鲤怎么就这么没用!”

    “啊!”

    女子的惨叫声传来,同时还伴着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人家的锦鲤怎么就能赢钱!老子打不死你,叫你吐好运,吐好运啊……”

    周围太吵了,又被穿梭的人群挤得东一步西一步,唐思恩辨别不出这叫骂声音到底来自哪里,只觉得那些尖叫声和咒骂声像是把他的头皮都扯了起来,胸口窒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这时,他忽然从四周挥之不去的臭味中辨别出一种新的味道,霎时间心脏停跳了一瞬。

    ——那是血腥味。

    ……

    钱多走过重重血红纱帐,看到无数盏幽幽燃烧的暗红色火焰无声跳动着,将纱帐上垂下的一串串暗金色小钱币映照出如同星子一样令人目眩神迷的碎光。

    “居然第一次就来了我这儿,看来小哥有眼光。”

    女人的声音传来。

    钱多循声望去,随即愕然地蹲住了脚步。

    最里侧的纱帐垂落在一个小水池里,水池底闪烁着许多色泽各异的钱币,还有……一条生着金红色鳞片的鱼尾。

    他的目光沿着鱼尾慢慢往上,看到了鱼尾人身的神婆。

    忽略掉那条诡异的鱼尾,神婆看起来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暗红长发湿漉漉地垂落,一根根长辫上编着钱币,那一枚枚如疮疤一样的钱币和水池里以及纱幔上的钱币一样闪闪发光,蒙着一层诡异的金属色泽。

    神婆手边放着一只镶嵌着蓝绿宝石和珍珠的形状奇异的水烟壶,她吸了一口烟,淡淡地开口:“你是来算命的,还是来转运的?”

    钱多一时脑中思绪太多,还没来得及开口,神婆忽然笑了:“哦,你捡了别人的借运钱。”

    这一句如醍醐灌顶,钱多猛然想起来——对,他原本一直赢的,就是从捡了一枚不知从哪里滚出来的安危钱开始,运气突然急转直下,再也没赢过了!

    看到他的脸色,神婆冷冷地笑了笑,“你还是太年轻了,小哥。”

    “我,我确实是捡了一枚筹码……”钱多嗫嚅道,“我不知道是谁的……”

    该死,这本来应该是常识,路上莫名出现不知来由的钱不要随便捡。

    但是他被那些祸福钱哗啦涌动的声音冲昏了头脑,看到那枚钱币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到,只想到了这可以用来下注赢钱。

    钱多有些语无伦次,“那我该怎么办?”

    神婆没说话,却向他伸出了手:“两百。”

    这么贵!

    钱多手上就只剩下三百祸福钱了,但他狠狠心一咬牙,还是掏了两百递给神婆。

    他安慰自己,还有一百呢。

    等到转完运,凭他的手气,他回去还能再用那一百赢回来的!

    神婆收了钱,又吸了一口水烟,不紧不慢道:“小哥,你确实麻烦了。你得知道,你在不夜洲的一切都是由运气决定的。”

    “你给的这么大方,又是新客,我就给你一次多说点。”

    “我看你是有点根骨的,应该懂一点吧?那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运气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除非借运。”

    “借运么,有三种方法。向他人借运,向自己借运,还有向神灵借运。”

    “向神灵借运是要偿还的,但向他人或向自己借运就不用了。”

    “像你这个情况呢,就是有人故意对自己的祸福钱动了手脚,做成了借运钱,然后被你捡到了,他就借了你的运。”

    “这就有点麻烦了。你要解决的话,就必须去找到借走你运气的那个人,否则是解不了的。”

    “啊?”钱多难以置信道,“可我上哪儿去找他?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大厅里那么多人……”

    神婆打断他的话,“别着急啊小哥,你先听我说完嘛。”

    “要找到借走你运气的那个人确实很麻烦,建议你直接放弃。还有更简单的方式。”

    钱多不由得问道:“什么方式?”

    “还是借运。”

    神婆微笑着又吸了一口水烟,“你以为,每位客人带的锦鲤是用来干嘛的?”

    “锦鲤?”

    钱多疑惑地重复一遍,“可是锦鲤只是面具,实际上也是人啊。”

    神婆看着他笑起来,一副看无知孩童的笑容,“小哥,这里可是不夜洲。你的锦鲤,天然就是给你借运用的。”

    “但是……这要怎么借?我把我的钱给他吗?”

    神婆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其实锦鲤知道怎么给你借运的。但是他们很滑头,明明可以借运,却藏着掖着不给,一般啊,都得赌客用点手段才能借运。”

    钱多皱起眉,“没有啊,我的锦鲤确实不知道。”

    神婆指了指纱帐的另一边:“具体怎么借,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了。你走吧,去看看外面的人都是怎么借运的,自己能不能领悟出来,就看你的悟性了。”

    “对了,看你面善提醒你一句。你知道锦鲤和赌客的身份可以互换吧?但只有赌客同意,才能互换。”

    “你捡了一枚钱币被人借了运,所以就倒霉了。锦鲤被借了运,也会倒霉的……我见过锦鲤被借光了运,倒霉到喝水都可能呛死,摔倒在地可能后脑勺刚好摔在一枚钉子上,小命儿直接玩完喽……”

    “一个赌客可以从别人手里赢来很多锦鲤供自己使用,但锦鲤能不能保护好自己都是个问题。”

    “所以,如果你的锦鲤提出要跟你互换身份,你可千万别答应,不然你会后悔的。”

    ……

    唐思恩终于看见了那个一边咒骂一边对身边戴着锦鲤面具的女子举起拳头的男人。

    昏暗的空间里,上方落下的火光被人群遮挡得一闪一闪,他在闪现的亮光里看到了刺目惊心的血红色,吓得脱口而出:“喂!”

    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喧嚣的人声之中,那对男女旁边的人群都在疯狂地下注、摇骰子,没有人注意这一幕正在上演的暴行,所有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一颗颗跳动的骰子上。

    “大!大!大!”

    “小!小!小!”

    惨白的骰子在一闪一闪的红光中映出昏惨如血的色泽,忽明忽暗的影子如走马灯一般穿梭,穿过一张张被闪动的火焰照得狰狞可怖的面具,世界仿佛在疯了一样地狂笑。

    唐思恩艰难地从人群中往那边挤,在过于昏暗混乱的人群中好几次差点摔倒。

    等他挤到那两人身边时,男人惊喜地抱住了女子:“赢了!果然赢了!我太爱你了!”

    鲜血从女子脸上的锦鲤面具后往下滴落,她无力地靠在男人怀里,有些瑟缩:“赢了就好……”

    男人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腰肢,凑到她耳边深情道:“亲爱的,我这样对你,都是因为我在用老婆的要求对待你。我不凶前女友是因为我只是把她们当女朋友,你懂吗?外面的男人都只想玩你,只有我是真的爱你。”

    “嗯……”

    女子点点头,头枕在他肩头,下巴淌落的鲜红液体似乎被透明的水滴稀释了。

    火光一闪,照亮了她衣袖下手腕表面的块块青紫。

    “你看,我遇到过很多漂亮的女生,但我选了你。”

    男人的声音越发深情,“伤害你,我也很痛苦的。我那么爱你,所以我才能强迫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为的就是我们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女子轻轻地抽泣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我爱你,我也很爱你……求求你,求求你别打我了……”

    “小唐!”

    钱多的声音忽然从唐思恩旁边传来。

    唐思恩一转头,看见钱多喘着粗气站在一旁。

    头顶的火光刚好一亮,唐思恩隔着面具看见钱多的眼珠爬满了红血丝,他看向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一样,透出一股无法描述的疯狂。

    唐思恩下意识一个激灵,忍不住倒退了两步:“……钱多,你要干什么?”

    电光石火间,他脑海中掠过在不夜洲的一个个赌局上看到的那么多赌客与锦鲤之间关系微妙的组合,猛然明白了“锦鲤”的意思——

    锦鲤可以给赌客带来好运。

    带来好运的方式是……伤害他们。

    钱多猛然朝唐思恩扑过来。

    “钱多!你疯了!”

    恐惧让唐思恩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两人转瞬间扭打在一起。

    打架斗殴在不夜洲大厅里严令禁止的,但在这片混乱不见光的地方,他们两个打架,却没有任何人给他们任何一点多余的眼色,所有人依然专注在自己的赌局上。

    钱多比唐思恩高,但唐思恩又比他块头大一些,两人三两招间分不出胜负,但在扭打间,却有什么东西从钱多口袋里掉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唐思恩面对疯了一样的钱多魂都要吓飞了,他根本顾不上去看那个东西,全部注意力都用在应付钱多身上。

    就在这时,钱多手上的力气却松了一瞬。

    唐思恩猛一用力,拽着他的领子把他砸在了地上:“钱多你清醒一点!你疯了!”

    钱多喘着粗气拼命挣扎,但被唐思恩泰山压顶之后,他怎么挣扎也根本起不来,唯独拼命偏过头去看那个掉在旁边的东西。

    唐思恩也忍不住看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那是一块桃木符,上面刻着一个小篆的“秦”字。

    “小唐,你放开我……”

    钱多一开口嗓音沙哑甚至带了点哭腔,把唐思恩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了按住他的手。

    钱多跪起来,捡起那块桃木符重新塞进口袋里。

    周围是一片混乱嘈杂的人声,他们两人却忽然同时沉默了。

    唐思恩心里有些茫然。

    他一眼就认出来,桃木符上的“秦”字是秦家的标志。

    秦家做了那样的事,早已经分崩离析,钱多却依然保留着这块桃木符,他到底想干什么?

    唐思恩一瞬间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应该跟学院报告一下?

    这算不算是什么需要干预的心理健康问题什么的……

    就在这时,钱多忽然抱着头弯下腰,跪在地上声音哽咽:“我疯了。不赌了,不能赌了……”

    唐思恩猛然松了口气,钱多好像是清醒过来了。

    他刚才都下意识地又戒备起来,差点把钱多当成什么反社会分子了。

    钱多直起身来,呼吸急促地看向唐思恩:“这里不是现实,应该是一个魇境吧。”

    ……魇境?

    唐思恩脑中猛然破开一道亮光。

    对啊,他之前怎么一直没有想到,这里的一切明明都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这里应该是一个魇境……

    “你现在就走吧,我把所有钱都给你,”钱多急促道,“能走最好,实在没法离开的话……你也离我远点。”

    “啊?”

    唐思恩脱口而出,“那你呢?”

    钱多茫然地想了片刻:“……我去找魇境主线。既然是一个魇境,那总得破境吧?”

    唐思恩想了想,虽然心里怕得很,但还是觉得钱多现在这状态一个人不太行:“一个人太危险了吧……要不然,我还是和你一起去找找?”

    “你别靠近我,我怕我再像之前那样鬼迷心窍……”

    钱多颓然地把手指插进发丝,“我疯了。我真的疯了。”

    “可是……”

    唐思恩还想说话,钱多打断了他:“小唐,其实这也是在救我自己。”

    “我之前曾经进过一个魇境,里面的一部分境客看似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和自己配对的人,但到最后他们才会发现,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就算能破境也会死,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去。”

    那个魇境给钱多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因为那一次破境之后,秦家的罪行就全部败露了,他的人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是舟倾的魇境。”

    唐思恩一愣。

    钱多把脸埋进手里,吸了吸鼻子:“那块秦家的桃木符,就是他给我的。”

    ……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有两个穿着不夜洲侍者制服的人从不远处的人群中挤过去,周围的人都沉浸在热闹至极的赌局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真是这里吗?”

    鱼富贵压低声音问道。

    “还要再往前,快到了。”

    鱼富贵跟着小红一路穿过这片阴暗地下疯癫的人群,七拐八拐地继续向下。

    越往下走人越少,周围的水腥气也越重,空气中弥漫的湿气几乎要凝结成雾,让人误以为已经到了水中。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完全没有人的阴暗走廊,小红打开了一扇门。

    门一开,屋子里昏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鱼富贵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在黑暗中泛着雪一般荧荧冷光的纤长身影。

    那个人蜷缩着抱住下半身的鱼尾,银白的长发如水银泄地,近乎透明的鱼尾流光溢彩。

    看到他的瞬间,鱼富贵脑中一片空白。

    “你……”

    脑海深处传来裂冰一般的声响,仿佛厚厚的冰层深处,有记忆的洪流即将奔涌而出。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要努力仰起头才能看见面前人的模样,只记得眼前那海藻一样柔顺垂落的雪白长发和他晶莹剔透的银色鱼尾。

    他应该见过这个人……这个鲛人。

    他见过的,但他为什么忘了……

    门口的声音让角落的鲛人缓缓抬起了头,看清来人后,他微微怔住了。

    下一刻,鲛人伸手摸了摸鼻子,对鱼富贵赧然一笑。

    “……咦,你都长这么大了。”

    第302章 祸福(3更)

    金碧辉煌的不夜洲里光芒璀璨,满场哗啦啦的骰子滚动声汇聚成河,灿烂金光幻化成浮光跃金的河面,耳边响起的依然是清脆惑人的骰子声。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已经有九百年了。

    河岸边的石头房子是个赌场,赌场里聚集着几个村里或游手好闲,或幻想一夜暴富的人们。

    噼里啪啦的筹码掉落声过后,一双双眼睛热切地盯着桌面上晃动的骰蛊,全然没有注意到狭小空间里发酵的酸臭汗味。

    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衣服上还沾着鱼鳞,抱着个看起来只有一两岁的婴儿挤了过来,“带我一个!”

    有人一看他就惊讶道:“老余?你还有钱赌啊?”

    老余把孩子往边上的椅子上一扔,“怎么没有,看不起我怎么的!我赌大,三十!”

    那小孩被扔在一旁的椅子上,瘦得可怜的巴掌小脸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的面面相觑的人们,有些怕生地缩成了一团。

    离椅子最近的是个年轻小混混,他愕然地问身边的人:“这人谁啊,怎么还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来赌场的?家里婆娘死了?”

    立刻有知情人回答:“你别说,还真死了,难产死的。不过老余这居然还有钱来赌,奇了怪了。”

    “啊……我还心说他家这小子倒是长得挺喜气,就是太干巴了点儿,原来是生下来就没吃过饱饭。”

    那小混混有些新奇地看着蜷缩着乖乖靠坐在椅子上的小孩,伸出手想摸摸他,却被另一人一把拦住了:“别碰他,我说真的。”

    “怎么了?一个孩子而已,还金贵得摸不得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这孩子有问题,小心克死你。”

    小混混瞪大眼睛:“啊?你说啥子呢,我阳气旺得很,小鬼都不敢缠我。”

    “这不一样……”

    那人看了看外面透进来的灿烂阳光,大中午的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小声跟那小混混道:“这小孩啊,真的邪门儿。”

    “那个老余家自从这小崽子出生之后,就跟被什么恶鬼缠上了一样,一连串地倒霉。”

    “先是他婆娘,就是生这小崽子被他克死的。他家本来有个大他三岁的哥哥,在他出生那天下河摸鱼,结果就被水鬼找了替身了。”

    “这还没完,没过多久刮大风下大雨,老余家院子里的树被雷劈了,正好砸在堂屋上,把屋子都砸倒了,老余是死里逃生,倒是那崽子在厢房里睡得香,一点事儿都没有。”

    “那时候老余忙这些事儿忙得焦头烂额,没过几天再来赌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他手气比以前臭了好多。他以前不说整天走狗屎运吧,一般都能多多少少赢点钱,结果就从那小崽子出生之后,十赌九输,再加上之前家里那一堆破烂事儿,很快就把家里那点东西全都输没了。”

    “所以我刚才才奇怪他怎么现在又有钱来赌了……啥,他又赢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老余已经赌了三局大,居然都赢了。筹码哗啦啦地被他揽到自己面前,周围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那人都傻眼了:“我去老余这是转运了?”

    “两百!我还是赌大!”

    老余豪情万丈地一扔筹码,仿佛在一掷千金。

    周围的人难以置信地议论纷纷:“已经连着三局大了,总不可能再来第四局吧……什么,又是大?!”

    第五局时,人们纷纷跟着老余下注,几乎没有人买小了。

    这次,骰蛊一开——“小!”

    赌场里顿时响起一片咒骂声。

    老余几步走到那个被他扔在椅子上的孩子面前。

    孩子看到父亲,小小的身子整个都止不住地哆嗦地蜷缩起来。

    老余像拎一个破布娃娃一样一把将孩子拎起来,然后一巴掌就打了上去,“臭鱼,给你老子走点运!”

    啪!

    这声巴掌特别响亮,站得最近的几个人一呆——这人疯了?

    他赌输了,拿个这么小的孩子出气?

    这是他的孩子吗?

    只见孩子挨了一巴掌,却没有像一般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哭声像没奶吃的小老鼠一样有气无力的。

    老余却像还不解气一样,把孩子往椅子上一扔,孩子的额角“砰”的一声撞上椅子的扶手,顿时有血顺着瘦小的脸颊流了下来。

    孩子可能是痛木了,一时间连哭都忘了。

    周围几人都忍不住面面相觑,就连小混混都有点看不过眼了:“喂,你这么摔,他会没命的吧……”

    “关你屁事!”

    老余对他翻了个白眼,“这小杂种抢了我的好运,不打他他不吐出来!讨债的臭鱼……”

    他看都没看跌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敢出声哭的孩子,转身又押上注:“五十,押大!”

    这一回大家都在观望了,结果骰蛊一开,老余又赢了。

    因为听说了那个孩子的诡异之处,又觉得老余这么动手打自己年幼的孩子简直丧心病狂,小混混忍不住一直在注意老余。

    结果,慢慢的,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

    好像每次老余一输,他就会去打他儿子,打完之后就又会连赢好多局,运气好得令人咋舌。

    一开始只是往屁股上扇一巴掌,后来他赌得越来越大,输的时候动手也越来越重,抄起绳子把孩子的衣服撩起来抽,又拿细木板抽,最后甚至把孩子整个拎起来往椅子上砸,血都溅到了地板上。

    而老余也赢的越来越大,一开始只有几十几百,后来甚至开始成千上万。

    最后,赌场老板都看不过眼,找人来委婉地“劝”老余离开——常来赌场的人都懂那是什么意思,一来是觉得老余赢的太多了,另一方面也是怕他在这里把孩子打死了,晦气。

    老余一开始只揣了几百钱来赌场,被劝离的时候已经赢到了将近一万,也就配合地走了。

    小混混莫名地感觉心里揪了起来,他看看天色,心想自己身上的钱早就输完了,不如跟上去看看。

    那孩子好像脑子被摔傻了一样,瑟瑟发抖地缩在老余怀里。

    老余一改刚才在赌场里的残暴,潦草地拍着孩子的背,“崽儿啊,爹这也是为你好。赢了钱,爹才有酒喝,才能给你买菜粥吃啊。”

    哄了还没一会儿,他就失去了耐心,让孩子自己下来走路。

    小混混一路跟着他们回到了村里,这才发现他们原来是一个村的,只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混,刚回来,才不认得老余。

    他回家问自己老爹:“爹,老余家那孩子是不是有古怪啊?”

    “啥古怪?我看老余脑子有古怪才对。”

    他爹是个实在的砍柴人,本本分分砍柴为生,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事,连带着让小混混也从来不信邪,只是今天这事实在有些奇异,他便忍不住向他打听关于老余的事。

    他爹说,老余原本就嗜酒如命又好赌,喝醉了酒就打老婆。什么正事都不会干,干点零工赚点小钱,转眼就让他拿到赌场去输光了,赢了也是拿去买酒吃。

    “我看他是魔怔了,”他说,“前段时间他喝醉了酒,就在河边打孩子。我的个乖乖,他那娃儿还不到三岁吧?那是往死里打啊!当时他一边打还一边骂,说什么都是被他克得倒霉了,这种讨债鬼就是多打打才能乖乖地把好运还回来。我呸!还有怪孩子夺运的……”

    “哎,也就是那是他自家孩子,别人谁也管不着。那要是他媳妇,我高低也得劝劝,毕竟要是打死了可是一条人命啊!”

    “但他那娃儿吧,我说实话,感觉也是个活不了多久的苦命模样,一生下来就没了妈,又摊上这么个爹,还不如早点去再投一次胎好。”

    小混混忍不住插话:“但不是说那孩子生下来之后,老婆难产死了,大儿子淹死了,他家那房子还砸塌了吗?爹你真不觉得奇怪吗?这未免有点太巧了吧……”

    “巧你个大头鬼咧!”

    老爹冷笑着扫他一眼,“要这么说的话,你出生那年我上山砍柴还摔断了腿,该打断你的腿让你赔。”

    小混混顿时一缩脖子噤声了。

    这时,他老爹忽然睁大眼睛看向窗外滔滔不绝的河面:“哎铁蛋你看那河上是什么?是个人吗?”

    叫铁蛋的小混混往窗外一看,愣了:“可不真是个人。不就是老余那个孩子嘛!”

    那孩子才多大一点,怎么就掉水里了?

    总不会是被老余扔进去的吧!

    铁蛋犹豫道:“爹你说我们去救吗?”

    老爹往他头上一记暴栗:“当然救啊,你傻吗!”

    铁蛋:“……”

    不是你刚刚才说那苦命娃儿还不如早点去投胎吗?

    两人把呛得半死的小孩儿从河里捞上来,摁着他的肚子让他吐了半天水,也没见老余出现。

    “那死酒鬼,大概又去喝酒去了……”

    老爹还没说完,忽然看着河面一愣。

    “咋了爹?”

    铁蛋看到他爹脸上愕然的表情,循着他的目光一看,也愣住了——

    那是什么,鱼吗?

    他只看见了一条落进河水里的尾巴尖,是透明闪光的银白色,在阳光下闪耀着美丽璀璨的光芒。

    那尾巴好大!

    铁蛋心想,这鱼说不定能有上百斤,但他好像从来没见过长着这种尾巴的鱼。

    “爹你看到那条大鱼了吗?”

    “……没有,”老爹喃喃道,“只看到了一条鱼尾巴。”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想要寻求认同的表情,“儿子,爹跟你讲件事……是爹很小的时候遇见的,现在其实也记不清了,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假的。”

    老爹小时候贪玩不听话,哪怕大人反复告诫月圆夜是极阴之夜,水里阴气重,水鬼要抓替身的,千万不能下水,但他也不信邪下河去玩,结果真就被不知道是水草还是什么东西缠住了腿,差点淹死在河里。

    在他灌了一肚子水,神智涣散真以为自己要淹死的时候,却有人救了他。

    他那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只记得那人的长发像闪闪发光的银白水藻一样在水中拂动,他水性极好,好像乘着浪几下就把他推到了岸边。

    孩子求生的本能让他趴在岸边呛咳着吐出了一肚子的水,恍惚间似乎看见一条巨大的鱼尾在漆黑的波浪中一闪而过,那透明的鱼尾在黑夜里隐隐发着光,仿佛流淌在水里的月亮。

    岸边空无一人。

    之后老爹被家里的大人发现,拎回家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又给他煮姜汤喝。

    从那之后许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长着那条美丽至极的银白鱼尾的鱼——或者是人,直到现在。

    他有时回想起那一夜像梦一样恍惚的记忆,会想自己难道是遇到了传说中的河神吗?

    “……爹你不是从来不信邪的吗?”

    铁蛋感到震惊,“你明明就很信!”

    老爹一拳擂上他肩头:“少跟你老子犟嘴!”

    这时,被他们救起来的小孩吐了半天,终于醒了。

    “咳咳,谢……谢谢伯伯,谢谢大哥哥。”

    孩子怯生生道。

    还挺有礼貌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

    铁蛋问道。

    “名字……”

    孩子茫然地想了半天,小声道:“我爹叫我,叫我臭鱼。”

    两人:“……”

    原来还没取名。

    这孩子极为怕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是躲闪的,父子俩追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他是到河边洗身上的血,结果一个头晕掉进河里了。

    两人:“……”

    这孩子,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他们实在不忍心,从家里给他拿了个菜窝头,看着孩子从一开始畏畏缩缩到后来终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让他走。

    铁蛋还有点不放心:“爹,他回去,那他家里不是只有那个醉鬼……”

    “那能怎么样呢?”

    老爹暴躁道,“救急不救穷,人家爹还在呢,我们抢他孩子?”

    铁蛋不吱声了。

    这事只是他回村的一个小插曲,他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老爹还是早早就上山砍柴了,他跟铁蛋说自己托村里铁匠修一把旧斧头,中午才能修好,让他中午去取了斧头之后,和午饭一起带上山给他。

    铁蛋回来其实没什么事,要不之前也不会去赌场瞎晃悠,也就一口应下。

    只是他带着斧头和菜窝头走过河上的独木桥时,不知为何就像是被什么拽了一把一样忽然失去平衡,趔趄地摔了一跤。

    人和饭倒是没掉进河里,但斧头掉进去了。

    ……完蛋!

    铁蛋看着滔滔的河水,傻眼了。

    河水又深又急,他就算跳下去也八成找不回斧头了,何况他水性不太好,虽然被老爹逼着学会了游泳,但还是看着湍急的河面就有点发憷。

    此时正是晌午,村里的人都在山里或田里做活,河边一个人影也没有。

    正当铁蛋一筹莫展地蹲在桥上,思考怎样才能让老爹揍他时下手轻一点时,水里忽然“哗啦”一声,冒出了一个人影。

    铁蛋蹲在那里往下看,看到他像银白丝缎一样湿漉漉地垂落肩头的长发,雪白的睫毛和银色的瞳仁,看到修长白皙的脖颈和肩膀从水中探出,整个脑海都像是被某种不属于凡尘的仙气美丽击中,顿时一片空白。

    ——这,这,这就是老爹昨晚才跟他说过的河神吗?

    铁蛋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嘶”出了声。

    ……不是做梦。

    “你怎么了?”

    水里那个美得不似凡人的白发人影抬起头来,对他问道。

    那声音清冽而温润,有种沁人心脾的清凉。

    听到这句话,铁蛋木木的脑海好像只剩下回答的本能了:“我的斧头掉了……”

    “噢!”

    白发人影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然后就从水里拿出了一把金灿灿的斧头:“这是你的斧头吗?是金子做的哦。”

    第303章 祸福(1更)

    这是你的金斧头吗?

    铁蛋看了一眼那把金斧头,被那个神仙一样的白发身影盯着,呆滞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不是啊。”

    他的斧头不长这样,要是拿了这把斧头去找老爹,他肯定会发现的。

    “这样啊!”

    白发人影笑得更欢快了。

    他潜到水里,很快又带着另一把银色的斧头浮出水面:“这是你的斧头吗?是银子做的哦。”

    铁蛋的脑子现在总算恢复了一点,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拒绝了一把纯金的斧头,心里有点后悔。

    白银的价值比黄金可差远了。

    而且……铁蛋想起老爹对他从小的嘱咐,来路不明的钱财大概率有鬼,不要贪,否则可能会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算了,这件事哪儿哪儿都透着诡异。

    铁蛋挠挠头,叹口气比划起来:“不是,我的斧头是铁的,大概这么大,长这样。”

    最后,白发人影第三次浮出水面,居然真捞起了一把有些磨损破旧的铁斧头:“这是你的斧头吗?”

    铁蛋一眼就认出,这回对了。

    他顿时喜出望外:“没错,就是这个!”

    苍天开眼,他还以为自己注定躲不过一顿胖揍了,没想到还能失而复得!

    更没想到的是,他话音刚落,那白发人影就笑眯眯地把银斧头和铁斧头递给他:“这两个送你了。”

    铁蛋看着那两把斧头,满心震撼:“……啊?”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见眼前哗啦溅起一片水花,河里的白发人影转身就消失在了湍流之中,唯有一条银白色的大尾巴在波浪上一摆,转瞬即逝。

    斧头不是小东西,铁蛋家突然多了一把银斧头很是显眼,他的奇遇很快就被村里人知道了。

    之后几天,就有好多人也拿了家里的东西去独木桥,想去找河神发笔财。

    斧头毕竟是吃饭的家伙,万一扔到水里没有河神出现,那就麻烦了。

    所以,大家拿的基本都是锅碗瓢盆,甚至还有拎着鸡鸭鱼去的。

    很快,大家就发现扔锅碗瓢盆的话,河神可能出现也可能不出现,但扔活物几乎一定会引来河神,而且这活物越稀罕越好。

    而且,他总是会拿出一个金子做的东西,如果说了不是就拿出银子做的东西,要是还说不是,就会把银子和原本的东西一起还给掉东西的人。

    如果第一个金子的东西就要的话,拿到的就是黄金了!

    铁蛋发现别人都要了金子,心里惴惴不安,以为自己又要挨老爹骂了。

    没想到老爹却对他说:“路上的钱不要随便捡,那种横财不要随便发,会沾因果的。”

    铁蛋目瞪口呆,心想老爹这么多年哪里是不信怪力乱神,明明是深信不疑。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心理作用,他总感觉拿回那把河神送的银斧头之后,他的运气比以前好了不少,就连之前跑生意欠他钱八百年的人都上门来还钱了,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村里的奇事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老余的耳朵里。

    他大喜过望。

    虽然家里四壁空荡荡,除了酒瓶子几乎什么都没有,更没有养鸡鸭鹅,但他还有个儿子啊!

    一个人崽子,可不比那些鸡鸭鹅稀罕多了?

    而且还是个可以给人带来好运的崽子!

    虽然这崽子可以帮他赢钱,但他赢来的钱总是很快就买酒花光了,再去赌场也拿不出多少本金,如果能得到一个金娃娃的话,那他一辈子都不用愁了,哪里还用去看赌场老板的眼色。

    老余拎着孩子就去了独木桥上。

    平时挨他揍也只是害怕得缩成一团的孩子此刻看到波涛滚滚的河水,却吓得抱紧了他的脖子哇哇哭起来,哭得抽噎:“爹爹!别把我扔进水里……爹爹!”

    老余把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小手指扒开,把孩子扔了下去。

    “哗啦”一声,传说中的河神居然真的出现了。

    他举起一个金子做的好大的胖娃娃,问老余:“这是你的娃娃吗?”

    “是是是,是我的!”

    老余大喜过望,自己这儿子果然稀罕,换来这么大一个金娃娃!

    他连忙蹲下去接那个沉甸甸的金娃娃。

    河神递给他那个金娃娃的时候,好像也很高兴。

    老余拿到了金娃娃,生怕河神反悔撒腿就跑,心想河神应该不会上岸找他吧?

    他从独木桥跑到岸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滔滔河水中哪还有那个白发的影子。

    老余拿到金娃娃激动了一夜,计划着把娃娃切成几块,哪一块埋在床底下,哪一块拿去换了钱买酒,哪一块再去换个媳妇……

    激动地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没想到第二天一醒来,怀里抱着的金娃娃散发出一股腥臭味,湿湿黏黏的。

    老余低头一看,整个人仿佛受了当头一棒——

    这哪里还是什么金娃娃?分明是河里的烂泥巴!

    他哆哆嗦嗦地从家里爬出去问别人,结果发现村里别人从河神那里拿到的金子都好好的,只有他的变成了烂泥巴。

    老余气得发疯,可是他再跑去独木桥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河神。

    后来老余自己也消失了。

    这么一个醉鬼去了哪里,村里人并不关心。

    他们关心的是会送来金银的河神,可是河神像老余一样消失了。

    无论人们再往水里扔什么东西,河神都没有再出现。

    整个村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河神,但他们还是修起了河神庙,盼望着那个银发银尾的河神未来有一天会再次降临,赐予他们财富和好运。

    ……

    在村里人懊悔自己没有趁着河神在的时候多换点金子时,真正的“河神”白澜带着个小孩儿在河里游荡。

    白澜心里很得意,他之前在海上听船上的人讲故事,听来了那个河神金银斧头的故事,果然很好用。

    而且送出点金银珠宝什么的,对他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倒是这个小孩儿很特殊,他不能直接从别人手里抢走,非得让拥有他的人亲口同意送给他才行。

    此刻,小孩儿的两条小短腿变成了一条色彩鲜艳的锦鲤鱼尾,在水里笨拙地摇摆着,还不是很熟练。

    白澜笑眯眯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你现在怎么长了条鱼尾巴?”

    “……”

    “是因为我给你吃了颗很厉害的鲛珠,可以让你在水里长出鲛人的尾巴哦,你也不会淹死了。”

    “……”

    “你是不是觉得很厉害?这东西我们每个鲛人都只有一颗,当宝物用的,一般是看上了哪个人类,想要把人抢到自己深海的巢里生小鱼,怕把人淹死了,就给他们喂一颗。”

    小孩儿终于惊恐地瞥了白澜一眼:“……!!”

    白澜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你别怕,我不是抢你来生小鱼的,你自己还是个小鱼呢,而且我们都是公的啊,生啥小鱼。”

    小孩儿缩了缩脖子:“……”

    白澜终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你怎么都不笑的,是生性不爱笑吗?”

    “……”

    小孩儿犹豫许久,终于小小声地开口:“笑了,会挨打。”

    白澜的笑意隐去了:“我不会打你的。”

    他带着小孩儿往水面上游,最后爬上了一块水中露出的礁石。

    漫天星斗如霜,周围像是一片湖。

    水面很安静,被他们摇晃的鱼尾拍打出一圈圈涟漪,洒落满湖星光。

    白澜想了想:“嗐,你这命格可稀罕了,叫做祸福鲤命格。”

    小孩儿抬起头来,紧张地看向白澜。

    白澜发现了,他其实很聪明,什么都能听懂,只是他总是下意识装成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

    “这个命格哪怕在鲛人之中都很少见,在人类中就更少见了。这个命格呢就是双向的,像你们人类说的那什么来着,福躺下来就是祸,祸趴下来就是福?”

    看着小孩儿有些茫然的眼睛,白澜摸了摸鼻子:“……大概就是这样吧,等你长大看了书就知道了。”

    祸福鲤命格的人,天生就会特别幸运。

    但他们自己越幸运,身边人就会越不幸。

    同样的,自己越不幸,身边人越幸运。

    对于住在深海里的鲛人来说,这个命格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跟别的鲛人一起住就好了,反正鲛人里社恐的比例本来就很高。

    整天在深海里晃荡,那些霉运估计都散落到了被鲛人撞上抓来吃的鱼身上。

    白澜笑眯眯地看着小孩儿:“总之,就是你是一条幸运锦鲤的意思!而且不是一般的幸运,是特别特别的幸运!”

    “真的吗……”

    小孩儿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是伤疤的手,上面有很多淤青、烫伤和烧伤。

    现在没有添新的伤疤,旧的疤已经有些淡去了。

    “那当然啦!”

    白澜笑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孩儿一下子慌神了,掰着自己细细小小的手指:“我叫,我叫……”

    “哦,没事啊,你要是没名字的话,我可以给你取一个!”

    白澜托腮道,“你们人类有姓的对吧,你姓什么?”

    小孩顿时松了口气,小声道:“我姓鱼。”

    “哪个鱼?”

    小孩又愣住了。他下意识挠了挠头,犹犹豫豫道:“……就是,河里的鱼吧?”

    “哦哦!”

    白澜兴致勃勃,“我想想……嗯,让我好好想想……”

    没想到这还真把他难住了。

    白澜一点也不担心,他心想没事,大不了他偷偷再去翠微山的九鲤湖一趟,那里应该有弟子名册之类的东西吧?要偷来应该不难。

    他们都是文化人,起名肯定有水平,找一个给小孩儿安上就好。

    虽然他不识字,但救一个落水的人,让他告诉他读音就好了。

    不过,没想到他这个难题第二天就解决了。

    白澜带着小孩儿追着一条船玩,就听见船上有人在激动万分地叫喊:“我这趟可是走大运了,我要大富大贵啦!”

    诶!

    是哦,人类不能哭珍珠,对于他们来说,大富大贵应该是很幸运的了。

    白澜笑眯眯地转头看向小孩,“那你就叫鱼富贵吧。”

    白澜带着小富贵在江河湖海里游荡,一边游荡一边随手教他一点鲛人的小法术。

    小富贵学得很快,白澜发现他还真挺有天赋的,不愧是祸福鲤。

    就是小富贵胆子很小,白澜觉得这不行,就教他:“来,凶一个给他们看!”

    “不够凶!再来!”

    “你看看岸边那个酒馆里那些大爷,就想想自己是个大爷!”

    在白澜锲而不舍的训练下,小富贵慢慢的总算是不那么胆小了。

    他还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给白澜讲笑话。

    如果能把他笑到眼泪都掉出来,变成珍珠的眼泪就可以拿去卖钱。很值钱的,可以给小富贵买一篮子糖,一篮子馒头,还有一篮子酱牛肉。

    小富贵跟着白澜一起游过一条条河流,在夜空下望向岸上摇曳如鱼的万家灯火,在晴朗的夜晚晒月亮。

    白澜对此颇为讲究:“小富贵呀我跟你说,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候,月亮晒起来味道是不一样。”

    这个地方的月亮比较醇厚,晒久了头晕,容易晒软了骨头游不动。

    那个地方的月亮太寡淡,没滋没味的。

    中秋的月亮像月饼一样特别甜,跟加了蜂蜜似的,晒久了齁得慌。

    “对了,我带你去一个特别好的地方,那个地方叫九鲤湖,晒月亮最舒服了!”

    白澜带着小富贵穿过地下纵横交错的暗河,再浮上水面,就到了一片群山环抱的湖泊之中,月光清澈明亮。

    圆圆的月亮挂在湖边的白塔顶上,就像是一颗发光的糖葫芦。

    “怎么样?”

    白澜很得意,“这月亮是不是有一股甜甜的酒味?还有桂花的清香。你不能喝酒,可以尝尝这种有酒味的月亮。”

    白澜说得兴高采烈,一回头却发现小富贵一脸向往地盯着岸上,不由地顺着他的视线一看。

    原来是一群半大孩子从湖边的杏花林里走出来了,应该都是翠微山的弟子。

    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形状奇异的花灯,暖色的火光从五彩斑斓的花灯里透出来,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里摇曳,落在小富贵睁大的眼底,像是散落的星星。

    白澜恍然大悟——这孩子一直孤零零地跟着自己,但他不是鲛人,是个人类小孩。

    他应该需要朋友的。

    嚯,小拖油瓶有去处了!

    白澜也挺开心的,毕竟带着个孩子好麻烦。

    他常来九鲤湖,已经认得翠微山的很多人,甚至还从湖里捞过两个人,他觉得这地方和这里的人都不错。

    白澜就打算直接把小富贵扔这儿了,反正肯定会有好人把他捡走的。

    ……哦,等等。

    他都差点忘了,这小孩儿是个祸福鲤。

    白澜想了想,咬咬牙伸手把自己心尖的鱼鳞揭了下来。

    鲛人的心尖鳞是最重要也最坚固的一片鳞,保护心血、与命格相连,蕴藏着一个鲛人一生的好运。

    他的运气向来很好,这片心尖鳞放在鱼富贵身边,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送你啦,你可得保管好啊,千万别丢了。”

    小富贵低头看着掌心的鱼鳞。

    那片鱼鳞被月光映得透亮,仿佛吸饱了月光,闪烁着璀璨夺目的银色光芒。

    他摇摇头,仰头看向白澜的眼中透出一丝惶然:“我不去……我去了,他们会倒霉的。”

    白澜沉默了一瞬。

    原来这孩子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是为什么遭受到至亲的虐待,也知道为什么自己把他带在身边,而不是给他找一个好人家送出去。

    他随即笑起来,“没事,有我的心尖鳞在,你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所以你一定要保管好我的鱼鳞啊。要是丢了,你就不能再在这里跟小朋友玩了,得回去跟我吃生鱼喽。”

    小富贵看起来好像要哭了:“我不影响他们,那你不就要倒霉了吗……”

    白澜顿时乐了。

    他笑眯眯地摸摸小孩儿的脑袋:“我不是人啊,你影响不到我的。何况我也不需要运气,难道我还能倒霉到在水里淹死吗?”

