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夜色沉寂, 夜风拂动流云,白日里余留的燥意,瞬间消散的一干二净。

    顺宁宫里, 嘉月正歪在贵妃榻上看书, 一双小巧地足搁在燕莫止的腿上,被他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里。

    “别动——”他手上稍稍施力, 才制住了那双扭来扭去的脚。

    她把书盖在脸上,吃吃的笑意从书缝里传钻了出来, 一袭千山翠的坦领襦裙, 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像一支乱颤的嫩荷, “好痒……”

    “还涂吗?”燕莫止睨了她一眼, 顿了下手中的动作问。

    “涂。”

    燕莫止这才重新用玉拨蘸了千层红泥, 在瓶口刮去多余的泥, 一点点抹在圆润的指甲上。

    嘉月这才稍稍抬手, 将手上的书拿开一点, 眸光悄然从罅隙里投了过去,见他垂着头, 抿紧着唇一点点涂抹着,明明是行伍出身的人,偏在这等琐碎的小事里,总是格外专注。

    真是个呆子!她暗暗地想,不过, 也不算讨厌就是了。

    燕莫止没有抬头, 头顶却仿佛长了眼睛, 嘴角克制一翘,“娘娘看臣做什么, 臣脸上有花?”

    “谁、谁说……本宫看你了?”她脸上没来由攀起一阵灼意,拿起书挡住脸,欲盖弥彰道:“我只是有个问题不解,想请教你。”

    “娘娘有话不妨直说。”指甲涂了一遍,他把玉拨放回托盘,另扯了绢布带子慢慢地缠绕起来。

    嘉月信口诌来,“王人者,当如何警惕六贼七害①?”

    燕莫止这才抬首,望向她手上的蓝皮书封,最后又将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似乎要从她那张镇定的脸上看出细微的端倪来。

    他嘴角勾勒成一弯新月,眸里更是盛满溶溶的清辉,“何时戴圣也写六贼七害了?”

    嘉悦瞥了一眼书封上写着硕大的“礼记”二字,脸不红心不跳地摁下书道:“只是偶感而发。”

    “这问题还能难得住您吗?不会是……您对臣动了真心?”

    她斜乜了他一眼,气鼓鼓地坐直了身子道,“摄政王这话可真是伤透了本宫的心,你说说,本宫对你何曾不是真心?”

    “这……”他脸上竟有几分为难,沉吟片刻才道,“娘娘想证明真心,也很容易,臣的老家有一种法子,只要相对而坐,对视半盏茶的时间,自然能验出真伪,娘娘敢不敢与臣一试。”

    至于怎么辨别真伪,他却没有说。

    嘉月想都不想道,“这有何难,试试就试试。”

    燕莫止暗自攒紧了拳头,抿了抿唇道好。

    两人正襟危坐,一场对战,就这么无声地开始了。

    一开始,两人都绷着一张脸,静静地望向对方的眼睛,而在对方的瞳孔里,装的却是自己的倒影。

    随着时辰推移,满心满眼只能是眼前的这个人,一种光怪陆离的异样感渐渐充斥着各自的心。

    嘉月再一次端量起他的容貌,只见他眉睫乌浓,双眸狭长而深邃,清冷出尘,宛如松间明月。

    只是那道疤痕着实碍眼,若是伤后处置得当,应也可以淡化不少,可如今……却是不可能了。

    心里正胡思乱想着,把他们相识相知的事情一幕幕在脑里演绎了一遍,却看他长睫颤了颤,目光也开始有些飘忽起来。

    她好奇道,“怎么了?”

    他放弃地别过脸,闭眼轻叹道,“结束了。”

    她急着追问,“那你看出什么名堂了?”

    “娘娘果真对臣一往情深,臣没有疑问了,”他说着避开她的眼站了起来,拱手道,“天色不早,臣就不叨扰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说道不再停留,踅身朝外走去。

    “嗳,指甲还没染……好。”嘉月还没说完,却被那扇打开又重新阖上的门堵回腹中,一阵淡淡的失落感登时浮上心头。

    “要走,也不必这么急嘛。”她边说边低头拆起绢带,拿手指轻触指甲,指腹顿时沾上了一抹红,唉,指甲还没上完色呢!

    只觉得他离去的背影显得有些匆然,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似乎当那日他提点她切勿打草惊蛇后,她便不必再怀疑他的居心了。

    当即她便决定将计就计,故意打摔东西,制造出不小的动静,让顺宁宫的人都听得到,以此借他们的口传出太后和摄政王不合的风声,以此来麻痹朝臣。

    而他也在瞬间就反应过来,继而配合她演了这么一出戏,这一演,就这么延续到了今日。

    他们的配合愈加默契,只要一个眼神,对方就能心领神会,常常前半刻还短兵相接,后半刻已经“蜜里调油”。

    不过她一向惫懒,只要他离去,她也绝不会多沉浸一刻钟。失落也只是短暂的,只一会儿,她又把心思转移到其他事来。

    九月已近在眼前,作为堂姐,她自然要给楚芝添一份妆奁,于是唤了春桃来,吩咐开库,取了绢帛、珊瑚、如意、缠臂金等物,全部过目了一遍,这才让人装箱笼里,不在话下。

    到了初十这日,天还没大亮,楚芝就被侍女摇醒,其实前一晚便睡不着,辗转了一夜,被拉起来时,脸上已略有倦容。

    这会子在梳妆,更是哈欠连天,郁夫人连忙嘱咐道,“待会出了门,可要注意仪态,谨言慎行,便是再困也得忍着,熬过了这日,也就好了。”

    楚芝不好意思地笑笑,屈起食指抵住了唇,“我省的了。”

    郁夫人循循善诱道,“哦对了,娘娘,今日让小黄门抬了整整两箱妆奁给你添妆呢,这下你底气可壮了,到了婆家,虽要侍奉翁婆,可也不必一味伏低做小,若有人敢不把你当回事,直接挺直了腰板,把他怼回去便是了。”

    楚芝心头有些潸然,眨了眨眼里氤氲起的水汽道,“阿姐,阿姐对我是极好的,我必然不能辜负阿姐的心。”

    郁夫人又叮嘱了她几回,很快到了晌午,迎亲的队伍来了,在嬷嬷指引下,楚芝拿起却扇障面,拜别姑父姑母,就这么上了花轿,摇摇晃晃了一下午,到了暮云合璧之际,终于抵达了顾府,步红毡,拜高堂,接着入青庐。

    新郎宴席谢宾客,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了青庐。

    楚芝听到动静忙坐直了身子,直到泠泠的声线传了过来,方温顺地却了扇,扇后一张桃花面,晕着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她羞赧地向他飞去眼神,很快收回了目光。

    今日的他一身红袍,长眉入鬓,相比于初见时的霁月清风,俨然多了分春风得意的喜气,那双眼黑沉沉的,没有半分醉意。

    她浅浅地弯了唇,甚好,最讨厌一身酒气的男人了。

    顾星河也在打量这这个陌生的妻子,上回见时,她分明还有几分稚气,今日一妆扮起来,已然是妩媚娇俏的女人了。

    嬷嬷递来用匏瓜剖成的两个瓢,里面盛着透彻的酒液,“新娘新郎喝了合卺酒,从此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两人各自接过,挽过手臂,仰头一饮而尽。

    楚芝不胜酒力,刚喝了一大口就被呛到了,只捂着嘴,闷闷地咳红了脸,一抬眸,那双海子似的眼就在眼前,无波无澜地盯着她,她顿觉窘迫,心一横,把剩下的酒液咕噜咕噜几口灌了下去。

    顾星河刚想开口,怎知她竟一口闷了下去,完了还用袖子揾了揾嘴角残留的酒渍,颇有几分豪气,他想想顺宁宫里的那位太后,看来蔺家的女儿,大抵都有几分旷达。

    他慢条斯理地喝完剩下的酒,再吧瓜瓢放回嬷嬷手中的托盘,再回头看时,她的肩膀已耷拉了下来,垂着眼皮望着地砖发呆,便知她已醉得不轻,于是从她手里接过那只瓢,搁回原处之后,就让旁边的人都下去了。

    楚芝见人都鱼贯而出,扭过头问他:“可以睡了吗?”

    他沉吟了下,点头道可以。

    于是他目睹妻子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起身拖着绵软的脚步走到案前,鼓起腮帮子,吹灭那对龙凤烛,而后回到床边,蹬掉了脚上的翘头履,动作利落地爬上床,而后躺了下去。

    新婚夜的龙凤烛有香火绵延的寓意,无意外的话,是要彻夜燃烧的,没想到,冷不防的就被熄灭。

    顾星河颇为无奈地瞥了自动滚到床里侧的妻子,只好褪了自己的袍子,放下挂在金钩上的帐子,在外侧躺了下去。

    他望着头顶黑黢黢的帐顶,咻咻的气息不轻不重地萦绕在他耳边,令他心头烦躁,无法入眠。

    闭了眼,胸前霎时传来一阵热意,原来是她翻了个身,白玉长臂就这么横亘在他胸前。

    “县主……”

    回答他的依旧是小兽一般的咻咻声。

    他咬咬牙,扯过袖子拿开她的手,然而她的腿又缠上来,他只好继续搬开她的腿。

    那厢总算安静了些许,他另寻了一床被子,格出楚河汉界,复躺了下来,不过片刻便睡了过去。

    天还没亮,楚芝就醒了,毕竟是陌生地方,一醒了就再难睡着,摸着中间赫然多了条楚河汉界,心一下子悬到了喉咙顶。

    糟了,她竟然喝酒误事,生生错过了洞房花烛,还导致丈夫厌弃,这……明日没有洞房的佐证,岂不得被羞辱,连娘家也得一并蒙羞。

    虽然姑母怕有闪失,早给她备好了一方帕子,上面抹了鸡血,可……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丈夫吗?

    忖了忖,她便探出了手去,越过那小小的阜丘,摸到那柔软的布料。

    因四周漆黑一片,只能凭手感分辨那是什么部位,在高低起伏的地方摸索了一阵,这才找到一只宽大的手掌,然而手刚碰到他的掌心,她便察觉胸前一窒,再看他,已经撑着双肘,覆在她身上。

    他声线还有些慵懒,“娘子想干什么?”

    楚芝咽了咽口水道,“郎……郎君,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问:“酒醒了?”

    她声如蚊呐,“早就醒了。”

    顾星河没有说话,动手扯开她的衣带,一时间,被翻红浪,幼鹿羞鸣,待平息了动静时,天边已隐隐泛起了淡淡的蟹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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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六韬》:文韬?上贤篇

    第三十二章

    乌飞兔走间, 又是一年过去。

    正月初一是万国朝会,毗邻的各国皆谴了使臣进京拜贺,使臣在驿馆住下。初三, 朝廷则会派出十几个武将与使臣们比试箭术, 一是作为友好交流,二是展示泱泱大国的实力。

    御苑里各处都是奇花异卉,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正是初霁的时候, 残雪尚未消融, 天色湛蓝如海, 日影在苑里泛着莹莹的光。

    皇帝高坐宝座之上, 太后和摄政王一左一右的陪同着, 下首则是其他大臣的位置。

    内侍们提前在远处立了一排箭靶, 参赛的使臣、武将在规定距离内一字排开, 只听皇帝一声号令, 比试正式开始。

    选手们握紧长弓,搭上箭矢, 轻轻一抬,瞄准对面的红心,一寸寸拉满,而后咻的一声,长箭便化为一道闪电飞了出去。

    数十轮过后, 场上的选手便只剩寥寥数人, 而这其中当属盉丘国的使臣——埃里特最为惹眼。

    此人身长九尺有余, 比在场其他人高了大半个头,膀大腰圆, 肤色黝黑,金色的瞳孔俯瞰着众人,颇有些倨傲的姿态。

    他不仅长得魁梧,箭术也是极佳,三箭齐发,箭箭正中靶心,将在场的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又是几轮过去,在场就只剩下他与朝廷派出的梁将军一决胜负了。

    梁将军性子沉稳,闭着眼不去关注旁边的动态,直到埃里特射出第一箭,他才睁眼,拔弦飞箭,势如破竹。

    接着便是第二箭,然而他刚眯起眼,不知从何处扫来一道强光,不偏不倚落到他的眼里,他眼睛霎时一痛,眼前只有黑蒙蒙一片,只听箭已咻的一声射了出去,一声倒彩钻入了他耳里。

    他用力眨了眨模糊的双眼,暗自握紧了拳头,寻声望过去,见埃里特勾唇哂笑着,那双金色的瞳孔里,洋溢着嘲讽的味道。

    他用蹩脚地汉语道,“将军,你脱靶了。”

    他瞥开眼,淡然回道,“古人有云:‘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①。’我们汉人对待外邦友国,一向都是谦恭下士。”

    埃里特听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挑了挑眉猜测道,“所以……你是说你是故意让我的?”

