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始终

    一切都在崩塌。

    视野里的光芒大亮之后,整个不夜洲的水晶宫殿瞬间崩碎,猛然坠入黑夜。

    水晶漫天散落,付一笑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不夜洲之心那两人突然消失在黑暗中。

    紧接着,连他自己都脚下一空,坠进了漆黑的深渊。

    “啊啊啊啊啊啊!”

    呼啸风声裹挟着众人扭曲变调的尖叫声从耳边刮过,付一笑在一片漆黑中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有粗糙的沙砾划过脸颊的火辣辣的疼痛。

    视野里隐约掠过无数道流星一般的闪烁微光,就像是穿过星河坠落。

    就在这时,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他仿佛撞进了一团水雾弥漫的浓云,就连手腕上钻心的剧痛也缓和了不少。

    坠落的身体随即被什么东西拦住了。

    轻盈、冰冷又柔软,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蛛网,让他深深陷入其中。

    周围的一切忽然安静下来。

    心脏依然因失重感在怦怦跳动,付一笑剧烈地喘着气,下意识抓着手边那像蛛网一样冰凉柔韧的细线,直起身来试图看清周围的景象。

    这里几乎没有光,眼睛尚未适应,触目所及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甚至看不清自己身下这一片东西是什么,乍一看什么都没有,就像是无依无靠地悬浮在黑暗的虚空之中,有种稍微一动就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下去的恐怖感。

    “我的妈呀这是棵树吗?”

    楚千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付一笑心下一松,循声望去,“小楚?你没事吧?”

    现在目光有些适应了,他才看清周围有很多人,但都只能看清隐约的黑影轮廓,一个个都像他一样跌坐在几乎看不清的虚空之中不敢乱动,惊魂未定地左顾右盼。

    “小叔?没事我没事!”

    一个黑影伸手对付一笑挥了挥,“你看你身后!好——大一棵树!”

    付一笑回过头去。

    不远处似乎有一面隐隐泛着银光的镜子,很高很高地耸立着。

    随着他目光上移,他才发现这并不是一面镜子,表面带有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一根巨大的透明冰柱,上面还伸出了许多同样晶莹剔透的枝杈——

    这是一棵庞大到看不到顶的水晶之树。

    树上生长出来的枝杈都像水晶一样透明发亮,枝条末端的一簇簇嫩芽就是生长的晶簇,隐约闪烁着璀璨迷离的光芒,和原本的不夜洲之心一模一样。

    “所以……不夜洲之心就是这棵树最顶上的尖尖吗?”

    乔青云错愕的声音也从旁边传来。

    楚千酩接话:“就好像整棵树都是化石一样,埋在不夜洲底下,只露出了最顶上那一点点。”

    不夜洲崩塌了,他们都从不夜洲掉了下来,就掉到了这棵树脚下……不对,也不是脚下。

    这棵巨树抬头望不到顶,低头也望不到底,深不可测。

    而挡住所有人的东西,也在昏暗的视野之中隐隐浮现出来。

    那是一根根透明如水晶又轻盈如雾气的银线,交织成网状,就像是许多纵横交错的巨大蛛网,蛛丝上隐约闪烁着银色微光。

    掉下来的人就高高低低地挂在这些巨大的蛛网上。

    众人或多或少都从高空坠落的惊吓中恢复了过来,就开始焦急寻找原本一起的伙伴是不是都在。

    乔青云问了一圈,发现这里的人还真不少,光是翠微山认识的人就有一大堆,还有许多不是翠微山的人。

    经过刚才的那一场搏命混战,人们现在个个形容狼狈,多多少少都挂了彩。

    之前不夜洲里一片混乱,戴着面具的、摘了面具的,大家疲于自救根本无暇他顾,现在才发现不夜洲的邀请函简直是把玄学界里稍微有头有点的人物和年轻人们都连锅端了。

    在不夜洲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没觉得赌博有什么问题。

    现在大概是魇境的效果消退了,一众翠微山弟子们才心虚地意识到自己早就触犯了不准赌博的禁令。

    ……不过那么多老师同学都在呢,法不责众,而且也不是自己故意违背禁令,都是魇境的作用,不怕不怕。

    乔青云点完人之后稍稍松了一口气,伤亡没有她想象中的严重。

    不过,现在掉到这里的人似乎都是他们这个时间的人,不知道之前不夜洲里那些来自其他时间的人都去哪里了……

    等等。她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进不夜洲里时她就发现这里有来自许多不同时间的人,但凡她多问问别人,就会发现所有人的时间之中,她这个时间就是最晚的时间。

    她本来应该在那时就意识到不夜洲会在她这个时间毁灭,提前警惕起来的。可能是魇境干扰了她的思考,她也被不夜洲那种纸醉金迷的气氛感染了,根本没有去深想。

    可是,现在这里又是哪里?

    魇境似乎已经崩塌了,但他们又显然没有回到现实。接下来还有什么危险吗?

    付一笑把所有人看了一圈之后,心沉进了谷底。

    没有郁归尘,也没有舟向月的身影。

    他们当时好像也掉下来了,却不在这里,那他们掉到哪里去了?

    ……深渊最底下吗?

    付一笑下意识往下看了一眼,只觉得目光好像在黑暗之中穿透得很深很深,却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仿佛有一股寒冷彻骨的阴风吹过,一股凉意缓缓沿着脊椎爬上来。

    这底下漆黑不可见的深渊里,藏着什么?

    此时,见证了长生祭的幸存者们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口气,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过全都是疑问,没有一个人能解答。

    “这是什么情况?这是哪里啊?”

    “邪神呢?真的死了吗?”

    “死了吧……不是说不夜洲之心那个赌局绝对不可逆吗?”

    “但我们也没出去啊!这鬼地方到底是哪里啊,难道真是不夜洲底下吗?”

    “这里也是魇境吗?”

    “这么诡异的地方,也只能是魇境了吧?”

    “等等,如果这里是魇境的话,那不是一定会有……”

    所有人齐齐噤声,四周一下子安静到吓人,只有水晶在黑暗中神秘闪烁的微光。

    如果这里是魇境,那一定会有鬼,或是别的什么恐怖存在。

    更何况,这里恐怕跟邪神分不开关系。

    现在还没有任何鬼影出现,但他们这么多活人在这里叽叽喳喳了半天,鬼可能就在暗中无声地窥伺着他们。

    就在这时,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传来,众人忍不住都看了过去——

    付一笑瞪大眼睛看着手里的小玻璃瓶碎成一片片掉进黑暗中,原本瓶子里星光般漂浮缠绕的光点飘散出来,就像是飞散出去的萤火虫。

    这是不夜洲主人之前卖给他们的关于邪神的记忆,他和钱无缺看了三瓶,最后这瓶还没来得及看,就再也顾不上去看。

    刚才口袋里的这只瓶子突然发起烫来,像是快把他的衣服烧着了。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瓶颈刚拿出来,玻璃瓶就凭空炸开,里面的记忆光点缓缓飘向脚下的黑暗深处。

    所有人的目光追逐着黑暗中那几点格外显眼的光点,借着它们微弱的光,看见挂住众人的蛛网沿着中央的水晶巨树向下旋转、延伸,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一直沉进不可见的黑暗深处。

    “那是什么?”

    有人低低地惊呼一声。

    所有人都看到了。

    萤火虫一样的光点沉到底下某个深度的时候,黑暗中有许多十分相似的光点隐隐约约闪烁起来,就像是水晶之树上无数晶莹剔透的雾凇,被微光照得一亮一亮。

    “我在不夜洲换过那个东西,那是记忆,”有人壮着胆子说,“底下那些也是记忆吗?”

    这么半天什么都没发生,窸窸窣窣地议论声再次在人群中间小心翼翼地响起。

    “我怎么觉得那些光点飘得好像真的有生命一样,就像是在给我们指引方向……”

    “我也觉得。”

    “啊,那我们是该向下走吗?”

    “可能吧,毕竟这么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也不是个办法啊……”

    不夜洲整个都塌了,不可能再回到巨树的顶上去。在这样的高空待着,也确实不是个办法。虽然现在蛛网承受住了所有人的重量,但是万一等会儿破了呢?

    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深渊,且不说黑暗中有什么了,就这么摔到底也够呛。

    大家最终决定沿着蛛网往下爬,所有人一起行动,互相关照着不要有人落单。

    经过共同面对邪神的那一战之后,人们空前抱团。

    空中那些纵横交错的蛛网就像是一道道细细的软梯,虽然有点艰难,但确实是可以往下爬的。

    付一笑爬着爬着,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

    这些纵横交错的蛛网好像是螺旋形下降的,在这样几乎无光的黑暗之中一直转,就像是一道围绕着中心水晶巨树向下的螺旋楼梯,越往下走就越黑暗,一直探进不可知的黑暗深处。

    无数看不见的透明台阶一层层旋转向下无限延伸,仿佛即将坠入深渊。

    就在这时,走在旁边的楚千酩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小声道:“小叔,你看这里有一个漂浮的光亮……”

    那光亮很小,很昏暗,像是一只濒死的萤火虫,只有黑暗中偶尔亮起的一点点微光。

    付一笑转过头时,楚千酩脚下忽然打了个滑。

    付一笑下意识伸手去抓他,但楚千酩还是趔趄地向后栽倒,本能挥起来的手刚好就碰到了那个光点。

    嗖!

    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付一笑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光点像是被扰动的蒲公英绒一样飘飞起来,悠悠地撞到了他身上。

    眼前一花,像是扑进一片清凉水面。

    再一睁眼,周围光线一下子亮起来,但又没有正常的白天那么亮。

    “啊,小叔,你也进来了!这是什么情况啊?”

    楚千酩还在惊讶地左顾右盼,但付一笑已经知道这是哪里了。

    原来这光点确实是记忆,进入记忆的感觉和之前他进入不夜洲主人给的记忆时一模一样。

    这里又是万魔窟,斑驳的房屋墙壁上溅了干涸的血迹,头顶是万魔窟万年不变的沉沉翻涌的魇,鬼影幢幢的空旷街道上飘着幽蓝的骷髅磷火,让这里永远显得阴暗、压抑而疯狂。

    面前的这个小院子有些眼熟,隔着院墙能看见里面开满花的桂花树,在外面显得有些低调的桂花树在万魔窟里长得张牙舞爪,甚至从院墙伸出来郁郁葱葱的枝叶,枝头开满了一簇一簇淡金色的桂花。

    那抹鲜活亮色在阴沉诡异的万魔窟里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个插了一头鲜花的小姑娘扒着院墙好奇地探出头来,望向外面满是血迹和杀戮的魔窟。

    付一笑记得,这是舟向月的母亲舟云水住的地方。

    他刚想到这一点,就再次看到舟云水的院子里飘出一片温暖的金红色光芒,门口传来一个兴高采烈的孩童声音。

    “妈妈,我回来啦!”

    又一个年幼的师弟扑进母亲的怀里,孩子似乎比他在之前那段记忆里看到的稍微长大了一点点。

    “妈妈,我已经成功拜到翠微山门下了!”

    幼小的舟向月仰起头,小脸红扑扑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充满得意,“他们谁都没发现我是什么!”

    “是吗,”舟云水笑起来,蹲下来看着他,“小船儿真厉害。”

    舟向月得了夸奖,又迫不及待道:“我已经开始跟着师父学习了!学了好多好多东西!”

    “真的吗!”

    舟云水笑得眼睛弯弯。

    “嗯!”舟向月伸出两只细细的小手努力比划,“我终于知道我们头顶上这些黑雾是什么了!”

    付一笑一怔,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舟向月:“上面这些都是魇,是因为……”

    因为万魔窟里充斥着暴虐的杀戮、枉死的魂魄。

    枉死的怨念形成魇,魇具有巨大的力量,强大如嬴止渊也不能将它们驱散,天长日久沉沉地积压在万魔窟上面——付一笑想。

    辨认魇是基本的入门常识,翠微山弟子在最开始的几课里就会学到,此刻也无比自然地浮现在付一笑脑海里。

    但舟向月说到这里,却犹豫了片刻。

    也只是片刻。

    他的笑容随即变得极为灿烂,笑眯眯地仰头看进母亲那双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因为这里的日头特别毒,老天爷又特别喜欢妈妈的花,就给这里蒙了一层雾,这样妈妈的花就可以好好长大了!”

    舟云水笑起来,捏捏孩子肉嘟嘟的脸蛋:“原来是这样啊!小船儿懂的真多……唔,还胖了呢。”

    付一笑下意识环顾四周。

    此时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那些幽幽漂浮的人头磷火,看不见任何其他的生灵。

    他心想,原来黑暗中的那些光点……是邪神的记忆。

    第322章 始终(加更)

    等到记忆里的舟向月和母亲走进院子里时,钱无缺和祝雪拥也出现在了记忆里。

    钱无缺借着难得的光,拍拍身上狼狈的灰尘和血迹:“看吧?我就跟小乔说这里面只是记忆而已,不用担心。”

    付一笑给还不清楚情况的祝雪拥讲了讲他们之前在几段记忆里看到的过去。

    众人打量周围的时候,记忆里的舟向月还在跟母亲说话。

    “对了,我学了一招好玩的!”

    小舟向月笑嘻嘻地掏出一张符咒,“妈妈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有一种法术可以让人忘掉一段记忆吗?我学会啦!遗忘符!”

    看着舟向月手里挥舞的那张符咒,记忆里的几人面面相觑。

    哪有什么遗忘符?

    只有遗忘咒,而且是相当艰深的法咒,这么复杂又细微的法术是无法单纯用符纸承载的。

    舟向月手里这张,明明只是随手画的一个安神符。

    但他们眼看着舟向月一本正经地教舟云水把符贴在他脑门上,然后小脸上就露出茫然的表情:“妈妈你让我忘了什么?”

    舟云水噗嗤一声笑了:“不告诉你。”

    好吧,付一笑想,这大概是小孩子哄妈妈开心呢。

    舟云水说:“那你也让妈妈忘点事情——唔,就忘掉刚才已经采了一篮子桂花吧。”

    要露馅了吧?

    舟向月还这么小一丁点,根本没学到遗忘咒。

    何况这种咒语是可能会造成严重后果的,虽然还不到禁咒的程度,但翠微山教起来也非常谨慎。

    下一刻,几人就眼睁睁看着舟向月把他的那个“遗忘符”贴在舟云水额头上,同时“啪”地在她后颈上贴了一张迷魂符。

    接着,他就盯着母亲的眼睛,真的使用了遗忘咒。

    舟云水发现自己真的忘了,她一开始还不相信,结果一看不远处的树下真的摆了满满一篮子桂花,才惊奇不已地又把舟向月夸了一通。

    旁观的几人目瞪口呆——这都行?

    虽然遗忘咒的难度也有不同,对于被施咒的人来说越重要、越危险的记忆越难以被消除,而采了一篮桂花这种记忆无关紧要,要忘掉并不算太难——但这也是对现在的付一笑和祝雪拥而言的!

    舟向月这时候才多大一点,他居然已经学会了?!

    而且必定是偷师学会的,甚至练习都是背着别人偷偷练的,当时的付一笑天天与他混在一处,却完全不知道。

    还有,他这时候就已经会用迷魂符了。

    这是正经的禁咒,使用难度比起遗忘咒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天赋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惊叹,可惜……一开始就走歪了。

    过去了解得越多,付一笑就越难以遏制心中的懊悔。

    后来的邪神心思再缜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不可能全无破绽。

    如果那时候自己再仔细一些,发现了他的异常,早点告诉师父,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师父也不会死……

    师父那时候已经知道邪神灭世的谶言,只是他菩萨心肠,实在没法在一个孩子尚未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的时候杀死他。

    之后舟向月真的成为了邪神,对无辜之人动了手,师父才去杀他——可那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再没有任何人能对抗邪神的力量。

    从记忆里出来时,付一笑心里五味杂陈。

    别人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摆摆手含糊地说就是邪神小时候的一点记忆。

    众人不由得小声议论起来。

    现在看来,沿着这棵水晶巨树往下走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下面那些若隐若现的光点,难道都是邪神的记忆?

    “还是小心一点吧,说不定这个就是运气好,不知道再碰到那些光点还会发生什么。”

    “嗯嗯,毕竟跟邪神有关……万一惊动了什么东西呢,还是尽量别碰到。”

    付一笑闷头不作声。

    其实他真的很想再看看。毕竟他是在经历了之前的几段记忆之后,才惊觉自己根本不了解那个人。

    邪神之名已经流传了上千年,但真正算起来,自从他成为邪神之后,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每一次都是相似的情形,一见面就是你死我活的搏杀,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就好像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一样,付一笑自嘲地想。

    他现在难道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想成为邪神吗?

    在万魔窟的童年、在翠微山的少年,一直压抑地忍辱负重到成年,难道还不够吗?

    而且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了血海深仇,邪神又一次死了,如果还有下次复活,自己还不知道在不在人世。知道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可付一笑还是觉得心里深处像是憋了一团火,仿佛他从小那种认死理的倔劲又上来了,就是忍不住问一句“凭什么”,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众人继续小心翼翼地沿着蛛网往下。

    这棵水晶巨树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怎么走也看不到底。

    不过,他们发现越往下,那些记忆的光点越多,甚至有些一串串地靠在一起,组成淡淡的朦胧光絮。

    若隐若现的光点像一只只沉睡的萤火虫一样,静静地悬浮在闪烁的水晶枝叶和银白蛛网之间,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让这里显得极为静谧。

    但又像是轻盈至极的蒲公英绒,人们经过稍微有一点气流扰动,光点就会悠悠地飘飞起来。

    随着悬浮的光点越来越密集,众人就像是走在柳絮乱飘的春天里,要完全躲过这些光点变得越来越难。

    终于,又有人不小心碰到一个光点,身影瞬间消失。

    不过那人下一秒就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说那也是一段邪神的记忆,应该是白晏安带着几个徒弟去驱邪,看起来倒是挺正常的。

    “我有一个提议啊,大家要不分头去看看那些记忆,反正也不耽误时间。”

    乔青云开口道,“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往下走。但是底下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会碰到什么。”

    “这里肯定和邪神有关,多了解一下他的过去不是坏事,万一等我们到下面遇到了什么危险,说不定会有用。”

    众人纷纷同意。

    在这个黑暗幽谧的地方待久了,一开始的恐惧不安逐渐散去,他们更想弄清楚该怎么出去。

    而且,那毕竟是邪神的过去,太令人好奇了——如果不是怕没命看,其实人人都有颗八卦的心。

    “别落单,至少两个两个一起。”

    “小心一点,如果有什么重要情况,随时跟大家说。”

    光点里的记忆时长有长有短,但似乎都不占用现实中的时间,进入记忆之后再出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开始,那些记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而且记忆里的邪神都是年幼的孩子。

    后来继续慢慢向下,记忆的内容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众人七嘴八舌地交流自己看到了什么,渐渐摸出了一些规律——似乎越是情绪激烈的、重要的记忆,就越会沉在下面。

    那些光点的光芒特别亮,而且人们在靠近的时候,会不由自主产生一种背后发毛的恐怖感,好像随时可能有什么嗜血的危险存在突然袭来。

    有了经验之后,众人也开始针对性地挑选重点记忆,毕竟这里的光点浩如烟海,实在是太多了。

    “付一笑,你看这里。”

    忽然有人招呼付一笑过去,“这个记忆应该很重要,我一靠近就感觉毛骨悚然,都不敢过去了。”

    付一笑心头也有一种沉重的不安感,但这样就更要进去了。

    最后,付一笑和祝雪拥进入了记忆里。

    记忆里又是万魔窟,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他们都认出来了,这是屠魔之战时的万魔窟。

    是杀死嬴止渊那一战。

    那一年,舟向月十七岁。

    “呼……呼……”

    舟向月低低地喘着气,呼吸间有些隐忍的痛意,肩膀上有一道仿佛野兽獠牙撕咬的伤痕,衣服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深呼吸一口气,敲响了面前低矮的房门。

    门打开的瞬间,一条绳索突然如进攻的蛇一般迅疾飞出!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一把拖进屋子里,冰凉的刀刃猛然抵在咽喉处。

    是任不悔。

    年轻的付一笑跟在后面,低低惊呼一声:“小船!怎么是你!”

    记忆外的付一笑想起来了。

    当时他们原本分了十几支小队潜入万魔窟,却在里面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埋伏,各组人都被冲散了,生死未卜。

    任不悔把吓得魂不守舍的他从一堆响尾蛇的包围里拎出来,然后带他暂时先找到了这个屋子落脚,在上面做了只有翠微山门人能辨认的标记。

    然后,舟向月独自一人找到了他们。

    此时,任不悔一见抓进来的人是舟向月,非但没有松绑,甚至把刀刃又往脖子上贴了贴,逼得他抬起头来,“你干什么去了?!”

    舟向月仿佛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师叔,范……范世沅师兄受伤昏迷了……我把他藏在附近……”

    “范师弟受伤了?!”

    付一笑立刻紧张起来,“在哪里?”

    任不悔却打断他的话,锐利的目光里充满怀疑:“他怎么会受伤?你身上这么多血是怎么回事?”

    舟向月看起来又着急又害怕,声音发抖:“我也不知道啊师叔!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晕倒在那里了……这些血应该都是他的……”

    付一笑真是担心死了:“师叔!我跟师弟一起去找范师弟吧……”

    任不悔终于收起刀,低头把捆着舟向月的绳子收了。

    但在低头的瞬间,他用付一笑听不到的冷酷嗓音在舟向月耳边低语:“在这个地方,你要是再有任何可疑的单独行动,我会在告诉白晏安之前杀了你。”

    第323章 始终

    付一笑想起来了。

    那时只有他在任不悔身边,任不悔就跟他说要小心身边人,恐怕有内鬼。

    任不悔说得太委婉,付一笑当时听是听了,但实在是没找到任何怀疑的人选。之后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几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嬴止渊就死了,屠魔之战落下帷幕,这事也就再也没有下文。

    此时他再旁观舟向月的这段记忆,听到了任不悔威胁他的话,才反应过来——对啊,舟向月是出身万魔窟的。

    而且自己本来是知道这件事的。

    付一笑在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偷听到师父和师叔的对话,才知道师弟是被师父从万魔窟捡回来的。

    当时他答应师父不告诉任何人,之后这件事就像是被他刻意遗忘了一样埋在心底,直到舟向月的邪神身份暴露之前,他都几乎没想起过。

    在万魔窟里,任不悔没有放付一笑单独和舟向月离开,而是跟他们一起去找范世沅。

    舟向月没有说假话,他们很快就在附近的一个低矮棚屋里找到了伤到腿的范世沅。

    伤不至于危及生命,人也还算清醒,但确实行动不便,在此时一片混乱的万魔窟里很危险,得赶紧撤出去。

    任不悔原本打算同他们两人一起先把范世沅送出去,但他们刚走到一半,他忽然脸色大变,叮嘱付一笑带好师弟赶紧出去,就转身匆匆离去。

    后来的付一笑知道,当时是白晏安已经找到了嬴止渊,却被被困在一处以血炼成的凶险咒阵里,任不悔突然发现他面临生命威胁,才不得不立刻抽身去找他。

    此刻,付一笑和舟向月一左一右搀扶着范世沅,去找祝雪拥——她在万魔窟外围,正在带刚解救出来的、被抓进万魔窟的人类离开。

    当时玄门正道联手攻进万魔窟,主要是为了拿下嬴止渊,但还是在那座城里留了给各路小精怪的出口。

    毕竟万魔窟只是个藏污纳垢的巢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门派或者组织,更没有什么人类的忠诚道德,里面的各路妖魔鬼怪一看大事不妙,立马开始作鸟兽散。

    三个人找到祝雪拥的时候,也看到了那十来个满身伤痕、相互搀扶着往外走的身影,他们都是此前被抓进了万魔窟的人类,若是再晚一点,可能就成了这里的食材。

    记忆外的付一笑想起什么,目光仔细在人群里搜索,果然找到了记忆里的舟云水。

    付一笑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只是略微注意了她一眼,但没有看出她和舟向月的长相相似之处,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此时的舟云水应该是化妆修改了自己的五官轮廓,虽然仍然容貌清丽,但是脸庞素淡仿佛清水,看起来与舟向月并不像,再加上灰尘和血污,身上还罩了层斗篷,她就像是融化在人群中的一个背景身影,显得毫不起眼。

    唯有像付一笑现在这样专门在人群里搜寻她,才会辨认出她那种独特的身形气质。

    祝雪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所以,她是舟向月的母亲?”

    付一笑点点头。

    此时,舟云水不像其他人那样满面惊恐,脸上的表情镇静得甚至有些从容的意味。

    祝雪拥端详着舟云水:“当时就是她带我把这些人救出来的。我还奇怪过,那些人看起来好像并不认识她,而且她给人的感觉也和别人很不一样,就好像……不是在逃命,只是出门散散步就回家一样。但我还没顾上问她,就找不到她了。”

    就在这时,舟云水忽然脸色微变——

    她看到了那三个少年。

    这一刻,付一笑和范世沅都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但她真正在看的那个孩子却仿佛心虚一样垂下眼,避开了她的目光。

    舟云水的神情只有一瞬间的异常,她随后也挪开了目光,把兜帽又往脸颊前扯了扯,脸庞隐入兜帽下晦暗的阴影之中。

    一阵风吹来,带着雨水沾湿桃花的气味。

    前面不远处就是万魔窟的边缘,那是外面吹进来的风,人世间下雨了。

    死里逃生的人们都激动起来,欣喜地抬头去嗅闻那种没有被血腥味和恶臭污染的雨水气息,欢呼雀跃地往前冲。

    匆匆掠过的人影交错如海潮,分开了擦肩而过的母亲与孩子。

    付一笑和舟向月把伤重的范世沅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却还是担心不知下落的师父以及刚刚折回去的师叔。

    舟向月说:“我得回去。”

    他抬腿就往回走。

    付一笑拉住他,有些纠结:“师叔刚才是不是说让我们出来?”

    舟向月:“他也没说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都是自己出门去给人捉过鬼的,就算是在万魔窟里,也不至于要他们分心来照顾。”

    “而且他和师父太有名了,万魔窟里谁都认识他们。但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还能装成小妖怪进去,反而比他们更灵活,关键时候能帮大忙呢。”

    付一笑:好有道理!

    两人一拍即合,就趁乱又钻进了万魔窟鳞次栉比的建筑之中。

    此时的万魔窟真可谓是群魔乱舞,一片哭天抢地、拖家带口逃离的混乱景象,还有许多长得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趁火打劫。

    血腥味刺鼻,到处都是被撕成一块一块的惨不忍睹的尸体,血水将地面尘土浸得泥泞不堪,逃窜的队伍里还时不时伸出一只血淋淋的爪子扯一只还有点肉的手下来,逃难时不忘啃几口凤爪。

    付一笑跟着舟向月,却走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也不知道他念念有词地都用了些什么咒语,两人头顶长出了狐狸耳朵,身材也缩水了许多,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正常的人,混在万魔窟里千奇百怪的东西里面毫无违和感。

    付一笑当时也没起疑,他知道师弟一向喜欢研究些奇奇怪怪的小符咒,还喜欢拿来捉弄人,比如让范世沅长一根猪尾巴、让郁燃的笔杆上突然开一朵小红花什么的,而且他注意力也没放在上面。

    舟向月带着他爬过屋檐、穿过狗洞,一路畅通,到后来就连付一笑都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得压迫感十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知道是逼近了整个万魔窟最强大的阵眼。

    那时付一笑还忍不住惊叹师弟这天灵宿可真是厉害极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天灵宿的预知,他只是对万魔窟的每一个角落都很熟悉,尤其对避开旁人的隐蔽捷径很熟悉。

    事实上,没有天灵宿能做到这么精准的预知,毕竟天灵宿也不是全知。

    或许成为邪神之后的他可以……但那个时候肯定是不行的。

    最终,两人趴在高高的屋檐上,揭开了一片活动的瓦片。

    这是嬴止渊的住处。

    万魔窟本是个人类城镇,嬴止渊带着他那些爪牙们占领了这里不知多久,原本的人要么逃走,要么成了妖魔的盘中餐,而所有的房屋都凭实力占领,嬴止渊自然就占据了整个城镇里最高大华丽的府邸。

    付一笑借着那点缝隙往下一看,发现整个高大的堂屋里仿佛变成了一片疯长的墨绿色藤蔓森林,粗粗细细的墨绿色藤蔓布满了整片巨大空间,无数枝叶森森蠕动,散发出混合着血腥味与草木腥味的恶臭。

    那些藤蔓缠绕蔓延的样子如同群蟒,怕蛇的付一笑一看就头皮一炸。

    一道道细碎的银白色符文在空中拉成长条,一边飘浮一边像放在火上烤的蚯蚓一样疯狂扭动,让人错觉耳膜要被它们凄厉的尖叫声撕裂,看一眼就眩晕得几乎要呕吐。

    断生魔嬴止渊就站在一株巨大的藤蔓上,手中握一把长刀,海藻般的漆黑长发与墨绿色长袍在翻卷的风中狂舞,衣摆上无数道虬结交缠的银白色符文从衣服上浮起,汇入空中飘浮的符阵之中。

    墨绿藤蔓从他的衣袖中探出,沿着他的手臂一直缠绕上手中紧握的刀柄,仿佛人和刀都长在了一起,刀尖上有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落在蠕动的枝叶间瞬间便消失不见。

    嬴止渊睥睨地看着眼前一个个倒在藤蔓森林里的敌人,张狂大笑:“谁能挡我成神!”

    付一笑往他面前那些身影一看,死死忍住才没有惊叫出声——师父!

    白晏安被藤蔓紧紧捆绑,人事不省地垂着头,头发也散了满肩。一道藤蔓从他肩膀穿过,白衣上沾满了鲜血。

    他旁边还有十多个玄学界顶尖高手,但无一例外都奄奄一息地昏迷在藤蔓森林中,身上接连不断涌出的鲜血都被藤蔓吸收得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一滴落在地上。

    藤蔓吸了这么多人的血,越发蠕动得诡异如蛇,墨绿色泽浓郁得仿佛植物的血液。

    趴在屋顶上的付一笑只觉得浑身血气上涌,爬起来就要往下跳:“我要跟他拼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

    “笑哥,你就在这里睡一下,”舟向月飞快道,“应该很快的。”

    他伸手把付一笑后颈上的迷魂符一撕,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了下去。

    整个大堂都在嬴止渊的绝对掌控之下,一个从天而降的身影立刻就被他察觉,一道藤蔓迅疾刺向坠落的舟向月——

    它在刺穿他之前的最后一刻挽了个圈,托住他缓缓送到嬴止渊面前。

    嬴止渊微微眯眼看了舟向月一眼,“是你?”

    “城主!”

    舟向月仰起头,露出一个畏惧又谄媚的笑,“我看外面已经开始打雷下雨了,一定是您的成神征兆吧!恭喜城主……”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道尖细藤蔓忽然刺穿他的手腕拽了起来。

    他痛哼一声,刚刚握住的剑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嬴止渊垂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毫不在意:“你这点小把戏,就不要在我面前玩了。”

    舟向月死死咬牙忍过那一波钻心的疼痛,再次抬起头来时,苍白的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盯着嬴止渊的眼眸漆黑,露出一个冷笑:“原来你也知道我要杀你。不让我试一下吗?你连我都怕?”

    嬴止渊看着他半晌,忽然挑眉轻笑一声,“我混妖与人之血,炼成魔之身,向来觉得你这个孬种真不像我的骨血。如今看来,倒好像还是有几分像的。”

    舟向月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是那条刺穿他手腕的藤蔓一下子退了出去,鲜血一股股往外涌。

    冷汗沿着脸颊滑落,有另一条藤蔓卷起他的剑,递到他手里。

    嬴止渊手中一动,托着他的巨大藤蔓就盘成了一个王座般的形状,他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面:“今天我确实心情不错。来试试吧,给你一次机会。”

    受伤的右手没法再拿剑,舟向月换了左手。

    紧紧攥着剑柄的手指骨节用力到泛白,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猛地冲上前去,却在风声掠过耳边的那一刻猛地捏紧受伤的右手,沾了血的手指点在心口,飞速勾画成一道符文——

    剑只是障眼法,舟向月真正要用的是最后一个杀手锏。

    他的身体里有一团火。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火,也不可能去问师父,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多年前那一团火钉进他身体里的感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团火的力量。

    那不是属于他的力量,但他可以借用——只要他与嬴止渊同归于尽。

    他和嬴止渊的力量差距太大了。

    那是他无法翻越的天堑,舟向月清楚地知道,从跳下来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可能活下去了。

    其实他也怕死的。

    但他已经在这种死亡的阴影下活了这么多年,万魔窟的人想要他死,师父和师叔想要他死,给予他生命的至亲之人也想要他死。

    死之后别人怎么看他,那都与他无关了。他们要是因为他的欺骗而愤怒,他也没有办法。

    至少,杀了嬴止渊……妈妈从此就自由了。

    她还会有新的孩子,那会是她和真正所爱的人生的孩子,比他更乖更聪明,不会惹她生气。

    她会忘记他,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风声呼啸,眼前那个高大的墨绿色身影越来越近,心口染血的符文还差一笔就要完成——

    就在这时,舟向月突然听到巨大风声从身后袭来。

    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一扯就打断了他的符文,将他狠狠往后掼去。

    ——任不悔?!

