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沐远远向院中人群看去,眼见几张熟悉面孔,周身刹时蹦出冷意。
前些时日,村长要求村人撤离时,俞麻便遣次子去往隔壁村通知长女一家一定躲好。
虽说当时村长同临近几个村均通过气,告知海啸将至,然而其他村落却全然不当一回事。
大家世代生活在海边,可从未发生过大海啸,自然不信能有多大的危险,面对村长苦口婆心的劝解,他们也仅一笑置之。故而,许多人家并未撤离。
这下可好,听闻隔壁几个村死伤无数。
既然大姑一家毫发无伤,她不在自个儿村子重建家园,跑这儿来作甚?自己拖家带口便罢,甚至带着婆母及其他几房的侄辈一道前来。
关丘渔村也是遭了难的,大家忙得自顾不暇,哪儿有时间招待她们一大家子。危难关头打秋风,倒是算计得妥妥的。
如今粮食紧缺,又多出这许多张嘴,且那些粮食关丘渔村人人有份。寻常时候倒无妨,偏生现在吃的是大锅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这一来,其他村人该如何想?
必然认为这一大家子吃的是自家食物,回头再累得他们一家左右为难。
大姑便是如此,从来只顾自个儿快活。
俞沐本就无甚表情的脸忽地绷紧,无端生出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倒不是他薄情,实在是那个大姑生过太多事端,这个家总能被她搞的鸡犬不宁。
母亲曾两次小产,尽是受她所累,若非如此也不会烙下许多病根。
思及此,俞沐的脸绷得更紧了。他向人群走去,自有人为他让出一条道。
待到近前,俞沐淡漠开口:“大姑。”
声音清冷,深寒目光直直盯在俞花脸上,让得原本‘哈哈’笑得爽朗的俞花忽然安静下来,不自在的扭着衣角,唇角勾得僵硬,又不敢垂下。
不知咋的,只要见着大侄儿,她总觉恐慌。好比现在,她被看得浑身发毛,站立难安,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俞花只得硬着头皮招呼:“大侄儿。”
俞沐轻缓点头以示回应,眼睛慢条斯理向大姑婆家人一一看去,一个也不曾落下。后又将目光定在俞花脸上,缓缓开口:“师爷爷可安好?”
语调漫不经心,却无端让人后背发凉。
俞沐口中的师爷爷便是俞花公爹,他为人正直,俞花及其婆母决定前来关丘渔村投奔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然而自家婆娘惯会胡搅蛮缠,完全说不通,最后只能放任她带着小一辈出去丢人现眼。
俞花悄悄向大侄儿看去几眼,踟蹰再三方才回答:“挺……挺好的。”
她快找不着调了。可大侄儿仍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俞花只得补一句:“都……都挺好。”
“哦。”俞沐淡应一声,漫不经心接口:“难得危难时期大姑还念着我们,这边也一切都好。”
“既已看望过,还是早些回去为好,师爷爷已上了岁数,总不好让他过于劳累。”
这是在下逐客令,丝毫不给商量的余地。听罢,俞花极其婆母一阵难堪,怔在原地未有动弹。
俞花心中不愉,若就比回去,婆母当如何看她?她不如家中几个妯娌那般能干,又没有她们勤快,婆母早对她生有成见,这次她才特意招呼婆母一道儿过来投奔。
若当真被赶回去,村人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她丢不起这个脸。
今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
按理说,伦辈分,母家怎么也轮不到大侄儿做主,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偏生大侄儿打小便聪慧,又得高人指点,是个有主意有想法的。家里能够风生水起,少不了他的功劳。
久而久之,阿爹和长兄遇事便要同他商议,他看着虽小,却总能让人忽视他的年岁,他甚至在渔村也有不小的威望。
有他在,自己若想留下便少了些胜算。
俞花快速在脑中想着,她该如何才能留下,这便僵持许久。
还是俞麻看不过眼,扯着大嗓门跳出来:“不行,阿花得留下!”
俞麻挺身护在长女身前,高昂着头,不肯让步。
虽说她有四个女儿,但一个远嫁,轻易见不得面。一个则只会巴巴去讨好长嫂,她的话是一句也不听。最小的那个则是闷葫芦,见天儿不知在想什么,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哑巴。唯有这个长女与自己亲厚一些,能说些体己话。
她虽不喜阿花的婆母,但来都来了,赶回去像什么话?日后人家该如何看待她?河阳村的人又该如何谣传?
况且现在把人家赶回去,回头阿花那刻薄的婆母给她穿小鞋咋弄?
俞麻越想越觉不妥,只得放缓了语调去哄长孙:“河阳村全叫大水冲走了,就没个栖息地。是我阿花命苦啊!沐哥儿听奶的,咱让大姑留下,横竖咱家大,不差这几口。”
说到后头,俞麻向阿花的婆母看去,挑挑眉头,好不得意。说起自家大宅子,她总有一股子优越感,完全忘记这座大宅子是长媳花用嫁妆钱盖成的。
如今家里头住进许多村人,那别人都能住得,难不成却要委屈自己人吗?
休想!
房子是她的,她说了算!
