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忍冬回过神来, 拔腿前去,春桃则上来接过他手上的竹竿往后院走去,仲夏赶紧为双方介绍, “县主, 这是銮仪使顾大人。”

    又对顾星河道,“顾大人, 这位是乐融县主。”

    说道便借口称忙,踅身离去。

    那厢的忍冬自然不会那么快回来, 只剩这么一对陌生男女干站着, 两人都有些局促。

    顾星河甫一进了顺宁门就见到了这个年轻的女子, 她和其他宫女子穿得不一样, 一身松花色缠枝莲褙子, 天青的交领襦裙, 黑油油的发梳成一个简单的螺髻, 仅用几支鎏金笄插着。

    越是这般素朴, 越看得出一个人的气质, 骨子里自有一股高傲浸润着,肩背削瘦, 却像隐了一张弓,收张自如。

    宫里没有这个年纪的公主,太后没有姐妹,家人也都不在了,他心头纳闷, 这到底是哪个世家女子,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深思, 仲夏就替他解了心中的疑惑。

    原来是乐融县主——平威王遗留于世的女儿。

    他眉心一紧,却拱手遥揖道, “臣参见乐融县主。”

    楚芝颔首回了礼道,“顾大人不必多礼。”

    她知道,他的施礼只不过是出于教养,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没有封地的县主,论地位,哪里比得上如日中天的他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一瞬间,侍女都鸟兽散,并且有种不打算回来的错觉,她尴尬得度日如年,止不住想逃窜,遥瞥他从容淡定的脸,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了,输人不能输阵,落荒而逃算怎么回事,她觉得她虽没有阿姐那般处变不惊,可她一直以来,将阿姐看做榜样,这点不服输的劲儿还是有的。

    打破尴尬的办法就是主动开口说话,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才想出一句话来,“将才,多谢大人拯救了这些花,要是都碾碎了,那一上午的努力就白费了呵呵……”

    顾星河只不过是顺手,哪里注意到什么花呢,闻言这才把目光转向地上那装满了花的笸箩,顺着她的话道,“不过是些落花,还能用来做什么?”

    对于他不解风情的话,楚芝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否定他的武断,“作用可大了,可蜜渍、糖渍,还可以做香包,做胭脂……用来酿酒也很不错呢……”

    顾星河嘴角抽了抽,果然是闺阁里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心思只能放在这些风雅之事上,可是他是个杀伐果断的武将,体会不了这种乐趣。

    不过脸上倒也没有露出不悦,评价了一句:“县主真是好兴致!”

    楚芝抿了抿唇道,“只是借花献给阿——娘娘罢了,等我回了丰州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顾星河也勾了勾唇,没接她的话。

    这时忍冬终于“姗姗来迟”,“顾大人,娘娘宣召。”

    他也不再迟疑,对楚芝略颔首,便跟着忍冬往殿内走去。

    待他离去,楚芝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人气势摄人,又是个陌生男子,刚才的她,大气都不敢喘。

    好不容易等到他走了,她这才匆匆把掉落在地上的花拣了,装到笸箩里,和晚一步赶到的仲夏她们一同端了,先用清水冲洗掉灰尘,接着一人拿了一把剪子,剪掉长叶柄,将花抛入盐水盆里。

    春桃几个频频向她投来目光,楚芝狐疑地停下手中的活道,“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说道不自信地用袖子抹了抹脸。

    三人皆是笑,却不说缘由,“反正是好事。”

    楚芝不由得忆起方才的事,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春山新碧的脸,依稀揣测出阿姐叫她来的用意了。

    阿姐是想让她联姻,以此来稳固她的权利?

    这个想法一出,她并无不悦,相反,她为能助阿姐一分而感到欣慰。

    阿姐为了大盛委曲求全,给新朝皇后当婢子,又无耐爬上那个比她大了许多的新帝的龙榻,其中艰辛她从来不与他人说,别人骂她寡廉鲜耻,她却觉得她背负太多。

    她被她所救,在姑母姑父那里,养尊处优了那么多年,却是她牺牲了自己换来的,倘若她的身份尚有这么这分价值,那她也不算一无是处。

    到了晚膳时分,嘉月这才旁敲侧击问:“听说午晌你打樱花,竹竿差点打到銮仪使?”

    楚芝羞赧起来,“是……幸好顾大人身手敏捷,否则可就惹了大麻烦了……”

    嘉月见她臊红了脸,知道她已经猜出来了,索性也就不瞒着了,“你觉得顾銮仪使此人如何?”

    楚芝握紧了手中的筷子,踌躇了一下才道,“倒是仪表堂堂,就是……性子似乎有些沉闷了。”

    “是吗?依我看,沉稳些的男子倒没什么不好,你想想,多少世家子弟到了他这个年纪,不是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就是靠祖上封荫入仕,混了个五六品官而已,他年纪轻轻,靠自己的才能走到了如今这个位子,就算沉闷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芝颔首道,“阿姐说得是,在家时,我也听姑父提过此人,确实是朝廷栋梁,我不过是吹毛求疵罢了。”

    “这么说,你对他印象不错?”

    楚芝又点了点头,可这回她脸上不见羞涩,可见离那个芳心大动还远得很,可嘉月却很满意,在她看来,理智永远该是放在首位的,而爱情,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妆点罢了,谁沉溺,谁就输了。

    嘉月道,“少帝登基,朝纲未稳,我实在势单力薄,若非没了其他法子,我也不想让你搅入这个大染缸里。”

    “阿姐,”楚芝握住了她的手,殷殷地看着她,气昂昂道:“我没有不愿意,我很想助你一臂之力,需要我怎么做,你尽管吩咐吧。”

    嘉月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放心吧,不是让你去打仗,也不是让你去当细作,没必要这样。”

    楚芝也粲然笑出声来,“阿姐说得甚是。”

    嘉月叮嘱她,“只有两点,我须得告诉你,世家一向讲究门楣,你父王母妃不在了,处境定会艰难些,不过……你也不许妄自菲薄,我和姑父姑母,都是你的娘家靠山,你是县主,可以有骄矜的资本。”

    楚芝眼眶一下子就滚烫了起来。

    “还有就是,联姻是希望你们能琴瑟调和,阖家和睦,可你千万别丢失了理智,男人嚒,可以倚靠,却不能把全部的希冀押在他们身上。”

    楚芝嘴唇一瘪,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掷地有声。

    嘉月一身鸡皮疙瘩地别过脸去,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你知道我为何以前不喜欢你吗?”

    楚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嘉月递出手帕道,“你喜欢哭,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眼泪,如果眼泪帮不上你的忙,那还是收回吧,但是,如果能替你谋求到什么,那另当别论了。”

    楚芝接过手帕,拭去了眼泪,也不敢再哭。

    嘉月还想开口,却听仲夏进来禀报,“娘娘,乾礼宫的于公公来说,皇上发了高热,身上还起了红疹子。”

    她一拍炕桌站了起来问:“太医如何说?”

    “还未诊断出结果。”

    嘉月心里一凉,短短一个瞬间,已经考虑起各种可能性,甚至提前想到了若燕申若捱不过去,她会是怎样的一番景况。

    古往今来,人们提天花而色变,不仅是因为天花具有很强的传染性,而且,致死率也是极高。

    思考的结果告诉她,燕申不能死,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保他一命。

    她不能等到二皇子即位,那么他的生母平起平坐,她绝不能让这等事情发生。

    “把于磊叫来。”

    未几,一个身穿青灰色袍子的内侍被引了过来,于磊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见到嘉月也不敢直视,直敛着眼皮,行礼道,“奴才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叫起,这问起皇帝的饮食作息,于磊不敢隐瞒,只全盘说来,这时乾礼宫又来了消息,太医的诊断已经出来,说只是染了水花①之症。

    水花和天花初期的症状相似,虽有传染性,可大多能治愈。

    嘉月这才舒了一口气,叮嘱于磊要精心侍奉,御前的宫女太监分成三班轮流盯着,除了蒙面障,还要佩药包,下值后,也不得随处走,同时,又让各宫早晚熏艾,亦是不得踏入乾礼宫半步。

    交代完这一切,她又让仲夏寻了一方雪帕来,覆上脸,往乾礼宫而去。

    与此同时,乾礼宫里,燕申烧得糊涂,背上的疹子又奇痒无比,只眯着眼,忍不住扭动着身子磨蹭着,却被侍奉的宫女止住了,“皇上,不可,要是蹭破了疹子,可是要落下疤印的。”

    他被她不冷不热的态度磋出了心火,一甩手,把搁在床边的茗碗扫了下去,咣啷一声脆响,茗碗支离破碎,淡棕色的茶水洒了满地,“给朕滚出去!”

