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水位彻底褪去已经过去大半日,村人因捡回一条命而喜悦,却在见到海啸过后的关丘渔村,生生将喜悦化为一道道悲戚哭声。
放眼望去,海面风平浪静,哪里还有曾经白浪掀天,摧山搅海的气势。
海岸边更不见渔村的影子,整个村子除了俞进士和村长的家健在,其他人家的宅子仅剩残渣,平地上一片狼藉,浓重的海腥味尤为刺鼻,目之所见仅剩苍凉一片。
妇人们纷纷掩面而泣,汉子们也红了眼眶。
就连尚不知事的俞苗,眼见渔村现貌的刹那,眼眶忽地变得湿漉漉。她并不懂何故如此,只知道自己鼻子发酸,仅看过一眼便再也不愿回头,蔫蔫的趴在阿娘肩头,一声不吭,小手紧紧拽住阿娘的衣领。
唯有俞沐与常人不同,此番景象他竟乐见其成。这般反常倒不是因为自家宅子健在,而是幸在时机正好。
关丘渔村终将成为他理想中的样子。
俞沐抬眸向父亲看去,父子俩目光相接,俞逞立刻意会长子意图,这便转首面相村人,温润之音轻扬:“所幸命是保住了,我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重建家园并不难。”
俞进士开口在先,边上的村长向渔村看去,长叹一声,接口道:“此番天灾百年难遇,能保住性命已是奇事,大家想开一些。你们也都看见了,石头房要较木房牢固一些,我看大家不如趁此机会转盖石房,以免日后再遭不测。”
村长说得语重心长。
先前俞进士携其长子去到家中,说着近期将有大难。那会儿他还不信,只当俞进士杞人忧天。
不错,众所周知俞沐打小便受高人指点,小小年纪便已武艺超群,是附近几个渔村里唯一习武的少年郎。
可俞沐的师父再如何超凡脱俗,终究也只是凡人一个,还真能预知后事不成?
村长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如今却不然,他心中万般庆幸,最后关头选择相信俞进士。
“这样吧,大家劳累一些,先紧着把家园建起来。至于饭食,大家把囤起来的粮食凑一凑,近段时日只能先吃大锅饭。待到你们家园建成前,女人和孩子们先将就着在老朽和俞进士家挤一挤,好歹能御寒。”
身为村长,理当成为表率。
村长看似安排得头头是道,殊不知,这全是俞进士父子俩早先做好的打算。
如今正值阳春三月,本就雨水多发,偏生今年又倒春寒,还碰上天灾,简直不给人活路。
好在俞进士有先见之明,早早将宅子改建为石头房。当初提议往磊石山造避难处的也是俞进士父子,避难处并不影响生活,且有备无患,故而当时他并未出言反对。
俞进士家当初宅子改建时,他亲眼所见,他们连细微之处也不放过,一切以稳固为优先考量。
那会儿他曾笑言俞进士忧思过多。
当石头房终于建成,眼见它气派的模样,村长便忍不住动起心思。正好手上有余钱,便将自家宅子也改建一番。
结果不言而喻,俞进士的思量是正确的,今次便能享有它的益处。
严格说起来,俞进士父子俩可是整个关丘渔村的救命恩人啊!若非他们不厌其烦登门造访并再三劝解,这场灾祸是怎么也避不开的。
经此一事,村长默默下定决心:日后无论俞进士再有什么打算,他绝无二话!
俞进士无论学识还是远见,皆不是他们所能比拟的,他在村中威望颇高。
奇的是,他本该前途似锦,却偏偏选择在小镇的私塾里当夫子。也正因此,麻婆没少闹腾,最后便将所有过错归咎于长媳身上,怪说俞进士是因娶了她才不思进取。
因着村长的安排并无不妥之处,村人们家都没了,哪儿还敢有什么穷讲究,当即便下山去忙活,只余下几名妇人将大家伙囤起来的粮食聚到一处,待会儿一并拿下山。
黎皖姝的娘家做的便是酒楼生意,她自己在厨艺方面也有一番造诣,故而此次便由她来担当伙娘。
将几个麻袋翻看一番,黎皖姝不免皱起眉头,脸上是化不掉的优色。
想了一想,她还是选择开口:“这些粮食怕是撑不了几日。”
重建家园本便是力气活,吃食方面自然短缺不得,加之还有许多无法道破的现实问题。
关丘渔村看似和谐,却也免不了口舌之争,许多人家相互不对付。这要聚到一块儿,指不定相互较劲,生怕自家吃得少要便宜别人家。
大锅饭便是如此,避免不得。
村长未有黎皖姝那般心细,思虑难免不够周全,闻得此言,也只是叹息。他想着:如今时机,一切只能将就。
“吃完再说吧,实在不行到时候再凑些银钱去买。”
只是这时候的米面怕是贵的离谱,若是寻常水灾,他们还有靠海的优势,怎么也饿不死。偏生他们遇上的是海啸,近段时期的海鲜皆吃不得。大家兜里的存银本便不多,还需重建家园,到头来哪里还能有剩。
真真是为难!