    梁将军不置可否。

    埃里特顿觉被蔑视,“什么意思?将军最好说清楚,我盉丘国是游牧的国家,上至八十岁老叟,下至五六岁小儿,谁都是射箭能手,你竟敢瞧不起我?”

    梁将军揉着眼皮道:“使臣话还是别说太满,且比试下去再说吧。”

    于是第三箭比试开始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光再一次扫了过来,刺中了他的眼睛,他眼睛一痛,再一次偏了准头。

    这会他的眼睛痛得无以复加,只捂着眼,眼泪止不住从眼里流出,埃里特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将军,你好像又射偏了,莫非这回又是谦让?”

    梁将军眯起眼道,“这就是你国的气量?”

    “将军胡说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梁将军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目光扫着他身上的衣物,然而一无所获。

    看台的人也发现了两人的异常,嘉月开口问道,“梁将军,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梁将军转过身来,抬起那双充血的眼,缓声道,“圣淑,臣的眼受伤了,恕臣比不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得合不拢嘴。

    嘉月立马反应过来,定是盉丘国的使臣动了手脚,于是让他下去休息,又宣太医替他诊断,这才将目光望向了埃里特。

    埃里特耸了耸肩道:“梁将军突发眼疾,那……魁首就是我盉丘国的了。”

    嘉月翘起嘴角道,“使臣搞错了,比试尚未定出胜负,现在说赢,还为时过早。”

    埃里特环视了一周,傲慢道,“这些人,都已经出局了,莫非太后娘娘还有其他人选?”

    “听说盉丘国无论男女老少都能骑善射,使臣你更是个中翘楚,是也不是?”

    埃里特得意一笑,“不瞒太后娘娘,在我们国家,还没有人能赢得过臣的。”

    嘉月接口道,“既然如此,朕替梁将军与你比试一番,何如?”

    “臣无有不从。”

    燕莫止斜乜了她一眼,招手唤了内侍过来。嘉月朝他浅浅一笑,接着走下丹陛,径自走到了箭亭中,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把长弓,掂了掂重量,摇了摇头道,“这把弓太轻了些,拿把重的来。”

    换好弓箭,嘉月谦让道,“使臣请。”

    埃里特颔首,嘴角带着胜券在握的喜悦道,“承让了。”

    接着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压在箭弦上,眯起眼瞄准靶心,不过须臾,箭就飞了出去,两支中了红心,一支则稍稍偏离了一寸来远。

    嘉月拊掌大笑道,“使臣果真箭无虚发。”

    埃里特金色瞳孔微微眯着,嘴角带着轻蔑地弧度道:“娘娘过奖了。”

    嘉月敛起笑容,不再说话,紧接着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搭在了箭弦之上,顿了顿,又再度把手摸向箭筒,加了一支,屏气踌躇半晌,又慢慢地抽了一支搭了上去。

    左手持弓,右手以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扣弦,抿紧了唇,眸光像一把锋锐的剑,牢牢盯着对岸的箭靶,而后,三指迅速张开,只见三支箭化做一道流光弹射了出去,啪的一声,一齐落入了靶心里。

    全场几乎沸腾了起来,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把弓交给了内侍,“承让了。”

    埃里特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半晌后到底心悦臣服地跪了下来,“圣淑箭术登峰造极,臣自愧弗如。”

    嘉月寒着一张脸,不作反应,负着手,缓缓踱回了看台。

    所有人都在欢呼着,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大袖之下,那一只右手竟几不可查地颤抖了起来。

    许久没开弓,到底生疏不少,又是三箭齐发,这一发过去,已着了不少劲儿,她脸上虽是镇定,可里衣却微微泛了一层潮意,风吹在身上,寒浸浸地钻进了骨缝里。

    那厢,燕莫止派出的内侍,正巧也在埃里特随从的身上搜出一面铜镜。事情水落石出,全场哗然,盉丘国使臣脸色惨败,灰溜溜地离开了。

    斜阳西下,天穹像浸泡了一团团沉甸甸的棉絮,宫里各处开始掌灯,嘉月用过暮食、泡完香汤,便回到翘头案前翻越着礼部呈上来的册子。

    每年立春,皇帝需到先农神坛祭拜先农,而后换上具服,亲耕耤田。

    可以说,这项国典便是开春以来,最重要的项目之一,从正月伊始,礼部以及京兆尹等衙门就已经筹备起来。

    礼部呈上来的册子里,列的正是参与亲耕的三公九卿名单,嘉月刚翻了两页,便听忍冬来禀:“娘娘,摄政王求见。”

    她摁了摁发紧的眉心道,“宣。”

    忍冬回到廊庑传话,燕莫止则伸出了手掌,示意她不必再进去,而后自己打了帘子拔腿入内。

    冷冽的迦南香裹着料峭的寒意,登时融进了温暖如春的暖阁里。

    嘉月抬起头望向他,灯下的他总比白日里少了些凛然,多了几分猜不透的柔软,好比此时,他一袭沧浪的直裰,在火光映照下,仿佛三月的风,暖暖地扑到了她的脸上。

    她从座位上起来,走到他身前问,“摄政王深夜造访,有事?”

    他眸光跟随着她走,轻扬起嘴角道:“臣来,不是为别的,是想起今日,臣还欠了娘娘一句话。”

    “什么?”

    他眸底氤氲着浅浅的春光,薄唇轻启道,“娘娘今日这一箭,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大绥的女子,都应与您为傲。”

    嘉月忍俊不禁,戳了戳他的胸膛道,“摄政王何时也学会了油嘴滑舌?”

    “臣句句肺腑之言。”

    “那好吧,本宫听到了,”她说着转过身,慢慢踱了回去,“你可以回……”

    话没说完,右手便被他宽厚的手掌包轻轻覆住了。

    她心头没来由得浮起一阵悸动,剩下的话却是噎在了喉咙,再也说不出来了。

    “手还疼吗?”燕莫止的手劲放得很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徐徐地把她的手拉到眼前,一寸寸端详了起来。

    果然见手背上有了细微地一点红肿,因她肤色白皙,淡淡的痕迹也十分明显。

    她的声音有些沉,“你怎么知道的?”

    “三箭齐发,需要多花上一倍的力气,您用的又是重弓,加上不常使用,必然会有损伤,”他云淡风轻地说着,牵着她往暖炕边上走去,“娘娘先坐着,让臣替你看看吧。”

    嘉月脑袋里还没拐过弯来,竟乖顺地被他牵着走,迈上脚踏,挨着炕边坐了下来。

    而他亦是贴着在她身侧坐下,伸手从袖笼里掏出一个青玉瓶子道,“这伤看似不重,也要多加调理,否则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哪有那么严重,都不痛了。”

    他拧开瓶塞,倒了一点药油用手心搓热,这才抬起她的手背,轻缓地给她揉按着,“娘娘是金枝玉叶,身上每一寸比金子还贵,哪能把自己不当回事呢?”

    她清了清嗓子道,“本宫虽出身皇室,可自幼习武,跌倒擦伤是常态,才不是娇滴滴的女子。”

    他垂着头,娓娓道:“臣从没觉得您是娇女子,你很了不起,在这世上,再也寻不出一个比您更优秀的女子了。”

    嘉月耳边登时一热,没有接话。

    他沉吟道,“很久以前,臣也曾见到一个红字猎猎的小姑娘……”

    她瞥着他的脸,接口道,“她就是你心上人?那个嫁为人妇的女子?”

    她的语气,仿佛对他的过去有些好奇,可绝不是吃味。

    燕莫止喉咙一噎,故意道是,说完又抬眸观察她的反应,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不过……那都过去了,臣只是见娘娘射箭,无意中想起了那一幕而已。”

    她无声地弯了弯狡黠的眼,虽未开口,他却什么都懂了。

    思绪游荡,手上不自觉加深了力度。

    嘉月只感觉到手背上的药油一点点渗透到肌肤深处,微微渡上一层灼意。

    她感到不适地拧起眉,别扭地抽回了手,“好了。”

    燕莫止手上顿了须臾,默默地拧紧了瓶塞,把青玉瓶往她手心里塞,“明天早上让人再帮你涂抹一次。”

    她神绪溜了号,嘴上敷衍道:“好。”

    他复看了一眼她那张白玉脸庞,只见她双目失焦地望着地砖,便知她又没往心里去,不过倒也无所谓,明日检查了若没有,他便再帮她抹一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那臣告退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她这才回过神道,“那……摄政王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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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抱朴子•外篇•广譬》

    第三十三章

    一转眼立春就在眼前, 亲耕前两日,皇帝和随行官员需进行斋戒,并且皇帝需要提前浏览祝文。

    各个部门都忙碌起来, 太常寺与京兆尹先把农具运送到先农坛, 工部官员则开始布置耕台等等。

    地方各司则在教司坊选伶人扮起风雨雷电诸神,又召村民担任起重要角色, 好不热闹。到了正日子,皇帝仪仗从宫门而出, 浩浩荡荡地往先农坛而去, 百姓得以在两道瞻仰天颜, 一个个下跪叩首, 高呼万岁。

    嘉月亦是端坐于凤辇之中, 辇围的帘子是半透的金丝鞘, 透过这方薄薄的帘子, 外面是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天地。

    这个地方, 她很熟悉, 过了这座桥,便有卖水饭、爊肉等吃食的, 杨家的玉尖面①,又松软,甜度也适中,还有别处找不到的芋儿馅,再接着往下走, 有王珍药铺、果子行、金银楼……过了河对岸, 就更加热闹了, 有胡商开的香料铺,凉水铺子, 各种食肆酒楼等等。

    她之所以对这个了若指掌,是因为她及笄时,公主府便开在此处,她封地在寿城,可皇爷爷不舍她远离,于是耗费重资建了这座公主府。

    这是去先农坛的必经之路,皇爷爷曾说过,以后每年春耕之行,都要来她这里坐坐,可没想到,他竟一次也没实现。

    往事如浪潮涌过,在脑海里留下一个咸涩的痕迹。

    凤辇终于从那座门庭衰落的公主府经过,渐渐地抛到脑后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御驾终于抵达了先农坛,皇帝被大伴搀下了龙辇,祭拜完进殿换龙袍,却不想年幼的皇帝在这当口闹起了别扭,无论如何是不肯登耕台了。

    于磊急得火上浇油,只好禀报嘉月,嘉月二话不说就进了殿。

    “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帝见她蹙紧眉心进来,脸上霎时白了一片,慌里慌张地抢在她开口之前,跪了下来。

    “皇帝为何不想登耕台?”

    他咬着下唇道,“就……就是不想。”

    她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没想到他竟警惕地缩了一下肩膀,她慢慢地收回了手问,“可是身体不适?”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目光闪烁地避开了,弱弱地道了一声,“没有……”

    嘉月从他抿得紧紧的唇,看出他浑身都在抵抗,可他一向温顺,又怎么会突然变卦?

    她满腹疑虑,然而这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眼下离吉时不远,这么重大的国典,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必须得上。

    于是她蹲下来,按耐住性子徐徐向他解释,“母后知道你年纪尚幼,舟车劳顿身体不免乏累,不过你不必担心,待会有两位耆老帮你扶犁,你跟他们,沿着田埂慢慢地走两圈,这就可以回看台观礼了。”

    皇帝看着她,眼底逐渐泛起一点红血丝,双拳握得咔咔作响道,“朕既然是一国之君,又如何连一句说话权都没有了?”

    她脸色微变,很快又风平浪静,“你是一国之君不假,可你以为,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自古以来,哪个明君不是顺应民心,听从谏言?你要的答案,本宫会慢慢教你,不过这回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你要是跟本宫犟,本宫架也得把你架上去,你信与不信?”