    “皇帝!”

    一道威严的声音透过帘幔传了过来,令他不自觉呆愣着,不敢妄动。

    仲夏把帘子挑开一角,嘉月就缓步走了进来,寝殿里熏着药饼,一股浓烈的青草药味一下子窜进了鼻息里。

    宫女连忙给她请安,她垂眸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温声道:“拾掇完就出去吧。”

    宫女道了一声是,蹲在地上拣着碎片。

    嘉月又走近了几步。

    燕申不知怎的,一见到她就有些害怕,见她越走越近,瞪着大眼缩了缩道:“儿臣给母后请安,请恕儿臣不能下地……”

    嘉月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依旧温和道:“我知道皇帝难受,不过要太医既然说了,只是水花之症,那还请忍耐几日,你也不想落下疤痕不是?”

    燕申见她和其他人一样,脸上包着一方帕子,只露出一双柳叶似的眉,和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如和风细雨,浸润人心。

    燕申的心弦松弛了些,试探问:“母后不怪罪朕吗?”

    嘉月道:“谁都有脾气的时候,作为一个君王,更要懂得抑制自己的脾气,你年纪尚幼且又是病中,我倒是可以原谅你一次,只是,切记,下次不能再犯了。”

    “多谢母后。”燕申没想到她竟如此大度,不禁暗暗对她改了观。

    嘉月略坐一会,又关怀了几句,这才回了顺宁宫。

    甫一进殿,忍冬和春桃早已用药包熬了药汤,兑进泡澡水里,她踏入净室,褪去衣物,便迈入浴桶之中坐了下来。

    她闭眼靠在桶缘小憩,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传懿旨,休朝三日。”

    然而皇帝的病三日内好不了,到了第四日,她便把朝会改到了顺宁宫里,因摄政王、皇帝皆不在,她便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都延缓处置了,只有几件要紧事亟需处置的,倒也有惊无险地依着律例处置了。

    如此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几日,却不想,这日的早朝,十几个官员联名上疏,质疑先皇驾崩,与摄政王有莫大的干系,甚至质疑遗旨的真伪,恳请皇上废了摄政王。

    嘉月的目光扫着这些官员,这些人无一不是首辅的拥趸,便知道,郦延良趁着魏邵不在京,想要把他拉下马了,解决了魏邵,转眼对付起她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眉心一拧,直接否定了他们的质疑:“先皇在世时,曾让朕代笔写下这封遗诏,当时朕与摄政王都在场,诸位怀疑遗诏有伪,莫非是在质疑朕伪造圣旨?”

    她红唇微启,声音像刀片一般刮过,“柴维,把诏书拿来,让诸位卿家好生瞧瞧,究竟是不是朕伪造诏书!”

    “圣淑息怒!”一干人等纷纷下跪请罪。

    嘉月神色从容道:“既然心存疑虑,索性弄个明白,否则,有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的。”

    不多时,柴维取来一只梨花木的长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正是卷得整整齐齐的圣旨,明黄的蚕丝锦为底,又有细密的祥云暗花,这些时常和圣旨打交道的内阁以及翰林学士一眼就认出了这纸张假不了。

    柴维举着匣子道,“请各位大人鉴阅吧。”

    几个文臣面面相觑,最终一人慢悠悠地把手伸向匣子里,拿出圣旨缓缓展开来,只见上头的字体方方正正,遒劲郁勃,饶有筋骨。非十几年的功夫,断然练不出这么苍劲有力的字来。

    几个人交头看着,又不禁暗暗瞥向帘幔之后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姿,心头不禁有些震撼。

    半晌过后,嘉月微凉的声线传了过来,“诸位卿家可鉴别清楚了?”

    从纸张,无修改痕迹的文字,以及右下角毫无残缺的碧玺,每一件都在印证圣旨无伪,官员们只好小心把圣旨卷了起来,重新放入那只长匣子里,这才道,“回圣淑,圣旨无误。”

    嘉月这才让柴维把圣旨收好。

    可那些有备而来的臣子,虽然刚被否定了一道,却仍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摄政王和先皇驾崩,八•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嘉月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道,“诸位若是拿得出证据,尽管亮出来,否则,诽谤摄政王,又该当何罪?”

    那些臣子也意想不到,明明朝堂之上,他们俩一直针锋相对,可为何到了这个当口,太后竟然要维护起摄政王来?这又不由得感慨,这个太后精明强干,要离间他们,可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他们还确实掌握了一些证据,于是再次拱手道:“先皇驾崩当夜,摄政王漏夜进宫面圣,直到龙驭宾天之时,尚没有禁军见他出宫,这足以证明,他与先皇驾崩之事,逃不了干系。”

    嘉月听他们提起那夜之事,脸上没来由浮起一阵燥热,她很想翻白眼回他们一句,没有出宫,是因为那时的他,正在她床榻之上啊……

    不过她也没有忽略掉他们的前半句,魏邵在当晚的确入宫见了燕无畏。按规矩,臣子没有皇帝召见,是不能擅自进宫觐见的,更何况是深夜——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是燕无畏主动召见他的。燕无畏召见他,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托孤?可她突然又想起了魏邵初初到御前之际,那时的燕无畏对他分明是怀疑和警惕的态度,甚至做梦时还会流露出一点他对魏邵的恐惧……

    燕无畏到底是如何死的,她没兴趣知道,反倒是提点了她一件事,魏邵接近燕无畏,真正的用意为何?

    不过,她也清楚,他帮过她,这不是可以怀疑他的时刻,至少,她不能遂了首辅党的意。

    臣子找来了当晚守夜的禁军,证实了方才的传言。

    臣子的不怀好意,得寸进尺,隐隐浮现了出来。

    嘉月道:“众卿的谏言,朕都记着了,只是诸位怎的凭这禁军的一面之词,就这么定了摄政王的罪呢。”

    “圣淑是怀疑这禁军颠倒黑白?那么……”

    嘉月有些不耐烦道,“诸位当晚也在乾礼宫吗?”

    众臣脸色一变,急忙撇清关系道,“那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诸位既然没在跟前,就切勿笃言,摄政王如今不在京,各位就急着给他定了罪?依朕看,何不等他回京再议,看他有什么说头?”

    众臣见她态度坚决,不为所动,不禁讪讪,他们就是特地寻了摄政王不在的机会,这才敢联名上书,若等他了归京,以他雷霆万钧的手段,想想都令人后脖子发凉。

    于是大家又改了口,只道圣淑英明,不敢再提,下了朝,纷纷散去。

    嘉月捏了捏发紧的眉心,楚芝这才奉上了一盏热茶,“阿姐辛苦了,可要现在传早膳?”

    嘉月弯唇道,“传吧。”

    心却止不住想,魏邵离京已有两月,不知事情办得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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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水痘。

    第二十六章

    六月, 一连几日黑压压的云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蒸笼似的笼罩在这片大地上,夜半起风, 雷声滚滚, 俄而便下起滂沱大雨。

    又猛又烈的雨点拍打着屋檐地面,窗外的树梢哗哗作响, 嘉月猛然从梦中惊醒,心里烦躁, 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几个月来, 她势单力薄, 孤身与世家对抗, 没日没夜地批复奏折, 恨不得一日能多生出十二时辰, 幸好燕申的疹子也已经结痂, 再过几日, 便可恢复早朝。

    燕申虽然幼小, 可却是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皇位,有他在, 自是可以助益她不少。

    还有,魏邵几日前也来书,说已经在回京路上了,想必再过几日也就到了。

    辗转反侧了许久,雨势渐小, 天边也泛起淡淡的一层青色。

    春桃持着一盏银釭进来, 暖色的烛光便如瀑一般倾泻而下, 还不等她叫醒,她便掀开锦被坐了起来。

    春桃把银釭搁在镜台边上, 又踅过来,一壁侍候她穿衣,一壁问道,“昨夜雨势大,娘娘睡得好吗?”