    他伸手托起小富贵的下巴,“小富贵,你看着我。”

    小孩儿抬起一双带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

    白澜微微一笑,银色瞳仁之中有一抹幽火似的暗红一闪而逝:“忘掉你以前的记忆。”

    小孩儿一愣,目光变得茫然起来。

    白澜想了想,笑嘻嘻地捏捏他的脸:“小富贵,你记得凶一点,看他们谁敢欺负你!只要你够厉害,他们就只有叫你富贵大爷的份!”

    ……

    天光蒙蒙亮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湖岸边小小的身影。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儿?”

    小小的孩子坐在湖岸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湖面。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湖面上,湖面平静无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静静地映照出天空与四周群山的色彩。

    下一刻,远处的湖面上忽然荡起了波纹。

    一条光彩熠熠的银白鱼尾掠过水面,一时间湖面波光粼粼,仿佛无数璀璨宝石在湖水中跳动。

    那是鱼富贵最后一次见到白澜。

    第304章 善恶(2更)

    “好了,已经四万了,见好就收吧。”

    钱无缺掂了掂手里的几枚银色钱币,“赌运是个玄学,再玩几盘说不定连这几万也输没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能换几个秘密吧,剩下的就当赚的。”

    付一笑毫无异议,毕竟都是钱无缺辛辛苦苦算牌赢回来的。

    两人去梦屋找赌场老板的路上,再次穿过无数熙熙攘攘的赌桌。

    一张张或狰狞或大笑的面具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芒之中,耳边充斥着筹码哗啦涌动的声音,让这里的气氛显得癫狂又魔幻。

    钱无缺道:“笑哥,你有没有发现不夜洲就是个活脱脱的内卷地啊。”

    付一笑:“啊?”

    之前钱无缺赌牌的时候,付一笑一直在观察四周。

    他发现了赌客和锦鲤之间诡异的关系,震惊地意识到赌客好像是通过伤害锦鲤来让自己运气更好的,然后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钱无缺。

    钱无缺道:“运气本身并没有用,只有运气带来某个结果的时候才有用。比如说,中个彩票。”

    付一笑:“嗯……?”

    钱无缺:“如果所有人的运气都是10,平分10个筹码,每人分到1个筹码。如果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运气卷到了100,平分的总量还是10个筹码,那每人还是分到1个筹码。所以,所有人的运气都变好,就像所有人运气都没变好一样。”

    付一笑明白了:“确实。”

    钱无缺感叹道:“那些赌客拼命地去提升自己的运气,但提升运气并不是创造了更多财富,而是在相同的财富总量情况下去卷分配,这就是活脱脱的内卷啊。”

    付一笑想了想:“但总有人提升的运气多,有的人少。”

    “这倒是。”

    钱无缺叹了口气,“其实赌客心理就是这样,现实中的赌场盈利的一大关键就是贵宾厅制度,人是很爱为比别人强的优越感买单的。就像是奢侈品消费一样,为什么很多人说门店里的销售鼻孔朝天看人,其实都是故意的,对不同的人区别对待,就会让那些最大的消费群体感受到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能让人上瘾。”

    “话说回来,那些能进贵宾厅的赌客都是豪客,每个赌场都要抢的,会分析他们的喜好、个人习惯,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一方面把他们兜里的钱掏出来,另一方面也是给那些还没有能力赌到这么大的赌客看,让他们有个做梦的目标,投更多钱去赌。”

    “甚至筹码的设计也很有讲究,一定要用筹码而不是钱直接下注,就算是可以直接兑换的VIP赌桌,也是先换成筹码再下注,这样金钱的得失实感就大大减弱了,赌客头脑一热,就可能把筹码全都赌上。”

    “说句实在话,”钱无缺拍拍付一笑的肩膀,“笑哥,还是像你这样不沾比较好。哪怕我这种能算牌的,赌久了也一定会亏。毕竟赌徒赢钱靠的是运气,但赌场赚钱靠的是数学和人性啊。”

    付一笑看看他:“老钱我看你倒是挺冷静的,刚才输赢那么些局,也没上瘾啊。”

    钱无缺笑道:“可能因为我赚钱的乐趣在于赚钱本身带来的愉悦感和成就感,而不是拥有很多钱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再次来到了梦屋。

    这一回,梦屋的门没锁,他们顺利地来到了被纱帘隔开的赌场老板面前。

    “我们有四万,按照你之前说的报价,能换几个就换几个。”

    纱帘里的声音有些意外:“你们动作倒是挺快的。”

    “……那就换吧。”

    有个侍者拿着几个小瓶子过来递给他们,付一笑接过来,发现那几只透明的小瓶子里漂浮着一丝丝半透明闪烁着淡淡荧光的东西,像是轻盈的流沙,又像是散落的星光,有一丝火光一样的暖色。

    “瓶子里的是记忆,”那个侍者递给他们两根小棍子,“要看这段记忆,就把记忆签子伸进瓶子里,那些记忆会自己缠上去,就像往上绕棉花糖一样,把棉花糖放到额头点一下,就会进入记忆幻境了。”

    “您可能想在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进入记忆,我可以带两位去贵宾区。”

    付一笑和钱无缺离开梦屋,跟着侍者到了贵宾区一个安静的角落。

    贵宾区十分安静,还飘着若有若无的暗香,与外面大厅里的纷纷扰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还能透过透明的墙壁居高临下地看见大厅里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涌动的人群,就像是在看沙盘玩具一样,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另一边的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幽蓝的水,水中发着光的鱼群悠然游弋,远远近近的宫殿长廊纵横交错,一盏盏漂浮的灯火将水中映得如同九天之上。

    但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去看外面的景色。

    “……笑哥,你看我们现在就试试?还是等出去再说?”

    钱无缺有些拿不准。

    他的天赋主要点在赚钱上了,年轻时曾经学的法术很多都已经荒废,也不敢确定这东西有没有问题。

    付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看记忆的……不过我感觉赌场老板应该不会骗我们,他毕竟开了这么大一个赌场,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失信。”

    两人最终商量好了,先拿一个瓶子出来试一试。

    那两根小棍儿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小银棒,不过他们一伸进瓶里,确实像侍者所说的那样,瓶子里漂浮的星屑似的光点丝丝缕缕地缠绕了上来。

    缠绕的记忆点在额头上的瞬间,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像是突然扑进了一片清凉的水幕,再一睁眼时,周围的景象已然不是不夜洲贵宾区的模样了。

    腐烂的恶臭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视野一下子昏暗下来,头顶翻滚着遮天蔽日的黑色烟雾,将周围低矮斑驳的一幢幢房屋笼罩得一片漆黑,唯有一颗颗漂浮的腐烂头颅从头顶和挖空的眼眶嘴巴里透出幽蓝的磷火光芒,将四周照得一片昏惨。

    付一笑认出来,这是万魔窟。

    片刻之后,两人适应了眼前昏暗的视野,这才发现面前是一条臭水沟,臭水沟边蹲着两只猫妖,正在玩一只遍体鳞伤、只剩下两条腿的老鼠精。

    怪不得他们会闻到这么明显的臭味和血腥味。

    那老鼠被玩得奄奄一息,每次被它们放出来就跌跌撞撞跑两步,然后再次被一只猫妖扑倒啃两口,被咬掉的腿在地上拖了一路的血,最后终于瘫倒在地,身子一阵阵痉挛,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额头上有块黑斑的奶牛猫妖用爪子拨弄两下老鼠,发现它一点反应也没有,顿时大失所望:“这就死了?真不禁玩。”

    旁边的狸花猫妖也伸出爪子翻了翻老鼠,“好无聊喵!”

    奶牛猫妖突然耳朵一动,看向狸花猫妖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人?”

    狸花猫妖兴趣缺缺:“当然见过啊。就算万魔窟里没有,出去不是有的是嘛。”

    奶牛猫妖却神秘兮兮道:“那疯子呢?一个疯女人,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疯女人。”

    狸花猫妖:“……那还真没见过。但你说的漂亮,是人类觉得漂亮,还是我们猫觉得漂亮?”

    “……那我哪里知道,还不都是听别人说的,”奶牛猫妖抬起后腿挠了挠下巴,“你就说你想不想去看吧。”

    狸花猫妖想了想,打个哈欠:“反正也没什么事,那就去看看呗。说不定疯子家里还能逮到老鼠呢。”

    “走走走,”奶牛猫妖一下子蹿上了旁边的矮墙,“我闻到花香了。听说她喜欢种花,应该就在这附近,跟着花香就能找到。”

    “我说为什么闻到一股花香呢,害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万魔窟里面居然还能种花啊?什么花能禁得住这里的怨气,还一点阳光都没有。”

    两只猫轻盈地在矮墙上跳跃走动起来,付一笑和钱无缺赶紧跟上。

    “我好像明白了,”钱无缺对付一笑说,“换来的东西是记忆,大概就是这两只猫妖里面哪一个的记忆,可能之前到过不夜洲吧。估计那些赌客在兑换处抵押的记忆被收走后,就成了不夜洲的财产。”

    他忍不住感叹:“当时不夜洲买下的时候,这几段记忆折算下来可能一枚祸福钱都不到,转手就卖了我们一万祸福钱,那老板真是一本万利的奸商啊。”

    钱无缺和付一笑在说话,两只猫妖也在说话。

    “哦对了,我听说那个疯女人名字还挺好听的,叫舟……舟什么来着,河里浮的,天上飘的,地里流的……噢,舟云水。”

    “我跟你说啊,等下见到了那个疯女人得小心点,远远看着就行了,别惹她。虽然是个人类,但她是城主的女人。”

    “喵?城主什么口味啊,还能看上人类?还是疯子?”

    “所以就是说,虽然是个疯子,但很好看啊。听说是城主有一次出去猎人,杀光了人家一整个部族带回来的,当时他身上全是血,抱在怀里的女人身上也全都是血——”

    “喵的!好刺激!怪不得那女人疯了呢,这不得天天想杀了城主啊。”

    “只能说幸亏她疯了,好像对城主挺死心塌地的,还给城主生了个孩子呢。”

    “喵喵喵……”

    狸花猫妖感叹,“不愧是城主,和人混血都能接受,我只能接受纯血猫妖的孩子。”

    “你想啥呢,我听说城主自己就是妖和人的混血。而且他那么多个孩子,所以当然不在乎这个最小的孩子混什么血了,恐怕连脸都认不全吧。”

    “喵,倒也是。真羡慕啊,我也想有一窝小猫崽……话说你见过那个孩子吗?城主那么好看,他妈妈也好看的话,他得多好看啊?”

    “还真没见过,不过我姐见过,但她说半大点小娃娃谁看得出来,而且她当时都有点吓傻了,根本没心情去看好不好看。”

    “喵?怎么了?”

    “当时吧,也不知道那个小娃娃怎么惹了他娘了,好像是偷人东西被她发现了,那个女人就打了他一顿,让他跪在门前。正好嬴九那一群狐朋狗友经过……你也知道,他们好恐怖的。”

    狸花猫妖连连点头:“他们经过我都赶紧藏起来的,我二哥之前差点被他们抓住,他咬断了自己的尾巴才逃掉,从此落下残疾了!”

    “是啊,然后那孩子就跪在门口哭着拍门求他妈妈放他进去,但无论他怎么拍,那女人都不开门,最后就被他们团团围起来了。”

    狸花猫妖打了个寒噤:“喵……”

    “他们不会对城主的女人怎么样,但那孩子既然被扔到门外了,就说明没有人管他嘛……不过我姐也怕他们,当时就夹着尾巴跑了,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孩子后来还活着?”

    “活着倒是活着啦,毕竟流着城主的血,就算玩得只剩一口气,也肯定会给他留一口气的。而且听说那孩子还挺聪明的,好像最后变成只狐狸逃走了?小小一只,钻到小洞里就没人能抓住了。”

    “喵!变成什么不好,居然变成狐狸!我最讨厌狐狸了!”

    两只猫跳过高高低低的屋檐和墙壁,顺着花香跳到一幢屋子的院墙上时,一块碎裂的碎砖被踩落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小船儿?”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那个院子里传来,像是一只柔软的手抚过耳朵。

    两只猫不由地停住脚步,耳朵动了动。

    下一刻,院门发出轻轻的“吱嘎”一声。

    只见淡淡光亮如无数翩飞的萤火虫一样从院子里飘散出来,那种暖色与万魔窟里各处惨淡诡异的幽蓝人头灯全然不同,是一种舒适的温暖。

    光芒之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微微探身,站在院门口朝这边看了过来。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两只猫和两个人同时呆住了。

    女人手里捧着一只花灯,花灯里透出夕阳一般的金红色暖光,将她玉白的手指和单薄的肩膀涂抹上一层温柔的暖色,也照亮了她脸上婉约如画的眉眼,眼尾含着笑意温柔垂落。

    那一双眼眸亮盈盈的,仿佛春风拂动桃花水。

    被这双眼睛看一眼,会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仿佛寒冰消融、春暖花开的怦然心动。

    付一笑心头五味杂陈,下意识与钱无缺对视一眼。

    ——这个女人的眉眼,和他们的小师弟十分相像。

    其实刚才听那两只猫说话的时候,付一笑就隐隐猜到了。

    “这是……他妈妈?”

    原来舟向月这个名字,是跟他妈妈姓的。

    第305章 善恶

    两只猫妖缩起脖子窝在墙上不敢动弹,付一笑和钱无缺则紧走两步,走到院门前看清了院子里的样子。

    院子里竟种了好些桂花树,地上的草丛里还开着不知名的小野花,清新的甜香从院子里透出来。

    一只小竹篮挂在墙边的柜子上,里面堆了许多新鲜的桂花,淡金色花簇松松地堆起了一个尖,散发出馥郁香甜的气息。

    舟云水在摘桂花。

    她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人影,转身往院子里走。

    付一笑纳闷地小声道:“她看起来很正常啊,哪里疯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舟云水身后冒出来,孩童稚气的嗓音轻声细气:“妈,我回来啦。”

    墙头的两只猫顿时都探出头去看,付一笑和钱无缺也在看。

    确实是舟向月,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小脸上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又特别黑,有点怯生生的试探。

    付一笑看了看钱无缺:“……他这个时候,还没有被师父带回翠微山吧。”

    钱无缺点点头:“看起来比那时候还要小一点。”

    说话间,舟云水惊喜地转身张开双臂,小舟向月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小脸上绽开笑容,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妈妈我好想你!”

    “妈妈也很想你,”舟云水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顺着探进后脖颈的衣领里摸了摸,“怎么跑出这么一头汗,小心着凉了。”

    孩子顺势抱住她的脖子,仰起头笑得眼睛弯弯:“妈妈,我给你带了好多东西!”

    就在这时,舟云水忽然声音一顿:“……这是什么?”

    她的手指从孩子的衣领里抽出来,指间捏着一颗精致的金色虎头铃,被细细的红绳系在脖子上,深深藏在衣领底下。

    “这是……”

    小舟向月的眼神有一瞬间不自然的躲闪。

    “这是谁的?”

    舟云水神色骤变,一把揪住孩子的衣领把他拽出自己的怀抱,“你又偷了谁的东西?”

    小舟向月黑亮的眼睛一下子溢满了惊恐,他樱桃似的小小嘴唇哆嗦着,“我……”

    扑的一声,花灯掉落在一旁,院子里的灯光昏乱闪烁起来。

    啪!

    清脆的巴掌扇在了他脸上,把小小的身体扇得扑倒在一边。

    奶豆腐一样柔嫩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浮起清晰的红印。

    “跪下!”

    舟云水吼道。

    她胸膛剧烈起伏,雪白的面容涨红了,和片刻之前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妈妈你别生气……”

    孩子慌张地跪起来,“不是我偷的……”

    “是你爹叫你偷的吗?”

    舟云水气得浑身发抖,扯过一旁的小竹篮,看也不看就重重地砸在孩子头上,“你和他都会下地狱的!”

    篮子里堆得冒尖的桂花倾覆过来,簌簌地落了小舟向月一身,又因为小小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掉在地上,他顿时被一片香甜的桂花包围了,香气浓烈得令人头晕。

    “不是,不是我偷的!”

    小舟向月哭道,“是有人送我的!”

    舟云水从墙边拿起了一根树枝,冷笑道:“好。不愧是你爹的孩子,会偷东西,会害人,还会撒谎。你真当我傻么?这么贵重的黄金,人家为什么说送你就送你?”

    小舟向月下意识缩起脖子,却抽噎道:“因为他喜欢我!”

    舟云水微微一怔,原本扬起的枝条没有落下:“那你心虚什么?”

    “因为……因为……”

    小舟向月打了几个磕巴,最后抽泣着小声道:“因为我也挺喜欢他的。”

    舟云水愣住了,目光中显出一丝茫然的空白。

    孩子依然跪在一堆桂花中间瑟瑟发抖,却偷偷地抬眼瞥了她一眼。

    片刻之后,舟云水放下了枝条:“人家小姑娘多大?”

    小舟向月眨了一下眼睛,吸吸鼻子道:“跟我差不多,就……比我小一点点吧。”

    舟云水手中的枝条无声地掉进了草丛里,她慢慢跪倒在地,抱住了面前哆嗦的孩子。

    孩子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她抱着他起身,手有些发抖:“对不起……妈妈又失控了,没有听你说完就怪你。让你害怕了……都是妈妈的错。”

    孩子乖乖地抱住她的脖子任由她抱起来,把头埋进她肩膀,像雏鸟一样亲昵地蹭了蹭:“不怕,妈妈我现在还小呢。等我再长大一点,这些事情都会忘掉的。”

    舟云水的眼泪落下来一滴,落在孩子的脸颊上。

    “妈妈你哭了?”

    小舟向月从她怀里抬起头,费力地抬起小手去擦她的眼泪,“你别哭啊,我真的会忘掉的。”

    “嗯……”

    舟云水点了点头,可是她眼中的眼泪却擦不干净,越擦越多。

    孩子皱起淡淡的眉毛思考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欣喜地开口:“妈妈我听说有一种法术可以让人忘掉一段记忆的,等将来我去学会了就回来教你,下次妈妈让我忘了就好了。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小船儿好饿哦,想吃桂花糕,要放很多很多糖……”

    舟云水带着泪微笑起来:“好。妈妈给你做桂花糕。”

    她想了想,又伸出手把孩子汗湿的额发拨到耳后,轻声道:“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是很喜欢你才会送你的,你可要保管好啊。”

    小舟向月使劲点头:“嗯嗯!”

    付一笑和钱无缺发现他们没法走进屋子里去,可能是因为两只猫妖一直窝在墙头上,没有进去,所以没有关于里面的记忆。

    舟云水大概是进屋去给小舟向月加了件衣服,然后就出来捡散落了一地的桂花。

    没过多久,小舟向月也蹦蹦跳跳地从里面出来了,和母亲一起捡桂花,一边捡还一边夸张地把桂花放到鼻子前闻一闻:“好香啊!”

    逗得舟云水不禁笑起来。

    就在这时,狸花猫妖抽了抽鼻子:“我好像闻到一股狐狸味儿……”

    奶牛猫妖凑过去:“你看,那边院子外面有只狐狸在探头探脑的。”

    付一笑和钱无缺也看到了。

    一只小狐狸鬼鬼祟祟地扒在院子外面,偷偷观察里面,而里面的母子似乎都没有发现它。

    很快,刚才翻到地上的桂花大半都被捡了起来,舟云水制止了孩子继续去捡地上那一层:“沾了泥土的就不要了。”

    舟云水拿着小竹篮先进屋去了,小舟向月蹲在原地拔草玩,抬头看着她的身影进了屋子,又走进了里间。

    随后,他站起身走到院门外。

    那只小狐狸立刻窜过去:“老大,你不是跟我说,你那东西是……”

    还没说完,它就被孩子一把攥住嘴,揪着后脖颈拽到了一边。

    “憨憨,”小舟向月注视着它的眼睛,神情是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孩童的冷酷,“你要是告诉任何人被我妈知道了,我就扒了你的皮做袄子。”

    小狐狸吓得立正站好,毛都炸了起来,被攥住的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小舟向月手一松,就听小狐狸哆嗦道:“好的老大!”

    两只猫看得呆若木猫,狸花猫妖道:“喵……刚才我觉得那个女人好可怕,现在我觉得这个孩子好可怕……”

    奶牛猫妖有点炸毛:“狸哥,我们还是离这个院子远一点吧……他会扒皮……”

    两只猫妖忙不迭地跳下墙跑了。

    付一笑和钱无缺忽觉眼前天旋地转,等到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时,已经回到了不夜洲。

    看来这就是第一个小瓶子里的记忆了。

    另外还有几个小瓶子。

    付一笑心情复杂,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忽然听见钱无缺道:“笑哥,你看舟云水眼熟吗?”

    付一笑一愣,不确定道:“好像,是有一点?但我觉得是因为和舟向月长得像吧……”

    钱无缺扶额:“不是,我记得当年屠魔之战的时候,我们在万魔窟见过她的。不过那时候她已经死了,我们见到的是她的尸体,就在嬴止渊旁边。后来,那具尸体还消失了。”

    “尸体消失了?”付一笑沉思片刻,“……我想起来了。”

    屠魔之战的最后,任不悔杀死嬴止渊之后,他们清扫战场,在嬴止渊身死之地不远处发现过一具人类女子的尸体。

    那时候的万魔窟原本就几乎几步一具尸首,那具女尸原本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没过多久,她却消失了。

    大战过后,谁会偷尸体呢?

    付一笑当时还疑惑过,但那时候各种杂事太多了,他很快就把这件奇怪的事抛在了脑后。

    “等等,我……我好像想起来了,还有另一件事,”付一笑蓦然睁大眼,“之前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原来应该就是她,都串起来了。”

    钱无缺一头雾水:“什么?”

    付一笑道:“在那之前,我和舟向月……还有范世沅,在万魔窟里遇到过她。当时大师姐忙着带被掳到万魔窟的凡人离开,她就是其中之一。”

    他想到什么,两眼发直:“那时候我们擦肩而过,她瞥了我们一眼。那个目光怎么说呢……就是,莫名让我感觉有一点奇怪。但当时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钱无缺沉默片刻:“所以她当时应该认出舟向月了。但是她装作不认识……舟向月呢?”

    付一笑感觉喉咙发紧:“我没有注意……”

    钱无缺叹了口气:“那就是他也装作不认识了。”

    付一笑心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难受:“我当时看到那具女尸,其实觉得有点眼熟。但是我没有多想……”

    此前还见过的活人,再次见到就是尸体了。

    钱无缺道:“当时她的尸体消失,是被师弟带走安葬了吧。”

    付一笑:“可能吧……”

    他希望如此。

    两人一时沉默,最后还是钱无缺吸了一口气:“我们再看看另外这几瓶?”

    付一笑咽了口口水,“……好。”

    在两人准备打开新的记忆时,梦屋里又有了一个客人。

    黑衣身影站在赌场老板的纱帘外面,听见里面拖长的声音:“又要换邪神的秘密啊……巧了不是,我刚定过价,一个秘密一万。”

    那人淡淡点点头,正要开口,赌场老板却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是你的话……价格是一壶酒。”

    那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恭喜你,已经付过了。”

    第306章 善恶

    刚一进入兑换到的第二段记忆,付一笑和钱无缺就认出了眼前青翠欲滴的竹林。

    这里是翠微山。

    还未等他们仔细观察周围的幻境,就听见了不远处孩子嗷嗷的惨叫声:“师父救命啊!我被脏东西缠上了呜呜呜!!”

    两人透过茂密的竹丛定睛一看,竹林外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穿着白衣服,乍一看像是等比例缩小复制粘贴了一样。

    白衣的成年男子长身玉立,眉心一点殷红观音痣,正是白晏安。

    付一笑眼中一热,感觉鼻子酸酸的。

    虽然只是一段回忆,但是……他又见到师父了。

    大的那个是白晏安,小的那个就是舟向月了。

    此时,个头才过白晏安的腰的孩子抱着他嗷嗷哭,鼻涕眼泪都蹭到了师父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袍上。

    “半夜有女鬼倒吊在我头顶上,舌头伸得那——么长!血都滴到我脸上了呜呜呜呜呜!师父救我!!”

    白晏安弯下腰,安抚地拍着孩子的背:“你这是沾了魇了,魇缠在你身上形成了障。虽然魇很麻烦,但其实我之前教过你们怎么处理了,对不对?”

    小舟向月把头埋到他衣服里,抽抽噎噎地不说话。

    白晏安叹口气,摸摸他柔软的额发:“小船啊,你也不能总是这样,遇到什么事都来找师父。你总有长大的一天,总有需要自己一个人面对困难的时候。会找别人帮忙是好事,但是如果没有人能帮你的话,你自己怎么办呢?”

    小舟向月仰头看向他,脸上挂着两个大泪泡,委屈巴巴道:“师父,我怕……”

    白晏安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吧,到底还是个孩子。等再长大一点吧……”

    他蹲下去,抱了抱哭得涕泪纵横的孩子。

    “师父再教你一遍,好不好?”

    小舟向月吸了吸鼻子:“……好。”

    白晏安一边手把手地教他,一边慢慢说:“去驱邪捉鬼的话,多少免不了会沾一点魇。还是要小心的,怨气与戾气所化的魇是世间最可怕的力量,若是缠在人身上成了煞,是能杀人的……”

    “但你和魇没有因果,而且来源已经解决了,所以缠在你身上的只是障,不会很强。这种情况下,自己只要发现了,及时处理一般就问题不大。”

    等到白晏安又教完了一遍,小舟向月也不哭了。

    白晏安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我们小船很勇敢的,下次就可以自己打败它了。”

    小舟向月仰起头,还带着泪痕的脸点点头:“嗯!”

    “说起来,”钱无缺对付一笑道,“他在万魔窟里长大,不会怕魇这种东西吧,里面的魇那么浓……再说什么血腥场面都是随地发生的,见得还少吗?”

    付一笑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所以,舟向月只是在师父面前装可怜而已。或许是想装作他已经忘记了被白晏安捡回来之前的记忆,或许只是想多博得一点同情和信任。

    这时正好有人来找白晏安:“师父!库房那边说新到的那一批药材需要您看看……”

    “哦,好。我过去。”

    白晏安走了,小舟向月还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

    白晏安一走远,他就看向了付一笑两人藏身的这个方向。

    付一笑身旁的竹丛簌簌一动,他才忽然发现竹丛里居然盘了一条棕灰色的花斑蛇。

    蛇探出头,舟向月就向这边走过来。

    就在这时,一声嗤笑从不远处传来:“舟向月你多大人了,还扑到师父怀里哭,害不害臊啊?”

    舟向月一惊转过身,看见范世沅从不远处的石头后面走出来。

    一见是他,舟向月脸色冷下来:“关你什么事?”

    范世沅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学着他刚才的语调扭着道:“师父,我好怕怕——”

    “哎!”舟向月清脆地应道,“不怕。”

    范世沅一瞪眼:“你……”

    舟向月忽然睁大眼看向他身后:“师父——”

    范世沅一回头,舟向月倏然出手,“啪”的一声就把一张符贴在了他后颈上。

    范世沅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木然地垂下了头。

    舟向月又看了看四周,随后勾起唇角,对范世沅冷冷一笑:“下次再来惹我,别怪我杀了你。”

    那个微笑眉眼弯弯,在那张清丽的少年脸庞上显得天真又残忍,让付一笑忍不住一个激灵,感觉心沉了下去。

    当年屠魔之战后不久,范世沅突然不明不白地暴毙,失踪了很多天才被发现。有人不经意地提过,他最后见到的人好像就是舟向月。

    这原本只是个无头悬案,但之后舟向月成了邪神,这桩案子的是非定论就清晰了。

    付一笑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赌场老板说卖给他们邪神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心里在隐隐期待什么呢?

    “进去蹲着,藏好了。”

    舟向月冷冷地命令道,范世沅就像是丢了魂一样走进竹林里,蹲下了。

    随后,舟向月向花斑蛇这边走来,而花斑蛇也扬起了头看向他,一张嘴口吐人言,嗓音里带着嘶嘶的气音:“城主要药观音。”

    舟向月一怔:“药观音?那个包治百病的……?”

    见花斑蛇点点头,舟向月脸色慌张起来:“那个真的弄不到啊。那么稀有的宝贝,严严实实供起来的,别说绕过看守了,就连具体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能找到了,”花斑蛇嘶嘶地说,“你这么聪明,连皇宫里的昆仑髓都能偷到手,区区翠微山的一棵药草算什么?”

    舟向月跪下来,视线比花斑蛇矮了一点,他声音里多了一丝哀求:“花哥,求你帮我跟城主说一说,上次我偷那件法器已经被我师叔怀疑了,我再动手一定会被发现的……”

    花斑蛇的身躯立得更高,它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孩子,冷笑一声:“那你就努力不要被发现吧。城主给你七天时间,要是拿不到,你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孩子蓦然睁大了眼睛:“求求你,别……”

    花斑蛇:“六天。城主说觉得你在翠微山待久了心有点野了,要是再磨磨唧唧的话,就五天。”

    舟向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紧紧抿住了。

    他咽了口口水,低低的声音发着抖:“好,我去偷,别欺负她……”

    “那你可得努力了。要是被发现的话,你会被打死吧?那你娘估计也活不了啦。”

    花斑蛇嘶嘶笑着转头爬走了。

    只留下幼小的舟向月跪在原地,慢慢弯下腰蜷缩起来。

    他的头埋在交叠的手臂之间,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扶着地面哆嗦着站起身,一站起来就恨恨地踢飞了地面的一颗石子。

    石子砸在蹲在一旁的范世沅脚下,又弹了回来。

    舟向月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看了范世沅片刻,忽然蹲下来揪住他的领子,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去偷个试题试试。”

    范世沅脸上一片空白,木然地点了点头。

    这段记忆应该是那条花斑蛇的,因为它此时在竹林里爬远了,记忆就倏然中断。

    从这一段记忆里出来,付一笑眼睛有点热,伸手就想去拿另一个瓶子。

    “等等,”钱无缺拦住他,“笑哥你看大厅里面。”

    透过旁边透明的玻璃幕墙,就能居高临下地看见不夜洲大厅里的景象。此时大厅里看起来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人群密密麻麻地挤在大厅中央,像是从一个点喷溅出来的乱七八糟的颜料,而那个点——

    那是一张天字桌。

    “天字桌又开赌了?又是那个蝉?”

    钱无缺眯着眼望向大厅,“那个写了赌注的水幕也放下来了,就是字太小了,看不清到底是多少。”

    付一笑却对那场吸引了不夜洲所有人目光的赌局不太感兴趣,他急着想打开剩下的两个小瓶子。

    钱无缺神情凝重道:“笑哥,我觉得我们确实应该去看一看天字桌那个赌局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不太对劲。”

    付一笑想了想:“那我们再进一段记忆,出来再去,行吗?”

    钱无缺见他泛红的眼眶,叹气道:“……行吧。那笑哥你选一瓶。”

    每个瓶子看起来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付一笑选了那个里面东西看起来少一点的瓶子,心想这段记忆应该会短一点。

    两人进入了第三段记忆。

    他们出现在一个昏暗的神庙里,隐隐能闻到香灰气味。

    只见地面的青砖石十分整齐,木桌上的红漆闪闪发亮,神坛上立着一尊倚石侧坐的红衣神像,赫然是忘忧法相的无邪君,雕工有些许潦草。

    一看就是刚立起来不久的新庙,香火也寥寥无几。

    “神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一个满脸是血、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扑倒在神坛前的青砖石地板上,他哭得眼泪纵横,将满是黑灰的脸上洗刷得十分狼狈。

    “我自问从没有做过愧对良心的事,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我?让我家破人亡、失去一切,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哭得嗓音嘶哑。

    “这有什么好哭的?”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男人一惊,才发现旁边的帷幔后面竟然坐着一个人。

    付一笑和钱无缺也吓了一跳,他们之前都没发现舟向月竟然无声无息地坐在这里。

    他的一身红衣湿漉漉的,就像是在往下淌着血,袖子底下露出来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几乎像是森森白骨。

    他坐在连烛火也没有照亮的帷幔阴影之中,整个人笼罩着一股邪诡的阴沉死气,看起来更像一个鬼魂而不是活人。

    舟向月冷笑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什么的,不过是凡人自己天真的愿望。”

    “命运就是会打碎这些愿望,所以才说命运无常啊。”

    第307章 善恶(3合1)

    命运无常。

    神像脚下的男人呆住了,他看着舟向月脱口而出:“那神呢?!神又为什么要存在在世界上?神不保佑我们吗?”

    “谁知道呢?你又没向这个神许愿,跑人家庙里嚎什么丧。你许个愿试试呢?”

    舟向月扯了扯嘴角,“说不准神就实现你的愿望了。”

    男人呆呆地跪坐在那里许久,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付一笑只看见他的眼泪流干了,下颌渐渐绷紧,脸上的悲痛也慢慢变成了愤怒与绝望。

    他握紧拳头在无邪君神像面前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

    付一笑不知道他到底在许什么愿,但看他的表情就觉得心下发寒。

    那不像是什么好愿望,更像是想让他的仇人家破人亡,甚至是拉着无辜路人陪葬的诅咒。

    他听不见,但邪神会听见……

    付一笑刚想转身看清舟向月的反应,这段记忆一下子就结束了。

    最后的余光里,他只看见那个红衣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看着跪在他神像脚下无声祈祷的男人,仿佛从黑暗中滋生出来的鬼影。

    刚才说好看完这段记忆就去大厅,但付一笑却又有点犹豫了:“老钱,不过是一个赌局而已,还是邪神的事更重要吧?不然我们赶紧把剩下这段也看了?”

    就在这时,他们却听见远处有人兴奋地跑过去:“……什么?邪神的赌局?”

    付一笑立刻闭嘴,两人也跟着往大厅去了。

    从贵宾区去大厅有VIP通道,空中的直达水廊一下就到。

    路上,钱无缺忍不住小声对付一笑道:“笑哥,我觉得我们被赌场老板坑了。就这么几段记忆,一百万一段……笑哥?你还好吗?”

    付一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钱你知道吗,我刚才第一反应就是松了口气。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至少他小时候不是故意要骗我们的,他是不得不来骗我们……”

    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他对他的要求真是已经够低了。

    钱无缺默默地拍了拍付一笑的肩膀。

    谁不是这样呢?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过去那么久之后才知道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们,真是能让人喷出一口老血的愤怒。

    现在知道他虽然骗他们,但起码有个苦衷,都足以让他们好受一点,可以安慰自己当年那些勾肩搭背、两肋插刀的少年意气,或许也有几分真心呢。

    “可是,当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付一笑把脸埋在手里搓了搓,“当年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他平时都在做什么……如果发现了的话,他后来是不是就不会走上那条路?”

    钱无缺叹了口气,“笑哥,你就不要钻牛角尖了。你明明很清楚,他真想瞒你的事,就绝对不会让你知道。”

    道理付一笑其实都懂,但还是很难过去心上那道坎。

    他喃喃道:“要是早知道他的身世……至少当年我们去杀嬴止渊的时候,不应该带他去的。”

    钱无缺道:“没有他,我们当时在万魔窟里估计都找不到嬴止渊。而且,那样他可能就见不到他妈妈最后一面了。”

    付一笑不说话了,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当年还是少年的他们站在命运的岔路口,意气风发地想象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师弟是他们之中格外耀眼的那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在阳光下微笑的时候,任谁都会觉得他前途无量。

    但千年之后沧海桑田,再次回首,才能看到那一条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命运轨迹。

    那条轨迹始于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也终将通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未来。

    那个孩子从养蛊的万魔窟爬出来,用一重又一重谎言堆砌纸做的盔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恐惧与仇恨中苟活,没有人会比他更渴望力量。

    就像是一次次强行弯折幼苗萌发的枝叶,用毒药浇灌,如果它能在这扭曲逼仄的残酷条件下顽强地活下来,最后注定会长成剧毒而坚硬的藤蔓。

    在这样残酷的童年后堕入歧途的人,其实远不止他一个。

    但只有他获得了毁灭一切的力量。

    从那时起,世间一切便赤条条地摆上了他的砧板,成为他掌中玩物。

    ……

    两人重新回到不夜洲大厅里的时候,原本满场熙熙攘攘的赌局此时却空了大半。

    灯烛辉煌的大厅里,空中的鱼群还在发着光跳跃游弋,墙壁上依然是闪烁得令人眩晕的奢华宝石,但却不再有人关注这些东西。

    人们一圈圈围在场中央那张唯一开赌的天字桌外面,挤不下的人就聚集在一起抬头看高处那片水幕上的实时赌注。

    从刚才开始,蝉和那个不知名挑战者的赌局已经进行了好几局。

    随着赌局输赢和不断的加注,水幕上的赌注一直在变动,此时滚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

    有人低声地数着数,嗓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发抖,“六百万祸福钱了!我的天,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很多人在窃窃私语,但那些声音在巨大的不夜洲里却被尽数吞没,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显出一种近乎恐怖的寂静。

    大厅四处的吧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美酒,一只酒杯翻倒在金色的台面上,红宝石般的酒液从边缘不断滴落,却无人在意。

    就连吧台里的酒保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场空前的豪赌。

    在那道从高空中垂下的水幕上,代表上亿财富的数字在变化,涌过去又涌回来。

    仅仅是数字无声的变化,但所有人却仿佛像看到了无形的金钱海洋来回翻涌,每一波激荡的浪头都能打碎成哗啦啦漫天散落的金色钱币。

    这种最原始的刺激,哪怕仅仅是旁观都足以让所有人心跳加速。

    付一笑和钱无缺进入大厅里时,正听见人群边缘有人在激烈争论到底谁会赢。

    “蝉爷戴的是邪神的面具,他背后是邪神!他能向神借运,绝对不会输的!”

    ……原来邪神的赌局是这个意思?

    付一笑心中一阵失望。他们之前就见过蝉了,他并不像邪神。

    当然,也不能排除他的确是邪神的化身的可能性。

    付一笑想看看那个挑战蝉的神秘赌客是谁,但这里太远了,他甚至看不清赌桌前那两个身影。

    钱无缺抬手就叫侍者带他们到离赌局更近的地方观战,而留下的人群甚至没有心思像往常一样羡慕嫉妒恨地议论尊客VIP待遇,还是在争论正在进行的赌局。

    “居然跟邪神对着干……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不眼瞅着就要输了?”

