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从刘尚书府中搜出的, 正是满满写了两册的兵器,从性能,再到制作方法, 全都写得清楚。

    按刘衍亲口交代, 他私造兵器,不过是为了敛财, 可这其中偏偏多了一个盉丘国的奸细,性质可就大为不同了。

    刘衍不肯承认自己卖国求荣, 口口声声说他也被道士骗了, 可亡羊补牢, 已经太晚, 眼下的情况是, “清羽真人”尚未抓住, 而这份册子, 很有可能早已经泄露了。

    如此一来, 就算刘衍不愿承认, 他也成了彻头彻尾的卖国贼。

    这厢顾星河的阵仗虽大,可一直是秘而不宣, 从刘衍下狱的消息一日内就传了开来,廷臣也只是知道了结果,而不知原因。

    到了第二日,谢滔所查的谣言终于水落石出,于是写好了折子禀告嘉月, “臣已经查出了谣言的出处, 是为曾在云枝观修道的‘清羽真人’, 只是此人行踪不定,观主说已将他逐出师门, 如今他却堂而皇之的以‘清羽真人’之名出入于达官显贵的府里,以此敛了不少财。

    “只是臣无能,在追踪此人的时候,竟让他跑丢了……”

    顾星河皱起浓眉道,“等等,谢尹说,谣言出自于这个‘清羽真人’之口?”

    谢滔扭过头来,视线与他撞到了一起,讶然问,“是,有什么不对吗?”

    顾星河缓声道,“昨日某奉命捉拿盉丘国的细作,巧的是,这个细作也曾在云枝观修道,道号正是‘清羽’。”

    话音刚落,诸臣哗然。原来谣言出自于外番,那么,其居心就更加险恶了。

    如今神州大地海晏河清,谁也不想国家陷入囹圄,妻离子散。

    盉丘国自从吞并了几个小国后,气焰愈发嚣张,没想到,它竟还打了起了大绥的主意。被一个弹丸小国牵着鼻子走,所有大臣都愤懑不平,所有人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开了口,“不过是个蛮荒小国,竟打起了我泱泱大国的主意,圣淑、皇上,何不此时出兵扫平了盉丘算了!”

    有人说不妥,“盉丘近年来,实力不可小觑,只可怀柔,不可大动干戈啊。”

    嘉月善于察言观色,不过短短一瞬,诸臣百态已经落入了她的眼,她轻叩着扶手,沉吟道,“眼下,还是抓住这个细作为首要。”

    “这个细作很狡猾,臣在追踪他时,发现他入了刘尚书府中,迫不得已搜了刘尚书之府,可没想到,那人竟穿了刘尚书家仆的衣服,金蝉脱壳了。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臣竟然在刘尚书府中发现一个密室,而密室里又发现了两本册子,刘尚书已经招认,他私造兵器敛财,而这两本册子,恐怕也已经落入了盉丘国的眼。”

    这话一出,底下的臣子愈加满脸惶惑,没想到朝中竟出了叛国贼,而且这人还是兵部尚书。

    嘉月一拍扶手,冷然开了口道,“果然,若没有人与他里应外合,盉丘国又怎敢如此狂妄自大?”

    底下的大臣登时噤若寒蝉。

    顾星河道,“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卿不妨直言。”

    “摄政王丁忧不在朝,外番蠢蠢欲动,青州尚未重建,又出了这桩事,眼下刘尚书虽被捕,可那细作却仍不见踪迹,倘若……与他里应外合之人,并不止一人,后果不堪设想,因而……臣恳请奏摄政王孝期以月代年,夺情归京,以主持大局。”顾星河脸上很平静,眸色如清辉皎洁,就连声音也不见一点躁意。

    如今时局不稳,请摄政王回朝无可厚非,可这话对于某些人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不过既然把话抬到了这等地步,若是坚决反对,可就要被怀疑居心不正了。

    因而大家腹诽归腹诽,却无人敢再开口否决。

    良久,谢滔出声附和道:“臣附议。”

    余通政也跟着道:“臣附议。”

    接着,所有人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开口,“臣等附议。”

    “好,既然如此,等三月期满,就请摄政王回朝吧,”嘉月说完,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盉丘国细作既然已现身,大家就要时刻警惕,不可放过一个可疑的人。”

    “是。”

    嘉月又与廷臣议论了搜捕的策略,让画师画了画像发往各个衙门,各个城门的进出也更加警备了起来,后续情况,暂且按住不提。

    再说蔺楚芝归宁回了广阳,住了小半月终于回来了。一回到家,听说顾星河这几日公务繁忙皆不着家,她眉心蹙了蹙,没说话,换了身衣裙进了宫。

    她此次回广阳是为姑父祝寿的,那个出家为道的表姐也难得回了一趟家,给父亲祝贺。

    表姐名唤郁金,年已二十有一,早年因身子不足,听从道长所言上山修道,没想到竟成了一副澹泊红尘的模样。

    按道长的话来说,到了十八岁便可还俗归家,怎知她竟吃斋打醮上了瘾,更不愿嫁人,这可令姑父姑母愁坏了。

    楚芝虽在姑父家长大,可对这位表姐倒不是很熟悉,直到这次见了她一眼,才发觉是她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只是性子孤清冷僻,与她说不到一处去,更有一句话噎得姑父姑母说不出话来的本事。