    嘉月伸了个懒腰道,“后半夜被吵醒,就没睡着。”

    春桃见她眼下果然有一片浅淡的青影,脸上也略有倦容,不由得劝道,“奴婢也知道娘娘勤政,可身子到底不是铁打的,下了朝会还是小憩会吧。”

    她摇手,“本宫精神尚佳。”

    忍冬端了脸盆进来,恰好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于是边走边说,“外面的茉莉被雨打落了不少,等会奴婢把剩下的摘了,拿个瓶子插了,就搁在床边,听说可以平缓舒眠,今晚娘娘试试管不管用。”

    嘉月笑着回,“你这丫头,就别辣手摧花了,留着它,尚能长出来的。”

    用牙刷子蘸青盐刷了牙,又洗净了脸,踅身到镜台前梳头,再插上金笄,便挪身到前殿来,一方帘子降落,到了时辰,宫门打开,群臣整齐地迈了进来,一天的朝会就这么开始了。

    因皇帝和魏邵都不在,朝会通常都很简短,今日没有大事,还不到两刻钟就结束了。

    散了朝,天色才彻底亮堂了起来,只是仍有乌云压着,带着青草气的湿意渗透进肌肤里,怪粘腻的。

    嘉月留下了顾星河到书房议事。

    顾星河甫一踏进书房,就见乐融县主临窗坐着,一见到他便起身施礼道:“见过顾鸾仪。”

    他怔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平静,拱手道,“县主万安。”

    嘉月让他们都坐,两人便都在下首坐了下来。

    嘉月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眼里霍然多了一丝笑意。

    而顾星河余光见太后的眼神,又回想起前几次和县主的“偶遇”,已经能预感太后的用心了。

    “顾銮仪,本宫的堂妹,你也见过几次了,本宫瞧你们,一个材优干济,一个品貌贤良,年纪也相差不远,倒可配为佳偶,本宫已请钦天监算过,九月初十,正是昏礼的上上吉日,顾銮仪,你道如何?”

    嘉月说着,眸光定在他脸上,他却知道,这是懿旨,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楚芝,只见她小脸低垂着,连脖子都染上一层绯色。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身为世家后代,他的亲事从来不是个人之事。太后要壮实自己的根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于是他点头,“全凭圣淑做主。”

    嘉月当机立断地让人拟了懿旨,一纸诏书下发,一臂开外的那对年轻男女,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

    嘉月很乐意为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便吩咐楚芝道,“楚芝,你带顾銮仪到御花园走走吧。”

    “是,娘娘。”楚芝说着,便起身和顾星河一起退了出来。

    两个人隔着一臂之距,慢悠悠地踱着,两厢沉默,气氛出奇的凝固。

    楚芝暗暗觑着他冷冽的下颌线,忖了忖,才温软地开了口道:“顾銮仪下了值喜欢做什么?”

    实际銮仪卫掌管皇帝出行仪驾,诸事繁琐,下了值也没什么活动了,于是他答:“吃饭、睡觉。”

    楚芝倒噎一口气,嗯了一声,闷头引着他走了一圈,却再也不主动开口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尊大佛,正往回走,却见一袭朱殷公服,头戴幞头的男子迎面走了过来。

    只见他面容俊逸,丰姿如玉,只是脸上那一道疤,却着实狰狞可怕,让人止不住生了畏惧之意。

    朝堂上下,除了摄政王,再也寻不出这么一个怪异的人了。

    她连忙欠身道,“民女见过摄政王。”

    魏邵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娇俏的少女,她穿着雪青色的芍药诃子裙,外罩天水碧的大袖衫,发鬓上插着金丝八宝步摇,星眸水润,唇色娇艳,眉心还点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只一眼,他便觉得这张丰润的脸庞似曾相识,脑里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这小娘子,竟和太后有三四分相似,只是那气质,却又是截然不同了。

    他几乎是片刻间就会悟过来,这必然就是她尚存于世的宗亲姐妹了。

    还真是费劲心思啊。

    “免礼,”他说着,忖了忖又扯起嘴角问,“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民女的姑父是丰州知府。”

    他显然没手眼通天到连地方知府都认识的地步,却狐疑地拧起了眉,“那么令尊是……”

    楚芝非到必要时刻,是不想提起她父王的,然而摄政王相问,她又不能不答,于是心头徘徊了下,瓮声瓮气回了一声,“民女父亲曾是平威王……”

    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原来是县主。”

    楚芝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只觉得他周身像是裹着凛冽的寒气,令人望而生畏。

    魏邵见她羸弱的肩膀似乎缩了一下,忽地笑了开来,“孤这张脸,丑陋吗?”

    楚芝不知他怎么没头没尾地扯起这个,却也知道这是道送命题,于是慌起来,倒豆子般道,“没有,摄政王正气凛然,您的脸就是至上的荣耀,又怎么会丑陋呢?”

    连说的话都如出一辙,魏邵不由得又挑起了嘴角,“这句话……娘娘教了你多久?”

    楚芝见他眸色似乎又加深一分,心不明所以地提了上来,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缓声道,“娘娘她没有教过民女,这一切都是民女的肺腑之言……”

    魏邵捏了捏眉心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楚芝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

    魏邵收回眼神,拔腿进了顺宁宫。

    柴维在园内扫着昨夜被风吹雨打而落下的残枝败叶,回过身,才见摄政王不知何时已经跨入了园里,脸上有风尘仆仆的惫倦之态。

    心头纳闷,他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莫非是披星戴月赶了回来?

    他搁下笤帚,上前给他请安道,“给摄政王请安,奴才马上给您通传。”

    魏邵颔首唔了一声。

    他一路疾行到了廊庑底下,他却是进不了内门的,只遥遥冲着仲夏道,“仲夏姑姑,摄政王驾到,烦请您通传一声吧。”

    “怎么这么快?”仲夏也暗暗嘀咕了一声,这才道好,踅身进了明间。未几,打帘出来道:“娘娘道宣。”

    “好勒!”柴维说着又折了回去,对着那芝兰玉树的身影打了个千道,“摄政王,娘娘有请——”

    第二十七章

    嘉月刚从折子堆里抬起头来, 眼看着魏邵已走到了跟前,许久不见,他好似瘦了些, 那张刀刻斧凿似的脸, 显得愈发清冽了,只是脸上紧绷着, 仿佛谁欠了他银两。

    嘉月眨了眨眼,莫非事情办砸了?

    魏邵见她满脸无辜的样子, 眉心这才舒展了些, 拱手向她请安道, “娘娘万福金安, 几月不见, 请问凤体安和否?”

    嘉月嘴角微扬道, “承蒙摄政王挂念, 本宫康健得很。”

    按惯例, 嘉月议政的时候, 旁边是没有人侍立的,因而他又压低了声线, 温吞地加了一句:“每月还痛吗?”

    虽然他没明说是什么,可嘉月还是不由得刷红了脸,支吾着别开了视线,嘴里嘟囔,“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药都有按时吃了吗?”