    他大大的眼里淬着一把火,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你敢?”

    嘉月眉心一动,“你可以试试。”

    皇帝想起出宫前,乾礼宫花隔后那个老老垂矣的身姿,想起他模棱两可的话,“皇上就不想知道先皇后是怎么仙逝的吗?”

    “母后,她不是病逝的吗?”

    那人捻着银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您说清楚啊。”

    “老臣一心向着朝廷,又上了年纪,本想回家养老算了,没想到有人逼人太甚,切断老臣的羽翼,又先后谋害了先皇后与先皇,老臣实在是气不过,这才冒险把真相告知皇上,皇上放心,无论如何,老臣绝对是一心向着皇上的,时辰不早,老臣先行告退了,还请皇上别把见过老臣的事情说出去。”老人说着,慢慢地退了下去。

    “郦首辅,等等,你还没告诉朕,到底是谁害了朕父皇和母后呢?”

    郦延良在门边驻足道:“皇上不妨想想,先皇和先皇后仙逝,谁是最大的获利者吧?”

    “是……”皇帝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脑海里渐渐浮现起一张明丽娇美的脸庞,“是她?”

    郦首辅没有回答,慢悠悠地踱远了,可皇帝却霎时想起很多事来,父皇初登大宝时,蔺嘉月只是母后的奴婢,可短短几年间,她便成了掌权的太后,不是她还能是谁?

    皇帝想明白了这一层后,登时对她恨得牙痒痒,她不是想独揽朝纲吗?那么他若是罢了此行,就凭她一己之力,还能得到廷臣的支持吗?

    然而,他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嘉月一开口,雷霆万钧的气势就压得他,仿佛失去脊梁骨一般,双肩耷拉了下来,嘴角一瘪,嗫嚅道;“母后,我真的不想去……”

    嘉月垂眸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不去,一旦民心涣散,这个皇帝马上可以换个人来做,这世上就是这么残酷,母后是帮你,你懂不懂?”

    “那我这个皇帝不做了还不成吗?”

    “你想让位给燕卓?那本宫不妨和你分析一下利弊——”嘉月一壁在他跟前慢慢打转,一壁缓声道来,“你如今身为国主,虽不是本宫亲生,到底养在我膝下,本宫对你的感情自是与他人不同;一旦你把位子让给燕卓,他们母子同心,又怎么容得下你的存在?到时候,本宫就算想帮你,又怎么能赢过他们母子?”

    皇帝这才感到自己早已没了退路,这个皇帝他不做也得做,否则换了个人,他就唯有死路一条,为了求生,他只能做这个皇帝。

    嘉月看他乌黑的瞳孔里闪烁了一下,似有动容,倒也不急着催他,反而负手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手指一下下地轻叩着雕花扶手,给他施加压力的同时,又让给足了他时间去想。

    皇帝木然地站在地心,霎时间脑海里飞掠过各种预演,到最后发现已他如今的力量,就算有郦首辅为他撑腰,也未必能将她一举扳倒。

    吉时已到,外头的内侍已过来请。

    嘉月才掀起眼皮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我……”

    见他踯躅不定,嘉月只他是感到自己下不来台,便起身踱了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软和了几分:“不过就是走个两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紧张。”

    皇帝为他的惺惺作态和感到恶心,然而,双拳只能一再攥紧,却不敢再表露半分,他忖了忖,到底点了点头,跟着大伴出了殿外。

    嘉月则回到事先搭好的彩棚底下坐了下来,燕莫止早已坐在那里等候,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隔着一张龙椅而已。皇帝还得先上耕台,中间的位置空着,侍立的太监们又站得远,因而他们也不必拐弯抹角。

    燕莫止向她侧目,“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嘉月嘴角轻扯了一下道,“小孩子嘛,不过是闹了一点别扭,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眼下已经解决了……”

    他徐徐转着玉扳指,沉吟道:“不早不晚,挑这个当口闹脾气?依臣之见,许是背后有人示意吧!”

    嘉悦眼神一瞟,对上他寒潭似的眼,红唇动了动,“所见略同。”

    正说话间,场外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两人各自闭了嘴,将目光转移到耕台去。只见年幼的皇帝登了耕台,周遭的百姓立马下跪稽首,山呼万岁。

    大伴在皇帝耳畔低声说了什么,接着把手中的金鞭呈了上去。

    皇帝面无表情地接过,左手执鞭,右手持着雕龙的金犁,在两位耆老搀扶下,沿着田埂慢慢地走着。

    田间亦有伶人、村民拿着农具务农,伶人扎着头巾,穿着粗布衣裳,假扮成村妇,站在田间高唱着太平歌。

    皇帝走完三圈就回到彩棚下,在正中的宝座上端坐了下来。扮演仙人的伶人向皇帝敬献五谷,接着,依照官员品阶,一个个重复着牵牛、扶犁的流程。

    “皇帝感受如何?”嘉悦扭过头问旁边的皇帝。

    “朕感受到农民辛劳。”皇帝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硬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虽然他的脸上已经尽力表现得平静,可她还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提防。

    她敛下长睫,不冷不淡地回应了一句:“很好。”

    亲耕礼毕,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回了宫,落日给朱墙碧瓦镀上了一层碎金,一群南方的大雁整齐有序地从天空飞掠而过,暮色便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的涌了上来。

    顺宁宫里,早早的掌上了灯。

    嘉月就坐在那台翘头岸后,批奏着那堆积如山的折子。

    春桃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进来,旁边的白玉小碟上,还放着几枚果脯。

    每日一碗汤药,无异于上刑,虽然上次因为这碗汤药与魏邵狠狠地吵了一架,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从这些药调理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再也没有过疼痛的时候了。

    太医说还得再吃上半个月方可停药,于是便这么坚持了下来。

    “娘娘,汤药已经熬好了,凉一凉您就喝了吧?”她说着,便把托盘搁在了案上。

    嘉月瞥了一眼碟子上的果脯,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怎么是这个青梅子?”

    这种青梅果脯不仅酸,而且有一点涩,口感并不好。

    “小厨房说今日只剩下这种果脯了,还请娘娘将就用些吧!”

    “你放着吧。”

    春桃应了声是,踅身进了隔扇,帮她铺整床褥,又点上熏香,忍冬和仲夏也都抬着热水进了净房,把水倒进热水池子里,又往水里洒了一层玫瑰花瓣。

    对于他们不言而喻的秘会,三人心照不宣,她们只是默默地替嘉月筹备好一切,替她掩盖她的秘密,却从来没多问上一句。

    这个池子里暗通着地龙,水能一直维持着适宜的温度,这三人早已摸清了这套章程,若是听说摄政王夜里来访,那必然是要把池子的水灌满的。

    嘉月端起汤药,屏住呼吸灌了下去,而后迅速捻起一颗梅子,放入了嘴中,用力一拧,酸涩的汁水从果肉里迸开来,立即充斥了整个口腔,冲淡了令人作呕的苦味。

    那三人收拾停当,撤下托盘,便退了出去,嘉月提起朱笔在折子上一勾,仍觉得舌根苦涩,清了清嗓子,正想让人端茶来,就听仲夏来禀:“娘娘,摄政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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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水饭:稀饭、爊肉:煨烤的肉,玉尖面:包子

    第三十四章

    俄而门帘微动, 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迈了进来,兀自绕过了那扇落地插屏,边走边道:“臣大老远就听到娘娘又抱怨药苦, 是与不是?”

    嘉月一抬眼, 见他应时地穿着一袭春辰的宋锦直裰,柔软的面料, 腰间系着墨绿绦带,宽衣博带, 走路生风, 似笑非笑地朝她望来, 竟有几分拓落不羁的模样。

    她剜了他一眼, 扔下奏折走了过来, “满口胡诌, 本宫说的是梅子酸。”

    “是吗, 那臣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何出此言?”

    “傍晚臣经过仙桥底下, 见一家糖铺正要打烊, 糖霜玉蜂儿①大削价,八两的一袋只需六文钱, 臣尝了一颗,清脆可口,甜度适中,便给你买了一袋,闲暇时候剥着当个零嘴吃。”他一壁说着, 一壁从宽大的袖笼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来。

    嘉月暗暗咽了咽口水, 睨着他问, “那掌柜姓的什么?”

    他替她拆了缠绕在包裹上的线道,“臣看那招幌上写着沈记, 大约姓沈吧。”

    嘉月从前在公主府时,便很喜欢沈记的果子,尤其是糖霜玉蜂儿,更是令她念念不忘,这会子嘴还苦呢,这甜丝丝的果脯子,来得可真是时候了。

    再说记忆里的东西,不一定多好吃,只是多了情怀辅成,便再难寻得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在她白天刚经过公主府心潮暗涌之后,当她刚喝完一碗苦涩难忍的汤药时,他便带着糖霜玉蜂儿来到她面前。

    那颗刀枪不入的心,到底被他撬开一道小口,一股暖流慢慢地淌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声音有几分雀跃,“没想到竟让你歪打正着碰着了,你不知道吧,仙桥底下还有另一家柳记糖铺,她的糖果子不新鲜,果子干瘪,还有一股哈喇子味。”

    “娘娘还真是见多识广,那么阿福家的羊肉馎饦,江家的糖烧饼也吃过了?听说这两家开了十几载,想必……”

    她从袋子里捻出一个玉蜂儿,剥出一颗莲子嚼了嚼,一股莲子的清香立刻充斥了整个口腔,甜津津地在舌尖跳跃着。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却摇头道,“你听谁说的,这两家又贵,味道也一般,专门坑的像你这种人傻钱多的外乡人。”

    他眉骨动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人傻?钱多?”

    “啊……”她怎么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她赶紧剥了一颗莲子塞入他口中,“尝尝。”

    他眼里含笑,可嘴上却阴阳怪气,“娘娘如此了若指掌,不如改天带臣这个‘外乡人’游历一番?”

    她讪讪一笑,“以后吧,多的是机会不是?”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玩暖炕边上走,嘉月蹬掉了翘头履,盘腿上了炕,抽出了本册子凝神看着。

    “什么册子看得这么出神?”燕莫止接过她手上的玉蜂儿,剥开莲子,一颗颗送入他口中。

    “户部呈上来的田赋册子。”

    “哦……”

    嘉月一边翻着册子,一边续道,“三月以来,每月上交的田赋愈来愈少,国库的开支又多,照这个势头,不出几年,国库便该被掏空了。”

    燕莫止跟着点头,“娘娘果真深谋远虑,你的想法是对的,先帝在时便以改进了税赋,然而上交的田赋依旧是一年比一年少,这其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这庞大的数目又入了谁的腰包?”

    “地方小吏克扣一点,大吏再克扣一点,一级级叠加上去,你说呢?”这种官场上的藏污纳垢已经算不上秘密,各朝各代,每时每刻总会一遍遍的演绎着这种事情。

    嘉月又拿出了另外一本册子,横臂一伸,递到他眼前来:“你再看看这个,这十多年来,人丁出生、迁移,亦是有很大的问题。”

    土地、人口,每一个数据都与实际相差甚远,那么就给这桩贪墨案笼上了一层神秘的纱,要想彻查,也就难上加难。

    去年大肆被封爵提拔的那批官员,到此刻便可以派上用场了,只是,还远远不够,只怕动了这条链子,反而会令他们身陷囹圄,查是必须得查,却还需要更有威慑的人,作为他们的定海神针。

    燕莫止啪的一声合上册子,主动道,“这件事,娘娘不必忧心,您交给臣,臣当仁不让。”

    “你能吗?”

    “臣好歹也入仕多年,还是有些靠得住的亲信,不必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她的睫毛像是停着一只蝴蝶,翅膀扑闪扑闪的。

    燕莫止与她相处久了,总算是摸出点门道来,譬如她说含情脉脉的说爱时,未必有几分真情,可当她矢口否认的时候,恰恰说明她内心的动摇。

    她才二十三岁,还那么年轻,即便面对臣子,她总是板着脸刻意装的老成,可在独处的时候,她偶尔还透露出那一点女孩子的娇态。

    山不见我,我自见山。

    他心头一颤,挪到她身侧坐下,将她曼妙的身子轻揽入怀。

    她不是那等扶风弱柳的身姿,相反,因自幼习武,她的身材匀称,肉都长在它应有的位置上,轻轻一掬,杏仁乳酪般的触感就在股掌之间溢了出来。他思绪有些飘移,不知道衫裙之下的肌理,是不是也是杏仁一般的颜色?