    所以她回了京,还带着姑母的托付而来,原来,姑母,姑父为表姐的婚事操碎了心,可这表姐坚决不嫁,他们也拿她毫无办法。

    郁夫人见楚芝此次归宁,气色红润,双颊也比以前丰腴了不少,便省的她婚姻美满,心下一动,便将她拉入房中,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篮子话。

    楚芝安静聆听着,听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姑母是要她向太后提提此事,毕竟堂妹的亲事都做主了,表妹的亲事又怎能不管呢?皇命不可违,到时候不嫁也得嫁了。

    一想到前一晚,表姐在吃饭时惜字如金地掷出了一句话,“男人都是臭的。”

    气得姑父七窍升烟,哆哆嗦嗦地指着她道:“什么意思,要你嫁人你不嫁,难道你阿爹也是臭的不成!”

    表姐飘过一个四大皆空的眼神,淡然道,“自然不敢说阿爹臭。”

    姑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胸前起伏,强压怒火。

    楚芝看出了表姐是真的不愿还俗,况且她这怼天怼地的性子,就算成了亲,能与郎君琴瑟和鸣?婆媳姑嫂关系又该如何相处?她脑里思索了半天,结果是一点和谐的画面都想不出来。

    姑母既然开了这个口,她又怎敢说扫兴的话,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其实表姐如此,每日生活虽然枯燥乏味,可她乐在其中,倒也并非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怎能以自己的观点妄加在别人身上呢?

    只是这话楚芝不敢说,毕竟姑父姑母的心,她也明白。父母盼着儿女幸福,总是希望自己百年后,能有人代替他们照顾自己的好女儿。

    楚芝嫁为人妇后便册封为诰命,又得嘉月亲口应允可随时觐见,于是趁着天还亮便赶到了宫门前,准备把话说了,至于成不成,那也不是她能决定得了的。

    嘉月在书房里与廷臣议事,过了半晌,门帘微动,那臣子退了出来,在偏殿等候了片刻的楚芝才被引进书房里。

    “阿姐万福,”她屈膝行了礼道,“你还忙吗?”

    嘉月从翘头案后走了出来,活动着脖子道,“还好,都忙完了,快来坐吧。”

    “多谢阿姐。”楚芝说着,款款跟在她身后坐了下来。

    嘉月唤春桃,“春桃,把湃好的甜杏汤端来。”

    又转头对楚芝道,“外面暑气重,喝点这个解暑。”

    楚芝却赧着脸道,“阿姐,不必了麻烦了。”

    春桃笑,“这有何麻烦,娘娘早就交待了,拿冰湃好,奴婢去取来便是了。”

    “嗳……”楚芝刚开了口,却见春桃已经踅身出去了。

    嘉月道,“你跟她客气什么?”

    楚芝这才支吾了起来,“倒也不是,只是……近来,胃口不佳。”

    嘉月仔细端量起她来,半晌才噗嗤一笑,“胃口不佳,我怎么瞧着,你好像胖了一圈。”

    “阿姐,”她扯了扯她的袖口,犹豫着凑到她的耳边,悄声道,“是……郎中说我有喜了,我是真的不能吃这个啊……”

    嘉月讶然的目光往下望去,看着那个略微隆起的小腹,没想到昔日才到她腰间的小女孩,腹中已经怀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这是好事,不必羞怯,”嘉月弯了弯唇,露出了姨母般慈祥的微笑,“我可以摸摸我的小外甥吗?”

    楚芝轻点螓首。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在硬邦邦的小腹上,像是感受到姨母抚摸似的,肚皮轻轻地动了动,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感受到生命的神奇,眼里一下子泛起雪亮的微茫来。

    “几个月了?”

    楚芝轻轻一笑,“四个月了。”

    嘉月算不上多喜欢小孩,她难以有孕又时常吃避子丸,也未曾失落,反而觉得轻松不少,可大约是年纪渐长,心里也蓦然多了些慈爱,再者,这是她牵桥搭线的亲事,能等到这一幕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那年底我就能抱小外甥了。”

    楚芝也赧然一笑。

    春桃刚端着两盏甜杏汤来,却听嘉月又改口道,“这两盏你们拿去分了吧,另换了紫苏熟水来,温的就好。”

    春桃微怔。

    楚芝温声解释,“麻烦春桃姐姐了,郎中说,我不能吃杏子。”

    嘉月补了一句,“县主有喜了。”

    春桃震惊地看着她的肚子,这才连连点头,又重新煮了紫苏熟水端了过来。

    第四十二章

    嘉月和楚芝隔着炕几, 边饮熟水边谈话,楚芝这才提起刚从广阳回来,前些日子给姑父祝寿, 并且遇到表姐的事。

    “阿姐, 你还记得郁金姐姐吗?”

    嘉月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这才不确信地问, “是那个天生不足,上山修道成为女冠的表妹吗?”

    “对, ”楚芝连连点头, “阿姐对她有印象?”