    “你别太早下定论!”有人不服气地开口,“别忘了是蝉爷主动找那个人开赌的。虽然他输得多,但加注和弃牌都很有水平,要不现在赌注怎么会翻到六百多万呢。”

    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蝉永远都是不夜洲顶点那个几乎不败的传说。

    所以除了因为邪神而战队蝉这一边的人之外,大部分赌客都自然地代入了那个神秘挑战者的视角,为他的每一次加注和出牌而揪心。

    从现在两人手中的明牌来看,挑战者的局面相当不乐观。

    “到底还是蝉爷。”

    有人低声叹道,“看来,又有一个人要倾家荡产地发疯了。”

    他在不夜洲待的时间足够长,已经见过不少胆大到挑战蝉爷的赌客。

    那些人提出挑战时,一个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都以为自己将成为缔造新的传奇的那个人。

    但哪怕有人真能从蝉爷手下赢一两局,他们最后却无一例外地一败涂地,甚至有人当场就崩溃自尽,血喷了一地。

    因为他们贪婪而狂妄,依恃着自己的赌技,输了觉得自己还能赢,赢了还想再赢。

    然而蝉爷不仅拥有比他们更加高超的赌技,还拥有深不可测的本金。

    输一两局,对他来说不过是再从资金之中拿出一点继续的事。

    但对那些输红了眼的赌客来说,一次豁出去的失败赌局就意味着血本无归,甚至是丧失一切——敢于挑战蝉爷的赌徒大多足够不要命,为了兑换筹码早已把自己的一切都抵押给了不夜洲。

    现在这一局就是如此。

    经过刚才那几局,围观的人大概已经摸清楚了那个不知名赌客手里的筹码。

    此刻双方押上的六百万赌注对于蝉爷来说还游刃有余,但对于他来说,但凡一输,就绝对不再有翻盘的余地了。

    在那张赌桌附近,旁观的人群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许多人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手,还有不少情侣忍不住抓紧了旁边人的胳膊。

    他们几乎不敢想象那个身家性命都摆在了牌桌上的赌客,此刻会是多么紧张。

    紧张的气氛像一只无形的巨兽盘踞在人群头顶,但在密密麻麻的人群深处,赌桌上真正参与赌局的两个人看起来却异常平静。

    蝉像他一贯的那样懒懒散散地靠坐在椅背上,他甚至还找侍者点了酒,此刻亮晶晶的杯子在他右手中晃动着,在空中投射下来的斑斓金光中显得迷离诱惑。

    坐在他对面的赌客虽然没有喝酒,但一手托腮,一手随意地在桌上玩着一枚写着“起死回生”的死生钱,整个人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俩人可真能装啊!”

    这是最近的围观者共同的心声。

    当然了,蝉爷应该不是装的。

    虽然这已经是许多人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巨额赌局,但他说不定玩过更大的,而且他也玩得起。

    但那个挑战者可就是真能装了,毕竟桌子上轻巧翻转的不是牌,那可是他的命啊!

    何况他竟然还东施效颦地在蝉爷面前玩钱币,真是生怕没有激怒蝉爷,自己死得不够利落……

    围观的人群纷纷在腹诽,而在赌桌上,蝉其实远没有看起来的平静。

    他拿着酒杯的手心里满是潮热的汗,靠近冰凉的酒杯才能冰镇一二。

    冰雕一样莹白的皮肤之下,是喧嚣涌动的热血。

    那不是因为恼怒或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紧张到近乎战栗的兴奋,就像是猎手终于看到期待已久的猎物一步步靠近自己的死亡陷阱。

    这几局赌局下来,他终于看清了对面的出千手法。

    不愧是邪神的把戏,很聪明,也足够隐蔽,那已经突破了普通人的手和眼所能达到的极限。

    在外面的任何一个赌场,他可以骗过所有的人。哪怕是在不夜洲,也能瞒过天字桌最顶尖的荷官。

    但他骗不过他。

    因为蝉不是普通的赌客。从不夜洲出现起,他就成为了这个巨大赌场的一部分,永远无法离开。

    他被困在这个永无时间之境,既是境主的诅咒,也是他自己的愿望——他本来就在等他。

    等着那个人注定出现的身影,让他终于可以把当年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原样奉还。

    一局又一局,蝉很有耐心地虚与委蛇,不着痕迹地控制着场上的输赢,对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的那些小把戏视而不见,甚至还故意输了一些钱给他,逗引他在一次次输赢中越发大胆地把自己拥有的筹码押进赌局。

    当然,这也是一点正餐前的开胃小菜,就像是猫半眯着眼,耐心地让老鼠多跑几步,这样最后把老鼠开膛破肚的时候,才能更好地欣赏到它的震惊与恐惧。

    ……就像是当年他对他做的那样。

    终于到了这一局,蝉可以确信,对方开赌时就已经押上了自己所有的筹码,再也无法加注了。

    等到牌发下来时,他在邪神面具后面微微勾起了唇角。

    这一局,邪神的手气可实在不怎么样。

    他输不起,但他如果要赢,恐怕不得不出千了——

    他不怕他出千,就怕他不出千。

    毕竟,抓到他出千才是蝉的目的。

    输了赌局,他只是变得身无分文。而如果被抓到出千,他要赔五倍赌注。

    他赔不起。

    不夜洲有一条隐藏的规则。

    在仅有两人对赌的赌局里,被对手抓到出千又赔不起的话,就会把自己也输给对手。

    输给对手的意思是,自己的一切都属于对方,将无法拒绝对方的任何命令,甚至是去死——就像是锦鲤无法抗拒自己所属的赌客的任何命令一样,那是一种无可抵抗的压制。

    听着周围人群越来越狂热地呢喃着“无邪君”,蝉就快要在面具后面笑出声来了。

    那些人知道他们现在所狂热推崇的“邪神”不是自己的守护者,而是眼前这个即将输掉一切、跪倒在他脚下的可怜赌客吗?

    蝉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不夜洲里没有面具这东西,他可以亲眼欣赏到邪神此刻那张脸上的表情。

    邪神现在大概是捡了另一个身体,并不是他原本的样貌。但没关系,等他落到自己手里,他有的是办法逼迫他现出原形。

    因为面具的干扰,蝉觉得对面那人的样子有些眼熟,却也认不出来。

    不过,他不需要认出他。

    虽然蝉和不夜洲主人有过节,因此死后才被困在了不夜洲,但在对付邪神这一点上,他们两人拥有绝对的默契。

    从邪神踏入不夜洲的那一刻起,这里的主人就知道了他的到来——虽然他很小气地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把这个好消息通知了蝉,毕竟不夜洲主人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最后还不是要蝉亲自下场去找邪神对赌。

    这一刻,蝉在不夜洲已经等待了太久。

    他浑身热血沸腾,迫不及待地等着邪神出千的时刻。哪怕这只是邪神的一个分.身,他也能让他尝到最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想,他会让所有人看到邪神的陨落。

    蝉微微一笑,翻开了自己的牌,为对面即将烧起来的火加上最后一把柴。

    同花顺。

    其实蝉倒也没有那么巧拿到同花顺,只是他顺手也出了个千而已。

    他的运气很好,绝大多数时候都用不到出千,只是他知道对面的邪神是靠出千赢的,便忍不住想要反过来碾压他一把。

    他出千出得很放松,毕竟他和不夜洲主人某种意义上算是合作关系,他是唯一可以在这里隔空换牌的人,只要小心不出一张与别人重复的牌导致露馅,就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自不夜洲成立以来,这里聚散过天底下最老练的赌徒,从未有人能发现他的手法。

    他甚至在刚才的几局里就炫技似的出过好几次千了,而对面并没有发现。

    蝉的牌一亮出来,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了欢呼声和低低的吸气声。

    有这么一副同花顺,挑战者几乎不可能赢了,除非他有更大的同花顺,但那概率低得几乎可以不计。

    蝉再次拿起酒杯递向嘴边的时候,对面准备摊牌。空中游鱼的梦幻彩光正像泡沫一样散落到他们的黑色赌桌上,无数双热切的眼睛盯着他们两人,却只有蝉看见了对面那双手底几乎连虚影都没有的动作。

    就是现在!

    蝉那只没有拿酒杯的手一动,一枚金色钱币就像是索命的飞镖一样无声地划开空气,在所有人甚至尚未来得及眨眼的瞬间,逼近了对面的那双手!

    电光石火间,那双手以近乎不可能的速度躲开,避免了被钱币削断手指的惨剧——但也错过了触碰牌面的机会。

    同一时间,一只手忽然从他身后伸出,如鹰爪一样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重重一抖。

    啪嗒几声,几张牌赫然从袖中掉落在地。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真是老千!抓住了抓住了!”

    “我就说他刚才那一局肯定出千了吧!没抓到出千不过是因为不够快。这回遇到段位更高的老手就完了,不愧是蝉爷啊!”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什么都没看清……”

    牌还没落地的时候,被抓到出千的赌客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蝉悠然坐在原地啜饮一口酒,暗自心道躲得够快啊,怎么没把你的手指削断。

    “等等,”舟向月被人按着,拧着脖子道,“这几张牌是我的幸运牌,我留在身上当护身符用的,怎么就成了出千了?我哪里出千了?”

    周围顿时哄堂大笑:“别嘴硬了,都被抓了个正着了,我都替你尴尬……”

    “掉出来那几张牌,还有桌上那几张,一查不就知道了,现在还挽尊呢。”

    “没办法,他赔不起啊,可不得嘴硬么。”

    “这还能有反转余地?直接抓到出千啊,放外面都直接剁手了。”

    “这位客人在桌上的底牌没问题,”验牌的荷官抬起头,公事公办道,“掉出来的这几张牌不属于不夜洲。请松开这位贵客。”

    听清了荷官的话,蝉猛然坐直了身子——怎么可能?!

    他听错了吗?

    可是荷官的话说的清清楚楚,桌上的牌没问题,掉出来的牌不属于这场赌局——那也就意味着掉出来的牌没有对赌局产生影响。

    换句话说,没有出千。

    ……或者是,还没出千成功!

    蝉猛然一阵懊悔,几乎要维持不住表面上的冷静。

    他刚才怎么鬼使神差地抓出千抓早了!

    如果刚刚好抓到那人桌上的牌被替换成了不属于这个赌局的牌,而从袖子里掉出来的牌则是赌局中的牌,那这就是板上钉钉的换牌了。

    可是现在……

    有人不服气地嚷嚷道:“这都搜出来在袖子里藏牌了,不是出千是什么?哪个好人家上赌桌会在袖子里藏牌啊?”

    舟向月揉着胳膊道:“都说了是我的幸运牌了。有了幸运牌神保佑,我才能有好运气来赢牌嘛。”

    这人把所有人当傻子呢!

    众人一时气得不行,奈何不夜洲的规矩和别处不一样,这里每一个牌局的牌都有独一无二的痕迹,那种痕迹只有不夜洲的荷官能辨别,没有任何混淆的可能。

    许多老手此时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心想估计是蝉爷动作太快,这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换牌就被他给抓住了,结果反而坏了事。

    想想就憋屈啊!

    现在这个局面,真就要让他侥幸逃脱了。除非……

    蝉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他甚至不能要求验牌。

    因为他刚才眼看胜券在握,自己也得意忘形地出了千。如果验所有的牌,他出的千也会暴露。

    他抓起酒杯喝了一口,压下自己几乎要涌上头顶的火气,平稳了一下呼吸。

    随后,他才带着笑意开口:“看来是我看错了,那我认赌服输,赔两倍赌注。一千两百万,对吧?”

    赌场出于验错的人力和时间成本考虑规定,如果现场抓出千抓错,需要赔偿对方的两倍赌注;如果要求验整局的牌却没有问题,就需要赔偿三倍赌注。

    所以,他现在选择不验牌也很合理,并不会引人生疑。

    荷官点点头:“这一局的牌没问题,您赢了。扣去他输给您的六百万赌注,您还需要付给他六百万祸福钱。”

    其实也就是多赔了一倍,蝉气顺了许多。

    六百万祸福钱而已,虽然对任何其他赌客来说都是天文数字,但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下一刻,他听见了对面那人笑嘻嘻的声音:“那我现在手上就有一千两百万?多谢了啊,全部押上。”

    蝉深吸一口气,冷笑道:“好!”

    六百万也好,一千两百万也好,自己都玩得起也输得起,而对面就不一样了。

    他这局再次孤注一掷了,还有机会逼他出千——这次一定要看准了!

    又一局开始的时候,蝉死死控制着自己不要捏碎手中的酒杯。

    虽然两人的面容都隐藏在面具之后,看不到遮掩的表情,但蝉几乎能想象到那人在面具后露出的嘲弄,仿佛神明居高临下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棋子。

    就像是当年,他轻飘飘地一笑,就毁灭了他的一切。

    ……冷静!

    这里是不夜洲,不夜洲没有神明。

    哪怕神明来了这里,也得遵守这里的规则,不是么?

    不然,他怎么会有机会和他坐在同一张赌桌上,而不是被他轻蔑地踩在脚下?

    蝉拼命深呼吸,压抑住胸口翻涌的怒火。

    哪怕怒火几乎要将他焚毁,他也依然死死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

    他绝对不能输给对面的那个人。

    这一局,他的牌面不太好。

    但是没关系,蝉冷笑着想,他在不夜洲已如入无人之境,他想要什么牌,就能有什么牌。

    而且,他已经大概算出了对方手里的牌。

    这一局进行得比刚才那一局更快,等到摊牌的时刻,整个围观的人群像死一样寂静,人们不自觉攥紧的手心里都沁出了冷汗。

    蝉捏着酒杯的手骨节都已经泛白,翻牌的手“啪”地将牌甩在桌面上。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足以掀翻整个不夜洲的尖叫欢呼声——又是一个同花顺,最大牌是红心Q!

    不愧是蝉爷!

    现在压力给到对方了。

    他能有更大的同花顺吗?甚至是所有牌面中最大的皇家同花顺?

    蝉死死盯着那双放在桌上的手,眼里几乎要喷火。

    这一次,他非要抓住他出千不可!

    “荷官!”

    对面的人忽然举起手,笑吟吟道:“验牌,谢谢!他出千。”

    验牌!

    仿佛五雷轰顶,蝉的脑海骤然一片空白。

    图穷匕见的此刻,他才终于醒悟。

    从他们开赌的第一局到现在,一切都串起来了。

    ——邪神也发现他在出千了,但他装作不知道,就像他装作不知道对方在出千一样……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抓住他出千,让他赔五倍赌注!

    他们居然想到一块去了,只是对面远比他更狡猾老道,他永远能赢他一头,永远能利用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他,再一次成为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丑角。

    身体里的血脉沸腾起来,每一滴血液都变成了滚烫辛辣的毒酒,在他身体里奔腾不休,几欲爆裂而出。

    “啪”的一声,酒杯终于在蝉手中碎裂,血水一样的酒液和他手上的鲜血混在一起汩汩流淌。

    耳边嗡嗡作响,人群好像在尖叫怒骂着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张面具上露出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像他的无数尊神像一样,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冷漠。他看向他的目光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旁观自己早已安排好的戏码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傀儡。

    “贵客,我有必要提醒您,如果要求验整局的牌却没有问题,就需要赔偿三倍赌注。您拥有的筹码不足以赔偿,所以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您自己的归属权将自动归于对方……”

    舟向月笑眯眯地往后一靠,眼睛依然看着蝉:“没问题,验牌吧。”

    蝉整个人都在抖,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烧成灰烬了,啧。那种好像世界都要毁灭了一样的脆弱感。

    一看就是没经历过多少挫折的温室花朵,多大点事就要死要活的。

    舟向月微微一笑,淡淡道:“小朋友,太好强会害死你的。”

    经过这几局试探,他成功地从蝉手里套到了足够多的筹码,也发现了蝉在出千。

    那可真是釜底抽薪的作弊,任何别的赌客都做不到。说他跟不夜洲主人没关系,打死他都不信。

    所以,舟向月基本猜到他是谁了。

    他也意识到蝉在逼他出千——询问了工作人员之后,他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要他。想得真美。

    有欲望,有所求,就有弱点。

    让对手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胜券在握,这才是赌局致胜的关键。

    验牌结束。

    荷官没有发现任何赌局以外的牌,但桌面上的牌总数确实不对,多的几张牌就在蝉出的那几张里。

    人群已经沸腾了。

    “原来蝉爷也出千的……他换的牌居然都查不出来不属于不夜洲?!怪不得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

    “天啊!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居然能抓到蝉爷出千……”

    “难道我们要看到赌神易位了?”

    周围喧嚣震天,但舟向月全没关注,他在美滋滋地看自己手里现在的筹码。

    这一局验牌有问题,赌局作废,他拿到了蝉的一千两百万赌注,而且蝉还需要另外赔他五倍赌注——也就是六千万祸福钱。

    而他居然还能赔得起。

    舟向月咋舌道,还没把他掏空啊?他可真有钱。

    “再来!”

    蝉的眼睛已经一片通红,他好像完全看不见其他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舟向月。

    舟向月悠悠然叫住工作人员:“如果我继续赌上全部筹码的话,他还能赌吗?”

    工作人员轻声道:“那样他就赌不起了,还差一百多万。”

    终于。

    总算是探出这个蝉的底了。

    舟向月现在手上有八千四百万祸福钱,基本都是蝉给他的。

    给了他八千四百万,他自己手里还能剩下八千多万。

    看来蝉的本金能有将近两亿祸福钱,再加上他逆天的运气和牌技,怪不得能横行不夜洲。

    “不跟你赌了。”

    舟向月笑道,“叫不夜洲的老板来,我要和他赌。”

    “你也太天真了,”蝉冷冷道,“你手上不过只有八千四百万,还没超过我最大赌注的纪录。你算什么东西,不夜洲主人不会跟你赌的。你和我,我们再来一局!”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声音仿佛在蛊惑:“你再赢我一局就够了。怎么,不敢吗?你还没堂堂正正赢过我一局,不过是抓到我出千而已。”

    他可真是慌了,激将法都用得这么拙劣。

    舟向月微笑起来:“可是你就算押上全部本金也比不过我了,还差一百多万呢。是你赌不起,不是我的问题吧?”

    蝉的手上青筋暴起,整个人气得发抖。

    “……要不这样,”舟向月勾起一个恶意的笑容,“毕竟还得谢谢你的慷慨资助,我就让一步。你押上你的面具,就抵了差的这一百万——我们再赌一局八千四百万的。”

    他猜出蝉的身份之后,其实也挺想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毕竟他虽然久闻这个人的大名,但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跟他对上。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猜得没错,那认识蝉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让蝉露出真面目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可以用作一个诱饵,让舟向月从不夜洲满大厅的面具人海里钓一钓老朋友。

    ……如果某人在的话,他估计会暴跳如雷。

    毕竟,这位蝉小朋友好像还没成年呢。

    在不夜洲,下注的筹码一般都是祸福钱。

    但按照规定,如果在赌局中押注超过十万祸福钱,就可以额外自定赌注,只要赌客双方同意,对方认可这种押注等价于自己的赌注就行。

    这种实物赌注和祸福钱赌注的区别就在于,祸福钱是可以在不夜洲流通的等价交换物,价值是固定的;但赌上实物的话,如果输了,东西就归对方,要是再想赎回来,就得看对方的出价自己能不能出得起了。

    不过面具这种东西,摘下来之后,再戴回去也没有意义了。

    蝉隔着面具死死盯着舟向月,咬牙切齿道:“成交!”

    此时此刻,围观的人群关注重点已经完全不在那巨额的赌注上了。

    毕竟,无论是六百万、一千两百万还是八千万祸福钱,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这两个人的赌局进行到现在,看热闹的人都已经对赌注的金额麻木了。

    他们现在更关注的反而是赌注里蝉的那张面具,一个个都暗自希望舟向月能赢,让他们看看蝉的真面目。

    所以,传说中的不夜洲赌神到底是谁?

    他来自过去,还是来自未来?

    他真的是邪神的化身吗?

    他会是我们曾经见过的某个名人吗?

    各种各样的传言在人群之中甚嚣尘上,而在赌桌上,蝉坐在原地,背上浸了一层又一层冷汗。

    他不知道刚才舟向月到底是如何发现他出千的,或许是因为他过于急躁地出了一个太明显的同花顺,所以冒险要求验牌赌一个可能,而不是真的看破了他的作弊手法。

    可是现在的他不敢赌。

    纯粹靠运气赌赢对方,他还能一局翻盘。

    但如果再次被抓到出千,他赔不起五倍赌注,变成对方所有物的人就是他了。

    他决不能输给他……绝对不能……

    巨大的愤怒和恐惧淹没了他,曾经那些牌如流水般流过指尖的得心应手尽数消失,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手抑制不住地发颤。

    他被命运抛弃了。

    这一局结束得甚至比想象中更快。

    舟向月摊牌的时候,蝉猛地闭上眼睛,面如死灰。

    他输了。

    输得一干二净。

    “得罪了。”

    舟向月笑吟吟的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蝉脸上的狐狸面具自己掉了下来,露出后面毫无血色的少年面庞。

    不夜洲大厅里骤然一片死寂。

    围观人群前排,付一笑和钱无缺瞬间瞳孔放大——

    “尘寄雪?!”

    第308章 善恶(1更)

    片刻的死寂之后,整个大厅里掀起了哗然的嘈杂声浪。

    “尘寄雪?!竟然会是他?”

    “他不是郁归尘的徒弟吗?!不是为了对抗邪神而死的吗,怎么,这是死了之后把灵魂出卖给邪神了?”

    “还是翠微山骄傲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之前听过某个小道消息,说当年尘寄雪其实被邪神蛊惑,成为了邪神的信徒……只不过没人信,全当野史看的。”

    “真有这事儿啊!难道说这种野史传言是真的……”

    “不对啊!你们知道他是郁归尘的徒弟,可你们知道郁归尘是为什么叫郁归尘吗?他本名是啥咱也不知道,但听说他之前一直没有起道名,就是在尘寄雪死后,他才自己给自己起了这个道名‘归尘’。这很明显就是怀念死去的徒弟啊!大佬跟邪神什么关系咱们都知道,尘寄雪要真是邪神信徒,他不得活撕了他,还能这么情深义重的?”

    “说起来,你们记得郁归尘九百年后又收的那个徒弟舟倾吧?也是被邪神杀死的,也是天灵宿!你们觉不觉得,那个舟倾和尘寄雪其实挺像的……”

    “卧槽!你是说,替身?!”

    “不不不想什么呢,我是说,说不定舟倾的死也有猫腻呢。”

    听了一耳朵胡言乱语的舟向月:“……”

    你才是替身呢,你全家都是替身。

    他心道,照这么说舟倾和舟向月更像,说不定尘寄雪是郁归尘找来当做他的替身,呵呵。

    但是郁归尘竟然真是在尘寄雪死后给自己起了这个道名吗?

    这就让他有点不爽了。

    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都被隔在了远处,尘寄雪整个人像被无形咒语定在原地一样僵硬,他双手攥拳,骨节紧绷得泛白,甚至不敢去看周围的人群。

    舟向月有点意兴阑珊,“你走吧,叫不夜洲主人来跟我赌。”

    这么一副被羞辱了一样的难堪和愤怒,知道的这是被扒了面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当众扒了衣服呢,至于么。

    “……再赌一局。”

    尘寄雪嗓音嘶哑得发颤,胸口不住起伏。

    舟向月笑了:“你全部筹码都输给我了,拿什么跟我赌?”

    尘寄雪面色惨白得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他睫毛颤抖着抬起眼,死死盯住舟向月的眼睛:“我有你的记忆。”

    他的记忆?

    舟向月一挑眉。

    说起来,他之前其实一直想知道九百年前邪神复苏又被郁归尘和尘寄雪联手挫败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对此的各种记载都很含糊,根本没有确切的信息。

    郁归尘肯定知道详细的内情,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舟向月自然也不可能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找他打听。

    尘寄雪倒是另一个当事人……

    在他思索的时候,尘寄雪走到了他身边。

    “我听说了,你是在弑神之战后一千年重生的对吧?我告诉你,不是的。你其实只死了九百年。”

    尘寄雪盯着他,眼中闪动着近乎疯狂的绝望,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舟向月,九百年前,我见过你。”

    舟向月心头一震。

    他原本就应该在死后九百年重生。

    刚刚重生的时候,他就曾惊讶过自己重生竟然比算好的晚了一百年,那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

    现在看来,果然是出了什么差错。

    面具遮挡了表情,可他这瞬间的愕然还是被尘寄雪敏锐地捕捉到了。

    尘寄雪像打了个胜仗一样笑起来:“你不知道!你果然忘记了,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那个自尊都被击溃的少年好像忽然恢复了骄傲和信心,他扬起下巴对舟向月道:“你不想知道九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那就再跟我赌一局。赌赢了,你就能知道了。”

    舟向月冷静地打量他片刻,找侍者打听了一下。

    对于不夜洲里的自定赌注,如果是无法提前现场验证实物的东西,那对赌的赌客会承担货不对板的风险,不过不夜洲能保证做出承诺的赌客在描述这个赌注时无法说谎。

    所以,尘寄雪无法骗他。

    他确实在九百年前见过他,这甚至和历史记载吻合,只是舟向月之前一直没把那些记载当真,毕竟假的太多了。

    舟向月心里疑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冷淡道:“区区记忆而已,我不稀罕。别耽误我时间了,我要找不夜洲主人赌。”

    “等等!”

    尘寄雪咬牙切齿道:“……那不是关于你的记忆,而是你寄存在我这里的记忆。”

    舟向月微微皱眉。

    尘寄雪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你不用问我记忆是什么内容,我看不了你的记忆。我也是在死后才知道身体里存了一段你的记忆——是你现在丢失的记忆。”

    尘寄雪不能说谎。

    所以这段记忆确实存在,自己在九百年前曾经在他那里寄存过一段记忆——但舟向月根本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他那里寄存记忆?

    尘寄雪或许也认清了自己现在手中毫无筹码的现实,他咬咬牙道:“不用你跟我赌全部筹码。只要六千五百万祸福钱。”

    他随后补充道:“你不用想着之后可以从我脑子里挖出这段记忆。你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可以死……那你的记忆也永远都回不来了。就算你赌赢不夜洲主人,你也休想拿到这段记忆。”

    嚯。

    瞧瞧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清高小样儿,好像觉得自己在舍生取义。

    舟向月想了想:“之前的单局最大赌注是一亿?”

    尘寄雪立刻答道:“是。”

    两人倒是挺有默契的。

    尘寄雪自知这个条件不可能让舟向月赌上全部筹码,他只是想要给他见到不夜洲主人制造一点障碍——现在舟向月手上有一亿六千多万祸福钱,如果他这一局输给尘寄雪,就无法用剩下的钱走上不夜洲主人的赌桌了。

    但同时,舟向月的风险也不算很大。就算输了这一局,只要再随便赢一点就可以重新获得与不夜洲主人对赌的资格。如果赢了,他还能获得尘寄雪所说的记忆。

    总的来看风险不大,收益似乎挺高。

    尘寄雪直视着他的双眼:“赌吗?”

    舟向月笑了。

    他慢悠悠道:“行啊。”

    尘寄雪眼里刚刚放出光来,舟向月紧接着说:“但光记忆不行,我要你赌上你的一切。”

    尘寄雪浑身一震。

    舟向月微笑着站起来。

    得益于鱼富贵的身材,他现在比尘寄雪高了,“也就是说,你要是输了,你的一切都会属于我。”

    他一边说,一边向尘寄雪伸出手去,想要挑起他的下巴。

    谁知刚伸到一半,他突然被一只身后突然伸出来的手紧紧抓住了手腕,那只大手仿佛铁箍一样让他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谁?!

    舟向月恼怒地扭头看去,旋即就看到了一个一身冷峻黑衣的高大身影,没有戴面具——

    郁归尘!

    人群一片哗然,舟向月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同一时间,他听见尘寄雪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就像是在网吧被大人抓了个正着的孩子。

    舟向月心想,尘寄雪这个鱼饵就是好使,大鱼这不就上钩了。

    他的目光随即注意到郁归尘手里。他拿着一个和之前尘寄雪同款的邪神狐狸面具。

    ……好啊。

    舟向月在心中冷笑,不仅是情侣名字,合着还是情侣款面具呢。邪神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是吧?

    还是师徒呢,真是不知羞耻!

    “怎么,想动手?二打一?”

    舟向月嗤笑出声,猛地一甩郁归尘抓着他的手:“郁归尘,你不会不知道不夜洲的规矩吧。”

    配合台词,本来应该是很帅的一个动作,可惜没甩开,郁归尘还是死死抓着他的手腕,该死的。

    “……”

    郁归尘似乎在刻意地隔开他和尘寄雪,却避开了他的眼睛,只对尘寄雪道:“不要和他赌,你赢不了。”

    尘寄雪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紧抿着唇不敢看郁归尘,却恨恨地瞪着舟向月,好像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这一幕一时有些说不出的诡异——舟向月看着郁归尘,郁归尘盯着尘寄雪,而尘寄雪则瞪着舟向月。

    “你在害怕什么?”

    舟向月讥笑道,“郁归尘,这就是你的好徒弟啊,我还以为你很有眼光呢……哦,确实挺有眼光的。你看看,人家在赌场里混得可真叫一个风生水起,我看比你强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尘寄雪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声喝道:“你闭嘴!”

    舟向月刚要一动,郁归尘又拦住了他。这一回他终于对他说话了,声音很低:“……你别动他。”

    舟向月手腕上被攥得生疼,真要气笑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郁归尘,“郁归尘,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呢,你在害怕什么?”

    郁归尘抓着他的手腕,他就突然顺势凑到郁归尘耳边,两人身体贴得很近,姿势亲昵:“尘寄雪刚刚跟我说,他在九百年前见过我。”

    郁归尘整个人骤然绷紧,却依然没有松开他手腕上的桎梏,也没有推开他。

    舟向月越发得寸进尺,他对郁归尘低低笑道:“耳朵,你说,九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你对不起我了啊?”

    郁归尘突然一拧身,巨大的力道从肩背压制下来,眼看就要将舟向月按住——

    就在这时,突然风声割裂空气,另一个身影猛然扑向郁归尘!

    舟向月感到手臂上一松,眼前骤然一花。

    在一片惊呼声中,他抬头看去,撞开郁归尘的那个人赫然是任不悔。

    好嘛。保镖可算是来了,也太不称职了。明明他之前就进入不夜洲了,虽然不是舟向月带进来的,但他一进来舟向月就知道了。

    人群里面,付一笑和钱无缺这回是真的坐不住了,拼命推开人群往这边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死去九百年的尘寄雪为什么会在不夜洲?他怎么会成为这里的赌神“蝉”?

    以及,他们始终找不到的任不悔也出现了……他居然在跟郁归尘对打!

    苍天啊!大地啊!任不悔难道是真的叛变到邪神阵营去了吗?!

    快来个人告诉他们这是骗人的!!!

    然而还没等他们挤到最热闹的这一片区域,那两个打斗的身影忽然一闪就消失了,工作人员随后就去驱散聚集过去看热闹的人群:“不夜洲大厅不允许斗殴,已经把他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各位客人不必担心。”

    而尘寄雪和那个神秘赌客那边,似乎是因为刚才突然出现的干扰,此刻那片区域垂下了一道透明却扭曲了光线的屏障,隔开了他们两人和其余的人群,还有许多不夜洲的打手守在周围。

    现在人群既挤不过去,也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付一笑和钱无缺傻眼了。

    他们到现在还没弄明白,那个逼得尘寄雪露出真容的神秘赌客到底是谁。

    不过……

    付一笑咽了口口水,抓住钱无缺的胳膊:“老钱,你说该不会是……他吧……”

    钱无缺长叹一声:“……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实在是很像他的风格了。”

    ……

    此时此刻,屏障之中的天字桌上。

    舟向月已经完全调整好了心情。

    他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向尘寄雪:“赌吗?”

    尘寄雪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恶狠狠道:“赌!”

    郁归尘在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敢说。现在郁归尘走了,他又敢跟舟向月叫板了,甚至比刚才更加热血沸腾。

    舟向月笑道:“好。那就按照之前说的,六千五百万,对你拥有的一切。”

    “……等等。”

    尘寄雪忽然对旁边的侍者说,“让跟着我的那些人都离开不夜洲。”

    侍者点头:“好的客人。”

    舟向月微微挑眉,看着侍者离开去通知那些人了。

    看来尘寄雪也不傻。

    他估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大概率要输了,说不定还预见到了不夜洲即将迎来的毁灭性未来,竟然还记得让手下那些人先走。

    舟向月心想,像年轻的李黔骨、刁辛刹那些人,大概就是这时候离开了不夜洲,带着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的钱财,接着走向他们未来的人生。

    之前舟向月听了一耳朵,所有人从不夜洲离开的时候,都会遗忘从这里得知的一切关于未来的信息。

    所以,此刻从不夜洲离开的他们或许踌躇满志,还不知道他们将来会不得好死。

    令人目眩的金色光芒之下,沙沙沙的洗牌声响起。

    最后一个赌局开始了。

    第309章 善恶(2合1)

    尘寄雪脸色苍白,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表情。

    现在他失去了面具的遮挡,他脸上的任何一丝细微神情都会被对面看到,而他却看不到对面的表情。

    他知道,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他在赌。

    他在赌舟向月足够聪明,聪明到能够意识到他已经押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完全没有其他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了,不管是输一倍赌注还是五倍赌注,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舟向月想清楚这一层,在揣摩他的心理的时候,会觉得他大概率会选择侥幸出千。

    因为对尘寄雪来说,哪怕在这一局里出千被抓,结果也不会比输掉赌局更糟了。

    只要他出了千,就算是没有捕捉到他出千的手法,舟向月也完全可以在最后摊牌的时刻要求验牌,就像之前那一局一样让他无处遁形。

    但这正是尘寄雪要抓住的、那个唯一可能让他逆风翻盘的机会——如果舟向月抓他出千失误,就要赔他两倍甚至三倍的赌注。

    两倍,尘寄雪就会重新获得一亿三千万祸福钱,比舟向月的筹码更多。

    三倍就超出了手里舟向月的筹码总额,他就可以反败为胜,在对手看似毫无风险的这一局里,让他失去一切!

    尘寄雪手心冒着冷汗,他拼命地调整呼吸,不让自己重蹈上一局的覆辙。

    不要紧张,你可以的。

    他甚至隐晦地做了几个换牌的假动作,配上慌张的细微表情,借此来迷惑对手。

    不能明显到被荷官发现,那就前功尽弃了;但也要尽量让舟向月发现,他相信他的眼力。

    但舟向月却始终不紧不慢地看着牌,甚至没给他几个眼色,在他佯装换牌的时候看都没看他。

    整个过程里,他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仿佛完全不在乎这一局的输赢。

    ……尘寄雪咬紧了牙关,舟向月确实可以不在乎输赢。

    毕竟,现在输得起的人是他了,尘寄雪才是那个孤注一掷的人。

    可是一旦上了赌桌,一切皆有可能。

    当年他在翠微山的时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人们说他是前途无量的完美天灵宿,甚至说他将来说不定可以超过之前那个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这不仅仅是一场赌局,更是两个顶尖天灵宿之间的生死对决。

    尘寄雪已经尽全力让自己恢复以往在赌桌上的心境和手感,但失去面具之后,他仿佛也失去了那一层让他拥有安全感的身份掩饰,他总是忍不住分心想到究竟有多少人在看他,又有多少人认出了他,他们会怎么想他……

    他的心不禁缩成了一团,不能想,不敢想。

    虽然他极力地避免去想自己输掉这一局的后果,但当整个牌局平淡无奇地走到最后摊牌的时刻时,尘寄雪几乎摇摇欲坠。

    他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他要输了。

    他就要输掉一切了。

    可是,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不夜洲明明是他的主场,为什么舟向月能赢?!

    舟向月一定是用了某种方法作弊,就像他一样。但是他已经尝试从所有的角度去观察对面的一举一动,却始终找不到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从心底涌起,淹没了尘寄雪。

    那是一种被无法抗衡的强大力量碾压的绝望,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卑微如蝼蚁的绝望,自己拼尽全力都无法守护住最珍视的东西的绝望……

    那种绝望每次出现,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他总能够让他以无尽痛苦为代价明白,凡人终究无法与神明抗衡。

    舟向月平静地翻开了自己的牌。

    3+2的葫芦,三张相同点数的牌加上一对另一个点数的牌,在顶尖赌局中不算特别惊艳的牌面,但足以赢过尘寄雪。

    对他来说,这一局的胜利就像之前与尘寄雪的每一局一样毫无悬念,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尘埃落定的瞬间,尘寄雪所拥有的一切就属于舟向月了,包括他自己。

    只要他想,他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就连尘寄雪的记忆,现在也属于舟向月。他在他面前再也没有分毫秘密。

    潮水一般的记忆涌入脑海的瞬间,舟向月猛然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眼,望向对面那个满脸绝望、好像已经准备好躺进棺材的少年——

    竟然是他。

    不能怪他之前没有猜到,因为这实在是偏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会是尘寄雪。

    九百年前的死亡,九百年后的重生。

    看尘寄雪的因果线,害死他的是郁归尘和舟向月。

    那些一直没想通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如此。

    ……

    九百年前。

    十五岁的尘微刚刚来到翠微山的时候,正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

    那时候,入学时的灵赋测试还不是鱼富贵的灵福鲤惊吓测试,毕竟鱼富贵自己也不过是个刚入门一年的弟子,比尘微高一届。

    尘微的灵赋测试结果一出,立刻在整个翠微山乃至玄学界都引起了轰动——

    听说了吗,这一批入门的师弟师妹里面,居然有一个三垣俱备、四象圆满的天灵宿啊!

    还是很有名的秦家的未来家主,真正是前途无量!

    尘微一下子就成为了翠微山的风云人物,还没正式入门时,就常常有嘻嘻哈哈的师兄师姐装作不经意地从他身边路过,顺便偷看几眼。

    “哪一个?”

    “那个特好看的!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见了,好像会发光。”

    “我的天!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又这么厉害,还这么会投胎,我真是来人间凑数的呜呜呜……”

    这一批弟子入学后的第一次考核,自然也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

    入门考核的成绩会由翠微山的多位资深考官综合评定,在结果出来之后,也会确定每个新弟子拜在谁门下。

    郁燃不怎么参加入门考核的评定,一来他那时一直在忙着处理一种新生的被称为“魇境”的危险存在,基本不负责带弟子,二来也是因为他名声太响,又没什么亲和力,有他在场的时候,孩子们普遍会紧张得发挥得不好,影响整体水平,所以其他考官发现这一点之后,也就默认他一般不参加了。

    但那一次他却破天荒地参加了。

    入门考核的内容,是去处理一幢闹鬼的深宅大院,要求查清宅子里闹鬼的原因,并捉鬼驱邪。

    闹鬼的宅子自然是考官提前精挑细选的,不会太危险,毕竟只是一群刚入门的孩子而已。

    那场考试进行得很顺利,尘微的表现也非常优秀,除了他自身天赋确实不错以外,想来也是因为背靠着秦家的资源,从小就见多识广,处理各种突发事件时丝毫不怯,甚至还有心思跟同伴开开玩笑缓解紧张气氛。

    考试结束之后,各位考官会进行评定,然后这一批所有的入门弟子都会一个个依次入场面对所有考官,先是听取考核结果,然后就可以进行简单自我陈述,并且说明自己想要拜在哪位师父门下。

    这个顺序是很有讲究的。

    听取考核结果的时候,考生就会知道所有考官对自己的评价。

    哪位考官评价好,自然说明这位考官对这位考生比较欣赏,此时提出拜在这位的门下,也就成功率更高,算是双向奔赴嘛。

    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不同考官的评定有高有低,在甲乙丙丁戊五个等级里,可以看出不同考官的侧重点和宽容程度都不太一样,给分有人手松有人手紧。

    手松的代表是付一笑,对谁都能夸一通,给分基本都是甲,重在鼓励。

    手紧的代表是郁燃,基本都给了相当于及格的丙,少数几个表现确实不错的才拿到了乙,寥寥数语的评价也很是一针见血,并不留情面。

    不过最后记录的考试成绩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这俩通常都会被去掉,所以大家也就无视了。

    轮到尘微的时候,一个个考官给出的评价出奇的一致:甲,甲,甲,甲……

    尘微礼貌地向每一个打分的考官微笑致意,看起来对所有考官的一致认可毫不意外,直到——

    “戊。”

    低沉冷淡的声音响起,少年脸庞上的微笑顿时咔嚓出现了一道裂缝。

    不仅是尘微,其他的所有考官都要裂开了。

    一双双震惊的眼睛齐刷刷地瞪向那个男人——

    郁燃!