    嘉月的手也有着自己的记忆,从他腋下绕了过去,抱住了那紧窄的腰,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

    她闭眼听着,仿佛来到浩瀚无垠的大海,滔滔巨浪一次次席卷而上,像极了战场上的刀光剑影,碰撞出铿锵的声音。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座山,山壁嶙峋冰冷,却巍然屹立在惊涛巨浪中,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又能助她走得更远。

    就在去年,她还动过要与他断绝这段暧•昧关系的念头,然而出师不利被他拒了,却不知何时他们竟演变成这种关系。

    她想这样也好,若能平衡这一段微妙的关系,她也不会吝于分出一点爱给他。

    翌日朝堂之上,又是太后与摄政王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天,底下的廷臣们个个恨不得变成一只鹌鹑,以免被引火烧身。

    起因是太后提起尊祖制重新丈量土地,统计人口,原本按祖制行事倒也无可厚非,没想到摄政王绷起脸,竟不留情面地指出如今国库空虚,不得劳民伤财。

    太后也是软硬不吃地奇女子,既然摄政王不同意的,非要与他对着干,看得大臣们连连摇头,心道,这太后虽有几分智慧不假,可性情到底过于鲁莽,难成大事啊。

    幸好摄政王是个稳重的人,否则这朝堂不就乱套了嚒。

    如此僵持了半天,那个老练圆滑的郦首辅才举着笏板站了出来,却是附和嘉月的话,“娘娘尊祖制行事,老臣绝对支持,摄政王说的虽也是事实,不过,前几年朝堂瞬息万变,有些事情确实是一拖再拖,不得再一成不变了。”

    “郦首辅说得不错,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是河清海晏之时,又无大兴土木,莫非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摄政王如此抗拒,朕可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臣一心为大绥着想,怎么到圣淑嘴里臣竟成了那个居心叵测的小人了?”

    眼看两人又得吵起来,郦首辅立刻道:“摄政王息怒,老臣省的您深谋远虑,但是……老臣还是赞同娘娘的话,此时不做,又要拖到几时?老臣有个建议,还请摄政王听老臣道来。”

    “郦首辅说吧。”

    “这件事,就由户部着手调查,监察院负责监督,您觉得如何?”

    燕莫止还没开口,却听年幼的皇帝乍然出声道,“朕觉得不妥。”

    郦首辅眸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收敛下去道,“皇上为何这么说?”

    “户部出了岔子,却由户部着手调查,岂不是有失公允?”

    他说话声音不大,可如此直白的话却有如金子掷地一般,令底下的群臣感到哗然,连嘉月和燕莫止也是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

    嘉月喝了一声,“皇帝。”

    陈尚书一脸惶恐地站了出来,“请皇上明察,户部一向按规矩办事,这顶帽子,老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陈尚书劳苦功高,谁都看在眼底,是皇帝一时口快,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说是吗,皇帝?”

    宝座之上的皇帝这才发觉自己被点了名,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暗暗攒紧了双拳道:“是朕失言,陈尚书莫恼。”

    “老臣不敢。”陈尚书诚惶诚恐地弯下了腰。

    “平身吧。”

    “谢皇上。”陈尚书说着,刚欲起身,没想到脊椎传来咔嚓一声,一阵钻心的痛从后腰蔓延了开来,他咬紧牙关,冷汗直流,好半晌,才扶着后腰站直了身体。

    嘉月的眸光透过那一方帘子瞟了过来,将那一举一动纳入眼底,于是开口关怀道:“陈尚书身体不适?”

    “多谢圣淑挂怀,老臣的腰椎不好,老毛病了。”

    嘉月道:“陈尚书年迈,确实应该休养生息,不过户部的事,没有谁比得上你熟悉了,既然这件事已经定了下来,那么朕有一个建议,由摄政王着手调查,户部全程配合协助,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臣子们纷纷用余光偷觑宝座上那个脸乌云密布的摄政王。

    郦首辅却率先开了口:“圣淑英明,臣没有意见。”

    于是半数的人也躬身道,“臣等也无异议。”

    嘉月又将目光挑向了燕莫止,“摄政王呢?”

    他侧过脸,视线与她撞到了一起,定了一瞬才道:“既然诸位卿家都没有异议,那孤便恭敬不如从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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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糖霜莲蓬

    第三十五章

    初夏的微风不凉不燥, 摇曳着顺宁宫前的那片翠竹,昨夜簌簌下了一夜雨,今早醒来, 竹叶碧油油的, 空气被洗刷一新,散发着清新的泥土芬芳。

    趁今日天气不错, 嘉月便设宴邀了顾星河夫妇,自从顾、蔺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 顾星河更是平步青云, 不仅入了内阁, 而且更是兼任了太傅一职。

    嘉月让人把酒菜摆到了亭中央, 八角的亭子每面都半卷了竹帘, 外面又是花团锦簇, 微风拂面, 令人神清气爽。

    今日的楚芝穿了一袭枫红色的齐胸襦裙, 外罩了一件石蕊的细纱半臂, 一头黑发挽成了拔丛髻,中间别着一朵新鲜的山茶花, 左右两侧右插了几只镶嵌着玛瑙的金笄,修长的脖子上则挂着一串珍珠玛瑙的软璎珞。

    双颊上比之前丰腴了不少,清澈的瞳仁里泛着熠熠的微芒。

    再看顾星河,虽然他那张清隽的脸依旧波澜不惊,然而仕途高升, 整个人亦是多了分春风得意的劲头。

    嘉月眸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遍, 越看越觉得这一双璧人模样性情, 简直天造地设。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先行在上首坐了下来道, “都坐吧!今日没有君臣,权当家宴,顾銮仪,你也不必拘束。”

    顾星河叉手道是,跟着楚芝一块在下首落座。

    按辈分,嘉月亦可拿大,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她妹妹,另一个是她的妹夫,虽然按年岁来说,顾星河反而要比她大了三岁——谁让他娶了自己的堂妹呢!

    楚芝刚抿了一口酒,手背就被顾星河摁住了。

    嘉月假装没看到两人腻歪的一幕,自顾自地也轻呷了一口。

    楚芝轻笑起来,没头没尾道,“我前几天还在书房里搜到一沓旧帖子,是阿姐的字吧?”

    “什么帖子?”

    顾星河抬眸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解释了一遍,“是这样,臣前些日子从牙行里置下了怀庆北巷的府邸,如今单搬到那边去住了。”

    “怀庆北巷……”

    即便他说得含糊,她也能听出那言下之意,他买下了昔日的公主府,如今那块地方,成了他顾家的府邸。

    嘉月脑海里闪过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很快便从回忆里抽离了出来,云淡风轻道,“那府邸多年未曾修缮,已经很残旧了吧?”

    “并非如此,只是园子里的树木有些枯拜而已,入住前请人修剪了一番,再新种了些树木,到如今已经欣欣向荣了。”

    “是吗?”

    “臣不敢扯谎,娘娘有空,不妨来家下参观一番,届时您便知道了。”

    楚芝跟口道,“是啊,阿姐,下次你来,我必定亲自下厨招待你。”

    嘉月笑,“你还会下厨?”

    “那是自然,以前在丰州时,姑母最喜欢我做的酸红藕了,等在过不久,嫩藕上市,到时候你来,我做给你吃……”

    这么多年,楚芝被姑母姑父教养得很好,嘉月从她身上能体会到那种纯粹的温情。再观妹夫,看着也是个务实的人,这么柴米油盐的一通碰撞,恰恰也是最难得的人间烟火气。

    她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再搁下酒盏时,赫然对上一双深沉似海的眼,顾星河直视着她,见她目光调转过来,也没收回去。

    嘉月倒未觉得那眸光侵犯,心头反而生起一点疑虑来 ,那怀庆北巷与皇宫离得不算近,上朝上值诸多不便。他为何选中了这里作为府邸?

    酒意登时上了头,再定睛一看时,眼前已浮现了重影,她用力眨了眨眼,直言不讳地把心里的疑虑问了出来,“顾灵运,你认识吗?”

    他敛下眼皮,沉吟片刻才道,“他是臣的叔父。”

    嘉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继而转过来看楚芝,见她轻点螓首,这才确定他没有说谎。

    她想起那个荒唐的梦,却不知怎么问出口了,只好随口问了一句:“那他身体康健吗?”

    没想到他的话再次令她吃惊,他淡然道,“他已经去世多年。”

    “是吗?”因为脑子不太清醒,她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不知……多年是多久?”

    “臣那时年纪尚小,记不太清了。”

    楚芝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忙给她夹了一块胭脂鹅脯道,“阿姐,你是不是喝醉了?快吃点肉,不然等下胃里烧起来可就不好受了……”

    嘉月嗯了一声,提箸把肉送到嘴边,慢慢地嚼了起来。

    吃罢饭,夫妇二人便辞别离去,嘉月被忍冬和春桃一左一右地搀回了房里,一躺到了床上便呼呼大睡起来。

    翌日,嘉月正想让人查探一下顾灵运此人,刚把春桃唤来时,就见乾礼宫的人神色匆匆地疾行而来。

    她拧起了眉,改而对春桃道,“怎么回事,你去看看。”

    春桃很快去而复返,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回娘娘,乾礼宫的佘公公说,皇上的咳疾又发作了,今儿早膳还没用,肺都快咳出来了,乾礼宫的人怎么劝,都不管用,佘公公请娘娘拿个主意,该如何是好?”

    从去岁入冬伊始,皇帝犯了风寒,这咳嗽便一直不曾断过,没想到小小的风寒竟是发展成了这副境地。

    “太医怎么说?”

    “太医院给皇上开了药方,可皇上嫌苦,自是不肯用……”

    嘉月倏而想起前几日进贡的那几筐雪梨来,于是吩咐道,“让御膳房多熬几罐雪梨膏送到乾礼宫来。”

    说完又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前往乾礼宫一趟。

    近来皇帝脾气阴晴不定,嘉月知道少不了被周围人教唆,于是把他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更是让人暗中盯着郦延良的行踪,然而发现他除了上值,连府邸都极少出。

    不过,他郦延良要做的事,倒也不需要亲力而为,自然有一堆人上赶着替他办事,这么盯着,倒是耗费了不少人力,于是撤去不少眼线,只留了几个人盯梢而已。

    嘉月移驾到了乾礼宫时,因时辰还早,其他人都在忙着扫洒,听到春桃扬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忙不迭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纷纷行礼道,“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拂手道,“平身吧,皇帝怎么样了?”

    “娘娘,您快来看看吧,奴才也是没法子了……”一名小太监说完,径自引了嘉月穿过小穿堂,进了东梢间。

    嘉月甫一踏进门,便忍不住皱起了鼻子,“皇帝咳疾未愈,怎可用如此浓烈的沉香,换成龙涎香吧。”

    小宫女应了声喏,踅身揭开炉盖,用铜镊换下了沉香。

    嘉月继续往里走,绕过落地罩,这才见到歪在榻上看书的皇帝。

    皇帝一见到她,立刻吃惊地把书塞到了薄被下,从榻上翻身下来,边咳边道,“儿臣参见母后。”

    她的目光扫过被子底下蓝色的一角,走到南炕边上坐了下来,“皇帝不必多礼,看什么书呢?”

    “在看……”他大大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犹豫,“史记。”

    “史记?”她眉峰一挑问,“看到哪了?可有什么心得?”

    “看到……”他眼珠子转了转,咽下口水回,“礼运大同篇。”

    她轻叹了一声,“礼运大同……这不是礼记嚒?”

    “这……”他眸子里盛满惊恐,一道浊气浮到了嗓子眼来,便捂起嘴咳出了一连串,胀得那张小脸都通红了起来。

    嘉月眼神一瞥,示意春桃拿过那本书。

    “皇上,奴婢得罪了。”春桃说着,便一把上前掀开被子,拿出了那本画册,她面露惊讶,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那厢的皇帝双膝忽地一软,咚的一声跪到了金砖上,“母后,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嘉月翻开册子一看,竟是一本鬼怪杂谈,目光再度望向跪在地上的皇帝时,只见他脸色煞白,抖如糠筛,毫无主君的模样。

    “你们都先退下吧。”

    众人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这下屋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嘉月目带审视地盯着他,并未叫起。她虽是长了一副朱唇雪面的模样,可五官却又几分凌厉,一旦面无表情,便令人望而生畏。

    皇帝自是心虚得不敢看她。

    “本宫听闻你早膳不肯吃,药也不肯用,倒有这个闲工夫看鬼怪杂谈,是与不是……”

    “是……不是……”皇帝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嘴上更是错乱得连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在说什么。

    嘉月的声调依旧寒凉得犹如刀片刮过,“莫非,你的咳疾也是假?”