    “我记得……父皇有提过此事, 可这个表妹我却是未曾谋面过。”

    “我对她也算不上熟悉, 只不过是之前在广阳住时有见过两回罢了, 没想到这次见了面, 郁金姐姐出落的犹如嫦娥仙子一般, 要不是性子有些冷傲, 也算是有趣的很呢。”

    “怎么说呢?”

    楚芝不禁提起那句经典名言, 她叉起腰,惟妙惟肖地演着气得胡子发抖的姑父, “你说可笑不可笑?”

    嘉月心想,巧了不是?她从前不也正是这般想的吗?简直是不谋而合了。

    只是不知怎的,她的脑海有一团朦胧的光影,竟逐渐汇聚成一个越来越明晰的影子,他的身上是一股冷冽的雪松气息, 倒也不怎么臭。

    她摇了摇头, 把这个可笑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尽管他跟其他的男子并不相同,可她深知, 对一个男子的怜悯往往是一种不幸的开始。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给予她的爱意,同时她又希望自己能保持清醒,等到必须分离的那刻,一刀下去,所有的过往斩得干干净净。

    楚芝不知道她思绪已飘荡,顺着话题继续说下去:表姐今年已二十一,姑父姑母为她的亲事愁白了发,偏偏她却说,要在道观修炼一辈子,不想跟臭男人成亲。姑母实在是一筹莫展,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阿姐,让你帮忙打听一下朝中有什么年纪相当的青年才俊……”

    “原来如此。”

    楚芝又犹豫了起来,眨了眨眼道,“其实表姐和我说过她一直在观里修行,早已看淡了这些世俗,她说不嫁,并不是赌气,而是她知道没人能容忍得了她,可她也不愿改变自己迁就别人,她觉得现在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我觉得也不无道理,只是姑母嘱托,我又不能不答应,所以……”

    “所以你就把这个难题丢给我了?”

    楚芝看着她,瓮声瓮气道,“阿姐比我聪明,定能有应对的办法,实在不成,我就向姑母坦白去。”

    看来她这个表妹活得很通透,推人下火坑的事,嘉月当然不做,知道楚芝夹在两头为难,便莞尔道:“这有何难?满朝的青年才俊那么多,也要我一一展眼才是啊!不然可不是把表妹葬送了吗?”

    楚芝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只是托词罢了,反正她的话已经带到了,姑母没有诰命不得进宫,也不会来找阿姐质问的。

    又聊了一会儿,楚芝便告了辞。

    她刚一走,春桃便走了过来问,“娘娘当真要给表姑娘找夫婿吗?”

    嘉月眉毛一挑道:“你也听了,本宫这表妹如此乖僻,是仙子又怎可下凡尘?”

    春桃挠了挠鬓角道,“奴婢倒是觉得,谢大人很是不错,表姑娘不是二十一吗,这么一看,年纪也算相当……”

    “你是说,谢尹?”

    春桃连连点头。

    “他倒是高风亮节……”

    嘉月知道他曾是郦首辅的女婿,而今和离之后,与郦首辅的关系也还算和睦,如果能令他彻头彻尾成为自己的人,联姻确实是个最直接的办法。

    况且,姑母早已褫夺了封号,又远在广阳,姑父官职也不算高,根本构不成郦延良的威胁,若真如此,岂不是在敌人内部打入一颗暗桩吗?

    嘉月忖了忖道,“只是这两个人,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

    春桃轻叹了一声道,“娘娘,怎的糊涂了,如今不是出了细作吗,您让谢大人借由此事,往表姑娘的观里搜搜,这不就遇上了吗……”

    其实那个细作自那日从刘尚书府中逃了出去,不过片刻便被乔装成普通百姓的禁军发现了踪迹,只是顾星河特意放走了他,城门和其他道路被设了重重关卡,把他困在京中。

    细作没了落脚处,走投无路时,必然会与其他人接头。

    如此一来,便能将其他叛臣贼子铲除干净,他又借由此事,像其他臣子施加压力,要求魏邵回朝,为了避免被扣上叛国贼的帽子,自是没有人敢反对这件事。

    只是这件事,十分隐秘,除了嘉月和顾星河,其他人一概不知情,就连谢滔也都蒙在鼓中。

    嘉月灵光一闪,捏了一把她脸上的嫩肉道,“好你个促狭的蹄子,你倒是成军师了,若真能成,他俩还得敬你一杯酒!”

    春桃笑着拍了一回马屁道,“奴婢可不敢居功,再说了,奴婢也是跟娘娘学的,俗语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这话倒也妥帖,嘉月恍惚间却想起另一个来,当时的春桃还小,远不及现在这般强悍,后来的她沦落直殿监,也是从那时脱胎换骨。

    嘉月想起一件事来,“你今年秋也到了出宫的年纪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春桃脱口而出道,“奴婢的家,不回去也罢,奴婢只想侍奉娘娘一辈子。”

    嘉月点了点头,又道,“听说柳明升了司礼监秉笔。”

    “是,”春桃说着,“柳秉笔对娘娘忠心赤胆,娘娘有何需要吩咐的,奴婢替您转告。”

    嘉月揉了揉眉心道,“先按兵不动吧。”

