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珩看着睁开眼睛的萧枝雪,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头,急忙凑近轻声道:“你终于醒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萧枝雪似是茫然,待记忆涌来,骤然抓住了段知珩的手,哑着声线问:“陛下,我…我父兄怎么了?”


    段知珩好半响不说话,任由她露出哀伤的请求的视线,只是淡淡的说:“太医说你忧思过重,朝堂之事,你就别操心这么多了。”


    萧枝雪半起身:“陛下,他们说我父兄贪污受贿,私涨地租,我父兄绝不是这种人,他们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陛下你信我。”她急切的抓着段知珩的袖子。


    因说话过急而又咳了起来,胸中痛意明显,她趴在床边咳的眼角都沁出泪水来。


    段知珩抱着她,手上一下下轻抚着她艰涩道:“人证物证俱在,一夕间千夫所指,若是朕不能偏袒他们,为今之计也只能一步步查。”


    咳嗽声止了下来:“所以,你就把他们关到了牢房里,陛下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人陷害该怎么办,证据可以捏造,人证可以买通,若真入穷巷,陛下是不是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萧枝雪满含绝望的质问,青筋暴露的手掌抓着他,唇色灰白,眼眶充斥着红血丝:“陛下,夫妻三载,我们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们,”


    段知珩看着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扣住她的后颈埋入自己怀中,她的泪水濡湿了段知珩的衣衫。


    “朕答应你,朕不会杀他们,别哭了,你还有朕。”段知珩声音低低道。


    萧枝雪不说话,脸埋入他的脖颈处,好似是溺水的人一般牢牢的想抓住一切。


    哭了半响后,萧枝雪又睡了过去,章太医虽面对着天子,再不该也忍不住说几句:“这人刚醒,就伤筋动骨的哭一场,这是嫌活的太久。”


    段知珩垂下头:“请您务必用最好的药材、不论多珍贵,没有就告诉朕,朕去寻来,一定要救好她,朕欠她的已经很多了。”


    一向高傲的天子低下了头,对着一个太医寄予了最大的希冀。


    章太医叹气,这痴男怨女的,早干嘛去了,这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小猫小狗,生病了喂几副药就行。


    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太医只负责治病,不负责别的,随即躬身应下。


    长寿宫


    韩宫令禀报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太后闻言,沉默不语,一旁的周芸汐给她煮着茶水。


    “这萧氏看来是个短命的,可惜了,若有下辈子,还是走的远些,再也别入这深宫了。”太后还是有些唏嘘。


    周芸汐烫着茶杯:“母后是在可怜她?”


    太后:“哀家就是有些愧疚罢了,这萧氏也是个可怜人。”


    “母后不若去看看她?”周芸汐道。


    太后最终摇了摇头:“罢了。”


    萧枝雪再醒的时候是个晚上,小梨肿着眼睛端着药在一旁:“娘娘,来喝药了。”萧枝雪端过碗一饮而尽。


    小梨看着看着就哭:“姑娘,您以前喝个药跟要了您的命一般,上蹿下跳的,怎么就这样了呢。”


    萧枝雪早已习惯了这苦涩的味道,笑笑:“是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娘娘,您吃点东西吧,这都好几日了,再这样下去可受不住。”小梨担忧。


    萧枝雪摇摇头,刚喝完药,满肚子苦水,实在喝不进去。


    隔了半个时辰,萧枝雪昏昏欲睡,小梨端着一碗药膳进去。


    “娘娘,起来吃点东西罢。”小梨轻声推了推她,萧枝雪睁开眼睛,看着端过来的粥,厌恶的偏过了头:“没胃口。”


    “您吃点吧,就几口也成。”小梨说着又想哭了,萧枝雪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太医说,若想保命长寿,一定要吃得下睡得好。


    光喝药治标不治本。


    萧枝雪不想为难小梨,勉为其难的吃了几口,腹中泛着恶心,把碗推开了。


    “小梨,我想吃臭豆腐了,还有炸小黄鱼、糖葫芦,红糖糍耙,芋头饼,对了还有阿兄的糖醋鱼。”说着说着她笑了起来。


    小梨轻声道:“娘娘还生着病呢,不能吃这些大油之物,等过些时日,病好了,奴婢想法子出宫给您买来。”


    萧枝雪喃喃:“还是算了,于礼不合吧。”


    “怕什么,您现在是贵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奴婢就去给您买,看谁敢嚼舌根,奴婢去撕烂她的嘴。”小梨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她。


    萧枝雪闷笑起来:“幸好还有你陪着我。”


    小梨靠过去:“奴婢自小就与姑娘一起长大,于奴婢而言,姑娘是最重要的人,快好起来吧,姑娘。”