    天旋地转间,舟向月心头剧震,只见任不悔借着将他扔到身后的力瞬间逼近到嬴止渊面前,嘶喊道:“去死吧!”

    耀眼如太阳坠落的金光炸裂,几乎刺瞎了舟向月的眼睛。

    他在巨大的冲击下眼前一黑,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一闪而逝。

    ……师叔用的是同归于尽的绝命招。

    第324章 始终(1更)

    舟向月仿佛突然从不安稳的噩梦中惊醒。

    就像是在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觉得如果不赶紧醒来,他会后悔一辈子。

    嗡嗡……嗡嗡……

    耳中嗡鸣,他头晕眼花地睁开眼,视野里金星乱飘。

    任不悔那一招的威力实在太过巨大,别说在场所有本来就已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人,就连还没受什么伤的他也晕了过去。

    哪怕是半只脚已经踏过成神门槛的嬴止渊,恐怕也抗不过去。

    眩晕的目光往旁边扫到倒在血泊里毫无声息的任不悔,还看到了付一笑——应该是屋顶塌了,付一笑和无数碎砖瓦一起掉下来,也晕了过去。

    舟向月挣扎着抬起头,下意识往嬴止渊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仿佛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成冰——

    嬴止渊面前是另一个纤细的身影。

    妈妈怎么回来了!

    舟云水手中一把短匕插在嬴止渊咽喉正中,鲜血已经无法喷溅出来,只能顺着白皙手腕滴滴答答落下,她身上的斗篷被血浸透。

    下一刻,她缓缓倾身向前,像是最深情的爱人一样紧紧拥抱住面前死去的男人,脸颊眷恋地埋进他的颈窝。

    两人散落的长发沾了血,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鲜血从交缠的发梢一滴一滴淌落。

    那不只是他身上的血……

    舟向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视野一阵阵发黑,眩晕得没法走路,只能往那边连滚带爬:“妈你怎么没出去……”

    明明之前看到她离开了万魔窟,他才能放心地来杀嬴止渊。

    舟云水转过头看向他。

    她眼睛弯弯地含着笑,脸颊和嘴角却沾上了鲜红欲滴的血,仿佛毒蛇般的藤蔓上盛开妖冶红花,有一种诡异而疯狂的美感。

    “小船儿,你醒了,”舟云水染血的红唇微微勾起,“妈妈太不小心,吵到你了。你师叔很厉害,但还是不足以杀死你爹。我送他上路。”

    舟向月微微打了个寒战,但随即还是勉强站起身来,扶住她的手臂:“妈妈,我带你走……”

    “我不走了,”舟云水的目光平静下来,“我走不了啦。”

    舟向月一怔,随后才看见她身上大大小小被藤蔓穿透的伤口,心口处有一道致命伤,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舟向月脑中嗡的一声,手发着颤下意识扯衣服按住伤口,又扶着她到一边靠墙坐下来。

    舟云水任他扶着,却在坐下来之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别难过,我不是因为你才回来的。”

    她用的是没有沾上鲜血的左手,血没有沾在舟向月脸上,他只感觉到指尖冷玉一般的冰凉,眼前视线一下子模糊了。

    “我知道他该死,所以我帮你们杀死他。”

    舟向月轻声道,“但我得陪他一起……小船儿,他是我心爱的人。”

    舟向月猛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眶发红,“可是,妈妈,你不是……”

    舟云水露出些许了然的神色,“你是不是听了别人瞎说的什么话?别信他们的。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也不会有你了。”

    舟向月整个人都愣住了。

    舟云水看着他,温柔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没办法,我就喜欢好看的人。见过你爹之后,世间哪还有什么男人能入得了你娘我的眼……开玩笑的。”

    “不过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就觉得他怎么这么好看。”

    她忽然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那时候我还有妈妈。”

    “后来我的村子被人杀光了,只剩下我一个……我长大了,独自一人潜到仇人身边,想要找机会杀死他,但还是失手了。”

    “就在我奄奄一息要被杀死的时候,他来救我了。不仅救了我,还帮我报了仇,把我的仇人屠了满门……然后把我带回来养伤。”

    舟云水沉默了片刻。

    外面狂风大作,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这里却一片寂静,静得只剩下血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做了很多坏事,是很多人的仇人。他们想杀他,就像我想杀我的仇人一样。”

    舟云水喃喃道:“可是,哪怕别人都觉得他是恶魔……他也是我的神明。”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目光好像落在很远的地方。

    舟向月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窗外沉沉的魇如潮水翻涌,涌向不可见的天穹尽头。

    “……我总觉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舟云水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感觉,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的变化。”

    “他曾经也是一个会随手救下陌生人的人,但后来却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魔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变得越来越残暴嗜血,可我救不了他。”

    舟云水忽然苦笑一声,“这可能也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我会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坏人。我不会为被他杀害的人难过,也不会接受不了他的所作所为……可我不是。”

    “我只能恨他,恨他为什么不是一个好人,偏偏要让我陷入这么痛苦的境地。”

    “小船儿,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舟云水看向面前的孩子,“你每次出去都给妈妈带很多药,想治好妈妈的病。”

    舟向月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道:“妈妈你没有病……”

    舟云水打断他的话:“是妈妈自己不愿意好起来,因为好起来就得清醒地面对现实,太痛苦了……对不起,是妈妈太自私了。”

    舟向月的眼泪快要掉下来,只能含糊不清道:“没有……”

    “妈妈一发起病来,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妈妈知道打了你很多次。妈妈太害怕了,怕你最后会变成一个跟他一样的人。”

    “但你不会的……妈妈知道你不会的,你已经从这里走出去了。”

    舟云水看着他,眼中溢满了温柔:“妈妈给你找了个好师父。”

    舟向月盈满了泪的眼睛微微睁大——当时他去翠微山,难道不是因为别人都不想去,最后推给他了吗?

    “那时候,妈妈没跟你商量就去找了你爹……让你去翠微山,拜白晏安为师。”

    她轻轻叹口气,“妈妈来到万魔窟的时候伤得太重,本来已经活不下去,是你爹用这里的魇救我才维持住了生命,只要一离开就会死。”

    “妈妈走不了了,但小船儿,你不能在这里混一辈子,你得走出去。”

    “……他答应了,”舟云水闭了闭眼,“但他不该威胁你给他做事。他不知道对于一个母亲来讲,孩子是最不可触碰的底线。”

    眼泪沿着舟向月的脸颊滚落下来。

    舟云水抬起冰凉的手指去擦他的眼泪:“妈妈知道,你是真的喜欢翠微山,你每次回来讲起你的师父和朋友们,都很开心。”

    “这次妈妈也看到那些孩子们了,他们都是好人,都很厉害,待你也很好。你和他们在一起,妈妈也为你开心。”

    “现在万魔窟要没了,妈妈也要走了。只有一件事要叮嘱你。”

    “小船儿,你记住,”舟云水轻轻托起孩子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嬴十六已经死在了万魔窟里,未来的所有日子,这世上只有舟向月。”

    “我们都死了,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真正的身世,越是正直坦荡的人,越是眼里揉不进沙子,就算他们能勉强接受你的这段过去,也绝对不能容忍你的欺骗。”

    “不要觉得他们不近人情……这世上没有人天然就应该相信你、包容你,你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人,都是你的一切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记住了吗?”

    舟向月压抑住嗓音里的哽咽:“记住了。”

    舟云水含笑注视他片刻,忽然伸手把他的头搂到肩头,仿佛还是小时候那样抱住他:“小船儿,别难过。妈妈不用你拯救,妈妈自己可以救自己。”

    舟向月闭上眼,眼里不断有泪涌出。

    他已经比她高了,低下头才能抱住她。

    “对你爹,妈妈有爱也有恨,但有一点绝对没错——没有他,就没有你了。”

    舟云水松开他,看进他满是泪意的眼睛,“你是妈妈一辈子的骄傲。”

    就在这时,突然“啪”的一声轻响,一张符纸被按在了舟向月额头上。

    舟向月心头一颤,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那是他给妈妈的遗忘符。

    他的目光变得茫然,闭上眼,呼吸均匀起来。

    片刻之后,舟云水又轻轻抱了抱他。

    她应该是想紧紧搂住他的,但她已经没有力气。

    “对不起啊,小船儿……要让你忘掉妈妈。”

    舟云水低声道,“这些年,都是妈妈不好。”

    她的孩子昏睡着,毫无知觉地靠在她肩头。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接受……”

    她好像在自言自语,“毕竟当初让你去翠微山的时候,就已经分别过了。妈妈也希望你能一直陪在身边,但你不属于妈妈,你总得一个人长大的。”

    舟云水伸手轻拍着孩子的背:“以前那些在万魔窟的过去,妈妈都给你扔掉了,以后它们都不能让你不开心了。”

    “妈妈走之后,你也要过得开开心心的,别在乎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妈妈带你来到世上,就是想要你也能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度过快乐的一生。”

    “你要一直往前走,别回头。”

    “你会遇见很多很多爱你的人,他们是你的师长、朋友,以后还会有你的爱人。妈妈不在你身边,但会有人陪在你身边。”

    他们会跟你一起笑、一起恶作剧,会在你懒床的时候把你拽起来,在你痛哭的夜晚陪你喝酒,在寒冷的冬天跟你抱在一起取暖,给你做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舟云水忽然沉默下来,她把舟向月推开一点,看着他熟睡的安详面孔,喃喃低语。

    “……将来你一定不要像妈妈一样,爱上一个坏人。没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能忍受这样的煎熬。”

    停顿片刻,“你也别让爱你的人这么痛苦。”

    舟云水很轻很轻地叹口气,伸手擦了擦他额角混着汗水的血迹,“小船儿,妈妈走了。”

    “妈妈看不到你长大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家里有刚晾好的桂花糕,正好春天了,可以吃点凉糕……”

    舟云水忽然怔住,喃喃道:“……我的小船儿吃不到了啊。”

    她之前一直都是笑着的,此时却忽然红了眼眶。

    她再没有力气去擦掉眼泪了,只能隔着微微模糊的视线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的孩子,好像看一眼就少一眼,要在这短短片刻里,把他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中。

    太短了……多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舟云水闭上眼。

    下一刻,她用力一推面前的孩子,少年的身躯就无知无觉地倒了下去。

    这个动作耗尽了舟云水的最后一丝力气,她沿着墙壁滑下去,呼吸变得越来越轻,随着最后一缕轻风消散。

    一滴泪这时才缓缓滑落,无声融入唇角的血迹之中。

    满地鲜血尚未凝固,但整个空旷的空间里已陷入一片死寂。

    数十个身影一动不动地倒在藤蔓之中,那些藤蔓已经不再蠕动,原本墨绿的色泽渐渐变得焦黑,仿佛一点点枯萎下去。

    许久之后,舟向月在枯萎的藤蔓里慢慢蜷缩起来。

    热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涌出,沿着脸颊一滴滴滚落到地上。

    他在翠微山装了十年的孤儿。

    从现在起,他真的没有妈妈了。

    第325章 始终(2更)

    水晶之树上的众人依然在沿着透明蛛网往下,只见身边漂浮的光点越来越密集了。

    “感觉好奇怪啊……”

    楚千酩摸着下巴对祝凉说。

    好几个学生都凑在一起:“怎么了?”

    楚千酩:“这里到处飘的都是那位的记忆,而且越往下的好像越那什么……虽然不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吧,但你们看他们的脸色,应该不是什么好记忆。”

    他们下意识瞥了一眼付一笑他们几人——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没有告诉别人,但气氛好像很压抑。

    “就好像……”楚千酩咽了口口水,“你们觉不觉得,就像是我们走到那位心里了一样,而且越是想隐藏不为外人知道的记忆,就藏得越深。”

    几人点头,是有这种感觉。

    这是什么情况?邪神死了,爆装备都爆到脑子了?

    祝清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说,曾经的师弟突然变成了邪神,小楚你好像接受还挺良好的……”

    几人都沉默了片刻,楚千酩挠挠头,苦笑道:“……可能我还没反应过来。”

    但在心里深处,他是怎么想的呢?

    那位是很可怕,但一直以来都是与他距离非常非常遥远的可怕,但舟倾师弟却是曾经与他一同在魇境里并肩作战的朋友,虽然喜欢捉弄他吧,但他真的救过他很多次。假如真的是那位装成了舟倾师弟……

    他何德何能,只不过是一个上学还挂科要补考的小透明,那位有什么必要在他面前伪装什么呢?

    钱多:“我觉得他只是用了舟倾的模样来迷惑我们吧……”

    “可能吧……”

    众人都有点不太自然地道。

    另一边,付一笑、祝雪拥和钱无缺几人在低声说话。

    “……这就是我们这段记忆的内容了,”付一笑说,“另外,这次记忆结束时,里面就像魇境崩塌时那样整个都变得混乱起来,原本记忆里的人都变成了无区别乱杀的厉鬼,很危险。”

    “但可能因为我和师姐是记忆里本来就有的人,好几个厉鬼看起来本来要来杀我们,但看到我们的脸之后就犹豫了,我们才顺利逃出来。”

    那些一般的记忆里都没什么危险,看来这种会让人产生危险预感的记忆是真的会有危险,就像是想把知道的人都灭口一样。

    他们赶紧告诉别人——还是不要随便进那些危险的记忆了,如果发现了,告诉他们就行。

    付一笑问道:“老钱,你们那边呢?”

    有几个特别亮的光点凑在一起,钱无缺刚才也进了一个。

    钱无缺的脸色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是他杀了范世沅的记忆。”

    一时间几人都静了静。

    虽然这一点一直以来都算是有定论,但实际上并没有人亲眼看见。

    在刚刚看了那几段记忆之后,不止一个人心里原本是动摇了的——范世沅死的时候,屠魔之战才结束没几天,众人都还在欢欣鼓舞地庆祝。

    现在他们知道,那时师弟的母亲才刚刚死去,她死前那样满怀希望地觉得他将来一片光明,他为什么要在这时杀人?

    钱无缺:“听了你们讲的之后,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会杀他了。”

    此刻众人身边,水晶之树上的细碎枝叶随着风吹过,无声地闪烁着。

    如果是现实中的树,此时树叶会沙沙作响,就像是涌动在春天的波浪。

    绿浪涌动的树下,记忆里十七岁的舟向月蹲在悬崖边,远远地看着静静的山谷湖泊对面的白塔。

    山谷绿意盎然,天空湛蓝如镜,几只白鸟倏忽掠过。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他猛地站起身转过头来,神情立刻变得有点戒备:“……师兄?”

    来的人是范世沅。

    范世沅穿的那一身就是他日后被人们发现的尸身上的打扮,一身利落的青灰色衣服。

    “师弟。”

    他点点头,看向舟向月的目光有点复杂。

    两人平时关系并不好,如果没有个吵架的由头,打完招呼之后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舟向月开口:“怎么了?”

    范世沅定定地看着他,“我们在万魔窟里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女人。你是她和嬴止渊的孩子,对不对。”

    听钱无缺讲到这里,几人瞬间毛骨悚然。

    他们也知道舟向月为什么要杀范世沅了。

    记忆里的此刻,舟向月下意识捏紧了手指,却嗤笑一声:“哪个女人?师兄你说什么呢?谁都知道我父母早就死了,要不怎么会被师父捡回来。你怎么还给别人乱安父母的。”

    范世沅看着他,“那时候我伤重昏迷,你发现我之后把我拖到了一个房子里藏起来,然后去找药。那时我刚刚醒来,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原本要进来,但好像是发现了我,就立刻转身走了。”

    “第二次见到,是你和付师兄带我去找大师姐,在路上碰到了她。她在看你,而你避开了她的目光。”

    范世沅顿了顿,“师弟,我曾经也有母亲。”

    舟向月没有说话,攥紧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再然后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范世沅的声音放轻了一点,“付师兄不认脸,但我认出她了。我还发现,嬴止渊衣服上挂了一个银锁,和她的是一对。”

    “……师弟,”范世沅说,“师父知道你父母是谁吗?”

    舟向月的呼吸已经有些乱了,他死死地盯着范世沅不说话。

    “如果师父不知道……”

    范世沅看进舟向月的眼睛,“你隐瞒身份来翠微山已经十年了。你做了什么?”

    原本风吹动树叶的哗啦声响忽然消失,天地之间都安静下来。

    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两个少年站在悬崖边。

    “你救了我,所以我没有直接去告诉师父,而是先来找你。这种事情,你自己坦白比较好。”

    范世沅静静地看着舟向月,“师弟,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去跟师父说。”

    他话音未落,风声乍响。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范世沅蓦然瞪大眼睛——他不是完全没想过舟向月可能会跟他动手,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身手如何都知根知底,舟向月向来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竟突然变得这么强,强到自己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胜负刹那已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范世沅在一双冰冷的黑眸里看到自己死前的脸庞。

    他淹没在猩红的瞳仁深处,仿佛消失在血红花瓣漫天飘洒的黑夜。

    ……

    “……所以他是打晕了范世沅,然后把他扔下了悬崖,所以当时发现之后,虽然很奇怪,没有人能确定他不是意外死去的。”

    钱无缺说。

    如果直接动手杀他,等到尸首被别人发现,人们一定会调查。

    范世沅在弟子中算是身手相当不错的一个,如果只是把清醒的他推下悬崖,他还能自救。

    但像这样打晕了扔下去,既没有他杀的证据,也必死无疑。

    付一笑心口沉沉的像灌了铅。

    明明这些事情早就已经知道了,但现在如此清晰地再了解一遍,就像是再把陈年旧伤剖开来,再鲜血淋漓地痛一遍。

    沉默许久之后,还是钱无缺开口了。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断,他应该就是在嬴止渊死后、所有其他人醒来之前,拿走了嬴止渊的断生刀,后来它变成了问苍生。”

    “你们看到的记忆也算是验证了一部分,他确实比其他人醒得更早……但是没有后半段。”

    “这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毕竟,你们也知道……”

    钱无缺看了眼祝雪拥和付一笑:“舟向月那时候本来是打不过范世沅的。”

    几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舟向月突然变强了,是因为断生刀。

    钱无缺皱着眉,“我有一个猜想啊……不一定对。我在怀疑,那个东西会让人性情大变。”

    几人都微微惊诧地看向他。

    “你们不是说,师弟他妈妈说嬴止渊原本不是那样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变了吗……你们觉不觉得,这时候的师弟也有些变了。撇开他们的父子关系不说,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拿到了那个东西。”

    “不是说是能让人成神的神器吗?恐怕不只是让人成神吧,或许连人的那部分都慢慢没有了,会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

    钱无缺叹口气,“……不然,我实在是很难接受,当时我看到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真的是我记忆里的他。”

    众人一时都沉默了。

    当初的舟向月拿走父亲的断生刀,或许只是因为长久以来的隐忍恐惧所带来的对力量的渴望,害怕他母亲苦心孤诣为他换来的未来毁于一旦。

    但后来……他却变了。

    那是他想要的吗?

    越往下走,众人就越沉默。

    走着走着,楚千酩忽然感觉到什么,指尖在身旁的一簇水晶上轻轻一揩,摸到了冰凉的露水。

    他这才发现,周围的空气变得越发冰凉湿润起来,远处的光点变得雾蒙蒙的,越发朦胧。

    “我们……好像是走进了一片雾气?”

    雾气是慢慢弥漫到他们周围的,加上四周太过昏暗,此前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片浓雾。

    越瑾之伸手一摸自己的短发,发现发梢都已经湿了,一滴滴地淌着水。

    就连眼睫毛上都凝了水珠,一眨眼就是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你们听到了吗?”

    她轻声说。

    “什么?”

    祝凉点点头:“流水的声音。”

    隐隐约约的流水声从下方传来,此刻的他们就像是旅人疲惫地跋涉在浓雾笼罩的森林深处,忽然听到溪水的声音,便是精神一振——水往低处流,既然有水声,应该就意味着快到底了吧?

    到底了,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枝叶间闪闪烁烁的光点因为雾气已经氤氲成了一片,他们就像是迷失在流淌的银河之中,又像是回到了祈福夜的九鲤湖,在水下看见无数发光的鱼群在游弋。

    可是再往深处看,一切都笼罩在光芒流转的浓雾之中,哪怕听到了水声,也什么都看不见。

    “唉,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钱多小声道。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比较耀眼的、会让人感到危险的记忆里确实有危险,不能碰。

    一开始还有人对此产生了质疑,但在他们不信邪地进了一个之后,下一刻就浑身是血地出来了,还得麻烦这里的医生去紧急处理,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去节外生枝。

    大家都想尽快平安地出去,他们只能看着那几个人来来回回地进出记忆,然后所有人一起慢慢互相扶持着往下走。

    ……也不知道他们都看到了什么,感觉气氛越来越沉重了,好好奇啊但又不敢问。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头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只听“扑通”一声,一个身影重重地从上面掉下来,砸掉好几簇水晶枝叶后结结实实地摔在他们旁边,好在还是被蛛网拦住了。

    楚千酩借着记忆光点的微弱光亮一看,大惊失色:“小叔!你怎么了,没事吧!”

    付一笑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手发颤地抓着旁边的银线想站起来。

    但他没站稳,脚下一滑又一屁股狼狈地摔倒下去,被楚千酩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楚千酩扶住他才看清了他的脸,一时间更是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他小叔这是,哭了?

    付一笑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眶通红,“……没有。”

    他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嗓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鼻音,“没事,我没事……我去找祝门主他们。”

    刚才他们分头进了好几个特别亮的光点,那几乎是现在触目可及的光点里最亮的了。

    而付一笑在进去的那段记忆里,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的真相。

    那一段记忆就发生在屠魔之战的最后,舟云水死后。

    那只是很短的一段记忆。

    瞬息之间,就决定了那么多人后来天翻地覆的命运。

    第326章 始终(3更)

    舟向月蜷缩在满地虬结枯藤中,目光空洞,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已经干涸。

    眼前地面上的鲜血凝固成大片大片暗褐色的污渍,缠绕在远远近近的人影身上的藤蔓已然变得扭曲干瘪,一寸寸断裂散落到地上。

    就在这时,眼前的焦枯藤蔓上忽然冒出一点扎眼的绿。

    那一点绿缓缓地吐苞、绽放,从焦黑死物上长出一棵新绿的嫩芽,旋即长成细细的嫩绿藤蔓,向远处延伸而去。

    舟向月抬起头,一瞬间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绿意在满地漆黑枯藤中纵横交错蔓延开来,像搏动的血脉一样重新开始在人们身下蠕动。

    可所有人依然昏迷在原地——不止是昏迷,他们的身躯没有一点呼吸起伏,从伤口里涌出的血半坠不坠地悬挂在脖颈边,在满地蠕动的绿色藤蔓之中,像是一座座封存在时间之外的雕像。

    窗外铅灰色的暴雨也静止了,宛如千千万万根银灰色的针凝固在天地之间。

    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只有妖诡的绿色藤蔓蠕动着爬向各个方向。

    而他们纵横延伸的中心……是嬴止渊。

    墨绿色长袍的男人浑身都是干涸的血迹,依然是那个靠坐在王座一般的藤蔓座椅上的姿势,海藻般垂落的黑发与漆黑藤蔓缠绕在一起,仿佛交缠着生长的菟丝花与乔木。

    浑身鲜血没有掩盖他的俊美,只是向他的美貌增添了蛊惑人心的阴暗与邪性。

    他咽喉正中和胸前大大小小的伤口处,鲜血几乎已经流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翻涌的黑色雾气,像是黑色的群蛇一样在那一处处致命伤口之中穿梭蠕动。

    怦怦,怦怦。

    大地上搏动的深绿色血脉传来深沉的心跳声。

    男人垂落的指尖滴下一滴鲜红的血,最后坠落出墨汁一般的黑。

    鲜血落在手边枯黑的藤蔓上,它仿佛被烫了一下微微一颤。

    下一刻,男人低垂的睫毛也颤了颤,就像是一尊死去的神像正在苏醒。

    嬴止渊缓慢地睁开眼。

    还未等他看清眼前的画面,雪亮剑光骤然袭来,剑尖从他的眉心正中刺穿!

    没有血喷溅出来。

    他甚至没有闭眼,而是冷漠地看向面前——握剑刺穿他眉心的白衣少年粗重地喘着气,白色的衣服已经被染成了一身血红。

    舟向月的心脏剧烈跳动,浑身的血脉几乎要爆开,难以相信眼前这一幕。

    为了杀死嬴止渊,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为什么还能复活?

    一个人的眉心、脖子和心脏都被刺穿,浑身都是血窟窿,怎么还没有死?!

    就在这时,嬴止渊忽然笑起来,唇齿间满是鲜血:“看来你要背叛我了。”

    舟向月猛地抬眼看向他,“你说什么?”

    他是什么意思?自己明明刚才就想杀他了,他怎么会现在才意识到背叛?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身后传来冰冷的轻笑声:“他在说我哦。”

    舟向月浑身寒毛倒竖,他猛地转身闪避,在看到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时瞳孔骤缩:“你是谁?!”

    这么一个人近在咫尺地站在自己身后,他竟然分毫没有察觉!

    那个“舟向月”歪头对他一笑:“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的来源是不死灵,与嬴止渊合作的时候叫做断生刀……不过现在,我就是舟向月。”

    他微微一笑,“比你更强大、更完美、更随心所欲的,最真实的舟向月。”

    舟向月皱了皱眉,他攥紧手中的剑,一边警惕地盯着他,一边提防旁边的嬴止渊,“你想做什么?”

    嬴止渊的头被钉在藤蔓上无法转动,他嘶哑地笑起来:“恭喜你。你也会一生一世被这东西的欲望和诅咒纠缠,直到下一个人来杀死你。”

    舟向月的手心渗出了冷汗。眼前这一幕太过诡异,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某种烙铁生生烧灼神经一般剧痛的预感仿佛要把他撕成两半。

    嬴止渊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你也逃不出你的宿命。永远!永远也逃不掉!”

    那笑声像是癫狂的魔咒,让舟向月想要捂住耳朵。

    同一时间,白衣少年轻轻打个响指,那诅咒般的笑声就消失了——

    嬴止渊依然在浑身颤抖地大笑,可他的笑声就像是凭空蒸发一般,半分也传不到两人耳中去。

    “别这么紧张嘛。”

    白衣少年刚刚静音了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断生魔,却看都没看他,只对舟向月笑道,“都说了,我就是你。你看,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只不过,你想的事情你做不到,而我都能做到。”

    他唇角上扬,微笑渐渐扩大:“现在,你最大的欲望就是杀死他……得到我,你就能杀掉他。”

    舟向月呼吸微微一窒。

    “唔,还能复活你师叔呢……他可是为了你死的对吧。”

    白衣少年一边说,一边眼睛骨碌碌地转向四周,“一二三四……啊,这里还死了几个,不过你也不是很在意其他人,就不管了。当然,你要是想的话,复活任不悔的时候也可以顺手饶几个,反正不费事。”

    “怎么样?”白衣少年笑着对他眨眨眼,“我也在嬴止渊身边待厌了,想找个新的好搭档。”

    他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好像想揽住舟向月的肩膀,“一起杀个人,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舟向月猛然闪身,再次躲过他的手。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你……是你把他折磨得不人不鬼。”

    他冷笑一声,“不需要得到你,我也可以杀掉他。”

    “嚯,果然被你发现了。”

    白衣少年露出一丝苦恼的神色,随后耸耸肩,“那算了,没关系,我也不喜欢强扭的瓜。”

    他转身就走,反而是身后的舟向月愣住了。

    ……竟然这么爽快的吗?

    然而下一刻,他一看清白衣少年走向的方向,脸色瞬间变了。

    那片藤蔓之上倾倒了许多碎裂的砖瓦,趴着一个浑身伤痕、人事不省的少年。

    那是付一笑。

    白衣少年好像心情很不错,一边走一边甚至哼起了小调。

    他走到昏迷的付一笑面前,弯下腰,伸手想把他拉起来——

    他突然像鬼魅一样迅疾转身,微笑的双眼对上舟向月的眼睛。

    那双眼轻轻一眨,舟向月就像被无形的丝线束缚住全身关节一样,僵直在那个冲过去的姿势动弹不得。

    白衣少年勾起唇角,“和你一样,我喜欢搞小动作,但不喜欢对我搞小动作的人哦。”

    他手指轻轻一勾,有一道水波一般淡红色泛着金色涟漪的透明花纹从指尖飞出,转瞬间没入舟向月的心寓家vip口。

    一阵颤栗的剧痛猛然从心口放射至四肢百骸,舟向月连叫都叫不出声就一头栽倒在地,无法控制地痉挛起来。

    太痛了,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好像在瞬间死过去又活过来,浑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他濒死一样蜷缩又翻滚,身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原本被鲜血染红的衣服颜色更加深沉。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模糊地看到眼前那个人影蹲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甚至还温柔地摸了摸他被汗湿成一绺一绺的额发。

    白衣少年叹口气:“看到这么弱小又懦弱的废物和我是同一个人,我真是郁闷死了。”

    一只手忽然拼尽全力地攥住他的袖子,趴在地上的人勉强抬头,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充满泪水的眼睛绝望地盯着他,仿佛盯着唯一的拯救者。

    他想求饶。

    他本来就是那么一个毫无骨气的人,只要能让他摆脱现在的痛苦,他可以求他,可以给他下跪,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他只是痛得说不出话——从很小的时候起,如果他因为疼痛而发出声音,只会像落单的小野兽一样招来更残忍的天敌,换来更残酷的对待。

    痛到神志不清的时候,这个身体会本能地无法发出声音,每一寸都无声地蜷缩起来,努力降低自己任何存在的气息。

    白衣少年笑起来。

    他任由舟向月攥着他的袖子,伸手掐着他沾满泪水的下巴让他抬起头,微笑地看进他泪水涟涟的眼睛:“求我啊。”

    舟向月绝望地动了动唇瓣,汗水淌进了眼睛,却在此刻的疼痛之下显得微不足道。

    许久之后,终于有两个嘶哑到变调的字从牙缝中艰难挤出:“……求……你!”

    令人发疯的疼痛突然消失,好像连身体都消失了。

    白衣少年手一松,舟向月就脱力地瘫倒在地上。

    “好了,你知道我其实也不怎么记仇的,”白衣少年笑眯眯道,“你别再惹我,咱们这点过节就算过去了。”

    舟向月低低地喘息着没有说话,喉中满是撕裂的血腥气。

    “行了你玩去吧,现在我要干正事了。”

    白衣少年又向付一笑伸出手去。

    舟向月攥着他袖子的手指一直没有松开,此时一下子又攥紧了:“你别找他……”

    “啊?”

    白衣少年皱眉看他,“你以为我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还能让你挑三拣四的?不是你自己不愿意要我的嘛,所以我就来找付一笑啊,你未免管得太多了。”

    他有些遗憾地“啧”了一声,“虽然我其实最喜欢你了,但你身上有点让我不舒服的东西,所以得你同意了我们才能做朋友。但他们就不一样啦,只要我想,都是我随便挑。”

    舟向月艰难地撑起身挡在付一笑面前,抬头看面前的人:“你换一个人,别找他。”

    “那不行,”白衣少年瞬间翻脸,“滚开。”

    眼看舟向月还是挡在付一笑面前,他冷笑一声,“看来你还是长的记性不够。”

    他手指微微一动,舟向月浑身忍不住一抖,脱口而出:“我!我可以……”

    被剧痛折磨过的大脑有些迟钝,他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我……”

    ……妈妈刚刚才牺牲一切,给他创造了一个没有过去的、清白的身份,让他从此能够像别人一样在阳光下活下去。

    他刚刚才明白拥有不死灵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能……

    “别这么一脸嫌弃的好不好?”

    白衣少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去外面问问,无数人打得头破血流都想要我好吗?”

    舟向月眼眶通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他侧着身,一低头就能昏倒在地毫无知觉的付一笑。

    付一笑身上的衣服浸透了血,全是被碎砖石砸出来的破洞,手臂折断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破破烂烂的衣袖下露出一片鲜红的伤疤。

    ……他进入万魔窟后的预知就变得不太准,之前差点被一根燃烧的沉重木梁砸中。

    是付一笑冲过来抓住他躲开了那根木梁,自己护在头顶的手臂却被燃烧的木头擦过,留下了一片烧伤。现在伤者太多,医生顾不过来,他的伤好了,但还没有处理伤疤,就留下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疤痕。

    付一笑其实原本不该在这里。

    要不是因为师叔怀疑他,专门叮嘱他看着自己,他也不会跟着自己过来。

    要不是自己对他用了迷魂符,他也不会在屋顶坍塌的时候这么毫无意识地掉下来,伤成这样。

    舟向月闭了闭眼。

    在翠微山的十年,付一笑是和他最亲近的人,他的伙伴、他的挚友、他的兄长。

    从小到大,他给笑哥制造了多少麻烦。

    他每每捅出一个自己没法解决的篓子,笑哥都会骂骂咧咧地给他兜底,陪他一起挨罚,还时时替他顶锅。

    现在,他又要拉笑哥来做他的替死鬼吗。

    如果有一天,付一笑会变成一个像嬴止渊那样的人……他没法去想,只觉得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

    ……可是眼前这个诡异的存在,自己完全不是对手。

    怦怦,怦怦。

    舟向月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如果现在醒着的是付一笑,他会怎么选。

    舟向月手指微微一蜷,低声道:“……我,我愿意。”

    “哎呀,”白衣少年双手环抱在胸前,“可是我突然有点不愿意了唉。”

    舟向月蓦然咬紧牙关,抬眼盯着他:“你想怎样?”