    “不不不,儿臣不敢说谎,儿臣只是……犯了懒,想看看……书……”

    “好,敢于承认,本宫便宽饶你一回,”她说完一顿,又道:“不过,你必须坦白,你是怎么得到这本书的?”

    皇帝经不起拷问,一下子就招了,“是……大伴给的。”

    “他给了你几本?”

    “就……三本,他说以后再给儿臣多寻一些来。”

    嘉月点头,“好,你知道自己犯了何错吗?”

    “儿臣不该看这些闲书,更不该偷懒……”

    “看来,你都心知肚明,并非无药可救,”嘉月起身踱到他身侧,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道,“你记着,那些惑主的刁奴都不该留,本宫这就替你扫清了这些障碍,为的也是你好,你可省的?”

    皇帝小小的头颅快都快垂到了地上,双拳紧了又紧,最终只从口中挤出了几个字,“儿臣明白。”

    “起来吧。”

    “多谢母后。”

    嘉月继续道,“罚你抄十遍礼运大同篇,下次我要好好检查,你服还是不服?”

    “儿臣不敢不服。”

    “好,”嘉月重新唤了春桃进来,“把于磊叫进来。”

    半晌,一个脸圆的年轻太监走了进来,见到嘉月和坐在她身侧脸色苍白的皇帝,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奴才参见娘娘。”

    嘉月把那画册重重地掷到他脚边,冷笑一声道,“于公公,这是什么?”

    于磊一颗冷汗流进了眼睛里,霎时痛得眼泪鼻涕直流,“娘娘,奴才该死……”

    “你不想听听皇帝怎么说?”

    于磊眼里燃起一丝希望,掀起眼皮偷觑了一眼皇帝,可惜皇帝并不拿正眼瞧他,更不会开口为他求情,他犹豫了起来,“奴才……”

    “你也不必说了,皇帝年纪尚幼,你作为大伴,教唆皇帝偷奸耍滑,的确该死!”嘉月说着又唤人过来,“来人,把于磊拉下去,好生着实地打一百大板,不见骨头不准停。”

    第三十六章

    燕莫止拖着沉重地步子迈入顺宁门时, 只见嘉月指使宫女们搬出了两大箱书,一本本摊在太阳底下晒着。

    而她则坐在廊庑底下的那一片阴凉的影子里,捧着一盏荔枝酥山, 用极小的雕花银匙舀了一小口, 送入那张娇艳欲滴的檀口中,慢慢地抿着, 柔媚的眼儿一眯,露出猫儿餍足一般的神情。

    他足尖一顿, 缓步走了过去。

    她一见到他芝兰玉树地身影, 禁不住坐直了身子, 漆黑的眸子金灿灿地看在着他紧绷的脸色, 热络地招呼道, “摄政王来了, 天气热, 要不要用盏酥山?”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眉间竟浮上一抹愁云, “不了 ,臣有一事, 要跟娘娘商量。”

    嘉月敏锐地转过弯来,顺手搁下琉璃盏,起身踅入书房,“你跟本宫来吧。”

    燕莫止提起袍裾跟着入内,还没等她开口, 便单刀直入道, “臣向娘娘请旨回老家一趟。”

    嘉月回过头来, 一股不好的预感渐渐在她心底蔓延了开来,她抬起眸子, 殷殷地盯着他幽深的瞳孔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个月来,他日以继夜地彻查土地人口,好不容易有点眉目,若非遇到要紧事,他断然不可能在这一刻提出要回老家。

    他不轻不重地回:“臣接到父亲来信,说母亲走失了。”

    她知道,他的母亲偶尔会神志不清,又是孤身一介妇人,一旦走失,她未必能记得回家的路,也就更加危险。

    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当口走失,令她不得不把这两件事连结起来。

    “令堂之前可曾走失?”

    他摇了摇头,一来母亲并不是时刻都不清醒,父亲也都看护周到,二来周围的邻居也都和睦,母亲时常与邻居有说有笑,若母亲远出,不可能没人知情,可……

    “那你赶紧回去看看吧,”她摁住了他的手背,发现他的手有些凉,再看他毫无血色的脸,只好宽慰道,“我这里没事,要不我派人帮忙找?”

    “不必,这是臣的家事,臣自己处理就好。”

    嘉月心头有个更深层的隐忧,只怕并非走失,而是已经遭遇不测呢?要不是她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燕莫止看她眉间舒展不开,伸手熨平了她的眉心,勉强扯起嘴角道:“娘娘不要胡思乱想,这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你……朝堂安稳,臣也就安心了。”

    她点头,“好,那你早去早回。”

    “嗯,”他忖了忖又苦口婆心地叮嘱道,“娘娘若需要用人,尽管差余通政使做,若他做不来的,让他派人来寻臣。”

    “我省的了。”

    “至于尚未完成的任务,只能先暂停,等回京再议,那臣先走了。”燕莫止说完,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脚心不再缠绵,径自踅身离去,阔步走出了宫门,翻身上马,扬鞭往城门而去……

    松奉县在南方,与建京相隔几百里,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

    燕莫止不是魏邵,对这块狭窄之地谈不上有什么乡愁,可他确是实实在在地在这个不算富裕的家里,体味到过一段柴米油盐的温馨。

    永德四十二年,他走出了定州,一举中了武进士,从而步入仕途。

    然而他的仕途并不十分顺利,彼时的燕无畏已是手握重兵的权臣,他自然不能令他这个污点接近朝堂,以损了他的声誉。

    大约受他的暗示,他还没入仕,便已收到同僚上峰的排挤,他们甚至合伙设了圈套,一夜之间把他贬到遥远的蝉山军屯里。

    他就这么种了三年的地,春插秧,秋收获,他手握锄头,脚踩淤泥,每一寸皮肤都磨砺出了深深地印记。

    那时的他,刚过及冠之年,即便命运暂时不公,满腔的热血从未平息,想到杀母仇人依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心头的仇恨的怒火便加深了一分。

    于是他白天种地,晚上就着月光读书、练武,不愿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终于,他在营帅郭枭面前露了脸,受到了他的重用。

    而这时朝代又已变迁,江山落到一对资质平庸的父子身上,因为身体羸弱,又宠信奸臣,朝廷动荡,世风日下,到处都有流民山寇暴动,朝廷的武力镇压,却是得到一波又一波的反噬。

    那时郭枭奉命镇压山寇,指派为副将燕莫止随行,没想到山寇被铲平后,郭枭竟浮起了另一个念头,他想自立成王。

    燕莫止自然是反对,并非他对朝廷抱有什么幻想,而是眼下绝非一个好时机,虽然自立为王的不少,可想要走到最后,不是凭着刚愎自用的热情就能够成事。

    他们离建京太远了,兵力也非十分强大,用不着等他们挺进建京,他们就会以乱臣贼子之名被人拿下。

    他极力游说郭枭放弃念头,然而并没有效果,反而令他们二人生了罅隙。

    郭枭继续挥军北上,吞并了周围的地盘,把几支军队和山寇收为己用,底气愈发足,便一举摇旗称了王。

    此时的燕莫止已经骑虎难下,为了苟住自己的性命,他只能成为他的军师,继续为他出谋划策,可私下,他却已经为自己谋好了退路。

    没想到,他还是慢了一步。

    燕无畏率大军出其不意地突击了郭枭的军队,早有计划的他不过短短半日,就将郭枭斩于城门之下,继而阴鸷的目光扫到了燕莫止,毫不犹豫地挥刀向他劈来。

    就在燕莫止默默攒紧了手中的刀柄时,一道声音破开沉重的气氛,令悬在他头顶不过一臂之距的大刀停了下来。

    “燕将军,快刀下留人……”

    燕莫止暗自舒了一口气,青筋交错的手背也缓和了下来,里衣被冷汗浸湿了,粘腻地贴在身上,风一刮过,整个背都凉沁沁的。

    然而他长长的睫毛却依旧半垂着,看上去温良恭谦,仿佛对将才的杀机未曾察觉。

    那厢燕无畏的眼神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这才将目光望向来人,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着一袭鹅黄的齐胸襦裙,头发绾成双环髻,仅用同色的发带缠绕着。

    她的身影有些单薄,鹅蛋脸,人并不十分漂亮,她的眉峰有一道凌厉的折角,看上去竟有几分英气。

    燕莫止对于这个人,并没有半分没有印象。

    宫女也一眼看穿他的困顿,于是拿出了一枚月牙牌道,“奴婢叫秋心,奉寿城公主的命前来,公主说,将已死,将军又何必对士卒赶尽杀绝?倘若他们归顺,将他们诏安朝廷,岂不更好?”

    可燕无畏对燕莫止早就起了杀心,他知道了他太多秘密,如果让他接近朝廷,要是有朝一日,他的旧事东窗事发,那他的仕途可就功亏一篑了,因此,他绝不可能让这个隐患留在这个世上。

    没人发现,燕莫止幽黑的瞳孔里,有一颗流星悄悄划过,他脸上虽挂着狼狈的伤,可那张唇却忍不住被牵动了一下。

    燕无畏不明白,这寿城公主为何要处处同他作对,然而此时此刻,他是臣,而她是君,他只能暂且按耐住他的杀心。

    他脸上紧绷的线条到底和缓了下来,“公主海纳百川,某十分敬佩,这就遵命。”

    “好,将军亦是豁达大度,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秋心说完,向他福了福身子,踅身离去。

    燕无畏命所有人只要归顺朝廷,便不计前嫌,收回军队,当下所有人纷纷缴械投降,事情总算落下帷幕。

    燕无畏把眸光调转到站着一动不动的燕莫止身上,慢慢地走至他跟前,挑起嘴角问:“听说你是郭枭的军师?”

    “郭帅起兵,实非我愿。”

    “可你早就知情,是吗?”

    燕莫止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哼,”燕无畏绕着他冷嗤一声,用不屑的眼神睥睨着他,“说得冠冕堂皇,你分明有机会向朝廷检举他,可你却和他一起挥刀入了京,你敢说,你没有一点不臣之心?”

    “卑职从未有过此念头。”他的确写过一封信,寄往舟南府,然而信还未到,郭枭便已经吞并了整个舟南府,连舟南知府都对他唯命是从,不得已,他只能截回那封信以求活命。

    这些话,就算他费劲口舌解释,燕无畏也不会信他,况且当时送信的人,也已经死于战场之上,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证明他的清白。

    “你是最受郭枭重用的部下,旁人可以安然无恙,你却不可以,我怀疑你,才是幕后筹谋造反的乱臣贼子……”燕无畏说着,脸上骤然浮现出一股阴狠之色,“来人,这人拒不投降,又是此次造反的关键人物,不能放过他,快给我拿下!”

    霎那间,十几支长枪齐刷刷地刺了过来,把他从头到尾紧紧束缚住。

    燕莫止狠力挣了挣,反而被缚得更紧,一道长枪在他头顶抡了一圈,挑开他的发冠,削下一缕黑发,他双眸充血地睨着他,淡淡地笑了一声,“燕无畏,你不过是蔺家的臣子,你胆敢反了寿城公主之命,谁才是那个乱臣贼子?”