    **

    广阳,玉岩观。

    这几日的天气愈发燥热起来,烈日高挂,蝉鸣声不断。

    “碧虚,外面的蝉声太烦人了,你抓了烤来吃吧。”观主歪在榻上懒洋洋地说道。

    碧虚也就是郁金的道号,她点头道好,提起袍角,踅身出去了。

    艳阳扑在她那张白皙水润的脸庞,微风沐浴着她的身影,作为女冠,自然没有多加妆扮,她身上的道袍是半新的,头上的莲花冠也十分朴素。

    可却不难看出,这是个月射寒塘的女子,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美则美矣,却不免令人望而生畏。

    郁金走到树下,仰头环顾四周,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上百年的老树根枝很壮,树皮上还长了一层绿苔,这是蝉最爱的栖息处,可以尽情汲取树汁。

    郁金的判断没有错,不过须臾,便从树上找到了几只吱吱叫的鸣蝉。

    然而它爬得太高,她倒也不觉为难,从欹斜下来的树干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顶端,伸手一抓,便把那圆鼓鼓的东西圈入了手中。

    她抓完放入斜挎在身侧的小篓里,不一会儿,便抓到了几只,他又转动着眼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突然观门口有了动静,一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走了过来,郁金藏在树梢上,只见一个长得人模人样的纨绔公子,他的身后,又乌泱泱地跟了十几个仆从。

    她心里一叹,嗬,又是个臭男人。

    她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继续找她的蝉,想着过会子用树枝穿成一串,炙得哔剥作响,在往上撒一点盐巴胡椒,一口一只,表皮里烤的酥脆,里面却是嫩嫩的肉肉,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可惜有好多人不懂,竟不敢吃。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所谓的纨绔子弟,其实正是谢滔与他的部下乔装而成。

    就在昨日,圣淑招了他进宫,向他提起细作的动向,要他继续跟进,将细作抓捕归案。

    谢滔虽不明白,为何圣淑要他一个京兆尹跨地捕人,毕竟他是一介文官,抓人也不是他的强项。

    不过又转念一想,圣淑向来深明大义,做事自然有她的考量,于是也不问,便直接拜了下属乔装成富家公子,寻到这预言冠上来。

    甫一踏进这间幽深的小观,他的眉心便攒了起来,这竟是间坤道观,那一个男子又是如何混入这间道观的呢?

    他又想到这个细作向来狡猾,极有可能亦是乔装成别的身份,于是低声嘱咐部下绝不可放过每一个行迹可疑的人。

    部下收到命令,便各自分头行动,谢滔负着手缓缓走入了树荫下,聒噪的蝉鸣声吵了他的耳,他顺着声音抬起头,这才发现树梢上坐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女冠。

    姝色娇妍的脸上却一丝神情也没有,仿佛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

    “借问女冠,”他忖了忖,还是向他开了口,“近几日,观里可有来了什么外来人?”

    “善人带这么多家仆来是要找人?”

    “嗯。”

    “那可就多了,不知你要寻的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

    “是一个偷了钱的家仆,身长约有七尺,不胖不瘦,长相正如这个模样。”谢滔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一张画像来,长臂一伸,便送到她眼前。

    郁金并不接过,只是就着他的手看了起来,看了半晌画像的人竟不像中原人,况且他说的官话实在太过标准,不禁对他的身份起了疑。

    她摇摇头,“不曾见过。”

    谢滔收回了画像,认真还了个礼道,“多谢女冠。”

    说完,便转身往观里走,谁知还没走两步,只听吧嗒一声轻响,有什么浑圆的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入他的后脖颈。

    他伸手一摸,一见手中之物,不禁煞白了脸色,奋力一甩,那蝉便滚落到了地上。

    郁金从树上跳了下来,拾起地上的蝉,丢入小篓中道,“这可是好东西。”

    谢滔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还挎着个小篓,原来刚才的蝉鸣声竟出于这里,没想到这女冠长的一副冰肌玉骨的模样,又是上树,又是捕蝉,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谢滔出生世家,从小锦衣玉食,自然是未曾见过这种粗鄙之物,只见她走近了一寸,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郁金挑唇一笑,洋洋洒洒地经过他身边,又走开了。

    果然,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

    第四十三章

    可想而知, 就算把玉岩观挖掘三尺,也不可能找出细作来。

    然而谢滔做事一贯审慎,让部下把玉岩观围住, 观主探出半个身子, 神情凝重的往窗口张望着,这是招谁惹谁了?

    家仆抓不到, 要拿她们这群女冠做筏子不成,她们这座观香火并不旺盛, 要钱也没钱呐!

    要美色……她想到此处, 登时打了个寒颤, 这更罪过了。

    她默念了一句, “福生无量天尊。”

    怎知, 身侧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着实唬了她一跳, 她定睛一看, 原来是碧虚。

    “观主, 观里被围了,蝉才捕了几只……”她顿了顿, 又补充道,“不够吃。”

    “这时候,还管什么蝉啊,你瞧见外面那个人了没,”她指着远处负手而立的谢滔, “你瞧他一身细皮嫩肉的, 又身着一身绫罗绸缎, 必然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咱们观小, 容不下这等人物啊,你想个法子把他赶走吧。”

    观主说着挥手赶她走,大有把她献祭出去的意思。

    郁金退到门口,这才淡然开口,“这人不是纨绔,是朝廷命官。”

    说完便顺从地跨出门槛,朝那人走去。

    “啊……这……”观主这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既是朝廷命官,那么她这座小观又是招惹了什么大事啊!