    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求我啊。”

    舟向月闭上眼又睁开,眼睛里泛了红:“……我求你。”

    求人并不会让他觉得难堪,但求人施与自己未知的痛苦,却让他的心在一层层缠紧的恐惧预感中战栗。

    白衣少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他。

    “可我还是改变主意了,”他笑吟吟道。

    “我觉得选付一笑这样的好人,比选你更有意思哎。”

    第327章 始终(1更)

    舟向月在衣袖下攥紧了拳。

    白衣少年看着他的神情,慢条斯理道:“其实也可以不是付一笑也不是你,再换个人……”

    舟向月刚刚隐晦地松了口气,他就笑道:“祝雪拥也不错。她现在已经挺有名了,那么清雅绝尘的救死扶伤的仙女唉,结果最后发现,她其实是欺世盗名的魔头?”

    舟向月微微一震,好像终于明白他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白衣少年继续自言自语:“哦,不。白晏安才是最好的,要是最后揭露出来他才是心机深沉的幕后黑手,翠微山上所有人都得心碎至死吧?不错不错……”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风声直刺他咽喉!

    那张“舟向月”的脸直面这道剑风不闪不避,露出一个微笑。

    噗嗤——

    利器破开血肉的声音传来,舟向月的眼睛陡然瞪大。

    不是……他刺中的人不是……

    不是那个“他”。

    是白晏安。

    他的剑尖原本已经碰到了白衣少年的皮肤,可一切就是在那一瞬间剧变,他一剑刺穿了白晏安的脖子。

    但白晏安依然是静止的,被剑切开的贯穿伤口里鲜血如岩浆一样粘稠涌动,下一刻就要喷溅出来,却凝固在这一刻不动。

    然而舟向月视野里猛然涌起一片血红,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又一阵几乎要撕裂他灵魂的剧痛袭入骨髓,但这次他连在地上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次停下来时,舟向月满脸涕泪、目光涣散地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背上的衣服全湿透了,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抽搐,掐在脖子上。

    那种痛苦太可怕了,他甚至绝望地想要杀死自己,可是剧痛之中牙齿连舌头的位置都找不到,他恨不得活活掐死自己,手上却没有丝毫力气。

    “唉。你又杀了一个人呢。”

    白衣少年蹲在他面前,像他小时候捅蚂蚁窝一样拿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舟向月满是泪水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反应。

    “要不你还是好好求我选你吧,不然就别插手,搞这么血呼啦差的做什么,”白衣少年叹口气,“本来选择这么多呢,是吧。”

    “我都挑花眼了……哎你帮我挑挑看嘛,任不悔是不是也很不错?这么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最后成为一个他最痛恨的人。简直就像是强行把铁板折断一样,肯定很清脆,很好听……”

    舟向月无声地呜咽着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发抖。

    他不想听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说话,那仿佛是缠绕在他脖子上的诅咒,一圈一圈越缠越紧。

    他给他的痛苦深深烙刻在脑海里,现在他看他一眼都恐惧得发抖。

    从进入万魔窟到现在,绷紧太久的神经已经失去了韧性,意识几乎要涣散开来。

    舟向月原本掐在脖子上的手颤抖着松开,本能地想要抱住头。

    还没移开,却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圆的,坚硬的,有一些凹凸起伏和纹路,是温热的……

    是郁燃送给他的铃铛。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下意识猛然攥紧了那枚铃铛,尽力将它塞回衣服里面。

    别露出来……千万别露出来……别被他看到,他会认出来这是什么……

    郁燃不在这里。他跟这里没有关系!

    舟向月仿佛濒死一样急喘了一口气,伸手抓住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的脚,一开口嗓音嘶哑得仿佛被粗粝砂石擦过:“我求你……我真的求你……你对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帮我救活他们……”

    白衣少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缥缈得像是隔了一层雾:“白晏安和任不悔是吧?没问题啊。可你还没说服我为什么要选你呢。要是你一开始就答应就好了——但现在,我看了一圈,真觉得他们都是比你更好的选择哎。”

    “你选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屈服的……”

    舟向月一边艰难地说话,一边用发着抖的手把自己撑起来,跪坐在地上,“他们会自杀……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本来并不想那样,他们是为了众生牺牲的。你不会把他们变成嬴止渊,只会把他们变成英雄……”

    “哦?”

    白衣少年挑起舟向月的下巴:“那你会屈服吗?”

    舟向月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几乎是一看到他的脸就下意识地一抖:“……我会。”

    白衣少年仿佛怜惜一样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嗓音却慵懒而冰冷:“那岂不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舟向月艰难地咽了一口哽在喉中的血,低低道:“你就是想折磨我,让我痛苦……但光折磨我的痛苦太少了,不是吗。”

    白衣少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他们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

    白衣少年恍然大悟,“但我知道。”

    舟向月一边喘气,一边嘶哑道,“我会在他们最意想不到、最不能接受的时候,让他们知道……他们会悲痛欲绝。”

    “人们想要看到残忍的野兽最终被驯养得温顺善良的故事,相信一颗坏种会在长年累月的浇灌和栽培之后被好人感化,最后哪怕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依然选择做一个好人……”

    他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滚落,“这种时候,告诉他们野兽终究是野兽,坏种终究是坏种……才会打碎他们一直以来的信念和希望。”

    “嗯,不错,我满意了。”

    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希望你好好表现。”

    一缕轻风拂过,时间之外凝固的坚冰都化开了。

    就在他面前,白晏安脖子上的致命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缝合,变成光滑如初的皮肤。

    任不悔原本已渐渐冰凉的身体重新变得温热起来,胸膛微微起伏。

    半坠不坠的血珠从指尖滴下,墙边滚落到一半的墙灰簌簌落地,头顶凝固的千万雨丝穿过坍塌的屋顶兜头浇下,哗啦啦的雨水冲洗掉地上的血污。

    ……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在静止的一瞬间。

    此刻,他的手心里落入了一支笔,冰凉如剑。

    舟向月跪坐在满地枯黑藤蔓之中怔怔抬眼。

    他的视线被雨水打湿,模糊地看见铅灰色的天幕下一条光秃秃的枯枝从屋顶的破洞探进来,垂落到他身边。

    垂落的枯枝末端长出了一棵嫩绿的新芽,被雨水打得微微摇曳。

    春天来了。

    ……

    “奇怪……”

    “哪里都找不到吗?”

    “真的找不到。”

    “小船,你看到嬴止渊那把刀了吗?”

    白晏安温和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舟向月从自己恍惚的状态中猛然惊醒,下意识道:“没看到。”

    白晏安伸手摸摸他的头:“你也没受什么伤,应该是吓坏了。下次听你师叔的话,别乱跑。”

    他转身刚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

    还有几个人在找嬴止渊那把失踪的刀,但更多的人已经在喜极而泣——嬴止渊终于死了!

    常年笼罩在这里的魇终于要散去,那么多惨死在万魔窟的灵魂终于得到解脱。

    “付一笑,你怎么搞的?”

    任不悔震惊地看着旁边的病号——满身伤还断了手的付一笑。

    付一笑一脸空白:“我也不知道……我就,就趴在屋顶上,然后突然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任不悔抬头看一眼已经塌了的屋顶:“……”

    ……那好像是他造成的。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呃,你好好养伤。”

    付一笑想起什么,“小船师弟和我一起的……他怎么样了?”

    任不悔一惊,立刻想起当时的情景——自己晚出现一点,那个孩子就要一头把命搭上了!

    两人一转头,立刻发现舟向月就在不远处,看起来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只有一点轻伤。

    任不悔微微皱眉,隐约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有人一把扑了上来,震惊地上上下下看着他:“你刚才用的那一招不是……天啊,你竟然活下来了?”

    祝雪拥从远处厉声道:“放开我的伤患!”

    那人像一个激灵赶紧放开,但还是难以置信:“你也太厉害了……”

    任不悔难得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最后挠了挠发痒的头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也没想着活下来的。”

    他的手被人“啪”地一下打开,头顶传来白晏安冷冷的声音:“你也知道本来是活不下来的。别挠伤口。”

    任不悔一缩脖子,心虚地不做声了。

    这不是活下来了么……

    但这种毫无气势的找补的话,他有点说不出口。

    现在这么开心的时候,白晏安对别人都笑眯眯的,怎么到他这里反而黑脸了。

    不过,算了。现在这么开心的时候,别管那么多了。

    血腥至极的屠魔之战终于结束,断生魔盘踞一方的时代已然过去,万魔窟再也不是藏污纳垢的巢穴。

    这是欢欣鼓舞的庆祝的时刻。

    翠微山专门在湖边清出了一块空地,点上高高的篝火,众人在湖边喝酒、烤肉、放烟花,闹得不亦乐乎。

    喝酒猜拳玩过几轮,大家早就没了什么长辈晚辈的分别,一个个都大着舌头,比比划划地你好我好大家好。

    舟向月坐在火堆边,一块接一块地吃桂花糕。

    桂花糕是郁燃给他的。

    郁燃并没有正式拜在翠微山门下,他离开翠微山已经有好几年。

    但这次消息传出去,他立刻给他们所有人都送来了礼物,给舟向月的就是一大盒各式各样的糕点。

    舟向月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桂花糕,吃着吃着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嬴止渊死后,他趁着众人不注意时把妈妈带走安葬了,之后就回了一趟家里。

    但是家已经塌了。

    暴雨几乎冲刷走了一切,他在那堆废墟里拼命地拨开碎裂砖瓦,想找到妈妈最后留给他的桂花糕,哪怕是混了尘土、被雨泡过的也好……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桂花糕早就融化在雨水里,被冲走了。

    一切都没了,过去生活的痕迹一点都没留下。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舟向月一惊。

    付一笑在他身边坐下,一见他就笑起来:“天啊这么好吃吗?好吃到你都哭了!给我尝尝?”

    舟向月吸了吸鼻子,笑着拿起盒子递给他:“吃吃吃!”

    付一笑拿了一块,刚嚼一口就齁得有点咽不下去了:“……啊啊啊这是加了多少糖啊!”

    他强忍着咽下去,赶紧找水喝,咕咚咕咚好几口下去。

    “郁师弟也太宠你了,”付一笑摇摇头笑起来,猛拍师弟的肩膀,“不行,我得给他写信,跟他说不要让你吃太多糖,哈哈哈哈哈哈哈!”

    舟向月也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肩膀一抖一抖。

    记忆之外的付一笑看着这一幕,泪流满面。

    他印象里的那个夜晚烟花绽放、篝火熊熊,璀璨烟花与灿烂火光映在所有人欢笑的眼底,闪亮如白昼。

    可是过了这么久他才知道,那时候他的师弟孤零零地坐在狂欢的人群深处,所有人都在笑,而他在哭。

    第328章 始终(2合1)

    “你们记不记得,当时屠魔之战结束后,师弟生了好几天的病,总是魂不守舍的。”

    钱无缺说。

    “……对。他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烧,”祝雪拥轻声道,“那时我还想过,他是不是在万魔窟里沾上了什么厉害的东西……”

    过去的一切已经被岁月尘封,曾经刻骨铭心的痕迹如今已是沧海桑田。

    现在的他们只能用看到的记忆,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拼凑出当初的时间线。

    刚刚回到翠微山的舟向月,没有用过不死灵,一直提心吊胆地藏着它。

    结果在他照镜子时,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对他微笑起来:“你这样逃避可不行啊,我都变成最适合你的模样了,毕竟你是个天灵宿。你得体会一下我赐予你的力量。”

    “曾经的你,或许可以凭借预感模糊地窥探命运——从现在开始,你会精准地得到命运谶言,这是接近神的力量。”

    “你是天道的执笔人,你用这支笔写下的谶言,就是注定会发生的命运。”

    “当然了,只有神明才能真正书写命运,现在你笔下写出来的,只是你窥见的未来。”

    镜子里的“舟向月”想了想,“哦对,用的墨是血,鸡血鸭血什么的都可以,当然人血更好,必须得是新鲜的。”

    “至于写在哪里呢……骨头最好,人骨当然是好上加好,不过看你现在捉襟见肘的可怜样,就不强求了。”

    舟向月把镜子砸了。

    但那个“舟向月”还会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出现在他床头,出现在他背后,甚至是出现在他脑海里。

    那天深夜,他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血,手里抓着一只被割断了脖子的鸡。

    他的脑海里凭空出现了一段下山偷鸡的记忆,笔下已经写下第一句谶言。

    【夬月初三夜,鹿溪姚庄大火,合村殁。】

    那天就是三月初二。

    “这个谶言还挺简单的,用不着我解谶吧。这种天灾最轻松了,放着不用管就行。”

    白衣少年坐在窗台上,晃荡着双腿,“有的涉及人祸的谶言就没这么简单了,必要的时候还得用到你的力量。当然了,你要是太勉强,身体交给我就行。放心,我比你厉害多了,不会让你露馅的。”

    舟向月浑身颤抖地处理掉了死鸡和满地鸡血,然后在被窝里蒙头蜷缩了一天。

    初四一早,消息就传到了翠微山——几里外的鹿溪姚庄村头大树被雷劈中引发火灾,一村人全部在熟睡中被烧死了。

    舟向月一直蜷缩在被窝里,可他的身体不是。

    从一重重噩梦中惊醒之后,他的脑海里再度出现了陌生的记忆,那是那个“舟向月”占用他的身体去查看那场火灾的记忆。

    浓烟滚滚,烈火将天空照成了诡异的橙红色。木头和茅草的房子燃烧着坍塌,凄厉的惨叫声混合着噼里啪啦的火烧声灌进他的耳朵,血肉被生生烤熟的焦味迎面扑来。

    他走近火海,看到一个燃烧的人无声地尖叫着拼命向他伸出手,最后颓然倒地,在他面前变成一具枯柴一样的人形焦炭。

    舟向月发起烧来。

    他发烧的时候昏昏沉沉,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昏迷时说胡话,这是从小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混沌的噩梦之中,依然逃不过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身影。

    重重梦境里,舟向月仿佛身处滚烫烈焰之中,被无边无际的灼热炙烤着,看到火海缓缓向两边分开,一尘不染的白衣少年像唯一的光一般向他走来。

    白衣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他,冰凉的手覆在他满是汗水的额头上,缓和了那焦灼的热意,“舟向月,你挺有天赋的,做得很好。”

    “以后也要记住,众生畏果,神明畏因。”

    “你是书写因果的执笔人,不要自己涉入因果。”

    白衣倏忽化作一只白鸟,扑簌簌地飞出火海,带着他的身体扑进清凉的云层。

    接连几天之后,舟向月终于退烧了。

    他在苏醒的同时,得到了新的一句谶言。

    【帝星陨落,邪神诞生,众生俯首。】

    那个“舟向月”笑眯眯地坐在他的床头:“现在活着的帝星只有一个吧。我给你解解谶。谶言最浅显的第一重意思就是,郁燃要死啦。”

    舟向月浑身一震:“什么?!”

    “不过他还这么年轻,总不可能是自然死掉的,”白衣少年若有所思,“是出了什么意外?有人要害他?还是别的什么……”

    舟向月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算了。解谶还是得看整体。难得啊,还是个双面谶言,看起来有两条岔路。”

    白衣少年啧啧几声,“不愧是天灵宿,这天赋真好用,这么早就卜出不死灵的下一任宿主了,那很容易就可以防患于未然啊,你不会重蹈嬴止渊的覆辙了。”

    “……下一任?”舟向月呼吸一窒。

    “对啊,”白衣少年笑道,“你看谶言,可以解为他会死,你会成为邪神,众生向你俯首。”

    “不过,也可以解为他的帝星命格陨落后,他成为邪神,众生向他俯首……可他的命格本来是没有任何成为邪神的机缘的,我想了想,只能是他杀了你夺走不死灵,然后成为邪神啦。”

    舟向月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白衣少年晃荡着双腿:“我给你简单总结一下,如果他不死,他会杀了你然后成为邪神的。”

    “我建议你先下手为强,早点杀死他,这样也是符合谶言的。”

    他揶揄地看了一眼舟向月,“毕竟,要让他动手杀你的话……恐怕得死很多很多人吧。”

    “舟向月,你看,人间要大乱了。”

    ……

    钱无缺低声道:“我记得当时查范世沅的死的时候,有问过舟向月去悬崖那边做什么。”

    “当时他是去找师父的,师父也给他作证了。”

    “所以……”

    所以当初十七岁的少年挣扎许久,终于决定去向他最信任的长辈求助。

    那不是他自己能够抗衡的力量,他真的不行。

    他想告诉白晏安,那把消失的断生刀在他这里,他该怎么办?

    虽然他被问苍生选中了,但这并不是他自愿的,他也还没故意害过任何人。

    就算别人都要放弃他,师父也会相信他的。师父那么厉害,他说不定真的可以救他。

    可是这个决定太艰难了,因为他心里有鬼,他不能坦白。

    他辗转反侧,要想好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漏洞、可能提出的疑问,确保自己最深的秘密不会被发现。

    最小的弟子整日心神恍惚,白晏安也发现了他的状态不太对劲。

    可能是想到他小时候在万魔窟待过,虽然已经忘记了幼时的记忆,但或许在这次之后重新想起来什么。

    于是,白晏安问舟向月,“小船,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想跟师父说?”

    舟向月吞吞吐吐了半天,东拉西扯,却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白晏安那段时间很忙,这时候正好又有人来找他,于是他笑着拍拍舟向月的肩膀,“没关系,你等会儿来找师父,单独跟我说,可以吗?”

    舟向月含糊地应了。

    他避开所有人,在山中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悬崖边蹲下来,远远地眺望山谷里的九鲤湖和远处的凌云塔。

    九鲤湖边就是安宁谷。

    此时安宁谷里杏雨如烟,连缀成大片大片的淡粉色花海,漫山遍野都飘拂着如梦似幻的绚烂烟霞。

    他知道那绚烂烟霞之下,安眠着翠微山的故人。

    如果死后会埋在这样的地方,杏烟入梦,死亡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

    舟向月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他想好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猛地转身,看到了范世沅。

    ——范世沅知道了他隐瞒最深的秘密。

    那一刻,无边的恐惧和长年累月积累的敌意与愤怒将他淹没,他的眼眸深处泛起猩红,浑身的血脉都叫嚣着沸腾,一根根绷断。

    等舟向月回过神来时,周围一片寂静,悬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脑海中发出一声轻笑,“你看,麻烦这不就解决了,一劳永逸。”

    舟向月猛然反应过来,他杀了自己的师兄。

    他晃了晃,趔趄地扶住旁边的树干,拼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却好像呼吸不到一丝空气,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冷静点好不好,你又不是第一次想杀人了,动手都不是第一次了啊。”

    舟向月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涔涔。

    那个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从他自己的脑子里发出来——那真的属于另一个存在吗?

    ……他真的没有想过范世沅死了就好了吗?

    他心底里那些隐秘的阴暗念头,难道不是真的吗?

    不死灵真的有意识吗……他还从未见过有自己意识的法器。那个如影随形的恐怖存在的一切都与他一模一样,那真的不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吗?

    他从小就一直本能地戴着面具生活,为了生存下去,无时无刻不在装作柔弱无害。

    真实的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小船!”

    钱无缺的声音远远传来,舟向月顿时一个哆嗦。

    钱无缺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远远地对他一招手:“师父说他有空了,问你怎么还不去找他?”

    舟向月打了个寒战,刺骨寒意沿着脊椎爬满了后背。

    他擦掉额角的冷汗,“……好。”

    他一出现,白晏安就让别人都出去了。

    “怎么衣服弄得这么脏?”

    白晏安拍了拍舟向月衣服上的尘土。

    舟向月心头一个激灵,低声道:“刚才在路上……没看路,摔了。”

    白晏安的手一顿,摸了摸他的头。

    “小船,师父向你保证,”白晏安郑重道,“你现在跟我说的所有事情,我不会让任何其他人知道。”

    “——所以,可以告诉师父你最近怎么了吗?”

    舟向月喉中发紧,他咽了一口口水,干涩道:“……师父,我没事。”

    白晏安沉默片刻,“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

    舟向月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羡慕别人——和自己不一样,他们来到翠微山,不是始于一个谎言。

    有的人生活在平平凡凡的人间。

    也有的人从阴暗地狱里踩着尸山血海爬到地面上来,窥见人间一角,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量,背负了深重的罪孽,脖子上套着一个又一个谎言的枷锁。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可是只要是谎言,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欺骗别人的报应不是不来,只是时候未到。

    报应会来的,会在你最不希望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这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得到不死灵才短短数天,可他已经想放弃了。

    他想放弃,想抛下一切逃走,想不顾一切地回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哪怕让他杀掉成千上万个人都可以……他想回去。

    ……可是,他知道自己就算回去也不能改变任何事。

    因为如果没有最初的第一个谎言,他连来到翠微山的机会都不会有。

    哪怕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撒那个谎。

    他还是想来到翠微山,想见到那些陪伴他长大的人……哪怕那都是他不配拥有的奢望。

    被真正的阳光温暖过,就再也无法忍受漫长黑夜的冷。

    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所以他遭报应了。

    他会从第一个谎言开始,亲手在自己脖子上套上一个又一个谎言,最终被一圈圈沉重的镣铐坠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站在人生的第十七年回望,才明白一切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属于他的只有一条路——那条唯一的、通往深渊的命定之路。

    如果当初妈妈没有遇到让她痛苦一生的爱人就好了。

    如果当初白晏安在万魔窟里遇到他,直接把他杀了就好了。

    不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人和事,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撕碎那一层温情的面纱,告诉他,他不配-

    人间好看吗?-

    好看!-

    喜欢吗?-

    喜欢!-

    很好,回你的地底去啃泥巴吧。

    ……

    “他那时候,原本是想去找师父坦白的吧……”

    付一笑把脸深深埋进掌心,哽咽地几乎说不下去,“偏偏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如果他的身世能瞒下去,如果悬崖上的他顺利地走到师父面前,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千年后的他们,无法回到一千年前。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那个明媚的春日午后,别无选择地一头冲向自己最终的宿命。

    后面的事,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舟向月没有告诉任何人,决定自己去打破谶言。

    他改头换面,扮成国师无邪君进入了昱朝皇宫,最后一手掀起了人间的腥风血雨,玄琊帝星也因他而陨落。

    从手上沾满鲜血的那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前辈们,打扰一下,”楚千酩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几人都看了过去。

    “我刚才不小心进了一段记忆。那个记忆和付院长之前说他看到过的记忆好像是同一段,不过……后面还有一点,我觉得你们可能会想看一看?”

    那段记忆里并没有危险,大概也没有什么邪神不可告人的秘密。

    重叠的是付一笑和钱无缺之前从不夜洲主人手里买来的记忆之一,一个男人崩溃地冲进一座新修的无邪君庙里,跪倒在神明脚下哭诉命运不公,而舟向月自己刚好也在那座邪神庙里。

    他对他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过是凡人自己天真的愿望,命运就是会打碎这些愿望,所以才说命运无常。

    此时的舟向月还没成神,他就像曾经的嬴止渊一样,作为伪神开始享受人间的香火供奉。

    当初的那个少年或许痛哭过、反抗过,但他最终还是屈服了,开始自暴自弃。

    ……还是说,他已经被那个“自己”给完全吞噬了?

    知道了不死灵的存在之后,他们开始感觉现在这个舟向月如此陌生。

    众人或许都想到了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气氛沉默得压抑。

    当初付一笑两人看的是那个男人的记忆,而现在这个是舟向月的记忆。

    那个男人愤怒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之后,坐在阴影之中的红衣人影也面无表情,好像心里毫无波澜。

    疯狂诅咒命运的男人走了,庙里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妈妈,这个哥哥好好看啊。”

    温柔的女声响起,“不要用手指,这个哥哥是神哦,他叫无邪君。”

    坐在阴影中的舟向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向神庙门外看去。

    那是一对年轻母女,都穿着朴素的花布衫,母亲拉着女儿,圆脸蛋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揪揪。

    “哦……”

    小姑娘懵懂道,“无邪君怎么这么瘦啊,妈妈。”

    母亲想了想:“因为神要听好多人许愿,还要实现他们的愿望,很累的。”

    “这样啊!”小姑娘好奇道,“妈妈许愿是什么?”

    “就是……告诉神明你希望什么事情发生,比如说身体健康啊,平安幸福啊,发一笔财啊什么的。”

    小姑娘睁大眼睛:“神明什么都可以实现吗?”

    母亲笑了:“不能太难啦。神明要实现好多好多人的愿望,也不是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舟向月在黑暗中低低地笑了笑。

    这对母女显然不知道,这个神庙供奉的其实并不是神——就算是神,也是邪神,他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可以许一个愿吗?”

    这个小姑娘印堂发黑,确实该许个愿了。

    ……不过,她还有妈妈。

    舟向月垂下眼。

    神明视而不见的愿望,她妈妈也会为她实现的。

    女人笑了笑,摸摸女儿的头:“别许太难的愿望,记得要给神明供奉一点你的心意哦。”

    “好!”

    小姑娘得了鼓励,兴冲冲地抬起小短腿,费力地跨过门槛走进神庙。

    小姑娘没有发现坐在阴影之中的舟向月,她蹦蹦跳跳跑到无邪君的神坛前。

    一只小胖手努力地够到神坛前的供桌上,恭恭敬敬地放了一颗糖。

    糖外面的纸包磨得起了毛,有些黏黏糊糊的,一看就在汗津津的手心里攥了很久,像是为一个很隆重的愿望准备的。

    “应该不会很难实现吧……”

    小姑娘嘟哝了一句,有模有样地在神像前双手合十,闭上眼低语。

    神庙里香烟缭绕,烛火怦然闪烁,神明听到了她许的愿望。

    “无邪君,希望你身体健康,不要太累了。”

    第329章 始终

    小姑娘许完愿之后蹦蹦跳跳地走出了神庙,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又看了一眼神像,结果差点被门槛绊倒,一跤跌进了她母亲怀里。

    母亲把她抱了个满怀,母女两人随后就有说有笑地离开了神庙,沿着街边高高低低的民居围墙根走。

    刚下过几场大雨,墙根下的土路被冲刷得凹陷下去,地上全是潮湿的泥沙,砖土垒起的墙壁上围长了一层茂密的苔藓。

    “妈妈,我想吃那个!”

    小姑娘眼睛滴溜溜地转,指了指路边卖蜜饯果脯的小摊。

    妈妈去给她买蜜饯,她就站在墙根底下,好奇地抬手去摸墙上那些绿色的东西。

    软茸茸的,湿湿的,凉凉的,像是墙壁长了绿色的头发。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只凑过来的小动物。

    她好奇地歪头盯了它半晌,转头叫道:“妈妈你看,有只红色的大尾巴猫……”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头顶上天黑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发现头顶的墙突然开始长高,高到遮住天空,盖住了她的整个视线——

    在路对面买蜜饯的女人刚刚回过头,猛然睁大眼睛,嗓音撕裂:“昭昭!”

    轰!

    围墙塌了,烟尘四起,人们尖叫着惊散躲避。

    纸袋里的蜜饯滚落一地,女人不顾一切地冲进呛人的烟尘之中,看到烟尘里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轮廓,跌坐在地上。

    “昭昭!”女人一把将女儿抱起来紧紧搂进怀里,后怕的眼泪汹涌而出。

    “咳咳……”

    小姑娘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眼睛也睁不开,她吓得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边抽噎边断断续续道:“妈妈,那只大尾巴的猫……”

    那只大尾巴的猫在围墙倒下的前一刻突然猛冲过来把她撞了出去,围墙在她身后轰然倒塌,那只猫好像被压在了底下。

    可是等到惊魂未定的母女终于反应过来,去寻找那只红色的大尾巴猫时,翻开一地砖石却什么都没找到。

    蜜饯摊子的摊主:“丫头说的是狐狸吧?刚才我好像看到了,冲过去那嗖的一下太快了都没看清,但墙倒之后,它好像一瘸一拐地钻进那边小胡同里了……”

    记忆之外,付一笑不确定地看了一眼钱无缺:“老钱,之前我们在小船小时候那段记忆里,看到过那两只猫说他可以变成狐狸吧?”

    钱无缺:“对。而且这一段是他的记忆,如果跟着那对母女的狐狸不是他,那这一段也不该在记忆里出现了。再说了,哪有无缘无故救人的狐狸?”

    如果是不死灵,会因为小姑娘的一句祈祷去救她吗?

    ……所以,这时候的舟向月还是他自己吧。

    可是很难说这个消息让他们感到欣慰还是难过。

    如果那时的舟向月已经被不死灵吞噬,那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了,做出这些事的本来就不是他,他身不由己。

    可是,如果此时的他还是他……

    情感上再同情他,也没法去给他的所作所为找补。那么多人死在他手下,死在魇境之中,被他害死的人甚至比嬴止渊杀的人都多。

    是自甘堕落,助纣为虐?

    还是被迷惑了心智,一开始还能时不时地清醒过来,之后却在慢慢的侵蚀之中,逐渐变得像嬴止渊那样以杀戮为乐……

    几人很想对自己说,舟向月不是那样的人。

    但真正审视过那些记忆里的他之后,他们却没法再这么自信地说服自己了。

    那是他们未曾见过的师弟的另一面。

    年幼时的他嫉妒别人有了他想要的好东西,就是去偷、去抢也要占有——绝大多数时候,他甚至没有被发现。

    他在翠微山上一直刻意地隐藏自己的阴暗爪牙,装出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他知道了这些事是不让做的,所以他偷偷地做。

    若是还在万魔窟里,他只会因为弱小而被迫收敛,一旦拥有了力量,他也会为所欲为。

    人本来就是会变的,更会受环境的影响。

    橘生淮北则为枳,如果舟向月没有来到翠微山,而是一直在万魔窟里长大,他恐怕早就成为了为祸一方的邪祟。

    在翠微山上的十年像是给野猴子加了一圈道德的紧箍咒,刚遇到不死灵的时候,他还会因为那些道德的枷锁而痛苦愧疚。

    但日久天长,他又拥有了碾压一切的力量……

    “几位,”千面城主过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身上有些伤,“刚才我进了一段记忆,大概知道为什么当初邪神会杀掉白晏安了。”

    众人立刻提起了心:“为什么?”

    “因为他得到谶言,白晏安要死了。”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心上,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其实他们也不是没猜到可能是这个原因,却依然感到难以接受。

    他知道白晏安要死了,所以就去亲手杀了他吗?

    那是将他捡回翠微山的人,是带了他十几年将他带大的师父。他怎么下得去手?

    众人只能勉强自我安慰,动手的或许不是舟向月自己。

    他们几乎不敢去深想——谶言并没有说白晏安是死于他的手,如果是不死灵,也没有必要亲自动手。

    千面城主道:“之前在不夜洲里,你们听到他对郁归尘说的话了吗?”

    “他说神的道德和人的道德是不一样的。神要种花,就要除草浇水,如果你刚巧不是花而是杂草或虫子,那你只能去死了。”

    他是这么想的吗?

    那不是人命,而是杂草,是虫子。

    神的眼里没有感情和善恶,只有他看见的未来。

    而现实就像是一丛枝蔓旁逸斜出的树苗,他垂眸修剪枝叶、除草杀虫,举手间便是无数陨落的性命,但他心如止水……甚至有可能乐在其中。

    神魔皆以血饲,凡事必有代价。

    走过让人成神的通天大道,身上仅存的人性便从灵魂中剥离,唯余神骨。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惊呼,有人脚一滑从蛛网中间的缝隙跌了下去,扑进深浓雾气之中转瞬就看不见了。

    下一刻,底下传来他的声音:“啊!妈呀吓死我了……任宗主?”

    任不悔在底下?!

    一时间也没人顾得上再去悲伤了,众人七手八脚地赶紧往下爬,穿过几步开外就看不见人影的浓雾,看到了任不悔的身影。

    付一笑几人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任不悔。

    他之前突然进了无灵狱,跑到邪神的阵营去,是知道了什么吗?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所有人齐齐错愕得张不开嘴——任不悔看起来居然哭过了。

    他在众人心里一直是个铁血硬汉的形象,可他此刻整个人像是一下子憔悴了不少,把脸埋在掌心,摁揉着太阳穴。

    付一笑纠结半天,小心翼翼道:“……师叔?你还好吗?”

    任不悔头也不抬地对他们指了指面前一个泛着浅浅暖色的光点,“你们自己去看吧。刚刚飘下来的,白晏安的记忆……”

    白晏安的记忆?

    众人一愣,这里难道不都是邪神的记忆吗?