    “放肆!”燕无畏气得嘴角发抖,攥紧了拳头就向他嘴角抡了过来。

    燕莫止只觉得嘴角骤然一痛,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一道腥甜迅速地从他嘴里蔓延了开来。

    他很快被拿下大牢,等待宣判。

    而这期间,他没有开口的机会,被十八般酷刑百般折磨得几乎不成人样,大约过了月余,才等来了他的宣判结果——流放平嵇,永世不得回京。

    他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可他的内心却被一种希望迅速的填满,真好,还能活着,看来上天还算怜悯他,知道他大仇未报,特意给他留下一条残命。

    第三十七章

    燕莫止就这么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从建京出发,一路南下。

    入狱以来,他每天吃着馊掉的饭菜, 有时被折磨得连饭都吃不下, 此时的他就如一具行走的骷髅,看不出原本英挺的模样, 那一身单薄而残破的衣服,空落落地罩在他身上, 根本不足以御寒。

    而这其中最令人难以忍受的, 莫过于脚上的那根铁链, 所有流放的罪人脚上都有一根铁链, 将这十几个人拴成一串, 防止他们逃走。

    简单粗暴的动作, 却是十分有效, 燕莫止觉得此时的他就像一头牲口被人牵着走, 走慢了, 愣神了,都会招来鞭子的毒打。他与其他人一样, 身上的衣服都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头发披散着,上面沾满了草屑,也许还长了虫子。

    早在下狱的时候,他便已经失去了生而为人的尊严, 可是他得活着, 他就得在这颜面尽失的时刻, 一次次地向那个善于作弄他们的狱卒手里,讨要馊掉的饭菜, 或者一个被风吹得干硬的馒头。

    走出外城门时,一直阴沉沉的天忽地簌簌地扬起了飞雪,他看着脸色不耐的兵卒,抬起手闷闷地咳了咳,手上的铁链咣啷咣啷的,随着他的剧烈咳嗽,颤抖得犹如一片秋风中打转的落叶。

    押解的士卒中有一个叫李大的,见队伍停滞不前,立马踅身到了他跟前喝道,“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燕莫止只顾着咳嗽,一时来不及回答他的话。

    前面的人转过头来替他开了口:“官爷,这个人这么没日没夜地咳了四五天了,不会是肺痨吧?”

    李大晦气的皱了皱鼻子,退了几步,手上的鞭子指准确无误地抽到他背上,“这可无法,倘若真病死,在这途中一卷席子裹了一烧便完事,否则就算你咳出了血,也得给我走到平嵇去!懂吗?”

    流放的罪人若是死在了途中,大多数情况下,官差不会受到追责,因而那些押解的官差们看到他如此便心生了晦气。

    他背上的伤口未愈,又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紧后槽牙,恭敬地说了一声,“罪人省的。”

    “那还不快抓紧脚步跟上,是要爷等你吗?”

    “罪人不敢。”他说着,灌了铅似的脚急迈了几步,又气喘吁吁地缓了下来,抬袖闷闷地咳着。

    李大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说话,加快了步伐回到队前去了。

    燕莫止盯着那个与自己身形相当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自从狱中他感染了风寒后,他便萌生了一个念头——继续装病,令押解的官差放松警惕。

    因而他总是拖着脚步,时不时停下来咳几声,又趁着夜深之时,透露自己在蝉山时,与他同房的士兵患了肺痨去世了,话音刚落,其他罪犯都被他唬住了。

    所有人开始对他避如蛇蝎,也因此发生了前一幕的事情。

    度过江后,官差把他调到了队末,对他的看守亦是松懈了不少。这日,眼看着天色将暗,队伍到了一处村落,在驿站住了下来,没人愿意与他共住一房,于是官差竟解下了他的铁链,单给他辟了一间房住。

    这并非出于怜悯,相反,这些官差早就受了燕无畏的暗令,不得让他活着到达平嵇,而这里,燕无畏早已提前埋下的杀手。

    可是谁也没料到,就在他们喝酒聊天的时候,他竟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真相。

    当燕莫止看到村门口那块石头上刻着“封象村”三字的时候,他便已经觉察到四周隐隐的杀机。一决生死的时候到了,倘若能让燕无畏以为他横死他乡,那么他的复仇计划也就会更加顺利。

    这个夜晚很是静谧,除了不知名的虫鸣声,几乎落针可闻。

    燕莫止却一点睡意也无。

    就在一刻钟前,他趁着官差喝酒,偷换下钥匙,如今他的枷锁已解,体力恢复了不少,他想到一个偷梁换柱的计划,只要他抓住一个与他身形相当的士卒,与他互换衣物,那么等杀手一来,他便可以趁机逃走。

    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将才经过楼道时,还顺手拿了一瓶火油藏在了袖笼里。

    趁乱之际,只要一把火烧了此处,毁了那名士卒的脸,那么他便可以离了这里,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路上,他暗中观察同行的所有人,而这其中,与他身形最为相当的,莫过于镇日对他拳打脚踢的李大。

    李大酒不离身,一旦酒意上了头,便开始辱骂这些罪犯,甚至对他们私下用刑,燕莫止自然也没少挨过他的打,于是看着他,一个计划在心里慢慢地形成雏形。

    接着,他因“肺痨”,自然而然地被孤立了开来,而他则趁着这段时间,利用周遭一切的人和物,渐渐地丰满了他的计划。

    这一晚终于来了。

    天一黑,李大果然喝得醉醺醺,他便唤了他过来道:“官爷,这房里没有被子。”

    “什么被子,你还以为你是大爷啊?”李大指着他的脑门破口大骂。

    可是,他下一句话却说不出口了,因为燕莫止以手作刀,一下子发了狠力劈在他后脖颈上,他便这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将他拖上了床,三两下与他互换了衣服,并吹灭了蜡烛,并将自己高大的身影隐在床后。

    时辰在慢慢流逝,窗外传出一点动静,就在他屏息凝视地当口,只听吱呀的一声轻响,窗被推开来,一束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而后,几道黑影整齐有素地从窗口跃了进来,无声地落到地上。

    黑暗中,一道银光在墙上一闪而过,直直地朝着床榻之上的李大刺去,李大尚未苏醒,一把剑便这么直直地捅入他的心房。

    温热的血一溅三尺高,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伸出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确定已经停止后,便想翻窗而出。

    同行一个人压低声音道:“等等。”

    “怎么了?”

    “不对,刚才你们进来有听到声音吗?”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觉察到安静中透着诡异时,一直潜伏在床后的燕莫止也感觉得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观察到对方只有三人,若是平常,以一敌三绝不在话下,可现在他却隐隐感到吃力,因此他只能速战速决,不能再耽搁下去。

    晚上用饭时,他假意失手摔碎了一个杯子,从而偷藏下一片锋利的碎片,这就是他的武器。

    房间虽暗,但也能朦朦胧胧地辨别出人影,他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放轻了脚步,绕到离他最近的那人背后,抬起手,猛地破开他的喉咙。

    黏糊糊的血液如泉眼四处喷洒,一股血腥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了开来,他的身上亦是不可避免地染了一身血迹。

    “有……诈……”那人眼睛瞪得铜铃大,喉咙里勉强挤出了两个字,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另外两名杀手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抽出了身上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刺来。

    燕莫止迅速往旁边的花架子一躲,捞起花盆就往其中一人的头上砸去。

    没想到那人手中的剑拐了个弯,剑锋划破了他的手臂,他感到手臂骤然一痛,血汩汩地从伤口里淌了下来,很快浸湿了他的袖子。

    他捏紧了手中的碎片,奋力朝前挥去,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同时,他的腿上也传来了一阵剧痛。

    这次,剑锋却是从他背后突袭而来,刺入他裆下,擦过他的腿。

    他耳廓动了动,一下子判断出那人的距离,手中的碎片抛射了出去,正中他的喉咙,把他牢牢钉在柱子上。

    剩下一个人了,然而,他身上亦是负了伤,眼下又没了武器,如此缠斗下去,未必能占得了上风。

    可这一场搏斗,他绝对不能输。

    他赤手空拳地躲闪着,主动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阁下是谁?”

    “你又是谁?”

    他轻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的上峰正是燕将军。”

    “怎么可能?”那人吃惊地反驳道。

    燕莫止见时机成熟,一把踢中脚边的剑,剑身一弹而起,在空中翻了几圈,被他牢牢接住,而后迅速转身刺了出去,雪亮无比的剑就这么整把贯穿那人的身体。

    他的动作是在太过迅猛,以至于那人根本来不及躲闪。

    那人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是……燕莫止?”

    “不错,某正是阁下要找的人。”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了火折子,一下子点亮了一室血腥的凶•杀现场。

    那人浑身一冷,爬起身子想逃走,然而燕莫止手起刀落,又补了一刀,只见他浑身抽搐了一下,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燕莫止当机立断地踅过身,将李大的尸首搬了过来,在他手上塞入了刀,做出缠斗的假象。

    接着他撕开身上的衣服,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而后又伪造了走水的现场,看着红色的火海张牙舞爪地吞噬了李大的脸。

    他毫不犹豫地跳出了窗。

    他来时已经观察过地形,这个窗对着后院,而后院是马厩,并没有出口,好在区区一堵墙,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

    他就这么顺利地逃了出去,换了衣物,烧掉血衣后,转眼便混入了流民的队伍。

    却不想,朝廷派了雷将军来镇压这群作乱的流民,而他也被误抓了去。

    雷介瞳孔微颤地看着他,“魏邵?”

    他见他眼眶里竟含着泪,不禁疑惑地叫了一声,“将军。”

    “你叫什么?”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冯开霁。”

    “你家在何处?”

    他继续扯谎道,“小人……父母双亡,早就没了家……”

    “那……你可愿意成为魏邵?”

    “敢问……魏邵是何人,将军为何要小人……扮作他?”

    雷介捂起眼,痛苦道,“他是我的爱将,在赤随之役中壮烈牺牲了,你与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将才,老夫才会一时认错了人。”

    他立刻叩首道,“既然如此,小人愿意。”

    “好,”雷介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魏邵。”

    “小……卑职在。”

    “你起来吧,且听老夫慢慢道来。”

    第三十八章

    没错, 魏邵确有其人,可是他已死在了战场。燕莫止不知自己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和一个叫魏邵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就这样顶替了他的人生, 成为了魏邵。

    然而魏邵,有两个与他不一样的地方, 一是脸上在沙场上留下了一道伤疤,二是背后有火烧的瘢痕。

    要成为他, 就必须做足了功夫。

    雷将军认识一个江湖人士, 而这人擅长伪装术, 于是便请他为自己做了这道假疤痕。

    至于背上的瘢痕, 因衣物遮挡, 倒也不必担心。

    雷将军要他假扮魏邵,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魏邵坎坷的身世, 因为他年幼被拐, 后来认回父母时, 母亲的意识时好时坏,没想到才没过多久, 魏邵便参了军,并且死在了战场之上。

    母亲闻讯便晕厥了过去,这意识更是一天比一天差,甚至还动了轻生的念头。

    魏邵虽年轻,可却有勇有谋, 在行军时便与其他士兵关系很好, 后来更是被雷将军看中, 一举提拔到身边做副将。而魏邵也没有辜负雷将军的期待,屡次立功, 成为雷将军的心腹爱将。

    对于魏邵的死,雷将军亦是经过很长时间才走出悲痛,于是在见到容貌与他及其相似的他时,他才会一时失控。

    燕莫止就这么到了松奉县,找到了魏邵的家,轻轻叩响了门环。

    半晌一个中年男声传了过来,“是谁?”

    “阿爹,孩儿回来了。”

    “什么?”那人提高了音量,同时,门内传来紧促的脚步声。

    未几,门就吱呀一声被打开,一张惊讶万分的脸露了出来。

    燕莫止仔细地将他端量了一遍,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身姿清癯,两颊微凹,下巴蓄着稀疏的胡子,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圆领袍,颇有些文人风骨。

    只一眼,他便知道,这便是魏青雄无误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阿爹,我回了。”

    “你……”魏青雄嘴皮微颤,蓦然流下两行清泪,“你……不是……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孩儿不孝,让阿爹担心了,”燕莫止看着他,心头也有一点触动,然而毕竟是一个陌生人,他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这一份沉重的感情,于是转开话题道,“阿娘在家吗?她还好吗?”

    “在你屋里呢,自从听闻你的死讯,她每天总要这么在你屋里坐上一两个时辰,”魏青雄吸了吸鼻子,抬袖掖了掖泪痕,一边走,一边问道,“上个月,雷将军派了人来传了你的死讯,你若是没死,怎么到现在才回呢,你知不知道,你娘她……”

    燕莫止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同时,目光却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巡睃了一圈,按着雷将军提前教好的话说,“孩儿腿上受了伤,幸好被一个农户收留,养好了伤,我就马上回了,只是山高路远……”

    魏青雄忽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是哪条腿受的伤,都好了吗?”