    说到这个, 嘉月心口不免一股浊气升了上来, 就在他离京后, 李院正天天上顺宁宫来把脉,若是像寻常那般, 请个平安脉,倒也无妨,然而李院正却声称她阳热不足,凝滞不畅,需得吃药调理。

    于是一碗碗苦得令人作呕的药端了过来,她只能捏紧了鼻子,囫囵吞枣地灌了下去,再捻起一颗雕花蜜饯含在嘴里,半晌才压住那一阵阵返上来的苦味。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李院正,原来是他的人。

    嘉月拧起眉心道,“吃不吃……与你有何关系。”

    “也无妨,待会臣自回去太医院调取医案,看娘娘的病症如何了,需不需要加剂量……”

    她拍着桌案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他身前,虽然个子堪堪到他的肩膀,却昂着头,怒目圆睁地瞪着他,“本宫吩咐你的事情,你办糊了?怎么几日不见,脾气跟吃了枪药一般。”

    他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眼底到底是软了下来,唇角一弯,笑容如阳春三月,“臣也是为了娘娘着想,臣就这么不值得娘娘信任吗?”

    嘉月慢慢踱开了,“倒也不是,本宫若信不过你,就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了。”

    “娘娘如此信得过臣,臣真是不甚惶恐,”魏邵幽幽叹了口气,负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嘉月身后,“放心吧,您交代的事情,臣都办妥了,这些中官打的皇上的旗号强取豪夺,地方的官员都不敢得罪,只好高高供着,不仅古玩珍宝,还有如花美眷,纷纷争相赠送,以此来卖人情。”

    嘉月嘴角轻微一捺道,“都是官,场浸,淫久了的老积年,免不得染了一身歪风邪气。”

    如何整顿这股歪风,这就是她下一步的计划了,不过现在还不急,总得徐徐图之。

    说着她已到了南炕边上,提起裙裾坐了下来,魏邵也就跟着坐到了对面的位子上,这才从袖笼里抽出了一本册子递了过来。

    嘉月接过一看,上面赫然是这些流水进账,金额之大,令人止不住咬紧了后槽牙。

    她翻动着册子时,他的目光扫了过去,不经意的,从那张无暇的脸上,发现了一点淡淡的倦容,浅浅的两片青影在眼底沉浮着,凝了须臾,那抹青色在他眼里逐渐地蔓延了开来。

    拢在袖子底下的手不自觉攒紧了些,俄而嘴角又浮起一点无奈的笑意来。

    嘉月看完了册子,问题便抛了过来,他收起那点不切实际的猜想,肃正了脸色,事无巨细地从头道来。

    复完命,乌金终于破开云层,钻出了一丝萎靡的光来。魏邵瞥见廊庑底下提着食盒走动的宫女,估摸着已快到晌午了,便不再多留,又说了两句便辞了出来。

    他走后,又沙沙落起了雨,嘉月用过午膳,和着雨声,便沉沉地睡了一觉。

    入了夜,却是神清气爽,批起折子来更是有如神助,不过须臾,就看完了厚厚的一沓。

    窗外的雨一直没有间断过,沙沙的击打在树上,像夜里的海浪,一波一波地翻涌着。

    门外隐隐有谈话的声音传来,少顷,忍冬打了门帘进来报:“娘娘,摄政王来了。”

    嘉月手中的朱笔一顿。

    白天的政事早已谈完,他这会儿冒雨不请自来,为的当然不可能是政事。不过,她刚好有话问他,白天不方便说出口的话,还是夜里方便。

    “宣。”

    忍冬折了回去,引魏邵入内。

    嘉月头也不抬,只垂头在折子上圈了一道朱圈道,“给摄政王上茶来。”

    魏邵给她请了安,忍冬则奉上了一盏热茶来,接着替他们阖上了门扉。

    魏邵拿起茗碗,撇了撇浮沫,轻呷了一口,搁下茗碗,这才引入了正题:“臣虽得娘娘重用,毕竟没有三头六臂,若下次又需要离京数月,岂不又让娘娘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因而臣想替娘娘引荐一人,他或许能助益您良多。”

    想来她这阵子受到世家排挤刁难之事,他已经知道了,不过她倒也不意外。堂堂的摄政王,底下的势力亦是不能小觑,不用他开口,自然有人上赶着做他的眼,做他的耳。

    “谁?”

    他眸色黯了黯,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顾銮仪。”

    嘉月心头却浮起一丝疑虑,据她所知,他之前掌管九门,和顾星河打过不少交道,那也仅限于公事而已,她派人留意过,这两人私交甚浅,只能算是个同僚。

    见她眉心微蹙,凝神思考着,他不禁笑了起来,“娘娘觉得此人如何?”

    嘉月一脸赞赏,嘴角含了一抹浅笑道:“权通达变,稳重老成,是个难得的将才。”

    那笑容落入他眼里,像是一滴浓墨坠入了心湖,墨色一点点扩散出来,到最后整个胸腔都被填满。

    想起他安插在顺宁宫的眼线来报,说太后近来时常召见顾銮仪,有时候宫门下钥还召见入宫议事。

    他不由得想,她是不是把顾星河变成了第二个他?

    他五指缓缓收拢成一个拳,胳膊支在炕桌上,宽大的身子骤然欺近了过来,慵懒又带着几分磁性的声调像是会蛊惑人心,那深邃的眸子也恍如渊谷,“那么臣与之相比,又如何?”

    “你……”她蓦然咽了咽口水,脖子也止不住朝后仰了几分,舌头打结道,“你为何要和他相比较啊?”

    他见她迟疑,这才拉开了距离,眉骨微动,语气却冷了几分,“他也做了娘娘的裙下之臣?”

    嘉月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敛去。

    “娘娘这回又仰慕谁的英姿?”

    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凝着一层寒霜,嘴角却讥诮地笑着。

    她心口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伸手指着他,指尖却在哆嗦,“放肆!放肆!”

    红馥馥的唇气得微颤,像是一朵任人采撷的花。

    他一下子会悟过来,原来他是误会她了。

    “娘娘息怒,是臣心胸狭隘,妄自揣测,”他屈膝跪伏在她脚边,仰起头看着她,“娘娘有心火,要打要骂都是该的,臣甘愿受罚。”

    她眉间打结,眸子里像淬了毒,“你监视本宫?”

    他掩下长睫,声音像平静的湖水,“臣怕娘娘应付不来,便差人留心顺宁宫的动静,臣一回京,那些人便都叫撤了。”

    嘉月哼了一声,“既然你对本宫的动态了若指掌,难道你就不知本宫处心积虑给顾銮仪和乐融县主牵桥搭线?你的属下都是废物?”

    他乌眸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收敛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娘娘说得没错,都是臣的不是。”

    嘉月见他认错倒还诚恳,心头那股盛气这才抑平了些,却仍有一点微愠的火舌煨着她胸腔,于是顺势而道,“别急,本宫也有话要问你呢。”

    他笔挺地跪着,纹风不动,“娘娘请说。”

    她凝住他,徐徐道来,“去年腊月初三夜,到永熹宫来,不是你的目的,而是你的借口吧。”

    他默了片刻,没有隐瞒道了一声是。

    “那夜里,燕无畏召你入宫,屏退众人,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他嘴角忍不住抿成一道直线,狭长的深眸里似有惊涛骇浪一闪而过,很快便化成一汪平静的湖,“恕臣无法坦言相告。”

    “好,那本宫不逼你,只再问你一句,你接近燕无畏,真正目的为何?”

    他双拳握紧又松开,半晌才开了口,“娘娘还是打吧。”

    虽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不要紧,她总有办法查出来。

    于是他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君所愿,那你把袍子解了,只要你挨了本宫三杖,这事就算揭过。”

    他倒是松懈了下来,只幽幽道,“只要娘娘能消气,臣无有不从。”

    嘉月的气虽消了,可打还是要打的,不打不长记性嘛,于是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目光四处巡睃着,忽见髹漆的月牙案上搁着一把紫檀柄的镂雕芦雁三镶如意。

    于是走过去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踅了过来,却见他依旧跪在那里,衣裳齐整,八风不动,便从背后伸出手探过去,准备扯开他的衣带。

    然而手刚碰到带子时,却被他的大掌摁住了,他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仓惶,“等、等……”

    “怎么?”她拿着那柄如意,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手掌,轻哼了一声道,“怕痛?”