    你是一时口误吧对吧……你不是认真的吧!

    尘微明显是这次考核中表现最好的一个啊,你给他打个比不及格更低的最低分,让别的弟子情何以堪!

    可是郁燃却根本没接收到他们惊愕又谴责的目光,严肃地开口对尘微道:“在驱邪和捉鬼上,你确实表现得不错,所以别的考官都给了你很高的评价。”

    “但是,你在考场的紧张环境里欺骗恐吓同伴,在同伴陷入危险时只顾自己的目标,却弃他人于不顾。能力不足可以通过努力弥补,但要是心术不正,能力再强也无济于事。”

    整个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其余人面面相觑——

    等等,我们看的是同一场考试吗?

    这孩子什么时候欺骗恐吓同伴了?

    什么时候弃他人于不顾了?

    郁燃仿佛对他们的愕然一无所知,继续道:“我知道你的灵赋测试结果很惊人。但你记住,它测的只是灵赋,而非真正的灵力,更不代表未来就必然如何,有的是虽然灵赋高却依然一事无成,甚至走上歧途的人。”

    他甚至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凌云塔里,就有很多。”

    满场的震撼沉默之中,尘微开口了:“我不太确定郁前辈指的是什么,但我也实在找不到更能勉强符合您描述的事情了,”他着重咬了“勉强”两个字。

    “欺骗恐吓同伴,是说我装鬼吓人的事吗?当时是那个人一直神神叨叨地说他可以请神,又烧香又跳舞的,把整个屋子里弄得一片乌烟瘴气,大家都烦得要命,说他他还不听。”

    “而且那幢屋子是木头的,他点火的时候一点都不小心,好几次差点弄倒香烛。那宅子阴森逼仄,我们又挤了很多人,闹鬼不会死人,但要是真的失火,那可是要死人的——我只是想救大家而已,既然制止他他不听,那装个鬼吓他一下,就让他再也不敢动火了,不是很好吗?”

    尘微继续道:“至于弃他人于不顾,是说方易水摔伤了腿,而我没有管她,直接冲去镇压了鬼魂吗?当时她摔在地上,很明显没有生命危险;而鬼魂出现在窗边,转瞬即逝,要是让它跑了,我们就还是没法结束考试。”

    “方易水做事认真,我觉得她不会因为区区腿伤放弃考试的。我赶紧捉鬼结束考试,这样她才能安心就医,难道不是这样才能更好地帮到她吗?”

    郁燃平静地听他说完,微微冷笑:“你当然是有道理的。”

    众人:“……”

    好震撼,这孩子居然能理解郁燃的意思。

    而且他居然还当面都给顶回去了,这伶牙俐齿的劲头和胆量,可真是令人惊叹。

    ……其实吧,如果真是这两件事,那他们作为考官也都旁观了,这些当然可以算得上是问题,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哪里值得郁燃这么大动干戈地给个最低的评分?

    何况郁燃虽然一向打分严格,但对别的考生都没有这样吹毛求疵,现在这简直有点刁难的意思了。

    大家回过味来,气氛就变得有点微妙。

    他们都看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郁燃好像并不喜欢尘微。

    八卦的触角悄悄探出头来。

    为什么啊?他们之前有什么过节吗?

    尘微多好一孩子,人见人爱的,虽然是有点少年的张扬恣肆吧,但也是讨人喜欢的那种潇洒爽朗。

    就算免不了会得罪一点人,也不应该会得罪长辈啊。

    空气里暗流涌动,很多人暗戳戳地揣着吃瓜的心思观察,还忍不住彼此之间用眼神交流——你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啊,你有吗?

    ……没有,刚才郁燃的举动诡异得就像是被夺舍了一样,现在他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这么一个混乱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提出拜师申请的环节,他们才收了收心,急切地想知道尘微想拜在谁的门下。

    师者之乐,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像尘微这么有潜力的好苗子,当然谁都愿意做他的师父,得看他自己的意愿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只见少年扬起下巴,眼睛亮得像是挑衅:“我想拜郁前辈为师!”

    众人的下巴快掉地上了:啊???

    这孩子是脑后有反骨,还是脑子有泡啊???

    且不说大家都知道郁燃不收徒弟吧,光看看刚才你们这针锋相对火花四射的,但凡脑子正常一点也不会想拜在他门下吧!

    ……更绝的是,郁燃他他他居然答应了!

    总之,原本一切正常的入门考核中出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插曲,给僻居山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缺乏新鲜乐子的人们提供了一大只瓜,让他们得以展开各种乱七八糟的脑补。

    就连一向八卦绝缘体的付一笑都曾试探地问郁燃:“郁师弟,你之前认识尘微?”

    郁燃:“不认识。”

    这一下就给老实人付一笑整不会了。

    他本来是想委婉地问郁燃为什么要刁难尘微,但郁燃不接话茬,他就不好意思问得更直白了,对话就此结束。

    不过,新一年弟子入门之后还有很多要忙的,所以付一笑很快也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按照惯例,新收了弟子的师父们在忙着翻字典给新徒弟起道名,而尘微也有了郁燃给他起的道名——尘寄雪。

    郁燃还送了他一个水滴状的朱砂平安坠,色泽殷红如心头血。

    尘寄雪毫不客气地把平安坠戴在了脖子上,闲暇时间就在翠微山四处晃悠熟悉环境。

    他晃过郁燃所住的桂花陇,晃过杏雨如烟的安宁谷,晃到清澈的九鲤湖边,正好碰到鱼富贵在教付一笑学游泳,怎么教也教不会。

    付一笑是纯种旱鸭子,一下水就慌。

    而鱼富贵这锦鲤精则一下水就是鱼得水,很难理解居然会有人一进水里就不知道胳膊腿该怎么动了,那不是拨拉两下就浮起来了吗?

    尘寄雪饶有兴趣地旁观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去帮了个忙,成功地在鱼类和禽类之间搭起了教学的桥梁。

    他就这么跟两个前辈混熟了,一开始还是规规矩矩的“付前辈”,慢慢就被鱼富贵带歪成了“笑哥”。

    付一笑虽然是前辈,但却丝毫没有架子,再加上鱼富贵从小在翠微山长大,早就跟他熟到称兄道弟了,尘寄雪也不怕他。

    不过,付一笑一看到尘寄雪,就想起入门考核时那尴尬的一幕。

    虽然实际上可能当事人都不尴尬,只有他自己在替别人尴尬,但他还是忍不住试图安慰尘寄雪,说郁燃其实并不是针对他,他就是这么一个要求严格的人,他给别人打分也很低的,而且他那个最低分去掉了不影响最终成绩,你不要往心里去云云……

    “不是针对我?”

    尘寄雪噗地笑出声,“我觉得他真就是针对我。”

    付一笑一时语塞,他却粲然一笑:“没关系,反正他现在是我师父了,我要是学得不好,那丢的不是他的脸吗?所以笑哥你别担心,他要是真敢把我怎么样,我就出去砸他的招牌!”

    付一笑:“……”

    现在的小孩,他都想叫一声哥。

    尘寄雪坐在岸边,腿垂在湖里随意荡着:“对了,郁燃给我起的这个道名,我想了想。”

    另两人抬头:“嗯?”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尘寄雪把玩着那枚郁燃送他的平安坠,撇着嘴道:“这名字,我怎么觉得莫名其妙的。”

    鱼富贵挠了挠头:“不太懂。”

    付一笑皱起眉,好像在努力思考。

    尘寄雪忽然笑嘻嘻地转向付一笑,诡秘地眨了眨眼:“笑哥,郁燃不会是有什么旧情难忘的情人吧?”

    付一笑吓了一跳:“没有啊,你可别乱说污你师父清白。”

    郁燃那么洁身自好的一个人,他们正想着给他介绍对象呢,可不能坏了他的名声,把人家吓跑了。

    虽然郁燃自己对此的态度一向是婉拒,可是从祝雪拥到付一笑,他们自己单着没问题,但看着最厉害的小师弟这样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不社交,他们还是很努力地想把他推销出去的。

    “行吧。”

    尘寄雪仰躺下去,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看天上丝丝缕缕的白云。

    他想了想,问付一笑:“说起来,郁燃是他的本名吧?不是说大家都有道名么,为什么他没有道名?”

    付一笑一下子沉默了。

    因为郁燃名义上的师父没给他起道名,而且所有能给他起道名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纠结半晌,委婉道:“……这个话题,不太好说。你以后也别在你师父面前提起,别惹他伤心。”

    尘寄雪愕然:“……?”

    不是,那家伙看起来像是会伤心的样子吗?

    不过他懂付一笑的意思了,不提就不提呗。

    他虽然对郁燃是存了一点不服气的心思,也会忍不住好奇八卦,但也知道人都有自己不愿被触碰的地方。

    新入门的弟子们很快就适应了翠微山的生活,一切步入正轨。

    这段时间,大家最常讨论的话题就是魇境——

    这种诡异的存在是从几年前开始引起翠微山的注意的,而且根据他们的观测,数量正在慢慢增多,在各地都开始出现。

    原本人们对此还知之甚少,只知道魇境是过于浓重的魇所聚集形成,里面鬼怪横行、杀机四伏,极为危险。

    但当他们发现魇境与那个一百多年前死去的邪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极有可能就是邪神本人创造的东西之后,魇境立刻就成为了所有人极为关注的热点。

    天啊!

    邪神不是都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吗,怎么还能这么阴魂不散啊?

    此前已经有很多人在进入魇境后惨死在里面,偶尔有一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侥幸从魇境中逃离,但他们既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也不了解到底如何才能破解魇境,更不知道如何防止再次被卷入魇境。

    所以,探索魇境虽然危险,却是亟需进行的任务。

    魇境这种新生的事物隐藏着未知的危险,年轻弟子们得到的告诫都是警惕、远离、立即报告,千万不要独自进入魇境。

    但是没过多久,郁燃就问尘寄雪,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进一个魇境。

    尘寄雪一口答应。

    他跃跃欲试,很想在师父面前露一手。

    那个魇境是一处深山石窟,石窟之中洞穴纵横、阴暗奇诡,一尊尊诡形怪状的石像充斥其中,被跳动的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昏暗扭曲的影子。

    尘寄雪原本一直紧跟着郁燃,但在一次突然遭到未知鬼影袭击扑灭灯火之后,他再次点起灯来,就找不到郁燃的身影了。

    面前是一条狭长的石廊,石壁两侧整齐地雕刻着两列模样狰狞的石像,每一尊石像都微微躬腰低着头,中间则用灰白的石板铺出了一条长长的惨白路径,一直通向这条石廊的尽头。

    那里隐没在黑暗之中,哪怕尘寄雪熄了灯,视线适应了一片漆黑的石窟,也只能勉强看清石廊的尽头似乎有一尊比两边的石像更大的雕像,那是一片巨大的黑影。

    尘寄雪心中油然而生一个念头。

    那尊雕像很重要,他必须去看一看。

    周围一片死寂。

    因为在洞窟里点火目标太明显,容易遭到不明存在的袭击,他没有再点灯,而是小心翼翼地摸黑向那尊雕像走去。

    尘寄雪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脚步声,不让声音因为回声而在洞窟之中显得太过突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两排石像的黑影在他经过之后,依次缓缓直起身、抬起头,不再是躬腰低头的姿势。

    他终于走到石廊尽头,站在了一尊巨大的雕像面前。

    奇怪的是,哪怕他已经走到了雕像脚下,这尊雕像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比刚才更深更重的黑雾一样,他依然看不清它的模样。

    魇境之中危机四伏,任何东西都不能乱动。

    尘寄雪原本应该牢记这条准则,但不知为何,他情不自禁地又往前走了一步,向雕像伸出手去——

    一只手忽然重重抓住了他的手腕。

    郁燃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第310章 善恶

    “啊!”

    尘寄雪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甩开郁燃的桎梏,然而却没有甩开,手腕被攥得更紧了。

    “吓死我了!”

    尘寄雪缓了一口气,心脏咚咚直跳,“我没有在干什么啊,师父你刚才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郁燃没有说话,只是审视地低头看着他。

    四周一片昏暗,安静得像是一个巨大的墓穴,尘寄雪急促的呼吸声都显得十分清晰。

    他感觉有点不太对劲,试探道:“师父,你……”

    “看着我的眼睛。”

    郁燃忽然冷冷道。

    尘寄雪一愣,下意识抬眼看进郁燃的眼睛。

    四下本是一片漆黑,那双轮廓锋利的眼也是漆黑的,但瞳仁中隐隐的暗金色的碎光越发明亮,似有熔金流动。

    沿着他们相接的视线,忽然蔓延过来一片火烧般的灼热。

    尘寄雪脑海里瞬间燃起炽热的剧痛,痛得他一下子泛出了泪,却无法挪开视线。

    “师父……”

    他痛得嗓音发颤,但眼前忽然燃起一片火光,他看不见面前的人了。

    火越烧越烈,转眼间就烧成一片接天连地的火海。

    尘寄雪被烈焰吞没,灼烧的痛从四肢百骸蚀入血脉,好像生生地架在火里烤,就连灵魂都烧得扭曲焦黑、支离破碎,洒落成千千万万片纷乱飘扬的纸灰。

    视野缭乱如置身狂舞的风暴之中,天旋地转,一切都在燃烧、在惨嚎。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尘寄雪隐隐感觉到什么。

    ……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熊熊火海依然在燃烧,但四周忽然变成了一间昏暗的密室。

    从墙壁到地面,密室里的每一寸表面都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诡异符文,仿佛镇压着什么不可触碰的强大邪异存在。

    每一脚踩上去,脚下的符咒都会亮起暗红色的血光,照亮周围方寸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那符文一直延伸进看不见的黑暗深处。

    耳边拂过温柔的低语,就像是从梦境最深处传来,是与那种焚烧的痛苦全然不同的清凉柔和。

    那个声音在说……

    “你做得很好。”

    尘寄雪猛地坐起身,呼吸急促,衣服被冷汗浸透。

    窗外是安静的夏夜,清凉如水的银白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树林里传来细细的蝉鸣。

    他头一次感到夏夜的蝉鸣如此亲切,告诉他那烈火焚身的痛苦只是个梦,一切都是假的。

    咚咚作响的心跳慢慢缓和下来,但还是有点头晕目眩。

    尘寄雪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

    脑海里隐隐传来一阵阵的钝痛,那种痛并不像是真实的痛,却让他有种格外空虚疲惫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没有实体的精神中生生挖掉了。

    ……对了,他刚才梦到了什么?

    明明刚醒来的时候还记得,但转眼间就忘了。

    尘寄雪发了一会儿呆,再度躺下来,望着窗外洒满月光的繁茂桂花树枝继续发呆。

    这里是郁燃的房子,窗外就是桂花陇,空气中总是若隐若现地漂浮着桂花的甜香。

    他搬来这里一年多了。

    一年前,他和郁燃在魇境中发现了只要杀掉魇境之主就能破境。

    其实是郁燃带着他一起发现的,但郁燃之后隐去了自己的名字,只说是他发现的。

    十六岁的尘寄雪就此声名鹊起,而郁燃也让他搬到这个房子里。

    在郁燃的住处里,有很多不可理喻的规矩。

    比如,郁燃的卧室是绝对的禁地,不准进。

    再比如,郁燃所有的书都必须整整齐齐地分门别类摆好,页面必须平整崭新,如果弄乱了不复位,或者是没用书签而是折页做了标记,会被他整治得很惨。

    不过尘寄雪实在是很好奇郁燃的生活,也确实佩服他的实力,所以这些毫无道理的规矩也就忍了。

    尘寄雪打个哈欠,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等他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立刻蹦了起来。

    师父不在家,他约了付一笑和鱼富贵在桂花陇的小溪边吃火锅。

    几人在溪水边架起一口双层的小铜锅,在底层塞上柴火,上面的锅里就煮麻辣火锅吃。

    头顶是茂密的桂花林,阳光透过茂盛的枝叶落下斑驳碎光,树林里空气清新,溪水潺潺流淌。

    “来,庆祝一下阿雪连破三十六魇境,在弑神榜上冲到第三!”

    三人拿着冰镇酸梅汤碰杯,发出清脆声响。

    不久前,尘寄雪一口气冲上弑神榜第三,仅次于无人知晓的第一和第二的付一笑,当晚就嚣张地把翠微山库存的所有烟花都偷出来放了。

    他放的时候还试用了点自己发明的小法术,上千朵烟花把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都忍不住跑出来看。

    熙熙攘攘的人群加上漫天绚烂火光,那一晚热闹得像是整个翠微山一同飞升了一样。

    当时山脚下还真有人以为又有谁成神了,谣言传了好久,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你也真行,那么多烟花一夜放了,够嚣张的,”鱼富贵笑道,“之后几天都没见你,是不是又被你师父揍了?”

    尘寄雪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都过去了!吃吃吃!”

    “嘶,好辣……”

    鱼富贵很快就被辣出了一脸汗,整张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但让他别吃他又不干,就吨吨吨地喝酸梅汤。

    “对了,你这锅从哪儿弄的?”

    付一笑吸溜着沾满红汤的牛肚,“还真好用。”

    尘寄雪嘿嘿一笑:“你们一起吃了我的火锅,就是我的同谋了,可得帮我保守秘密啊——这锅是我偷偷拿我师父的。”

    付一笑和鱼富贵:“!!!”

    这家伙疯了吧!玄琊君的火锅也敢偷来用!

    付一笑一脸惨不忍睹:“……你就不怕被他发现吗?凌云塔你都去了多少次了,还不长记性啊?”

    尘寄雪很自信:“他出门了,不会发现的。再说了,我觉得别的锅就是没有他这口锅煮的好吃,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觉得呢?”

    鱼富贵点头:“确实好吃,特别好吃。”

    付一笑缩着脖子思考片刻,也不得不承认这口锅煮的火锅确实特别好吃。

    ……算了,反正吃都吃了,不差这几口。

    不过,郁燃一看就是不重口腹之欲的人,真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在家里偷偷开小灶。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不,他会做火锅这一条,应该写进给他介绍对象的优势里面。想象一下,堂堂玄琊帝星可以为你洗手作羹汤哎!

    付一笑心虚地决定吃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更努力地帮他介绍对象来补偿。

    ……哎,尘寄雪真是害死他了!

    他从此见到郁燃都会想起自己偷吃了他的火锅,没法在他面前挺直腰板了!

    “咪咪!”

    鱼富贵忽然招招手。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小黑猫来到了他们不远处,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他们。

    这只小黑猫眼睛是近似琥珀色的暗金色,通体毛发漆黑发亮,温润得像是一块墨玉,只有四蹄踏雪,还有尾巴尖上一点白。

    它两只雪白的小爪子优雅地收拢在身前,脊背笔挺,整只猫坐得很是端庄。

    “小白你来啦!”

    尘寄雪笑嘻嘻地对两人说,“这只小野猫来这里好几次了。”

    他一边说,一边朝小黑猫扔了块肉:“嗟!来食。”

    付一笑和鱼富贵:“……”

    小黑猫嫌弃地瞥了他们一眼,看都没看那块肉,一甩尾巴转身走了。

    鱼富贵啧了一声:“阿雪啊,你觉不觉得这猫神似你师父。”

    “噗!!!”

    尘寄雪差点把嘴里的酸梅汤喷了出去,他指着鱼富贵结结巴巴半天,最后瞳孔地震:“……好像还真是。”

    那身姿,那腰线,那一身漆黑的绒毛,那正襟危坐的姿势,那高冷不屑的小眼神……简直一样一样的。

    付一笑捂住脸:罪过啊,他想敲木鱼。

    尘寄雪抱着脑袋哀嚎起来:“完蛋了,你这么一说我回不去了!以后叫我还怎么亲得下嘴啊!”

    “你还亲它?”鱼富贵道,“这么一只来路不明的小野猫,你也不怕它是什么精怪,半夜来吸干你的精血啊。”

    “想多了,它一点都不黏人,”尘寄雪悻悻道,“郁燃在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出现,也就是他不在的时候,偶尔会来转一转。”

    “而且还是只公猫,屁股都不给摸,还没摸到就要咬人,亲么也是我有贼心没贼胆地做做白日梦罢了。碰都碰不得,还有能隔空□□血的妖物吗?”

    付一笑想了想,又吃了片牛肚:“那倒确实没见过。”

    “你料碟快空了,再加点吧,”尘寄雪看了看付一笑的料碟,忽然惊呼道:“咦?笑哥你不吃香菜的啊?”

    付一笑摇摇头:“嗯,不吃。”

    尘寄雪:“哇,香菜你都不吃,简直暴殄天物!”

    付一笑:“……”

    他忍不住道:“那你不也是,苦瓜那么好的东西,你一点都不吃。”

    “那不一样啊,”尘寄雪道,“苦瓜是苦的啊!爱吃苦的才不正常吧,我看郁燃就不太正常,他喝的那叫什么茶来着,雪尽松风?我的天,我第一次尝的时候,差点以为他终于撕破脸要对我下毒了……”

    付一笑清清嗓子:“尘微,你是不是应该对你师父更尊重一点,不要总是直呼其名……”

    尘寄雪:“我其实也可以叫他燃哥的,但他不愿意。”

    付一笑:“……”

    你以为他跟我一样吗!

    “对了,我还听说他有个绰号叫郁耳朵是不是?”尘寄雪叹口气,“耳朵哥听起来也很可爱啊,但我没敢问他行不行,唉……”

    付一笑差点没被辣油呛死。

    他咳出了满眼泪花,心想你师父没揍死你,真是他教养好啊!

    这个话题还是不要深入为好,毕竟他们三个现在都在偷吃郁燃的火锅,总提起他就免不了心虚,影响胃口。

    吃着吃着,尘寄雪忽然对付一笑挤眉弄眼:“对了笑哥,我有个想法。”

    付一笑现在一看到他这副表情就下意识警戒:“怎么了?”

    “我现在弑神榜不是排第三了嘛,就在你后面了。你看这样怎么样,要是我一年内弑神榜排名超过你,你以后就得餐餐吃香菜。”

    “当然了,不为难你,一口也是吃!”

    付一笑:“……”

    他一脸无语地回怼:“那如果你没有做到,你就此后餐餐吃苦瓜吧!”

    尘寄雪眉飞色舞:“没问题,一言为定!”

    “为定就为定!”

    付一笑也被激起了难得的好胜心,两人碰杯为号。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翠微山的弟子们将会时常看到弑神榜上的榜二榜三抽搐似的动一下、又动一下,不过每次平稳下来的时候,付一笑始终牢牢压尘寄雪一头。

    像是在较劲似的。

    第311章 善恶(加更)

    尘寄雪和付一笑碰杯约定之后,尘寄雪叹道:“唉,就差一点酒了。拿酸梅汤碰杯,总感觉差了点意思。”

    付一笑板起脸:“成年以前不准喝酒啊。”

    三个人里面尘寄雪还没成年,付一笑也不嗜酒,所以干脆都不喝。

    “知道啦知道啦!”尘寄雪笑嘻嘻答道,这不快了嘛。

    “不过你们不觉得吗?这么好的桂花林,这么好的溪水,要是坐上一条小船,带上一壶酒,桂花载酒,那滋味,啧!”

    “有酒吗有酒吗?”

    哗啦一声,忽然有人从旁边的溪水里探出头,吓了几人一跳:妈呀,水怪啊!

    付一笑认出来,这是闻丑——这位放浪形骸的年轻人是个诗人,最近流浪到了翠微山,这几天在附近瞎晃荡,美其名曰找灵感。

    翠微山并不阻隔与外界的往来,确认他没什么危险之后,也就没人管他了。

    付一笑道:“没有酒啊,闻兄弟你又来了?”

    “奇怪,我明明闻到酒香了,”闻丑翕动一下鼻翼,咂咂嘴,“附近肯定有酒。好酒。”

    尘寄雪笑着招手:“酒没有,但火锅不错。闻哥一起吃火锅呗!”

    闻丑也不推辞,从水里爬上来就大咧咧地在地上一坐,伸手在衣服上一挥:“去!”

    哗的一下,他那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瞬间就干了。

    三人目瞪口呆。

    付一笑最先反应过来:“……闻兄弟,你是人心宿的文灵吗?”

    一顿火锅,让付一笑挖出了一个稀缺文灵人才,忙不迭地招待他在翠微山住下了。

    不过那些事和尘寄雪没什么关系,他算了算日子,郁燃出门还有几天就要回来,他就开始疯狂赶郁燃留下的作业。

    两天后,郁燃回来了。

    刚回来没多久,他就来问尘寄雪:“你动我的锅了?”

    尘寄雪一脸茫然:“什么锅?”

    他很确定,那锅他刷得很干净才还回去的,不应该被发现啊。

    郁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着我的眼睛。”

    尘寄雪立刻痛心疾首地低头作揖:“……对不起师父!我想起来了,是我借去用了,我错了!”

    ……哇,这人至于吗,为了一口锅要动用法术逼他说真话啊!

    尘寄雪真是服了。

    那是什么镶金的锅吗?吃他祖宗的饭了?堂堂玄琊帝星居然是个小气鬼!

    郁燃没揍他,但罚了新的符咒作业,还给他禁足了,勒令他好好练习。

    布置完新的作业,郁燃就又出门了,这回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尘寄雪心中不忿,郁燃一走,符咒的作业没练几个字,他就坐不住了。

    之前鱼富贵算出来今夜不仅是满月,还会有流星雨。

    本来还说要一起去看的,但被郁燃这么一禁足,就全没戏了。可恶!

    不知道郁燃什么时候回来,但他才刚出门,怎么也不会立刻回来吧?

    尘寄雪跑到门口张望了一圈,就拿出自己备好的符咒往门上一贴。

    嗤的一声,符燃烧起来。

    还没等符烧完,尘寄雪就得意洋洋地出了门。

    他之前苦苦研究许久,终于破解了郁燃设下的禁足阵法,现在第一次试验就大获成功。玄琊君的阵法也不过如此嘛。

    他刚出门,就看到不远处的桂花树下符文一亮——咦,那里也有阵法?

    可能是因为他刚刚用的破阵符还不够精确,有点用力过猛,把那个阵法也惊动了,看起来只是个很简单的隐匿阵法。

    桂花陇就郁燃这一幢房子,要藏什么东西的人也只有他了吧?

    尘寄雪好奇心大起,找了个铁锹就去挖。

    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他居然在桂花树下找到了一个小酒窖,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十来个红绸布扎着口的酒坛子。

    一打开酒窖,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

    ……从来不见郁燃喝酒,他居然还会偷偷藏酒!

    不对,酒窖里摆的都不是外面卖的小酒瓮,而是有人小腿高的粗陶酒坛子,一个能装几十斤酒。

    看这专业的架势,他不是把人家的酒坊都给搬来了吧?

    不过,这酒闻着真是好香,有种和外面桂花一样甜甜的香气。

    这不得尝尝?

    尘寄雪在酒坛子边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坛有些渗漏的酒,香气应该是从这坛里飘出来的。

    闻着像是好酒,这么一大坛子不能糟蹋了。

    他在酒窖里找到了几个分装酒杯和酒瓮,刚装出一瓮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

    琥珀色的酒液如丝绸滑过舌尖,又像一缕轻烟一样滑落进喉咙,甘冽与醇厚交织成醉人的酒香,桂花香气浓郁。

    真香!

    尘寄雪忍不住一口一口地喝着,没多久就喝完了那一瓮酒,又意犹未尽地打了一瓮,只觉得自己像踩在云彩上,心花怒放的快乐满得就要溢出来。

    这酒酿得真是绝了,正合他意。

    这么香的桂花酒,可不就该泛舟溪上,在桂花雨下痛饮么!

    尘寄雪神摇魂荡地抱着酒瓮爬出酒窖,找到桂花林里拴着的一只小独木舟,摇摇荡荡地就飘了出去。

    时不时有细碎的桂花和落叶从头顶茂密的桂花林落下,掉在他身上。尘寄雪就半躺在独木舟里,一口一口地喝酒。

    之后的记忆就变得不大真切了,甚至好像还出现了幻觉。

    在船行到一处瀑布水潭边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一条银白透明的大尾巴一闪而过,消失在银珠乱蹦的瀑布之下。

    ——但是,山溪里面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鱼吧?

    原本拴了个酒葫芦在船边,但过了几个弯之后就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尘寄雪也不记得自己后来有没有再去添酒,总之是飘飘欲仙,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尘寄雪快活的时候,鱼富贵也在九鲤湖边偷偷跟闻丑喝酒。

    别的不说,闻丑对酒确实很有品味。

    他们不知不觉就喝到了晚上,眼看着月亮从天边升起,满月如银,辉光散了满天。

    月色星光下酒,别有一番滋味。

    鱼富贵喝得晕头转向,早就忘了还约过别人看什么满月和流星雨,只是眯着眼跟闻丑说不同的月亮晒起来滋味不同,还被同样醉醺醺的闻丑大声嘲笑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岸上传来的惊呼:“你们看!凌云塔顶,那是有个人吗?!”

    两人不由得朝凌云塔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轮巨大的圆月悬挂于塔顶,将白塔照得如一柄利剑一样雪亮。

    剑尖最锋利的顶点,那颗根本没有落脚之处的宝珠上,赫然立着一个仙人一样的修长白衣身影。

    下一刻,他如惊鸿般腾空,剑光如练。

    天高水阔,如一粒芥子一样渺小的白衣身影在塔尖舞剑。

    衣袂翩跹似轻云蔽月,剑光所至流风回雪。

    仿佛一笔月色肆意挥毫,在远处深深浅浅的黛色山影之上,挥洒出一幅超尘脱俗的水墨写意。

    天大地大,无拘无束。

    鱼富贵远远地看清了那个人影,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我的个乖乖……”

    那不是尘寄雪吗?

    他看过尘寄雪那把名为“不染”的剑。

    那是一把很美的名剑,轻盈似风、透亮如冰,仿佛灿烈日光可透剑而过,出剑时真如明月出天山,万里狂沙逐风雪。

    此刻,灼灼剑光挑破了月光,化作无数流星漫天飘洒。

    闻丑都看呆了,酒杯从手里掉到草地上:“那真的是人吗?”

    月华如水,星辉如潮。

    不知何处风起,将湖岸边的大片芦苇絮吹得随风飘飞。

    浩荡天地之间,万千飞絮扶摇直上,在月色星光辉映之下闪烁着飞雪一般的柔光,与塔尖的白衣身影共舞。

    山川星月静默无声,就连山间草虫都噤了声。

    一切生灵齐齐屏息,透过空中无数星辉般的洁白芦苇絮望向那个轻盈舞动的身影,仿佛唯恐惊扰了翩飞的蝴蝶。

    直到另一个人影从凌云塔十八层探出身子往上爬。

    “你们看!那是不是有人上塔去抓他了……”

    湖边此时聚了更多人,一个个激动地叽叽喳喳起来。

    “完了完了,要被抓住了!”

    “凌云塔顶本来就是不允许上去的,那可是十八层啊!还舞剑!多危险啊。”

    “啊!”

    人群响起一片惊呼声,尘寄雪竟然出剑向那人刺去,逼得他退了回去。

    鱼富贵开始感觉到不对劲:“这……尘寄雪平时虽然不着调,但也没有这么疯吧?”

    闻丑:“……我觉得,他八成是喝醉了。”

    鱼富贵:“哈???”

    那完了,未成年不得饮酒,尘寄雪现在是潇洒了,等他被抓下来,那可有的罚了。

    闻丑连声感叹:“怎么会有人发酒疯也这么好看啊!真是让我诗兴大发……”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全都像看杂技似的兴奋。他们看着先后好几个人从凌云塔顶层爬上去,试图到塔顶去抓那个人,然而最后还是全都失败了。

    没办法,坡形的塔顶就那么点大,尘寄雪牢牢占据了塔刹上的制高点夜明珠,他在那里一出剑,屋顶上根本站不住人。

    底下的弟子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每看到一个人被他打退就激动地起哄,也不知道塔顶的尘寄雪能不能听见,但看他那副架势好像是越来越兴奋了。

    一传十十传百,好事者们奔走相告,看热闹的人群聚得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拖瓜子带花生的,跑来九鲤湖边抢占有利地盘,把往日安静的九鲤湖变得熙熙攘攘。

    这时候,“塔尖上那个不怕死的好汉是喝醉酒的尘寄雪”的消息已经在人群中间传遍了。

    年轻弟子们嗷嗷叫着吃瓜旁观,毕竟一来那巅峰比武一样的场面实在精彩又养眼,二来他们也很想知道最后会是哪位好汉能把那位恃酒飞升的传说级师弟抓下来。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个人败退之后,出现在塔顶的那个黑衣身影点燃了所有人最高的热情——玄琊君!

    哦吼!

    师父要去抓徒弟啦!!

    大佬加油啊!重振师门威风的巅峰决战要开始了!!!

    凌云塔顶。

    尘寄雪一看到新上来的人是郁燃,顿时精神焕发,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牛劲。

    郁燃站在塔顶边缘,黑色衣摆在凛风中猎猎飞舞,背后是光芒夺目的银月。

    如果尘寄雪此时依然清醒,如果逆着的月光不是那么明亮,他或许会发现郁燃看向他的目光那么深那么沉,混杂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但尘寄雪醉得要死,只听见郁燃冷冷的声音:“跟我下去。我数三声——”

    “数什么数!”

    尘寄雪伸手一甩,潇洒地脱了雪白的丝绸外袍朝郁燃那边一抛,“你下去!”

    郁燃动都没动,但那轻飘飘的丝绸瞬间就被点燃了。

    火光大盛,仿佛在两人之间燃成一道无法逾越的熊熊火海。

    尘寄雪哈哈一笑,起手轻盈地挽个剑花,火海便刹那间散落成无数飘飞的火焰。

    狂风呼啸,道道流火与璀璨群星一同从他们身边坠落,将两人的身影照得明亮闪烁,仿佛置身于燃烧流淌的星河之中。

    “郁耳朵,有本事就过来抓我啊!”

    尘寄雪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郁燃,“看谁把谁赶下去!”

    第312章 善恶

    当时尘寄雪在凌云塔顶究竟对郁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喝得太醉,事后完全断片了。

    他只能从别人兴高采烈的复述中目瞪口呆地了解自己的作大死事迹——

    郁燃一上塔顶,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越发兴奋起来,剑风舞得呼呼作响,剑光缭乱,甚至没轻没重地击碎了塔尖的夜明珠。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尘寄雪不由得分了个神。

    电光石火间,郁燃一剑刺出,直接将他从塔顶挑落。

    当时围观的人群一片惊呼——那么高的塔顶掉下来可不得了!

    下一刻,就见郁燃飞身过去揪住他,直接给他扔到了凌云塔十八层。

    ……再然后,他就缺了好多天的课,因为被罚得出不了门了。

    尘寄雪缺课的这段时间里,他那凌云塔顶舞剑的潇洒事迹却成为了弟子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当晚看到的人意犹未尽地反复回味,跟别人兴奋地复述当时月夜下仙人舞剑的场景是多么风流俊逸,之后的黑白对战又是如何惊心动魄。

    如此精彩夺目的戏码,人生难得几回见呐!

    而错过那晚的人则扼腕叹息,深恨自己当时怎么就错过了这么好看的热闹。

    不过,所有人都同意一点——此子恐怖如斯,必有大出息!

    虽然尘寄雪已经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上凌云塔顶是会被罚得很惨的,但整个翠微山的少年们都被那英雄般的一幕勾了魂,正愁青春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便跟不怕死的飞蛾一样前仆后继,互相打着赌避开巡逻上凌云塔顶去舞剑,动不动就哐地扔出一句:“你厉害,上凌云塔舞剑你敢吗?”

    本来老师们如临大敌,生怕那些原本有贼心没贼胆还没贼手艺的半大孩子被怂恿得上去作死,没想到这个挑战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那夜塔顶对打的两人看着都身姿轻盈如履平地,但真试了才知道这实在是个瓷器活儿,那还真是没几个人有金刚钻。

    就算现在塔顶的夜明珠已经取了下来,上面只剩下一个水平的宝盖,但也不过是手掌大一块方寸之地,俯视四面如临万丈深渊。

    利剑一样的高塔上狂风呼啸,绝大多数人往那儿一站都得眼晕,怕自己被风吹下去却连个能抱的柱子都没有,能两股战战地站住就不错,更别说在上面翻飞腾跃地舞剑。

    假如一项挑战能难倒九成九的人,那它就很难在普罗大众中风靡起来了。

    不过,这也更让热血沸腾的年轻弟子们对尘寄雪的潇洒传说推崇备至。

    可惜传说本人现在正在很不潇洒地趴着养伤。

    尘寄雪养伤的时候,鱼富贵和付一笑来看他。

    鱼富贵平时常常被他各种挤兑,这回终于有了机会寒碜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带一锅麻辣香锅来在他面前吃,满屋子都是令人垂涎欲滴的麻辣香气。

    尘寄雪气得要从床上跳起来打他,结果一动就扯到了身上的伤,痛得又跌回去,只能无能狂怒地喊正好推门进来的付一笑:“笑哥!我要吃水煮鱼!”

    鱼富贵吸溜了片沾满辣椒的笋子,毫不在意地笑道:“我是鲤鱼精,不是鱼。鱼那么好吃,干嘛不吃?我也爱吃。”

    尘寄雪气得捶床,几欲吐血。

    “好了好了,小鱼你别欺负他了,谁一大早吃麻辣香锅啊?味道好大,快拿出去。”

    付一笑一进来就开始皱眉头。

    尘寄雪一看到他就悲从中来:“笑哥我完了!我算是把我师父得罪透了。我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我怎么敢的啊!!”

    往常他就算有什么不服气的,那不都老老实实憋着,哪里敢在师父面前说出来,何况是当众挑衅。

    鱼富贵:“你那是酒品太差了。见过发酒疯的,没见过你那么疯的。”

    尘寄雪捂着脑袋哀嚎:“唉,喝酒误事啊!感觉跟整个人都不是自己了一样,是我的身体它有自己的想法……我可以跟师父说我是被精怪上身了吗?酒精?有这玩意吗?”

    鱼富贵大声嘲笑:“强行狡辩拒不认罪,他估计会再揍你一顿。”

    付一笑:“祖宗你记住喝酒误事就好,以后可别再喝了。”

    尘寄雪继续哀嚎:“呜呜呜笑哥,如果有一天我师父要杀我灭口,你一定要救我……”

    “郁燃不会的,罚过就过了,你以后别再犯就行了。”

    付一笑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食盒。

    只见里面放着几样清淡小菜,白煮蛋,还有满满一碗红豆沙汤圆。

    酒红色的豆沙浓稠细腻得起了沙,几只白生生胖嘟嘟的汤圆挤在豆沙里,上面还淋了一勺金黄的桂花蜜糖,泛着亮晶晶的光。

    尘寄雪顿时心花怒放:“谢谢笑哥!你对我最好了!”