    “阿爹放心,都已经大愈了,翻山越岭都不成问题。”

    “那就好,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和你娘就放心了,”魏青雄说着拐了个弯,径自迈入一间房中,声音也轻快了起来,“阿容,你看看,是谁来了?”

    “是谁……”坐在床前抱着一只布老虎,穿着荆钗布裙的妇人闻声便转过身来。

    “阿娘……”燕莫止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眼前这个妇人,眼神虽有些游离不定,可她的模样,却一瞬间将他的记忆拉回到孩提时期。

    她与他的生身母亲,容貌竟是这么相似,这也难怪,他与那魏邵的容貌会像得连他父亲都分辨不出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荒唐的事,仿佛冥冥之中,命运又安排他们再续前缘一般,燕莫止心里清楚,他的阿娘早在十多年前溺水身亡了,绝不是眼前的这个妇人。

    可是……他解释不清,为何世上有着另外一个“阿娘”,和另外的一个“燕莫止”,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便代替他,成为了魏邵。

    魏夫人一见到他,立马丢下了那只布老虎,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阿邵……你回来了,阿娘就知道你还活着,可是……他们都不信……”

    燕莫止心头被一种奇异的情绪萦绕着,鼻间也有些酸涩了起来,只好抬起手,轻抚她的后背道:“是,阿邵没死,我还活着……”

    魏青雄道,“好了,既然回来了,就开开心心的,别再惹你娘掉眼泪了……”

    燕莫止立刻回应过来道,“对,阿娘。上次说好要给您买邕州的细锦的,我已经买回来了,你看看……这个花色喜欢吗?”

    他说着打开了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缠枝莲的细锦来,邕州盛产这种细锦,便宜又柔软,深受百姓喜欢。

    上次魏邵回军队之时,便跟她说下次回来定要给她买三尺布回来,因他与雷将军提过,是以雷将军便细心地为他准备了这块布料。

    果然,魏夫人见他拿出这块布料,止不住地捧着布料摩挲着,嘴角展露出了笑意,“我儿有心了,阿娘很喜欢。”

    燕莫止就在这个家住了下来,魏夫人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然而有一晚吃罢饭,魏青雄却把他单独叫了出去。

    就在无人的寺庙里,他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你究竟是谁?”

    没有天衣无缝的谎言,燕莫止知道迟早会被识破,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他脸上平定,淡然开口,“我……的确不是魏邵,真正的魏邵已经殉国了,我父母双亡,被仇人追杀,不得已成了流民,好在遇到了雷将军,他见我长得跟魏邵一模一样,于是他请我假扮成魏邵活下去,免得……”

    魏青雄对着夜空长叹了一声,大约是心里早有猜测,得知了真相的他没有伤感,反倒是有些释然,“天意……都是天意啊……”

    燕无畏跪了下来,诚恳道:“请求诸位神明见证,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愿意代替魏邵做您的儿子,为你们二老养老送终,只要您不说,我保证魏夫人永远不会知情。”

    魏青雄的目光定在他那张与儿子一模一样的脸上,半晌摇了摇头,态度坚决道:“不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恐怕阿容日后得知真相,会更加难过,与其如此,还不如……”

    “您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与魏邵长得如此相似吗?”

    “什么……”

    燕莫止不疾不徐地说道,“在我还没来到这里前,我一直心存疑虑,可在见到魏夫人后,顿时一切都恍然大悟了,实不相瞒,她与我母亲长相气质都格外肖似,可我省的,我的母亲已经在十几年前就……”

    魏青雄看着他,眸光骤然一紧。

    他继续说道,“魏夫人失去了一个儿子,而我失去了一个母亲,我想,既然天缘凑合,要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何不顺其自然,继续演下去呢?”

    魏青雄轻吐了一口气道,“起来吧。”

    “您同意了吗?”

    魏青雄默了默,态度到底松动了些,只是心头百味杂陈,一时回应不了他。

    他追问道,“既然你说父母双亡,被仇人追杀,那么你真实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隐瞒,趁着四下无人,他叹息一声,这才娓娓道来,“我叫燕莫止,是锦国公燕权的庶次子……”

    魏青雄静静地听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的仇人正是你的嫡兄,当朝的将军燕无畏?”

    “是。”

    “那你又是如何盘算的?”

    燕莫止眸色沉了沉,冷然开了口,“实不相瞒,我想复仇,燕权夺了我母亲清白,以权势逼迫她嫁入国公府,可是却纵有嫡母嫡兄对她百般折辱,燕无畏还……凭什么他现在能手握重兵,道貌岸然地站在朝堂,我偏要撕了他的面孔,令所有人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样的斯文败类!

    “我这十几载,蛰伏于世,为的不过是这一件事罢了,可他对我赶尽杀绝,若我报不了这个仇,那九泉之下,我又有何脸面面对我阿娘?”

    魏青雄从他嘴上紧绷的线条中,竟洞穿他破釜沉舟的心思。他看着这个酷似他儿的年轻男子,心头霎时一软,“你不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我敢笃定,你阿娘绝不希望你以命相博。”

    可是,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若是到了大仇已报的那天,他又该以何种身份,何种姿态活下去呢,他会像一个正常男子那样,成家立业,儿女绕膝吗?

    这些,他都不确定。

    他抬眼与他的视线交织到了一起,从前他没体会过真正的家的温情,可面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心头仿佛被一根线扯动了一下。

    “我……”他霎时语窒。

    “要成为我的儿子,我也绝不希望你为了这么一个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燕莫止只感到胸前隐隐沸腾了起来,一行热泪从眼眶里淌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轻轻地唤了一句,“阿爹。”

    “阿邵。”

    从此,世上再无燕莫止。

    他就这么以魏邵之名活了下来。

    第三十九章

    燕莫止日夜兼程, 赶到松奉县老家时,见家门口已挂了白幡,最坏的结果就这么当头一棒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疲惫的脸上刷的一下就白了, 手脚无力地滚下了马, 几步便走进了小院里,还没看到人影, 唢呐的哀鸣便透过凝固的空气飘入他的耳。

    “阿娘。”

    “阿娘……”迈入灵堂,看到前来吊唁的亲戚, 以及中间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木, 他的双腿一下子没了力气, 重重地跪倒在棺木前, 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阿邵。”魏青雄蓦然从人群中走了过来, 在他跟前停下脚步, “你母亲她……走失了三天后, 我们才在东湖上发现了她的……”

    他说到最后, 愧疚地捂住了脸, 失声痛哭起来。

    燕莫止眼里的光霎时湮灭了,仿佛又堕入那个黑黢黢的寒洞里。旁人不知, 可他心里却清明的很,倘若不是他的出现,又怎会发生这场无妄之灾?

    说好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生父母,替那个未曾谋面的魏邵尽了他的责任的,可是……

    他垂着头, 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脖子仿佛千斤重, 他再也无颜面对眼前这个人。

    良久,他的头顶传来一道哽咽的声音, “阿邵,节哀吧。”

    阿邵。魏夫人也叫他阿邵。

    明明他不是魏邵,可这个名字已经伴随了他那么多年,好像已经融入了他的骨髓里,再也分不开了。

    他一寸寸地仰起头,望向眼前这个苍老的男人,眸里闪过一丝惊愕,他不明白,到了这份上,他为何还愿意叫他一声阿邵?

    明明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可以揭穿他的身份,可是他没有,他依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燕莫止愈加惭愧地抬不起头来,嗫嚅道,“是阿邵来晚了,我应该早一步接你们进京的……”

    魏青雄的声音很平静,“不,这只是一场意外。”

    周围的人都回过神来,跟着劝道:“请摄政王节哀。”

    他闭上了眼,抬袖揾去脸上的泪痕,忽地一张莹白如玉的脸闪过他的脑海,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既然已经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他还得继续查下去,绝不能让那群人逍遥法外。

    他的指骨攥得咔咔响,薄唇也逐渐抿成了一线,而后郑重地朝着棺木叩下了三个响头。

    他默默地在心里起誓道:阿娘,您安息吧,我会定会为您报仇雪恨。

    按律法规定,凡父母亡故的朝廷官员,必须卸职丁忧三年,按眼下这个境遇,燕莫止一时半会是没办法继续追查的,这也是那些人真正的意图。

    嘉月接到信时,心中亦是一恸。

    这一次,从上而下,实在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倘若真相曝光,又有多少人要上断头台,为了集体的利益,他们自然要想尽办法,阻止他彻查下去。

    纸包不住火,到了第二日,朝臣纷纷上书,要求摄政王放下手中的要务,回家丁忧。

    嘉月无法,只能应了下来。

    郦延良站出来道,“老臣以为,既然摄政王卸了手中的公务,必然需要有人接手,陈尚书在户部任职多年,除了他,又有何人能当此重任?”

    其他人皆附和。

    “臣惶恐,恳请等摄政王回来再议。”

    一道格格不入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了起来,嘉月顺着声音望过去,见那人面容俊逸,身姿如松,原来竟是顾星河。

    他一出口,亦有部分廷臣跟着附议。嘉月秉着拖一时是一时的想法,直接摁住不提,下次朝会再议。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天后的朝会,又出现了一桩大事。

    青州暴雨大半个月,山体滑坡,好几个村落都被淹没,到处都漂浮着人和牲畜泡得发肿的尸体,然而,雨一直不见停,当地又爆发了瘟疫,如今的瘟疫愈演愈烈,连附近几个镇都有人陆续感染。

    嘉月便当机立断,派官员转移民众,修建防洪堤坝,拨下钱银物资赈灾,并要求监察院督察,按时汇报灾情……

    然而雨一直不见停,就在宫外突然出现了一种声音,说青州洪涝,实则老天发怒,因古往今来,只有金鸡报晓才是正道,如今牝鸡司晨,阴阳颠倒,才会灾害频繁,若继续下去,整个国家都回陷入水深火热中。

    话虽没直指嘉月,可这“箴言”她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从前,她就是因此而被阿弟贬为庶人的,而今时隔多年,她竟然又听到了这句话。

    廷臣原封不动地把话搬了过来,料想还能用此话来威胁她,然而她听后只是轻轻一笑,“凡事都有源头,朕倒是要看看,是谁在国难面前,还想着瓦解朝堂关系,给朕查!”

    话音刚落,诸臣皆默,唯有一人俯首道,“臣愿为圣淑分忧。”

    嘉月倒也爽快,“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谢京尹。”

    由于太后答应得太快,其他的臣子心里浮起疑惑,对于这局势是越发猜不透了。

    郦首辅眼睛几不可查地一眯,目光向他右后侧的谢滔扫去,只见谢滔身姿挺拔,眸光坚定,仿佛对于旁边的眼神浑然未觉。

    原来曾谢滔是郦首辅的小女婿,没想到小女儿受不了丈夫一忙碌起来,就几日不着家,一气之下写了和离书回了娘家,而这谢滔也没有挽回这段婚姻,就这么恢复了单身汉的日子。

    郦首辅知道自己女儿向来骄纵,原本以为是两人打打闹闹,没想到几日过去了,谢滔竟也不打算接她回去。

    于是私下里拉下脸面来邀了谢滔相见。

    郦首辅有三个女儿。从前,他总是将三个女婿对比,而他心里最看中的莫过于这个小女婿,谢滔为人谦逊,洁身自好,又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最重要的是,郦首辅明白自己小女儿的性情,能容得了她的人,并不多。

    可如今,谢滔竟与她断了关系,作为父亲,少不了为儿女的婚事担忧,于是,郦首辅亲自斟了一杯酒代替女儿向他道了歉。

    可没料到,谢涛却是笑了笑,“郦首辅不必为她道歉,此事原本就是我的过错,既然我公务繁忙,家里的事总是顾及不到,也难怪她会生出诸多怨气。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如同和离书上所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呢。”

    郦首辅还想挽回这个后生,可是他的尊严不允许他继续说下去,女儿今年已二十三岁,容貌平平,性格又娇惯,上哪再寻得这么好的亲事啊?

    这天的谈话并没有向着郦首辅预料的结果发展,然而,谢涛此人一贯彬彬有礼,每日上下了朝会,也都拱手向他行了礼,问一句:“下官敬请首辅钧安,请问首辅身体安和否?”