    他抿紧了唇。

    她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道,“本宫才不会手下留情。”

    他喉结滚了滚,才迟疑道,“臣……的后背有火烧过的瘢痕,怕污了娘娘的眼,恳请娘娘……熄了灯再打。”

    嘉月瞧见他脸色一会煞白,一会涨红,羞愤难堪的情绪含在他抿成一线的嘴上。

    她怔住了,忽而又回想起他们每一次共赴巫山,他都率先吹灭了蜡烛,她又想起,她抱住他时,总感觉那背上粗粝得刮手,每每他被她碰到,浑身会僵了一瞬,接着——无情地拿下她的手。

    她总以为那是他心里有人,却不知那是他脆弱的伤口。

    第二十八章

    嘉月大度体贴, 虽有一丝好奇,也无意窥探他的过去,就这么顺了他的意思, 熄了灯。

    适应了漆黑的环境, 魏邵这才低头解起衣带来。

    因为什么都看不清,那细微的声音被无限地扩大, 窸窸窣窣地,两人都不约而同陷入了同一个幻境里, 一点点的燥意逐渐侵蚀了毛孔, 仿佛这不是在受惩, 而是在那温软的床榻之上, 行敦伦之事。

    嘉月咬住了下唇, 镂雕的纹路陷入了掌心里, 强行把思绪拉回现实。

    手起杖落, 那柄如意落到皮肉之上, 闷闷地响了一声, 与此同时,又听到他从鼻腔里传来低沉地闷哼。

    她却恍若未闻, 举手又落下一杖,这回,她见他如高山挺阔的背,也微微塌了下来。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心头微蜷了起来, 然而手却没有停顿, 很快就落下第三杖。

    三杖毕, 她丢下了如意,发现后脖子多了些潮意, 发丝粘腻地贴在上头,有些难受,于是抬手拢了拢头发。

    却没料到另一只大掌也探了过去,恰恰覆到了她的手背之上,就着她的手,扣住了她的后脖颈。

    干燥的掌心与手背的相触,霎时像一群蚂蚁爬过,酥麻麻的蔓延了开来。

    她瞳孔微震,一片温软的唇已贴了上来,轻衔住了她的唇,细细地磨着。

    那只大掌也逐渐灼烫,力度也渐次加深,越来越紧促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脑里仿佛灌入了咸涩的海水,迟怔怔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了起来。

    霎时间翻江倒海,绫缎与白玉壶春瓶厮磨着,磋出细细的火花来。

    她紧紧咬住了唇 ,眸底晕了迷迷滂滂的春色,一丝低•吟从唇缝里刚溢了出来,却被堵了回去,只剩下含糊的气息交缠着。

    一双手无所适从,想搭上他的背,想到了方才他的羞愧,抬了一半,又顿住了。

    却不想他也停了下来,熠熠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明明帐子里黑黢黢的,可他专注的模样,好像能洞察出什么。

    她面色有些尴尬,正欲收回手,手背传来一阵滚烫,是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牵着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寸寸地移过去,引着她落在他阔背之上。

    “这里,是娘娘的了。”

    她小心地覆了上去,掌下的粗糙隐隐刮过她的手,清晰的纹路像海边嶙峋的礁石,但又不十分冷硬,而是一种炙热而奇异的触感。

    她思绪莫名游荡,那人却像是有所察觉,眼前帐子又晃动了起来,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她无暇他顾,只好把指甲深深掐入了他的肩背里……

    一盏茶后,风平浪静,她直直地躺着,任由他替自己收拾一片狼藉。

    拾掇完毕,他也肃正了衣冠,俯身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别起了,睡个好觉。”

    她眼里逐渐恢复了清明,语气也十分清醒,“避子丸呢?”

    每次云雨后,她总会向他索要避子丸。她已经规划好的人生,不允许被意外打断。而他每次也都会带了一颗黑色药丸来。

    不多不少,就那么小小的一颗。

    想趁机多索要几颗都没他拒绝了,他只回道,每次都会记得给她带来。

    初时,嘉月几经辗转,暗托人验明成分后,这才相信了他,而他们那么多次,她也确实没有怀上。

    然而这次,他竟忘了。

    嘉月心头浮起一点不安来。

    他闻言,手上一顿,收回了手,声音也沉了几分,“忘了,明日再拿。”

    话音刚落,拔身而起,拂袖离去。

    嘉月目送着他决然的背影,脑海里萦绕着一种顾影自怜的情绪,她闭了眼,身上的每一寸筋骨酸胀无力,这是欢愉后反噬而来的疲惫和空虚。

    没关系,她会习惯。这样想着,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片海,而她,则是一叶随波逐流的孤舟,伴着浪潮,很快便进入了黑甜梦乡。

    那厢的魏邵走出廊庑,对仲夏道,“娘娘有些疲惫,已经睡下了,不必进去打扰。”

    接着掖着手慢慢地往前走着,下了廊庑,是长长的甬道,每走几步,便有一盏宫灯,地上是暖色的,身上飘拂而来的细雨却是冷的。

    再走到尽头,拐了弯,复进入另一条夹道,这里的灯却不如顺宁宫的多了,只伶仃的几盏,灰蒙蒙的,出了宫门,更是连那一点阑珊都消失了。

    回到摄政王府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这才上床入寝。

    头枕着手臂,闭上眼,恍惚间来到一所雅致的府邸,园中几株青竹,假山后有潺潺流水,再走几步则是个偌大的池子,上了小桥,这才看清池子底下养着许多硕大的鲤鱼。

    他踮起脚尖,趴在围栏上看着那鱼,从袖笼里掏出白玉糕,掰成碎片撒入了水里,看着鱼儿争先恐后地吃着。

    突然,远处似有争执传来,他寻声望了过去,见身材高挑的女子,着一袭兰苕的圆领对襟襦裙,而她的身后,则跟着一个身高只及她腰部的男孩,争执声就是从他们口中传出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锦国公府。

    而这两个人不是别人,一个是他的生母冯姨娘,一个则是他的嫡兄燕无畏。

    他自然也不是什么魏邵,他是锦国公庶子——燕莫止。

    就在他出神的当口,燕无畏眼里霍然淬了火,破口大骂了一声,继而卯足了劲,把姨娘推入池中。

    姨娘锦缎的衣裳,一落水变成了秤砣,她拼命挣扎着,那抹兰苕色在水里载浮载沉。

    “姨娘!”他瞳孔骤缩,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丢下白玉糕,便发了疯地跑过去,边跑边大喊求救,“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冷不防的,他踩到一块湿润的石头,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而脚踝咔哒一声,火辣辣的痛意侵袭而来,他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撑着手肘慢慢地站起来。

    这时已有奴仆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跳入池中,捞起来的却是一具沉重的尸首。

    他见到燕无畏的身影隐在那青竹之后,一见到来人,便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他双目赤红,顾不得脚踝刺痛,像一阵风奔了过去,一行跑,一行大喊,“杀人犯,拿你命来偿我娘的命!”

    燕无畏眼里闪过一丝惧色,“胡、说八道!疯子!”

    说着他倒退了几步,却被燕莫止一头撞倒在地。

    燕莫止像一头嗜血的幼兽,体内有一股发狠的蛮劲,撞倒他后,立马欺身而上,伸手牢牢地掐住了脖子。

    他语气笃定,“是你推了阿娘!”

    燕无畏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四岁的小儿撞倒,更没想到这双手竟掐得他说不出话来,他仰面朝天,因窒息整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

    燕莫止还在加深手里的力度,忽地一阵风吹来,一道严厉的声音灌入了他的耳朵,“竖子敢尔!还不快停下!”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锦国公一脸怒容地走了过来,浓眉方脸,一撇胡子微微卷翘,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让他憎恶到了极点。

    他含着恨意,抿紧了嘴,继续施加力道,却不想锦国公已几步到了他跟前,扒开他的手指,大手提溜起他的领子,把他扔了出去。

    他从廊庑上滚落了下来,像个蹴鞠翻滚了几圈,直到后背撞上了假山才停下,骤然的剧痛令他五脏六腑都蜷了起来。

    他抬起朦胧的泪眼,朝着燕无畏看过去,只见锦国公蹲在地上,抱着燕无畏,嘴唇翕动,似在哭泣,“畏儿,畏儿!”