    萧枝雪点点头。


    这几日段知珩来的时候,萧枝雪都背过身去不予理会,无论段知珩问她什么,她都很冷淡的一声不吭,就连他想握着她的手,萧枝雪也避开了。


    段知珩把小梨送进来的药吹了吹,耐心道:“起来喝药了。”


    这些时日他展现出了无以复加的耐心,可随之而来的是萧枝雪一日比一日的冷淡。


    有时候会呆呆的坐着看着窗外的纷扬的落叶,有时候就趴在桌子上写个不停,任段知珩怎么跟她说话,她都闷声不吭。


    段知珩罕见的焦躁,好似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他试探着提出想带她去宫外散散心,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她好似哑了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段知珩终于按耐不住了,他有些挫败低下头说:“说句话好吗,朕带你去看你的父兄。”


    萧枝雪原本看着窗外的头转过来,沙哑着声音说:“现在就去。”


    段知珩点点头,手掌抚上了她的头:“好。”


    大理寺狱


    狱卒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阴寒之气铺面而来,冻的她打了个哆嗦,空气中夹杂着隐隐的血腥气,黑不见底。


    狱卒领着她往里面走,所过之处皆是穿着破烂囚服的人趴在铺满稻草的牢房内,甚至隐隐可见凝结的血污,有的囚犯见蓦然进来一个漂亮的贵人,扑在栏杆处,卡着扭曲的脸,伸长了手臂求救。


    把萧枝雪吓了一跳。


    狱卒甩着鞭子呵斥他,父兄的牢房在最里面,条件相对较好一些,萧枝雪拐过弯,听到另一边传来的惨叫声,吓白了脸。


    狱卒主动解释那边是关押死刑犯的地方。


    萧闲和萧靖轩分开关押了两间牢房,除了有些狼狈,其余的还好,萧枝雪失声喊到,“爹,阿兄。”


    萧闲差点以为耳朵出了毛病,惊诧的问:“乖囡,你怎么来这种地方了。”


    萧靖轩:“容容是不是去求陛下了。”


    萧枝雪疾步过去,抓着萧闲的手,有些哽咽:“爹爹,到底发生了何事?”


    萧闲摸着她的头安抚:“有些坏人想陷害你阿兄和爹爹,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我们都没什么事,倒是你,爹瞧你气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萧闲温和的声音安抚着萧枝雪。


    “我…我生病了,特别难受,爹你和阿兄要好好的,我…我去求陛下。”萧枝雪泪珠坠满了眼眶,看的萧闲一阵心疼。


    他伸手给她擦眼泪,原本布满皱纹的手多了许多细小的伤口,萧枝雪一滴滴的泪水砸到萧闲的手背上。


    “乖,这件事情容容别管了,相信陛下自有决断。”


    不多时,狱卒来催,萧枝雪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边往外走的这段路,她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抬起手轻轻的向上抹去。


    段知珩一直在外面等着她,瞧着她的兜帽落了下去,有些神色不虞,抬手就要给她带起来,萧枝雪一躲,让段知珩的手落了空。


    他眸色沉沉,却依旧没有说什么,陪着她回了雪月楼,段知珩因着要去听暗卫的情报叮嘱了宫婢好好看着萧枝雪就走了。


    自萧枝雪回来后,整个人又像是石雕一般坐在那里,仿若一朵花一般渐渐衰败凋零。


    雪月楼已经闭门多日,就连段知珩来了也见不到她一面。


    天气渐渐寒凉,又快入冬了,外面橘红色的枫叶也变得如枯枝一般消融在了地下,屋外冷风呼啸,寒意入骨,苍穹天际一团团乌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得。


    萧枝雪撇了一眼面前的周芸汐,不予理会。


    周芸汐笑笑,并未计较,“多日不见,你怎的成了这副样子。”


    萧枝雪不说话,依旧望着外面。


    “都说容贵妃魇着了,本宫瞧着倒不像。”


    “你很得意吗?专程来这里看我的笑话。”萧枝雪沙哑着嗓音说。


    周芸汐笑笑:“你有什么笑话可看,不过是看你傻的可怜,专门来告诉你真相而已。”


    “你的父兄确实是被人陷害的,这事情是我爹做的,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想来陛下也清楚。”


    “周芸汐,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父兄。”萧枝雪像一只暴怒的小兽,扑过来想掐着她的脖子,却因身体太虚弱被她轻飘飘的推开。


    “成王败寇,怪就怪你的父兄挡了我父亲的路,只是没想到陛下会这般冷眼相看,看来你也不过如此,萧枝雪,要怨就怨你自己从始至终一厢情愿,可笑着为了你那天真的爱情,葬送了你父兄的未来。”