    付一笑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最后含混地应了几声,把食盒推到他面前:“趁热吃吧。”

    尘寄雪微微挑眉看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指了指那碗红豆沙汤圆:“这什么馅儿的?”

    付一笑:“黑芝麻和花生的。”

    尘寄雪:“甜吗?”

    付一笑一愣:“……甜吧,还有不甜的?你尝尝?”

    尘寄雪眨眨眼:“是郁燃让你帮忙带的吧?是不是还不让你告诉我?”

    付一笑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尘寄雪摇头:“你太不能瞒事儿了。”

    被感谢时那欲言又止的纠结神情,透着几分微微的心虚和不解,还下意识往外瞥了一眼,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八成是他觉得自己不配受这感谢,偏偏又不能说。

    除了郁燃,还能有谁会这么别扭地找他帮忙给自己送饭?

    付一笑还在这边懊恼自己露了馅,尘寄雪已经眉开眼笑地把勺子伸向了红豆沙汤圆。

    “还行,不错,挺甜的……”

    尘寄雪吃了一嘴汤圆,重重地叹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师父打算找个月黑风高夜直接给我埋了,没想到还有断头饭。我死之前一定好好孝敬师父,做鬼也给他端茶倒水,呜呜呜。”

    付一笑:“……”

    “不过他不就是怪我把那颗夜明珠弄碎了嘛!”

    尘寄雪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圆,小声嘀咕,“一颗珠子而已,我又不是赔不起,有什么大不了的。”

    付一笑一说起这个就头疼:“你还好意思说!就因为你发酒疯,现在凌云塔都秃顶了!翠微山的塔都不够你霍霍的……”

    “噗——”

    鱼富贵和尘寄雪都忍不住笑喷了,尘寄雪笑得连声哀嚎痛痛痛。

    付一笑:“……”

    他更加火大:“还笑!笑笑笑!”

    他脑门突突直跳,恨不得伸手去敲尘寄雪的脑门:“刚才不好意思说你,凌云塔是郁燃在管,你给他捅这么大篓子,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哎,你呀!郁燃就你一个徒弟,可我那么多徒弟都顶不上你一个能闹腾!你真是应该好好向你师父道歉!”

    “好啦好啦,笑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早就道过歉了,”尘寄雪哭丧着脸道,“他打得我满地找牙的时候,我头都要在地上磕碎了!唉,我脑子都磕得不灵光了,可怜我师父英明一世,以后要有个傻徒弟了。”

    “你就贫吧你!”付一笑才不信,这人惯会信口开河。

    尘寄雪又吃了一颗汤圆:“笑哥你放心,等我伤好了,一定去找一颗更大更亮的夜明珠放上去,不给我师父添麻烦。等我打听打听,哪里的夜明珠最好……”

    鱼富贵:“哎这我还真知道一点,听说大河入海口那边一个叫叶枯乡的地方,夜明珠和珍珠都很有名,你可以去看看。”

    等尘寄雪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还没出发去找夜明珠,倒是鱼富贵先被派了个外出的任务。

    北方几十里外一个湖泊里出现了魇境,因为要下水勘察,所以需要水性好的人去,鱼富贵自然是首选。

    鱼富贵离开之前,尘寄雪笑道:“等你回来,我大概也买到夜明珠回来了,那会儿我也快成年了!到那时候,一起好好喝一杯啊!”

    之后没多久,他也出发去找夜明珠。找夜明珠的过程还颇有些波折,顺带着为民除害了一番。

    等尘寄雪找到夜明珠回来的时候,他先得意洋洋地拿去给付一笑看了:“笑哥你看!这珠子不比之前那个更好看?”

    付一笑一看很是惊诧:“真是好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夜明珠。”

    那颗夜明珠和一般的不同,虽然看起来和正常夜明珠是一样的晶莹透亮,但月光透过,就散发出一丝丝缭绕的血红光泽。

    有见识的人说,这种夜明珠叫做“鲛人血”,不仅由鲛人的眼泪凝结而成,还混了鲛人的血,是最最名贵的一种夜明珠。

    付一笑提醒他:“你赶紧去给你师父看看吧!他罚了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的。”

    那可不一定。

    尘寄雪心里腹诽着,小心翼翼地揣着夜明珠去找郁燃了。

    没想到,郁燃一见这颗夜明珠,看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充满了怀疑,对他说的经历也不置可否,甚至又要他看着他的眼睛说话,竟好像并不相信他。

    又是因为想到邪神了吗?

    他都说了和那位没关系了!

    而且就算邪神曾经是郁燃的师父,不也死了一百多年了么。至于这么一朝被蛇咬,百年怕井绳嘛……

    尘寄雪本以为这珠子足以让他在师父那里的债一笔勾销,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反而弄巧成拙,心下郁闷极了。

    从见到那颗夜明珠开始,郁燃就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尘寄雪都不敢靠近他。

    之后不久,郁燃离开了翠微山,走之前还极其严肃地告诫尘寄雪不要乱跑,否则绝对会重重罚他。

    尘寄雪:“记住了!”

    师父一走,心情郁闷的尘寄雪就开始摆烂。

    不想练剑,也不想画符,他就在桂花陇里无所事事地乱晃,拿石子打水漂。

    之前被他发现的酒窖已经没了,也不知道那些酒这回又藏到了哪儿去,再来一次寻宝探险好像也挺有意思的……啊,再被发现的话真的会被师父打死吧。

    尘寄雪忽然心头一阵恍惚。

    好像有一种冥冥中无声的指引,躯壳自己动了起来,他迷茫地像梦游一样走进房子里,径直走到郁燃的卧室门前。

    ——师父的卧室是禁地,绝对禁止进入。

    ——但是,他总觉得他以前进去过……

    尘寄雪手上用力,门开了。

    郁燃的卧室陈设简单,一尘不染。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床头挂着一把剑,桌上立着一排书,别无他物。

    他明明从没进来过这里,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下意识走到墙边,抬手在墙壁上摸了摸。

    这里,好像应该有扇门……

    尘寄雪心中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强,心底涌起不安。

    就在这时,挂在胸前的朱砂平安坠突然“啪”地碎裂,棱角尖锐的脆片落了一地。

    尘寄雪下意识伸手一摸,指尖传来微微刺痛。

    一滴殷红鲜血从他指尖坠落,和仿佛干涸的血碎裂成渣的朱砂混在一起,滴落下去。

    鱼盐巫那一滴血倏忽消失在无形的空中。

    下一刻,雪白的墙上亮起一圈暗红的细密符文,组成一道门的轮廓,隐隐地透着光。

    郁燃的卧室里,居然隐藏了一间密室。

    门开了。

    门后慢慢露出了茶几和墙壁上的一扇小花窗,再然后是干净的墙壁。

    这原本是寻常的场景,但整个室内的墙壁和地面,甚至是精巧秀气的花窗,每一寸表面都隐隐流淌着烫金文字一般的血色暗光。

    那是最严酷的禁锢符文,无处不在、触目惊心,足以将这间密室变成不可撼动的牢笼。

    雪白的墙壁上纵横交错地挂着一条条闪烁着寒光的锁链,那些粗大的锁链映着血光,像冰冷的群蛇一样垂落到地面蜿蜒盘踞。

    这里仿佛囚禁着某种不可惊动的恐怖存在……

    尘寄雪隐约听到呼呼风声,心跳骤然加快。

    密室里有人。

    门后逐渐露出两道从屋顶上悬垂下来的红绫,绾成了个秋千。

    一个纤细的少年身影裹着件薄薄黑衣,赤着脚坐在红绫上荡秋千。

    摇曳间,垂落的衣摆像黑色蝶翼一样轻盈翩飞,时不时露出底下一双雪白修长的小腿。

    似乎是感觉到身后有人,他忽地前倾抓紧红绫,脚尖轻点地面停了下来,仿佛蝴蝶收拢蝶翼。

    长发散落的少年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微弯的桃花眼,左眼角一粒浅淡泪痣有如泪光闪烁。

    他身上的黑色长袍明显过于宽松了,衣襟松散地半敞开,露出从脖颈到胸口的大片雪白肌肤,颈间以细细红绳挂着一只金色的虎头铃。

    那种不见天日般的苍白肤色在红绫黑衣衬托下白得刺眼,隐约露出几点红痕。

    他一见到尘寄雪就微笑起来:“郁耳朵走了?”

    “准备那么久,终于可以动手了。”

    第313章 善恶(3合1)

    尘寄雪的记忆以见到密室里的舟向月为界,忽然出现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星河一样漂浮的荧荧辉光。

    舟向月从那道透出光的缝隙里,找到了另一段记忆——那不是尘寄雪的记忆,而是另一个人寄放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

    那是他自己的记忆。

    记忆回响,他蓦然忆起自己重生以来,每找回一个灵犀法器后在反噬到最虚弱时所做的梦——昏暗的密室,束缚手腕的红绫,那些疯狂而荒唐的幻想……

    不是梦,是遗失许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冲刷出最底下层层掩盖的真相。

    当年的郁燃没有杀死他。

    他把他囚禁在了重重符咒镇压的密室里。

    整整一百年。

    ……

    参天枯木立在无边荒野之中,舟向月一身血红长袍背对枯树而立,四周是无数纵横交错如鬼火漂浮的暗红色符文。

    那些他曾经的同门正在漂浮的符阵之外浴血奋战,却无法逼近他分毫,因为这是神落下的符阵。

    下一刻,视野里蓦然亮起无数灿金火焰。

    一把燃烧的金色长剑穿透暗红符阵,就像是烈火的箭镞撕开雨幕,裹挟着无边流火迎面刺来。

    灼热的剧痛在胸前炸开。

    舟向月被这道巨大的冲力向后推去,重重钉在枯树上。

    燃烧坠落的漫天流火照亮了面前握着剑的那只手,上面满是被符咒割开的细密伤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

    这是一千年前,他被十六岁的郁燃一剑穿心的时刻。

    就在这时,呼啸的风声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骤然消失,世界陷入一片寂静。

    舟向月的眼中倒映出漫天纷然坠落的流火——千千万万簇火焰同时静止在了空中,每一丝明亮或昏暗的火苗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凝结于无形的冰层里。

    符阵之外的一个个人影,怒吼的、惨叫的、痛哭的、咬牙切齿的,还有他们身上混乱飞溅出的鲜血、滚落的热泪……全都停滞不动。

    一切都静止了。

    舟向月只听见自己痛楚的心跳声,和郁燃扑在他脸上的沉重的呼吸。

    郁燃刺穿了他的心脏……不,剑锋偏了一寸,深深扎进心脏旁边的血肉之中,把他钉在树上。

    “嘶,别捅那儿啊……”

    舟向月拼命地倒吸冷气,整个人都在剧痛下失去了力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救命,死耳朵这什么技术啊?

    杀人一下没找准还得再来一下,干脆痛死他得了。

    舟向月费力地抬眼去看面前的郁燃。

    噫。

    被捅的是他,这人却好像比他还痛苦。

    额上的薄汗凉了,舟向月缓了口气,这才抬手比了比脖子:“朝这儿比划行不?嗤啦一下,干脆点。”

    一双濒临疯狂的赤红眼眸骤然盯住他,血流进了眼睛,他却一眨不眨:“舟向月,我怎么能让你死呢?”

    舟向月怔住:……不是?你什么意思?

    郁燃盯着他,嘶哑地一字字道:“你得好好地活着……”

    后面的声音太低了,舟向月还没听清,钉进体内的剑刃忽然一动。

    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

    ……

    冷。

    周围冷得刺骨,他浑身无力,有种濒死般的虚弱感。

    舟向月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头顶悬挂下来的一道道闪烁着寒光的锁链,还有从屋顶到墙壁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符文。

    满室的禁锢符咒闪烁着阴沉血光,昏昏沉沉,仿佛永无尽头的暗夜。

    ……他这是到了地狱吗?

    ……不对,这是哪里啊?!

    舟向月哆嗦着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如果忽略墙上那些吓人的锁链和无处不在的禁锢符咒,这里其实算得上一个正常的起居室。

    舟向月头晕目眩,从长久昏迷中醒来的四肢都软绵绵的,手连握拳都没劲。

    这时,他忽然发现一条红绫松松地缠绕在他手腕上。

    他一动,红绫就缠得更紧了一点。

    那红绫如同游蛇般蔓延出去,像有呼吸一样微微起伏,甚至隐隐给他一种血脉搏动的感觉。

    整个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唯有这条缠在他手腕的红绫传来一丝诡异的温暖。

    舟向月呆呆地看着红绫愣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抬手去摸胸前。

    胸前的伤已经好了,只在层层叠叠的旧伤上留下一道毫不起眼的新伤疤。

    就在这时,墙上忽然凭空开了一扇门。

    舟向月下意识戒备起来,直到看清进来的那个人,警惕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讶。

    是郁燃,但又不太一样——

    他个头高了许多,面容也比原来更成熟,五官轮廓少了几分少年的清秀,变得更加英俊硬朗,眉眼透出刀剑一样锋利的冷肃之感。

    现在看起来似乎有十八.九岁?

    太诡异了。

    这是个幻境?

    还是他伤重又虚弱,一口气昏迷了这么久?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没死。

    郁燃没杀他,却把他弄到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舟向月心头发紧,有种事情走向脱离了他掌控的不祥预感。

    ……怎么回事?

    他明明对郁燃下过咒了,他该杀死他才对,长生祭那里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

    该死,隐咒怎么失灵了?

    噼啪一声,随着郁燃进来,屋里的烛火都亮了起来。

    四面墙壁上的暗红符文被摇曳火光照亮,一时如同血海翻涌,猩红浪涛起起伏伏地闪烁着鱼鳞似的碎光。

    郁燃盯着舟向月,冷冷道:“你醒了。”

    他抬腿径直朝他走来。

    看着那个逐渐逼近的身影,舟向月脑海里产生了一种危险的预感。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往后躲。

    下一刻舟向月才想起,他不就是要让郁燃杀了他吗?怕什么!

    郁燃没有杀他,想来无外乎就是几个可能。

    要么是沾了那些正道人士的臭毛病,杀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杀,偏要来一堆审问侦查再判决,讲究个证据确凿才能正法,费劲。

    ……可是,那样他此时应该在凌云塔十八层,而不是在这个不知道是哪个角落的鬼地方。

    要么,恐怕是恨他恨到不想让他就那么死了,得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才解恨——嘶,要动私刑?连凌云塔都不允许的酷刑?

    舟向月想想墙上那些锁链,心下就是一个激灵。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给个痛快的吧!他现在的身体极度虚弱,应该很好死的。

    舟向月心头飞快思索着,对郁燃露出一个微笑:“耳朵,你这是心软了?你要是不想杀我,干嘛不好人做到底,干脆把我放了?”

    郁燃的漆黑眼眸晦暗不明,看不出他对这句话有任何反应。

    舟向月克制住想要往后躲的本能,笑着起身迎过去:“你……”

    还没等他说完,视野忽然天旋地转。

    舟向月甚至没看清郁燃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重重地仰面按倒在床上。

    郁燃一只手紧钳住他双手压在头顶,又熟练地用身体压制住了他的腰肩和双腿,没给他留下半分挣扎空间。

    “唔……”好温暖。

    舟向月被突如其来的热意弄得一激灵。

    他刚才冷得直发抖,而郁燃就像一团温暖的火,一靠近就让刺骨的冷缓和了许多。

    如果不是被他按住了,舟向月恐怕会下意识伸手抱住郁燃,本能地想要贴近他火热的躯体。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掀开他的衣服,贴得更紧一点。

    郁燃灼热的呼吸打在他脸上,浓重酒气扑面而来。

    舟向月吃了一惊,仰头一看,郁燃的脸颊和眼尾果然隐隐透着薄红,眼神也翻涌着往日难见的激烈情绪。

    他大为震惊,郁燃竟然喝醉了?!

    舟向月脑中飞速转动。

    无论这个地方是什么情况,碰上郁燃喝醉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冷静自持的人,醉酒时也难免暴躁易怒,更容易情绪失控。

    舟向月微笑起来,冲郁燃眨眨眼:“殿下,你这是要轻薄我?”

    他当然不是真的以为郁燃要对他动手动脚,毕竟郁燃那么洁癖一人,这种事与其说是折辱他,倒不如说是郁燃自我折磨,堪称伤敌八十自损一万。

    郁燃没说话,却伸手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

    领口散开,胸口大片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舟向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郁燃真是在发酒疯了,平时他绝对做不出这么有辱斯文的事情。

    修长指尖点在裸.露出的心口那片层层叠叠的伤痕上,灼热触感让冰冷的肌肤一阵战栗:“这是怎么回事?”

    舟向月明白了。

    喝醉了还记得来审他,不愧是悬梁刺股的工作狂郁耳朵。

    他装傻:“那不是你捅的吗?你还问我?”

    手腕上的钳制猛然一重,腕骨发出清脆的“咔”一声响,舟向月不禁痛得哼了一声,然而所有挣扎在郁燃的压制下都全无用处,只能瑟瑟发抖。

    郁燃俯下.身凑近一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这些旧伤,是怎么回事。”

    昏暗的密室里,那双深邃的眸中亮起隐隐的暗金色,“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舟向月心里一咯噔。

    他之前偶然听人说起过,主火地易宿修到一定道行后,可以做到目光如炬、火眼金睛,逼迫被直视的人口吐真言,甚至能用在审讯中。

    好在那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的深厚道行,郁燃这才多大,勉强用出来也没什么杀伤力。

    虽然舟向月现在极度虚弱,但他毕竟成神了,这点抵抗力还是有的。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想让这场审问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

    他几乎能想象到接下来的问题了:

    你为什么要杀白晏安?

    ——都说了,因为他要杀我,所以我不得不杀他嘛。

    你为什么要扮成国师去皇宫里?

    ——因为我要害你啊!

    你为什么会成为邪神?

    ——因为我牛逼。

    你为什么要拿走嬴止渊的法器?

    ——因为我想成神……你搁这套娃呢?

    没完没了,浪费时间。

    一开始就要把苗头扼杀在襁褓中,走敌人的路,让敌人无路可走。

    舟向月漫不经心道:“哎,就是一点小癖好嘛。”

    郁燃一怔。

    舟向月盯着他露出一丝茫然的眼睛,慢慢勾起暧昧的微笑:“我喜欢见血,喜欢束缚,喜欢痛,越痛越爽越兴奋,兴奋什么意思你懂吧——怎么了,皱什么眉?这么奇怪的癖好没见过?你活得也太素了,真是孤陋寡闻,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

    舟向月忽然一挣,郁燃立刻下意识又把他按紧了。

    “对,就是这样!耳朵,你这样按着我,真是让我很兴奋啊。”

    舟向月笑意扩大,目光不怀好意地沿着郁燃的领口往下,黏腻得像带了钩子,仿佛能凭眼神把眼前的衣襟掀开,沿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往下探去。

    郁燃衣服下劲瘦的腰身猛地绷紧,身上的热度越发灼人。

    很好,他开始紧张尴尬了。

    舟向月慢条斯理地笑道:“之前在翠微山上瞒了那么久不让别人知道,瞒得可真是辛苦。明明爽得发抖,还得装出一副怕痛的样子,生怕露馅……现在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了,郁燃,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他伸出一点嫣红舌尖,挑逗似的舔了舔嘴唇:“想到被你关进暗无天日的密室,手腕被冰冷沉重的锁链吊起来,从脖颈到脚踝都被牢牢锁住,身上满是你折磨出的伤痕,你的剑抵在我最脆弱的地方,在我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把我折磨得半死不活……我就忍不住欲.火焚身,真想尝尝你的滋味,你可真是……”

    他忽然卡壳了。

    他低垂的目光惊异地聚焦在一处,难以置信地看了又看。

    郁燃他……

    舟向月脑中空白刹那。

    郁燃明明从来没有这种变态的嗜好,不然他怎么敢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所以他为什么会……

    一瞬间福至心灵,舟向月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你……”

    如晴天霹雳当头击中。

    错了,他完全想错了……

    舟向月屏住呼吸,难以置信般一眨不眨地看进郁燃的眼睛:“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他清楚地看到,郁燃瞳孔微缩。

    被用力攥紧的手腕,感受到了他手心潮热的汗意。

    ……原来如此。

    舟向月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心跳微微加快。

    下一刻,他突然用力仰起头,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面前的喉结。

    真的亲到了——郁燃浑身紧绷,却僵硬地没有躲开。

    手被锢在头顶,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舟向月的力气。

    他跌落回去喘着气,却眼尾微弯,露出一个含泪的真挚微笑:“巧了啊耳朵,我也看上你啦!”

    郁燃的喉结缓慢滚动了一下。

    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压制着舟向月的姿势一动不动,就连表情都没有明显的变化,唯有越发灼热的呼吸和紧贴的身体上惊人的热度暴露了他隐忍的欲.火。

    郁燃俯视着舟向月,轻声开口:“是么。”

    “真的!”

    舟向月急切点头,声音放软:“我喜欢你好久了!”

    他微微挣了挣,发现郁燃还是压制着他的动作,有些委屈地开口道:“我好冷,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他讨好地放松了身体,看着他的眼睛真诚道:“你在这里,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我就是发现你喜欢我,特别高兴,而且你这个屋子我也好喜欢,那些禁锢符咒啊锁链啊什么的,好刺激,我真恨不得现在就跟你上.床……”

    郁燃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昏暗的火光噼啪一亮,瞬间照亮他猩红眼眸中浓烈翻涌的情绪与欲望,又再次晦暗下来,彻底沉入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松开了对舟向月双手的桎梏。

    舟向月没有动,先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

    刚才郁燃攥得太紧了,现在血液回流,隐隐有一种像针扎似的刺麻感,冷白纤细的手腕上已经浮现出红色的淤痕。

    随后,他慢慢抬手抱住郁燃的脖子,讨好地亲了亲他线条明晰的锁骨。

    郁燃没反对。

    舟向月仰头看他,小声道:“耳朵你是不是第一次啊?”

    没等郁燃开口,他就笑起来,自言自语:“你肯定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哎,真好!”

    他凑过去沿着郁燃的锁骨慢慢往上亲,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让自己慢慢跪坐起来,一边亲一边轻声道:“我看你肯定对这种事情没什么了解。是不是都不知道怎么玩啊?”

    郁燃一言不发地任由他在他身上点火,呼吸随着他的亲吻变得越发粗重,绷紧的脖颈上渗出潮热的汗意。

    舟向月笑眯眯地轻声呢喃:“小人书看过吗?没看过吧。我跟你讲,我看过的可多了,什么花样都会!不过你不用怕,我会帮你做好准备,保证不会让你难受的。”

    他试探地亲上郁燃的唇角,看他依然没有躲闪,就挑逗似的贴上他的唇瓣轻轻一吻。

    郁燃的嘴唇很热,很软,透出一丝带着桂花甜味的酒香,感觉很好喝。

    唇瓣蒙着湿润的水汽,很像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舟向月忍不住又亲了上去。

    这次不再是蜻蜓点水的浅尝辄止,他轻轻啜了一下带着桂花酒香的唇瓣,就撬开了他的唇。

    慢慢的,香甜的轻吻转为了唇齿间的交缠。

    呼吸交融间,更浓郁的酒意浸染了舟向月的舌尖,他感觉自己也慢慢有些醺然,隐隐的热意从身体深处泛起。

    别的不说,郁燃这脸、这宽肩窄腰,还是很值得一馋的。

    唇瓣再次分开的时候,郁燃脸上已染上了情欲烧出来的红晕。

    舟向月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肌肉绷得像铁一样坚硬,灼热的鼻息变得粗重而急促,体温越发滚烫。

    这让他颇有点小骄傲——郁燃也馋他身子了,说明他学以致用的技术很好啊!

    他的衣襟已经有些散开了,但郁燃的还十分规整。

    舟向月伸手到郁燃腰间去解他的腰带,一边解一边咂了咂唇齿间的淡淡酒香,噗嗤一笑:“耳朵,你好甜啊。”

    话音未落,一直任他为所欲为的郁燃忽然伸手扣住他的后脑,然后猛地一推。

    舟向月往后一跌撞上墙壁,郁燃随即就将他抵在墙上重重亲吻起来。

    和刚才温柔缱绻的吻不同,滚烫的唇瓣碾过他的唇,这个吻带着磅礴肆意的侵略性攻城略地,用尽全力探索他的每一个角落,激烈地掠夺着他的呼吸,好像不是在亲吻,而是在泄愤地征服、占领、宣誓所有权。

    舟向月被亲得喘不过气,慢慢甚至连眼前的视野都开始忽明忽暗。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手按在郁燃的胸前,可虚软无力的手臂却根本推不动他,只能被锢在他和墙壁之间,被迫张开嘴承受这个粗暴的吻。

    身体依然冷得刺骨,墙壁也是冰冷的,像是冰块,可压在他身上的躯体却那样火热,烫得他一阵阵战栗,将他体内深处生出的隐约热意引燃成火焰。

    他的身体就像一块冰,在烈火的炙烤下渗出一滴滴晶莹的汗珠,又一串串滚落下来,渐渐融成火焰的形状。

    他快要融化了……

    眼前的视野昏暗下去,身体里油然而生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难以言喻的渴望像妖异的藤蔓一样一点点攀爬上来,纠缠着寒冰与烈火的双重刺激,让他难耐地颤抖起来。

    再次分开时,舟向月整个人气喘吁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不是郁燃还把他抵在墙上,他可能直接就会滑倒下去。

    现在这身体太过虚弱,这种长时间激烈的吻已经有些吃不消。

    舟向月原本没有血色的唇被逼出了湿红艳色,他急促地喘着气,从眼角到脸颊泛起桃花似的红潮。

    妈呀,耳朵好狂野啊。

    舟向月心下有点发愁,以自己现在这体力,真的能让这家伙舒服到意乱.神迷吗?

    根据他以前看活的小人书的认知,做上面那个比较需要体力和经验吧。

    ……可是郁燃更没经验。

    不行,现在这境地,他无论如何也要支棱起来!

    舟向月终于缓过一口气,伸手搂住郁燃汗湿的脖子,吃吃地笑起来:“耳朵,你放松躺下……呼,你就放心交给我,绝对会让你很舒服的……呼,给你一个特别难忘的第一次……”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被扯住手臂大力一拧,还没反应过来就眼前一花,一下子被转过身去按趴在了墙上。

    ……什么情况,他怎么被按在墙上了?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衣服从肩头彻底滑落,像是沾了花粉的花瓣擦着皮肤飘落,摩挲出柔软细密的痒意。

    舟向月被亲得缺氧的大脑有些昏沉,手下意识撑在墙上,随后就被郁燃的手覆上手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从指缝间深深插进去,与他十指交缠。

    背后覆盖上来一个滚烫坚硬的身躯,郁燃灼热的体温透过布料传到他身上,十指用力攥紧他的手。

    一切轰然寂静,唯有下颌滴落的汗珠砸在滚烫肌肤上的巨响,震耳欲聋。

    雪白纤细的脖颈猛然绷紧,嫣红发烫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喉咙里滚出一丝破碎的气音,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脖子以上。

    只有一滴汗顺着脖颈淌下,消失在不可见的地方。

    郁燃的体温很高,舟向月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烫伤了。

    像是一团火,带来烧灼般剧痛的热意。

    舟向月一时恍惚地盯着眼前的墙壁——郁燃和他的手碰到哪里,那一片细细密密的符文就亮起血红色的微光,仿佛燃烧着磷火的潮水,明明灭灭地荡漾。

    下一刻,舟向月情不自禁呜咽出声,细长手指痉挛地张开,又被郁燃的手一根根攥紧,被牢牢压制的身躯阵阵战栗,却无从挣扎。

    他受不住这刺激,无法抑制地闷哼出声,“别……”

    脖子后面忽然传来轻微的刺痛,因为他的一声痛吟,随即变成一个灼热的吻。

    这个吻像是一滴雨,渐渐变成细细密密的雨点,又扩散成暴风雨,吻得他有些失神。

    密室里火光跳动,满室符咒无声闪烁,如同血海浪涌。

    “郁燃,墙好冷……”

    舟向月带着鼻音呜咽了一声。

    墙壁很冷,上面还满布着如血勾画的符咒,闪烁着森然的光泽,令人心生畏惧。

    他喘着气费力扭过头,想要回头去亲吻郁燃。

    郁燃垂下眼。

    眼前人细白脆弱的脖颈绷紧,珍珠般的汗滴一颗颗滚落,却没有一滴落到脖子以下。

    他眼角湿红,睫毛颤动,眼眸里满是湿漉漉的乞求:“让我转个身好不好,我想看着你……”

    含着湿意的嗓音因为艰难扭头的动作愈发颤抖,“我想抱着你,我也想亲你……”

    下一刻,郁燃真的拽着他转了个身,面对面地把他抱在了怀里。

    舟向月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喘,不是为别的,是因为失重的惊吓。他不自觉地挣扎弹动,但又没有力气。

    他张开口急促地呼吸,哭都哭不出声,瘫软得只能靠郁燃来支撑身体。

    抱在郁燃肩上的手拼命抓挠,有点点鲜红血珠从破皮的划痕渗出,沾在他细白的指尖。

    舟向月在沉沉浮浮的浪涛中努力想集中注意力,却总是被高高低低的刺激干扰,整个人颤抖得像绷紧的琴弦,被郁燃握于掌心弹奏。

    脑海中掠过一道隐约的疑惑,他怎么这么会……

    这个念头如浮光掠影,转瞬就被层层叠叠的情潮冲散,沉入恍惚的脑海深处。

    “郁燃……”

    舟向月手臂环着郁燃汗湿的脖颈,仰头凑到他唇边索吻,呼出一口甜腻的热意,“我真的好喜欢你……”

    郁燃一低头,望进了舟向月的眼睛。

    微红的眼眸中水光漉漉,含着湿润柔软的雾气,像是风吹动桃花春湖,泛起胭脂色的涟漪,湖水中映出他的面容。

    如此钟情,如此深情,仿佛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人。

    郁燃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头回吻。

    唇瓣从一开始轻柔的摩挲,很快转到更激烈的辗转和纠缠。

    舟向月再度被堵住了呼吸,只能在吻的间隙像小声哭一样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呼吸间尽是酒味和郁燃身上的气味。

    他感到郁燃的体温越来越热,动作也越发粗重,一双手像镣铐一样重重地钳制着他,压制他微弱的挣扎,像是在提前预防掌心的猎物在被开膛破肚的瞬间逃走。

    意乱.情迷间,虚虚环在郁燃后颈的手微微收拢,沾了血的手指痉挛似的乱动,在那片皮肤上勾勒出鲜红纹路,慢慢形成一道完整的符文。

    指尖微微一顿。

    还差最后一笔,就完成了——

    手臂突然被拧过头顶,他被一股大力仰面推倒。

    “……呜!”

    舟向月的泪水夺眶而出,因为摔到后脑勺真的很痛。他拼尽全力挣扎想要挣脱,可双手被攥在头顶压住,整个身体被禁锢在郁燃身下,没有半点逃离的可能。

    郁燃俯身凑到他耳边,明明身体里还燃烧着尚未发泄的炽热火焰,嗓音却异常平静:“费了这么大劲,就为画个符?”

    他的声音喑哑听不出喜怒,却让舟向月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沙沙沙。

    柔软的丝绸摩挲声传来,那条从他醒来就松松地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红绫竟像活物一样自己动起来,缓缓缠上他的手指。

    艳丽红绫从指缝穿入,强行扯开攥紧成拳的细白手指,将那些用力到关节泛白的手指一根根紧紧束缚住。

    就像是被蛛丝困住的小虫,再没有半分挣扎余地。

    “郁燃……郁燃……”

    舟向月尽量让自己放松,软着声音求饶,“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红绫忽然遮盖了视线,缚住他的双眼。

    全身受制,眼前又看不见了,舟向月怕得心脏都缩成了一团。

    笼罩着他的危险气息是那么磅礴凶狠,此刻就连对危险的预感本身都像是某种残忍的折磨,因为他被全然掌控在他手心,除了害怕得直哆嗦,什么都做不了。

    郁燃就在他面前,可他甚至无法仰起头补救地去亲他。

    “舟向月。”

    郁燃平静的声音近在咫尺,“你来勾引我,只是为了骗过我逃出去。换了其他任何人,你也会这么做。”

    失去视觉之后,浑身的感觉仿佛都放大了百倍。

    舟向月感觉到一道灼热危险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被迫袒露的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躲避,却避无可避。

    他就像是钉在砧板上的鱼肉,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没有……不是……”

    他哆哆嗦嗦地小声哭道,“我……我只对你这样,我只喜欢你……”

    “是么。”

    郁燃淡淡地应道,就像之前听到舟向月说喜欢他时的语气,一切翻涌的情绪都被压抑在一片死寂之下。

    “就像喜欢见血、喜欢束缚、喜欢痛那样,是吗?”

    第314章 善恶(1更)

    昏暗密室之中,烛火无声摇曳,汗珠在暗红火光里蜿蜒落下,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和呻.吟。

    “你不是用它书写命运么?”

    郁燃把细长如笔的法器塞进舟向月手里,“写。”

    “呜!”

    舟向月腰肢一酸,眼泪都要下来了,他哽咽着摇头:“你饶了我……”

    “写。”

    只有一个冷酷的命令,连语调都没有变化。

    舟向月手抖得握不住笔,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声音让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透过红绫雾蒙蒙的视线,他看见郁燃面无表情地伸手把笔捡起来,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脸颊滚落,被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得晶莹闪烁。

    “郁燃,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舟向月一边抽噎一边拼命摇头,手攥紧成拳,指关节绷紧到泛白。

    然而郁燃不为所动,他筋骨分明的手覆在舟向月的手上,强行把他一根根用力到痉挛的细白手指掰开,再次把笔塞回他手里,“继续。”

    压抑的低吟蓦然变成一声支离破碎的哭喘,“不,不要……”

    舟向月脑中一片纷乱,连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只知道呜咽地求饶。

    他的身体依然很冷,而覆在他身上的身躯则是火热的。

    他既贪恋那种仿佛能驱散一切寒意的温暖,又畏惧那种锋利炽烈的痛苦,汗湿的莹白腰肢战栗地绷紧,既像逃避又像迎合,仿佛一匹被迫彻底展开的雪白丝缎,随着郁燃的动作而颤抖。

    舟向月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那么洁癖的郁燃竟然也不嫌脏,低下头来吻他。

    但那几乎不像是吻,唇齿间夹杂着血的气息,是凶悍而不容抗拒地侵入,疯狂肆意地掠夺和占有。

    舟向月被迫仰起头接受这个如烈火灼烧的吻。

    他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在反复蹂.躏下变得湿润发烫,鲜艳如渥丹,却也不敢再下嘴去咬。

    刚才他承受不住,发狠地咬破了郁燃的嘴唇,然后就被一场格外激烈又持久的纠缠夺走了全部呼吸,感觉腰都快被掐断了,眼前直冒金星,最后只能浑身无力地瘫软在郁燃怀里,乖乖张开嘴任由他予取予求。

    郁燃好像对彻底占有和掌控他有种莫名的执念,甚至不允许他有任何抗拒或逃跑的意图。

    但凡他挣扎躲避,随之而来的就是变本加厉的惩罚。

    舟向月从未哭得那么惨过,到后来连嗓子都哭哑了,再也没有力气反抗,只能颤抖着承受,就像个被揉捏在掌心的面团,任由他将自己搓圆捏扁。

    缚在双眼上的红绫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但他泪眼朦胧,什么都看不清。

    喝醉酒的郁燃真的是疯了,也快把他逼疯了。

    “你还会什么花样?”

    郁燃俯在他耳边低声道。

    舟向月心神恍惚,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郁燃到底是什么意思,歪着头茫然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你会很多姿势么?还有什么?快点。”

    不知道是醉意还是情.欲,郁燃耳根通红,那如血的红晕甚至蔓延到了脸颊上,让他往日冷肃禁欲的面容变得异常昳丽。

    舟向月终于明白了:“……”

    他恨恨地磨了磨牙,隐约想起那还是他试图说服郁燃让他上的时候跟他说的。

    他哄人时天花乱坠嘴上没个把门的,这个醉鬼怎么还记得啊!

    可是他又实在是怕极了郁燃,经过不知道多久的磋磨之后,就连这身体都开始本能的畏惧迎合他,仿佛终于在猛兽的獠牙下学乖瑟瑟发抖的猎物。

    舟向月最后磨磨蹭蹭地转过去,背对着郁燃俯身塌下腰。

    半晌却没有动静,他疑惑地回过头,一看又是一激灵:“怎么了?”

    郁燃皱着眉低头看他,低垂的眼睫将眼眸遮盖得一片晦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舟向月真是怕死他这个皱眉的表情了,生怕他又突然发什么疯,下意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要是不满意,我再换一个姿势……”

    还没说完,郁燃忽然伸手扣住他的细腰,俯身下来再度将他笼罩其中。

    舟向月的手指颤抖着抓住被褥,忍不住发出细碎的呻.吟。

    郁燃的手又抓住了他的手,像之前那样十指交缠,攥紧他的每一根手指。

    舟向月心下哀叹,都这个姿势了,郁燃还担心他会动手画符吗……真是惹谁都不能惹醉鬼!

    他肠子都悔青了。

    真不该在郁燃醉酒的时候勾引他,如果是清醒的郁燃,怎么也不会这么失控……

    然而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舟向月只能痛哭流涕地悔恨自己这一着臭棋走得实在失策。

    虽然郁燃确实器大活好,甚至唯有当他们深深相贴的时候,他才能真正地摆脱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感觉自己由内而外地温暖起来,但他实在是吃不消这刺激……

    ……等一下,郁燃活好?!

    舟向月倒吸一口冷气,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很早之前脑海里就隐隐感觉到的违和感终于找到了一个聚焦点——郁燃有问题!

    郁燃是个洁癖,连自己解决都嫌脏。他要是和他上.床,只可能是因为真的喜欢他;但如果真的喜欢他,就绝对不会再和别人乱搞,所以他必定是一个毫无经验的处男。

    可是,此刻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绝不可能是第一次。他明明经验很丰富,甚至熟知他身上的所有敏.感点,让他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极度惊惧下,舟向月拼死挣扎起来:“等等,你是谁?!”

    布满细汗的身体猛然弹起,还没跑出一步,又像被鱼钩勾住的鱼儿一样仰面摔回去。

    后脑重重撞在床上,这一下把舟向月摔得七荤八素。

    郁燃伸手掐住他满是泪水的下巴,逼迫他仰起头来,暴露出细白脖颈和脆弱滚动的喉结。

    “舟向月……”

    郁燃一字字念出他的名字,脸上极力压抑的愤怒暴虐神情错杂变换,最后露出一个怒极反笑一般令人心底发寒的表情,“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他该知道吗?所以是熟人?

    舟向月眩晕的脑海里更是震惊,这人特么到底是哪个王八蛋?!竟敢趁人之危!