    原来他不是不懂爱,只是他不配得到他的爱。

    他深呼了一口气,捂着胸口缓缓地站了起来,一点点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就想针扎一般疼痛,可是他不在乎,走到了他跟前跪了下来,小声啜泣道,“爹,阿兄把娘亲推下池子了,我阿娘是被他害死的……”

    锦国公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薄薄的唇就像一把刀割在了他心尖,“止儿,你看错了,你阿娘是失足落水的。”

    他头摇得如拨浪鼓,眼里的泪也簌簌掉了下来,“不是……真的不是……我亲眼看到……”

    锦国公冷冷地打断了他,“够了!别再说了!”

    他指甲深掐进掌心,却妄想着还能从他这得到一丝怜悯,几步膝行了上去,抱住他的腿道,“爹,阿兄是您的儿子,我难道就不是您的儿子吗?”

    锦国公默了默,这才道,“只要你安安生生的……”

    “不!”

    锦国公抱起燕无畏,冷静吩咐管家,“止儿失去母亲,过度悲痛,神志不清,着日送到定州庄子去吧……”

    几只大手很快将他擒住,他几番挣扎,拳打脚踢,皆无济于事。

    “等等,让我再见母亲一眼!”

    仆人们觑着锦国公脸色,得到他的点头,这才放开了他。

    一松开桎梏,他撒腿就跑,池边上,冯姨娘安安静静地躺着,脸上惨白,身上摸着冰冷冷的,他握着她的手,手指还很软,可是他明白,她已经没了。

    “阿娘、阿娘……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好不好……”他泣不成声地说着,说到最后,身体骤然一挺,竟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睛已肿成一线,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痛的,尤其是心头,更是骤缩成一团。

    他晕晕乎乎的,觉得自己像飘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浪的涌动轻轻地摇曳着,可过了会子,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错觉。

    他的身下,真的在动。

    他像一只崩簧①一弹而起,随即而来,却是眼冒金星,浑身更像是被拆过了一般,他扶着额头靠在车围上,过了半晌,眼前才逐渐显露了出来——

    一椅一榻一小几,四壁两窗一门而已,他就是躺在这张榻上的,而他的脚边则坐着一个身材丰腴的嬷嬷。

    一见他醒来,她关切地问:“小公子,你醒了?”

    他怔忡地看着她,伸手去扯她的袖子,“我娘呢?”

    嬷嬷道,“冯姨娘在池边摔了一跤,不幸落水身亡,你放心,公爷会为她厚葬的。”

    他攥着她的袖子央求,“放我下去,让我再看她一眼!”

    谁知嬷嬷却变了脸色,冷冷地掰开他的手道:“小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求、求你……”梦魇中的燕莫止痛苦地低喃,手指扭曲地攥皱了床褥,终于从胸腔里传出一声哀恸,睁开眼,却见自己躺在摄政王府——那张宽敞却有些冰冷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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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为防止刀、剑出鞘,在鞘口安装的卡簧。

    第二十九章

    永德二十三年, 锦国公府。

    这日国公夫人秦氏归宁,大大小小的包裹装上车厢,临要登车之际, 她贴身的侍女冯氏突然犯了头晕, 秦氏体恤她病重,便留她在国公府养病。

    没想到这一留, 竟留出一段事来。

    这年的国公方过而立之年,正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而冯氏虽为婢女, 可仪态静雅, 容色如玉, 性子不温不火, 更因几分才情而深受秦氏信赖。

    锦国公被同僚相邀喝酒, 回到府邸里已是醉得路都看不清了, 他更是忘了妻子归宁, 一回家就直奔秦氏的书房里, 想以此疏解那股无从发泄的邪火。

    此时的冯氏因头晕,自己房里太过嘈杂, 便躲在书房后的碧纱橱睡着了。

    锦国公推开书房见秦氏不在,正要踅出门时,冷不防被门槛绊住了脚,双膝一下子跪在地砖上,而那扇门也被他的脚踢中, 砰的一声又阖掩了回去。

    他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刚转过身, 却听碧纱橱内传来细微的声响。

    碧纱橱后放着一架矮榻,秦氏偶尔看书练字乏了, 就会歪在这张榻上小憩片刻。

    于是他心头又燃起希望,慢慢地踱过去,轻推隔扇,眼前的一幕令他呆住了。

    矮榻上侧卧着一个玲珑曼妙的女子,因是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那一袭藤紫色的襦裙,外罩了一层东方既白的长褙子,裙摆层层叠叠地逶迤到了地上,像是傍晚时天边一朵秾丽的云。

    他伸手一探,便抓住了那片云。

    酒醒之后这才发现酒后失德,看着身侧呆若木鸡的冯氏,心里莫名有了迟来的恐慌,心头琢磨了一下,摘下贴身的玉佩递给了她道,“这块玉佩你拿着吧。”

    冯氏眼风都不扫一眼,她的眼底洇着一抹红,可眼泪却干涸了,连声音也有些沙哑,“公爷不必拿这东西堵奴婢的嘴,既然您不省人事,奴婢就当没发生过这事,还请公爷休要再提了。”

    锦国公有些懊恼道,“都怪我喝酒误事,你恨我也是应当,你就收下吧。”

    冯氏冷笑,“收了您的信物,好叫人以为奴婢惑主?”

    锦国公就怕她毁了自己一世英名,只得问道:“那你想如何?”

    “不如何,公爷怕毁了名声,奴婢也只会为自己清誉着想,奴婢说过了,只要公爷不再提起这桩事,奴婢更是一个字也不会提!”

    然而冯氏信誓旦旦,锦国公却仍是担忧,一旦此事公之于众,泰山大人不会原谅他,他在朝中更会举步维艰。

    想当初他为了仕途,高娶了庆国公的那飞扬跋扈的女儿为妻,这才平步青云,一路到了现在的成就,他也曾答应过妻子,终身不纳妾侍,也就是如此,他们夫妻在京里素有伉俪情深的美名,他不能让这点隐患成了他不可磨灭的污点。

    看着冯氏油盐不进,他只能暂时收回玉佩,心里却暗自盘算起其他办法来。

    回到自己房里,他立马叫来小厮,在他耳边叮嘱了一番,小厮边听边点头,等他交代完,忙不迭去了。

    过了几天,冯氏的母亲火急火燎地来找冯氏,原来是阿弟替人打抱不平,生生打死了人,没想到那人竟是高官之子,因而被拿下大狱,听说要择日处死。

    于是她写了状书走遍了各个衙门,没想到那些人一听到她提起阿弟的姓名,便连连摇头,她苦苦央求,却被撵了出去。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眼看处决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却连阿弟的面都见不到,母亲亦是跟着到处跑,很快也累得病倒了。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阿弟竟被无罪释放了,问起缘由,他豪迈一笑道,“没想到,锦国公竟是如此重义,这回可真是托了阿姐的福啊……”

    冯氏一听,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果不其然,锦国公再一次来到她跟前,她只得跪了下来,重重地给他磕了一个头,“奴婢多谢公爷救了阿弟……”

    “不必这么客气。”锦国公笑着,把那块带着余温的玉佩塞入了她掌心,“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冯氏垂眸盯着那块玉佩,又见他眸里冒着精光的笑意,还想要说什么,想了想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喉咙登时被噎住了,只得掐了掐手心,默默把它收入袖笼里,漠然道,“那奴婢就谢过公爷了。”

    冯氏收下玉佩,自然不敢声张,没想到还是惹出了事,秦氏回府后,偶有一日发现了藏在她床底下的玉佩,登时火冒三丈,质疑冯氏偷了玉佩。

    遂把冯氏叫到跟前来质问,没想到冯氏拒不承认,又死活橇不出她的嘴,因而请了板子,叫好生着实地打。

    十几杖下去,冯氏的双股早有鲜血流出,春碧色的裳裙被染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板子打下去粘连着血肉,高高提起,重重拍下。

    冯氏咬紧牙关,豆大的汗滴簌簌垂了下来,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般,可为了不牵连家里人,还是一声不吭。

    就在她晕晕乎乎时,只听一声雷鸣般的声音想起,“住手,都住手!”

