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阮梨珂才知道庾诚宇和阮兰蕙到了。阮家来的人居然是他们。
阮梨珂愕然,听完抱琴的消息,人足足愣了半刻,半晌都没说话。
她面上只看着惊诧,看不出别的什么,内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不复平静。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一听到那二人携手前来,先前种种的不甘、愤怒,又全都冒了出来。
怒火冲到头,又无端生出一丝怯懦。她想逃,不想让阮家的人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叫他们对她更加不屑一顾。
抱琴一听说阮兰蕙来了,也一样气得不轻,只差七窍冒烟了,但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她忍了忍,把气话生生咽了下去,果然看见阮梨珂垂在桌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细细的手指攥得发白。
抱琴心里一阵难受,只能安慰道:“小姐,四小姐未必会来这里,寮房偏僻,她兴许只是来上香的,上完就走了”
阮梨珂没做声。
普丘观与泉州相隔千里,谁都知道,阮兰蕙千里迢迢而来,不可能只是为了上香。
当初阮梨珂离开阮府的时候,阮兰蕙就忍不住露面想看她的笑话,如今她人来了道观,怎么会不想亲眼看看她凄凉的下场?
阮梨珂越发攥紧了手,仿佛想从攥紧手心的力气里挖出一点勇气来。
抱琴忍不住走过去,把她的手给掰开了,轻声道:“小姐,奴婢给小姐重新梳个头吧?”
如今在观里虽然不干活了,但到底不同往日,不似当初做小姐的时候前呼后拥、奴仆众多,少不了要自己动手的时候,所以阮梨珂的头发多半时候是束起来的。
在道观以外的地方,女子只有嫁为人妇之后才会束发,且稍有门面的府邸,妇人束的发髻都十分规整繁复,想来阮兰蕙现在便是如此,总之不是阮梨珂这种“山野村妇”的发髻能比的。
一介弃女,已经沦落到要在发髻上找回一点可怜的自尊了。
阮梨珂心里好像什么被刺了一下,立马道:“不用。”
抱琴望着她。
阮梨珂松了手,紧绷的声音也松了一点:“不用了……就这样吧。”
萧淮憬在一旁望着主仆二人,并不太能体会到这种尊严任人践踏的屈辱。他自小能活下来已是艰难,深宫中,摧眉折腰的人更容易活,自尊则是无用的东西。
何况,阮梨珂还是为了一个寡义的庶妹,和一个薄情的男人。
不值得。
“姐姐,”萧淮憬状若天真,“那庾公子肯陪着夫人大老远过来这里,肯定很爱他夫人吧?”
抱琴皱眉,飞快地瞪向萧淮憬。
萧淮憬仿佛没察觉出她责备提醒的目光,只一瞬不瞬地望着阮梨珂。他想看看,她听见薄情郎爱上寡义女,会是什么反应?还会为了他难过吗?像那次在园子里,听到那人成婚,哭得伤心欲绝吗?
阮梨珂倒是没有哭,只微微有些发愣。
她的确有些不甘心,但伤心却是没有。上次她哭,也不是全然为了婚事,而是想到自己在阮家努力多年,一朝出事,最后或亲或远认识的人,竟没一个留恋她的,就连未婚夫,也转眼就娶了自己的妹妹。
整个阮家和谐美满的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十八年的努力,落得无关紧要至此,这才是真正让她伤心的地方。
阮梨珂愣愣地望着萧淮憬,和他看起来纯善无辜的目光对视了良久,半晌,她才恍然回过神似的,忽然扭头道:“抱琴——”
抱琴:“小姐……”
阮梨珂看了一眼萧淮憬:“阮兰蕙他们要是一会儿过来,你不用管我,带着阿憬避一避。”
萧淮憬:“……”
他预想过她很多种反应,独独没想过阮梨珂会这么说,怎么就突然扯到他身上了?
阮梨珂答非所问,话头转的太快,抱琴也有些愣,一时没个反应,阮梨珂皱了皱眉道:“绝对不能让庾诚宇看到阿憬。”
抱琴回神,忙点了点头,可阮梨珂的语气如此严肃,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
萧淮憬更不明白。本以为她至多只是为了那个薄情的男人伤心,没想到,她竟是还没死心?
他就这么见不得人?她生怕那个薄情郎误会他和她的关系?