    付一笑看着那团和周围有些不一样的暖色光晕,忽然反应过来——

    这好像是之前他们从不夜洲主人手里得到的四段记忆里,剩下唯一没有看的那个。

    掉到这片漆黑的地方后,他身上最后那个瓶子忽然碎裂,里面的记忆也向下飘去,才让他们发现深渊底下飘浮着许多类似的记忆光点,于是决定往下走。

    这是他带来的记忆,所以是这里面唯一不属于舟向月的记忆。

    付一笑眼睛一热。

    这是师父的记忆……

    故去那么多年的师父,冥冥中又一次在他们迷失的时候为他们指引了方向。

    一进入记忆,眼前视野昏暗下来,他们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翠微山的无相洞。

    洞外的小池塘里,一朵朵洁白睡莲飘浮在水面上,莹白花瓣在灿烂的阳光下近乎透明。

    洞里一片昏暗,安静得能听见水从石笋滴落的声音。

    白晏安跪坐在洞里,一道日光从洞顶落下,照亮了他眉心的观音痣,也照亮了黑发中几缕刺眼的白发。

    “……那个孩子,他终于还是成为了邪神。”

    “我一向心高气傲,这次也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听到白晏安的声音,付一笑鼻子已经发酸了。

    他看过这段记忆,那时他看到的还是师父在无相洞里留下的残影,残影里的白衣人影显得缥缈虚幻。

    但这段记忆里的他却是如此真实,仿佛依然还活在这世间。

    白晏安低声道:“一个人做错了事,就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我会对他负责。”

    “……我想,是时候去亲手了结这个错误了。”

    如果不是他当年一念之差,那个孩子可能都不会是个天灵宿,更不会有后面随之而来的一切。

    如果他该死,就由他这个师父去杀了他,了结自己多年前遗留下来的错误。

    一切因果由他而起,他必须要承担。

    白晏安站起身,离开了无相洞。

    邪神已然诞生,天降异象。

    漫山遍野尽是枯死的草木,遍地枯枝中却有血红花开蔓延成海。

    白衣身影穿过猩红血海,仿佛穿过烈烈燃烧的火海,走向那个谶言里早已注定的未来。

    别人找不到邪神,但白晏安可以。

    毕竟邪神身上有他十二年前拉弓射出的天火。

    他找到舟向月,甚至比想象中的更简单。

    白晏安很快就发现了原因——因为舟向月也在找他,也是来杀他的。

    两个天灵宿互相寻找,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暗红夜空下,无边无际的血红花海中央立着一棵参天的枯木,数不清的枝杈如一根根扭曲的焦黑手臂向天空伸去。

    树枝上慵懒地倚坐着一个红衣少年,背靠着一轮猩红血月。

    舟向月晃荡着双腿,红色衣摆垂坠如濒死的蝶翼。

    他似乎看也没看白晏安的身影,便开口道:“白晏安,你来杀我了。”

    白晏安静了静:“我这师父当得这么失败,你现在都不愿意叫我一声师父了吗?”

    树枝上的人影一顿。

    他忽然幻化作无数猩红花瓣,飘飘洒洒落下。

    下一刻,舟向月出现在了树下,月色下一身血色红衣无风而动。

    他对白晏安露出一个微笑:“师父,你现在要杀我吗?”

    白晏安走过去,“我们可以聊聊吗?”

    舟向月的笑眼弯起来:“我们还有什么可聊的吗?”

    白晏安恳切道:“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那就给师父一个机会,我们先说说话。不要上来就你死我活的。”

    舟向月的手指微微一蜷,笑容消失了。

    他沉默片刻,随地坐下来,一伸手:“师父请坐。”

    白晏安也弯下腰去,准备在舟向月对面坐下。

    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浮现出一个厉鬼般的红衣身影。

    那人身形稍动,轻飘飘的符咒便落在白晏安后颈。

    白晏安毫无防备地一头栽倒下去,被面前那个舟向月接住了。

    他把白晏安放在地上,身影随即便凭空消失,只剩下白晏安身后突然出现的这个舟向月,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舟向月垂眸看着昏迷的白晏安,半晌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师父,你现在其实挺像平时说着说着话突然睡着了的样子。”

    “我经常分不出你到底是睡了还是醒着,毕竟你一直闭着眼,站着也能睡着。”

    总是同样一副宁静安详的神情,就像是活在人间的菩萨。

    白晏安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了。

    舟向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掏出一把匕首,刀尖对准了白晏安的脖子。

    此时无风,万物寂静无声。

    红月低低悬垂在夜幕边缘,将他俯身的影子投在身后。

    他没有发现,一个白衣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像是一柄映着皑皑雪光的长剑。

    是真正的白晏安。

    白晏安面无表情地站在舟向月背后,缓缓睁开双眼。

    十八岁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眼睛。

    此时此刻,那双毫无温度的银灰色眼眸注视着面前的少年,眸色凛若冰霜。

    右眼深处跃动着冰冷的银灰色火焰,宛如星河燃烧。

    那是当年他没有用出去的那道天火。

    无弦弓再次出现在他手中,眸中的天火熄灭,又重新在手上燃起,银色火焰明灭间透出森寒的毁灭意味。

    白晏安的手很稳。

    别人都说他菩萨心肠,觉得他温和善良,而任不悔则冷酷无情。

    但他知道其实他向来冷淡理智,任不悔才是那个重感情易心软的人。

    若无霹雳手段,如何行得菩萨心肠。

    白晏安垂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

    弓无声拉满,蓄势待发。

    靶心在十二年前就已画好,迟来的箭会穿透本不应存在的虚无时空,在下一刻将邪神诛杀。

    第330章 始终

    白晏安站在舟向月背后,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面前的孩子垂着头,散落的黑发从两边肩头垂下,露出一截单薄的后颈,细瘦可怜的脊骨清晰可见。

    ……这孩子原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几两肉全没了,这些天他都没有好好吃饭。

    这个杂草一般忽然冒出来的想法随即被压在心底,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此刻没有风,夜空下无边无际的血红花海一片死寂。

    万物屏息,仿佛在等待一个结局。

    白晏安也在等。

    他在等待舟向月动手的那一刻。

    瞬息之间,舟向月动了。

    白晏安指尖的火焰几乎同时动了,但他视野里的那把匕首却忽然调转方向——

    寒光一闪。

    刀尖没有刺穿地上那个“白晏安”的脖子,而是反手刺向了他自己!

    白晏安心下大惊,下意识劈手砍在他后颈。

    舟向月哼都没哼出一声,扑通一声歪倒在了地上。

    “当啷”一声,匕首脱手落地。

    白晏安这才猛然呼出一口气,心跳剧烈,手心竟在这短短一瞬沁出了汗。

    他看着眼前昏迷的少年。

    舟向月额上布满了细密冷汗,眉头蹙起紧闭着眼,睫毛不安地颤抖着,上面沾了细小晶莹的水珠。

    他……

    白晏安原本死水般的心底仿佛翻涌起惊涛骇浪,他抬头去看四周和舟向月背后那棵树。

    就在这时,地上的舟向月忽然睁开眼睛,手指微动——

    一把匕首瞬间横在他颈前,刀尖上燃起一丝银色火焰。

    白晏安刚才还在打量四周,此时却再次垂眼看向他。

    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舟向月松开了手。

    他被匕首抵在颈前,仰面朝天,漆黑长发散落一地。

    下一刻,他对白晏安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嗜血的笑意:“师父,动手啊。”

    电光石火的刹那,白晏安心底如万千重浪拍岸而碎,堆雪消融,水落石出。

    那个瞬间,他窥破了天机。

    “你不是他。”

    白晏安一字字道。

    “舟向月”挑起眉:“我不是谁?”

    “你不是我的学生,”白晏安说,“你不是舟向月。”

    “舟向月”微笑起来,“所以在师父眼里,只有那个隐藏本性、装得乖巧善良的舟向月才是舟向月,真实的舟向月反而是假的。”

    “我再说一遍,你不是他。”

    白晏安把刀尖又往前逼近一点,银色的火焰几乎已舔舐上脖颈上的皮肉,单薄喉结在刀刃下颤抖着动了动。

    白晏安声音森冷,“把我的孩子还回来。”

    “舟向月”沉默地注视他片刻,突然嗤笑出声:“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他回不来了。”

    白晏安盯着他:“他刚才还在,只是现在被你夺走了意识。”

    “舟向月”耐心地笑道:“没关系,等下就死了,毕竟你马上就会杀死他。”

    白晏安眸色更冷,却没有说话。

    “……难道你不打算杀他了?”

    “舟向月”挑起眉,“不是吧,就因为他刚才没杀你那个傀儡?”

    他一边说,一边细细地端详着白晏安的脸色,“……还是因为,他想自杀?”

    他失笑:“这就让你心软了?”

    白晏安注视着面前红衣少年的脸庞。

    一阵风吹来,吹散细碎的猩红花瓣,夜空下的花海深处传来风吹浪涌的簌簌声响。

    让他想起安宁谷的杏花微风,吹起无数轻盈花瓣随风飘扬,落了一瓣在红衣少年的发顶。

    那时他问舟向月他最近怎么了,而舟向月却跟他说,他没事。

    ……他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这个谎说得比平时有失水准。

    白晏安伸手拂掉舟向月头顶的花瓣,轻声道:“小船,你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少年身躯微微一颤,他垂着头点了点头。

    那时的白晏安尚不知道舟向月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向来不会逼他。

    如果现在不愿意说,那就等到他愿意说的时候再说好了。

    白晏安想了想:“小船,每个人修的都是自己的道,不必与别人去比较。”

    “神仙皆有过去,妖魔亦有未来。”

    “不是所有人都生来天之骄子,不是只有出身正统才能匡扶正义。”

    “甚至很多时候,正义并不意味着别人的钦佩和感激,只有不为人所知的委屈和坚持。”

    “你比别人经历的更多,上天对你的磨炼也更多,那都是你的道。只要你扪心自问,对得起你的良知,那就不要害怕。”

    白晏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为你取名向月,就是这个意思。”

    “人生常如暗夜行舟,望不见彼岸。但无论惊涛骇浪还是暗流涌动,都愿你向月而行,一往无前。”

    舟向月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

    他欲言又止,最后低声问道:“可是,师父……如果哪一天夜太深,乌云太厚,看不到月亮了,我该怎么办呢。”

    白晏安和蔼地笑起来,“小船,你还小的时候,师父告诉过你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来找师父帮你。”

    “但当你慢慢长大,你总会有独自面对困难的时候。你可能会发现没有人能帮助你,你只能靠自己。”

    “虽然艰难,虽然痛苦……但如果那一天到来,师父并不担心你。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白晏安指了指他的心口,轻声道: “到那时,你就是你自己的月亮。”

    飘散着杏花的风吹过去,拂过少年发梢的花瓣随风而起,飘得越来越高,最终消失在逝去的灿烂春光中。

    白晏安慢慢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舟向月”微微眯起眼盯着他,眼神有些探究:“你知道什么了?”

    白晏安平静道:“我知道他要做一件事。那件事非常重要……足以让他决定杀死我。”

    他停顿片刻,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说,“为了做到那件事,他需要杀死我。”

    他想,那件事应该和他成神有关。

    他成神了,说明他大概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他一定走过了不为人知的、艰难而漫长的路。

    可到要杀他的这一步,他挣扎这么久,最后却还是下不了手。

    他最终还是想放弃。

    他想放弃,又无法面对放弃的后果,只能绝望地以死逃避这一切。

    白晏安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

    面对太难的事情,他还是会退缩。

    可那个孩子明明一直有着野草一样顽强蓬勃的生命力,他始终拼尽全力地想活下去。

    那一刻能将他压垮到宁愿放弃生命的痛苦,该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折磨。

    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的,又该是一条多么艰难的道路。

    ……都到这一步了。他不能让他半途而废。

    “舟向月”定定地看了白晏安片刻,噗嗤笑了:“不愧是能养出邪神的师父。”

    “他具体是怎么想的,我其实也并不清楚,但大概能猜到,”他微笑道,“我来告诉师父。”

    “他其实已经准备死了——不过确实不是现在,而是准备被郁燃杀死。”

    白晏安脸色微变。

    红衣少年继续说:“他会死去九百年,然后在九百年后重生。”

    “到那时,他想杀死我。”

    “舟向月”的笑意越发深沉,“不仅如此,他还想彻底毁掉我——师父应该猜到了吧,之前嬴止渊手中的那把刀,背后真正的力量不死灵,现在变成了我。”

    他忽然冷笑一声,“当然了,这一切不过是最理想的结果。”

    “随着时间推移,他会慢慢变成我的。不死灵已经见过很多很多任宿主,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在那种唯我独尊的力量和天长日久的诅咒侵蚀下保持自我。”

    “他其实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见过嬴止渊的变化。他只是别无选择,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白晏安沉默了很久,风吹动他混了几缕银丝的发梢。

    他抬头看进“舟向月”的眼睛:“之前很多事情,都是你占据他的身体去做的。”

    不是疑问,是肯定句。

    “你动手杀我,应该和他动手是一样的吧。”

    “舟向月”听懂了他的意思,有点惊讶:“你居然会相信我?”

    白晏安平静道:“我只是相信他。”

    “哦?”

    “舟向月”耐人寻味地笑起来,“没有人相信他,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他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要是最后还是失败,那他也没有办法。”

    白晏安:“他师父相信他。”

    “舟向月”微微一顿,像是有话被噎了回去。

    “……你真的敢赌?”

    他的神情里透出愈发不可思议的惊叹,“赌他不会在无所顾忌的力量和杀戮中失去那点本来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善良,赌他能坚持到最后还不忘记最初的本心——”

    “你真的能把你的命赌在这么渺小的一点人性上?你明明知道人性从来都靠不住。”

    “舟向月”盯着白晏安,“如果他失败,你就白死了。”

    “我不和他赌,我只是要和他一起,站在你对面。”

    白晏安轻但坚定道,“不然,他就要一个人面对你,还有我们所有人。我的孩子……他很害怕。”

    身为师父,他曾经承诺过他的孩子有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他。可现在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没有能力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他只能把这个问题留给他自己。

    这个孩子终究还是遇上了他生命里逃不过的劫。

    一个别人无法帮助他、他必须独自面对的坎。

    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他希望他已经足够勇敢坚强。

    “不是和他赌……”

    “舟向月”慢慢笑道,“那就是和天赌了。师父好魄力。”

    他看着白晏安抽出自己的剑,神色不变:“我们说话的这段记忆,他不会知道的。你死之后,他只会以为是他狠下心杀了你。”

    白晏安笑了笑:“正合我意。”

    他顺手挽了个剑花,雪亮剑尖直指红衣少年:“正好,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能让我打得酣畅淋漓的对手了。”

    他一笑,燃烧着银焰的右眼里星光流转,灿烂夺目。

    “请赐教。”

    ……

    最终被剑刺穿胸膛时,白晏安已经浑身浴血,汗水和血水浸透了衣衫。

    一片血红的视野里,他好像隐约看见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耳边传来刺耳的嘈杂人声。

    喷溅而出的鲜血纷纷化作飘浮的符咒,那片恐怖的血红光芒落在所有人绝望的眼底。

    白晏安说不出话了,他即将死去。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对不起啊,小船。

    要辛苦你了。

    从此刻起,你就要独自背负这一切,踏上漫漫长夜里无尽的孤旅。

    你的月亮已经陨落,你的脚下将鲜血淋漓。

    没有光能照亮你,我的孩子。

    暗夜昏茫不知所往,神明和亡者亦无法给予你指引。泅渡于血海之时,你要永远记住此心所指的方向。

    心向何方,月便在何方。

    愿你平安驶过一切布满暗礁的乱流,穿过所有惊涛骇浪的滚滚江河,漫长孤旅尽头终见百川归海,找到那片属于你的浩瀚月色。

    第331章 始终(1更)

    “叮!魇境境主舟向月消逝,所有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魇境提示音忽然传进所有人耳中,如惊雷炸响。

    人们齐齐惊愕抬头,只见巨大的水晶之树上突然燃起苍白火焰,燃烧的水晶枝叶碎裂崩塌。

    苍白的火焰瞬间便从水晶之树上燃烧到纵横交错的蛛网,但在众人惊恐地想要逃离时,却发现火焰是冰凉的,也并不会烧到他们身上。

    千千万万片水晶碎片从空中坠落,中间还夹杂着流星般划过的无数道银白痕迹。

    仔细一看,那些痕迹细小参差,竟然像是文字,每个字都在燃烧。

    【结束了?以后都没有魇境直播看了?】

    【那我投胎之前都没有娱乐了,呜呜呜呜……】

    【嘶,突然想到我在弹幕里说了那么多幸灾乐祸的话,投胎后不会遭报应吧?】

    【!!!瞳孔(划掉)眼窝地震,作为满怀怨气的厉鬼,只是口嗨几句不至于吧……】

    【不至于不至于,我们是邪神庇护下无法无天的厉鬼!】

    【不管了,扣1邪神原谅我,感谢无邪君大人这么多年的照顾!无邪保佑!】

    【1 无邪保佑!】

    【1 无邪保佑!】

    众人还未看清那些飞速掠过的文字,眼前的一切视野突然像拉远的镜头一样缩小、再缩小。

    崩塌的水晶之树、燃烧的蛛网和里面的众多人影,都在眼前不断缩小,最终变成一个画面。

    但他们从画里浮现出来,变成了旁观者。

    不止是水晶之树的画面,更多的画面在瞬息间掠过视野,仿佛无数燃烧的卷轴飘过。

    周围依旧是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但他们此时才蓦然惊觉,刚才在水晶之树上时那片无边的死寂有种时间静止的感觉。

    此时一层隐形的境界正在碎裂,时间在混乱中慢慢恢复流动。

    ……原来他们刚才是在邪神的魇境里,而此刻魇境即将湮灭。

    “如果所有魇境都消失了,那是不是说明,一切都结束了?”

    有人战战兢兢问道,“那,不死灵也被他弄死了?”

    可那不是能让人成神的神器吗?

    那明明是天火都无法烧毁的力量。

    从古到今,拥有过它的宿主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他们每一个人的下场都是不得好死,但不死灵却始终存在。

    就连邪神也是因获得不死灵而成神的,要毁掉不死灵,他怎么能做到的?

    “我好像明白了,”乔青云看着在燃烧着消失的魇境画面,恍然大悟,“是魇……”

    怨气与戾气所化的魇,是这世间最可怕的力量。这是每一个翠微山弟子刚入门时就会学到的知识。

    但魇是散的、流动的,只会纠缠在与其因果相关的人身上。

    而魇境,是魇被困在一处积聚到一定浓度才会形成。就像是一个个笼子,把最凶猛的野兽关在里面。

    天火也无法杀死不死灵,但千年下来无数个魇境积聚起来的力量,就足以毁灭它。

    甚至不止是魇境里的魇。

    或许对邪神的每一分痛恨、恐惧和悲愤,都会在此刻化作他的力量。

    众生之火如火山口下的岩浆涌动,最终爆发出比天火更加强大的力量,毁掉不死灵。

    周围尽是嘈杂人声和呼啸风声,付一笑却没有开口。

    眼泪不断从他眼中涌出,他盯着那个面前那个燃烧着越缩越小的画面,心想,这是师弟的魇境……

    他进过无数个魇境,每一个魇境里总是藏着境主生前最深的执念、最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一个也是。

    他们沿着无数纵横交错的透明蛛网往下,仿佛沉入巨大的漩涡,越走越深,看到他深藏于心、从未现于人前的秘密。

    那些秘密里面,才是他的真心。

    他把真心藏得那么深,从没有人能窥见。

    直到此时此刻,付一笑远远地看清所有的“蛛网”,才蓦然惊觉它其实不像蛛网。

    那更像是满是破洞的洁白布匹被无限扯开,以至于每一根丝线都分离开来,变得细而透明,单薄地勉力支撑着不裂开。

    ……那不是蛛网,是为了承载成千上万个魇境而被拉扯到极限的魂魄。

    是一颗千疮百孔,却依然没有碎裂的心。

    远处的黑暗中浮现出亮光,众人纷纷看去,发现那竟是一片苍白火焰,火焰里有两个人影——

    是郁归尘!

    火焰正慢慢地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他却一动不动地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头低低垂下,额头贴在那个人的额头上,就好像远处的这些人群乃至周围的整个世界都与他没有关系。

    没有人能看清他怀里的那个人,只能看见一只手毫无生息地从身侧垂下,红色衣袖下露出的纤长手指被火焰映得愈发惨白。

    那一幕仿佛有令人窒息的重量,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痛苦从脊背上沉沉压下。

    他们好像猜到那是谁了。

    一时没有人敢靠近那片火焰,甚至没有人敢说话。

    四下死寂,只有苍白的火焰和上空无数星辰般的画面碎片在无声燃烧。

    下一刻,地底深处如同血脉搏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怎么了?!”

    “……你看那边!”

    周围漆黑一片的地上霍然裂开一道长长的巨大裂缝,就像是大地睁开了眼睛。

    这个景象实在是太过慑人,一时大家都顾不上空中掠过的燃烧画面和旁边那簇苍白的火焰,注意力不由得转移到了这边来。

    有人斗胆从裂缝的边缘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一丝光亮。

    这道深渊无声无息地横亘在面前,延伸到不可见的黑暗深处,又完全看不到底。

    一阵阴冷的风从裂缝深处吹来,一瞬间几乎会让人莫名地觉得,这里仿佛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门的背后是死亡、寂灭,还有永恒。

    但是此刻,不可见的深渊深处忽然亮起了隐隐约约的光。

    温暖而轻盈的柔光慢慢飘起,逐渐散落成一个个光点,就像是缓缓飞起来的萤火虫。

    ……

    水晶之树撑起的魇境中,一切都在燃烧、坠落。

    蛛网燃烧的速度远比巨树快得多,重重叠叠的透明丝网很快就在空中烧灼成一片,带着火焰旋转着落下,慢慢变成了一个少年的身影,闭着眼坠落。

    舟向月睁开眼时,视野里看见的就是上空无数燃烧的水晶碎片从高空坠落,就像是打碎的万花筒。

    美得那样绚烂,一如寂静的死亡。

    无数个境主在死后永生永世困在自己的魇境中,他也是。

    幸运的是,他的魇境在诞生的瞬间就湮灭了。

    就在这时,呼啸风声忽然消失。

    无尽火焰不再跃动,坠落的水晶碎片停滞在空中,反射着火焰冷冷的光。

    时间在此刻静止,静止在死亡前的最后一瞬间。

    唯有他继续坠落,甚至抬头就能看见透明的火焰像糖葫芦的冰糖壳一样凝固在空中。

    突然间,有无尽绿意在眼前展开。

    藤蔓如群蛇一样自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瞬间就拦住他的下坠,束缚住他的四肢,一根藤蔓沿着肩膀缠上脖子,威胁地微微收紧。

    一切都静止了,只有这片绿意是活动的。

    令人目眩的光从水晶之树上散发出来,烂光芒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形轮廓,慢慢向他走来。

    逆着光的人影渐渐露出了红色的衣摆、瘦削的身形,最后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红衣少年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中是冷冷的杀意。

    舟向月沉默片刻,笑了笑:“小红,我的命给你,你跟我一起走吧。”

    一切在此刻倏然寂静,就连那些绿叶摩挲的藤蔓都不再活动。

    短暂停顿之后,那张和舟向月一模一样的脸像面具一样碎裂,露出面具之下的脸庞——

    苍白肤色,一双蛇瞳。

    柳长生。

    他往前一步,束缚住舟向月的藤蔓就隐隐地又勒紧了一分,“你怎么知道的?”

    舟向月被绑在藤蔓间,没有挣扎,“……小红,你见过哪个蛇妖怕火又怕毛毛虫?”

    “我也没见过哪个妖怪像你这么强大,好像什么都会,能力还时不时会发生一些诡异的变化。”

    静止时间的禁术,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会用。

    柳长生是他见过的用得最好的一个,哪怕他每次都龇牙咧嘴地抱怨他坚持不了多久,实际上每次的时间都不一样长,全看他随心情掌握。

    那不是任何人与妖能拥有的力量。

    随着他说话,绑着他的藤蔓慢慢地越收越紧。

    “你走到哪里,哪里的草木就会变得格外茂盛——哪怕是在冬天到处都结冰了的翠微山,你走过的时候,凝了雾凇的树都在偷偷发芽。”

    “你的魇境里也是,我记得那里的榕树长得特别浓密,而且惊动境眼之后,出现的是一座山一样的怪物大树。”

    “我还问过你,明明青蛇是生活在树上的,在岩洞里的蛇和水蛇都是黑蛇,可你是因为在潮湿山洞里看到的蛇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为什么你却是青蛇?”

    “你穿绿衣服不是因为是青蛇,而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一棵树吧。”

    藤蔓骤然勒紧,舟向月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断断续续道:“长生不死……不死灵,柳长生。”

    这名字还是他给他取的。

    他苦笑着想,这真的只是个巧合……毕竟一千年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山间偶遇的妖怪,竟然会是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变的。

    “抱歉。”

    舟向月几乎是用气音道,“但小红是我的好朋友,我想问问……”

    “他曾经是一个人类小孩,所以他不是你。他应该只是你的一个……化身?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视野因为窒息而开始变得忽明忽暗,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见柳长生的身影走上前来,那双盯着他的蛇瞳里是从未有过的冷漠目光。

    在水晶流淌的璀璨光亮里,绿衣青年的模样忽然开始变化。

    黑发的颜色慢慢变浅、变长,像是飞速生长的草木一样,一直长到脚下。

    最后,散落的银发如闪烁流光的雪白绸缎流淌到地,将整个修长的身影包裹其中。

    莹白浓密的发间长出了鹿角一般的细细枝杈,长出嫩叶、开出小花。

    看到这眼熟的一幕,舟向月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在人间流传久了,他就有了许多个法相,其中怜青法相是格外与众不同的一个,竟是白发曳地、头生鹿角,这也是最少见的一个法相。

    原来这个怜青法相是这么来的,是因为这位的本体长这样。

    “看来你还记得,我本来是不死树,”不死灵说。

    “他是我的一颗果子。”

    “……是我枯死的尸体上,留下来的最后一颗长生果。”

    第332章 始终(2合1)

    舟向月感觉快被勒死的时候,缠在脖子上的藤蔓没有再继续收紧,但也没有松开。

    而不死灵的身影此刻已经逼近到他面前。

    它微微低头看着舟向月的眼睛,声音冰冷:“你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不死灵的么?”

    “……不。”

    它冷笑着摇了摇头,“是你们人类如何把我变成不死灵的。”

    传说昆仑有不死树,食之不老,全身上下都是宝。

    又传说让邪神得以成神的法器问苍生,就来自不死树。无论谁得到它,都会获得成神的机缘。

    但种种关于不死树的传说中,那个未能流传的真正结局是——不死树死了。

    它虽是亘古不变长生不死的神树,却也依旧是一棵树,无法言语、无法反抗。

    它被人一点一点地杀死了。

    他们摘下了它的所有长生果,想要让自己长生不老。

    他们砍下它的枝叶手足,取名药观音,用来活死人肉白骨。

    甚至就连剧毒的枯枝,都能以“血生花”之名入药。

    他们掏空它的胸腔,剩下空洞的树干切成段,叫做昆仑髓,闻闻香气便能延年益寿。

    最后,不死树被活活生剖的心,在熊熊烈火中炼化成了不死灵。

    凝聚了不死树全部精华的不死灵,能够化作世间无二的武器,让拥有者变成最强大的自己,甚至可以获得超越红尘凡世极限的力量,成为真正掌控天地之力的神明。

    整棵不死树都已经被拆分得七零八落,残余的树根只留下一段枯木的残影,孤零零立在荒野深处。

    它原本是连接天道与人间的唯一一棵树,一棵与天地共寿、无古无今的不死之树。

    可它后来却死于人的欲望。

    “你们人类以为能够用我的心夺取天道的力量,可你们没有想过我也是活的。生生剖出的心,缠绕了不死树的全部怨念,给予力量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诅咒。”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在不死灵辗转更换了那么多个宿主之后,也早该知道了。

    获得不死灵的人,确实会获得呼风唤雨的巨大力量,甚至会得到成神的机缘,却无一例外地不得好死。

    但他们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力量,觉得自己一定是那个逃离诅咒的气运之子。

    曾经还是树的时候,不死灵并没有人的意识,只是作为一棵树听见遥远林海的呼唤,冰川奔流的水声,在流云落雪的湿润寂静中听见冰雪下的草虫窸窣,一切都纯净而懵懂。

    它的意识是在生剖树心的剧痛中诞生的。

    生生切下肢体、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的痛。

    将灵魂封入这颗心脏,在熊熊烈焰中烈火焚身的痛。

    从诞生之日,它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年复一年、永无尽头的痛,和随之而来的无限恨意。

    所有的痛都化成最强大的力量、最深浓的怨念与诅咒。

    不死灵原本只是一棵树。

    一棵不会动的树。

    被炼化成不死灵,它也不会主动去做任何事。

    它只是像一面镜子一样,投射出宿主最大的欲念,塑造出那个人最冷酷、最强大的自己。

    抛弃了一切人间的道德枷锁,跨过一切红尘界限,拥有无穷的力量和生命。

    数不清的岁月里,一个又一个人用鲜血、欲望与仇恨将它从上一个宿主手中夺过来,再把它变幻成新的杀人凶器,妄想踏着它走上脱离凡尘的天梯,觊觎神明。

    然后,他们前赴后继地重蹈覆辙,成为后来者踏过的尸体。

    “是,你已经有了能杀我的力量。”

    不死灵对舟向月冷笑, “但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杀了我吗?”

    舟向月眼前忽然掀起一片青白水雾,他随后看清眼前这棵巨树上的水晶壳子碎裂之后,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棵巨大的枯树。

    视野仿佛从高空俯视,他看见缠绕在枯树枝干间的浓雾之下,就是那片荒野上的血红花海,许多人围在树周围,旁边的大地上裂开了深不见底的裂缝。

    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片格外耀眼的苍白火焰。

    但他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俯身抱着他的郁归尘。他好像也没有很难过?他都没有哭唉。

    不死灵冷冷道:“我们现在就在树上。”

    “所有人都在这棵枯树下——包括你此时的身体和郁归尘。”

    “这棵枯树是我掉落的一根树枝。我已经死了,它没法再长成一棵树,只能变成一棵枯树。”

    不死灵凑到舟向月面前,雪白长发如冰瀑一样落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你点燃了我,要是不停下来,我就会让这棵枯树也烧起来,让其他所有人一起陪葬。”

    不死灵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已经存活了多久,曾经辗转过多少人之手,但这还是它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现出真身,更是它第一次亲自动手威胁一个人。

    在此之前,它只需要忍受着噩梦沉眠,光是抢夺它的人就已经足以掀起腥风血雨。

    “无邪君,你知道吗?我把无灵狱的所有人都带来了。”

    它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我把他们都绑在了树上,要死一起死。”

    舟向月闭上眼,“嗯。”

    不死灵一愣,它又提高了声音:“我会把他们都一起烧死!你都不看看他们吗?”

    舟向月:“不看了。”

    不死灵狠狠地瞪了他半天,眼睛都红了,最后咬牙道:“……你竟然真的这么狠心。”

    “我早就该知道你会怎么选……”

    预知是舟向月的能力,不是它的能力。可它就是猜到了。

    不死灵像是泄气了一样,头顶开出的小花都颤颤巍巍地枯萎下去,喃喃自语,“明明你进不夜洲之前,我才刚刚问过你……你对小平安也能下得去手,何况是我和他们。”

    舟向月进不夜洲之前,它曾在九鲤湖边问他还记不记得洛平安。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还有心情反过来嘲讽它。

    明明洛平安是他的……

    他居然忍心!

    不死灵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一滴一滴,像是露珠从叶子上滚落。

    柳长生是一颗滚落进轮回的长生果,他死之后,不死灵就占了他的躯壳。

    不死灵用柳长生的壳子住在无灵狱的时候,和它在一起时间最多的就是洛平安。

    那个傻乎乎的孩子一直记得舟向月跟他说柳长生不高兴了会吃小孩,怕它怕得要死。

    大概是怕它真的把他吃了,他常常笑得眼睛弯弯地跟它说,长生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但是当它不知道吗?

    他在它面前乖乖巧巧叫它长生哥哥,背后就偷偷叫它小红哥哥。

    可是那孩子吃到好吃的白糖糕,就会给它留半份,揣在怀里帮他捂着,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有时候被舟向月带出去,他回来也不忘记给柳长生带点小礼物,有时是一颗漂亮的小石头,有时是一束香气扑鼻的野花。

    他还神神秘秘地跟它说,长生哥哥这个我只送给你哦,我师父都没有!

    ……那就是个小骗子。

    和那个大骗子一样,嘴甜得要死,全是抹了蜜糖的毒药。

    不死灵看着趴在它身上睡觉的洛平安,心想,小骗子。

    小骗子抱着它的胳膊睡觉,头枕在它胸前,小脑袋上柔软的碎发在呼吸间轻轻飘拂,就像是雏鸟的绒毛。

    每当此时,不死灵总是会忍不住想起自己还是一棵树的时候,许多鸟儿在它的树枝间筑巢。

    大鸟出去觅食的时候,毛还没长齐的小鸟就在窝里香甜地睡觉。一阵微风吹来,就会吹开它们头顶上细软的绒毛。

    可是,洛平安死了。

    舟向月杀了他……他真的下得去手。

    “你为什么要这样?”

    不死灵死死盯着舟向月,“明明你可以什么都不改变,你只需要用魇境把那些境主框起来,你让他们信仰你不就好了,你也可以用他们的力量……”

    “不行啊,”舟向月说,“那种力量还是没有魇强大。还不够。”

    “而且……”

    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垂下眼,“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不死灵的眼泪落得越来越多:“你们人类真是这世间最可怕最该死的东西,为了达到目的,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它看着舟向月平静的目光,恨恨一咬牙:“那你想好了,我带他们所有人一起陪葬!”