    郁金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她拂尘一甩道,“我们这观小,善人也都搜过了,没有就是没有,怎么还围住了呢?”

    “请问观主何在?”

    她滴水不漏道,“观主身体不适,善人与贫道说也是一样的。”

    “好,”谢滔看着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冠,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某乃京兆府尹,为抓细作而来,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女冠想必也知,窝藏细作,罪同叛国,下场如何,应当也省的吧?”

    她不悦地睨着他,“那你意欲何为?”

    谢滔依旧温和道,“只是问问话而已,还请女冠把观里所有人叫到大殿来吧,只要问清楚,不会为难你们。”

    郁金又抬眼望了他一回,见他朗月清风似的脸上没有不耐,脸色稍霁。

    于是踅身把他的话转告了观主。未几,所有人都到了大殿,挨个接受盘问,论到郁金时,他停下手中的笔,审视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滚过一遍,“这几日,可有可疑的男客来过?”

    “不曾。”

    “最近一年来呢?”

    “我看人极准,若是有外族人来访,我必有印象,但你也看到了,我们这观……一年的香客也就这么些人,实在是没有呀。”

    他点头,嗯了一声,转头吩咐部下,“行了,若是没有问出什么,就回吧。”

    谢滔回忆起从一开始接到命令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再到此处,更是觉得这件小观小地没有藏人之处。

    一番盘问下来,更是笃定了他心中的猜测,圣淑如此大动干戈地把他叫到此处,大概只是她为了混淆朝臣而下的懿旨。

    那么他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走出道观,他回首望了一眼那个破旧的匾额,想起那个性格乖僻的女冠,又想起那个一问三不知的观主。

    忽地,轻笑了出来。

    跟在他身侧的部下好奇问,“谢尹可想到什么线索了?”

    他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扇柄在他胳膊上轻点了一下,薄唇一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没什么,走吧。”

    下了山便翻身上马,扬起马鞭,踏上归途。

    行至半途,他伸手一摸,才发现随身的玉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再沿路寻回去时不可能的,好在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于是便继续催马离了广阳。

    他不知道,这枚玉佩不是落在路上,而是掉在了观里,被郁金拣了去。

    再说回燕莫止,自从回到老家后便专心守孝,朝中的动静虽有耳目向他禀明,因而他当然知道在他离开的时候,朝堂发生的所有事情。

    虎视眈眈的群臣势力,终于坐不住了,可现在的她已不是那个当初那个孤立无援的宠妃,而是运筹帷幄的太后。

    少了他,她的身边亦有顾星河谢滔等人为她驱使,他再也不必对他提心吊胆。

    一动不如一静,看着她终于展翅翱翔,他便干脆不插手此事,专心在家居丧。

    不过,人丁和土地,那还是要继续查下去的,趁着朝中出现了细作,所有人都将精力放在抓细作和铲除叛臣上,他便暗中嘱咐部下继续查探。

    眼下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多年没丈量土地,果然变了许多,人丁税出入也大,村民隐居山中开垦荒地,自耕自种,不上户籍的,便是查无此人。

    百姓与官员合力隐瞒,而好处费,便进入了官员的口袋,一级瞒过一级,每一级当中又捞了不少油水,可以说这就是共同利益链的集体犯罪。

    既然涉及人数甚广,便有法不责众一说,只是,这不是免死金牌,这些陈年龃龉,一旦翻出来,就没有轻轻放下的道理。

    只要把证据提交草堂,必然又引起轩然大波。

    他临窗而坐,在破旧书案上摊开一本写了一半的折子,提笔蘸墨,将余下所有查到的信息,撰写到折子上来。

    因为牵涉众广,数额庞大,他写得很慢,写完又仔细地核对一遍,确认无误才合上了折子,接着将折子收入一个木匣子中,再把木匣子放进衣箱里。

    回头再看窗外,日头已偏斜,院里晒着茄干,有一只雀儿飞了过来,对着茄干一通猛啄,就被坐在廊下的魏青雄拿着扇子赶飞了。

    这种家常的琐事很值得回味,至少在他过去这么多年里,极少体会到,就连如今的摄政王府,也只是空荡荡的一座牢笼罢了。

    他翘起了唇,缓缓走了出去,卷起袖子,蹲在地上,拣起地上的茄干,一个个都放回了笸箩里。

    魏家门楣不高,左邻右舍都比较朴素,他也便穿着他那身洗的发白发毛的青色长袍,腰间还束着白布带,头上的玉冠也换成了一支极为简洁的木簪。

    魏青雄抬眼见他忙活的身影,也没有阻拦,反而吩咐道,“这茄干晒得差不多了,明日再晒一日,就放瓮里吧。”

    “好,”燕莫止说着,拿出了几条来,“桂秋今日买了鸡,不如些拿来炒吧。”