    板子到底停了下来,然而,她却挨不住,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锦国公想过去扶她,再看秦氏铁青着一张脸,脚下踯躅了片刻,才道:“娘子为何打这婢女?”

    “公爷来得正好,”秦氏手里吊着玉佩,手一横在他眼前扬了扬,“我平日里最信任元霜,没想到她竟然趁我不在,偷了公爷的玉佩,你说这丫头该不该死?”

    锦国公回头看了冯氏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到底不忍心,便豁出去道:“娘子误会了,是我送给她的。”

    “什么?”秦氏一听眉毛都竖了起来,一拍桌子道:“原来是这丫头打了惑主的心思,那更该打了。”

    “不是,你听我解释……”

    锦国公的话一下子被秦氏打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难道……是趁我归宁之时,这丫头就……”

    锦国公冷汗直流,急忙给她扇风道,“娘子……娘子快息怒,不是你想的那样,是……这我见这奴婢干活勤快,随手赏给她的,没想到竟惹了个乌龙,这叫我愧疚得很呐……”

    秦氏见他殷勤的模样,想了想,这才作罢了。

    却没料到,得到秦氏原谅的锦国公贼心不死,开始背着妻子与冯氏私.通了起来,冯氏也因此怀了孕。

    没办法,只好抬了做姨娘,到了第二年,燕莫止出生了。

    燕莫止从幼时起,便时时受到嫡母刁难,嫡兄欺□□骂,父亲在他童年时一直是缺失的,就连自己的姨娘也对他颇有怨念。

    他一直不省的这是为何,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可他愈加谨小慎微,随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欺辱。

    国公时常不着家,府中诸事不管,很大程度也助长了秦氏和燕无畏的暴行,可他发现,他们的恶意不仅对着自己,也对着他的姨娘。

    得知了此事的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们是都是孤立无援的人,应该互相保护,才能在这明枪暗箭的府里生存下去。

    那日他路过姨娘厢房,听见里面隐约有争执声传来,便趴在门边偷听。

    少年的声音十分嚣张,“冯姨娘,你别以为我叫你一声姨娘,你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吧?你不过是我阿娘的婢女,一个勾引主子的荡.妇!要不是你,我阿娘怎么会几度求死?她腕上的疤痕,这就是你的罪证!”

    姨娘叹了一口气道,“以前的事,我已不想提,我说过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如今虽成了姨娘,也只求安身立命而已,为何你们母子一直不肯放过我……”

    “安身立命?”他笑了笑,“你安身立命的时候,我阿娘在以泪洗面,你高枕无忧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他们这些话,燕莫止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勾引、什么荡.妇,他也未解其意,但他能分辨出来,谁在咄咄逼人,谁在委曲求全。

    他一脚踢开了门,对上嫡兄那张可憎的脸,抬脚狠狠踢中他的膝盖,“你走,不准你欺负我姨娘!”

    燕无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姨娘就是个……”

    燕莫止上手扯他的衣襟,拽他的头发,“闭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两人顿时打做一团。

    “住手,都住手!”冯姨娘上前把他们拉扯开,冷冷瞥了燕无畏一眼,拿起笤帚威吓道,“目无尊长、欺负幼弟,你还不走?是要等我收拾你吗?”

    燕无畏这才悻悻而归了。

    燕莫止看着姨娘羸弱的身影,可她却拿起笤帚挡在自己身前,忽然就笑了起来。

    冯姨娘回过身见他傻笑着,登时骂了一句,“你是什么身份,怎敢和他打架?你姨娘可不会保你!”

    燕莫止怔住了,木然地看着她,最终瘪了嘴,乌溜溜的眼里含着泪,“我不想让姨娘受欺负,姨娘怎么反倒生我的气?”

    冯姨娘瞳孔震动,一滴泪从眼角坠了下来,怔忡了半晌,才一把抱住了他,伸手一顺着他的头发,声音颤抖道,“止儿,我的好止儿……”

    一股暖意从他心头流淌而过,他怯怯唤了她一声,“姨娘,你不生我气了吗?”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她这么说着,又细细抽泣起来。

    他伸出了手,轻轻地圈住了她的脖子,瓮声瓮气道,“那以后我来保护姨娘,姨娘也来保护我好不好?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了……”

    冯姨娘愈加泪流满面,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好……”

    从此,孤苦伶仃的两个人终于有了依靠,却不想,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母亲就被燕无畏推入池中而香消玉殒。

    后来,他到了定州,庄子上只有他一位主子,奴仆待他倒还不错,他就这么渐渐长大,直到他十二岁,一直侍奉他的嬷嬷突发恶疾,弥留之际,终于告诉了他真相。

    原来她当日曾撞到了国公行不轨,事后被他以全家性命相威胁,又把她送到定州看守庄子,这一守,就是这么多年。

    嬷嬷知道的事情不多,但他也能从那些只言片语里拼出事情的真相,他终于明白,为何阿娘怨怼他,倘若没有他的出生,她或许还能过得更好。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阿娘那么委屈求全还不肯离开,也是因为他的存在,成了她的阻碍。

    知道越多,对国公府一家的人恨意就越深,可他又时常陷入一种迷障里——他身上流着燕权的血,他从来也不是干干净净的人。

    他和庄子里的侍卫学功夫,央着奴仆给他找书打发时间,到了十六岁这一年,他第一次,走出了庄子。

    而这一年,锦国公府一连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是锦国公被被弹劾狎•妓,被罢了官,褫夺了爵位,而后是秦氏被抓到与人私通,两人的面子里子都没了,连带着燕无畏也受到了牵连。

    建京是彻底待不下去了,只能灰溜溜逃回老家,没想到回家的路上,竟然遭遇了劫匪,锦国公和秦氏命丧当场,只有留在建京的燕无畏侥幸留下一命。

    第三十章

    崇临元年, 七月。

    天边一碧如洗,不见一丝云彩。御和门散了朝,文武大臣鱼贯而出, 边走边交头讨论着方才朝会上的事。

    就在刚才的朝会上, 余左通政弹•劾户部侍郎肖博山赌•博,铁证如山, 肖侍郎不得不辞官认罪,然而皇太后和摄政王意见相左, 最后只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停职半年, 再由监察院重新考课入仕。

    这件事, 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 却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

    自先帝以来, 首辅权势滔天, 朝堂上更是有一套不成文的为官之道。

    郦首辅九故十亲里在朝为官的人, 往往在朝中如鱼得水, 即便是个远亲小吏,别人也不敢轻易冒犯, 更别提弹•劾了。

    可新帝登基才刚半年多,就有人敢弹•劾郦首辅的外甥,且那人只是一个正四品大员。圣淑还肯定了他的作为,这是不是说明,圣淑已经起了打压首辅的心思?

    走出了城门, 官员们还在窃窃私语, “圣淑到底还是年轻, 她也不想想,郦首辅一个三朝元老, 岂是她一个娇女子和小娃娃拿捏得住的……”

    “莫说是她,就连先帝,还不是对抗不了郦家?”