    它一动,巨大的枯树便动了起来,舞动的枯枝簌簌作响。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落下来什么东西。

    一小团毛绒绒的东西从上面的枝丫间跌跌撞撞掉下来,刚好掉在白发少年的头顶。

    不死灵一愣,伸手去摸头顶。

    原来是一只毛还没有长齐的小麻雀,缩在它手心里,却好像并不害怕,亲昵地蹭了蹭它的手指。

    下一刻,被小麻雀蹭过的指尖忽然冒出幼嫩绿意,绽开一朵小小的绿色嫩芽。

    原来这棵早已死去的枯树上面,还有鸟儿筑巢。

    不死灵愣在原地,眼泪一颗一颗掉下去。

    一只手轻轻揽上它的肩膀,舟向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红,让鸟儿在树上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你跟我一起走吧,好吗?”

    “你明明也知道我会怎么选,不是吗?”

    “如果你真的以为能威胁到我,就不会这时候才让我发现他们来了。”

    “……亏他们还把你当老大。”

    不死灵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说有人欺负你,要来帮老大打群架,他们就傻乎乎地全都跟来了。你真该死。”

    “嗯,”舟向月应道,“所以我要死了。”

    他走到不死灵面前,看进它眼睛的目光无比温柔:“小红,你也不想活了,不是吗?”

    不死灵死不了。

    它被切成碎片,被剖出心脏,被投入烈火之中煎熬,也只是从不死树变成了不死灵。

    它失去了自己的身体,永远被欲望与仇恨浇灌,却依然无法死去。

    如果永生永世只有痛苦,不死不灭就是最恶毒的诅咒。

    白发少年沉默了很久,才低低道:“我是不想活了……但也不想这样被你们人类安排着死去。”

    它又落下泪来:“我真的很讨厌人类。很讨厌很讨厌。”

    舟向月伸手擦去它的泪水:“嗯,我不是人,我是神了。跟我一起走吧,好吗?”

    不死灵任他擦去泪水,但眼泪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不愧是你这个大骗子,明明就是要杀我,还能把杀我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舟向月摇头:“不一样的。我没有想杀你啊,我只是想把你送回你原本生长的地方。”

    他的声音轻而温柔,像是细细的清凉的雨丝,能让枯死的树叶重新舒展开来,“我会在那里重新把你种下去,看着你再发芽,长成一棵小树苗,再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过去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我都给你扔掉了。以后它们都不会让你不开心了,你会是天底下最快乐的树。”

    “我会给你浇水,永远守着你,保护好你,绝对不会再让人摘走你的心了。”

    不死灵:“……那地方都是冰雪,你浇水就把我冻透了。”

    舟向月:“没关系,那我给你浇开水。”

    不死灵:“……”

    它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舟向月,而舟向月也不说话,平静地看着他。

    片刻沉默。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死灵轻声道。

    “你想逆转一切。”

    “你拿到梅花落那个魇境的境灵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个境灵的神通,你还从来没有用过。但你现在可以用了吧。”

    那个境灵的神通,是【逆转】。

    舟向月第一次见到不死灵,就知道它可以让他拥有逆转时间的力量,让白晏安和任不悔死而复生。

    那时的逆转只是短短片刻,而现在,他要逆转千年,让一切回到他得到不死灵的那一刻。

    逆转千年需要的力量太过强大,不死灵也做不到。

    但再加上千千万万个魇境的力量、无数灵魂恸哭挣扎的力量,也许就足够了。

    不死灵手一挥,又一片青白水雾向着舟向月面前迎面扑来,就像他重生回来之后,第一次在魇境里见到柳长生的时候一样。

    他知道,再一睁眼,就是一切的开始。

    也将是一切的结局。

    ……

    漆黑的大地上,有人去找郁归尘和舟向月,可郁归尘完全不理他们,他们也根本无法靠近那片苍白的火焰。

    只能隐约看出,郁归尘怀里的人根本已经没有一丝气息了。

    更多的人,则在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深不可测的巨大裂缝。

    裂缝垂直的边缘蔓延开岩浆一样的暗红光芒,某种仿佛山脉移位、大地震动一样的隆隆回响从无法想象的深处传来,有火光自地底逆升,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周围涌动的、从未有人见过的庞大力量。

    那种力量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整片大地都是一个巨大的祭阵。

    之前在不夜洲里面,很多人都被邪神那个噩梦般的花瓣祭阵给弄怕了,现在看到眼前这个阵势,不免开始不安地聚到一起:“这又怎么了……”

    下一刻,所有人蓦然一愣。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

    仿佛是从天到地,世间的每一处都在变化,又好像只是他们脑中的记忆在发生变化。

    他们好像看到崩塌的山峦重新耸立,干涸的江河再度涌流。

    深谷跃为高岸,桑田归作沧海,被风蚀成沙的砂砾聚拢成石,翻涌的碧海逆流成河。

    山川回响,星汉涌动,不可逆转的时间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强大力量推动,发出山脉隆起的轰响、江河冲撞的回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任不悔。

    他愕然地对身边几人开口,“时间……在逆转!”

    这种感觉,他曾经经历过——是在不知愁梅面陇的那个魇境里。

    是时间逆转、记忆覆盖的感觉。

    只是那个魇境里覆盖的时间线很短,记忆覆盖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但现在,这个过程却拉得很长,就像是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在移山倒海,要将整个天地都倾覆过来。

    这样逆转而来的庞大时间……会有多久?

    一千年。他立刻想到了答案。

    无数个魇境汇聚成神明都不会拥有的巨大力量,邪神要用它逆转一千年的时光。

    任不悔漫长的记忆里,无数个画面都在脑海里飞速掠过,然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涂涂改改、擦除更新一般,记忆中少了很多人,又多了很多人。

    少了的那些人是谁,多了的那些人又是谁……

    他瞳孔猛然震动,想到了一个从不敢想象的可怕真相。

    “我的记忆也在变化……”

    乔青云抓紧了祝雪拥的手臂,“师姐,我在想……”

    她的记忆里,开始出现一个个故去的人。

    在这个阴阳交错的时刻,她的记忆正在被覆盖,却隐约还能忆起原本的记忆——那些人没有死在曾经死去的时刻,他们又在之后活了很久很久。

    可是,她最惦念的那个人,那个死在他最好的年华的人,却始终没有再度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他甚至开始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可她不想忘记他,她不能忘记他!

    然而乔青云无法对抗那种力量,她无能为力地感觉到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在一点点被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抹除。

    ……而且不只是他。

    乔青云很快就发现,之前在不夜洲化作花瓣、死在祭阵中的身影,那些孤注一掷、最后齐心合力地逼邪神现身的境主,全都在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被抹去的境主,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之前我就一直没有想通一件事……”

    乔青云对祝雪拥飞快道,“魇的力量是很强,但魇的力量明明只有魇的源主才可以用。理论上来说,邪神就算创造了魇境,也无法使用那些境主的魇的力量,因为那些魇不属于他,只会攻击他。”

    原本她没有细想,只是觉得邪神有什么超出常人的力量也不算奇怪,或许他有什么特殊的办法可以收集魇境里的魇为己所用。

    但现在看到这些……

    “我好像忽然想起来,我进过的很多魇境里面,其实真要说的话,那些境主都有些相似的地方,或者说他们都有点像一个人……”

    她还记得,尘寄雪师兄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人说过他有点像当初的舟向月——只不过,这当然只敢偷偷说。

    “还有……得到过不死灵的人那么多,只有他成了神……”

    “所以……那个人……”

    乔青云从来没有这么语无伦次过,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喉中干涩得难受,“我在想,会不会那么多魇境里的魇都能被他所用,是因为……那都是属于他自己的魇。”

    因为那些魇境的境主,几乎都是邪神自己的魂魄。

    他们之前曾经疑惑,不知愁当年只是把魂魄割裂出一半放进人皮画,竟然就会被沈妄生的惊梦引重伤到濒死——以他的实力,魂魄受损原本不应该会受到那么大的影响。

    但如果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度不完整的魂魄,再度割裂魂魄,一下子变得极其虚弱就说得通了……

    所以,一千年前的弑神之战,邪神刚刚成神,被众人围攻的时候……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他们杀死。

    因为那时候的他本来就受了重伤。

    人们曾经以为那是因为邪神才与白晏安对战了一场,哪怕杀死了白晏安,自己也受了重伤。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并不是。

    那是因为邪神不久前刚把自己的魂魄割裂成了千千万万片,散落入轮回,就像春日漫山遍野生出的野草。

    “师姐?”

    乔青云忽然发现祝雪拥始终一言不发,不由得有些担心地去看她的脸。

    她微微睁大眼睛——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祝雪拥流泪,可此时的她脸上却有隐约泪痕。

    此刻瞬息间斗转星移,祝雪拥回想起千年前久已尘封的记忆里,那个她从不提起却从不曾忘记的夜晚。

    那一天,血月升空,绵延千里的山川草木在一夜间枯死。

    漫山遍野枯枝败叶中,所有的花一夕间全开了,在血月下绵延成刺目血海。

    是在那一刻起,人们才知道有人成神,意识到嬴止渊那个失落不见踪影的法器,早已被人暗度陈仓地夺取。

    原来,那一天……

    那一天,那个遇到事情总是哭哭啼啼找别人帮忙的小师弟,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独自撕碎了自己的魂魄。

    一魂灭,万境生。

    每一个魇境都有一个境主,都由他的一片魂魄碎片承载。

    一千年时间里出现的魇境数不胜数,恐怕有成千上万个。

    千刀万剐。

    凌迟之刑,莫过于此。

    可是,祝雪拥心想,她的小师弟明明那么怕疼,甚至给她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他那时候,得有多疼啊。

    此刻,记忆飞快闪过,就连对那一天的记忆都在淡忘。

    他们正在忘记每一个他。

    祝雪拥终于意识到舟向月究竟想做什么。

    等到时间逆转、记忆覆盖全部结束的时候,他就再也不存在于时间之中。

    祝雪拥闭上眼,泪水无声流下。

    脑海里如同飘起风暴,她以前见过的境主也在一个个从记忆中抹除。

    此刻的祝雪拥还记得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被命运捉弄埋葬在不同的苦难废墟深处,却有着那么多相似之处。

    永昌围里,那个尚未长大便被镇压在祖宅地底的鬼童阿元,喜欢半夜爬出来找人陪他玩游戏。

    以血肉培育了惊梦引的沈妄生,喜欢吃蘸了红糖的糖油果子,死前也不过只是想有一个家。

    扮作湖仙又扮作河神的鲛人白澜,不喜欢孤寂的深海,却喜欢跑到翠微山的九鲤湖来,看他们在湖上热热闹闹地放花灯。

    还有不知愁……一度成为无数人噩梦的千面城主,原本是个像生前的小师弟一样聪明伶俐的孩子,却在命运的磋磨之下,走上了和他截然不同的路,然后在走到命运终点时,死在化茧成蝶的那一刻。

    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不同又相似的结局当然不是巧合,而是邪神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曾经对那些境主复杂的同情和唏嘘,在此刻变成刀割一样的痛。

    那都是她的小师弟的魂魄啊,为什么她之前从来没有发现呢。

    她的小师弟喜欢吃甜,喜欢温暖和热闹,怕疼、怕冷、怕孤单。

    可他的每一片魂魄碎片都诞生在极度痛苦之中,在无边寒冷的轮回里,孤独飘零了一千年。

    一千年后,他们所有人才在即将遗忘的瞬间明白一切的真相。

    才知道一千年前那个明媚的春日,师父对师弟说的那几句话,一语成谶。

    白晏安当初对舟向月说,如果看不见月亮,你就是你自己的月亮。

    从此夜幕降临,他的一生便如漫漫黑夜晦暗混沌,再也没有月亮。

    于是便沥血成川,焚骨为桨,以身为祭,摧魂化舟。

    燃舟作月,至死方休。

    第333章 始终(1更)

    不死灵和舟向月的身影出现在一千年前,嬴止渊死的地方。

    遍地藤蔓之中,除了他们以外的一切都像当初一样静止,仿佛这逝去的一千年只是一个从未存在的瞬间。

    一个弹指,就可以抵消一切。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不死灵:“对了,弑神榜是你弄的吧。”

    不死灵:“……是。”

    “我就知道,”舟向月笑了笑。

    很像柳长生的恶趣味。

    “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不死灵盯着他,“到现在你都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如果失败了呢?”

    如果失败了,那忍受的所有痛苦和委屈,全都白费了。

    没有人会记得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丝毫意义。

    “那我也没办法,”舟向月摊手,“反正我已经尽力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放过我自己,我又不是什么大圣人。”

    一切原本就只是巧合,是他别无选择的突发奇想。

    曾经有一个小姑娘对他许愿,祝他身体健康。

    可他却知道她厄运缠身,出了庙门,近日恐怕就会有血光之灾。

    他明明知道命运不可改变,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变作小狐狸跟着她,一直跟到那面墙下。

    然后,他在一瞬间看到了短暂的未来,看到她会被倒塌的墙砸断腿。

    ……如果救了,可能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但在墙塌的瞬间,小狐狸却还是忍不住冲过去,一头将她撞了出去。

    墙壁坍塌、尘土散落的时候,小姑娘平安无事,而狐狸被砸断了腿,一瘸一拐地跑了。

    ——那一次让舟向月发现,或许命运不是完全不可改变。

    只要关键之处能对应预言,某些时候,甚至连命运的主体都可以偷梁换柱。

    利用这个漏洞,可以欺骗命运。

    不死灵沉默半晌,又低声道:“我明明在梅面陇已经警告过你了……”

    “就算你成功,你看那个魇境里不知愁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不知愁明明是为了梅面陇和鬼面陇的所有人与鬼而死,但没有人记得他的牺牲和贡献,所有鬼都把他当做破坏了他们的神像的罪人。

    而现在,舟向月抹去一切之后,也不再有人记得他。

    那时候,不死灵居然还妄想他看到不知愁的结局之后会收手……它本来就该知道他不会的。

    “我本来就是个大反派啊,”舟向月奇道,“不知愁被他们吹得那么凶残,跟我比也差远了吧。所以最后是那个下场,有什么奇怪的?”

    不死灵看着他。

    它在人间停留了数不清的岁月,见过无数各种嘴脸的人。

    漫长的时光之后,它虽然不是人,却已经懂得人性。

    就连舟向月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事,它却看出来了。

    除非是极少数天性残暴的人,绝大多数人在发现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过错之后,都会陷入愧疚和罪孽感之中,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但没有人能够忍受这种长久的折磨,如果不去换个方式扭曲或宣泄这种压力,迟早会崩溃发疯,自己了结自己。

    面对无法承受的苦难,人总要找一个出口。

    有的人跪在神明脚下,相信此生的苦难都是为了修来生的幸福。

    有的人下意识地转移犯错对象,v娱演觉得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只要找到一个仇恨的对象,就可以把摧心剖肝的刀刃转向外面,给自己找到支撑下去的力量。

    而之前不死灵的所有宿主,无一例外都会受到它的诅咒侵蚀,哪怕一开始尚存善念,最后也以杀戮和别人的痛苦愈w宴为乐,不再需要心理慰藉。

    但舟向月没有。

    不死灵的诅咒被分散到数也数不清的碎片身上,对每一个他的影响都变得微乎其微。

    做出那些事的没有别人,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再有来生,无法逃离罪孽感的折磨,又无法找到另一个仇恨的对象,更不能去死。

    最后,他只能骗自己相信自己就是个坏人。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很擅长骗人。

    他用整个生命去诠释这个谎言,能骗过所有人。

    恨意和愤怒会给他们力量,在手刃仇人的时候,他们不会再为他悲伤。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被骗得相信自己是个冷漠无情、十恶不赦的坏蛋。

    杀人多了,慢慢的会习惯。

    缠绕在身上、流淌在血液里的恨意与诅咒多了,也会习惯。

    一切痛苦都会在漫长的折磨之后习惯。

    可是要说多少个谎言,才能连自己都骗过去。

    一颗血肉之心要经历多少磋磨,才会变得硬如铁石。

    从巨石崎岖的裂缝深处长出来的小树苗,枝干会顺着裂缝弯弯曲曲的形状生长,扭曲却顽强地探向外面的天光。

    那是向阳生长的代价,在见到阳光的那一刻,它再也没办法再长成笔直的参天大树,只能安慰自己,它原本就是一棵阴暗的野草,长不成大树。

    不死灵一向冷眼旁观人间的欲望纠葛,从未这样强烈地感受到人类的情感。

    它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碰到过眼前这个人。可它又清晰地知道,如果没有碰到过他,它也无法解脱。

    眼泪从不死灵眼里涌出来,“舟向月。”

    舟向月看向它。

    不死灵匮乏的语言让它无法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最后只能低低道:“……你痛不痛。”

    痛不痛?

    舟向月心想,好问题,其实他重生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轻松得像打了全麻,浪到飞起。

    至于上辈子……

    废话,那能不痛吗。

    不死灵经历过的痛苦,他实在是很能感同身受的,因此看着这个越来越像孩子的树精,他也拿不出对自己那些分.身的反派架子了。

    但疼痛有一点好处,就是有助于让人保持清醒。

    毕竟如果中了幻境,往自己身上捅两刀就是破局的有效方法。

    他怕痛,但更怕自己真的被抹去原本的人性。

    痛,会让他记住自己在干什么,自己究竟是谁。

    舟向月没有跟不死灵解释那么多,因为这树精一开始哭之后,就一直在哭。

    它从来只看天哭泣,自己却没有流过这么多泪。如果它还是一棵树,现在恐怕已经枯死了。

    “一旦动手,就再也没法反悔了……”

    不死灵说,“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哪怕你要付出自己的一切?

    哪怕你换回来的一切,再也与你无关?

    哪怕没有人会知道你在无月的长夜里痛彻心扉,过去的他们对你只有唾骂、憎恨和恐惧,未来则将永远忘记你?

    寂静星海一样的微光无声闪烁,舟向月微微闭了闭眼。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小到还在万魔窟里的时候,吃到的妈妈做的桂花糕。

    想起走在外面下雨了,把憨憨顶在头上挡雨,毛绒绒的小狐狸会抱住他的脑袋。

    想起白晏安牵着他的手走在翠微山的路上,风吹来杏花的芬芳和清脆的鸟鸣,远处是灿烂的云霞,他对他说,“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在翠微山的十二年,他和付一笑在桂花林里打闹,和钱无缺一起出门招摇撞骗,大师姐会记得不给他开太苦的药。

    十六岁的郁燃给他酿了酒……打住,不想了。

    无数个魂魄碎片焚毁在祭阵,所有的记忆都汇到了他脑海之中。

    于是记忆如同浩瀚海洋,一望无际。

    黯淡的痛苦已经沉底,唯有那些轻盈的瞬间翻涌成细碎鳞浪,闪烁出璀璨的光。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舍得。

    只是他从幼时就清楚地知道,太美好的东西,定然是不得长久的。

    好像每一个碎片都像他自己一样,若是在晦暗人生里能得到几分偏宠,便敢于在飘飘然之中多肆无忌惮几分——刚刚好到别人能忍受的边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像是在战战兢兢地走钢丝,但因为足够纯熟,早已如履平地。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生命里美好的一切都是偷来的珍宝,没有一件真正属于他,须得小心翼翼地维护。

    他是戴上华贵面具就胆敢装成贵客的贼,走在不属于自己的幻梦里,一个不小心就会打破脆弱华美的面具,露出肮脏不堪的真面目。

    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再小心再谨慎,他所拥有的一切,终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月华星光皆属于他人,只有没有光能照亮的地底属于他。

    在阴沟之中挣扎着活,在别人的厌恶与轻蔑中死。唯有这个结局,是他生来就应得的。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罪,为什么那些山海一样沉重的痛苦不去找别人,偏偏落在了他身上?

    他本来就不该出生,更不配得到后来得到的一切。

    生命里的一切恩赐都有代价,他享受过了,所以无论什么下场,都是他的报应。

    “走吧。”

    舟向月对不死灵说。

    这一刻终于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万千魇境尽皆云散,不死灵的宿主终于在这一天完成成神的因果,让它解脱,也让自己解脱。

    愿众生皆上天堂,唯你下地狱。

    “……你恨我吗?”

    不死灵低声问道。

    舟向月笑起来,“不恨,我都陪你一起走了,咱俩谁跟谁啊。”

    不死灵:“……你真虚伪,你明明就很恨我。”

    舟向月:“……怪我咯?”

    不死灵擦了擦鼻涕,低声嘟哝:“……谢谢你。”

    也就是舟向月了,在这种时候还能骗他。

    “等一下,我把时间静止解开,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舟向月点头:“好。”

    不死灵又说:“我还能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回去跟郁归尘告个别吧。”

    “不用了。”

    “真不告别吗?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不去了。”

    不死灵欲言又止,“好吧。”

    舟向月还没说话,忽然感觉自己被从背后推了一把。

    他趔趄地一跌,就跌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一切都安静下来,就连不死灵的身影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黑暗。

    ……他这是,死了?

    永恒的黑暗,这就是真正的死亡吗?

    ……不,应该是走向死亡的路,是生与死的边缘。

    看不到方向,因为对他而言,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是同一个终点。

    他来自地狱,也终将回到那里。

    哪怕是重生之后,在人间的每一步也都是归途。

    此刻走上这条路,终于不再有任何人能够相伴。

    不再会有任何光照在他身上,也不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

    他不必再在任何人面前演戏了。

    舟向月慢慢地走了两步,感觉自己身上那一层隐形的坚硬的壳子正在慢慢碎裂,遗落在身后的黑暗之中,露出苍白破碎的芯子。

    他对自己说,从阴沉的万魔窟里出来,第一次见到日光之后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是他赚的。

    他不亏了……

    他慢慢地蹲下来,把头埋进手臂里。

    这一条漫长而漆黑的路上,没有人与他道别。

    这本来是他自己选的,可临到头来,面对眼前寂冷无边的黑暗,却还是难免会觉得难过。

    要是有人知道他本来也不想这样的,就好了。

    要是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好了。

    ……不,还是不要知道了。

    知道了也回不去,只会让人伤心。

    而且如果没有他,他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

    一无所有的寂静之中,他忽然想起柳长生曾经有一次跟他闲聊,问他:“等一切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

    ……那个时候啊,他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感觉面前隐隐亮起一点微光。

    他抬头一看,竟是一簇淡淡的魂火。

    温暖的橙红色魂火温柔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悠悠飘飞起来,像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绒。

    空中还有好几簇闪烁的魂火,也向他飘来。

    舟向月余光里看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随后便看见它们身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远远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像是夏夜的萤火虫,像是风吹芦苇絮,轻盈的微光慢慢散开,才能看清那都是明明灭灭的火焰。

    一簇一簇的魂火摇曳着漫天飘落,如诗一般。

    舟向月呆住了。

    他在向黑暗深处走去,而它们在从黑暗返回人间。

    ……那都是因他而死的魂魄。

    寂静无声的时间边缘,无数魂火向他飘来,亲昵地拂过他的额头、长发、肩膀和手,闪现出一片浮光掠影的记忆,然后飘向他身后的远方。

    像是在亲吻,在拥抱。

    像是九鲤湖在祈福夜时飘满湖面的莲花灯,跃出水面轻啄他指尖的鱼群。

    他已独自走向最后一段寂静之路,人间正在将他遗忘。

    而冥冥中的无数魂魄在生与死之界点起无尽灯火,照亮了他前往的方向。

    无数魂火的海洋深处,有一片格外稳定而明亮的光慢慢浮现出来,仿佛有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提着灯的白衣身影。

    舟向月忍不住睁大了眼,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

    上一刻仿佛还很远,但下一刻那个身影就来到了面前。

    白晏安。

    师父站在浮空的魂火之海深处,提着一盏灯,在等他。

    舟向月只觉得自己蹲也蹲不住,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师父……”

    一轮月亮曾照亮他爬出泥潭的路,哪怕因他而月落,记忆里的月光也指引他走过无数漫漫长夜。

    白晏安什么也没说,却也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仿佛他还是个孩子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之前舟向月都没有哭,可在这个时候却鼻子发酸,一下子忍不住了。

    好像有一种滚烫的东西从心底无法控制地涌上来,从眼睛里汹涌而出。

    白晏安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温柔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小船,师父为你骄傲。”

    第334章 始终(2合1)

    十八岁那年,白晏安觉醒了天灵宿,获得了两道天火与一句谶言,告诉他未来的灭世邪神将要诞生。

    两道毁灭的天火藏于双目之中,他离开了皇宫,再也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过他的眼睛。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双温柔的银灰色眼睛,如同月下浮屠。

    白晏安获得了世间生杀予夺的力量,上天给予了他谶言,却从未明确告诉他怎么做。

    他只能听从自己心的指引。

    天火是冰冷的火焰,是毁灭的力量。

    但在黑暗之中,也是能照亮灵魂的光。

    魂火如星河潮水飘摇而过,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白晏安提着灯,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孩子。

    就像在时间之外凝固的九百年前,他拉满了手里燃起天火的无弦弓,看着这个即将死在他手下的生命,屏息等待那个失败的终局到来。

    他曾以为自己注定避免不了杀孽。

    也曾以为善心全被辜负,他终究得为自己多年前愚蠢的一念之差付出代价。

    但尘埃落定时,冰冷利刃化作温暖灯火,要从他的手里递出去。

    浮生千劫尽,长夜一灯明。

    白晏安有剑、有弓,都用得极好,但他的灵犀法器不是杀人武器,而是一盏无尽灯,名为“引归途”。

    所谓无尽灯,佛家语一灯点燃百千灯,生生不息,火光无尽。

    那一盏无尽灯里,藏着他毕生的理想。

    他掌灯行一世,为救一人。

    一个人何其渺小,这一生中,只要能点亮一个人就已十分不易。

    两道天火,一念毁灭,一念救赎。

    这个孩子最终让他选择了救赎,让他赌赢了上天。

    他永远感激他。

    “小船……”

    白晏安想擦掉这个孩子脸颊上的眼泪,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告诉他自己给他留了一盏灯,让他不要走得太快。

    可是他无法停留。

    他只来得及把手里的灯塞进舟向月手里,便与他擦肩而过,“别怕……”

    声音被魂火飘扬的风吹散。

    不可阻挡的力量像潮水一样推着亡灵前行,他们逆着舟向月前进的方向飘落下去,转眼就失散在生与死的浩瀚边缘。

    舟向月怔怔回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那些明亮如星辰的魂火在远处淡去,消失在一片明亮光海之中。

    ……淡去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但他拿起白晏安给他的灯,就好像又有了勇气走下去。

    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故人,眼眶一开始发酸就停不下来,之前强行打断的回忆无法遏制地涌起,再也堵不回去。

    手中的灯火温暖了他的灵魂,这种温暖那么熟悉,就像是一个人的怀抱……

    他想念郁归尘温暖的怀抱。

    他想念他颈窝和发梢的气息,像是被阳光晒得滚烫的金属。

    他对郁归尘说被他囚禁的那一百年自己生不如死,但那一百年却是过去一千年里最温暖的时光。

    最虚弱寒冷的时刻,他冰冷的身体被他的炽热点燃,在激烈的纠缠之后,又筋疲力尽地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入睡。

    死后的九百年,再也没有一丝那样的温暖了。

    舟向月喜欢温暖明亮的东西,比如香气扑鼻的金桂,烈烈燃烧的火焰,甘冽炽热的美酒……比如郁归尘。

    就像是从阴暗潮湿的角落长出的野草,哪怕会被灼伤,也想拼尽全力地靠近阳光。

    但他真正能拥有的温暖却实在不多,哪怕拥有过,最终也要失去。

    他要郁归尘杀了他,可经过九百年前那一次,他就知道郁归尘对他下不了手。

    没办法,只能找一个折中的出路。

    他这冰冷阴暗的一生,哪怕只是死在郁归尘怀里,想想也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结局。

    他原本已准备独自走过整个漫长而寒冷的旅途,但因为有了他,竟然还能在沿途找到火堆来取暖。

    舟向月忽然失笑。

    他想起之前他们在棋局两端对峙,他还问郁归尘,一起死的话是不是会投胎成一家人。

    ……其实怎么能投胎成一家人呢?他发挥失常嘴瓢了,而郁归尘居然也没发现。

    投胎成一家人,那样他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但也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有下辈子了。

    郁归尘的下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他。

    很久很久以前,妈妈曾经跟他说:“小船儿,将来你一定不要像我一样,爱上一个坏人。没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能忍受这样的煎熬。”

    舟向月想,他爱上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爱上坏人的,是郁归尘。

    他不想让郁归尘最后落到舟云水那样的下场。

    他是罪有应得,活该千刀万剐。可郁归尘有什么错呢。

    他唯一的错,就是爱上了十恶不赦的他。

    舟向月早就知道,终有一日自己将为人神唾弃,被天光放逐。

    所以他偷走了一片滚烫热烈的爱意,将它私藏在身上,要偷渡到地狱里。

    在有阳光的人间,那爱意是锋利的刀,会被他握在手里,刺进那颗爱他的心脏。

    但在深渊最深处的地狱,它会比阳光更加明亮,照亮他罪孽深重的灵魂。

    ……再见啦,耳朵。

    不要靠近邪神,会变得不幸。

    不要记得我,我只是你命中的劫。

    舟向月感觉自己在黑暗中开始变得越来越轻,仿佛要化作流云,淅淅沥沥变成一场春日的雨。

    原来这就是从肉.体到魂魄寸寸碎裂化为漫天飞絮的感觉。竟然不是坠入深渊,而是轻盈散去。

    不痛,他只觉得格外轻松。

    这漫长而孤独的一路啊,终于要走到头了。

    ……

    突然之间,他身躯一沉,仿佛是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用力一拽。

    轻盈得飘起来的感觉顿时消失,身体重新有了实感,重重坠落下去。

    一瞬间坠过生与死的界限,落回人间。

    他跌进了一个人怀里,身上是熊熊燃烧的苍白火焰,笼罩了周围的一切。

    舟向月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哪里,一时间心脏如遭重击,下意识紧紧闭上眼,身上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

    火焰明明还在他身上燃烧,他即将死去。

    是不死灵又背着他搞小动作了吗?该死的让它去死吧!

    之前看不见郁归尘,舟向月还能斩钉截铁地对不死灵说不要道别。

    但现在最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就像是沙漠里即将渴死的旅人被扔进绿洲泉水里,哪怕告诉他那水有毒,也想要不顾一切地喝下去。

    不要睁眼……

    “舟向月。”

    他听见郁归尘低哑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呼吸就在他面前。

    他想睁眼。

    他想看看近在咫尺的人。

    他本已溺死于血海最深处,踏碎万丈枯骨,自地狱跋涉回人间。

    ……他想再看他一眼,哪怕下一秒就要跌回地狱。

    舟向月睁开眼。

    他撞进一双金黄炽烈的眼睛里,一瞬间泪流满面,就像被火海吞没,被压倒性的绝望力量全然控制,连移开目光的力气都没有。

    “你故意的,对不对。”

    郁归尘死死盯着他,“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不说实话,永远……都在骗我。”

    他的嗓音微微发抖,像是愤怒,像是悲伤,抱住他的手臂用力得像是想要把他揉到自己的骨血里,永远也不能再分开。

    舟向月与他开始赌局的时候,说要和他一起出“地”,想拉着他一起死。

    他明明知道他要骗他。

    可他也知道舟向月想死,想让他亲手杀死自己。

    他知道舟向月隐藏得最深的秘密,以至于他甚至无法判断,那一刻的舟向月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他可能想拉着他一起死。

    他可能想让他活下去。

    他可能猜到自己也想让他活下去。

    他可能……

    太多的可能,每一个都对应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选择,他赌不起。

    最终,郁归尘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舟向月放下手中的棋子,那颗“地”字棋安然翻转,落在棋盘上就再也没有回环余地。

    ……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场赌局了,或许他真的不会对他撒谎。

    所以郁归尘出了“人”。

    直到棋局揭开的那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舟向月想干什么,浑身如坠冰窟。

    但也是在将那具冰冷身体抱进怀里,看见火焰在他们身上燃烧起来的时候,郁归尘才想起了自己遗忘的一件事。

    之前在鲛人泪魇境里,他因为落下的唯一一滴泪,忘了一件和生命一样重要的事。

    那件最令他痛苦的事。

    ……幸好他忘了。

    “你在骗我。”

    他最后只是这样对舟向月说。

    舟向月被郁归尘灼热的目光盯住,无法挪开目光,只能抿紧唇。

    他心想,下一刻郁归尘就会忘记这一切。

    于是他微微勾起唇角:“对。骗你的。”

    郁归尘盯着他的眼眸中燃烧着火焰,冰冷如十八层地狱,又灼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舟向月熔化。

    下一刻,他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那就好。”

    郁归尘的声音很低,却莫名像燃烧的滚石一样重重砸在舟向月心里,让他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舟向月突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他身上已经燃起了天火,为什么郁归尘还能抱着他?