    “是你,害了他们。”周芸汐居高临下的凑近,给予她致命一击。


    你害了他们,周芸汐的话魔音一般绕在她的耳边,是了,若不是她执意要嫁给段知珩,她的父兄可以不用趟这浑水,不用做那出头鸟,也不会挡了别人的路。


    都是她,害的父兄声明尽毁。


    “相信过不了几日,你父兄的人头就会被挂在城门处,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周芸汐看着萧枝雪的模样,满意的笑了笑,她可不像陶以梅那个蠢货,到最后居然把自己折进去。


    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周芸汐替她关上了门,款款离去,她从后门离去,临走前,掏出怀里的一份契书递给了旁边的人。


    随后离开了,孔玉娘攥着手中的契书有些发抖,她平复了一下喘息,再次回到厨房看着药。


    太极殿,章太医跪在下面,段知珩背对着他,低声问:“朕只要你一个准话,贵妃你保不保得住。”


    章太医冷汗流了下来,此时此刻应是他五十年的生涯中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回陛下,娘娘郁结在心,若是解了这郁结,再以珍贵药材养上个几年,回到以前还是没问题的,老夫这点可以保证。”


    良久,段知珩的声音低低的传来:“最后一次,再等朕最后一次。”


    萧枝雪再次见到段知珩的时候,是三日后,五百带着圣旨来之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度支副使萧靖轩贪赃枉法,私涨地租,置百姓于不顾,人证物证俱全,罪该万死,于明日午后在城门外斩首示众,其父萧闲,流放千里,其妹萧枝雪,因在其宫中,特赦之,钦此。”


    午时的阳光照的人眼睛都睁不开,萧枝雪瘦了一圈,跪在那里,衣服都空荡荡的,五百有些于心不忍:“娘娘,接旨吧!”


    章太医在暗中提着箱子,就怕萧枝雪有个突发状况,只是所有的人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当事人却很平静。


    萧枝雪瘦的有些嶙峋的手交叠在地上,弯下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妾,叩谢君恩。”言罢,迟迟没有起来。


    五百近身扶起她:“娘娘快起身吧,陛下并未迁怒于您,这已经是好事了,日子还长,总会有盼头的。”


    萧枝雪平静地点头,五百带着人回去复命了。


    午后,萧枝雪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下颌搁在上面,看着天空,眯起眼睛,阳光穿过指缝,洒在她的脸上,原本了无生气的萧枝雪好似有了些鲜活的气息。


    孔司言在一旁时不时盯着萧枝雪,整整一下午,她都坐在那里,头靠着一旁的门栏上,缓慢而轻地眨着眼睛,从白虹贯日到朝霞辉映。


    “娘娘,娘娘,您瞧我买了什么。”小梨从门口跑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纸包东西。


    萧枝雪凑过去看,是她一直念着的芋头饼,还有杏煎。


    “您不是一直想吃来着,来趁热着。”小梨递给她一块芋头饼,拿在手里热乎乎的,焦香酥脆的外壳夹杂着浓厚的芋头。


    萧枝雪咬了一口,眼泪毫无预兆的滴落了下来,小梨急了:“怎么还哭上了,别哭…别哭。”说着说着自己先哭起来。


    “小梨,我好累啊,这深宫,像个笼子一样,要是能跟父亲一起走就好了。”萧枝雪吸了吸鼻子。


    她只是咬了一口芋头饼就没再吃了,她心里想,芋头饼这么好吃,再多吃一口真的怕舍不得。


    夜晚,黑沉如墨的天际毫无预兆的开始下雪,很快就把皇宫各地覆盖了一层白,萧枝雪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赤脚踏上了顶楼。


    她推开窗户,寒风呼啸,晶莹的雪花落在了她的头发、眉眼、睫毛上,萧枝雪的神色是平静的,不含一丝的绝望和痛哭,随即凌空踏了出去。


    白色的衣裾翻飞,身躯重重地砸在了雪月楼前,沉闷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血色从身下漫出,染红了洁白的大地,就连身上的衣衫也被血迹浸湿,红一块,白一块。


    “娘娘。”一声凄厉的、充斥着绝望的嘶吼声响起。


    小梨跪在一旁,颤抖着号啕大哭,很快这里的动静引来了禁军,却无人敢上前。


    不多时,远处跑了一道踉跄的身影,身披玄甲,似是在深夜中即将伏出的猛兽。


    段知珩的身躯疯狂颤抖,喉间压抑不住的哽咽,他不敢上前,不敢看这一具在雪中凋零的尸体。


    最终段知珩跪在一旁,抱起她,怀中的人早已无了生息,血,无穷无尽的血色,浸染了他的玄甲。


    小梨看着他,从来冷漠的帝王身躯颤抖不停,低下面颊贴着怀中冰冷的躯体,绝望无助的哭泣声溢了出来,声音愈发抑制不住,白雪覆盖了二人的头,这一刻,也算是共白头了。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这一天,这一晚,段知珩失去了他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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