    “等着吧,总有一日,她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话间,已经走到各家的马车前,于是拱手作揖,分道扬镳,车轮滚滚驶过长街,渐渐的分散在一抹层峦叠嶂的墨影中了。

    当夜,嘉月召见了燕莫止,虚与委蛇后,又到了含情脉脉的辰光,她扑进他怀里,他也俯头温柔地浅啄她的唇,不染情•欲,仿佛是把她当作掌心的明珠来爱怜。

    未几,他结束了这个吻,把头枕在她肩膀,薄唇贴近了她的耳,一点点滚烫而刺痒的气息裹住了她,痒得她止不住想躲,然而他立马伸出大手摁着她的肩,令她动弹不得。

    “郦延良在朝中的威信已经根深蒂固,娘娘就没有想过,今日此举,反而会打草惊蛇?”他微烫的唇贴着她的耳,声音压得极低,可却字字清晰地传到她耳里来。

    嘉月怔了怔,心忖魏邵果真厉害,这么快就察觉了是她所为,既然他都能察觉,那么其他人也肯定有所怀疑。

    她扬起下巴,朝他无声地弯了弯唇,几乎是一瞬间,就勃然变了脸色,伸手搡开他。

    眸光又扫到翘头案上的笔洗,疾步走过去端了起来,咣的一声,用力地摔到了地上。

    笔洗碎了一地,水打湿了地面,迅速地蔓延了开来,她斜乜了他一眼,“别以为你是摄政王,就可以左右本宫的决定!本宫是皇帝的嫡母,你说他是听我,还是听你这个假皇叔?”

    燕莫止的嘴角一捺,脸色亦是结起一层冰霜,“娘娘不信任臣便罢了,什么叫假皇叔?臣是先皇的义弟,莫非有假?难道先皇驾崩,他的话便不管用了?”

    “谁都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再说人心易变,为了大绥着想,本宫扫清朝堂障碍,又有何错?”嘉月立马接口道,转头又一只毛笔朝他丢了过来,不偏不倚,笔锋弹到他的胸前,在上面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

    “障碍?莫非只有娘娘为了大绥着想,臣难道不是为了大绥吗?既然您把臣当障碍,想必也无须臣替你出谋划策,臣这便告辞了。”燕莫止拂开毛笔,冷冷说道,眼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这么洋洋洒洒离去了。

    待他一走,仲夏等人立马围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娘娘和摄政王这是怎么了?”

    仲夏看着地上一片狼藉问,“怎么还摔上东西呢?”

    忍冬骂道:“定是那摄政王不识好歹。”

    春桃觑着嘉月的脸色,倒是从容淡定,不像是刚发过火的样子,心底起了疑。

    嘉月见她们忧心忡忡的模样,反倒安慰起她们来,“不要担心,本宫没事。”

    三人只好劝她不要置气,收拾完碎片后便退了出去。

    廊庑底下,柴维掖着两手等着她们出来,一见到她们,立马迎上来道,“娘娘怎么又跟摄政王起了争执?我刚才见摄政王寒着一张脸,身上那么长的一道墨痕……”

    谁知三人听后俱是一笑,春桃更是拧起他的耳朵道,“你啊,原来躲着听壁角呢,娘娘的事,岂是你这等小卒可以打听的!还不快走!”

    柴维哎哎地痛哼了两声道:“好姑奶奶,饶过我吧,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是一心为着娘娘好吗?”

    仲夏道,“娘娘歇下了,你就不必操心了。”

    柴维一听,只得往二门外去了。

    第二日,燕莫止直接告病没来上朝,廷臣们心里都有些纳闷,这摄政王人高马大的,怎么就病得上不来朝了,不会是有什么秘辛吧。

    结果刚下了朝,一个言之凿凿的消息就从这群同僚里传了开来,原来是一个臣子进顺宁宫觐见,遇到那个忿忿不平的小太监柴维,听了他和其他人绘声绘色地说起昨晚之事,暗自心惊,赶紧告诉了好友,消息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来。

    到最后的版本,赫然已变成了——太后夜召摄政王进宫,两人因为政见相左起了争执,太后气得摔碎一堆东西,摄政王的脸更是被划了好长一道伤口,最终摄政王冷着脸,摔门离去。

    之前脸上还维持着和睦,现在连装都不想装了。

    好,好得很!太后和摄政王生了龃龉,那谁还有心思理会朝堂之事?那些心生警惕的廷臣们,在得知此事后,俨然已松懈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摄政王倒是来了,只是额头上又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看那中央是暗沉的红,边缘则微微鼓起,看样子已然结痂。

    臣子们心头沸腾起来,看来传言非虚!

    燕莫止一贯面无表情,感受到底下好奇的目光,也依旧波澜不惊,一直撑到了朝会结束。

    走出御和门,几个胆子壮的臣子附了上来道,“摄政王可要保重身体啊!”

    “摄政王额头上是怎么了?”

    燕莫止摸了摸额头上的血痂,淡然道:“哦,被狸奴挠了一下。”

    那两个臣子面面相觑,心里却是想到一块去了:什么狸奴,分明就是太后……摄政王还能当作若无其事,真是可歌可泣啊!

    燕莫止可不理会他们如何想,悠悠然的从他们身前踱开了……

    一转眼到了八月。

    烈日炎炎,天光无影。贡院里的学子结束了共九天七夜的秋闱,三三两两走出了贡院,再观脸色,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到了八月底,全国各地已开始放榜。这批学子中拔得头筹的多为寒门世子,按照以往,这些优秀的学子即便步入仕途,往往晋升空间也十分有限。

    然而嘉月省的,这些人与自幼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不同,既有满腹经纶,又更加脚踏实地,于是不拘定例,亲自从这些学子中录用了一批人,选拔为官吏,并且得以重用。

    寒门世子到底势单力薄,一时之间难以与世家抗衡,除了着力培养,她还准备从都察院开始整顿,从而打击各大世家的势力。

    此时的都察院依附郦首辅的势力,早已不是天子的耳目,更失了对百官监督的作用。

    不过这一举动自然就受到重重阻碍。

    朝堂之上,年轻的官员上疏请求三法司:“朝散之后,当即入衙办事,各衙门需要互相监督,按章程行事,将事情按繁简顺序区分为不同日期的程限,若过期限而未告竣,应根据轻重惩处。”

    帘后的嘉月还未开口,大理寺卿立马站出来驳斥道:“杜卿谬矣,我大理寺的案件浩如烟海,即便是没日没夜的办理也难以做到杜卿所言。”

    都察院蔡御史附和,“陈卿所言甚是,杜卿实在年轻,又不在三法司任职,这些琐事哪里能明白呢,这么多年,三法司协同办理的案件也不在少数了,自然有我们一套经验,乍然变了流程,更得乱了阵脚。”

    燕莫止锋锐的眸光在他们几人身上扫了一眼,最终定在大理寺卿身上,“陈大理卿,大理寺官吏几何?今年总案件几何,共办结几宗?”

    大理寺卿倒是没有犹豫,一一答来。

    嘉月闻言这才开了口:“朕听卿家所说,原来这三百余人的衙门,半年里结的案子不过十几宗,就这么个效率,还抱怨做不来?既然做不了,那么淘汰了那些能力不足的官吏,重新换批真才实干的人来,岂不更好?”

    大理寺卿深知法不责众的道理,“圣淑息怒,您听微臣道来,三法司三法司,缺了哪个衙门都不行,哪里是我衙门办事效率低呢,一宗案件,先是大理寺初审、之后还得经过刑部、都察院……”

    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把其他两个衙门也拖下了水,再看看自己,倒也不算脏了。

    嘉月一听,果然变了脸色,“卿家说得有理,不过依朕看,诸位经验老练,可却忘了有时候,恰恰是凭经验办事,反而固步自封。”

    此话一出,三法司的人脸色都微僵。

    燕莫止冷然开口道,“圣淑过于武断了,三法司协作流程依照大盛律,先人百年以来经验传承,怎到了圣淑这里,竟变得一文不值了呢?”

    “摄政王真会断章取义,”嘉月亦是冷笑一声,“朕何时说过先人的经验一文不值?不过只以经验判断,如何做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味墨守成规,只会裹步不前而已。”

    两人针锋相对,只差没吵起来,说到最后只能各退一步,选了相对折中的办法,罢免掉失职官员,并且迅速填补上一批德才兼备的士子,而在办理流程上,却仍是依照旧例行事而已。

    又是一场火药味十足的早朝,底下的官员们被太后和摄政王的争锋震住了,个个垂着头,生怕他们话锋一转,便殃及池鱼。

    直到散了朝,才纷纷松了口气,鱼贯走出了御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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