    可他的脑子被情.欲烧成一团混沌,谁的脸都想不起来:“你是……你到底是……”

    正在咬牙切齿地思考时,他忽然被无法抗拒地卷入更加猛烈的风暴之中。

    一股怒意从心底燃起,舟向月恨不得破口大骂,更想把这人撕成碎片。

    然而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一个劲的哆嗦,泪水顺着脸颊往下落,像是弱小可怜的花骨朵被狂风暴雨打得一片狼藉,终于不得不彻底展开晶莹剔透的花瓣任人揉捏。

    他溃不成军地大哭起来,拼尽本能挣扎着吐出他唯一想得起来的名字:“郁燃……呜……你是郁燃……”

    为什么是郁燃,郁燃怎么会这样,昏乱的脑子已经全然无暇去思考。

    暴雨滂沱,他是被惊涛骇浪淹没的溺水之人,这个名字是他能找到的最后一块浮木,是他唯一的救赎。

    掌控者终于大发慈悲地赐予了一点温柔,松开掐住他下颌的手,一点点抹去他满脸的泪。

    舟向月得了一点喘息的时间,脸颊贴着郁燃的掌心小心翼翼地磨蹭,哽咽地小声哭求:“耳朵你饶了我……我真的知错了……”

    郁燃把他抱起来,像是抱着一身是伤、哆哆嗦嗦地往他怀里钻的小狐狸,轻抚他汗湿的后颈。

    舟向月终于放松了一些,抽噎着把头埋在面前人的颈间。

    后颈被一下一下抚摸着,低哑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这张嘴,永远没有一句真话。”

    郁燃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却让舟向月一瞬间心惊胆战,“认错也不过是顺口就来,下次还敢。总得让你长长记性。”

    舟向月浑身僵硬,同时感到自己被分开双腿抱到了郁燃的腿上。

    他忍不住颤抖起来,仰起头讨好地凑到郁燃嘴角细细亲吻:“这次真的是真的……我发誓,我再也不敢了……”

    瓷白纤细的脖颈绷紧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颤抖个不停,汗珠沿着泛起潮红的肌肤滚落。

    他一边亲吻,一边努力抱住郁归尘坚硬的肩膀,发着颤试图撑起自己的身体。

    “再也不敢什么?”

    郁燃忽然问道。

    舟向月一愣,过热的脑中一片空白。

    郁燃掐着他的腰,不容抗拒地往下一按。

    舟向月喉咙里滚出一声不堪承受的泣吟,顿时软了腰肢,整个人全靠郁燃的手臂支撑住身体。

    郁燃手一松,他就无力反抗地仰倒下去,泪水顿时在酸软的刺激下再度汹涌而出。

    “忍一忍,会有一点疼。”

    郁燃说着,那活物一样的红绫再度自手腕攀爬向上,缠紧了舟向月的手指,将他的双手牢牢束缚在头顶动弹不得。

    舟向月心头越发恐惧,“什么……”

    被缚住的指尖忽然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他随后才意识到,郁燃取了他的血。

    ……他想做什么?

    舟向月脑海里掠过许多需要用到血的折磨人的禁术,顿时汗流浃背。

    “郁燃,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被缚着无法起身,只能打着颤哭求,“真的,我要是再逃,你就狠狠惩罚我。我真的怕死你了,见到你腿肚子都打哆嗦,根本逃不掉……”

    郁燃忽然低笑一声,“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

    舟向月一噎,心里却隐约疑惑地想,他说过吗……

    还未等他想清楚,心口处的皮肤忽然传来烧灼似的刺痛。

    他忍不住一弹,却被郁燃早有预料般镇压住。

    那不是针,却是郁燃的指尖蘸了混着他的鲜血的墨汁,在他胸口上画下未知的诡异符文。

    单薄的腰肢被紧紧扣住,像风中枯叶一样簌簌战栗。

    更多细细密密的刺痛落在心口,像是虫蚁噬咬,又仿佛一针针细小的火焰在皮肤上点燃,渐渐连缀成成片的火海。

    舟向月看不见郁燃究竟在自己心口画什么符文,他甚至判断不出这是自己知道的任何符咒,忍不住抖得越来越厉害。

    还差最后一笔的时候,郁燃指尖一顿,俯下.身来。

    “只是一个标记,”郁燃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要锁住你的灵魂。”

    难道是……

    舟向月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最后一笔在此时落下。

    刺痛骤然沿着符文的印记钻进体内,仿佛烧红的铁针瞬间贯入灵魂最深处,原本已支离破碎的冰冷魂魄在灼痛中战栗,同时又有无尽的渴望从身体深处升起。

    莹白胸口上的血色符咒在瞬间的光亮后没入皮肤,光洁的前额中心却亮起一个隐约的黑色花纹,闪了闪就消失不见。

    锁灵咒。

    灵锁一落,从此哪怕肉.身泯灭,沧海桑田,也能从茫茫人海之中找到那个唯一的灵魂。

    再也不能逃离。

    郁燃俯身抱紧了舟向月颤抖个不停的身躯,闭上眼在他冷汗涔涔的眉心落下一个吻。

    “舟向月,哪怕你死了,你也是我的。”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他满是泪水的脸颊上,融入道道纵横的冰凉泪痕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永远别再试图逃离我了。”

    “你跑不掉的。”

    ……

    舟向月不知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再次醒来时,密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满室血海波涛一样的禁锢符文无声涌动。

    郁燃应该是帮他做了清理,他一身干爽地躺在床上,被子严密地掖好,手臂和肩膀都塞在被窝里。

    桌上放着的碗里热气腾腾,传来隐隐的香甜气息。

    舟向月猛地坐起,随即被难以忍受的酸疼刺激得差点又歪倒在床上,撑着墙才稳住了身体。

    ……不对。

    一切都不对劲。

    那些在激烈情.事中无暇顾及的细节,此刻都像针扎一样无法忽视。

    他在重伤之后一醒来就发现自己伤口完全愈合,郁燃一夜间长大了不少。

    他借着勾引郁燃在他后颈画符,却被他毫不费力地识破。

    那个计策原本应该足够隐蔽,如果郁燃真的是第一次,过于强烈的刺激会让他根本注意不到那么细微之处。

    郁燃对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反应都了如指掌,拿捏了他所有敏感难耐的地方……

    被情.欲冲刷了太久的大脑此刻疲惫不堪,却慢慢从混乱的记忆之海中理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那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失忆了。

    郁燃对他的记忆动了手脚,他遗忘了在长生祭那一剑之后所有的记忆。

    所以,他实际已经被囚禁在这里不知道多久。

    几年,或许十几年?

    他和郁燃已经上过很多次床,也已经无数次尝试过激怒他杀死自己,或者骗过他逃跑。

    他所有的花招和伎俩,郁燃或许都已经见识过,并且没有一次成功。

    舟向月的心沉入了谷底。

    恐怕再过不久,他就连现在的记忆也会再次丧失。

    又一个记忆完全空白的他,要去应付经验更加丰富的郁燃,他得手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低。

    他要如何在这个无懈可击的禁锢法阵中骗过郁燃……

    舟向月想,他要留下记录——

    以前的自己应该也会这样想。

    以前的他或许成功地留下了记录。

    舟向月环视四周。

    如果他现在想要留下记录,却又不能让郁燃发现的话,他会把记录留在哪里?

    无法动用任何法术,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片刻之后,他费力地翻身下床,扶着墙走到靠墙的柜子边,趴下去看柜子底部。

    ——这里是整个密室里面,唯一难以想到的视线盲区。

    看清柜子底部的刹那,舟向月瞳孔微缩。

    几乎整个木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正”字。

    最开始还是标记以日记录,之后是以月记录,再然后是年……

    舟向月数到最后。

    或许不是每一个失忆的他都能想到在这里记录,所以记录的时间只多不少。

    ……此刻距离郁燃当众“弑神”,至少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四年。

    第315章 善恶(3合1)

    被囚禁的一百年间,每一个失忆的舟向月都无法得知其他自己的记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忆中仿佛陷入了无限循环,无数次重复地尝试从密室里逃离,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突破这里的禁锢之后,又无数次试图骗过郁燃,却次次都被他识破。

    密室里的禁锢已经足够严密酷烈,几乎没有任何破绽。

    郁燃不在的时候,还会留下那条诡异的红绫。

    大部分时候,它就像是一条细腻柔软的红绫,松松地缠在舟向月的手腕上。

    只是那呼吸一样隐约的起伏和活物般的热度,清楚地表明它不只是一块普通的布。

    舟向月伸手摸一摸,红绫会荡漾起涟漪一般的波纹,柔软的边缘打着旋儿卷起,亲昵地缠到他细长的手指上磨蹭,温暖他冰冷的指尖。

    但是当他意图反抗逃跑,想要破坏密室里的禁锢阵法时,它却会猛然窜起束缚住他的身体四肢,甚至勒紧他的脖子,让他窒息得昏厥过去。

    有一次的舟向月刚醒来就发现禁锢阵法里一处斑驳的薄弱点,刚开始对那里下手,双手就一下子被红绫反绞到身后,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拼命挣扎也挣脱不开,还越缠越紧,就连郁燃出现的时候都还只能维持着这个狼狈不堪的姿势。

    后来,他在郁燃怀里讨好地磨蹭,埋在他颈边小声恳求:“耳朵,你把那条红绫拿走好不好……它好像蛇,我小时候被人关在潮湿的山洞里,被蛇缠过……我真的很怕蛇,每天睡觉都睡不好,梦里都是冷冰冰地缠绕在我身上的毒蛇,整天做噩梦……”

    郁燃揉了揉他颤抖的后颈,语气淡淡:“我刚到翠微山的时候,你还拿蛇来吓过我。我没被吓到,你就拿着那条蛇去吓付一笑,然后跟他一起烤着吃了。”

    舟向月:“……”

    这哀怨的语气,你是在抱怨没给你留一块吗?

    尊贵的人间帝星竟会小气到一块蛇肉记这么久!再说了,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谁敢给你吃啊?

    他敢怒不敢言地沉默片刻,又不甘心地抬头去亲郁燃的唇,温柔缱绻地亲了半天之后才含含糊糊地说:“我真的很怕那条红绫……你把它拿走好不好,求你了,耳朵……”

    郁燃:“好。”

    嗯?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雀跃,就听他说:“那就只能用墙上那些锁链把你锁住了。”

    舟向月一抬眼就看见墙上那些冷冰冰地闪烁寒光的锁链,顿时浑身一激灵。

    “那个,其实有时候红绫也不是不好……”

    他惴惴不安地找补,“你不在的时候,它还挺暖和的……算了,就这样吧……”

    舟向月知道,其实密室里的温度已经很高了。换了其他任何人来,在密室里恐怕都热得待不住。

    是他自己太冷了。

    而且越来越冷。

    他的皮肤在年复一年不见天日的囚禁里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手腕上瘦削的骨节突出,蓝紫色的细细血管清晰可见。

    郁燃努力地给他带各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和甜点,逼他多吃一点,但他却是真的吃不下了。

    被爱和占有欲冲昏了头脑的人,早已丧失了理智。

    不然,郁燃早就应该发现他的消瘦和虚弱不仅仅是因为长时间的囚禁。

    ……真是难为他硬是把这具破破烂烂的孱弱躯体养活了一百年,人家卖的本来是星期狐狸。

    舟向月或许绝望地求过他杀死自己,或许没有求过,他自己失忆了也不知道。

    但是,要么死,要么逃走,他总得找到一个出路……

    终于有一天,一个一无所知的少年打开密室,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时候,他刚刚在柜子底下又新添了一笔,恼怒地把红绫打结给扎成了一只摇头摆尾的猫,揪它的尾巴。

    门忽然打开了。

    舟向月一扯,红绫猫猫就倏然散落开来,有些委屈地缠上他的手腕。

    尘寄雪站在门口,满眼错愕地看着密室里的舟向月,整个人惊讶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你……是谁?”

    舟向月心念电转。

    他只看了尘寄雪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可算是等来了!

    但是这还不够,他得碰到他,才能得到他的记忆。

    红绫忽然腾起,将舟向月的手腕束缚在背后。

    他满脸惊恐地往后躲了躲,靠在墙边垂下的锁链上,嗓音发颤:“……你是谁?”

    “你别怕,”尘寄雪本能地往前一步,但依然站在密室之外,“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舟向月没有回答,只是瑟缩地稍微一动。

    尘寄雪看到了他被绑住的双手,顿时睁大眼睛:“你怎么……”

    他震惊地咽了口口水,“是我师父……是郁燃把你关在这里的?”

    舟向月心想,郁燃竟然收了他做徒弟,这是以牙还牙?

    这孩子立刻猜出是郁燃把他关在这里,说明这个密室的入口一定与郁燃有关,应该还是相当私密、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地方。

    怪不得这么久了都没人发现。

    舟向月缓慢地眨了眨眼,眼中升起一丝怯生生的希冀:“……你是他的徒弟吗?你是翠微山的弟子?”

    尘寄雪下意识点头:“我是。”

    眼泪从舟向月眼睛里涌出,他跳起来冲向门口,但因为双手被缚难以保持平衡,还没跑到门口就趔趄地重重摔倒在地,额头和手腕在地面上擦出道道血痕。

    尘寄雪吓了一跳,抬腿想过去扶他。

    摔倒的瘦弱身影艰难地抬起头,含泪望着他:“救救我……”

    舟向月没法再往前一步了。

    越靠近门口,禁锢符咒作用在他身上的力量就越强。或许之前他还有力气走到门边,但现在他到这里就已经精疲力竭。

    尘寄雪忽然收回脚。

    他堪堪停在了地面禁锢符咒的范围之外。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尘寄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舟向月,细细观察他脸上的每一分神情。

    “……什么?”

    舟向月盈满泪水的眼睛一片茫然。

    尘寄雪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怀疑的审视:“比起怀疑我师父,还是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更可疑一些。何况他用了这么高深的阵法来关住你,看来你很危险啊。”

    舟向月缓缓摇头,恳求地看着他,“求你,救救我……”

    “你是邪神吧。”

    尘寄雪注视着他的眼里闪现出一丝隐隐的兴奋,“我师父布下这么厉害的禁锢阵法,我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是为了困住你了。你竟然没死!”

    舟向月原本楚楚可怜的眼神冷了下去。

    他慢慢盘腿坐起来。

    被戳破身份之后,装可怜就没用了。

    他得改变策略。

    而且,假如换了是别人,他不会有任何形象包袱,但对着这个人却有一点。

    舟向月定定地看着尘寄雪,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对,我没死。”

    额上擦破的伤口有一丝鲜血蜿蜒淌下,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红痕。

    尘寄雪有些不可思议:“……所以,你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一百年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舟向月点头:“我本来应该死了。是你师父犯了错,就算我没死,他也应该把我送进凌云塔,而不是把我关在这里。”

    尘寄雪立刻道:“师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舟向月:“……”

    他又感到身后某处隐隐作痛了。太有道理了,郁耳朵以理服人。

    他正要开口,尘寄雪却向后退了两步:“幸会幸会!今天先到这里吧。我知道你惯会耍花招,多说几句怕你给我下什么咒。我走了!”

    他说着作势就要伸手关上那扇门,耳朵却竖起来,心知里面那人一定会绞尽脑汁叫住自己,且听他还能告诉他什么劲爆的消息——

    半关的门后果然传出了舟向月的声音,“你不觉得你师父对你的态度很奇怪吗?”

    尘寄雪微勾的唇角忽然一僵。

    他怎么知道?

    他从一入学就感觉郁燃对他的态度说不出的奇怪,而且很多举动好像自相矛盾,比如入门考核的时候给他打了不及格的最低分,但又破例同意了他的拜师请求,让他成为他的唯一一个徒弟。

    可是邪神要是一直被囚禁在这里,师父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些吧……

    舟向月看到那扇正在关上的门停住了,尘寄雪脸上消失的微笑顿时出现在他的唇角。

    他慢条斯理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师父对你态度这么奇怪吗?”

    “为什么别人都喜欢你,就他好像很讨厌你?当然他教养好,不会轻易表现出来,但你肯定感觉到了对吧?”

    尘寄雪一把打开门,冷声道:“他没有讨厌我。”

    “哦对,讨厌可能说得有点重了,”舟向月摇摇头,“应该说是警惕,不信任。你的谎言总是会被他识破,因为他本来就不相信你——就好像觉得你一定会做坏事,对吧。”

    尘寄雪抿了抿唇,“没有。”

    舟向月轻笑起来,自顾自往下说:“不过,他虽然不信任你,却又特别关心你。虽然他关心人的方式可能不是那么明显……但你应该注意到了,心里还挺开心的吧?你觉得师父只是比较严厉而已啦,他还是有好好把你当徒弟对待的,哈哈哈——”

    尘寄雪抓着门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你这么聪明,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舟向月注视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为什么他都这么不相信你的人品了,却还要收你为徒?明明翠微山最强调的就是弟子的品行,天赋都还在其次。”

    “因为……唔!”

    他还没说完,红绫忽然暴起将他重重缠缚起来,甚至勒住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顺势跪坐起来奋力往前一倒,被红绫束缚的身体摔在地上,距离密室的门更近,红绫也瞬间勒得更紧——他看起来就要被勒死了。

    “呼……呼……”

    舟向月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被勒紧的喉咙里发出支离破碎的气音。

    他像是濒死的鱼儿一样翻滚着跳了一下,蒙起水雾的眼睛绝望地看向尘寄雪,又要重重跌回去。

    尘寄雪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接了他一把,同时飞快瞥了一眼脚下的密室边缘,确保自己没有踩进去。

    碰到舟向月的刹那,他忽然脊背一紧,仿佛有某种冰冷电流直贯灵魂,立刻就又松开了手。

    然而那条原本缠着舟向月的红绫却突然腾起一端,如游蛇一样缠上了他的手臂。

    尘寄雪惊得一个趔趄,下意识拼命甩手——这就是邪神的伎俩吗!他中计了!!

    只见那红绫却并没有像绑住舟向月一样缠上他,只是仿佛柔软藤蔓一般在他手臂上灵活又缠绵地转了几圈,就轻柔地飘散下来。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幽幽的低笑声,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抓到你了。”

    尘寄雪瞬间寒毛倒竖,身体在惊吓中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下意识反手抓住那只手臂,转身、拖拽、下压——

    砰!

    往常这一招应该会让被擒拿的那人被迫弯下腰去,但这次手下的身体特别轻,被他一压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发出压抑不住的一声痛呼。

    尘寄雪:“……?”

    他震惊地看着毫无招架之力地被自己按倒在地的单薄背影,目瞪口呆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擒拿了邪神。

    舟向月:“……”

    郁耳朵就算了,居然连尘寄雪都能擒住他,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被攥着手腕按在地上,感觉自己的正主尊严也碎了一地。

    尘寄雪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踏进密室符咒的范围内了,但他突然发现这个邪神弱得不得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邪神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之前那些严酷的禁锢符咒所带来的强大威慑力被一扫而空,尘寄雪捏了捏自己手里攥着的纤细手腕,感觉手里这个人真的好瘦,手腕只有瘦骨伶仃的一点,突出的腕骨显得格外可怜,刚才在地上擦出的血迹都沾在了他手上。

    再看舟向月的脸,发现他急促地喘着气,苍白额头上的冷汗混进血痕,颤抖的唇上毫无血色。

    一时间竟让尘寄雪产生了一种自己恃强凌弱的罪孽感,攥在掌心的那双冰冷手腕变得有点烫手,抓着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他没有注意到,沾在他手上的血迹在缓缓消失,仿佛渗进了他体内一样。

    “你……你放开我,”舟向月喘着气,因为突然被摔到地上的疼痛声音还有点发颤,“我在这里用不了法术,你也看到了,我打不过你的。”

    红绫松松地环绕在他身上,沿着他被尘寄雪抓住的手腕柔软地缠上了尘寄雪的手,仿佛恳求般轻轻摩挲了几下。

    尘寄雪犹豫了一下:“那你得先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舟向月气息稳定了一点:“什么?”

    尘寄雪有些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你刚才说的那些问题。为什么。”

    “哦,那个啊……”

    舟向月露出一副微妙的看傻子一样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有没有发现,你跟我其实有点像?”

    啊?

    尘寄雪看了看高大英武的自己,又看了看面前这个苍白瘦弱的纤细少年,哪里像了?

    舟向月继续道:“你也看到了,你师父对我爱得无法自拔,所以才会把我关在这里一个人偷偷玩,不让别人知道。因为你跟我像,他爱屋及乌,才把你收为徒弟——你知道,他可是从来不收徒的。”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简而言之,你是我的替身。”

    尘寄雪:“……”

    神经病。

    替什么身,谁家师父徒弟谈恋爱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不是乱.伦吗?

    而且他居然说师父把他关在这里是当做禁.脔,大胆!竟敢这样诋毁师父的声誉!

    尘寄雪心中火起,刚要开口反驳,却突然目光凝滞——

    等等,他脖子上这隐约可见的一点红痕,是他想的那个东西吗?

    他随后突然意识到,这人穿的这件黑衣服,不是师父的里衣吗?

    而且里面好像还没有穿衣服……

    尘寄雪如遭五雷轰顶。

    该不会是真的吧!

    这这这这这……他完全没办法想象他那个冷厉严肃的师父动情的模样,想想都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且,他那么正直律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爱上邪神……

    他神思恍惚的时候,舟向月还在继续说话:“……他对你那些奇怪的态度,都是因为他对我又爱又恨啊!”

    尘寄雪猛然回过神。

    他手上用力一扯,拎着舟向月就把他推到一旁的墙上,一手抓着他的双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咽喉,手肘还抵在他肩膀上防止他挣扎。

    舟向月没挣扎,其实也没力气挣扎。如果挣扎了还被按住,他会有点郁闷。

    尘寄雪把他抵在墙上,看着他的眼睛冷笑道:“我信你的鬼话!你不过就是想利用我逃出去,来挑拨离间而已。”

    “不管你们之间……什么关系,”尘寄雪语气有些别扭,好像这话烫嘴,“那都是他的私人问题,与我无关。”

    “哦对,不好意思我偏题了,”舟向月从善如流道,“还是说回与你有关的。总之就是他觉得你和我很像,你会成为我,所以那样对你。”

    “……”

    尘寄雪仿佛觉得荒谬,嗤笑一声,“除了我们都是天灵宿,我和你哪一点像了?”

    舟向月饶有兴趣地看了他片刻,勾起一个微笑:“尘寄雪,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罪大恶极的邪祟,而你是惩恶扬善的好人,所以你和我一点也不像?”

    尘寄雪挑起眉:“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好人,但起码在大是大非上向来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没做过愧对良心的事情。”

    “这样啊。”

    舟向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那你可真会自欺欺人。”

    尘寄雪轻蔑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了,就只会这样胡搅蛮缠了?说真的,当邪神当到你这个份上,也真是够失败的……”

    舟向月忽然打断他的话:“我看到你身上缠了很浓的煞哦。”

    尘寄雪皱了皱眉。

    枉死之人的魇如果与另一个人有因果,就会化作煞缠在那个人身上。

    “你身上翻滚的煞里,有很多很多张脸,都是青紫的,都贴在你面前张开嘴在尖叫,恨不得活生生地撕下你的血肉来……太多了,得有成百上千了,只是你自己看不到。你印堂发黑,早晚会被他们害死。”

    尘寄雪:“……我看不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什么就是什么。”

    舟向月笑起来:“巧了,我刚好有一段受害者的记忆。太痛苦了,痛苦得神都不忍心看。”

    他微笑的眼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声音也温柔得惑人:“你还记得被你杀死的鲛人吗?你想看看它的下场吗?”

    尘寄雪一愣。

    鲛人?他怎么知道?

    ……毕竟是神,他知道也正常。

    可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鲛人骗人生祭,早已成为为害一方的渊祟,他把他抓上岸不应该吗?再说也不是他杀的……

    看到他迟疑,舟向月笑意扩大:“怎么,你是心虚不敢看了?”

    尘寄雪冷笑:“看啊,我问心无愧,有什么不敢看的?”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视线就陡然变幻。

    无数银白鱼鳞在满地血污里闪闪发光,鼻尖传来刺鼻的血腥味。

    无法忍受的剧痛直刺骨髓,他张嘴想要惨叫却发不出声,脱水的干渴喉咙里满是血气。

    闪闪发光的珍珠染了血,金光灿烂的嫁衣浸了水,铺天盖地的洪水袭来,冲垮了河岸边白色的河神庙。

    尘寄雪猛然惊醒,心脏剧烈跳动,背后满是冷汗。

    舟向月含笑注视着他,看见自己的指尖延伸出去一条闪烁着幽光的血红丝线,缓缓缠上了尘寄雪的手腕。

    尘寄雪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舟向月:“怎么会……”

    舟向月微笑道:“郁燃准备去叶枯乡了吧。我猜,那是因为他在你带回来的夜明珠上发现了邪神的气息。”

    “不过,等他到那里的时候,只会发现被洪水冲垮的一切,和无处不在的邪神痕迹——而你之前告诉他,那里的事情和邪神无关。”

    尘寄雪顿时一个激灵。

    又一条血色丝线缠上了他的另一只手腕。

    “我不是故意的……”他冷汗涔涔,“我真的不知道真相是这样……”

    他不知道,他的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血。

    尘寄雪一把松开舟向月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舟向月一句话钉死在原地:“你跑吧,我会告诉郁燃的。”

    尘寄雪猛然攥紧了拳。

    他微微颤抖,转身盯着舟向月:“你敢……”

    舟向月被他松开之后就靠着墙在揉手腕,一边揉一边笑道:“我为什么不敢?难道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尘寄雪瞪着他:“我要杀你轻而易举。”

    “是啊,”舟向月点点头,“等郁燃回来就知道是你杀了我了。你打算怎么跟他解释?‘师父我发现了你的小玩具,我把他弄死啦’?”

    尘寄雪猛地咬紧牙关,脸色一片青红交错。

    舟向月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

    从他的指尖蔓延出更多的血色丝线,攀上了尘寄雪的双腿。

    他微笑起来,抬眼看向尘寄雪:“其实你也不用这么震惊,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害人了。”

    尘寄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出乎舟向月意料地,他竟然略微平静了下来:“是什么?”

    看到舟向月惊讶的表情,尘寄雪苦笑了一下:“做错的事总该认的。自己主动承认错误,总比昧着良心惴惴不安,等到事情败露好。”

    他瞥了一眼舟向月:“至少我不会凭着侥幸心理一直隐瞒,等到被苦主杀上门来捅了一剑才仓皇逃跑,暴露身份都暴露得这么狼狈。”

    哟,这时候还有心情内涵他,瞧这小嘴叭叭的。

    舟向月笑了笑,“尘寄雪,你是不是觉得你特伟大,特优秀,天赋出众、长相出众,又正直善良?”

    “你是不是觉得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你聪明又努力?”

    尘寄雪心下隐隐有些不安,抿了抿唇看向舟向月。

    舟向月:“你听说过药骨吗?”

    药骨……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的,但只是浮光掠影,没有真切的印象。

    “你是不是一直在秦家的安排下吃药?那些药里总是有一股血腥味,但你还是很听话的吃了。你还喝过骨茸泡的水,对吧?骨茸看起来就像是鹿茸,你还奇怪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尘寄雪的心一点点下坠,舟向月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他好像隐约猜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是他想的那样……

    “我来告诉你那是什么。”

    舟向月看着他的笑意遥远而冷漠,“那是人。”

    轰的一下,尘寄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胃里翻江倒海,他恶心得想吐。

    脑中嗡嗡作响,他断断续续地听见耳边的声音:“药骨怎么养呢?是像养蛊那样养。一大群孩子放到一起厮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最聪明、最厉害的,就会被做成药骨,被你吃进肚子里去。”

    “吃药骨做什么呢?……你不会猜不到吧。”

    “尘寄雪,你以为你成为今天的你,是因为你的天赋、你的努力吗?”

    “你的天赋是偷来的。那不是你的天赋,是养蛊最后活下来的孩子的天赋——是你活活吃下他的血肉,从他身上抢来的。”

    “你不过是个偷了别人天赋的贼,一个吃了人满嘴鲜血的杀人凶手。”

    “你知道吗?翠微山已经在调查这件事了。很多失踪的孩子去向都与秦家有关,他们已经在暗中追查——你的秘密,就要暴露了哦。”

    “怎么不说话了?怎么不叫冤枉了?哦——就像杀死白澜一样,你吃人也不是故意的,是吗?”

    “真好笑。过失杀人就不用判刑了吗?你能把吃掉的人肉吐出来,再拼成那么多个完整的人吗?”

    一根又一根,血色丝线攀上了尘寄雪的手臂,又缠绕住他的脖颈,越缠越多。

    “郁燃会查到你在叶枯乡做的事。他去了叶枯乡回来,就会把你押进凌云塔。”

    “还有秦家——秦家的秘密就要败露了。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个恶心透顶的小偷,你的天赋是偷来的,你踩着别人的尸骨还洋洋得意。什么连破三十六魇境,什么弑神榜第三,你根本不配。你连进翠微山的资格都没有。”

    “你猜猜,这一切都暴露之后,郁燃会觉得你是个什么人?”

    尘寄雪整个人都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好像有些站不住了,扶着墙弯下腰去。

    无数血色丝线密密麻麻地缠上了他身体上的每一处关节,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的木偶傀儡。

    “不过……其实这也很正常。等大家知道一切之后,会明白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舟向看着尘寄雪的目光平静而温柔,逐渐接近一尊尊神像脸上的遥远悲悯,“尘寄雪,你对我真的没有任何印象吗?”

    仿佛是被这句话忽然唤醒,尘寄雪猛地吸了一口气,死死盯住舟向月:“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记忆?”

    他的声音在发抖,舟向月则在他恐惧的眼神中缓缓微笑起来:“我觉得,既然你和我一样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舟向月顿了顿,却没有直接去回答,只是笑盈盈地走到尘寄雪面前,弯下腰去看他。

    “尘寄雪,你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肮脏无耻吗?”

    “因为你本来就不该混在正道人士中间。你和他们不一样。”

    舟向月凑到尘寄雪耳边,像是亲昵地告诉他一个小秘密。

    “我不是知道了你的记忆……是我创造了你的人生。”

    “你不是人。”

    “你只是我捏出来的一个傀儡,随手扔进人间的垃圾堆,走了狗屎运投了个好胎。”

    “你该叫我主人。”

    “你胡说!”

    尘寄雪猛然吸了一口气,挣扎着压下嗓音里的颤抖:“我……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很喜欢我,他们也很信任我……”

    他的眼眶泛了红,却死死压抑着里面盈起的泪水。

    “是吗?真好。”

    舟向月伸出手,像是摸小狗头一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不过,如果他们知道你是邪神的傀儡,他们还会这么信任你吗?……就这么说吧,你要是知道身边的师弟是嬴止渊的转世,你会怎么想他?”

    “对了,忘了说了。鱼富贵跟你说起过的那个送给他鱼鳞的最重要的人,就是被你害死的鲛人哦。你觉得这事败露之后,你们还能做得成兄弟吗?”

    尘寄雪抖得越来越厉害。

    纵横交错的血色丝线闪烁成一片血海,几乎已经将他整个人淹没,唯独心口还有最后一点点空地。

    “……郁燃知道吧。”

    尘寄雪突然抬起头,拼尽全力与舟向月对视。

    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他死死咬着牙一眨都不眨,“郁燃那样对我,是因为已经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了,对吗?但他相信我……”

    “哦?真的吗?”

    舟向月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你是不是经常会做噩梦,梦到一些自己没有记忆的事情?那些梦总是结束在郁燃直视着你的瞬间,那双眼睛里亮起火焰的金色……”

    尘寄雪感到心脏骤然下坠,开始隐约地抽搐。

    “你太年轻了,不知道那正是遗忘咒的后遗症。那些你以为的噩梦,其实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是郁燃对你刑讯逼供了,然后什么都没发现,就又抹去了你的记忆。”

    舟向月看进尘寄雪充满泪水的眼里,笑容温柔:“你师父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你的任何叙述,他都会重新再直视着你问一遍。”

    “尘寄雪,你还有印象,被他刑讯逼供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太痛了,就像是在你的脑袋里点了一团火,你痛得想要翻滚惨叫,却完全无法反抗。”

    “在那些你遗忘了的记忆里,他明明什么都没找到,却没有向你道歉,而是直接就抹去了你的记忆,让你不记得曾经经历过的烈火焚身的痛苦,让你继续对他感恩戴德,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

    尘寄雪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他抓在地面上的手指留下斑斑血迹,却浑然不觉。

    舟向月仿佛心疼一般轻抚他的头顶:“你觉得他不能这样对你,对吗?”

    “也是,任何一个正常人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好人,都会觉得愧疚的。但他这样对你就没有。”

    “因为他知道你不是一个好人……而他也一直在等待揭发你真面目的那一天,等着亲手把你送进凌云塔里正法。”

    “这一天马上就要到了。”

    尘寄雪闭上眼,一滴泪终于从他颤抖的眼角滚落。

    舟向月感到指尖蓦然涌起一片热流,只见最后一根血色丝线在虚空中一闪,一端连接着尘寄雪的心口,另一端连接着他的指尖。

    他像拨弄琴弦一样轻轻动了动指尖,看着那些无形的血色丝线柔软地牵连着尘寄雪的每一处身体,扯起他的下巴或提起他的手腕,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被他掌握在掌心。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费了这么大劲,总算是拿下了。这位小朋友的嘴可真够硬的。

    舟向月揉了揉自己还有些红肿的手腕,歪着头打量无声落泪的尘寄雪。

    他微微勾起唇角:“跪下。”

    尘寄雪跪下了。

    更多的泪水从他眼里涌出来,沿着白皙的脸颊滚落。

    舟向月伸手托起他的下巴,温柔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别哭啊。好好听话,给你糖吃。”

    第316章 善恶

    不夜洲大厅。

    高空中发光的鱼群依然闪烁着水波荡漾般的璀璨光芒,透过金色的雾气折射到纸醉金迷的大厅里。

    而镜面般光亮的地面上,众多赌客伸长了脖子,试图弄清楚天字桌那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做什么。

    ——那个赌神好年轻好英俊啊,可惜是人家的了。

    ——哎?他被摸了脸!

    ——噫,他居然不敢还手!那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哇,赌神看起来愤怒又羞耻,好像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该死的脆弱感……

    “看来我的小傀儡还挺厉害的,我是邪神,你在不夜洲还能成为赌神,四舍五入也算神了。”

    恢复了记忆的舟向月伸出手,笑盈盈地拍了拍尘寄雪的脸,“总算没有丢了你主人的脸。”

    九百年前的表现也可圈可点,舟向月自从在密室里见到尘寄雪之后,就开始在他身上寄存记忆,一直到后来成功帮他逃出密室,以及最后逼疯郁耳朵。

    整个几乎不可能的计划里,尘寄雪功不可没。

    “……”

    尘寄雪眼眶通红,死死攥拳,盯着舟向月的目光像要喷火。

    这个摸脸的动作羞辱意味那么明显,就好像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的一条狗……可他愤怒得浑身发抖,却无法上去给他一拳。

    在舟向月面前,他一动也不能动。他甚至没法去死。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尘寄雪咬牙切齿地问道。

    他已经失去一切了,可以让他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输得一败涂地了吗?

    舟向月笑了笑,却没理他,只是转身对侍者说:“帮我转告你们老板,我要和他赌。”

    侍者刚转身离开,尘寄雪却冷笑起来:“你就做梦吧,不夜洲主人不会跟你赌的。”

    舟向月转头看他:“嗯?”

    “单笔押注最大的赌客,有资格与不夜洲主人在赌桌上见面。”

    尘寄雪面露讽刺,“只是有资格,而不是一定。他如果不想跟你赌,只要简简单单一抬筹码门槛就可以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道:“就连我也没有跟他赌过。”

    “托你的福,”他抬眼看向舟向月,“我被他的煞纠缠,死后就被困在这里了。”

    “一开始,他把我关在不夜洲最底下,暗无天日的水牢里……这里没有时间,我也不知道有多久。”

    “再后来,他又觉得这样没意思,就把我扔去了地下赌场,想看我在那里失去理智,变成一个为了钱什么都能放弃的行尸走肉——可惜他失算了。”

    “我是从这个大厅底下,你想象不到的最混乱肮脏的私人赌场里一步步赌上来的……最开始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资格找不夜洲抵押,只有向另一个赌客抵押我自己获得的六十枚祸福钱。”

    尘寄雪露出一个苦笑,“不过见过我那么落魄的一面的人,全都已经葬身在不夜洲了。”

    “我眼看着这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而我则成为了赌神,所有人景仰的、整个不夜洲里最顶点的赌客——仅次于他。”

    “那时候,我就提出要跟他赌一局。我赌上全部的筹码,而他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只是如果我赢了,他要放我走。”

    “那时我手上有一亿祸福钱。”

    “然后……”尘寄雪深吸一口气,“他说,和他对赌,起注是两亿。”

    “我那时候居然还信以为真,拼了命地一局局去跟别人赌,像疯了一样的不眠不休,终于凑到了两亿。”

    “然后,他说起注变成三亿了。”

    尘寄雪缓慢地闭上眼,“明明……他作为不夜洲主人,总会有能在赌桌上赢过我的千术吧?我也没觉得自己能赢他,当时本来就是抱着可以抓他出千的空子的想法,来搏一搏自由。”

    “可他甚至懒得糊弄我一下,只是像羞辱一样,在我面前伸一根杆子,上面吊着一根胡萝卜——他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离开这里,我想都不要想。”

    “我已经是整个不夜洲最富有的赌客了……”

    尘寄雪看向空中灿烂夺目的金雾,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但是,一个赌客就算拥有再多筹码,也没法和赌场庄家比啊……他可以无限地提高起注门槛,我永远也达不到。”

    舟向月若有所思。

    尘寄雪扯着嘴角笑起来,笑得像哭,“我终于死心了。走不了就走不了吧,那就在这里横行霸道好了。”

    “这么久了……我在这里其实不过是在给他打工而已。”

    这时,已经有一位侍者来到舟向月身边。

    他对他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开口果然道:“不好意思,尊客,老板说和他赌的起注是两亿祸福钱。您目前的筹码总数还不够。”

    “哈哈哈哈哈哈!”

    尘寄雪大笑出声,用一种“你看我说了吧”的得意神情看向舟向月,“就算是你,来了不夜洲,没有他的允许也走不了了!你就和我一样,永远困死在这里吧!”

    原本盈满眼眶的眼泪,在他的哈哈大笑中终于沿着脸颊一串串滚落。

    因为侍者的进出,原本围绕在他们两人周围的透明屏障撤去了一些,虽然还是拦着远处的人群不让靠近,但挤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可以勉强听清这边在说什么了。

    有人大致明白了什么意思,难以置信道:“啊?还能这么玩?这不是耍赖吗?”

    “严格来讲也不能说是耍赖吧……人家确实没说不能赌,是你筹码不够,那有什么办法呢……”

    “这还不算耍赖啊?!不夜洲主人是开赌场的,我们是来玩的,我们怎么可能有老板那么多筹码?”

    赌客们刚才得知这位新晋赌神要挑战不夜洲主人,已经激动万分地讨论了大半天。

    他们自己就是赌客,当然更偏向那个赌客,希望他真的能赢赌场老板一局。结果现在一看,老板居然要以这么流氓的方式拒绝挑战,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周围闹哄哄的,但在人群中心,这场闹剧真正的主角却十分平静。

    “两亿?”舟向月对侍者说,“他确定这么少吗?”

    刚才一直在疯了一样地又哭又笑的尘寄雪突然收了声,像看疯子一样看向他。

    不仅是尘寄雪,最近的那些围观赌客听清了他的话,都哑然失笑:“……怎么,这人还能变出筹码来?什么东西能给他换到三千多万祸福钱啊……”

    “现在进来一个身家三十亿的富豪,然后愿意把全部身家拿出来资助他?哈哈哈哈……”

    “想多了,那样不夜洲主人再提起注门槛不就好了。唉!”