    魏青雄坐在廊庑底下,用竹篾修补着一把破扇子,眼睛抬也不抬道,“也可,天气热,叫桂秋熬一锅粥吧,再拿几个酱瓜切切,炒盘韭菜鸡蛋就好了。”

    燕莫止道好,端起笸箩,踅身入了厨房。

    桂秋在里面择菜,灶台上炊烟袅袅,不知在煮些什么。

    见他一来,她连忙接过他手中的笸箩道 ,“大郎,这些粗活奴婢来就可以了。”

    他唔了一声,又道,“郎主要吃粥,你把粥煮上吧,晚上吃清淡点,茄干炒鸡,韭菜鸡蛋,再来几个酱瓜,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桂秋连声道好,红着脸,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的伤疤停了一瞬,这才道,“厨房油烟大 ,大郎还是外面等着吧。”

    燕莫止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叹:“嗳呀,这火怎么又灭了。”

    他回过头,见她蹲在灶台下,拿着火筷子往里捅了捅,然而里面黑洞洞的,连火星子也没见到。

    他淡淡说了一句,“先拿松枝点燃,添些木柴,这样火才烧得透。”

    桂秋抬眼看着门口的他,只见夕阳给他渡了一层金边,那张丰神俊朗的脸看着也多了分烟火气息。

    她不觉得看呆了,连他脸上的那道旧伤疤也仿佛好看了起来。

    燕莫止的眼神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只是说完了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天很快暗了下来,吃罢饭,燕莫止在廊上挂了一盏灯,在树下扎了会儿马步,耳边是此起披伏的蝉鸣。

    过了一会,热浪一阵阵地袭来,汗珠从他身上淋漓滚落,连袍子都濡湿了,他干脆把外面的袍子褪下一只袖子,在腰上打了个结。

    接着又练打了一套拳,便走到院内,摇井打水。

    家里只雇了一个丫鬟,原先是是用来看顾着魏夫人的,所以很多事情都要自己动手。好在他从前干活久了,这些事也都是手到擒来。

    可他没想到,他在这厢打水,桂秋便站藏在抱柱之后偷看着他,直到他快把水缸灌满,这才小跑过来,从他手上夺下了木桶。

    燕莫止倒也没有推让,见她一来便撒手给了她。

    “大郎怎么又干上活了?这些活让奴婢来就好了,”她说着偷偷觑着他脖子上沁出的汗,和从雪白的中衣上透出虬结的腱子肉,心一下子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道,“大郎要洗澡,奴婢去烧水吧。”

    燕莫止淡然的朝她瞥了一眼,见她黝黑的脸上泛着一层不自然的红晕,脚下立刻疏离地退了一步,淡然开口:“不必了,你先烧一桶,让郎主用吧。天气炎热,我用凉水便好了。”

    说完,他用水瓢在大缸里舀了几瓢水,哗哗地倒进了空木桶里,直到把木桶灌满,这才提起水,拔腿往房里走去。

    洗漱完毕,便熄了灯,躺在了那张带着潮味的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柔软的布料来。

    伸手不见五指,可他的手指却能仔细能分辨出那绣花的纹路。

    这是她送他的定情信物,他总得好好留着,不是吗?

    他便把它贴在胸前,柔软的触感像是她白嫩的柔荑轻轻在他心口上摩挲着,他闭上眼,甚至能想出她是怎样的一副慵懒的神情,他弯了弯唇,困意袭来,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第四十四章

    燕莫止便这么心无杂念地住了三个月, 朝廷终于派人来请他回朝了。

    拜别阿爹,他便离了松奉县,归途不急, 便先走水路, 跨颖川,穿南阳, 直到鹿鸣关才换马而行。

    刚进入霞山,遥远的身后便有马蹄轻叩的声响, 速度不快, 可听声音, 人数并不少。

    他留了个心眼, 催马跑动了起来, 果不其然 , 身后便传起了滚滚的马蹄声。

    那些山匪按耐不住, 在马接近了他时, 纷纷亮出了雪亮的刀。

    燕莫止只有单枪匹马, 很快便被这群凶神恶煞的人围成一个圈。

    他拉紧缰绳,拨转马头转了一圈, 冷锐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划了过去。

    “阁下是何意啊?”

    为首的那人一脸横肉,他眯着眼,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道,“洒家是这座山的大当家,过路人, 洒家见你这身绫罗袍子不错。”

    “阁下是要某的袍子?”他睨了他一眼, 冷笑一声道, “什么时候,牲畜也要穿衣服了?”

    “你娘的, 敢骂你爷爷?”大当家唾了一口唾沫,吩咐其他人道,“我瞧他马上的行囊鼓鼓囊囊的,必定有不少银子,都给我抢来,还有,那匹马看着也是好马,全都劫了,看他还狂不狂!”