见阿奶一副说不通的气势,俞沐长叹一声:“阿奶,今时不同往昔。如今粮食紧缺,且大家已然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他人,现在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不怪大姑性子如此,全是阿奶惯出来的。若只有大姑自己的小家来投奔倒还好,村人纵是有想法,看在阿爹的面子上也不会多言。可大姑偏拖家带口,谁能没个想法?
院子外早已挤满村里的妇人,瞧她们神色,不难猜出在想什么。
可俞麻才不管那许多,她甚至觉得村人在占自家便宜,故而她再开口时,话中多有得理不饶人之势:“咱家的粮食是囤的比人家少吗?宅子都让出去了,还见天儿为他们做白工,我说过啥吗?行,谁敢有什么不满,冲我来!”
声量越来越大,带出许多唾沫星子。最后干脆转身面向院子口,撸起袖子一手叉腰,一手向她们指了又指。
黎皖姝穿出人群看见的便是婆母这幅骂街的架势,她只觉头皮发麻,无奈之下只能向村人投去歉疚一笑。
婆母真真没有半点大局观。
倒也不能怪她,未见过太多世面,如此反应属实正常。
这么想着,黎皖姝便稍稍释然。
“天灾来的突然,河阳村又死伤无数,损失惨重。身为母家,万幸逃过一劫,既尚有余力,是该帮衬一二。此次天灾朝中当会派下救灾粮,只是到咱们这儿怕是还要些时日,诸位放心,这两日我便先到镇上购些粮食回来。”
黎皖姝长得柔美,一副好嗓音更像潺潺流水,柔柔的语调在耳,犹如踩在棉花上,让人倍感舒心。
自家婆母在想什么,她再是清楚不过。尤其这个小姑子向来未达目的心不死,让她回去是不可能的,她会撒泼打滚,丢的还不是自家脸面。再者,婆母再是没有大局观终究也是自家婆母,多少要为她顾着些脸面。
听得黎娘子一番话语,村妇们各个面面相觑。心想着:俞进士一家确实为渔村付出不少,若是换做其他人家,定然巴不得将粮食藏起来。
还是俞进士一家心善,不仅出力还出粮食。不说他们房子健在,根本无需每日如此劳累,再说他家屯的粮食也最多。黎娘子一届弱女子,还是曾经养尊处优的,她甚至为他们当起伙娘,任劳任怨,从未有一句怨言。
这么想来,哪里还有人会因俞进士家多几口人而气闷。
因为,确实是她们在占俞进士家便宜啊!
“黎娘子说得什么话,麻婆子说的对,我们该感激俞进士一家才是,哪里还能让你们破费!待粮食吃完,咱们就集资去买!”
不知谁先开口,陆续便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整个渔村一千多个人口,那得买多少粮食?得花用多少银钱?怎么能让黎娘子当冤大头呢!
哪怕她父亲是镇上首富,那再富贵也是娘家,她毕竟已外嫁。虽说当初带来一千两嫁妆,一千两啊!他们一辈子也攒不起来的数!可这几年黎娘子不是出钱建宅子,就是花钱买山。几年下来俞进士一家虽收入颇丰,可麻婆子为人众所周知,那简直一毛不拔,银钱基本有进无出,其家中花用大部分用得是黎娘子的嫁妆钱,她那一千两早花没了。
这些还都是从他家几个妯娌那里听来的。
做人要有良心,这等恩将仇报的事,她们做不来!
一旁看着的俞花,早在见着长嫂出现便一阵心喜。她心知只要长嫂在,就没有自己达不到的目的!
看吧,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三言两语便让村人反过来哄她劝她,简直将她视为活菩萨。
她惯会如此!
俞花不知何时已得意的昂起头来,待瞥见大侄子后,脸上的笑瞬间僵硬,进而将头垂得低低的。
自打母亲出现,俞沐也便猜出结果。他自然也知道大姑在想什么,如今母亲能让村人心甘情愿收留他们,倒是也可。
俞沐开口了:“要留下可以。”
此话一出,俞花猛的抬头,喜笑颜开。然而不过眨眼功夫又听大侄儿道:“世上没有不劳而获,若要留下,便同村人一起劳作。”
俞花极其婆母一阵愣怔。
她们自家的宅子还没建呢,跑来帮别人家建宅子?这像什么话!
俞沐将目光放在大姑婆母庄氏身上,只等她一个答复。
庄氏在心中一番计量后,便爽快答应:“成,就这吧。”
为啥不答应?在哪儿都是干活,好歹这边吃喝不愁,怎么也好过在河阳村风餐露宿吧?且还能省下许多粮食呢!
更何况这么多人一起劳作,她又是来客,就是偷个小懒人家也不敢说啥。
就算想说就让说呗,横竖她不是关丘渔村的人,不满意便找亲家母去!
她这亲家母可不是好相与的!
俞沐只一眼便看出庄氏的小心思,不由冷笑。
若真想赶她们回去也不是不行,直接差人将她们送回去便可。他不过顾虑阿奶已经一把年纪,不想给她找烦忧。否则阿奶拿他没法子,只会将气撒在母亲身上。
最后受罪的还是母亲。
她们倒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关丘渔村可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轻易算计的,至少在他面前休想。
“呜!!阿兄救命!!”
这边事情刚解决完,平地突然发出一道响亮哭声,声音糯糯的,委屈中带着焦急,听得俞沐的心猛地一紧,扒开人群便向俞苗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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