    舟向月对周围的嘈杂置之不理,居然在很认真地建议:“我觉得两亿太少了,不符合我们尊贵的身份。”

    就连训练有素的侍者都有点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了,他深深鞠躬:“尊客,请您不要为难我……”

    “没有为难你,我认真的,”舟向月道,“我现在手上的筹码确实没这么多,但我可以再抵押点东西换一些嘛。你们兑换处不是有个天平吗?拿过来给我测一测不就行了。”

    侍者:“……”

    他深吸一口气,“天字桌的尊客每人都会配一个天平,您如果真想换,在这里就可以。”

    围观人群看到那个神秘赌客居然什么都没拿,直接就把手按上了放在赌桌上的天平的托盘。

    众人:“……”

    不是,这人难道是个大力士,自以为力气大就可以把天平的测量数值压高了?

    这什么脑回路啊,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吧!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以往从来没有过大幅度晃动的天平一下子被那只看似纤细的手给按到了底,天平的横梁甚至发出了金属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在一片吸冷气的声音中,天平上面的数字在以肉眼甚至捕捉不到的速度飞快上涨——

    一万祸福钱。

    一百万。

    一千万。

    一亿。

    两亿。

    三亿。

    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舟向月淡定道:“三亿也有点少。”

    所有人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惊讶甚至惊恐的表情,只有舟向月旁边的尘寄雪瞳孔骤缩,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愕然。

    四亿。

    五亿。

    六亿。

    七亿。

    ……

    十亿。

    “十亿……”

    舟向月还没说完,自己就笑起来,摇了摇头,“肯定还是不够。”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周围惊恐万状的人群,最后看了眼旁边震惊到嘴都合不拢的侍者。

    “还是让你们老板自己出来吧。”

    舟向月微笑道,“他这不夜洲值多少祸福钱,我就换多少。”

    ***

    此时此刻,不夜洲错综复杂、如同水晶琉璃一样闪着光的宫殿之中,数不清的赌厅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富丽堂皇的赌厅里,墙壁上奢华装饰得珠宝闪亮,若有若无的香气在金雾之中弥漫。

    一张张赌桌上人满为患,筹码哗啦啦的流淌声、人们咒骂或大笑的尖叫声、骰子翻滚的碎响和渗着冰凉汗珠的酒杯里冰块碰撞的声音交织成一片。

    无数个赌客的面孔戴着色彩鲜艳到狰狞的面具,有的在懊丧地抱怨自己的手气,有的在哈哈大笑地把桌面上的筹码都拢到自己面前,一张张脸上闪烁着激烈的欲望的光芒。

    就在这时,所有赌桌上噼里啪啦的响声忽然在同一时间停下了。

    下一刻,仿佛时光诡异倒流,无人操控的骰宝原封不动地吐出原本正在进行的赌局的押注,而在有荷官的赌桌上,荷官在瞬间的怔愣后立刻做手势叫停了赌局,准备开始发还筹码。

    无数个原本正在进行的赌局,一时间全部停摆。

    赌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懵了——这是怎么了?不夜洲老板要卷款跑路了?

    直到他们看见赌厅中央垂下的巨大水幕上那数都数不清的数字,以及最上面标注的赌局信息时,终于有人最先反应过来,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没有人去注意碎裂的玻璃和淌得满地的酒,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惊呼:“有人挑战不夜洲主人!”

    “老板这是……把不夜洲所有的筹码全部都押上了!”

    所有赌厅里都炸锅了。

    沸腾的议论声中,所有人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不知名的神秘赌客就像是一个吸收金钱的无底洞,对上他,就连几乎拥有无限财富的不夜洲主人都耗尽了自己手头的筹码,以至于需要调动所有正在其他赌局中的筹码,整个不夜洲被迫停摆。

    ……也就是说,那个神秘赌客押上赌桌的,是足以买下整个不夜洲的筹码。

    这哪里是和不夜洲主人对赌……

    他在跟整个不夜洲对赌!

    如果他赢了,整个不夜洲都将属于他!

    第317章 善恶

    不夜洲大厅里,人们第一次见到了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不夜洲主人。

    大厅中央已经垂下了道道瀑布一般的半透明水幕,将人群与整个天字桌的中心区域隔开。

    透过水幕,可以隐约看清里面那个银发银眸仿佛在发光的鱼尾身影。

    “不夜洲的老板原来是鲛人啊?!”

    “怪不得这么有钱!他岂不是想要多少钱就能哭出多少钱?”

    “好美……好想看老板哭……”

    水幕之外站了一排打手和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阻止几乎要兴奋到发狂的人群突然冲进去。

    水幕之中,白澜则不可置信地盯着舟向月:“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魇?!这明明是我的魇境!”

    舟向月用来抵押兑换筹码的是魇。

    在不夜洲这个建立在赌局之上的魇境,一个人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抵押兑换筹码。

    魇当然也是。

    魇境之所以为魇境,就是因魇而生——别的东西有可能无法兑换出筹码,但魇绝对可以。

    不夜洲并不像别的普通赌场那样从赌局赢家手中抽水盈利,因为境主从境客那里赚的东西本来就不是钱——

    他赚的是赌客的疯狂、紧张、愤怒和欲望,赚的是数不清的锦鲤身上的痛苦、恐惧、悲伤……他们的魇。

    无数人的魇融入这个魇境之中,让不夜洲的财富堆积如山,力量越来越强大。

    所以,无论境主用了多少令人眼花缭乱的伪装,魇一定是不夜洲最底层的通用等价物,是这里的金钱。

    而舟向月恰巧拥有无穷无尽的魇。

    邪神拥有无数个魇境,而白澜不过是其中一个的境主,哪怕这个魇境格外强大。

    其实要舟向月一开始就用碾压式的魇兑换出筹码,那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他来这里,就是要从白澜手中夺回被鸠占鹊巢的长生祭。

    但是这个魇境的存在规则就是运气和运气衍生出的赌局,他可以强迫境主与他对赌,却不能强迫他与自己交易,也就是不能强行买下不夜洲。

    而且他留着这些魇还有用,可不能真的交易给别人。拿来当赌注才是稳赚不赔。

    前面的赌局主要是为了摸清不夜洲里赌局的规则界限,所以他在规则的边缘疯狂试探,顺便因为对“蝉”有些感兴趣,又看尘寄雪有点不顺眼,所以顺手玩了玩。

    最后这一场与境主的赌局,才是图穷匕见。

    他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舟向月看着白澜笑道:“不夜洲的筹码当然不是无限的。别人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勾起唇角:“毕竟,你的命运就是我赐予你的。”

    白澜冷冷地看着他,“我早就知道了。你现在告诉我也没法扰乱我的心绪。”

    面前这个人的微笑仿佛有一种悲悯,又有一丝淡淡的嘲笑。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遍体鳞伤濒死的自己绝望地倒在神像脚下,抬头看到的那一尊神像。

    神的双眼垂怜地注视着他。

    可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目光,而是看一枚无知无觉的棋子的目光。

    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无限延伸的棋盘。

    “但是,你不可能……”

    白澜还是难以理解地摇摇头,“那些魇就算因你而生,也不属于你。”

    不夜洲是一个极其强大又特殊的魇境,那些境客的魇只要通过抵押兑换最后输给庄家,就会成为他的魇,融入这个魇境。

    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特殊机制,一个人心里滋生的魇明明只属于他自己。别人只会被魇纠缠,但无法夺走。

    舟向月笑道:“神的力量,不是你这种没能成神的东西所能理解的。你还赌不赌?”

    白澜气得噎住,半晌才深吸一口气:“……赌。”

    他不能不赌。

    身为这个魇境的境主,他不能拒绝境客的赌局挑战——除非是对方不够资格与他坐上同一张赌桌。

    但邪神显然是够了。

    不仅够了,他还刚刚好拿出了比自己这个魇境全部筹码多一点点的筹码,逼他把整个不夜洲都押上了赌桌。

    如果这一局赌输,自己就会失去一切。

    白澜看了一眼天字桌后那个始终神色淡定地低着头当自己不存在的荷官:“但这个荷官不行,换一个。”

    舟向月心道果然瞒不过他,也笑起来:“那不行。你的荷官,当然和你站在一边了,你想怎么操纵牌局就怎么操纵牌局,我还有赢的份?”

    尘寄雪蓦然瞪大眼睛。

    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到底是为什么会输——舟向月根本没出千,他直接换了荷官!

    荷官就是他自己的人,想给他发什么牌就发什么牌,而尘寄雪如果换牌,他立刻就会知道。

    尘寄雪出离愤怒,他当时怎么就一直紧紧盯着这个人,完全没有关注荷官!

    可能是因为在不夜洲待得太久了,他一直知道这里的所有荷官都是魇境的一部分,荷官不可能被贿赂,也无法被控制成为傀儡,这一点深深刻进他的脑海,成为了他的思维盲区。

    舟向月换了荷官,白澜显然从头到尾都知道。

    但他只是冷眼旁观,眼看着他被邪神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那么惨烈地输掉一切。

    尘寄雪胸腔里翻江倒海,如沸腾岩浆一般的愤怒和不甘竟让他瞬间冲破了无形的束缚——

    然后舟向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就再次动不了了。

    “你要是还学不会认清自己的身份,”舟向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就别站着了,跪着吧。”

    尘寄雪的脸色刷的一片惨白。

    水幕之外还有那么多人看着……

    他攥紧的手背上青筋鼓起,却真的不敢动了。

    他从不夜洲最阴暗的地方发家,一步步混成所向披靡的赌神,其实什么见不得光手段都用过了。

    但他那时始终戴着面具,就像是自欺欺人地装作自己不再是自己,他只是不夜洲最凶狠狡诈的赌客“蝉”。

    而现在他失去了面具,被逼得不得不做回尘寄雪,尤其是还有熟悉的人已经认出了他,他就再也没办法忽视那点无法抛弃的可怜的自尊。

    舟向月和白澜哪个都没理他。

    “看来我们都不信任对方的荷官,”白澜道,“那还是换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赌局吧。”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闪闪烁烁的金色雾气忽然散开,露出了雾气深处一个光芒格外璀璨的东西。

    水幕之外围观的人群都被那耀眼光芒吸引了目光,纷纷惊讶地议论起来。

    “那难道是……传说中的不夜洲之心?”

    “我的天哪,从来没有见过,原来是真的!听说那个赌局可以赌上任何东西?”

    “你看上面的水幕——赌的是整个不夜洲!!”

    整个不夜洲大厅光芒大亮,从不可见的高空最中心垂落下来无数道璀璨夺目的火焰与光带,聚焦在原本被藏匿在碎光与雾气深处的核心赌桌。

    那种绚烂夺目的光芒,几乎要晃瞎所有人的眼睛。

    眼睛适应之后,才能看清它长得其实不太像是赌桌,反而像是从地面深处生长出来的一簇巨大不规则水晶,晶莹剔透又闪烁着稀世光芒。

    它旁边甚至没有座位,最明亮的一根晶柱顶端削成了个水平截面,上面是一个空空的棋盘。

    “不夜洲之心。”

    白澜轻声道,“自从不夜洲诞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开启。”

    舟向月看着那个水晶棋盘皱眉:“我可不想跟你下棋。”

    棋局和赌局还是很不一样的,何况这棋盘旁边连个座位都没有,站着下棋不得累死了。

    白澜摇头:“不是棋局,就是赌局,可以一步定胜负。”

    他走过去:“这是个天地人棋局,可以选红子或黑子,各自都有无数个写着‘天’‘地’和‘人’的棋子。”

    “如果是最简单的规则,那你我需要做的,就是从里面拿一颗棋子出来,背面朝上摆到棋盘上。都放定后,两个棋子会同时翻面,根据两颗棋子的输赢关系定胜负。”

    “天克地,地克人,人克天。”

    舟向月明白了:“……石头剪刀布?”

    那确实是可以一步定胜负,也是完全凭运气的赌局。

    白澜笑了笑:“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这是天地人棋局最简单的玩法。当然也可以增加放进棋局的棋子数量,玩得更复杂,甚至也可以下棋。不过你不想,我也不想。”

    “天地人赌局一旦开始,就没有任何人能干扰。这个赌局可以赌上一切,包括生死……这是不夜洲唯一的生死赌局。”

    白澜抬眼看着舟向月,“无邪君,敢玩吗?”

    舟向月笑了:“来啊。”

    舟向月执红子,白澜执黑子。

    棋盒里是满满当当如同水晶玉石一样的棋子,触感冰凉莹润。

    舟向月伸手进去一翻,确实都用红字写了“天”“地”或是“人”。

    他把三种棋子各拿了一枚,放在手心里摩挲。

    白澜道:“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我就先放棋子了。”

    “这个棋盘是整个不夜洲的基点,也是规则力量最强的地方,任何预知都不会起作用,棋子放上棋盘后也无法通过任何手段更换。”

    白澜说着,仿佛十分随意地把一枚棋子背面朝上放进棋盘,“该你了。”

    哪怕对面是邪神,他也并不紧张,因为这个赌局是他的魇境的核心,能够剔除一切作弊的手段和可能,最后剩下决定胜负的就只有运气。

    他是不夜洲主人,是魇境的境主,也是这里最幸运的人。

    不夜洲之心的规则连神也无法干涉,没有人能在运气上胜过他。

    舟向月在面具后面微微勾起唇角。

    仿佛有一丝风吹过,吹动了这个高大的马甲身上短短的发丝,和这一身侍者衣服未扎纽扣而散开的袖口。

    啪。

    又一枚棋子被放上了棋盘,赌局在瞬息间尘埃落定。

    第318章 善恶(1更)

    不夜洲大厅里一片寂静,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如果热切聚焦的目光有热量,此时不夜洲之心那簇水晶恐怕已经被点燃。

    水晶确实亮了起来,原本就很明亮的光芒瞬间变得耀眼夺目。

    在无数道目光之中,那两枚棋子同时翻了过来——

    不夜洲主人面前,是“天”。

    神秘赌客面前,是“人”。

    刹那的寂静之后,赌客们爆发出的尖叫欢呼声几乎能掀翻整个不夜洲。

    ——人克天,那个神秘赌客赌赢了不夜洲主人!!!

    激动的人群狂吼着相拥着蹦来跳去,一顶顶帽子、一张张面具甚至是金光四射的祸福钱都被哗啦啦地抛向空中,一时间漫天都是色彩缤纷的各种东西在飞舞。

    天啊!这居然是真的!

    有生之年,他们竟然能亲眼见到不夜洲易主!

    “……不可能!”

    白澜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目光一瞬间空白,“你的运气怎么可能胜过我……”

    舟向月笑而不语,他轻轻一动指尖,满意地感觉到整个不夜洲仿佛从一处不可见的齿轮开始转动,盘踞在时间深处的庞然大物正在重新回到原本的主人手中。

    至此一切就位,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了。

    “为什么!”

    白澜早已失去了往日不夜洲主人的冷静优雅,他原本盘着鱼尾坐在一个水晶缸里,此时鱼尾愤怒地一拍水面他想扑到那个人面前,可那人轻轻一眨眼,他就骤然停滞在空中——

    仿佛空气瞬间凝固成坚冰,而他就是被冻在冰块里的鱼。

    唯独被他鱼尾溅起的无数晶莹水滴依然飞散出去。

    “冷静点,小朋友,”舟向月揩了揩溅到脸上的水珠,笑道,“你已经把不夜洲输给我了,发脾气我也不会还给你的。”

    他当然知道白澜的运气有多好。

    他也知道自己的运气比不过白澜。

    但是刚才执棋那一瞬间与白澜对赌的不是他,而是被他瞬间交换了位置的鱼富贵。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舟向月那个化名小红的分.身带着一心想要找回自己丢失的鱼鳞的鱼富贵,到不夜洲最底层去找到了“白澜”——

    那其实也是他的分.身,用的是【鬼画皮】马甲,可以变成对方最想见的人的样子。

    鱼富贵最想见到的人是白澜,所以他见到了他。

    而且舟向月已经在上一个鲛人泪魇境中拿到了白澜的全部记忆,他清楚地知道鱼富贵和白澜之间曾经共同的经历,可以完美地扮演白澜,让鱼富贵找回失去的记忆后完全相信他。

    “不夜洲主人把我囚禁在了这里,”假白澜对鱼富贵说,“要把我救出去的话,你得做帮我一件事……”

    配合舟向月的瞬移,在他与不夜洲主人对赌的时候与他交换位置,成为那个真正与白澜对赌的对手。

    为了提前为鱼富贵铺垫,舟向月甚至在上地字桌之前就已经把这个上赌桌的身体换成了鱼富贵的外表,衣服也穿了一样的侍者制服,为的就是在与白澜的最后赌局之中突然掉包不被发现。

    从坐上赌桌开始,一直到最后赢回不夜洲,舟向月先后操控了五个马甲,来完成整个过程——

    【梨园梦】马甲的神通是易容,就变成鱼富贵的样子,大摇大摆一路从地字桌赌到不夜洲主人面前。

    【轮回夜】马甲的神通是瞬移和交换,就装成一个叫小红的侍者去把鱼富贵引入陷阱,并且在适当时机交换赌桌上的舟向月和鱼富贵。曾经这个马甲只能交换自己和另一个物体,但在又一次升级之后,他可以交换另外的两个东西了。

    【鬼画皮】马甲则负责装成白澜骗鱼富贵,说服他配合作弊。

    另外还有【血生花】和【同心圆】两个马甲,一个打晕了原本地字桌的荷官取而代之,经过试验发现不夜洲主人不管这事后,另一个就扮成了刚才舟向月和尘寄雪对赌的天字桌上的荷官。

    作弊手法说出来就不神秘了,但只要在赌局中没被人发现,那就已经铁板钉钉,不可悔改。

    “这个魇境本来不属于你吧,”舟向月看着气得鳞片都炸起来了的白澜。

    魇境的规则指向性太明显,这里原本应该属于鱼富贵。

    “你救下了一个祸福鲤命格的小孩儿,拿走了他的祸,只给他留下福——所以你才成为了不夜洲的境主。”

    舟向月微笑起来,“你这个山寨境主,运气怎么可能跟真正的境主相比。”

    白澜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原来是那个孩子!

    他没有见过那个孩子长大后的样子,再加上面具的干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邪神现在这个身体的模样不对劲。

    他居然……他怎么会……

    他颤抖的身影落在舟向月微笑的眼底。

    白澜或许曾经是最幸运的天灵宿,但在他把自己的心尖鳞给了鱼富贵之后,也承了他祸福鲤命格里的“祸”。

    从那时起,最幸运的天灵宿就再也不是他了,鱼富贵才是。

    当时白澜对幼小的鱼富贵说,自己运气很好,不会被他影响的。

    可到底还是被影响了。

    舟向月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静止在他面前无法动弹的白澜的头发。

    唔,这银发就像在之前的鲛人泪魇境里一样,还是那么软那么滑,手感好极了。

    “好可怜啊……这世上大概很难找到比你更倒霉的人了吧?”

    舟向月含着怜悯的笑意,看进白澜的银眸深处。

    你于江河湖海中游荡,曾救起无数溺水之人,却死在岸上,死在即将成神的时刻。

    你以河神娶亲为名救下叶枯乡的许多孩子,最后却因此被尘寄雪拖上了岸,受尽折磨而死,死前被贪婪的村民生生剖出了心脏。

    你就连死后都不得解脱,永远沉沦在这个纸醉金迷的欲望之地。不夜洲是无数人心中向往的乐土,于你却是永没有尽头的牢笼。

    一个笼子哪怕再华丽、再璀璨,也依然是不得自由的桎梏。

    何况这个牢笼里充满了诅咒和恐吓,愤怒和绝望,充满了扭曲的欲望、变异的人性,哗啦啦流淌的钱币上沾满了血,闪烁烛火中燃烧着嚎叫的鬼魂。

    甚至你曾经救下的孩子,都会最终夺走你的一切——

    绝望吗?

    愤怒吗?

    你为什么要帮别人呢?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所有人都会害你的。

    这肮脏不堪的世界就该一把火烧掉,让所有人都尝尝和你一样的痛苦、愤怒和绝望,让烈焰烤干江海,让一切都沉进血海翻涌的地狱里陪你吧。

    “叶枯乡那个魇境里的白澜不是你吧?”

    舟向月慢慢地摸着他的头。

    那个白澜傻乎乎的可爱,有种没睡醒的美感,这个白澜却更加阴郁狠戾。

    而且他总不能同时是两个魇境的境主。

    “我猜猜,那个白澜是你的灵,而你是他的魇?”

    “真有意思,就像是善面和恶面一样,是因为你差点就成神了吗……哦对忘记告诉你了,现在那个魇境已经湮灭,他不存在了。”

    白澜猛然抬眼,目眦尽裂地瞪着他。

    舟向月勾起唇角:“别生气嘛,这就让你们团聚。”

    他指尖一动,白澜的长发如银缎般从指间滑落下去。

    下一刻,整个不夜洲大厅上空飘浮的灿烂火焰齐齐炸裂!

    金碧辉煌的宫殿从空中的灯烛开始斑驳脱落,大片大片的碎金箔和珍珠与宫殿上那些脱落的金质墙纸一起洒落,像是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金色瀑布。

    尖叫声在人群中响起,原本还在欢呼庆祝的人们纷纷逃窜躲避。

    “发生了什么!”

    “是惊动了境眼吗?”

    “……不是啊,不夜洲整个都要塌了!”

    一团混乱之中,还有很多人欣喜若狂地抬手去接那些从天而降的财富,甚至眼睛发红地哄抢那些比较完整的黄金珠宝。

    “金子!我的金子!”

    “黄金,玉石,珍珠,水晶……我的,都是我的……”

    付一笑拔出了剑,却怕伤到别人,只能在混乱的人群中拼命往前挤。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付师兄!”“一笑!”

    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身后两人摘掉面具,原来是乔青云和祝雪拥,“快阻止他!”

    周围一片嘈杂,乔青云在付一笑耳边大吼:“这个魇境要塌了,但有很多学生都在这里!”

    她身后跟着一长串抓着彼此衣服以防被人群挤散的年轻学生,就像是老鹰捉小鸡里跟着母鸡的鸡崽。

    空中原本烟火一样灿烂的大片金色灯光在刚才瞬间的爆炸之后,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磷火一样幽幽燃烧。

    不知何时刮起了风,把这些燃烧的火光吹得漩涡一样飞速旋转起来。

    “不夜洲要塌了!”

    “快跑啊!”

    “救命啊!这,这都是些什么……”

    人群像一大群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越来越多空中的火光化作流火坠落到地面,引发一片片恐惧的尖叫和哀嚎。

    付一笑咬紧牙关,猛然转回头看向不夜洲之心的那个身影。

    他微微睁大眼睛——

    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忽然变了。他的个头在缩水,身材变得更加纤细,黑色的侍者制服变成红色的长袍,短短的头发慢慢变得长而柔软,如绸缎散落。

    他伸手放在面具上,缓缓揭下面具。

    底下是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孔。

    付一笑没有看到自己意料之中的脸,心头剧震:“舟倾?!”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认识舟倾的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

    楚千酩已经忍不住要尖叫出声了。

    怎么会是舟倾?!

    舟倾不是死了吗?他是在与邪神的英勇斗争中牺牲的!

    那这个舟倾到底是……

    是邪神变成他的模样来扰乱他们的心绪?

    还是他本就是邪神,之前那些欢声笑语的相处,从头到尾都是他装出的假象……

    心脏猛然停跳了一拍。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师弟,就是在那个首次湮灭的【梨园梦】魇境里。

    他在境眼惊动之后曾经短暂地昏迷过去,记忆里燃烧着朦胧火光,有一个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他获得了无邪君的祝福……

    不对!

    他叫出声,但是声音完全被周围的混乱淹没,就像是一滴水汇入惊涛骇浪的大海。

    “啊啊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声掀起巨浪,不夜洲那层层叠叠、晶莹剔透的宫殿穹顶正在崩塌,发出雪崩般震耳欲聋的声音。

    水晶漫天散落,折射出凌乱璀璨的光辉,宛如千万冰针坠落,坠向正中央的不夜洲之心——

    这一刻仿佛时间凝滞,只剩下水晶散射出鸽血红一般透亮流淌的血光,照亮那个人的猩红衣摆,在风中如烈焰飞舞。

    水晶之夜下的他那么纤细那么渺小,倚在那丛刚刚决定了生死的水晶棋盘边,仿佛在置身事外地看戏。

    他的背后,无尽海潮如金乌坠落,一轮血月重新升起,层层叠叠的浪涛化作血海浪涌。

    红衣少年指间有金色一闪,随手抛起了一枚金色钱币。

    下一刻,他缓缓抬眼看向众人,露出了愉悦的微笑。

    “弑神游戏现在开始,祝各位好运。”

    第319章 善恶(2合1)

    魇境要崩塌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乱跑乱挤的人群。

    空中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凌乱火光,付一笑几乎只能凭着感觉冲向邪神的方向。

    明明只有短短十几步路,他却怎么也跑不到那里,仿佛他看到的一切都是迷惑人心的海市蜃楼,他已经迷失在一个强大的幻阵之中,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是金黄与血红的色彩交织,充斥着撕裂耳膜的惨叫和哀嚎。

    付一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不夜洲崩塌剥落后现出的景象,越来越像千年前他曾见过的邪神长生祭。

    但这个长生祭远比千年前的那个庞大太多也强大太多,如果说千年前那个还可以由所有人合力封印,那现在这个却给他一种极为可怕的、真正面临神明不可抵抗的力量的感觉。

    他隐隐产生了一个不敢细想的恐怖感觉——这个长生祭一旦开启,就绝对无法再阻止了。

    哗啦啦……

    耳边忽然涌起海潮声,万花筒一般缤纷缭乱的视野里猛然冲开一道亮光。

    眼前仿佛荡漾开无数道透明波纹,所过之处幻象退散,付一笑的视野清明了几分。

    他重新看清了不夜洲之心那簇耀眼的水晶丛,也看清了那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直冲过去的身影——

    “鱼富贵!站住!”

    付一笑浑身一个激灵——回来!你不是他的对手!

    鱼富贵好像已经气疯了,什么都听不见。

    如果忽略面具,他和那个站在白澜面前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旁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而那个人也转过头来,透过那张白色的邪神面具,看到了他。

    突然——哐!

    一道雪光闪过,有人飞身跃出拦住了鱼富贵。

    两人的攻击撞在一起,付一笑只觉得眼前刺眼金色骤然亮起,就像是一大片绚丽火花飞溅开来,再度扭曲了眼前的视线。

    那是——尘寄雪?!

    鱼富贵泛红的眼睛瞪大,有一瞬间的震惊:“你怎么……让开!”

    一滴冷汗从额角流下,尘寄雪绝望地闭了闭眼,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嘶哑道:“……杀了我。”

    “阿雪他怎么回事!”

    付一笑大惊失色,随即有人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臂:“……他被操纵了。”

    他一回头,发现竟然是从刚才起就不见身影的郁归尘,肩膀上还有一道刀伤的血痕。

    他省略了操纵的主语,但付一笑不可能不明白是谁。

    付一笑看到郁归尘,心头猛然一紧:刚才郁归尘是和任不悔打成一团之后消失的,现在只有郁归尘一个人回来了,身上还带着伤——任不悔呢?

    他死了?他真的在为邪神卖命,以至于将武器对准了旧日同门?!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郁归尘,就被不远处再次轰开的气浪震开。

    ——又是尘寄雪!

    鱼富贵的芥子域很强,在不夜洲范围内更是如此,但尘寄雪熟知他的招数,更知道他的招数弱在防守,正一招比一招更加步步紧逼,每一招都是带着杀人戾气的致命招数,瞬间就见了血。

    温热的血雾飞溅出来,鱼富贵的眼睛更红了。

    这已经超出了往日交手的程度,完完全全是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拼杀。

    刀光剑影之间,那个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静静站在不夜洲之心旁边,云淡风轻一般托腮看着他们拼尽全力的搏杀。

    仿佛这生死飘摇的一切落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不甚有趣的戏剧。

    付一笑觉得喉中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只是瞬息之间,郁归尘已经从他身边消失了,他的耳边只剩下风声。

    从高空中塌落的金箔逐渐在风中飘飞起来、旋转狂舞,仿佛在狂风中绞碎了的符纸,交织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符阵。

    旋转的符阵慢慢散发出血色光辉。

    “付师兄!”

    乔青云嗓音嘶哑地叫他,“求你快去抓住尘寄雪……”

    她听起来好像快哭了,但她没有流泪,还在大吼着把学生聚在一起。

    一丝血迹从她嘴角溢出,更多的血却被她死死抿在嘴里。

    飞旋的符阵就像是漫天飞舞的纸钱一样飞来,纸钱上染了血,却在即将撞上他们时仿佛被什么隐形的镜面弹开,改变轨迹飞往别的方向。

    撞击的火光勾勒出那片空间的轮廓,它宛如不可触及的虚空,将凌乱飞舞的凶器全都牢牢地挡在学生们头上。

    付一笑狠狠一咬舌尖,尝到了自己的血。

    攥紧的手指骨节咯咯作响,空中碎裂的金箔仿佛被无形风刃切开碾碎,慢慢汇聚成沙,在他周围旋起沙暴。

    是去找尘寄雪,还是直逼邪神?

    沙暴刚刚旋向一个方向,一道黑色的身影已如黑色闪电一般闪现在不夜洲之心。

    在那道身影之前,无数混乱围攻的身影没有一个能够逼近到邪神身边。

    郁归尘尚未看清面前飘舞的猩红衣角,突然一道白光迎面劈来,郁归尘立刻躲闪——

    一片白骨,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舟向月带笑的声音如鬼魅般从背后传来:“耳朵,你不去帮鱼富贵吗?尘寄雪要杀掉他了哦。”

    郁归尘骤然转身,再次躲过一片瞬息间从颈侧切过的白骨。

    这片白骨在他脖子上割开一道血痕,鲜血被风瞬间吹散。

    远处的一切虚化成一片灿烂朦胧的金红色,唯有面前的人长发在风中飞舞,背后是无数薄薄白骨悬浮在头顶,如一场穿透时空蓄势待发的暴雪。

    郁归尘没有看头顶的白骨,他只盯着舟向月,一字字道:“你不能这样对他。”

    “我可以。”舟向月说。

    两人隔着飘飞的火光与符咒无声对视,四面燃烧坠落的火焰将他们的眼眸映得一亮一亮,却没有任何声音。

    尘世间的一切都远去了,郁归尘眼里只剩下那双眼睛。

    那样平静,没有一丝人的情绪。

    仿佛沁透世间最冷的泉,又像是吹过山巅最浩大的风,那是毫无温度的凛冽,哪怕隐藏着一丝遥远而失真的悲悯。

    就算是这样平视着他,也仿佛神明俯视着人世间,淡淡地注视自己随手拨弄的棋局。

    ……就像是九百年前,他与郁归尘在长生祭对视的模样。

    九百年前,叶枯乡。

    风里夹杂着洪水退去后潮湿陈腐的水腥气,河岸边的大片淤泥上闪烁着淹没一切的水光,就像是一片片破碎的镜子铺满了整个地面。

    镜面之上一片空茫,只有一座白色石庙的断壁残垣依然颤颤巍巍地立着,宛如伤痕累累的濒死之人在满地尸骨与鲜血中回望。

    郁燃站在已经没了庙顶的河神庙里,与神庙中唯一完好无损的红衣邪神像对视。

    那个人的神像慵懒地坐在神坛上,对他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

    就在这时,一股剧痛突然在心口炸开!

    郁燃猝不及防地吐出了一大口血,鲜血淋淋漓漓地从捂住嘴的指缝里滴落下去,烧灼的剧痛在灵魂最深处肆虐。

    ……他的封印被破坏了。

    长生祭!

    郁燃在剧痛下头晕目眩,眼前的视线一阵明一阵暗,但肉.体的剧痛却远远比不上心中猛然迸发的更深的恐惧。

    长生祭是邪神最后留下的法阵,尚未完成,却无人能够销毁。

    当时翠微山的众人合力封印了长生祭,而此后的一百年间,郁燃一次又一次地在上面叠加自己的封印。

    现在,他自己的封印被破坏了。

    ……必须立刻赶回去!

    郁燃随身携带了可以随时回到葬神冢的阵法通道,代价是极大的灵力消耗,但事关那个人,他永远无法放心。

    他刚一打开符咒之门,心猛然沉底——

    荒原一望无际的血色花海中央,那棵参天枯树周围再次环绕起了鬼魅般的暗红符阵,如同燃烧的火海漩涡。

    长生祭被重启了!

    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诡异的浓烈花香扑面而来,郁燃想都来不及想就拔剑冲了出去。

    一触碰到符阵边缘,金色长剑就像是炽红的铁淬进水里一样发出滋滋的爆响,迸发出的耀眼光芒几乎刺瞎他的双眼。

    这片灿金光芒之中,突然一道剑影袭来!

    那道冰雪般的剑意无比熟悉,郁燃猛然挥剑抵挡,剑刃相击。

    铛!

    剑意撞出一声巨响,刺目火光溅落在他们周围,也照亮了对面一身雪白的身影。

    尘寄雪,果然是他。

    长久以来从未放松的怀疑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幸好无论他表现得多么天真乖巧,密室里的那个他装得多么柔弱顺从,郁燃也从没有真正放下警惕,不然这个诡计多端的人几乎要骗过他了。

    再次被欺骗背叛的冰冷怒意从心底涌起,郁燃手中长剑瞬间光芒大盛,宛如一道燃烧的金色火炬。

    长风骤起,郁燃瞬间出现在尘寄雪面前,长剑毫不犹豫地贯穿胸口。

    他听见剑刃穿透骨骼血肉的声响,鲜血喷溅到他身上,隐没在黑色布料中倏忽不见。

    余光里,尘寄雪蓦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但郁燃却完全无暇理他,径直往符阵更深处冲去。

    长生祭还在继续!

    那个人一定在里面。

    尘寄雪把他放出来,就是为了重启长生祭。

    高速飞旋的符咒如坠落的血雨一般撞在他握剑的手上,瞬间炸开一片灼热的血花。

    郁燃原本想像一百年前时那样不顾一切地直接冲到符阵最深处,却很快就被符咒拦住了。

    他不得不用剑去挡住铺天盖地袭来的致命符咒,不然他会直接被杀死。

    ……这个祭阵竟比一百年前强大了百倍,充满冰冷的杀意。

    明明这一百年里,舟向月始终被他囚禁在密室里,而尘寄雪自从出现在他视野之后也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郁燃艰难地挥剑破开阵法,向更深处逼近。

    哪怕以他的剑法,依然时不时会有一两道符咒突破剑影袭向他的身体,每一次都割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四溅的鲜血在空中瞬间燃成金色火焰,与撞击在长剑上炸开的簇簇火光一起,划出一道道绚烂夺目的光芒坠落在他身后。

    他终于看见了枯木之前的那个红衣身影,红衣如血翻涌,遮住了长袍之下过分瘦削的身体。

    那一刻,舟向月也回过头来。

    他看见他了,那目光如没有生命的神像一样遥远。

    那双眼曾在咫尺之遥含着温柔雾气深情地注视他,睫毛盈着泪颤抖地哀求他,含笑微弯地对他说情话……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眼里只能映出他。

    而现在,那双平静到冷漠的眼里没有他,没有任何人,只有漫天飞舞的血色祭符和夜空中的红月。

    眸光里毫无眷恋,告诉他那双眼里曾经流露出的一切都是假象。

    直到风声乍响,郁燃才猛然回过神来。

    远处的红衣身影倏忽消失,他面前却剑光大亮,血红色瞬间就已逼至眼前——

    剑光直刺向他的右边心口!

    那一瞬间,郁燃抬手挥剑,没有去格挡正面的剑意,不再去躲避四面八方袭来的符咒,而是一剑刺向面前的身体。

    噗!

    他听见两个几乎重叠的利刃撕裂血肉的声音,喷溅的鲜血飞洒成血雾,一时遮住了视线。

    可是剧痛却没有像预期那样出现。

    原本在空中高速飞旋的千千万万道血色符咒同时亮起,随后齐齐熄灭。

    呼啸风声猛然消失,一切都安静了。

    下一刻,郁燃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剑刺穿了舟向月的心口,而另一个人则挡在了他面前,被舟向月那一剑刺中。

    是尘寄雪。

    熄灭的符咒就像燃尽的灰烬般,纷纷扬扬无声洒落。

    纷飞的灰烬中,舟向月晃了晃,瘫软的身躯靠着身后的树干缓缓滑了下去。

    尘寄雪一个趔趄就要栽倒在地上,郁燃下意识一把扶住了他。

    先是他那一剑,然后是舟向月那一剑。

    两道用尽全力的剑伤在少年胸前割开一个几乎能透风的大洞,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身体里涌出,染红了郁燃的手,又从他的指缝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尘寄雪脸上转瞬就已经没有丝毫血色,生命正无可抵挡地从这个年轻的身体里飞快流逝。

    郁燃的手微微颤抖,他尽量慢慢地把尘寄雪放到地上,就要去找祝雪拥,但尘寄雪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摆。

    “师父……”

    他喉咙里发出漏风的气音,“对不起……”

    郁燃的脚步踉跄地停住了。

    “咳咳……”

    尘寄雪虚弱地咳出血来,“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不是故意要……”

    他的声音低下去,露出一丝苦笑,“对不起,师父,都是我的错。”

    随着一个个字断断续续地说出来,血沫不断从他的嘴角溢出,那双往日黑是黑白是白的清亮瞳孔也慢慢涣散。

    还有很多很多的话,但他说不出来了。

    就像是做了一个浑浑噩噩的漫长噩梦,他终于醒来时,却发现一切都已无可转圜。

    一切都是他的错。

    师父怀疑的果然是对的。

    他不知道自己真的在邪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么轻易就会被他击溃掌控,成为一个完全失去自己意识的傀儡。

    是他完成了长生祭,放出了邪神。

    他罪无可恕。

    直到邪神利用他重启了长生祭,他又被郁燃一剑刺中到濒死时,他才终于脱离了邪神的掌控,能够冲过来替师父挡下致命的一剑。

    ……可是他一开始就不该活下来。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是邪神的傀儡,他……他不该贪生怕死,就算他没有与邪神同归于尽的力量,至少能早早了结自己。

    他这短短的一辈子,前十七年鲜衣怒马,少年意气。

    却在最后这一年里,才知自己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尘寄雪微不可闻地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纷纷扬扬的苍白灰烬落下来,落在少年低垂的浓密睫毛上,落在散落一地的乌黑发丝上,像是把他埋在了薄薄的初雪里。

    郁燃弓起的脊背微微颤抖,却听见一个声音轻轻传来——

    “郁燃,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郁燃浑身骤然绷紧。

    舟向月的声音轻柔得像从梦中传来:“我也要死了,你却在为他伤心——你不爱我了吗?”

    郁燃猛然转身,扑到靠坐在枯木下的舟向月面前拽起他的领口,咬牙切齿:“舟向月……”

    随着他的动作,舟向月嘴角溢出鲜血,沿着下颌淌落到他手上——那双手已经沾满了尘寄雪的血。

    郁燃拽着他领口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发着抖将他抱进怀里。

    手底下的身体这么薄这么轻,比往日更轻,就像是连灵魂的重量都要逝去了。

    郁燃死死盯着他,睫毛却止不住地颤抖:“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这样嘛,”舟向月仰面笑起来,“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玩,想玩一玩你而已,没想让你伤心的。”

    他费力地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前被鲜血濡湿了一大片的衣服:“你忘啦?我也要死了。”

    郁燃的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喉中血意淋漓,痛得他说不出话。

    舟向月慢慢一眨眼,眼中有嘲弄也有怜悯,“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你的锁灵咒的印记,对吗?”