    其余人应了声是,当下便一踩马背,从马上一跃到了他跟前,举起大刀,直冲他脑门劈了过来。

    燕莫止早已做好了准备,将马背上塞满棉花的包袱扔了出去,抽出紫金刀与他们搏斗了起来。

    他的动作又快又狠,手里的银光就如一道飞练,一瞬间便将几个山匪打飞了出去,余光一瞥,地上的包袱安安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去拣。

    反而这些人招式诡谲,带着很深的敌意,刀刀见血地向他砍了过来。

    他身形如电,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横臂一扫,刀锋抹了两个人的脖子,那两人便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另一把大刀朝他的脖子挥了过来,他轻巧一闪,手中的刀换了方向,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带着血迹飙了出去。

    那人眼睛快喷出火来,看着自己的断臂嗷嗷惨叫着。

    “大当家——”

    有一人躺到其他的人,也缓下了动作,看到大当家成了独臂,不经吩咐围了上来。

    原来这人并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大当家。

    燕莫止并不恋战,加紧马腹突破重围,犹如一道闪电一般飞了出去。

    果然,他猜得没错,这群人确实是山匪,却不是为钱而来,他们早已被人买凶,只想要了他的命。

    其实,这也不难猜测。

    一旦他回了京开始调查,那些见不得光的龃龉便会公之于众,届时又有多少人要被牵连下马,甚至人头落地,为了活命,这些人便把刀伸向了他,只要他一死,这件事就一了百了。

    除去了一个摄政王,朝堂之中,只剩一个年轻的太后和软弱无能的幼帝,这个朝堂就被他们轻易拿捏了,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

    身后的马蹄声紧追不舍,咻的一声,一道冷箭贴着他的脖子飞了出去,接着身后的箭矢像是落雨一般射了过来,他一壁操控方向,一壁扭过身,挥刀砍掉所有近身的冷箭。

    “吁——”就在混战间,马已到了悬崖边上,他赶紧勒紧马头停了下来。

    身后的人已陆续追到眼前。

    一道银光掠过他的眼,他仰身往后倒去,堪堪避过了这一刀,另一把刀锋便从另一侧飞了过来,从他胸前划了过去,他用手中的刀格挡,那把刀被甩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将一个人的头颅切了下来。

    他还来不及喘气,身后又有刀锋劈了过来,他躲闪不及,刀刃劈在他右肩上。

    暗红的血一下子呲了出来,不一会儿,整件袍子便被血浸透了,湿淋淋地贴在背上。

    他脸色变得苍白,嘴唇也在一瞬之间变成青紫色,肩膀上的伤口猛烈地烧了起来,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刀刃淬了毒。

    当下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受了伤,又中了毒,倘若与他们继续缠斗下去,一旦气血逆流,随时可能丧命。

    他神情凝重,他看着前面的万丈深渊,心里浮起一丝念头。

    就算他此次能侥幸不死,也难保接下来的路途不会遇到更大的杀机,他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正如他此前从燕莫止变成魏邵一样,他得让人以为他已身亡,这才能平安回到建京。

    眼皮越来越重,他强撑着,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了起来,耳边又想起了风旋电掣的声音,又有一批人追了上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大刀,一步步倒退,脚后跟已退到了边缘,胸口突来一阵抽痛令直不起身来,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脚下却越发虚软。

    蓦然一脚踩空,他只感到整个人顿时一轻,他便这么从悬崖上坠了下去。

    就在他刚刚往下掉时,恍惚中,呼呼的冷风里又夹杂了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飘来过来,难道后面追上来的人这些人不是山匪?

    那又是何人?他的脑海里混沌一片,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摄政王……”

    “摄政王!”

    原来,嘉月预料肯定有人会在他回京的路上伏杀,因而派了卫兵过来接应,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卫兵受嘉月吩咐,将余下的人生擒活拿,拷问结果。

    另一路卫兵们则直接绕下悬崖,寻找摄政王的踪迹。

    很快,所有的山匪便被捕住,他们倒也没有骨气,一下子便招了。

    原来,买凶的人,便是当地的土通判杨必先。

    一个小小的土通判,与远在建京的摄政王甚至谈不上关系,竟有胆量杀害摄政王?

    他们继续顺着山匪给出的线索找到了杨必先,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杨必先在他们到来的前一刻,已悬梁自尽。

    畏罪自尽,还是杀人灭口?死人虽没法说话,却也能暴露出不少线索。

    他们受圣淑指派,不仅要安全把摄政王护送回京,更有另一个任务,便是查出路途之中有谁对摄政王不利。

    眼下看来,这具尸首确实像是自溢,然而,并未能排除是灭口的可能。卫兵立刻将情况报与县尉。

    未几,县尉,便带着仵作和其他小吏匆匆赶了过来。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并没有打斗的痕迹,而据邻居所说,杨必先多年前变丧妻丧子,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世上,下了值几乎闭门不出。

    他的尸首很快被放平了下来,只见他脸色青紫,形容枯瘦,身上的袍子也穿了好几年,袖口早就磨破了,屋内的陈设也陈旧,可见他生活拮据。

    然而,山匪头子坦诚,他们整整收到一百两白银,这些白银他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就在大家认为杨必先只是一个替罪羊时,卫兵竟从他的床架子上找到了几张叠得方正的纸。

    一份是坐实买凶的契约书。

    一份是房屋抵押的契书,上面的数额正好就是一百两。

    “这房子一看,至少有十五年头,”一个卫兵在各个房里转悠了一遍,用脚步丈量了大小,不禁破口大骂,“就这个破房子,抵押了百两白银,这钱庄是做善事,还是冤大头?”