    明明其他人都完全无法靠近。

    而且这火焰烧在他自己身上,却完全没有预料之中的痛苦。

    这原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重生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但是此刻,郁归尘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汗珠从脖颈滚落,好像在忍受着极度的痛苦。

    仿佛烈火焚身的不是舟向月,而是他。

    他的眉心处,第一次显露出那个与舟向月眉心一模一样的红色印记,他们灵魂相连的印记。

    好像昏沉的黑暗猛然被雪亮电光撕裂,电光石火间,此前忽视的种种异常在舟向月的脑海里闪现——

    九百多年前,郁归尘在他身上种下了锁灵印,但那个锁灵印是黑色的,不是现在的样子。

    所以,郁归尘在他死后,还动过锁灵印,把它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自己重生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痛,唯独还是能感觉到郁归尘给他的痛。

    郁归尘明明已经比以前强大了那么多,但他现在每次灵赋透支之后的反噬,却比原来更加严重,就好像身上多了许多原本不属于他的负担。

    而且,他记得郁归尘的反噬在千年前原本只是发热而已,在冷的地方打坐休息就可以了。

    但他重生回来,却发现当郁归尘把自己关在密室里承受反噬的时候,除了明显的热度,分明还在承受极度的痛苦,以至于他要用锁链把自己锁起来,甚至会意识不清地挣扎颤抖。

    明明他还是孩子和少年的时候,就已经那么能忍痛了。

    ……那种煎熬的痛苦,是不属于郁归尘的反噬。

    而他在马上就要消散的时刻,突然被郁归尘的怀抱拽回人间。

    一桩桩一件件,在此刻指引向一个舟向月从未想象过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此时才猛然发现郁归尘抱着他的身体没有原来热了,而且还在一点点地凉下去。

    就像是正在死去。

    舟向月在极度惊惧中抬起头,看进郁归尘的眼睛:“你做了什么?!”

    可怕的猜测像利剑悬在头顶,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恐惧过,就连第一次见到那个“舟向月”时,他都没有现在这么怕。

    “你是不是……”

    舟向月心脏缩成一团,几乎喘不上气,“你是不是用了那个……那个长生祭交换伤害的邪术……”

    那个千年前昱都皇宫之中,把昱皇所受的伤转移到郁归尘身上的邪术。

    郁归尘所做的显然和那不太一样,但这感觉实在是太相似,舟向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邪术。

    “你……你在痛……”

    舟向月拼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可还是呼吸不到一丝空气,语无伦次:“是不是我不痛,都是因为你在痛?是你替我痛了?”

    可痛不是原因,只是结果。

    郁归尘这么做绝不仅仅只是帮他承受痛苦,那痛苦本来就无法分离……

    是魇。

    是沉重如山的罪孽与仇恨,那才是痛苦的根源。

    “那些魇!”舟向月眼前一阵阵发黑,嘶哑道,“那些魇,那些罪孽都是你在承担,是吗?”

    “原本是我要死的……可是现在你要死了,是不是?!”

    看到郁归尘沉沉地望着他的目光,舟向月感觉脑中什么地方砰的一声断了,“郁归尘!”

    他抓着他的肩膀嘶吼:“住手!你住手啊!”

    明明有那么多的蛛丝马迹,他却视而不见,他居然从来没有想到!

    他明明应该知道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世间万事都公平而残酷,有死才有生,有失才有得。

    就像注定发生的宿命无法拂逆、只能替代,也从来没有痛苦凭空消失的好事。

    那些没有落在他身上的痛苦不会消失,只是落在了郁归尘身上。

    舟向月的眼泪汹涌而出,“我不准!你凭什么……你停下来!你给我换回来!!!”

    重生之后,一步步地接近、一点点地察觉,他无比自然地接受了郁归尘喜欢他的事实,理所当然地享受他对他的好。

    他自己做一分一定会嚷嚷出来十分,却一点也没有去多想,以郁归尘的性子,向来是心里有十分只会说一分,就像是沉默的火山,滚烫的岩浆深埋地底。

    当年他直到死都不知道郁归尘喜欢他,以至于完全没有预料到十六岁的他竟胆敢偷天换日地把自己囚禁在密室里。

    如今郁归尘对他的爱已经浓烈到无法掩饰,那山口之下的岩浆,该积攒到了多么炽热沉重的地步?

    ……他明明知道郁归尘走火入魔过两次。

    一次是他和尘寄雪刚死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一百多年前。

    尘寄雪……尘寄雪从来都不该是这样一个称得上“好人”的人,他不该被那么多人怀念,这不是邪神为他预设的命运。

    他本该信仰破灭、身败名裂,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天赋来自无辜之人的累累尸骨,他的手上沾满鲜血,他该在绝望中臣服于邪神、为虎作伥。

    他该在千夫所指中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死后依然承受百世骂名。

    是郁归尘强行改变了他的命运,以至于舟向月因此一直没有猜出尘寄雪就是自己的地魂。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当年,郁归尘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为尘寄雪起了这个名字。

    郁归尘刚刚杀死尘寄雪和他的时候,又是在怎样的绝望愧疚折磨下,才会走火入魔。

    锁灵印虽然可以让郁归尘认出他的灵魂,但那印记只能作用于他的魂。

    对于正常人来说,标记魂本来已经够用了。

    但他分离了自己的三魂,又把魄割裂成数都数不清的碎片,切得太碎,锁灵印也没有用。

    所以在那之后,郁归尘在极度的痛苦和愧疚之中孤独地等了他九百年,寻过世间茫茫人海,却没有一个是他。

    他对郁归尘做了什么……

    他要郁归尘杀了自己,就无所不用其极地逼他动手。

    他要阻止郁归尘给自己未来的魂灵制造障碍,就在他面前以最残忍的方式同时杀死自己和尘寄雪,让他永远背负上无法磨灭的负罪感,让他看到舟倾就会想起曾经因他而死的人,无时无刻不提醒他,是当初他的错害死了最爱的人。

    他已经逼郁归尘杀了他一次,在不夜洲又要逼他与自己对赌,逼他再一次看到所爱之人死在自己面前。

    从一千年前一直到现在,他一直把他当做工具人,拿捏他的血肉之心,像神明用丝线操控傀儡一样,精准又冷酷地利用他的爱意操控他的行为。

    却没有想过郁归尘不像他那样可以把道德标准放低,可以承认自己就是个没骨气没良心的坏蛋炮灰,可以毫无负罪感地折磨所爱之人,可以接受努力了也无法得偿所愿,无论遇到什么都能让自己想开点,尽力了就可以了。

    郁归尘恨他恨得想要杀死他,又爱他爱得恨不能替他死。

    他想要相信他,却又知道他不可信任。

    一颗被折磨得鲜血淋漓的心,会在这九百年里去做什么……

    郁归尘研究了禁术。

    或许是结合了锁灵咒和当年那个逆命咒的某种禁术,大概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因为舟向月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法术。

    所以郁归尘知道了他的痛苦,也窥见了他的秘密。

    魇是一点点累积的,千年前舟向月死的时候不过是开始,千年后才是收获的时候。

    最艰难的路原本是他自己选的,那枷锁般的宿命原本只属于他,郁归尘却将他的枷锁铐在自己身上,用血肉之躯替他承受了最痛苦的那部分。

    所以他重生之后,再也感觉不到痛。

    所以在鲛人哭珍珠的那个水下魇境里,郁归尘的血会变成绝美的珍珠。

    所以在血生花魇境里的那棵金色神树上,他身上的罪孽不过能开出一盘金色长生花,而郁归尘所开的花,如金色瀑布从高空一直垂落进无尽的深渊。

    光华璀璨的美丽珍珠滚落一地,都是因他而生的痛苦。

    金色神树上接天连地怒放的花海,那都是为他而承受的罪孽。

    郁归尘一直都知道的。

    他知道他有多痛,因为他在替他承受。

    他知道他要去死,就决定替他去死。

    可是他怎么可以……他凭什么……他从来都不说!

    “你骗我……”

    舟向月喉咙里的每个字都血意淋漓,“你竟敢骗我!”

    “你骗过我那么多次。”

    郁归尘微微笑了一下,嘴角溢出血来,“总得让我也骗你一次。”

    仿佛一剑穿心,舟向月痛哭失声:“……我不管!你不准死!你要是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我恨死你了!”

    他从小就知道大哭大闹不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此时却好像反而变回了一个小孩子,想要不顾一切地胡搅蛮缠。

    好像小时候没有流的泪,之前在面具下忍住的泪,一辈子没能痛哭过的泪……生命里从未有过的任性和放肆都要在此刻化作滚烫泪水奔涌出来,逼眼前这个曾无数次包容了他的坏习惯的人,为他做到不可能的事情。

    他扑在郁归尘的肩窝,张嘴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可是一碰到他的脖颈,那血肉就像是被火焚烧的纸钱一样散落出去,变成纷飞的纸灰。

    舟向月一下子就不敢碰他了,眼泪却止也止不住,模糊的视野里满是纷纷扬扬的纸灰,鼻腔里充斥着焚烧的味道。

    “别恨我。”

    郁归尘看着他,他眼里金色的火焰慢慢熄灭,只下瞳仁里温柔如夕阳的暗光,“忘了我。”

    舟向月终于泣不成声:“你别这样,我求你了……”

    他攥着郁归尘的衣服,哽咽得喘不上气,“我求求你,你别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郁归尘伸手去擦他的眼泪。

    “……你别哭。”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马上就要飘散,“这不是惩罚,我不是要报复你。我……”

    我只是很爱你。

    我想让你活下去。

    他这一生与天意抗争,杀伐决断,几无后悔之事。

    唯有想起一个人,心就像在冰上烤一样,忽冷忽热,既觉得天道如此不公,又觉得上天对他,终究还是不薄。

    擦拭眼泪的手掌向上移,轻轻捂住了舟向月的眼睛。

    就像是在长生香的梦境最后,郁归尘抱着他跃下高台,伸手挡在他眼前,不让他再看那个燃烧的地狱。

    “你闭上眼,别看,”郁归尘轻声道。

    “再睁开眼,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不要看我,我正在寸寸化为灰烬。

    但我却想再多看你一眼。

    ……让我再看你一眼,哪怕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也能笑着道别。

    手心沾到冰凉的湿意,散落出去的纸灰被打湿,没法随风飘飞,像濒死的蝴蝶一样沉沉坠落。

    舟向月浑身颤抖,他看不到眼前的郁归尘,只能感觉到那轻得像纸片一样的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仿佛温柔地摩挲最名贵的丹青。

    然而那指尖在消失,整个怀抱都在消失,他的鼻尖充斥着燃烧的寂灭气味,笼罩在身上的火焰越来越小。

    终于倏然一轻,无数纸灰拂过他的皮肤,仿佛千千万万轻盈的芦苇絮随风飘扬。

    火焰熄灭,散落余烬之中却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响。

    舟向月透过朦胧泪眼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暗金色的圆形小铃铛。

    是很久很久以前,郁归尘送给他的平安铃。

    ……他重生之后,虽然没有专门去找过,但也曾留意那个算得上是邪神标志物的虎头铃,却在哪儿都没有看见。

    原来,郁归尘一直带在自己身上。

    在岁月不可漫溯的最初,一个冰雪消融的春日,五岁的他给小狐狸戴上一只平安铃,宣示它是自己的所有物。

    可直到系在一起的命运走到扭结的尽头,方知那一刻拴住的不是小狐狸,而是他自己。

    第335章 正文完

    云遮雾绕、仙气飘飘的一羽翠微风景名胜区并不对外开放,据说是因为这里有个神秘的研究基地。

    圈内人知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神秘基地,只是翠微大学坐落于此,这个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堪称玄学界的清北,校长白晏安更是当今玄学界的重量级人物。

    大学课程综合发展,修什么的都有,因为白校长的教育理念就是“兼收并蓄,交流互鉴,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既然都已经在这里学习玄学了,老师学生一边讲着“相信科学”,一边转身就飞身跳下悬崖下山上课,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修计算机玄学的专业人不少,发现了世界的bug自然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比如说,翠微山的校内网红打卡点“桂雨眠舟”的黄金地段有一幢空置多年的房子,最近突然住进去一个之前完全没有任何人见过也没有任何记录的神秘大佬,而一众资深老师们最近的情绪好像都有些不稳定。

    为什么说是发现了世界的bug呢?

    因为有内部人士小道消息说,那个大佬好像是从一千年前穿越过来的。

    之前没有人见过他,但最德高望重的几位老师在一千年前见过;之前没有任何记录,是因为过去一千年他是真·没有存在。

    桂花陇算是翠微山最有名的景点之一了,再加上满天飞的各路小道消息,年轻学生们都对这个神秘大佬充满了好奇,但又得到了各个老师的告诫说不要去打扰大佬,所以只能私下八卦。

    听说大佬叫舟向月,是个罕见的天灵宿。

    哇,不知道和富贵大爷比谁更强啊。

    听说大佬真的超级年轻,看着比学生们年纪还小!又长得特别好看,走在路上跟个漂亮学弟似的,想勾搭。

    真的?卧槽,穿越实锤了吧?

    听说大佬是神。

    ……啥?!

    ……

    “舟向月!所以你竟然……你怎么能……”

    付一笑眼眶通红地瞪着舟向月,手颤抖得攥成拳,死死按在腿上。

    任不悔脸色铁青:“所以,郁燃不是十四岁就死了……”

    白晏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摆摆手,“你们先出去,我跟小船理一理,回头再跟你们说。”

    舟向月看着白晏安把几人都给轰了出去,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白晏安看他们都走了,长叹一口气,“小船,对不起啊。是到了你这个时间之后,我们才突然想起了之前的记忆……”

    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相比,从屠魔之战开始就走向了另一条岔路。

    在这个世界,屠魔之战时的郁归尘十四岁时就死了,而舟向月则在屠魔之战的最后失踪——再次出现,就是“穿越”到了一千年后。

    如果没有郁归尘的干扰,最终的结局应该是舟向月的所有痕迹从一千年前的屠魔之战开始全部抹去,世界沿着没有他的轨迹继续运行。

    但因为郁归尘横插一脚,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被抹去的是郁归尘,而舟向月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化为灰烬之后,再次醒来,就发现时间线已经覆盖了。

    神器已毁,诅咒终结,一千年的时间真的已经逆转。

    可是逆转之后的世界,再也没有郁归尘。

    其实舟向月出现之后,那些与他熟悉的人居然能想起原本时间线的记忆,就已经很是惊人,对此大概只能解释为与神明相关的记忆足够强大,甚至能够穿透时空。

    “有一个事情……”白晏安说,“重返人间的时候,我当时想跟你说,但是没有来得及。”

    “那个长叶子的孩子,不死灵,它说它留了一颗种子。”

    “它说,种下去浇浇水,说不定想回来的人就能回来了。”

    舟向月浑身一震,一下子坐直了,“真的?那个种子在哪里?”

    “它说……是一个叫柯短命的孩子。我刚刚在原本的长生祭那个位置找到。”

    白晏安说着,递给他一粒银白色的种子。

    舟向月猛然反应过来。

    柯短命……柳长生。

    柳长生是不死灵的长生果,所以他大概可以留下一颗种子。

    原来那个和舟倾一起在街上流浪的小孩,也是不死灵的化身。

    白晏安又说:“还有,我原本……是给你留了一盏灯。”

    当年的白晏安有两道天火,一道已经在舟向月体内,另外还有一道可以选择抹杀,也可以选择留存。

    在白晏安最后一次去找他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无尽灯放在了翠微山,做好了两手准备。

    最后,他没有杀他,剩下的那一道天火在他死后就归到无尽灯之中,点燃了无尽灯的灯芯。

    千年里那些因邪神而逝去的灵魂,都被这盏无尽灯的灯火指引,没有在怨恨中迷失方向,最终在长生祭开启时完好地被引回人间,完成了时间逆转的关键一环。

    “郁燃也是我的孩子,”白晏安看着舟向月的眼睛,“那盏灯也会指引他回家的方向的。”

    他没有说的是,其实如果不是郁燃,而是舟向月自己,那他就永远回不来了。

    因为他身上已有天火,在虚弱的魂火状态再遇到另一道天火,恐怕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白晏安没法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是不想救这个孩子,只是他实在无能为力。他赌上自己的性命、拼尽全力,也只能帮他做到他想要做的事情,却无法再扭转他的宿命。

    所以他很欣慰,真的有人能用生命去爱他。

    当初的白晏安也不可能告诉舟向月,如果他能找到一个人替他去死,或许还能救回他——因为这个希望也很渺茫,他不能引导他去害人。

    但有了不死灵送的种子,他觉得应该能成了。

    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就好像他们这些想救他的人冥冥中有着同一个默契,所有人一起努力,就刚刚好能找到最好的那个出路。

    或许上天也知道他可爱,一定会有这么多人来爱他。

    ……

    舟向月把种子种在了桂花林旁边的山坡上。

    本来想过种桂花林里的,但那里树木太密集了,怕阳光不够,也怕那些大树抢了耳朵树的养分。

    考虑过砍掉几棵树,但想想曾经的九百年里郁归尘一棵都没砍,还让它们一直绚烂地开着花,就觉得不舍得。

    种下去的前几天,舟向月每天都在旁边转悠,时不时伸手摸一摸泥土,如果感觉有点干了,就再浇浇水。

    “郁耳朵,你要赶紧发芽啊。”

    “要不然,等你回来都没我高了。”

    “咦,你长出来之后,会不会是从小孩子形态开始长的啊?我真是想念你小时候,比你长大的时候可爱多了。”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种子一直毫无动静。

    舟向月向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种树这件事实在是在挑战他的耐心极限。

    “怎么还不发芽?郁耳朵你不行啊!”

    他蹲在旁边,恶狠狠地戳了戳泥土,“等你回来换我在上面,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邪神的威力。”

    “……耳朵啊你不会迷路吧?”

    “不啊,你明明方向感很好的。”

    而且他都把白晏安给他的那盏灯挂在门前了,无论阴间人间,都能看见。

    笃笃笃。

    “耳朵?在吗?听得见吗?听见了发个芽吱一声。”

    郁归尘不吱声,可能是因为觉得这样冒头有点丢脸。

    舟向月问过了林百草,如果是会长得很高的乔木的种子,可能得要一个月才能发芽。低矮的灌木的话,会快一点。

    好吧。郁耳朵肯定是参天大树。

    可是他知道他在等他吧?他就不能努努力快一点吗?

    “……耳朵你快点回来,我不说你不行了。你最棒了,我想死你了。”

    “你也想死我了对吧?那你赶紧回来,想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包你满意。”

    “你不是说如果我跟邪神有什么瓜葛,就把我锁起来吗?”

    “承认吧!你就是暗戳戳想把我锁起来对吧!装什么装,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邪神。”

    “那你赶紧来锁啊!晚了我就跟别人跑了!”

    一个多月了,地里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不死灵不会给了颗假货吧?

    舟向月实在忍不住,刨开泥土去看——还是原样的种子,没腐烂,但也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在冷冷地嘲笑他。

    ……唉。

    郁耳朵,你这磨人的小妖精,真是把我拿捏住了。

    白晏安、付一笑他们都有些担心舟向月的状态,时不时来看看他。

    其实付一笑好像还想揍他,但顾忌他还在苦苦等郁归尘回来,所以没好意思动手。

    舟向月现在知道,在屠魔之战之前就已经与他很熟悉的那些人,基本都想起了那个被覆盖的时间线的记忆。

    他也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这个世界里范世沅的事——

    他自幼失去父母,更向往凡俗的天伦之乐,从翠微山出师之后就下山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然后变成了一个特别长寿的慈祥的老头,之后寿终正寝,投入了轮回。

    对于玄学界而言,一个约定俗成的原则就是,不要去寻找已故之人的转世——正是因此,锁灵咒才是禁术。

    因为哪怕是同一个灵魂,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下长大,也已经成为了不一样的人。

    在茫茫人海之中,有过一世相识的缘分,已经很是难得。

    钱无缺道:“小船,你要不还是找点别的事做?有些事情急不来的。就得等你忙一忙,然后一回头,就发现好事已经发生了。”

    白晏安也点头:“可以给学生上上课。当年我就发现了,你自创的小法术可真不少,可以给孩子们讲讲思路。”

    舟向月挠挠头:“……都行吧。”

    月上中天,几人离开的时候,付一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个单薄的少年身影又去蹲在种下种子的地方,好像在跟那里说话。

    他可能在跟郁归尘说自己也要去上课了吧。

    付一笑鼻子一酸,低声道:“师父,郁师弟他……真的还能再回来吗?”

    白晏安一愣:“怎么这么问?”

    付一笑觉得满心都是难过:“没有,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他还能回来,应该早就回来了。”

    郁归尘一向自省,很懂得推己及人。

    当初他等舟向月等得那么痛苦,如果依然有灵,必定不舍得他再那么痛苦地等自己。

    白晏安也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等待的人,总觉得一分一秒都很煎熬。

    但是,什么事情能一蹴而就呢……

    舟向月倒是认真地接受了建议,开始想找点事情做。

    冥思苦想之后,他决定去找找郁耳朵给他酿的酒。

    但刚动身去找,他才想起来没有酒了——这个时间线上,郁归尘还没活到能给他酿酒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翠微山几乎已经没有任何郁归尘的痕迹,毕竟那个少年只在这里待了短短几年。

    舟向月很是委屈。

    “尘寄雪都喝到你酿的酒了,我却没喝到……你得赔我。”

    没有酒可找,舟向月就把自己之前的记忆翻出来,在里面漫无目的地找。

    他这才想起来,之前他曾经找到了一个厨房,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那时他只是简单地疑惑了一下郁归尘要厨房干什么,也没多想。

    后来有一次,郁归尘不在,他突然想吃桂花糕了,拉着楚千酩想下山去吃,结果楚千酩奇道:“附近也没有甜品店啊?”

    啊?没有吗?

    舟向月傻眼了,那郁归尘难道是为了他能吃上那些点心,还专门出远门给他买吗?

    那时他也没仔细想就抛到脑后了,毕竟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现在有时间翻来覆去地回想了,一件件串起来,他才意识到——那些点心是郁归尘亲手给他做的吧。

    他居然会做饭,还做得那么好吃。

    好吧,做饭这种事情,只要有心钻研,一定能做得好吃的。

    何况像郁耳朵这样的人,只要想做,什么事都得做好。

    ……怎么活得那么累,他要是能放过自己就好了。

    不用对自己要求那么完美,他也很爱他的。嗯,也不用那么大。

    ……

    从春,到夏,再到秋。

    转眼再度冬末春初,舟向月的耳朵树还是没有发芽。

    他觉得要是把他自己埋土里,现在都快要发芽了。

    哎,耳朵啊……你真是好狠的心。

    舟向月伸手捏了捏脖子上挂着的小小平安铃。

    时空变幻之后,郁归尘只活了十四岁,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就变得很少很少,这个平安铃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指尖感受着铃铛上细腻的花纹触感。

    好在还有这样一个东西,让他确信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郁归尘是真实的。

    就像是一条红线,从此把他们的命运系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舟向月轻轻一叹气,就有一片白雾从口中呼出,消失在潮湿的空气里。

    春寒料峭,空气里满是冰凉的土腥气,似乎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远处的山都是光秃秃的,只有隐隐约约一点浅草的绿色,可怜兮兮的样子。

    舟向月突然想到,郁归尘会不会冷的?

    当时他抱着他,化作灰烬飘走之前,身体就再也不像之前那样温暖了。

    ……他要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话,太冷会冬眠的吧?

    睡什么睡,起来嗨啊!

    舟向月突然就莫名觉得这个冬天,郁归尘说不定是因为太冷了所以才发不了芽的,应该给他烤烤火。

    旁边的棚屋就堆了些木柴,用来偶尔点篝火玩。

    可是舟向月拿了打火机去一看,才发现棚屋漏了水,里面堆的柴火都湿了。

    他好不容易拣出几根还算干爽的木柴,拿到外面空地上,可是怎么都点不着。

    噼啪!

    噼啪!

    噼啪噼啪!

    一次次用打火机都点不着木柴之后,舟向月也有点崩溃了。

    他把伞一扔,就在漫天雨丝里蹲在那里,梗着脖子去点火,“都下雨了!你还不发芽!”

    以前的他一直觉得付一笑像脑子不会转一样倔,现在的他理解笑哥,成为笑哥。

    舟向月嘴里嘟嘟哝哝,“下雨你不打伞,我也不打伞。死耳朵,我就等着你回来给我打。”

    “我现在魂魄都破破烂烂的,身体不好,淋雨了我就会生病,生病了我也不吃药。诶我就是故意气你。”

    “气不气?有本事回来逼我吃药啊。”

    眼前的木柴上忽然噗的一声燃起火焰,瞬间就驱散了周围黑暗潮湿的寒冷。

    舟向月一愣,忽然心怦怦跳起来。

    这一刻起心动念,惊动十方神煞。

    他如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远处——

    只见对面原本光秃秃的山坡上,像是水中滴了一滴墨,忽然蔓延开了一片绿意。

    潮润的绿意之中转眼就绽开斑斓的织锦,那是漫山遍野的花在竞相开放。

    几簇轻盈的芦苇絮不知从何处飘飞过来,出现在他视野之中,下一刻一阵轻风拂过,便燃成了一片朦胧的淡淡火光。

    闪闪烁烁的火光之中,远远地浮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温柔的火光给他镶上一层金边。

    舟向月扔下手里的木柴就蹿了出去。

    蹲久了腿麻,还差点趔趄地跌一跤,然后就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跑。

    他朝着那片燃烧的光亮跑去,就像他自幼时起一次次本能地抛下背后的黑暗,奔向温暖的光。

    无数飘飞的流火散落在周围,闪烁成记忆的光海,晃动的影子从短拉到长,就像是一个孩子慢慢长大,跑过流沙般的岁月。

    那个孩子曾以为所有人都想要他死。

    可是生命里一个又一个爱他的人向他伸出了手,一只只手努力地托起他,将他从深渊拉回人间。

    于是他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跋涉过忘川血海,再多艰难痛苦,只要看见那些黑暗里陪伴的微火,就可以咬牙坚持。

    因为遥远的前方有引路的灯,身后有支撑的臂膀。浸透了欲望的愿望之海中,有人在为他祈祷。

    因为漫长黑暗的浓雾后面,有人披荆斩棘、拼尽全力向他奔来。

    他会踏着漫天璀璨流火,穿过漫山遍野的花开,跨越生死与时空的界限,在下一刻拥他入怀。

    第336章 囚室

    十四岁的郁燃曾经做过一个诡异的梦。

    他在梦中醒来, 身处寂静无声的黑色宫殿,透明纱幔被日光映得如同淡金色的雾气,雾气之中有一缕轻烟袅袅升起, 是长生香的味道。

    雾气之中,有人贴在他耳边说话。

    “你想不想要舟向月?”

    那个声音很熟悉, 可他陷在梦的蒙昧之中,认不出是谁的声音。

    但郁燃却立刻就懂了他在说谁。

    “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你拥有他……”那个声音轻笑一下,“占有他。”

    郁燃皱起眉,摇了摇头。

    “你不想要他吗?”

    那个声音问他。

    “……想要。”

    郁燃的心跳莫名微微急促起来,“但他是个人,不是一件物品……我不能这样对他。”

    很久很久以后,他在鲜血化作的遍地珍珠中被困在重重梦魇里, 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笑道:“你真该庆幸,当初那时候你还太年轻。”

    “是人, 不是物品?”

    “——后来你把他囚禁在密室之中,占有他的全部,那时候就不觉得他是个人了?那时候我再问你, 恐怕就不是同样的答案了吧?”

    “只可惜那个时候,我没法再进入你的梦。”

    鲜血流进了他的眼睛。心脏好像在火中焚烧, 痛得他说不出话。

    “你更该庆幸的是……得到你不是舟向月的愿望。”

    那个声音轻笑,“不然,我早就帮他得到你了。”

    郁燃猛然惊醒, 心脏剧烈跳动。

    梦中的一切在醒来的瞬间消散在记忆之海深处,再无踪影。

    他在寂静的黑暗中起身, 仿佛梦游一样走到墙边。

    上面浮现出一圈暗红的符咒, 组成一道诡异的门。

    郁燃屏住呼吸, 门开了。

    门后的墙上悬挂着锁链,烛火幽暗明灭。

    一个纤细身影蜷缩在昏暗角落的床上,墨发披散,双眼紧闭。

    两只手腕被红绫束缚在头顶,浮动的红绫如血弥漫,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郁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舟向月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

    宽大的衣服在衣襟处松松敞开,露出胸前久未痊愈的伤口,伤口已经结了血痂。

    已经将近两年了,舟向月身上的伤好得慢得出奇,就像是这个身体自己都不想好起来一样。

    好在现在基本也恢复了。

    郁燃坐在黑暗中,沉默地看着舟向月。

    昏睡中的他瑟缩地靠着墙,气息很微弱,有些不均匀。

    原来他与郁燃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在睡梦中一个劲往他这边挤,每每郁燃最后都被挤到了墙边。

    但舟向月自己睡着的时候,明明整张床都是他的了,他却总是缩到墙边蜷成一团,只占很小的一点地方。

    就像是落单的小兽下意识地把自己隐藏起来,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之前他还伤重昏迷的时候,总是自己去抓伤口,郁燃就把他的手绑了起来。

    后来他偶尔会醒来,一醒来只要没人就在密室里找漏洞搞破坏,于是郁燃用一条红绫加入两人的血炼成了血绫罗,专门用来束缚他,但凡他表现出危险的举动,就会及时制止。

    再后来……郁燃偶然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昏迷时总是惊恐瑟缩的人,被血绫罗束缚着的时候,反而好像会睡得更安稳一点。

    郁燃垂眸,默不作声地看着舟向月。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舟向月给偷偷藏起来,之前筹谋了很久,可真的把他锁在自己身边之后,却有些无计可施。

    郁燃原本只是像直觉一样隐隐地觉得自己如果不这么做,舟向月根本不会给他任何寻求解释的机会,所以他要把他握在掌心里,总能慢慢撬开他的嘴。

    他会杀了他的,但他要弄明白真相。

    可是……

    哪怕落到他手里了,舟向月还是不说实话。

    他受伤后昏迷了好几个月,第一次醒来时见到他,就问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郁燃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问自己的问题。

    但舟向月也不回答,他一开始是顾左右而言他,然后是怒骂,再后来是求饶,求他杀了他——还不忘一次次往郁燃最痛的地方戳。

    论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郁燃实在比不过他,每次最后都被堵得七窍冒火,恨不得活活掐死他。

    可是郁燃还没有力量强迫他说真话。他伤还没好,也不可能用刑。

    郁燃忽然收回思绪,因为他感觉舟向月的呼吸发生了一点轻微变化,开始变得均匀。

    他醒了。

    那变化其实很细微,如果不是郁燃很多次盯着他醒来,他或许都注意不到这一丝变化。

    真正睡着的舟向月呼吸并不均匀,仿佛总是少不了隐约的恐惧和惶然。呼吸均匀的时候,都是他醒了装出来的。

    现在舟向月醒了,但他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

    他在装睡。

    郁燃冷冷道:“醒了就别装了。”

    舟向月慢慢地睁开眼。

    他的手还束缚在头顶,没法起身,只能抬眼去看郁燃。

    两人沉默无声地对视片刻,舟向月叹了口气:“我想通了,我说。”

    郁燃下意识攥住了床单。

    “我什么都告诉你,”舟向月看着他,“但我想先喝点酒。”

    郁燃皱起眉。

    他的伤口还没有好全。

    “……我就想喝那天你砸碎的那种酒,”舟向月咂咂嘴笑起来,“那一坛子真可惜,好香呢。”

    郁燃脸色猛然一冷,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你想死。”

    舟向月眼一闭,抬起下巴任他掐:“我是想死啊,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又不动手。”

    郁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咬牙盯着一脸无赖样的人,胸中的怒火瞬间腾起。

    ……

    郁燃最后还是拿来了酒,但不是他自己酿的酒。

    他宁愿半夜跑老远去山下买酒,也绝不给舟向月喝自己酿的桂花酒。

    舟向月嘟嘟哝哝地抱怨了几句,但也懂得见好就收,勉勉强强接受了。

    郁燃在,他把血绫罗一解,红绫就脱落下来,飘到一边自己玩。

    郁燃黑着一张脸,半点也没有影响舟向月笑嘻嘻地倒了两杯酒,把一杯放在他面前:“耳朵,我说完了你肯定要杀我。这一顿就是我的送行酒了,你要不喝,我就不说了。”

    ……郁燃最后还是喝了。

    郁燃知道自己酒量不算太好,但他身上没有带任何可以被舟向月利用的武器,而且会控制入口的量。

    之前舟向月从来不配合,现在他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松口的迹象,郁燃实在是无法就这么放弃。

    “耳朵,”舟向月拿着酒杯凑过来,“是这样的,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

    郁燃抬眼去看他,没想到舟向月突然就俯身凑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地亲上了他的嘴唇。

    郁燃手里的酒杯啪地落地,酒液洒了一地。

    可能是酒的作用,也可能是太过震惊,他瞳孔微微放大,甚至连推开舟向月都忘了。

    趁他惊呆的这一瞬间,舟向月整个人都扒了上来,对他耳中吹气:“我馋你很久了……”

    砰!

    郁燃骤然暴起,将舟向月重重按倒在地。

    舟向月倒在一地酒液之中,手脚拼命挣扎了几下,立刻又被郁燃整个压制住,连脖子也用一只手掐住,手掌用力收紧,手背上青筋凸起。

    “你……”

    郁燃盯着舟向月的目光仿佛要喷火,气得呼吸都在发抖。

    舟向月被他掐住脖子,呼吸断断续续,却笑得眯起眼,目光在他身上不怀好意地逡巡:“耳朵……你不知道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吗?”