好一个余情未了。
萧淮憬幽怨地看了一眼阮梨珂。
是他多管闲事了,还想着拉她离开这泥潭,可人家未必愿意领情呢。
*
酉时一刻,阮兰蕙来了寮房,事先没打招呼,像是要出其不意,不给她任何准备的机会,要看她最狼狈的样子。
好在抱琴一直留意着,刚才已经按照吩咐带着萧淮憬避开了。
阮梨珂看了一眼陪同阮兰蕙过来的庾诚宇,暗暗松了口气。
庾诚宇先前是她的未婚夫婿,两人来往虽有,却都谨遵礼数,见面也算不上多,因此并不很相熟。
但是,仅仅几次见面,阮梨珂就对这个未婚夫有了一些了解。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次赏花会,庾诚宇身边跟着几位陌生公子,其中一人看上了他身边一个丫鬟,向他讨要,庾诚宇笑着答应了。可之后没多久,那丫鬟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那公子的家中。
起初,阮梨珂以为是那公子喜新厌旧、草菅人命,可又过了半月,那公子竟在家中意外摔断了腿。
阮梨珂向来敏感多思,忍不住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最后,联系到了庾诚宇身上。
从那之后,她每次和他相处都格外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发现庾诚宇此人性子极为古怪,但凡他用过的东西,就不允许别人再用。谁要是用了,他便会盯上谁,不仅要毁了那东西,还要“惩戒”用了他东西的人。
于庾诚宇而言,阮梨珂纵使是一件他不要了的东西,却也不会允许别人染指。阮梨珂不敢拿阿憬冒险,也不愿无端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婚约既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然再无瓜葛,阮梨珂索性只当没看见这个人,只看向阮兰蕙道:“四小姐新婚燕尔,怎么舟车劳顿来这么偏远的地方上香?”
阮兰蕙含着炫耀的心思来,等到了阮梨珂面前,却总有几分心虚,更有几分根深蒂固的自卑,语气不自觉就低了几分:“……二姐姐怎么同我这般生疏?”
阮梨珂神色寂然,语调古井无波道:“既已入道门,合该斩断尘缘,这里没有什么阮二小姐,更没有什么二姐姐。”
阮兰蕙一噎,怎料阮梨珂适应得这般好,已是一副断情绝爱的入道模样。
庾诚宇一直站在阮兰蕙身后,这时出声道:“二小姐,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一贯很温和,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宁静,但那双眼睛里,细看总仿佛透着股子阴气,别人看不出,阮梨珂特意观察过,有些不敢和他对视。
她只垂着眸子道:“我已说过,这里没有什么二小姐了。”
“是么。”庾诚宇微微笑了笑,目光上下打量了阮梨珂一番,温声道,“看起来,二小姐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太好。这身道袍,这间屋子,都实在太简陋了些,实在配不上二小姐从前出尘绝世、自矜自持的样子。”
话里挖苦嘲弄的意味太重,连阮兰蕙都忍不住侧目看了庾诚宇一眼——她夫君向来温和宽厚,就算是最低等的下人做错了事,他也不会发脾气,今日怎么……
阮梨珂用力抿了下唇,对庾诚宇的态度,她心里有数。
庾诚宇与她订下婚约后,曾数次想同她亲近,她却直言逾越礼数,每每拒绝。在庾诚宇心里,只可恨他自己虚伪,不然定要把“装模作样、活该至此”几个大字扔在她脸上。
阮兰蕙生怕自己的夫君对阮梨珂求而不得、余情未了,刚要说话,庾诚宇下一刻的举动就完全打消了她的担忧。
他从袖中拿出来一袋银子,直接扔到地上:“二小姐,相识一场,看二小姐过得这般辛苦,在下也于心不忍,这点银子,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不过,二小姐最是讲究礼数,想必断不肯与自己妹妹的夫婿走得过近,在下只好把这银子置于地上,二小姐自便。”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说话夹枪带棒,现在庾诚宇就是明目张胆了。
阮兰蕙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忍不住更加诧异——眼前这个庾诚宇,她从未见过,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同床共枕多时的夫君有些陌生。
阮兰蕙把自己来时的目的给忘了,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夫君,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点不安。
等阮兰蕙怔忡地回过头时,阮梨珂已经把地上的钱袋子捡了起来。阮兰蕙诧异地看着她。
庾诚宇也有些意外——这个女人素来自傲,成日装出一副正经样子,今日怎么不装了?
阮梨珂拍了拍钱袋子上的灰尘,略微抬起头,仍是没看庾诚宇的眼睛,只看着他的下巴,平静道:“那就多谢庾公子思虑周全了。”
庾诚宇:“……”
阮兰蕙不敢相信,骄傲的嫡姐竟然能忍受这样的侮辱,可她忍受了,她也并不觉得快意,反而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种无处着力的窝憋。
阮兰蕙愣住,庾诚宇拉过她,深深看了阮梨珂一眼:“夫人,我们走吧。”
说罢,揽着她离开。
走出很远,阮兰蕙一口气出的不顺畅,忍不住回头,期盼着看见阮梨珂痛苦的样子,希望她刚才只是故作坚强。
可她看过去,阮梨珂站在原地,仍旧一脸平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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