    被郁燃种下锁灵咒的经历,他已经全无印象。

    但他在密室里的柜子底下记录了这个重要的情报,连同其他重要信息一起——

    比如,九十八年前的他画了两个像欢喜佛一样抱在一起的小人,表示他和郁燃滚到一起去了。那是第一次记录。

    再比如,第一次见到尘寄雪后的他打了一个奇怪的勾,表示问题已经解决了,只需静静等待。

    记录信息的手段有限,没写具体是怎么解决的,此后失忆的他在没见到尘寄雪的时候,也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有自己与自己的默契,等就等吧。

    果然,此后他就时常能够等到尘寄雪,每次见到他,就会想起之前在失忆咒作用下遗忘的记忆。

    自从遇到尘寄雪开始,舟向月就有了一个记忆的容器,可以把自己脑海里本来会时不时被郁燃清空的记忆寄存在尘寄雪身上。他发现,郁燃真是万分小心,他的记忆似乎每天都会清空重启。

    郁燃对他的防备实在是滴水不漏,尘寄雪这个变数是他所能拥有的唯一突破口。

    “……你发现,他是我的魂。”

    舟向月看着郁燃,轻轻笑起来,“你当时肯定在想,我到底在搞什么鬼,对吧?”

    郁燃的呼吸越发沉重,胸口深处像有滚烫的刀在血肉之中翻搅,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不想听这个人说话,他知道他又要骗他,可他却无法松开抱着他的手臂。

    ……他就要死了。

    自己拼尽全力才把他囚禁在身边一百年,可他还是要离开他了……

    “你知道吗,郁燃?”

    舟向月叹了口气,“尘寄雪虽然是我的魂,却不是我。”

    他平静地注视着郁燃:“他没有我的记忆。”

    郁燃依然紧紧抱着他,身上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成神不是没有代价的——我成神的时候,就不小心分裂出去几个不听话的魂灵。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散落到了哪里,也管不了它们,”舟向月有点羞赧地笑笑,“好吧,毕竟是第一次嘛,有点失误很正常。”

    “尘寄雪就是一个散落出去的魂灵。除了这一点之外,他和我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你应该知道的吧?你翻来覆去地审问了尘寄雪那么多次,就差把他的心挖出来看了,早就知道他对我没有任何印象。”

    郁燃牙关紧咬、下颌紧绷,这应该算是默认了。

    “其实尘寄雪会出现在我面前,我是真没想到,纯属巧合。”

    “但他来开启长生祭就不是巧合啦,是我控制的。毕竟是我的魂嘛,我对他是有血脉压制的。”

    舟向月注视着郁燃,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当然了,如果不是你亲手把他送到我身边,他可能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做他的天之骄子,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嗯,说不定真会成为一个好人呢,看他那傻样。”

    他感到郁燃抱着他肩膀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甚至把他攥得有些痛。

    但他缓了口气,还是一鼓作气继续说下去:“你对他用过很多次遗忘咒吧?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精神脆弱得就像一层纸,我一捅就捅破了。”

    舟向月笑起来,“要控制他,简直比控制一个真正的傀儡还容易。”

    郁燃抱着他颤抖地弯下腰,好像脊背没有办法再承受那过于沉重的负担。

    舟向月感觉自己也只剩一口气了。

    他像回光返照一样费劲地抬起头,凑到郁燃耳边轻声细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遇到了你,被你这么长时间地怀疑、折磨、打压,被你弄得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尘寄雪本来该拥有完整的正常的一生……就算他遇到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下场。”

    “你真不知道他有多崇拜你、多相信你吗?唉,被生平最敬爱的师父亲手杀死啊,好惨。”

    他好像看到了郁燃的一滴眼泪,又好像没看到。

    濒死的最后一口气在散去,他的视野渐渐模糊,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地沉入无知无觉的深渊。

    头顶的亮光逐渐被黑暗合拢,他知道那最后一点光是郁燃的脸。

    “耳朵啊,”舟向月仰起头,涣散的瞳孔找不到聚焦点,“以后再遇到的话,直接杀了他们吧。”

    他仿佛感觉到一滴一滴灼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就连那带着温度的触感也在渐渐消退。

    像是叹息一样,他唇瓣翕动,很轻很轻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别折磨他们了……他们也是人,也会痛的。”

    第320章 善恶(4合1)

    九百年前,舟向月死在了郁燃的怀里。

    他死前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废话。

    毕竟,没记忆不听话的魂灵其实就只有尘寄雪一个。他这么说,是为了自己九百年后那个真正要发挥作用的魂灵。

    事情还得从一千年前说起——那时候还不是个合适的时机,所以邪神决定先死一死。

    死多久合适呢?他算了算,九百年差不多。

    为了确保九百年后重生的自己依然能够成功复苏,他从自己的天地人三魂中分离出了地魂。

    然而第一次分离魂灵的操作不太熟练,出了点岔子。他还没能赋予地魂自己的记忆,它就不知道散落到哪里的轮回去了,连个影儿都没剩下。

    舟向月:“……”

    好吧,第一次当神,手滑了也应该理解。

    地魂的尝试失败,他只好又分离出了自己的人魂,毕竟天魂必须留在长生祭。

    这回终于一切步骤操作无误,人魂会在死后九百年进入人间,恢复记忆,并循着指引重新找到长生祭,复苏成为真正的邪神。

    鉴于地魂这个前车之鉴,舟向月吸取教训,在魇境里留了多重提示,确保就算人魂也没有记忆,也会在提示下想起来——日后的事实证明,这确实很重要,因为人魂真的忘了。

    一千年前的舟向月还不知道郁燃会不按套路出牌,竟然疯到把他这个邪神私藏了一百年之久,甚至在他身上种下了锁灵印。

    锁灵咒是禁术,意味着强烈到扭曲的执念和巨大的消耗损伤。

    这实在是超乎舟向月想象的疯狂,也给他造成了一个意外的障碍——他这半路徒弟真是该死的强大,而且一眼就能认出他的魂灵,等到九百年后,恐怕可以吊打刚刚重生的弱鸡人魂。

    人魂本来就是三魂里最弱的一个,小可怜要是运气背一点,早早遇到大佬,大概还没等复苏成邪神就玩完了。

    这可怎么办呢……

    直到那个跑丢的地魂在一百年后以“尘寄雪”的名字被郁燃发现,最后来到他身边,舟向月终于有了灵感。

    这实在是个纯粹巧合的意外之喜,只能说魂灵之间有着冥冥中的吸引力,就算地魂没有他的记忆,也终将来到他面前。

    利用尘寄雪,舟向月终于从密室中逃出来,成功让郁燃杀了自己,还给九百年后的人魂铺好了路——

    相信尘寄雪会给郁燃留下一个足够刻骨铭心的教训,如果以后再次碰到他的人魂,可别再让他步上尘寄雪的后尘。

    沧海桑田,九百年其实过得很快的。眼睛一闭一睁,九百年就过去了。

    九百年后,他的人魂拥有了一个叫“舟倾”的名字,再次成为郁归尘的徒弟——就像认出尘寄雪一样,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舟倾身上的锁灵印。

    多亏了曾经的尘寄雪死得那么惨,舟倾才过得这么舒服。

    郁归尘就算怀疑他,甚至无法确认他到底是邪神口中“散落的魂灵”还是邪神本尊,也再也不忍心对他下重手,更没有像对尘寄雪那样一次次用烈火的利刃剖开他的记忆。

    九百年后的他,会在恢复一切记忆后心想原来如此,不愧是他。

    九百年前的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唯一的变数就是,他恢复记忆之后依然遗落了被囚禁的那一百年记忆,一直没有猜到尘寄雪就是自己那个跑丢的地魂,还以为地魂早就不知道投胎在哪个犄角旮旯,浑浑噩噩地活一生又死掉了。

    当然,这并不重要。

    ……

    不夜洲在崩塌,水晶从头顶散落,狂风呼啸。

    付一笑的沙阵被风吹成了沙尘暴,他怀疑自己是被风沙迷了眼,揉一揉眼睛立刻又心惊肉跳地看向郁归尘的方向——

    他从未见过郁归尘那么绝望的眼神,好像一切都要毁灭了。

    舟向月又对他说了什么……

    还未等他看清,郁归尘面前那个红衣身影瞬间再次消失,原本静静悬浮的无数片白骨同时席卷而来,划出一道道致命银刃,直刺向郁归尘的咽喉心口!

    白骨的暴雪突然被接天连地的风沙裹挟进去,撞击在沙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付一笑额头上爆出了青筋,他冲郁归尘吼道:“你去追!这里有我。”

    郁归尘点点头,身影在骤然一亮的符阵光芒后消失。

    不过是这短暂耽搁的片刻,空中飘浮的符阵变得更强了。

    付一笑的目光迅速环视四周,从高空中散落的符火到地面凌乱闪烁的水晶,没却有一处能看见舟向月和郁归尘的身影。

    不夜洲之心的水晶脚下只有一条蜷缩起来的银白鲛人,长长的银发像绸缎一样散落下来,几乎将整个纤细白皙的身影包裹起来,不知道是死是活。

    付一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就追向了远处厮杀的尘寄雪和鱼富贵。

    没有办法,现在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他得先顾最要紧的地方。

    付一笑盯紧尘寄雪那一道如雪剑光的方向,一滴汗慢慢沿着脖颈流淌下来。

    砰!

    撞击的巨响之后,一大堆水晶碎片坠落下来,砸在惊慌躲避的人群头上,飞溅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碎光。

    “妈呀……我寻思我也不是死神小学生体质啊,怎么就老是遇上这种神仙打架的倒霉事呢……”

    角落里,柯短命哆哆嗦嗦地搓着手,心惊胆战地看外面的战况。

    空中符阵乱飞,仿佛夺命飞镖一样,被打中的人瞬间就会被削掉一块,接着就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翻滚着翻滚着就不动了。

    在他身后,楚千酩、祝凉、唐思恩、钱多战战兢兢地挤成一团,各自背对着彼此,手里都警惕地拿着画好的符纸朝向不同方向,防备着哪里突然飞来什么东西打到这里。

    不夜洲异变发生时,他们几个都不在大厅,而是在卜先生和神婆所在的地下区域的出口。

    钱多和唐思恩本来正要离开,而楚千酩和祝凉则是被热心的柯短命领过来的,没想到几人刚遇到彼此,天花板就塌了,人们开始乱窜逃命,而他们也看到了大厅里那惊心动魄的战场。

    “小……小柯哥,多谢你的……树,”楚千酩几乎要痛哭流涕,“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他们几人头顶是一片浓密的树荫——刚才一片混乱之中,几人抱头鼠窜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的时候,柯短命不知怎么的突然爆发出神奇的力量,竟让四周的水晶里长出了纤细的树苗。

    树苗飞快生长,很快就在他们头顶上长出了一片相互缠绕的树荫,树枝十分坚韧,可以挡住乱飞的符咒和坍塌的碎块。

    柯短命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哎,之前在千面城的时候我怎么都觉醒不了灵力,只能每天拼命扫地,生怕城主觉得我没用,把我给扫地出门了……这下好了,我应该是木系地易宿?”

    他满足地叹口气,“虽然好像没什么用的样子,但至少说明我不是不可救药嘛。”

    “明明就很有用啊!”

    躲在柯短命的树底下的几人争先恐后道,毕竟关键时刻能救命啊!

    他们四人都在用符咒防守,而柯短命出了树,别的倒是没什么事需要做了。

    他大着胆子往外一探头,想去看看大厅里现在战况如何,结果惊叫一声:“啊!”

    嗡!

    付一笑耳边好像突然撞响一声沉重钟鼓,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视野变得眼花缭乱。

    天旋地转的视线产生了一种窒息感,他仿佛被漩涡拖到水底,张口呼吸却没有任何空气。

    他心中警报骤响——原本一直是鱼富贵的法螺在帮助他们抵挡邪神法阵的干扰,现在法螺突然失效,他出什么事了吗?

    付一笑挣扎着抬头,终于在晕眩的视野里看到了他和尘寄雪的身影,心跳几乎停了一拍——

    尘寄雪手中长剑捅穿了鱼富贵的胸口,背后那一截穿出的剑尖滴滴答答落下鲜血。

    尘寄雪眼前的世界都安静了。

    鱼富贵温热的血溅到他身上,那双异色的瞳仁泛着红死死盯着他,目光因剧痛多了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

    “阿雪……”

    鱼富贵抬手攥住了刺进自己胸膛的剑刃,一用力,鲜血就从指间一滴滴淌落。

    尘寄雪耳中嗡鸣,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视野里四面八方的水晶折射出璀璨如银河的光芒,美得像是一场梦,勾起记忆里一个无比相似的梦幻夜晚,朦胧的光影仿佛从心底最深处浮现出来——

    耳边是风声。

    鼻尖有酒香。

    他睁开眼,看见月华灿烂、星河流淌,无数流星在夜空中划出道道璀璨光痕,漫天飞舞的芦苇絮从他脚下飘起,一低头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湖面,如同跃动着无数条闪烁的银鱼。

    是他在凌云塔尖舞剑那一晚。

    那一刻天高地远,唯有星河与飞絮同他共舞,仿佛身体里的灵魂挣脱了躯壳和一切束缚,扶摇直上九天,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是的,自由。

    没有任何人能束缚他,神也不行。

    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鼻尖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他听见鱼富贵疼痛的咬牙喘息声,看见一滴滴鲜血沿着自己的握剑的手滚落。

    眼中灼热得像要烧起来,可是他无法落泪。

    握着剑的手在颤抖,却动不了分毫。

    曾经这样的绝望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他也曾反抗过,那时他想……

    他想,他至少可以了结自己。

    尘寄雪突然松开手,拼尽全力地往后一倒。

    他从高处坠落,掉进满地尖锐的水晶碎片里,好像听见无数锋利边缘刺破血肉的声音,还有旁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痛。

    死后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痛了。

    眼前一片血红,可能有碎片扎进了眼睛。

    血意蔓延的视野里,好像飘起了许多鲜红的花瓣。

    是幻觉吧……就像是他在凌云塔顶舞剑时,那千千万万随风飘舞的银白芦苇絮一样美。

    尘寄雪感觉自己好像拥有了短暂的宝贵自由,趁着第一下撞击的剧痛过去,抓起手边的一片碎片,看也不看就往自己脖子扎去。

    可是他的手还没抬起来,就颤抖着动不了了。

    为什么……为什么……

    尘寄雪几乎尝到了咬碎牙关的血腥味,这时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年轻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蝉爷,我也被你庇护过。”

    那个年轻的声音蹲下来,从他耳边传来,“我送你上路。”

    啊……是他。

    尘寄雪在记忆里搜寻到声音的主人。

    是一个很低调的孩子,身手很好,经常杀人,给他做过保镖。有他动手,会很干净利落。

    “阿雪!”

    付一笑失声惊叫,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戴着白无常面具的少年用匕首扎穿了尘寄雪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随即就化作一片片血红花瓣,随风飘起。

    下一刻,尘寄雪的身体也在瞬间散落成无数血红花瓣,仿佛一场被风吹得飞旋起来的花雨,纷纷扬扬地飘洒。

    明明知道尘寄雪已经死了,在不夜洲的这个不知是鬼魂还是别的什么诡异存在,但付一笑还是忍不住心神俱震,心脏几乎要撕裂一样地剧痛。

    他只迟来了一步,顿时趔趄地跪倒在地,只能绝望地伸手攥住一把飘飞的花瓣。

    手心与花瓣触碰,突然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付一笑下意识一松手,才发现那些血红花瓣竟碎裂成了扭曲细碎的符文,发出不祥的血色暗光,在他手心蚀刻出鲜血淋漓的伤口,甚至像是某种阴暗诅咒一样继续拼命往里钻,剧痛沿着血脉蔓延。

    同一时间,尘寄雪散落出的那一片花瓣雨也被风卷进了空中红云一样飘浮的符阵里。

    符阵顿时变得更加明亮,血红光芒如怒海翻涌。

    仿佛死去的魂灵零落成泥,化作祭阵的一部分,献祭给了神明。

    付一笑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一幕。

    红云之下,到处都是尖叫,到处都是鲜血。

    血红花瓣飘向空中、汇入符阵,满地流淌的鲜血则被闪烁寒光的水晶缓缓吸收,让它们散发出诡异的血红幽光。

    这片血色从不夜洲之心缓缓向四周延伸,就像是搏动的血脉在大地上流淌,蔓延出无边无际的血色祭坛。

    这一幕美丽至极,也恐怖至极。

    仿佛是地狱最深处。

    到处都看不见那个红衣的身影,但血的祭祀已然开启。

    神明甚至不需要在神坛之上出现,神坛下的人只是对付他的祭阵就已经精疲力尽,正在一个个无可反抗地成为神明的祭品。

    付一笑想要痛哭怒吼。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不给他们留任何余地?

    一千年前他们杀了他,甚至没有机会问他任何事。而现在,他也根本不屑于听他们说任何话,祭阵一开启就是天翻地覆,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啊!”

    手腕突然传来剧痛,付一笑失声惨叫。

    他的手腕被生生砍断了。

    剧痛之中,付一笑猛然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面前人漫长的白发在风中飞舞,发间和身上的细碎红宝石闪烁着血红光芒。

    不知愁?!

    不知愁对他冷笑:“想死吗?继续跪这儿不动,等那些诅咒蔓延到脖子,断的就不是手腕,而是头了。”

    付一笑的大脑一时接收不了这么密集的巨大冲击,直愣愣地盯着不知愁反应不过来。

    看到他震惊的表情,不知愁微微翻了个白眼:“行了,看不出我是个死人吗?我在凌云塔里死得透透的了好吧,死后逛逛赌场也不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吧?你可别想把我再抓回去。”

    付一笑:“……”

    他的大脑终于慢慢回神,手腕上连绵不断的剧痛在此时变得更加清晰,后背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

    所以不夜洲这里不仅有活人,还有死人……只是之前大家都戴着面具,认不出来。

    不知愁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哥你搞清楚现在的重点——是邪神。”

    “你行不行啊付一笑?上赶着作死也别在现在啊,还得费人给你收尸。”

    千面城主甄如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一抬手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动作粗暴地掰着他的嘴让他咽下去了,“止痛药。”

    下一刻,付一笑张开的嘴里一下子被塞进一团布,手腕上的疼痛突然加倍——

    楮知白在旁边娴熟地包扎起他的手腕,痛得付一笑咬紧了嘴里的布条。

    缓过一口气后,付一笑喘着气问甄如意:“你不是……信了邪神吗?”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混乱了。

    甄如意的脸一瞬间有点扭曲:“他骗了我。我还以为……”

    她冷着脸一摆手,“算了,总之我在这里碰到我哥才知道,我被耍了。”

    不知愁冷冷笑了笑,抬头去看空中飞舞的符阵,“无邪君,呵,他算哪根葱……我们演戏给他看,还得看他有没有命看!”

    说话间,无数道鲜红血线忽然从他手上腾空而起,仿佛带着钩子一样挂在了符阵之上。

    他挥手狠狠一扯,就见飞速旋转的符阵里一下子被扯破出一道口子,符咒就像被他的血线扯下来一样,如成群的血红蝴蝶一样跌跌撞撞地破碎落下。

    付一笑又一次震惊了。

    不知愁居然能破坏符阵!

    刚才他已经试过很多次,那个符阵就像是代表了不可抗拒的神的旨意一般,完全无法破坏,他都绝望了。

    ……不知愁死后,竟然变得这么强大了吗?

    眨眼间,不知愁那标志性的一头白发就出现在了高处,长发飒飒飞舞,几乎伸手就能摸到符阵。

    他几次拉扯血线,无数血符纷纷落下,而他的眼角嘴边也流下了血,血一淌落就变成无数花瓣飘飞出去。

    不行。

    不知愁意识到,破坏符阵对他自己的反噬也很大,他的鲜血还会变成血符,回到符阵之中……这样没完没了,邪神的符阵只会越来越强大。

    甄如意突然惊叫出声:“哥哥背后!”

    一道没有在符阵里的血符忽然如鬼魅般从背后袭向不知愁,可它速度太快了,哪怕不知愁现在转身,都无法完全躲过它的撞击。

    刚才付一笑碰到血符的是手,砍掉手就可以阻止诅咒蔓延。但如果是被血符撞到了腰……

    风声乍响,不知愁突然被一个东西狠狠撞倒,只听见背后一声孩童的惨叫,同时传来仿佛烈火灼伤皮肉的滋啦声。

    他猛一回头,正看见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小孩翻滚着倒在他原来的位置,倏忽散成了无数血红花瓣,被风吹散——

    不知愁忽然认出来了。

    他曾经在一个家族的围屋做客,发现围屋底下镇着一个被活埋的怨气满满的小鬼。

    正好他看那个家族也不太顺眼,就顺手送了面镜子给那家族长,帮助小鬼从地底下出来索命。

    那个小鬼后来偶尔会在他照镜子时出现,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他。

    不知愁不知道小鬼叫什么名字,也懒得理他,毕竟那本来只是他自己一时兴起的举手之劳,他也不喜欢小孩。

    但现在,那个小鬼却冲出来牺牲自己救了他……

    小鬼的身子小小的,散落出的花瓣也不多,转眼就已经全部被吸进了那个符阵。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那致命血符的攻击下化成血水、散落成花瓣,符阵此刻已经庞大如一团堆积的火烧云,浓重血色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头顶,仿佛索命的倒计时。

    太强大了……

    那是神的旨意,那是神的力量。

    “咳……”

    不知愁忽然感到喉中一阵腥甜,他捂住嘴不想吐出血,却因为喉间涌起的火辣痒意不得不咳嗽起来。

    看到吐出来的东西,他瞳孔骤缩——他嘴里直接吐出了血红的花瓣。

    喉间的痒意已经变成了烧灼的剧痛,他知道那是有符咒在他喉中就已开始侵蚀他的血肉,诅咒又沿着体内血脉飞速蔓延。

    ……刚才还在嘲笑付一笑说如果被血符传染到脖子就只能砍头了,他现在就得砍头了。

    烧灼的剧痛迅速蔓延至全身,就像是烈火焚身的痛苦。

    他晃了晃,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眼前视野被滚烫血色笼罩,他坠入了火海。

    心神涣散,他分不清……

    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他体会过太多次了……

    鬼魂总是难以忘记自己生前最痛苦的事,他也是。

    记忆最深处的恐惧和绝望化作火焰自心底向上焚烧,熊熊火海将他吞噬。

    纸灰呛人的气味。戴着面具的红衣神像。燃烧的火光。

    幼小的他在神像的注视下被剥了人皮,又粘上一身野兽的皮毛……

    没有尽头的毒打,没有尽头的疼痛。

    梨园里火海熊熊,他抱着小白的尸体,身上着了火,跌跌撞撞地跪倒在神像脚下,求神明对这个世间施以最恶毒的诅咒。

    痛不欲生的蝶生蛊。

    鬼面陇里纸钱飘飞,如苍白蝴蝶漫天飞舞。

    凌云塔里永恒一般寂静的痛苦,一直伴随他到死亡解脱的那一刻。

    ……已经是鬼了,可他好像又要死了。

    鬼死了会怎么样?

    大概是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吧。

    这次真正死去,他或许会像曾经在凌云塔里濒死时那样,闻到梅面陇里梅花的香味。

    等等,梅花的香味……

    他还给阿难种了一棵梅花树!

    不知愁猛然从疼痛的幻觉中惊醒,阿难也在这个魇境里!

    他挣扎着起身,睁开像被火烤一样痛的眼睛,飞快地搜寻远处的身影——妹妹还在。

    她好像想冲过来,却被已经开始向下挤压的符阵拦住过不来。

    无数重血红的符文旋转成一圈圈漩涡,将整个大厅里的人群分割成许多块,彼此之间都无法顾及。

    不知愁猛然咬紧牙关。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对付符阵绝对是行不通的,根本碰不到邪神的半根毫毛。

    擒贼必须先擒王,可是邪神在哪里……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不知愁强忍着四肢百骸几乎令人发疯的灼痛,目光环视整个混乱的不夜洲大厅——

    他看到了不夜洲之心那个蜷缩的银白身影。

    找到了!

    不夜洲主人是这个魇境曾经的境主。如果这里还有人知道邪神的所在,那就只有他了。

    而他一直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可能就是因为被邪神困在那里……正因为他能对邪神产生威胁!

    好像有无数银蓝色的蝴蝶从脑海中飞起,化作流水一样清凉的雾气浇熄火焰,抚平血脉里燃烧沸腾的剧痛。

    不知愁猛地拔出匕首在心口一剜,细细血线如琴弦一样在指尖一抖,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只轻盈的蝴蝶,瞬间出现在不夜洲之心的斜上空,白衣如蝶翼般翩然散开,无数血红花瓣飘散在身后追逐——

    这一瞬间,鲛人睁开了那双银色的眼眸,与空中的不知愁对视。

    两人没有说话,他们甚至彼此并不认识,只是一个眼神交流,就像是触发某种灵魂深处的震荡,瞬间便达成了默契。

    就是现在!

    下一刻,狂风骤起,不夜洲之心光芒大亮!

    水晶簇周围,两个银白长发的身影出现在彼此对面,两人掌心相接,长发在狂风中飞舞,就像是镜子照出的对称景象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掌心镜面之处,一面原本不可见的隐形屏障轰然显现,气浪翻涌。

    轰!!!

    空中的符阵猛然震荡起来,无数血红符咒碎裂落下。

    人们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洋洋洒洒飘落的落英中,邪神的红衣身影终于在高处显现,映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那两人默契配合、拼尽全力的一击,竟然能逼得邪神现身!

    邪神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乔青云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人用伤痕累累的手摘下了面具,猛然惊讶道:“……是你!”

    这个人她不久前才见过,他明明不属于这里,他是另一个魇境的境主……

    下一刻,她又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曾见过的境主。

    此时此刻,漫天飞舞的血红花瓣之中,浴血奋战的人们之间,一个又一个原本一直戴着面具的身影摘下了面具,露出面容。

    如果有人进过足够多的魇境,就会发现他们都是曾经的境主。

    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被血符侵蚀,顷刻间就散成千千万万片血红花瓣,融进邪神的祭阵。

    血红符阵在空中旋转,就像是一座飘浮的猩红神坛。

    神坛之下,是跪拜的信徒和即将死去的祭品。

    神坛之上,则是接受跪拜、享受祭品的神明。

    世间无数生离死别、艰难苦楚,不过是神明早已安排好的戏码。

    可提线木偶如果有了自己的灵魂,也可能会挣脱神的掌控。

    一个个扯断提线的木偶拼死反抗到了最后一刻,哪怕终将魂飞魄散,也拼尽全力地将邪神困在了这里,让他无法隐匿在祭坛之后,高高在上地旁观他们的挣扎与血泪。

    就好像冥冥之中,曾经的赌神“蝉”与邪神坐在同一张赌桌上所说的那句话——

    今夜宜弑神。

    砰!

    不知愁重重摔在地上。

    不知道不夜洲主人摔到哪里去了,他们撬开邪神的屏障已经耗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反噬加倍,不知愁好像整个人都着了火,痛得他想贴地翻滚,却没有丝毫力气。

    滴嗒。

    有鲜血滴落在他耳边的地上,他费劲地一睁眼,在晕眩的视野里看到一个戴着白无常面具的少年蹲在面前俯视着他,手中的匕首还在往下滴着血。

    这个人的身影好像很眼熟……

    少年伸手,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啊……

    沈妄生。

    不知愁瞳孔微微放大。

    他的喉咙已经被诅咒侵蚀得不成样子,嘶哑地低声道:“你也在这里……”

    “没想到吧?”

    沈妄生低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冷笑,“看到你也不得好死,我真是高兴死了。”

    不知愁:“……”

    他闭嘴了。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他现在也快死了,沈妄生要折磨他都来不及,而且他很怀疑他根本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让他比现在更痛苦。

    沈妄生冷冷地盯着他,手中刀光一闪,干净利落地切开了他的喉咙。

    血沫从不知愁喉间的伤口涌出,随即散落成血红花雨,乘风飘起。

    不知愁缓慢地眨眨眼,对沈妄生嘴唇翕动:“谢谢你。”

    一阵风过,他也碎成了无数花瓣。

    沈妄生抬起头,看着仇人所化的花瓣飘散到空中。

    嘴边有一丝灼热的痛意,他用手指关节一揩,手上便沾了一抹鲜血,随即变成一片猩红花瓣,被风吹起。

    沈妄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循着那片飞起的花瓣抬头看去,看到空中飘浮着数不清的猩红花瓣,汇成翻涌的血海。

    他看到了那个红衣的神明,他曾经入过他的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神明垂眼往这边瞥了一眼,与他对视。

    那个瞬间,沈妄生挑衅地笑了起来。

    他不是神明,不知站在神坛上的神明看他们这些蝼蚁,会是什么感觉。

    但他一闭眼,就能想象到神明透过那些飘飞的花瓣,看见一张张流着血泪仰头看向自己的脸。

    神明一向只站在高高在上的神坛之上俯视众生。

    可众生用尸山血海铺成路,踏着无数冤魂的嚎哭来到神明面前,要向天讨个公道。

    沈妄生远远地看见那个穿过血海走向神明的黑衣身影,缓缓闭上眼睛。

    视野里最后的景象就是无数纷飞的血红花瓣,凄美而奇诡。

    他自己也变成了血红花瓣,向上飘散、飘散……最终消失在不可知的尽头。

    没关系,他不必亲手弑神。

    他可以做那铺路的砖、搭桥的石,他愿意在黎明到来前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

    因为他知道,神的死期已至。

    ……

    郁归尘再次追到那个红衣身影时,如同红色浓云的祭阵几乎已经充斥了脚下的整片区域,隔着血海翻涌的厚重符咒,几乎已经听不见什么活人的声响。

    他一步步走过纷飞的花瓣和烧尽的灰烬,看到那个人的猩红衣摆像是火焰一样在风中猎猎飞舞。

    当他终于走到邪神面前时,神明开口了:“通常来说,神明会给那个穿过鲜血淋漓的祭阵,第一个来到神明面前献上自己的勇敢信徒一个奖励。”

    舟向月淡淡地看着他,“耳朵,你有什么愿望?”

    郁归尘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一张口声音如同砂纸磨过血肉的沙哑:“告诉我真相。”

    “真相?”舟向月哑然失笑,“耳朵,天真单纯的剧本是付一笑的,不是你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还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舟向月……”

    郁燃眸色沉沉地凝视他,心口剧痛难忍,喉中鲜血淋漓,“你的生命里,有没有说过哪怕一句真话?”

    “哦?你实在想听的话,我现在就说一句,你听听好听不好听。”

    舟向月轻笑一声,飘飘忽忽的呼吸忽然凉凉地吹进郁归尘耳中,“郁归尘,我爱你。”

    柔软轻盈的衣摆仿佛挑逗一般拂过郁归尘的手背,手背上瞬间青筋暴起。

    “——你信么?”

    电光石火间,郁归尘身形遽动,猛然转身抓住蹭过自己腰侧的手腕,拧转、下拉!

    转眼间,镣铐般坚硬的双臂已把舟向月面对面锁在怀里,双手扭到背后。

    舟向月突然被拽进郁归尘怀抱的桎梏,顿时神色一冷。

    法力已经完全恢复了,奈何身体还是那么弱。虽然他现在轻轻松松就能遁形摆脱掉郁归尘,但还是有点不爽。

    “在鲛人泪那个魇境里,”郁归尘钳制着他的手腕和腰,在他耳边飞快道,“你让我忘掉我的梦魇。”

    怀中人的动作一顿。

    郁归尘知道,他完全可以立刻从自己怀里消失,再在另一处重新出现。

    但他没有。因为自己说的那句话。

    舟向月仰头看向郁归尘,恍然大悟:“啊,是那个梦……长生香的那个梦。”

    那个梦里异香摇曳如烟,他们在烈火灰烬里拥吻,将彼此揉进骨血的最深处。

    也是在那个梦离,郁归尘窥见了千年前某些他不想暴露的秘密。

    所以在那个梦的最后,他搂住郁归尘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忘记那个梦。

    他吃亏就吃亏在当时还没有九百年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使出的诱骗招数,郁归尘早就已经见过成百上千次了。

    千锤百炼之后,郁归尘再看到他突然主动投怀送抱,恐怕会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为什么郁耳朵总是要给他找点意料之外的麻烦,舟向月心想。

    郁归尘忽然眼前一花,怀里的身体瞬间消失。

    冰凉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转瞬之间,他和舟向月已经面对面地站在不夜洲之心那一簇水晶棋盘的两边。

    舟向月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仿佛时间突然静止,呼啸风声停了。

    纷飞的符咒悬浮不动,爆炸的焰火凝固成闪亮的火花和将将燃尽的暗红灰烬,无数水晶碎片停在坠向人们头顶的空中,仿佛亘古不变的漫天星空。

    付一笑在他们不远处定格在惊异地看向这边的瞬间,他手上满是沙砾擦出的血痕,飞溅的鲜血也停在了空中。

    更远处的无数人也定格在惨叫、怒吼、痛哭的瞬间。

    “……对了,你竟然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用了这种时间静止的禁术,”舟向月对郁归尘笑了笑,“我看你也不是很想活了。”

    “今天这个样子,看来你们是非弑神不可。”

    “我逃不掉了,但也不是不能拉你们所有人陪葬。”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赌一局吧。”

    郁归尘的目光扫过光芒闪烁的棋盘,又抬眼看舟向月。

    “你应该已经知道天地人棋局的规则了吧?还是赌那个最简单的一招定胜负,天克地,地克人,人克天。”

    舟向月微笑注视着他,眸中仿佛升起一轮血月,“赌上生死。”

    “你不是很爱我吗?但我看你更爱这个世界和你自己。又要阻止我干坏事,又不舍得杀我,还想占有我——然后你就把我关了一百年。”

    舟向月注视着郁归尘,“你知道那一百年对我来说是什么生不如死的感觉吗?我宁愿你杀了我。”

    郁归尘看起来好像快要碎掉了,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带血的利刃,活生生地剜开他的心脏。

    他喉结缓慢滚动,嗓音嘶哑:“对不起……”

    “一千年前你不愿意选,”舟向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现在,你总得在我和别人之间选一个。我已经很仁慈了,不用你亲自动手杀我。无论最后什么结果,我愿赌服输,你……嗯,你也不服不行。”

    郁归尘整个人几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舟向月将他颤抖的神情纳入眼底,忽然笑出声,“哈哈哈,怕不怕?怕我拿其他所有人的命威胁你,逼你杀我?”

    郁归尘眼睛通红,他往前走了一步,“舟向月……”

    “我不为难你,”舟向月打断他,“就要你证明一下你对我的爱。”

    他伸手拨弄一下棋盒里晶莹剔透的棋子,叹了口气,“我实话说吧,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一开始其实也不想这样的。但是神有神的使命,我不能改变命运,我得去实现命运,不然就不配做神了。”

    “神的道德和人的是不一样的。就像你种一棵花,需要浇水除草——换成凡人,你可能是被神呵护的花,也可能是神手下那棵被除掉的杂草,还可能是被浇水淹死的虫子。”

    “现在杂草和虫子都反抗到我面前来,说不准我浇水了,可我还得种花,我该怎么办呢?”

    舟向月垂眼看向面前的棋盘,沉默片刻。

    随后,他轻声道:“耳朵,我很累了。反正所有人都要杀我了,我对让他们陪葬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兴趣。”

    他对郁归尘眨眨眼,“我只对你有兴趣。”

    “这样,我们赌一局,这是我的规则——如果两个人出了同一个棋子,那就一起死。”

    “你要是真的不怕死……”

    舟向月抬起眼,定定地看向郁归尘,“陪我一起死,这一切就结束了。”

    郁归尘望着他。

    舟向月的眼睛很黑,很沉静,映出了他身后绝望的人群、四溅的鲜血、飘飞的花瓣。

    这世间的一切生离死别和愤怒绝望都消弭于无声处,落在这一双平静无波的眼里,仅仅化作一抹血色的涟漪。

    郁归尘看了他很久,最终低低道:“好。”

    舟向月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这样,不如我们都出‘地’吧!谁叫我这么爱你呢。”

    不夜洲之心闪烁着冰冷的晶光,他从棋盒里拿出一枚棋子,对着光看了看。

    晶莹剔透的棋子上有一个血红的“地”字,随着在手指间的翻转而闪烁着流淌血液一样的光,仿佛白玉肌肤上以鲜血烙刻的印记。

    往常人们说,天地为局人为棋。

    但此刻,天、地、人都化作他手中棋子,会在落子的瞬息间尘埃落定。

    无声无息,却震耳欲聋。

    这一刻,时间忽然恢复流动,飞溅的鲜血落地,飘飞的花瓣扶摇直上,嘶吼声从依然在绝望搏杀的人们喉中传出,带着无限恨意和痛苦。

    巨大的喧嚣声如洪流涌来,但郁归尘恍若未闻,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舟向月和他手中的棋子。

    舟向月掂了掂棋子,笑着看向他:“耳朵,你说我们一起死了,下辈子是不是就能投胎成一家人?”

    郁归尘看着他,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嗯。”

    “真好,我想和你做一家人。”

    舟向月笑了笑,把棋子扣在水晶棋盘上,“该你了。”

    水晶棋盘映出了下方的彤云和血光,一闪一闪。

    郁归尘没有动,他依然很深很深地看着舟向月,好像想把这个短暂的时刻拉长到永恒,就这样化为两尊雕像。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他终于还是拿起了一枚棋子。

    下方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付一笑瞪大眼睛,他好像猜到郁归尘打算做什么了,整个人在极度惊惧中颤栗。

    别!

    他想叫却叫不出声,师弟!住手!

    不要这样……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看那里!他们在干什么?”

    “那不是那个天地人棋局吗?!一步定胜负,绝无翻盘的赌局……”

    “玄琊君和邪神赌上了生死!”

    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花瓣无声飘落,就连空中漂浮的符阵都偃旗息鼓。

    无数人的目光看向那唯一光芒耀眼的棋盘,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上一次棋局开启,不夜洲易主。

    这一次,难道真的可以这样结束噩梦吗……

    看见郁归尘拿起棋子,舟向月慢慢闭上眼。

    他轻声呢喃,“耳朵,你可千万要等等我……不然我走得慢,追不上你。”

    玉石轻触发出清脆一声,郁归尘的棋子落下。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不夜洲之心猛然迸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仿佛太阳和月亮撞击爆炸,过于刺眼的亮光让所有人都瞬间目盲,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白光。

    下一刻,付一笑被刺得流泪的眼睛陡然瞪大,一声嘶喊卡在咯咯作响的喉咙里发不出来。

    时间仿佛静止,所有声音都归于无声。

    他看见郁归尘猛然扑向舟向月,纷飞的血红花瓣像葬礼的雪花一样飘落在他们身上,飘浮的祭阵骤然大亮,有如血海翻涌,惨红光芒照亮了棋盘上那两颗孤零零的棋子——

    郁归尘这一边的棋盘上,是“人”。

    而舟向月的,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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