    郁燃的手越收越紧,舟向月胸口剧烈起伏,鼻尖渐渐冒出冷汗,嗓音也变得嘶哑:“你知不知道,我老早之前就在想……这些天我都在想……”

    他仰面看着郁燃,脸色因醉酒和窒息泛起红潮,勾起唇角无声地做口型:“——早晚把你给办了。”

    颈骨在手掌的扼制下发出轻微的“咔”一声。

    一滴汗从舟向月的脸颊边蜿蜒滚落,沾湿的发丝黏在颈侧。

    或许是因为濒死,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挣扎,郁燃俯身压得更低,两人几乎紧紧贴在一起。

    这时,舟向月忽然瞪大眼睛,目光往下扫了一眼,似乎被挡着什么都没看到,又去看郁燃的脸。

    郁燃错开了目光,脸上的红却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他当然知道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身体深处被勾出了不可言说的火焰,愈演愈烈,和羞惭欲死的焦灼融在一起,整个躯体都变得滚烫僵硬。

    舟向月张了张嘴好像想说话,但他脸色发青,说不出来一句话,最后慢慢闭上了眼。

    郁燃能听见身下人胸腔中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而他自己的心跳甚至比那还要沉重激烈,血液在耳中泵出重鼓般的轰响,一个声音仿佛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杀了他。

    杀了他,他竟敢对你做出这种事,他该死在你手下……

    杀了他!

    手下猛然一松,郁燃慌忙俯身贴在舟向月胸前,听到他虚弱的心跳声,才猛然吐出一口气,跌坐在一边。

    密室里一片寂静,他剧烈的心跳声几乎响彻房间。

    半晌,郁燃仿佛梦游一样趔趄地起身,跌坐在桌边,拿起酒壶就对嘴灌了下去。

    他大口吞咽着冰凉的酒液,呼吸和心跳终于渐渐平息,但体内深处那把火却无法平息,反而燃烧得越发滚烫。

    郁燃把酒壶一放,起身要去洗个冷水澡。

    他刚走出一步,又转回来,俯身抱起地上昏迷不醒的舟向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床上。

    舟向月脖子上被他掐出了触目惊心的红淤,胸前的血痂在刚才挣扎间又裂开了,渗出隐约血丝。

    他的脸色正慢慢从窒息的青灰恢复成泛红的白,睫毛上还沾着点晶莹水珠,眼尾透出一抹薄红。

    郁燃眼睛通红地看着他,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去碰他湿漉漉的眼睑。

    指尖刚碰到那片细碎柔软的湿意,又触电似的弹开。

    原本稍许平息的心跳骤然加快。

    手攥成拳又松开,郁燃艰难地滚了滚喉结,慢慢俯身,一点点接近——

    他屏住呼吸,闭上眼,吻了一下身下人柔软的唇瓣。

    只是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他甚至没感觉出那唇瓣是热还是冷,却像是一团火从接触的地方燃起,轰地点燃了他的脑子。

    郁燃猛然站起,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转身要走。

    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臂:“……别走。”

    就像是一句不可违抗的咒语,郁燃一下子站住了。

    他僵直地立在原地,一双手沿着他的手臂缓缓攀上他的肩膀,仿佛妖冶的藤蔓缠上树木。

    “耳朵,我喜欢你……”

    舟向月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委屈。

    他从背后抱住他,头慢慢靠在他肩膀上,“我喜欢你那么久,你都不知道……”

    郁燃整个人僵硬滚烫得像一块烧红的铁板,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敢回头,怕被看见自己红得要滴血的脸。

    “其实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舟向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柔地按揉着郁燃的肩膀,从肩膀画到后颈,“你别动,听我说嘛……”

    郁燃忽然察觉一丝不对劲。

    他闻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味。

    ——舟向月的伤!

    郁燃心头一紧,立刻抓着舟向月的手转身,想看他身上的伤的情况。

    舟向月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拽,身体还没从刚才窒息的虚弱中恢复过来,踉踉跄跄地被拖下床,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郁燃一把抱住他,往床上一放就去看他胸前的伤。

    其实舟向月的伤基本都已经愈合了,剩下的血痂都是皮肤最表层的。

    刚才他挣扎间,血痂边缘裂开了一点,但也只是渗出了一点血丝。但现在,却有一块血痂直接被掀开,鲜血沿着伤口流下来,淌过苍白的皮肤。

    郁燃心头起疑,这个伤口不像是因为挣扎裂开的,反倒像是自己撕开的。

    他忽然意识到,舟向月把手藏在了身后。

    郁燃的神色瞬间转冷。

    他盯着舟向月:“手拿出来。”

    舟向月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啊?”

    郁燃不跟他废话,直接动手将他按倒在床上,强行把他的手拽出来,压在头顶上。

    “……你干嘛!”

    舟向月拼命挣扎起来,但完全不敌他的压制,“你要轻薄我吗!”

    可以看出来舟向月刚才已经努力把指尖的血迹蹭掉了,但还是有一些残留的痕迹。

    郁燃把前后串起来,一想就明白了。

    是舟向月撕破了血痂,蘸着自己的血往他后颈上画符,想算计他逃跑——而他刚才居然还在担心舟向月的伤。

    郁燃伸手往自己汗湿的后颈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手血迹。

    他盯着舟向月的眼眸越发晦暗,仿佛酝酿着风暴,“……你真是不知悔改。”

    舟向月双手手腕都被他锢在头顶,动弹不得,却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瞬。

    但下一刻,他就冷笑一声:“谁叫你没把我杀了呢?嗯?”

    他抬起下巴,露出脖颈上的鲜红淤痕,挑衅地看着郁燃,“有本事你就把我掐死啊!这都下不了手,你是男人吗?郁燃?”

    “你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有种来啊,掐死我——”

    郁燃盯着他的眼睛里泛起猩红,有一种暴虐的情绪无法控制地泛起,仿佛无声的咒语充斥着脑海——

    杀了他。

    杀了他。

    但这咒语落入那片始终没有熄灭的欲.火之中,被酒意浸透,却让火海燃烧得更加炽烈,熊熊烈焰吞没一切。

    ……让他疼,让他怕。

    让他再也不敢逃。

    郁燃眸色沉沉地盯着舟向月,慢慢道:“你试探这么久,是不是很想知道,我能对你做出什么事?”

    舟向月一愣。

    他随即感觉到郁燃掀开了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像剥鸡蛋一样一寸寸不容抗拒地剥出来。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拼命挣扎起来:“郁燃!郁燃你疯了!!”

    郁燃俯身压上去,把身下人的一切挣扎全部毫不留情地镇压下来,“我是疯了,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

    他俯身在舟向月耳边,一字字道:“我要你永远记住。”——

    后来舟倾出现,血绫罗每次都会袭击他。

    小船:这玩意疯了

    耳朵:这玩意坏了

    血绫罗:你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感谢摆烂的瓜娃子、日夜颠倒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苼 60瓶;哦吼吼诶嘿嘿 56瓶;日夜颠倒 46瓶;亦安 20瓶;1只猫呀 10瓶;梧桐叶 2瓶;风痕 1瓶,谢谢大家!

    第337章 囚室

    “郁燃……”

    舟向月沙哑地低低喘息着, 冰凉的手指覆在郁燃的手背上,没有力气掰开他,“你玩也玩过了, 杀了我,好不好。”

    郁燃猛然一僵。

    就在他面前, 那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里盈起了泪意。

    不是错觉——不是他眼角的那颗泪痣,是星芒一般的泪光在那双眼中破碎,从苍白脸颊边缘滑落,倏忽不见。

    长久压抑的爱意、恨意与独占的欲望交织成烈火,在酒精和愤怒的催化下,让郁燃的第一次下手几乎没轻没重,舟向月后来哭得喘不上气,只能断断续续地哽咽。

    现在, 他的眼眸泛着湿漉漉的红,低垂的睫毛上晶莹闪烁, 像是蒙了一层脆弱的薄雾,差点让郁燃以为他在痛苦。

    就像他真的能感觉到痛苦一样。

    他永远是那样无辜而深情的眼神,让人哪怕怀疑自己, 也不想去怀疑面前这个人。

    郁燃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可能。面前的这个人根本没有心。

    不,他根本不是个人, 他只是个披着人皮的艳鬼。

    每一分眼神、每一寸神情,都是他的伪装,有他的图谋。

    郁燃掐住手下那洇出细汗的腰肢。

    舟向月眼中露出一丝惊慌, 他抓住郁燃的手臂,颤抖地仰头凑到他嘴角边, 好像想要吻他。

    而郁燃就是在这时对他用了遗忘咒。

    舟向月愕然地微微睁大眼睛, 下一刻终于精疲力竭地在郁燃怀里晕厥过去。

    他闭着眼靠在郁燃颈窝, 气息微弱,脸上还带着隐约泪痕。

    郁燃低低地看着他,伸手把他紧紧抱进了怀里。

    发丝缠绕,两颗怦然跳动的心脏贴在一起,仿佛可以永远这样不分开。

    “……你永远都在骗我。”

    郁燃低声自语。

    可哪怕是欺骗,也让他沦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

    十八岁的郁燃终于无法再躲避那几乎要撕碎心脏奔涌出来的灼烫情感。

    怀里的这个人……

    他渴望拥抱他单薄的身躯,亲吻他冰凉的耳垂,将他困在身下,听到他无法隐忍的喘息,在他莹白的肌肤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那样恨他,又那样爱他。

    恨到想生啖其血肉,让他尝遍天下最大的苦楚,又爱到恨不能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知道他罪不容诛。

    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救药。

    爱意在绝望的恨中煎熬出滚烫锋利的痛楚,仿佛烧红的剑刃刺进心脏,痛彻肺腑却还忍不住要贴得更近一些。

    那是他无可逃脱的诅咒。

    他再也没能把心中烧灼剧痛的爱意说出口。

    第一次之后,仿佛食髓知味,郁燃越发无法抑制对舟向月的渴望。

    就好像他瞒过所有人,藏起了一块香甜可口的点心,便忍不住要噙在齿间慢慢品尝。

    第一次只是用了遗忘咒,郁燃后来就在密室的阵法里加入了更加周密的禁咒,每天都会让舟向月失去前一天的记忆。

    是为了防止他天长日久研究出密室禁锢阵法的漏洞,也指望他忘记自己之前编的谎言,前后矛盾或许可以让郁燃窥见一丝真相。

    ……还有一个深埋在心底、连他自己都无法直面的缘由。

    舟向月好像有种极为敏锐的洞察力,每次失忆之后重新醒来,很快就会再次猜破郁燃纠结的心思。

    他随后就会试图利用这一点,主动投怀送抱,然后在郁燃放松警惕的时候对他下手。

    他动手之前,为了让郁燃放松警惕,总是会选择一个两人亲密相拥的时刻。

    那双蒙着水雾的桃花眼会在那一刻无比深情地注视着郁燃,他会凑近他的颈窝,轻吻他的唇瓣,对他说,我喜欢你。

    这是郁燃隐藏最深的秘密。

    在无人知晓的禁室深处,血符闪烁的阵法之中,那个他深爱又痛恨的人,曾无数次对他说出“我喜欢你”。

    没有一次不是在骗他。

    如果这是一场脆弱易碎的清醒梦,那一句话就像是梦境最深处的咒语,会将梦推向最美妙的瞬间,也意味着梦醒的时刻到来。

    郁燃在心底深处无比期待那一刻,也无比恐惧那一刻。

    如同饮鸩止渴,就算明知道梦境将在那一刻之后图穷匕见,他也无法放弃那一丝绝望的祈盼,仿佛奢想着那无数次的重复之中,或许也会隐藏着一星半点的真心。

    奢想着总会有一次,舟向月说喜欢他,并不是在算计他。

    可是,哪怕一次都没有。

    一次又一次之后,一种难以控制的暴虐情绪从心中最阴暗的血肉里滋长出来,如同不可见光的藤蔓,缠紧他的心。

    他不知道那是隐咒的作用,他想杀了他。

    杀意被扭曲成锋利炽热的占有欲,他不自觉地对他更加粗暴,想用全然的禁锢和征服,逼出他痛楚的呜咽,让他在他手心颤抖地敞开自己,让他哭得更厉害一点。

    舟向月每每一开始还能挑衅地嘲讽他、刺激他,后来却尾音带颤地哭出声:“郁燃,郁燃……”

    “看到那些垂下来的锁链了吗?”

    郁燃撩开他被汗濡湿的发,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再逃跑,就用锁链锁住你。”

    每到此时,他会感到怀中那个身躯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这样威胁了舟向月很多次,每次舟向月都会被吓到。

    但他下次还是会尝试做小动作。

    然而郁燃从没有真正用锁链锁过他,他知道那是因为舟向月忘了,他不是故意的。

    锁链太凉、太重,他纤细脆弱的手腕和脚踝受不住。

    后来,郁燃感觉到舟向月开始怕他。

    哪怕他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他的身体却像是牢牢地记住了郁燃一样,会在他难以抑制怒意时瑟缩地讨饶,甚至会下意识地迎合他。

    一碰他的腿,就会本能地分开。

    郁燃一低头,他就会依偎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去亲吻他的喉结,再用发着抖的手臂把自己撑起来,去吻他的唇。

    辗转与燃烧的时刻,从甜腻滚烫的唇瓣中泄出的带着痛意的呻.吟,也透出渴望和乞求的调子。

    如果忘记过往的一切,郁燃或许会在醒来的某一刻以为,他们只是世间最相爱的一对普通情侣。

    有一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缠上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嘴里还轻咬着什么——那是一只纤薄而柔软的狐耳。

    温凉的小小耳朵在齿间乖顺地趴伏着,耳廓上覆着细软的绒毛,像只被猫叼住的雏鸟,缩着翅膀瑟瑟发抖。

    舟向月蜷缩在他怀里沉睡,头上冒出的两只柔软狐耳微微抖动着,轻轻扫过郁燃的喉结,就像蒲公英绒毛拂过,带来一点轻微的痒意。

    后来郁燃发现,舟向月开始在迷迷糊糊的时候长出狐狸耳朵或是狐狸尾巴,柔软的尾巴总是下意识地缠上郁燃的腰。

    那或许是他意识不清醒之时才会暴露出来的软弱之处,格外敏感。

    鲜亮的红色尾巴簇着雪白的腰肢,反差极为明显。

    只要拎起毛绒绒的尾巴,在尾巴根处轻轻一挠,他就会绷紧腰肢止不住地发抖,洇出胭脂色的唇角发出像痛楚又像欢愉的泣吟。

    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郁燃发现舟向月在逐渐虚弱下去。

    原本柔韧有力的躯体越发瘦削,单薄脊骨在纤细的脊背中间突出一道线条,如同莹白透明的花瓣逐渐枯萎,花瓣上的隐约脉络就显得愈发清晰。

    他在他身下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小,甚至开始时不时地昏过去。

    当时的郁燃本能地不想承认这种不祥的变化,他只想拼尽全力地让他恢复。

    原本一直是买吃食,就连房子里都没有灶台。后来郁燃就自己弄了个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开始钻研厨艺。

    做得难吃的时候,肯定拿不出手的。

    直到勉强能满足郁燃自己的要求了,他才第一次带去给舟向月,结果他头一次吃完了所有的饭菜,十分餍足。

    但后来,就连郁燃变着花样做的东西,他都吃不完了。

    舟向月的体温越来越低,郁燃进入密室的时候,经常发现他冻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明明郁燃已经把这里的温度控制得很高,他一进去就止不住地出汗。

    但舟向月还是越来越冷,慢慢的连郁燃的拥抱都不能温暖他。

    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寒冷,需要越来越激烈的情.事来驱散。

    而舟向月开始变得像水晶琉璃一样脆弱易碎,稍一用力,就会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就好像他正在死去,在慢慢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只有当郁燃进入他身体里的时候,才能让他有一点温度。

    一次,舟向月讨好地凑到他嘴角轻吻:“耳朵,你最好了……杀了我吧,好不好?”

    郁燃低头看他,看见他湿红的眼眸再次涌出泪水,晶莹水痕从脸颊边缘淌落,没入汗湿的长发。

    “我知道你只是不舍得我而已……你别怕,我都成神了,我不会真的离开你的。”

    舟向月把脸颊贴在他的颈侧,轻声呢喃,“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下雨的时候,就是我来看你了。”

    “我真的会变成雨来看你的,心情好的时候就下大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下更大的雨……你要是走在路上,突然遇见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那肯定是我看到你了,欺负你呢。”

    ……他想死。

    郁燃从未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

    而且,他正在死去。

    郁燃不让他往下说,他伸手覆在那双眼睛上,感觉掌心下的细密睫毛一颤,仿佛雨中濒死的蝴蝶无力地扑闪翅膀,挣扎出一片冰冷湿意。

    他拼命地折腾他,又像是拼命地想要让他暖和起来,最后喘着粗气低头去吻他的时候,却发现怀里的人又昏了过去。

    他气息微弱,眼睫一片湿润,手还松松地搂在郁燃脖子上。

    郁燃呆呆地注视了他片刻,情不自禁地俯下去,吻上他苍白纤细的手腕。

    手腕上透出细细的蓝紫色血管,还有被掐出来的红痕。

    那种苍白得能看清血管的肌肤有种薄冰一般的质感,仿佛月光照在冰湖之上,冰面晶莹剔透,几乎能看清底下无声涌动的暗流。

    寒冬将近,湖面上只剩下最后一层薄薄的冰,可能一阵风吹来就碎了。

    昏迷过去的人毫无抵抗之力地躺在他身下,如同一只四肢被钉住的蝴蝶,柔弱而美丽,却即将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标本。

    郁燃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把舟向月紧紧抱进怀里,抱得那么用力,像是想要彼此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分血肉都紧贴在一起,让自己身体里炽热的血液流进他的身体里,让他温暖起来。

    他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捡到过一条从溪流里蹦出来的小鱼。

    不是那种观赏用的鱼,而是一条小小的银白色的鱼,小得像一根针,就是溪流里天生天养的小野鱼,还有一点受伤的隐约血迹。

    那时别人说这小野鱼活不了的,但郁燃默不作声地把它养在了一只大碗里。

    小鱼身上的血迹后来消失了,它竟然似乎从伤势中恢复过来,活了下来。

    但生活在那只碗里,它银白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像是在慢慢变成一根小小的冰针。

    无论郁燃喂给它什么鱼食,无论他换水换得多勤快,那条小鱼还是在失去自己原本的颜色,透过透明的皮肉,能看清里面的每一块小小的精致的内脏。

    就像是在告诉养着它的人,它可以在精心的呵护下一直延长生命,但如果不给它自由,你就无法阻挡它最终的消逝。

    那一天或早或晚,终将到来。

    最后,郁燃把它放回了池塘,然后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小动物。

    ……直到遇到他的小狐狸。

    然后再次失去它。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碰这种依赖他的小生灵。

    “郁燃……”

    舟向月低低地唤他,发间的两只狐狸耳朵耷拉下来,看起来蔫蔫的。

    他无力地抱着郁燃的脖子,仰起头看着他,眼神湿润而柔软:“让我死吧,好不好?求你了。”

    无声寂静之中,郁燃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他明明用尽了全力把舟向月困在自己掌心,却依然无法阻止生命慢慢从他身体里流失。

    哪怕把他重重囚锁在禁室之中,让他全身上下都浸透他的气息,可面前的人也像那条被困在碗中的小鱼一样,一天天消瘦虚弱下去。

    就像是一块冰,慢慢变得越来越透明,终将融化成水,从他拼命攥紧的指缝间滴落,不可抗拒地离他而去。

    郁燃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阻挡不了舟向月死去,就像当年的他阻挡不了那条小鱼回到溪流,也阻挡不了小狐狸离开他。

    那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情,而他,无能为力。

    很久以后,郁燃才明白,那种感觉是恐惧。

    遇到舟向月之前,他从未感受过那种情绪。哪怕在曾经最惨痛的记忆之中,他被疯狂的人们绑在火堆上的时候,心中更多的都是愤怒和绝望。

    只有完全地拥有了舟向月之后的此刻,恐惧才如同凌迟一样,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心。

    他那么恨他。

    可他,又是那么怕失去他。

    郁燃不可能像当初对待那条小鱼一样,给舟向月自由。

    他只能下意识地去葬神冢,一遍遍地加固长生祭之上的封印。

    当时的他甚至无法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那更像是隐隐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

    就好像……长生祭真正开启的时候,他的小狐狸会永远离开他。

    但是这还不够。

    郁燃曾经进过国师的藏星阁,虽然次数不多,但他过目不忘。

    他记得曾在那里看到过,有一种叫做锁灵咒的法术,可以锁住人的魂魄。

    哪怕死去,也能凭借着烙刻在灵魂上的印记,在茫茫人海之中再次找到他。

    这种违逆自然规律的禁咒,要消耗庞大的灵力,对于施咒之人的伤害也极为巨大。

    但对于绝望之中的郁燃,它却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要对他用锁灵咒。他要锁住他的灵魂,让他永远不能从他身边逃离。

    只是……

    郁燃从没预料到,用了锁灵咒之后,他竟会在舟向月仍囚禁在密室之中时,看到另一个行走在人世间的他的灵魂。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直以来,舟向月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目的,而那目的可以潜藏很久,仿佛蛰伏在草丛深处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自己必杀一击的时机。

    原本因为舟向月的孱弱,郁燃几乎已经渐渐放下了警惕,开始接受自己会把他一直囚禁到死,然后再去寻找他的转世的未来。

    但在看到尘寄雪之后,邪神的累累恶迹再次涌现在脑海之中,郁燃不得不再次警醒地防备起他层出不穷的诡计。

    也正是在那时候,充满邪神痕迹的魇境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

    郁燃几乎把全部身心都扑在了魇境上面。

    他试图撬开舟向月的嘴,可曾经面对着没有这么虚弱的舟向月,他尚且下不了手,何况是现在稍微一碰好像就要碎掉的人。

    那时他才恍然发现,虽然时时有肌肤之亲,但他们实际上已经你死我活地对峙了百年。

    他无法动手杀死舟向月,但舟向月从来不惜利用任何手段,抓住他的任何一丝漏洞反杀他。

    郁燃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他可以把邪神囚禁在密室之中,可以让他在他身下辗转哭泣,却无法逼他说出自己想要的真相。

    哪怕身在囹圄,舟向月也可以操控人世间的事,就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

    最后,郁燃只能在尘寄雪身上寻找突破口——他毕竟年轻力壮,比起密室里虚弱的舟向月来说,实在是比较抗造。

    而且郁燃根本不相信他。

    他与舟向月耳鬓厮磨这么久,对于他的不择手段和高超演技,没有人比郁燃体会得更刻骨铭心。

    郁燃始终相信尘寄雪不过是他的又一个马甲,他装成一个无辜的少年,自以为可以骗过他,却不知道他因为锁灵印的存在,早在看到尘寄雪的第一眼就已洞察真相。

    那就看他演吧。

    让他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看他什么时候才会露出马脚。

    郁燃送给尘寄雪一个朱砂坠,朱砂之中炼入了他自己的血。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但更重要的是监视。

    此时的郁燃已经有了相当深厚的道行,虽然他还无法逼迫舟向月说真话,但应付尘寄雪已经足够。

    但他几乎已经把尘寄雪的记忆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难道,尘寄雪竟然真的是一个无辜的灵魂?

    郁燃甚至不敢去质问舟向月。

    如果尘寄雪真的完全不知情,郁燃几乎本能地肯定,一旦让舟向月知道他的存在,他一定会利用他达成自己的目标。

    何况,他出现本身就很有可能是舟向月的伎俩,只是因为郁燃几乎滴水不漏的戒备,舟向月还不知道尘寄雪的存在。

    郁燃盯着两边的情况,走得如履薄冰。

    当然有一劳永逸的做法——直接杀了尘寄雪,或是把他也关起来,就不必这么麻烦。

    但郁燃无法这样对他。

    尘寄雪是他所爱之人的灵魂。

    而且,他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无辜的灵魂,只继承了舟向月灵魂之中最灿烂向阳的那部分。

    他是个优秀的好学生,虽然也张扬恣肆、调皮捣蛋,却懂得道德是非,有着发自内心的正义感和善良。

    看着他无拘无束、纵情欢笑的模样,郁燃仿佛看到了自己从未能看到的那些舟向月的过往。

    就好像假如很多无人知晓的事未能发生,他也会成为这样一个潇洒恣意、惊艳绝伦的少年。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郁燃长久警惕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

    他看着尘寄雪长大,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尘寄雪应该真的是不知情。

    直到他发现,尘寄雪带回来的夜明珠上,分明缠绕着浓重的邪神的气息。

    郁燃心底一直不敢松懈的那根弦骤然绷紧,他必须要弄清楚这件事。

    他去叶枯乡的时候,心头涌起了前所未有的不安的预感。

    而事实也最终证明,无论过去多久,舟向月始终都会不遗余力地利用他的任何一处失误,给予他致命一击。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郁燃终于在漫长而绝望的铺垫之后,等来了故事的结局。

    舟向月和尘寄雪都死了。

    都死于他的剑下。

    郁燃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又亲眼看着爱人另一个无辜的灵魂为他而死。

    他其实在之前就想过,如果真的有一天舟向月死了,他会怎么样。

    他以为自己会悲痛欲绝,甚至可能会当场就疯掉。

    但他没有。

    他居然还能强撑着像没事人一样,处理完现场,给之后察觉不对匆匆赶来的付一笑等人一个合理的交代,然后妥帖地安排好了一切事情。

    就像是被琥珀封存在里面的小虫,外界的一切惊涛骇浪都被隔绝在外面。

    郁燃仿佛行尸走肉一样,把一切都处理完之后,才独自回到家里。

    别人以为舟向月已经死去一百多年。

    只有他才知道,他所爱的那个人,尸骨未寒。

    这是郁燃第一次在回到家时,这里真正只剩他一人。

    郁燃走进了密室。

    密室之中,血色符文依然如同无声浪涌,在他脚下闪烁起一片片红莲似的暗光,却再也没有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郁燃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仿佛唯恐惊动了谁的沉眠。

    他走到床脚,看到一张纸片掉落在地上,下意识弯腰去捡起来。

    他随即愣住了。

    从床底的边缘向里,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灰尘,灰尘中有一列小小的梅花脚印。

    那一列脚印吧嗒吧嗒地踩进床底的角落,那里放了个小盒子。

    郁燃挪开沉重的床,拿出那个小盒子。

    一打开,里面是两块干瘪坚硬的云片糕,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

    ……之前郁燃曾经威胁舟向月,如果他不老实交代,就不再给他糕点。

    或许舟向月就是那时决定自己偷偷私藏一点存货,以便在被克扣甜点的时候,还能吃到。

    可能是因为床底太小,一个人钻不进去,他又没有力气挪开床,于是就变成了小狐狸的模样,把云片糕藏到了最里面。

    只是,他之后自己也忘了。

    郁燃终于站也站不住,他跪倒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滚烫鲜血从喉中涌出,透过指缝淅淅沥沥地落在地板上。

    仿佛大朵大朵的血色花朵覆盖在那些小小的梅花脚印上,将它们埋葬在不可溯及的过往。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他的痕迹——

    下章甜回来,握拳。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月明 66瓶;亿点点 23瓶;朔妄雪 20瓶;宣纸 12瓶;1只猫呀、梧桐叶、风痕、星澜池、桐tong 1瓶,谢谢大家!

    第338章 囚室

    郁燃走火入魔了。

    他成了祝雪拥的高危病患, 原本掌管的凌云塔也由付一笑代为负责,他只能闭关养伤。

    等到他终于脱离危险之后回来,他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道名, 归尘。

    其他人大多觉得这名字太死气沉沉了,但又没法说什么, 毕竟他们都以为他是因为尘寄雪死了之后过度悲伤,以此来纪念他。

    纪念尘寄雪倒也没错,他们也没有想到更多的地方去,毕竟如果是讲究对仗,自然不会有重复的字。

    郁归尘再次回到家里时,密室里的一切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若是往常,他一定是忍不了这层灰的,非得清扫得一尘不染才行。

    但他却一直没有扫去密室里的灰尘, 就好像隐隐觉得一旦清扫,那里曾经生活的一个人的痕迹, 也会就此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

    密室里确实有很多舟向月留下的痕迹,有时候这甚至像是一个他故意恶作剧留下的寻宝游戏。

    枕头下压着的一根狐狸毛,窗台上的一串梅花印。

    有一天, 郁归尘还偶然间发现了柜子底下满满的刻痕。

    他哑然失笑,忽然间意识到之前他发现的床底下的云片糕或许不是舟向月藏来吃的, 而是用来吸引他注意力的。

    所以那串狐狸脚印只要在床边弯下腰就能看到,指引他往里寻找,让他下意识觉得如果舟向月藏了什么东西, 那应该会在床底,因而忽略柜子底下的秘密。

    怪不得……舟向月向来不会那么不小心。

    明明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但有时候情绪崩溃, 往往就在那一瞬间。

    就像当郁归尘一个人在外面, 看到一家很多人排队的糕点铺子,第一反应依然是想去排队买一盒,可走出一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已经没人吃了。

    那一刻,心脏会痛得像要活生生裂开。

    郁归尘原本就不喜欢热闹,此后就更加不喜欢。

    因为看到热闹,就会想起一个特别喜欢热闹的人。

    “郁师弟!”

    付一笑的声音传来。

    郁归尘回过头,看到付一笑手里拎了好几个莲花灯,“学生们玩的新鲜玩意儿,非要给我们也塞几个。你也去放个花灯吧,就在九鲤湖上,祈福还能看到会发光的锦鲤呢,很好看的。”

    付一笑走过来,不由分说往郁归尘手里也塞了一个。

    在这个热闹的节日夜晚,他或许是看到所有人都在九鲤湖边热热闹闹地放花灯,唯独郁归尘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悬崖边看月亮,怕他又想不开走火入魔了。

    郁归尘原本对许愿没有任何兴趣,但也不好拂了付一笑的好意,后来就去湖心放了花灯。

    湖面飘满了莲花灯,火光摇曳成一片橙红色的温暖光海。

    他站在一只小船上,周围的水面被簇拥而来的发光的鱼群映成火焰般鲜亮透明的色泽。

    一条条鱼儿飞跃出水面,飞溅的水珠像是一串燃烧的绚烂光带,火树银花一般将他笼罩其间,还有一条火焰似的小鱼轻啄了一下他的指尖。

    郁归尘忽然微微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

    他其实并没有许愿,仿佛隐隐觉得愿望会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像泡沫一样碎裂,让他意识到他早已失去了愿望里的那个人。

    但在这片梦幻的光影之中,他却看到了一个人的虚影——他身上红色的长袍发着光,仿佛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一样自空中飘落下来。

    郁归尘忍不住张开双臂抱住他,仿佛抱住一场不忍惊醒的幻梦。

    下一刻,那片虚影就幻化成千千万万簇璀璨的火光,散落在九鲤湖的光海深处。

    ……

    时间倏忽而过。

    郁归尘几乎已经学会了所有糯米点心的做法。

    他酿了很多很多桂花酒,埋在桂花树下。

    他把舟向月留下的剑挂在了床头,仿佛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还在身边的心理作用,不然他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一年又一年,人们应对魇境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开始意识到每一个魇境深处,都隐藏着一个怨念极深的境主。

    魇境之外,也有新的祸害层出不穷,或许会有新的魇境在他们手下诞生。

    郁归尘每次即将见到他们的时候,总会有种莫名心跳加速的感觉,仿佛期待看到某个人,又害怕他是那个人。

    每一次看清他们并没有锁灵印之后,他好像在庆幸那不是他,又忍不住难过,他依然没有找到他。

    他开始恐惧,如果舟向月真的永远不再回来,如果他之前告诉他的散落的魂灵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从生到死都不得见面……

    在这种能让人发疯的思念与恐惧之中,郁归尘自己身体里的魇开始飞速滋长。

    他或许自己都在助长它的泛滥——当那个魇出现的时候,他总是在梦中。而在那样的梦里,他会再次见到他。

    各种各样的他。

    笑着的、哭着的,神采飞扬的,隐忍破碎的。

    人会迷失在执念的梦境里,更何况是纠缠最深的梦魇。

    但郁归尘却一次次越发深入那个梦魇之中,仿佛一次次钻进火堆深处的人,哪怕烈火焚身,也要去拼尽全力地接近。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一次梦魇深处找到了灵感,只记得那次自己深夜突然醒来,梦中所见尽数散去,唯独心脏剧烈跳动,浑身都是冷汗。

    而他心中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在最生僻的古籍深处,瞥到过一个叫做“逆命咒”的禁术。

    那只是囿于两个身体的生命,但如果结合了逆命咒和锁灵咒,或许……

    他能将他真正地与自己绑在一起,永远不能分开。

    舟向月死后,郁归尘冷静下来反复琢磨,越来越觉得他哪怕以如此极端的方式都要逼自己杀死他,必定有所图谋。

    为了那个目标,他可以杀死白晏安,可以杀死自己的分魂,可以杀死自己。

    郁归尘不愿相信那只是因为对力量的渴望。

    如果真是为了让自己拥有碾压一切的强大力量,那他在成神的那一刻就该得偿所愿,而不是虚弱到会被他囚禁于密室之中,就连死都得求他。

    心底最深处冒出一个他几乎不敢细想的可能——或许,所有人都错了呢,所有人都被他骗过去了。

    或许,他只是在走一条无人知晓的路……他一个人走在漫长的黑暗之中,那么孤独。

    郁归尘一向严于律己,他一辈子里做过的最疯狂的事,第一次是囚禁神明,第二次就是在古籍之中邪术的基础上,创造了逆灵咒。

    原本这必须得建立在两人魂魄都在肉.体上有所依托的基础之上,但幸运的是,锁灵咒早就已经把他们的魂魄锁在一起,郁归尘只需要去修改锁灵咒就可以。

    从魂魄的层面,他把两人的伤害互换了。

    郁归尘接近成功的时候,舟向月已经死去了七百多年。

    那时候,世间已经没有人能与郁归尘比肩,几乎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

    有朝一日邪神重生,倘若还有人能杀他,那恐怕只有郁归尘自己——

    如果他果真十恶不赦,那他便以魂为索,缚他同下地狱。

    但若是他真的欺骗所有人,默默承受一切,那他替他承受。若有人要杀他,必定先踏过他的尸骨。

    郁归尘从未想过,在逆灵咒真正生效的那一刻,他竟直接被铺天盖地涌进体内的痛苦给压垮了。

    那是如山海一样沉重的罪孽与痛苦,化成魇压在他身上,钻进他的血脉和骨髓深处。

    就连他一时间都无法承受,走火入魔的征兆那么明显,让他不得不再次闭关修养。

    在烈火焚身一般的痛苦中煎熬的时候,郁归尘回想起舟向月还被他囚禁在密室之中时,曾经抱着他的胳膊,低低呜咽:“痛……”

    舟向月一向只在清醒的时候叽哩哇啦地叫痛,昏迷不醒的时候,他通常再痛也只是隐忍地低低喘息,就像是受伤的小兽孤身躲在危机四伏的荒野中,本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也只有被郁归尘抱在怀里的时候,感觉到他的气息,才会下意识叫痛。

    “哪里痛?”