    从翁婿关系变回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他能做到如此,的确无可指摘,郦首辅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二人仍维持着一种和睦的关系,没想到今天他主动请缨,要彻查此事,令他心生了警觉。

    上了朝,谢滔依旧对郦首辅拱手行了礼,这才转身准备离去。

    郦首辅却叫住了他:“等等,一块走吧!”

    谢滔点头道好,便掖着手站在风里等着,看着郦首辅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许久,才到了他身侧,他知道他腿脚不便,也迁就着放慢了脚步,“京兆府的公务还很忙,不知郦首辅还有何话要问臣?”

    郦首辅也就开门见山道,“不知谢京尹怎的主动请缨,要彻查这事?”

    “谣言本就从京兆府而起,既然圣淑要查,也只能从我这里查起,不是吗?”谢滔说着,转头看了看向郦首辅,瞳仁清澈,神情坦荡。

    “这事恐怕有些棘手,你打算如何查?”

    谢滔嘴唇轻抿,毕竟是不同部门的事情,他并不透露过多,“总会有办法的。”

    郦首辅知道他有自己的原则,也不再继续追问,反而扯起了其他话题道,“这些日子,英娘已经知错了,只是女孩子家脸皮薄,总拉不下脸来,我知道你是事必躬亲的人,也知道你还未成家,所以,我很乐意看着你们重修旧好,你不妨再认真考虑一下。”

    “郦首辅,恕我直言,”谢滔并未深思,便拒绝了他,“令爱无需自责,也不必难过,我说过,这件事原本错在于我,如今我暂时未有成家的念头……”

    郦首辅见他波澜不兴的脸,仿佛三年的夫妻情分到了他这里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他不禁心生寒意,“你难道……对她一点情谊也无?”

    谢滔脚上一顿,郑重其事地转过身来道,“同床共枕三载,若说一点情谊也无,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既然分开了,就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继续纠缠下去,恐有损令爱的清誉,这几年来,我想学习做一个好丈夫,可因公务繁忙,始终亏欠了她太多,倘若重来一次,我也未必能做得更好,所以……还请您海涵。”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郦首辅嘴皮子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

    “那我先告辞了。”

    第四十章

    八百里飞马快报不断地上奏青州灾情, 又过了五天,暴雨才止住。然而,此时的青州大地一片狼藉, 整座村庄淹没在混满泥沙的浑水之中。

    嘉月下派官员督察, 一方面把百姓转移,另一方面, 又严惩了在此在此情中不作为的官员。

    灾后的重建还在继续,泄洪、修坝, 以及疫、情的防控, 整个朝廷的身心都扑在了青州灾情上, 不要紧的其他事情都暂且搁置了。

    然而, 就在嘉月与廷臣们一片焦头烂额时, 谣言却也越传越广, 愈加诛心的话, 犹如雪片一般层层叠叠地落了下来。

    趁着灾难, 潜伏在暗处的势力, 已经坐不住了,此时的魏邵还在老家奔丧, 嘉月并不想再令他分神。于是自己硬是顶住了压力,正常上朝。

    又过了十来天,谢滔上奏,说终于找到了谣言的源头,原来, 这“箴言”竟是出自一位叫清羽真人的道士口中, 而谢滔顺着他的身份往下捋, 查到了旧日,他确实在一家观里修行, 可后来,因名气渐盛,便再也没回去了。

    观主却说此人心术不正,已经逐出师门。

    谢涛继续往下查,发现他这些年来,频繁出入于达官贵人的家,开坛做法,由此赚得盆钵满钵。

    所以他早已不是道士,却以清羽真人之名,坑蒙拐骗。谢滔原本想将他捉拿归案,却没料到,在跟踪他后,发现了更大的隐秘。

    那日他的部下来禀,“谢尹,属下发现清羽真人有些不对劲……”

    他立即问:“哪里不对?”

    部下挠了挠头,不解道:“属下跟踪他时,发现他又去了刘尚书家里,按属下之前查到的,他应该在十天之内就去过一次刘尚书家,怎么这刘尚书家需要这么多桩法事,见鬼了不成?”

    事出反常,谢滔敏锐地嗅出了这两者直接,也许会有关联。

    他拍案而起道,“那清羽真人出入的这些达官显贵,都有谁,你可有查清?”

    “这个……倒是没太注意。”

    “查,就跟踪他,与何人见面,次数,再仔细将这些禀报回我,对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谢滔负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最后说出了他的猜测,“我怀疑,清羽真人的背后,还有主谋。”

    部下瞳孔微怔,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恶寒。

    “属下必定彻查到底。”

    “很好。”他再度落座,门外却响起了小厮的脚步声,抬眸一看,竟是家里的小厮,于是问了一句:“何事?”

    小厮哈着腰走到了他跟前道,“郎主,顾銮仪下了贴邀您晌午到清风阁用饭。”

    他接过贴子,一目十行地掠过,“我知道了,下去吧。”

    小厮刚走,部下忍不住问:“谢尹,您和顾銮仪交好吗?”

    “不熟。”

    “那……您会去吗?”

    谢滔见他警惕的样子,嘴角绽放了开来,游刃有余道:“去,怎么不去。”

    很快到了晌午,谢滔依言赴约。

    顾星河包下了一间阁子,谢滔则提前了一刻钟来到约定的地方,没想到将迈入阁子,便见一个身着沧浪直裰的年轻男子坐在那里烹茶,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取了茶拨舀了茶叶添到茶壶里,接着牵袖提起铜吊子往里注水,而后,烫具,冲茶,不疾不徐,仿佛进行修道一般。

    一见他来,他立刻起了身,拱手作揖道:“某唐突相邀,还请谢尹不要介怀才好。”

    谢滔也深揖了下去道,“哪里哪里,顾銮仪这是哪儿的话,与您同席,实属某的荣幸。”

    顾星河比了座位道,“谢尹客气,请坐吧。”

    谢滔亦谦虚道,“您先请。”

    于是二人对坐下来,喝过一盏茶,那边的酒菜也都上齐了,顾星河屏退了其他人,不一会儿,酒阁子内就只剩下两人了。

    按常理来说,入了酒阁,少不了唤舞•伎起雾助兴,然而两人都是清风朗月之人,不习惯这些项目,因而也一概免了。

    酒过三巡,顾星河这才暴露了用意,“不知谢尹这些时日可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谢滔抿了一口酒,滴水不漏道,“这是京兆府的事情,还未真相大白前,恕某不便相告。”

    “谢尹可知某是什么身份?”

    “什么?”

    顾星河嘴角一勾,笑道,“圣淑将她的堂妹许配给某,认真算起来,某也算是圣淑的妹夫。”

    谢滔瞬间便拐过弯来,“您是说……是圣淑让您来打探案情的?”

    “非也。”

    窗外微风拂动一片竹海,沙沙的声响有如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了起来,淹没了酒阁内的谈话声。

    又过了十来天,清羽真人的行踪已经被摸透了,这份达官显贵的名单也就这么被呈了上来。

    谢滔仔细地将这份名单阅了一遍,最后,发现他“开坛做法”的这些府邸,无一不是与兵部尚书走得极近的同僚,兵部侍郎、太仆寺卿的大名赫然在列。

    而这其中,他出入最多的当然还是兵部尚书刘衍的府邸。

    谢滔隐隐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或许开坛做法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是兵部尚书以及这几个同僚之间藏着不可见光的秘密。

    只是要查搜查证据,并非易事,所以散了朝后,谢滔就把这一切禀报给了嘉月。

    “刘尚书?”嘉月眉心紧了紧。

    “是,”谢滔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臣发现这个道士几次进出刘尚书的后院,便让人乔装成木工混入了刘尚书的府中,没想到竟然在他府中发现了一处暗道。

    “只是还没等臣查清暗道之后的秘密,刘尚书便走进了暗道,部下怕被发现,没有继续往下追查,趁机溜了出来,没想到还是令他心生警觉,而今要混进他府里,可就愈发难了。臣怀疑,这个清羽真人,实则为刘尚书的幕僚,只是苦于没有正当的搜查令,因此,将此次报与圣淑,有请圣淑决断。”

    “好,辛苦你了。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朕会派人暗中盯着。”

    翌日朝堂之上,嘉月特地问起谢滔案子进度,只听他叉手道:“臣无能,尚未追究查出结果,还请圣淑在宽限几日,肯定能给圣淑一个答复。”

    没想到就在刘尚书再次召了清羽真人进府密谈时,府邸竟被禁军团团围住了。

    顾星河摁紧了佩剑长驱直入,径自到了正厅,掏出了令牌对对匆匆赶来的刘尚书道,“刘尚书勿怪,某查到了一个敌国细作伪装成道长窃取机密,事急从权,只好向圣淑调来搜查令,还请刘尚书海涵。”

    刘衍眼睛瞪得铜铃大,张大了嘴一直重复道,“什、什么?什么细作?”

    顾星河冷冽的目光斜睨着他,一字一顿回,“盉丘国的细作。”

    叛国的罪名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揭过的,刘衍脸上霎时血色尽失,絮絮叨叨道,“不可能?我府中怎么可能有什么细作,再说……盉丘国都是褐肤金眼,若是有这种人出入我府中,理应没人不注意得到,你问问,我府上可有这等人……”

    “刘尚书可别忘了,盉丘国褐肤金眼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与我们外表相差无几的人。”

    话音一落,刘衍吓得几乎站不住。

    顾星河冷下脸道,“给我搜!”

    “等等,顾銮仪,”刘衍急忙上来扯他的袖子央求道,“后院都是女眷,不大方便,要不在前院搜搜得了……”

    “那可不行,”顾星河无情地拂下他的手,斜乜了他一眼道,“倘若让细作逃跑了,我可担当不起罪名。”

    他抬手一比,那些禁军便齐刷刷地分头行动,将刘尚书府翻了个底朝天。

    而那厢的清羽真人也觉察出不对,刚想溜出密道便看到几个禁军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什么敌国细作。

    他一听,立马警惕地缩回了密道,顾不上收拾东西,威胁刘尚书家的小厮,剥下了他的衣服,披在道袍之上,匆匆系好,从密道的另一头逃了出去。

    却不想在他弯弯绕绕,绕了许久,从一处极为隐蔽的石门上钻了出去时,却发现原本外边郁郁青青的藤蔓已经不知何时已被人砍断,几张冷冽的脸便怎这么暴露在他眼前。

    为首的人睨着他道:“鬼鬼祟祟的,你究竟是何人?”

    清羽真人指着石门后的密道说,“官爷息怒,小人在此密道见到一个道长,他二话不说就想拿刀杀我,我只能拼命地逃了出来……”

    “你是说这道士还在密道里面?”

    他点头如捣蒜,一个劲的重复道:“没错没错……”

    那禁军头领比了个眼色,其他人便一窝蜂的从石门里钻进了进去。

    清羽真人眼见这里只剩下了那位头领,便哈着腰向他行礼,接着慢悠悠的绕到他身后我,往人来人往的市集上仓皇地逃跑了。

    禁军头领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人神色鬼祟,将才经过他身旁的时候,那灰扑扑的袍子里面似乎又露出了一角明黄色。

    禁军很快从密道里抓出个浑身□□的人来,只见那人叩首如仪,求饶道:“官爷饶命,小人是刘尚书的家仆,对于郎主和清羽真人的密谈,小人是一概不知情啊!刚才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清羽真人……”

    两厢对比,这人虽惊慌,可神色坦荡,更像是真正的家仆,而刚才那人,眼神便透露出了诡异的光,看来,这人倒有点本事了,竟从这么多禁军手底下逃脱了。

    头领向顾星河复命,“顾銮仪,卑职失职,让细作逃跑了,现在已经派人追过去了,定能将此人抓住。”

    顾星河脸色不见半分愠怒,而是点头道好,“这便收队吧。”

    “顾銮仪——”一个禁军捧着几本册子匆匆跑了过来。

    他向他瞥去一眼,淡然问,“何事着急忙慌的。”

    “您看看这个。”

    顾星河接过册子大致掠了一遍,一旁的刘衍却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整个人抖如糠筛。

    顾星河合上了册子,眯着眼睥睨着刘衍,嘴唇一弯道,“刘尚书——对不住了。”

    说完,一摆手,几个禁军便手持长枪围了上来,把刘衍团团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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