“便只能如此了。”黎皖姝柔柔回应,心中却有诸多无奈。
罢了,此事多思无益,船到桥头自然直。
*
俞沐家是三进的大宅子,又有东西两个跨院,附近十里八乡,就属这栋宅子最气派。
如今大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半大的孩子也齐上阵,唯有不知事的孩童被安顿在西跨院,由几个年岁稍长的女娃儿看着。
俞苗坐在前院的一处台阶上,双手捧着脑袋,拧着小眉头,嘟着小嘴儿看着院里莫名出现的一堆孩童。
地盘被抢,她很不开心。
这些孩子怎么还不回家呢?
真闹!
院子好不容易变得干净,马上又被这群坏孩子弄脏。
讨厌!
俞苗已经自个儿生了好久的闷气,可阿爹阿娘阿兄阿姐,就没有一个过来关心一下。
是都不要她了吗!
瞧瞧那群坏孩子,在别人的地盘不是撒野就是哭闹,还要她的阿姐去哄,害得她孤单一人。
就很过分!
可恶,她要生气了!
俞苗气呼呼的跳下台阶,蹬着小短腿,迈着故意重踩的小步伐。跨出院门前不忘回头看看她的几个阿姐有没有要过来哄她。
谁知,她们甚至没有发现她快失踪了!
俞苗不再犹豫,用鼻子哼出一口气,扭头就走。脑袋上的辫子在她过大的动作下甩出一个弧度,最后直接打在她脸上,让得俞苗气不顺。
大家都不要她了,辫子也欺负她,她要去找阿兄哭诉……呃,告状。
然而,寻了好些地方也不见阿兄身影,俞苗最后只能蔫蔫的回到院子。
没想到阿兄已经回到院中,正凶巴巴的怒斥姐姐们,好像是在怪她们没有把自己看好。
看吧,果然只有阿兄最疼她!
俞苗二话不说便向阿兄扑过去,她好委屈的想要告状,结果抬头见阿兄脸上化不开的担忧,怔了一下后便展颜欢笑,甜腻腻的喊:“阿兄!”
俞沐一把将俞苗抱起,与此同时却皱起眉来。
也不知她一日三餐都吃去哪儿了,跟小羽毛似的,太轻。
俞沐收起方才的怒气,放缓了语调轻问:“去哪了?”
俞苗想也不想便答:“找你呀!”又委屈巴巴的控诉:“可是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
“阿兄忙。”顿了一下,点点她的小鼻子:“不要乱跑,外面脏。”
“噢!”
不知俞苗有没有听进去,总之表现得很是乖巧听话,小头颅重重的点了又点。
如果不说后面这句,便几乎可以信了她的鬼话。
“阿兄,我给你帮忙好吗?”
大眼睛眨眨,见阿兄不回答,便又追问一句:“好吗?可以吗?”
通常她的‘好吗’‘可以吗’是肯定句,不过是好看一点的耍赖罢了。如果不按照她的想法来,那么耍赖会变为无赖。
毕竟她不过是个小小年纪的孩童,仅能够关注自己的需求。
好在,俞沐愿意宠她。说白了,这般性子全是他纵出来的。
他不想他的七七活的像前世那般憋屈,有怒不敢言,有苦不敢说。对他,喜欢,却顾虑太多,亦不敢靠近。
一旦想起她年长后小心翼翼过活的模样,俞沐的心便一阵揪疼。
最终,他还是遵从本心答应了:“好。帮我把这个拿去给父亲。”
俞沐递出手上一个小锤子,重量正好是俞苗拿得动的。
俞苗喜滋滋的捧着阿兄恩赐的锤子,拱着小身子要下地,俞沐便顺势将她放下。
“阿兄,我厉害吗?”
小丫头站在地上昂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盼,好似在说:快夸我,快夸我!
事情尚未办妥便开始邀功。
俞沐不忍心打破她的期盼,微扯着唇角点头:“嗯。”
小丫头却不满足于此,继续发问:“我很厉害吗?”
“嗯。”
这下俞苗开心了,她踩着愉快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的转身离开。
谁想,未走几步便发现院子里有一个水坑,二话不说‘啪叽’踩下去,溅起好多小水花,也湿了她的绣花鞋。
一下似乎不够,俞苗又接连踩了好几下。
啪叽啪叽,好多小水花。
水坑不见了。
俞苗很满意。
踩完一个坑,再找找有没有另一个坑,找啊找,完全忘记自己有‘要事’在身。
忽然间,她身子悬空,整个人被抱起来,阿兄的声音近在耳旁,低低的,很好听:“鞋子湿了,再弄湿一次就没有绣花鞋可以换。”
说话的同时,俞沐已经抱着俞苗去到她的小屋子,动作熟练的帮她把小绣花鞋和锦袜脱掉,换成新的。
他知道女娃儿怕脏,寻常泥地里的水坑她从不敢碰,家里地上铺的石板,并不平整,也时常积水,她最爱的便是挨个儿去踩它们,好在他早有准备。
至于帮忙这件事,七姐儿自然忘记,俞沐更不可能主动提及,换好鞋子便牵着她去到前院。
此时的前院比起先前热闹了许多,就连阿奶也过来了,她眉眼全是笑意,看得俞沐心里一阵咯噔。
正逢海啸时,阿奶便心系嫁到隔壁村的大姑,为此一直愁眉不展。
今时她能够喜笑颜开只有一个可能。
大姑回来了。
大姑为人俞沐再清楚不过,她最是喜欢在阿奶耳边吹风,挑拨离间。
这个时机回来,岂不是添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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