    郁归尘早已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他身上其实根本没有伤,唯一的伤口就是现在被他自己咬出血的唇瓣。

    可舟向月就是那样紧紧抱着他,哽咽着说痛。

    郁归尘最后只能猜想,他或许是做噩梦想起了以往的记忆。

    他一边轻拍舟向月的背,一边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舟向月低低地抽噎了一声,“一直……”

    “一直?”

    “……一直。”

    一直都这么痛。

    “求你……”

    舟向月像是濒死一样地抱紧他,冰凉的身体浑身发抖,嘴里低声呢喃着什么。

    他的声音太低了,郁归尘低头凑到他面前,“什么?”

    “……杀了我。”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痛苦,让人宁愿以死来逃避。

    直到郁归尘自己开始替他承受,他才知道原来他那么痛。

    那是成神的代价吗?

    还是说,那是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做到某件事的代价……

    郁归尘勉强从那种摇摇欲坠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之后他变得更加容易反噬,每次反噬的时候,都会进入类似的危险状态。

    于是他把自己锁在了密室里的锁链上。

    那个密室原本就是用来囚禁神明的,有着他所能做到的最厉害的禁锢阵法,哪怕是他自己,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也不可能逃离。

    墙上挂了许多粗重的铁链,郁归尘曾经吓唬过舟向月很多次,说要是他再逃跑就用铁链把他锁住,但实际上却从来没有锁过,因为他承受不住。

    他逼自己永远不能忘记,他所爱的人当初就是因为他被困在这里,如同鸟儿被折断双翼困于囚笼之中,忍受着无法说出口的痛苦。

    死寂的密室深处,锁链冰凉。

    明明他的小狐狸那么怕痛,那么怕冷。

    他无法想象,这数百年来,他到底有多痛,有多冷。

    很久以后,在满地珍珠之中,境主白澜曾经问过他的心,为什么他不愿意哭,不愿意忘记那些痛苦。

    郁归尘的神智被困在梦魇深处,白澜所问的是他无可掩饰的潜意识。

    那团破碎的火焰微弱地闪烁着。

    “……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他或许在对抗什么极为强大而沉重的东西……就像是命运。”

    “他站在天平的另一端与命运对峙,命运想将他拖入深渊,而那些痛苦,可能就是他的砝码。”

    “如果我与他站在一起,我还能与他分担痛苦,我们会一起对抗命运。”

    “可如果我选择遗忘,那我的痛苦也会落在他身上。我不与他一起,他就要独自支撑在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不只有命运……还有我。”

    反噬结束之后,一身冷汗的郁归尘慢慢从密室中走出来,看见窗外春雨淅淅沥沥。

    又是一年春至,冬末的寒气尚未散去,雨已潇潇不断。

    郁归尘走出房门,感觉到无数冰凉柔软的雨丝落在发间、落在身上,慢慢打湿了他的额发,仿佛在亲吻他的额头。

    有一个人跟他说,下雨的时候,就是他来看他了。

    他离开已有九百年。

    自他走后,他再也不躲雨。

    于是此后遇见的每一场雨,都是一场绵绵无尽的道别。

    不知不觉间,雨小了下去,夜幕也无声地降临。

    乌云在渐渐散去,低低的云海之上竟然还出现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慢慢沉入黑暗。

    郁归尘坐在窗边,刚要关上窗户,忽然感到夜空远处的光线变了。

    他抬起头的瞬间,瞳孔微缩。

    云海之上刚刚吐露的一轮满月,竟发出了如血的红光。

    在月光之下,远处薄雾缭绕的层层灰色山岭仿佛被那一滴胭脂色的墨水点染,迅速荡开一片嫩绿夹杂的嫣红春意,那是大片大片绽放的花海。

    但那胭脂色的花海只绚烂地盛开了短短一瞬,下一刻就颓然逝去,再度枯萎成冬末大片萧瑟的枯木。

    郁归尘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从某处浮现,就像是天现血月、火凤初生,任何阴影都无法埋没那种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震颤。

    他径直找了过去。

    足够强大之后,就连某些魇境都阻挡不了他。

    于是,在那个燃烧崩塌的魇境之中,穿透如暴风雪一样漫天飞舞的梨花花瓣,郁归尘看到了那个身穿大红嫁衣的纤细身影,眉心红印清晰可见——

    那个人蓦然喷出一大口鲜血,一头栽倒下去。

    天底下最极致的幸福和最极致的痛苦,就在那一瞬间从郁归尘胸口的旧伤处炸开,心头剧痛。

    那是他数百年来第一次灵力失控,一瞬间万千花瓣齐齐爆燃出绚烂火光,如燃烧的星河漫天倾覆。

    在铺天盖地坠落的璀璨流火之中,他心爱的人落进他张开的双臂之中,抱了个满怀。

    ……

    “好了我懂了,遇到舟倾之后,你肯定一直都很纠结,又希望我是舟向月,又怕我真的是舟向月。”

    如果是是尘寄雪那样的魂灵,那意味着他是有一个无辜的人,但也意味着这不是他的爱人。

    如果是本人……则意味着,他又在骗他。

    情绪就像是悬在细细的丝线之上,两边都是深渊。

    “——所以,这就是你把我按倒大做特做的理由吗?”

    舟向月气喘吁吁地按住郁归尘的手臂,“就是没有安全感对吧?我说我说,我爱你,我爱死你了。真的,你就是我的心肝大宝贝儿。”

    “有什么好不安全的,你以为我是什么很贱的神吗,难道谁想玩我我都给玩的?我让他未来八辈子都当蛆好吧。”

    “我有多爱你,你说句爱我,老子命都给你。”

    郁归尘:“……”

    “不对啊……”

    舟向月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明明说过那么多次,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爱你吧?”

    他伸手勾住郁归尘的下巴:“耳朵你说,我爱你。”

    郁归尘抿紧了唇,绯色染红脸颊:“……”

    舟向月没听见回答,恼怒起来:“你命都能给我,怎么说句我爱你比死还难吗?”

    郁归尘的呼吸有些急促。

    还没等他开口,舟向月磨了磨牙,“这么为难?你是不是被什么小妖精迷了眼了……那行,换一个问法。”

    他眯起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郁归尘:“耳朵,你最喜欢尘寄雪,还是舟向月,还是舟倾?”

    郁归尘:“……这不都是你吗?”

    “那可不一样!”

    舟向月眼里闪动着危险的光:“你必须说。”

    郁归尘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最喜欢舟向月。”

    舟倾他没见过,尘寄雪怕他怕得要命,怎么也不可能问他这个问题。

    “你完了!”

    舟向月冷笑一声,“其实我是尘寄雪。你就跟你死了的舟向月过日子去吧,再见!”

    他猛然挣扎着要起身,可还没爬出去一步,一下子被郁归尘掐着腰往回一按,顿时整个身子都软了回去,根本逃不掉。

    郁归尘把他揪回来,但又不动,就是把头埋在他的颊侧,两人紧贴得能听见彼此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

    舟向月挣扎不出去,只能一边难耐地喘息,一边咬牙切齿道:“但你叫郁归尘,不叫郁归舟。你跟尘寄雪是情侣名!”

    郁归尘:“……”

    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自己听听,向月对什么?”

    舟向月:“对归舟。”

    郁归尘:“……”

    他不得不为自己辩驳一句:“对仗的字不能重复。”

    “啊?”

    舟向月一愣。

    “你也真狠得下心,”郁归尘抱着他,低声道,“尘寄雪被你从头骗到尾。”

    舟向月挑眉:“他人傻怪我咯?”

    他随即就摸了摸鼻子:……好像特么还真怪他。

    下一刻,他立刻瞪了郁归尘一眼,又用胳膊肘捣他一下,“我不管。你不说我爱你,我就不让你玩我了!”

    郁归尘欲言又止。

    其实,但凡舟向月接话没有一出接一出的这么快,稍微让他再酝酿一下……他也就说出来了。

    哪怕在床上,舟向月的嘴也好像闲不下来。

    郁归尘在努力做心理建设的时候,他还在自言自语:“行了,知道你脸皮薄。怎么才能让你说出口啊……是不是我得给你弄点氛围,助助兴?”

    “宝贝儿?心肝儿?”

    郁归尘一僵。

    舟向月琢磨片刻,抱着郁归尘的脖子一抬头:“……哥哥?”

    郁归尘泛了红的眸色蓦然一闪,喉结微动。

    舟向月:“……”

    他感觉到了某处的灼热变化,顿时瞳孔地震:“耳朵,大清早的,你要谋杀亲夫吗!”

    “是让你说爱我,不是让你……你让我歇歇吧,我都已经变成你的形状了!”

    ……

    舟向月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汗湿的发丝黏在莹白脖颈上。

    咚咚咚,外面的门在响。

    “……耳朵,你听外面那哐哐的敲门声,”舟向月喘着气道,“你觉不觉得我们再不开门,他们就要把门给卸下来了?”

    郁归尘起身,“我去开门,你再睡会儿。”

    事实证明,郁归尘回来还是产生了很多变化。

    比如,原本只有千年前和舟向月熟识的人想起了和他有关的记忆。

    但在郁归尘回来之后,好像不止是那些千年前就认识舟向月本人的人,甚至连那些和他的魂魄碎片们熟识的人,都想起了被覆盖的记忆。

    问题是,舟向月的魂魄碎片太多了。

    现在他们化零为整,碎片们都没了,舟向月却只有一个,实在是分身乏术,应付不过来那么一大堆想要抱着他痛哭的人。

    如果不是翠微山能够阻拦不速之客上门,现在门外的人可能不会像他们这样文明,估计已经把门拆下来了。

    此时此刻,好几个人在门外。

    “说真的,原来我看他那样失魂落魄地等郁归尘的样子,怎么也不忍心……但现在好了,听说郁归尘也回来了,我可以动手揍人了!”

    付一笑把袖子都撸了起来,“叫他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们,全部自己扛……”

    “我跟你一起揍他!”

    鱼富贵和他同仇敌忾:“亏我当年真的为阿雪哭了好几天……还有白澜!他就那么把我扔在翠微山了,拍拍尾巴就走人,居然还让我忘掉他!”

    就连白晏安和任不悔其实都有心要算账的,只是他们不好意思来堵门——

    你们两个,尤其是你,郁归尘!小船也就算了,一向不乖而且有苦衷;你这么一个模范好学生,居然也学他去捣鼓那些禁术,一个两个都把那么伤身体的邪术当糖豆嗑,嫌自己命多是吧?

    乔青云也在,她倒不是来算账的,只是她真的很想问问舟向月,还有没有任何可能……再和尘寄雪师兄说说话。

    几人里面,只有闻丑一脸遮都遮不住的笑意。

    “你在这里傻笑什么呢?”鱼富贵不爽道,“你也不认识邪神的魂魄碎片吧?你来干什么?”

    “我哪里不认识!”

    闻丑极为不满,他双手抱在胸前,抬起下巴冷哼一声:“我不仅认识,还给他们写了同人文呢!你们有人猜对的吗?有吗?”

    突然想起覆盖前的记忆那一瞬间,闻丑简直是垂死病中惊坐起——我草,我磕的邪门CP成真了!

    不愧是他,古今文灵第一人!

    “咔哒”一声,门打开了。

    鱼富贵和付一笑在瞬间对视了一眼——准备!

    下一刻,他们看到出现在门口的郁归尘,都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鱼富贵震惊地去瞥付一笑:卧槽,郁归尘这么高的吗?你也没跟我说过他这么高啊?

    还有他身上的气息,这……感觉很不好惹的样子啊!

    你确定我们两个能打得过他吗?

    付一笑也傻眼了。

    他之前虽然是恢复了那个如今已不存在的时间线的记忆,但记忆里只对舟向月的印象比较清晰,其他的都模模糊糊,更多的只有对事情的记忆,也不记得郁归尘成年后的模样了。

    他对郁归尘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当年在翠微山一起学习的时候。

    那时候的郁归尘才不到十岁,还是个小孩子……没想到长大后,居然会长这么高!

    郁归尘一出现,门前的气氛顿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倒是客客气气地告诉他们舟向月身体不好还在睡,如果他们没什么急事的话,欢迎进去喝杯茶。

    不过,还没说上几句话,一个身影突然从半开的门后探出头来,从背后踮起脚抱住了郁归尘的脖子。

    “小船!”

    付一笑叫道。

    郁归尘也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不是说让他再睡一会儿吗?

    舟向月明明最喜欢睡懒觉的。

    这一转头,他突然发现,舟向月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他的眼神显得天真迷茫,甚至有些懵懂,就像一个刚睡醒的幼小孩子。

    郁归尘不由得奇怪,低头问道:“怎么了?”

    结果这一低头——

    叭!

    当着所有人的面,舟向月响亮地在郁归尘脸颊上亲了一口。

    郁归尘一下子就被亲傻了,白皙脸庞腾的红到了耳根,刹那间连手都僵在空中,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一时震惊得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好——所以,他们是不是来的不巧了,打扰了什么事?

    乔青云一言难尽地转头,正好看见旁边的闻丑嘴角勾起,一脸磕到了的姨母笑,顿时一阵恶寒。

    下一刻,他们听见舟向月清脆的声音:“爸爸!”

    叭!

    他又凑在郁归尘脸上亲了一口,糊了他一脸口水。

    所有人再次惊呆。

    ……不是,你们玩得这么花的吗?

    郁归尘:“……???”——

    猜猜发生了什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士葡萄酒酿 200瓶(卧槽好多!谢谢大宝贝!);1只猫呀 20瓶;风痕 5瓶;若杉杉 1瓶,谢谢大家!

    第339章 猜猜我是谁

    不知愁死后, 再一睁眼,发现自己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黑暗之中。

    四面都是一样的漆黑,没有一丝声音, 就像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浓雾。

    他茫然地往前走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或许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通往同一个终点。

    走着走着, 他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小,修长的少年身形慢慢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

    好像有什么隐形的沉重的东西从他身上剥离出去,他曾经的力量也随之消失,脑海中那些人世间的记忆渐渐化作浮光掠影的泡沫,消散在不可见之处。

    就像是回到生命的初始,变成一团纯粹而干净的魂火。

    不知走了多久,黑暗的浓雾尽头隐隐约约亮起一点微光。

    再走近一点,不知愁发现那是一盏莲花灯, 在黑暗中散发出温暖的光亮,照亮了一个提着灯的白衣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闭阖的双眼弯弯,好像在微笑地看着他。

    ……他好像在等他。

    不知愁心头一片迷茫,为什么这里会有人在等他?

    但仿佛是本能一样, 他向着那盏灯的光亮走去,就好像雏鸟被唤回巢穴。

    白衣男子弯下腰牵起他小小的手, 微笑道:“跟我走吧。”

    不知愁咬了咬嘴唇。

    他下意识地不信任自己不认识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人好像是个好人。

    那盏灯很温暖。他想跟着他走。

    于是他跟着他走了。

    白衣男子一手牵着不知愁的手,另一只手提着灯, 一大一小的身影就这样向黑暗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浓雾散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满了花的山谷, 柔软潮湿的雾气笼罩在上空, 草地里叽叽喳喳的一大堆——像他一样的孩子。

    白衣男子说自己叫白晏安, 这里是无尽处。

    他还给他一一介绍那些孩子,说以后他们都要在这里好好相处。

    太多了,不知愁记不住。

    他只记住了后来跟他打交道比较多的几个。

    ——这是尘寄雪,你可以叫他阿雪。他是很热心的大哥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找他。

    ——这是阿元。他年纪比较小,说话还不怎么利索,喜欢拉着人跟他玩游戏,多让让他。

    ——这是白澜,可以叫他小澜。他喜欢泡在溪水里游泳,经常不上岸。

    ——这是沈妄生,可以叫他生生……唔,不好意思,虽然原本在人间你比他大,但在这里他比你大,你得叫他哥哥。

    不知愁还在努力认脸的时候,那个叫阿元的小孩径直扑上来,兴奋地抱住他,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糊了他一脸口水:“漂亮哥哥!”

    不知愁:“……???”

    你谁家小屁孩啊,哥哥能随便叫的吗?

    无尽处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这么一大堆孩子在这里打闹玩耍,好像就只有白晏安一个大人,也并不怎么严厉地管教他们,就像是在放牧一群星星一样。

    但这里的孩子好像没有一个觉得奇怪的,他们整天在草地上疯玩,精力旺盛,就像是一群小野兽。

    不知愁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名字,他叫做丑丑。

    没过多久,不知愁已经给最熟的那几个孩子贴上了标签。

    阿雪——地主家的傻儿子。

    小澜——长着鱼尾巴的傻子。

    阿元——不会说话还整天黏人的小傻子。

    生生——暴力狂傻子!王.八.蛋!

    所有孩子里面,就数生生打架最厉害。

    而且他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丑丑不顺眼,每天的日常就是吃饭睡觉打丑丑。

    不知愁也不知为什么看他不顺眼,明明其他打不过生生的孩子都乖乖叫他哥哥被他罩着,但不知愁就是梗着脖子整天和他对着干,生生就经常骑在他身上揍他。

    不知愁老是挨揍,可是打又打不过,气得他决定去联合其他人的力量,打倒万恶的生生。

    不知愁去找阿雪和小澜商量,撺掇他们和他一起,给生生套上麻袋揍他一顿,事后谁也不能供出谁来,让他想报复都找不到人。

    小澜懒懒地一甩尾巴,钻回水里去了:“不干,没兴趣。不如晒月亮。”

    阿雪则认真道:“丑丑,你不能这样背后阴人啊,多没出息。你要是不服气,就努力练武嘛,下次堂堂正正打赢他,让他们都叫你哥哥。”

    不知愁:“……”

    他要是能打赢生生,还需要这么拐弯抹角地算计?

    这帮没长脑子的傻子!他真是要气死了。

    他气得独自往山谷深处走去,心想翻过这座山,说不定就能找到帮手,能找到一个脱离了这群傻子的地方……

    他一抬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片荒野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血红色花海。

    荒野深处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枯树,仿佛从地底深处伸出来一只枯萎的手,张牙舞爪地指向天空。

    不知愁忽然打了个寒战,一种恐惧不安的感觉从心底生出。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那棵树上……怎么好像有人?

    树上真的有一个人。

    随着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他看清那是一个红衣的人影,被一柄银白长剑钉在树上,双眼紧闭,四肢被覆在缠缚的枯藤之下,仿佛整个人都长在了树上。

    不知愁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上那个死去的红衣人,心脏不知为何跳得越来越快,仿佛心底深处如坚冰一样即将碎裂,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从背后伸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种没有来由的恐惧顿时被抚平,不知愁下意识窝进了白晏安的怀抱。

    “我们丑丑真聪明,居然一个人发现了这里的大哥哥。”

    白晏安温柔道。

    “但是这里很危险,你一个人到这里会出事的哦,以后不能再来了。”

    不知愁懵懂地点头,攥着白晏安温暖的手,跟着他往回走。

    他犹豫又犹豫,最后还是抬头问白晏安:“那个大哥哥是谁?”

    白晏安笑了:“是会带你们回家的人。”

    “你们要在这里乖乖的,不要走丢了,等他来找你们。”

    “有一天他会醒来,然后带你们出去……带你们回家。”

    不知愁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白晏安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家?那是哪里?

    他没想到,很久很久以后,那个红衣人居然真的苏醒过来,带他们回到了人间。

    能活过来重新看到阳光,当然是很好的。

    不好的是……

    等等,他怎么能和沈妄生共用一个身体呢?!

    天杀的,他要是不把在那个鬼地方挨的揍报复回来,就枉叫不知愁这个名了!!!——

    揭晓上一章谜底,之后大概是一大堆邪神分身互相掐架、相爱相杀的日常。

    在小红薯上又发了一些图~wb一直没法用,注册了一个新账号,还没法实名验证orz 最近发图就都在小红薯上了,叹气。

    感谢1只猫呀小天使的地雷和10瓶营养液!

    感谢三水日月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340章 猜猜我是谁

    舟向月人格分裂了!

    发现这件事, 起因还是他当众狠狠亲了郁归尘两口并且叫他爸爸,把所有人都给吓得屁滚尿流——这是我们可以看的吗?

    后来几个人感到莫名熟悉,跟他说了一会儿话, 才意识到此时舟向月身体里的意识不是他自己,而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儿, 还是熟人——

    就是曾经的围屋魇境里那个叫阿元的小鬼童。

    哦,原来是舟向月的魂魄碎片。

    小鬼童老早之前就叫过郁归尘爸爸了,现在属于路径依赖。

    祝雪拥和白晏安来看过他之后,得出结论是应该没什么大碍,就是得好好休息,舟向月自己的意识还会上线的。

    他的魂魄曾经碎裂过,虽然现在碎片都重新融为了一体,但难免还有些不太牢固的缝隙。

    现在他的身体不是很好, 精神不支。睡着的时候,可能有时候会稳不住那些碎片, 就支棱了一点出来。

    小鬼童状态的舟向月乖乖地坐那儿听他们说话,玩郁归尘给他的球。

    果然,过了几个小时, 小鬼童玩累了又睡了,再醒来时就又变成了舟向月自己。

    他听闻丑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自己刚才当众认爹的事迹, 整个人都宕机了。

    要知道当时在那个魇境里,还是他自己为了吓郁归尘,让洛平安带着鬼童去喊他爸爸的。

    果然坑人坑到最后都会坑到自己头上……

    这事儿亲眼见到的人不算多, 但不知怎么的很快就传了出去,而且越传越离谱。

    后来郁归尘去上课之前都得先做心理建设, 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生们现在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说邪神和这位新来的大佬玩的尺度特别大, 所有人都是他们play的一环——嘘,小声点,别让那位听到了,半夜会派小鬼来梦里找你的。

    一次两次之后,人们发现确实如白晏安他们所说,曾经被舟向月分裂出去的那些魂魄碎片时不时会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出来掌管一会儿身体。

    这个情况出现不久,是郁归尘回来之后才开始的,大概和他也有点关系。

    知道是这样,大家也就放心了,只是一双双眼睛都盯着舟向月,不让他再做什么太危险消耗太大的操作——虽然舟向月很震惊地表示,他还能做什么危险操作?

    呵呵,众人一致认为他没有什么信誉可言。

    一天清晨,郁归尘突然被“咣”一声巨响惊醒,结果发现是舟向月从床上一头摔到地上去了,撞在柜子上。

    郁归尘连忙去抱他,结果还没接近就听他一声惨嚎:“师父你想干嘛!”

    他双手交叉挡在面前,盯着郁归尘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郁归尘:“……”

    郁归尘:“尘寄雪?”

    他一瞬间很庆幸,因为舟向月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所以他从来都是给他穿好衣服睡的。

    尘寄雪一朝重生,以为他师父把他潜规则了,要誓死护住清白。

    等他终于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之后,过于巨大的冲击让他心神恍惚,不可思议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他现在的身体,真的是邪神本神的身体。

    ……他居然是邪神的魂灵,被利用了个彻头彻尾。

    以及,邪神竟然和师父有一腿,原来他真的是替身,救命。

    尘寄雪脑子干烧了,整个人都自闭了。

    “既然你回来了,”郁归尘说,“那你解释一下,那时候你为什么在不夜洲赌钱?”

    尘寄雪小声嘀咕:“我可是你师父的魂儿,你这孽徒什么态度……”

    郁归尘淡淡地瞥他一眼:“你说什么?”

    尘寄雪一缩脖子:“师父我错了!……不不那真的不关我事啊,我是被困在里面出不去而已,毕竟我和白澜有生死因果,他的魇缠上我了。”

    他战战兢兢解释了一大堆,突然一想自己现在用的是舟向月的身体,郁归尘再生气也肯定不会揍他,嘿。

    尘寄雪突然就觉得身为邪神的魂灵真挺好的,真的,他可喜欢这个身体了。

    不过,明明舟向月也和他差不多大吧?

    他嘀嘀咕咕:“你为什么不说舟向月,色迷心窍是吧……”

    他明明说得很小声,但郁归尘还是听见了,冷冷道:“他成年了。你成年了吗?”

    尘寄雪:“……”

    老大,虽然不夜洲没有时间流逝,但折算下来我在那里待的时间不知道有多久了,我比你家邪神的心理年龄都大好吗!

    可惜他敢怒不敢言。

    或许是因为尘寄雪本身是舟向月的一个完整的地魂,他出现过一次之后,舟向月再次醒来,对他的经历还有记忆。

    郁归尘去上课的时候,舟向月一个人在家无聊,试着扎了个小纸人,把尘寄雪这个魂儿给附了上去。

    噗的一声,尘寄雪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和真人没什么两样。

    “来来来,吃吃吃。”

    舟向月把桌上的桂花糕推过去,“你师父亲手做的哦。”

    郁归尘做的桂花糕,一块块都是一模一样的完美小方砖,垒成小堆,上面淋了金黄色的蜜糖。

    尘寄雪是被邪神亲手弄死的,现在还不太适应和他有说有笑地坐在桌子两边,也不太敢吃师父亲手做的东西。

    “你都是我的魂儿了,干嘛这么怕郁耳朵?”

    舟向月塞一块桂花糕进嘴里,含含糊糊地给他支招,“下一次他凶你,你就装作你是我,一把抱住他,看看他能不能认出来。”

    尘寄雪一阵恶寒:“……”

    受不了,做不到。

    他拣了一小块桂花糕,嚼了嚼突然觉得味道好像还真不错。

    他欲言又止,吃了几口后,抬头去瞥舟向月:“你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有人跟自己的徒弟谈恋爱啊?”

    “我一想师父跟我谈恋爱的场景……嘶不能想不能想,毛骨悚然。”

    尘寄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舟向月满不在乎:“那是。他要脸,我不要脸嘛。”

    尘寄雪:“……”

    舟向月的魂魄碎片太多,消息传出去之后,那些分别和他们相熟的人现在都眼巴巴地等着,跟排队开盲盒一样,等着什么时候能排到他们认识的那个。

    还有人试图加塞,在给他烧香上供的时候祈祷:“无邪君大人!可以让我们老大早点出来吗?”

    早不了一点。

    舟向月只不过是弄个纸人把尘寄雪附上去,结果被发现之后,郁归尘立刻无情地让他把尘寄雪再塞回去,纸人也给没收了。

    毕竟把魂魄分出来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而且舟向月的魂魄原本就碎过,现在也不算很稳定,如果抽出来的魂魄碎片太多,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于是就只能继续慢慢开盲盒,而且每个碎片出现的时间都很短。付一笑、鱼富贵和乔青云原本想来找尘寄雪,结果也没赶上,只能等下一轮,看他什么时候能出现。

    盲盒一个一个开魂魄碎片,本来没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舟向月的魂魄碎片同时存活于世间的时候,彼此之间冥冥中是有吸引力的,所以常常会有交集,而且往往……还有仇。

    舟向月在恢复,那些魂魄碎片也随着他的恢复而苏醒。

    慢慢的,出现的魂魄碎片中,有很多在自己掌握身体之前就已经苏醒,开始偷窥外面的世界,提前了解了前因后果。

    比如说沈妄生。

    沈妄生对自己死后的事情几乎没有印象了,但生前的记忆还很清晰。

    他发现自己居然和仇人不知愁是同一个神的魄灵,夺取了身体控制权后简直仿佛垂死病中惊坐起,誓要抢占先机——

    他趁郁归尘不在的时候,拿笔在墙上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不知愁你死定了!

    后来郁归尘看到,默默把墙刷了。

    按说已经刷得很干净,但后来轮到不知愁出现的那一天,他还是知道了。

    他竟然对自己是邪神的魂魄碎片这件事接受还算良好,只是趁郁归尘不在的时候往舟向月的床上泼了一盆水,把桌上的糕点吃干抹净,又慢条斯理地把窗前的桂花树树枝全部剪秃了。

    然后,不知愁搬把椅子坐在那面墙前,很有耐心地拿舟向月的剑把新刷的墙漆都刮掉,露出了沈妄生写的那句话,又在上面刻下:我等着哦。

    顺便在自己对身体失去控制之前,画了满满一墙的鬼画符。

    回家之后的郁归尘看着面目全非的墙,目光又移到自己的书架,那上面从来一尘不染的书被滴了许多墨汁:“……”

    不生气,都是舟向月的魂魄。

    舟向月醒来之后,看着这一团乱麻想笑又不敢笑,最后对郁归尘说:“我看他们就是睡太久了精力过剩,跟猫磨爪子似的。其实分出来让他们自己打去不就好了,省得占着我的身体整天霍霍你。”

    郁归尘:“不行。”

    郁归尘说不行,但舟向月觉得自己很行。

    他真的一直有在恢复的,现在的他强得可怕。

    于是他背着郁归尘,偷偷拿自己的头发捏了两个小蚂蚁,然后把沈妄生和不知愁塞进去了。

    两只小蚂蚁果然打了起来,打得昏天黑地——主要是不知愁小蚂蚁被沈妄生小蚂蚁按着打。

    后来舟向月都看得有点没劲了,刚分个神刷了刷手机,结果手指上突然一痛——不知愁小蚂蚁竟然带着沈妄生小蚂蚁爬到他手上,一前一后各咬了他一口。

    舟向月:“……”

    很好,原来刚才那还是演给他看的。

    话说回来,沈妄生这意志也真够不坚定的,这么快就被不知愁策反了。

    于是他反手把沈妄生的魄灵塞进了一把不能动的椅子,自己坐在上面。

    然后把不知愁小蚂蚁扔进了一碗水里,拿筷子一搅,小蚂蚁便在水面上滴溜溜地打转,他就托着腮在旁边看。

    看着看着,舟向月发现不知愁小蚂蚁好像转晕了,在努力地伸出触须扒在碗沿上,往他手上探。

    这是服软了?

    他伸出手去,打算给不知愁小蚂蚁一个台阶下。

    没关系,如果不知愁还学不乖,再咬他的话,他不介意再把他摁水里教训一下。

    湿漉漉的小蚂蚁终于够到了舟向月的指尖,瑟瑟发抖地爬上来。

    几条细脚伶仃的蚂蚁腿儿抱住白皙指尖,整只蚂蚁从头到脚都贴在了上面,像是在满足地抱着一大颗糖一样,连抖动的触须尖尖都透出无限眷恋。

    舟向月有点被肉麻到了——不知愁,你演戏也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吧?

    下一刻,他忽然想到什么,心头微微一动。

    瞥一眼时间,郁归尘还在上课呢,一时半会回不来。

    舟向月又迅速地扎了个小纸人,然后把抱着他的指尖不撒手的不知愁魄灵塞了进去。

    小纸人低垂的纸脑袋晃悠悠地抬起来,下一刻出现的却不是不知愁,而是一个脑袋圆圆的小孩,眼睛又黑又亮,睫毛浓密得像是黑蝴蝶。

    小孩一头撞进了舟向月怀里,两只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师父!”

    ——这不是不知愁。

    这是洛平安——

    简单说明:尘寄雪、舟倾(和舟向月重叠)都是完整的魂,其他所有碎片都是破碎的魄,也就是魄灵。

    不知愁和洛平安是同一个魄灵,以不知愁为主,但偶尔会随机切换。

    感谢1只猫呀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 150瓶(好多!谢谢大宝贝!);织织 10瓶;南枫叶 7瓶;风痕、梧桐叶、星澜池 1瓶,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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