    大家的想法一致,认为这里面有些蹊跷,可又说不上什么来。

    这厢仵作也验出结果了,杨必先脸上青紫,舌骨骨折,眼部发白,颈部有一道暗红色的勒痕,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很明显,他确实是窒息身亡。

    这么一来,灭口一说,不攻自破。

    就在大家准备收队时,突有一个人叫了一声,原来是从花瓶里找到了一张更隐秘的纸。

    一张发黄破旧的纸,上面洋洋洒洒地控诉了摄政王从军之时,强取豪夺,害得他家破人亡。

    翻来倒去看了很多次,都像是私人恩怨 ,卫兵赶着回去复命,这件事便交给了廷尉处置。

    **

    艳阳炙烤着大地,顺宁宫里却仿佛结了层霜,空气都是冷稠的。

    嘉月垂着眼皮听卫兵复命,虽然一言不发,可那紧抿的唇还是泄露了她的不悦。

    卫兵咽了咽口水,踌躇地偷觑了她一眼才道,“卑职在山下找到了一些衣物碎片,还有木簪,碎了的玉佩等物,大概是摄政王之物,只是……那个悬崖太高了,大概没有生还的可……”

    她的嘴角一下子便捺了下来,挑起眉反问道,“你说摄政王坠崖后,尸首也不见了?”

    她的漆眸里锋芒涌动,卫兵仿佛更感受到她的滔滔怒火,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一遍:“是。”

    嘉月心头迟迟地泛起一点微微的灼意,说不清是什么,没有撕心裂肺地疼痛,只是空落落的,又像被蚂蚁蛰了一下。

    这个结果,她并不信。

    沙场上以一敌百的猛将,又怎的会败在一群山匪手下呢?

    他受过那么多磨难都能活了下来,绝不可能命丧于此。

    她轻吐了一口气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尸首都没有找到,又怎可轻易妄下言论?继续找。”

    卫兵忙不迭应喏,正欲退了出去。

    嘉月肃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把东西呈上来看看吧。”

    卫兵这才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放着一样沾着血污的物品。

    嘉月眸光从托盘上扫了过去,每一样物品,她都不陌生,尤其是——她视线落在最后的那方雪帕上,随手伸过去,将那帕子展落开来,那一株鲜艳的海棠便这么落入了她的眼。

    只是上面染了一些不属于这方帕子的血污,暗红的血凝住了,像是给这方雪帕裹上了薄薄的壳。

    她收下了这方雪帕,吩咐:“退下吧。”

    卫兵不明所以地看着被她攥成一团的雪帕,默默地退了出去。

    “忍冬,”嘉月把在门边侍立的忍冬叫了进来,横臂把帕子递了过去,“把它烧了。”

    忍冬接过那方帕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娘娘,真要烧吗?”

    嘉月踱回翘头案后坐了下来,头也不抬道,“你也听见了,摄政王不幸身亡,这方帕子是他心上人的东西,烧了它,他到地下也瞑目了。”

    忍冬见她已拿起折子看了起来,咬咬牙道了声是,便取了银釭过来引燃了帕子,再掀开香炉盖子扔了进去。

    一缕青烟升了上来,顷刻之间,那柔软的帕子就成了一堆灰烬。

    第四十五章

    燕莫止没进宫来 , 嘉月也不曾等他。如今的她有了其他廷臣支持,他这个摄政王便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既然他危在旦夕,那就死在外头吧。

    她这般想着, 提笔又在折上画了一道红圈, 写下批注。

    就在他消失的这几个月来,针对她的“箴言”已经水落石出, 清羽真人被捕,因此事牵连了一干臣子也锒铛入狱, 共同等待秋后问斩。

    那些叛臣贼子已铲除, 朝堂焕然一新, 再也没人敢提起那个“箴言”来, 嘉月纳谏如流, 事必躬亲, 朝中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那个固若金汤的郦首辅, 她已无需再惧怕什么了。

    每日案牍劳形, 她又怎有空闲暇时间去怀缅他?

    她不去想,可那些幕后元凶却不能不去想。

    又是一月过去, 眼看着已到了初秋,下了一场秋雨,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可摄政王仍是没有回来。

    堂堂摄政王,若真是死得尸骨无存, 连个替他立衣冠冢的人也没有, 未免也令人唏嘘。

    大臣茶余饭后, 不禁连连感慨。

    就在所有人渐渐地将这此事抛到脑后时,一个令人大吃一惊的消息猛然传了过来。

    柴维的声音激动得隐隐发颤, 即便是太后仍在殿内与几个大臣商议政要,他也抑制不住地跑到了门边,大喊一声,“娘娘,摄政王身边的侍卫有事要与娘娘通禀。”

    嘉悦谈话的声音被他打断,她看了一眼大臣,又朝门外瞥了一眼道:“宣他进来。”

    俄而一个身着青蓝袍子的侍卫低着头迈入殿内,恭恭敬敬地下跪叩首,这才道出了一个好消息,“回禀圣淑,摄政王回朝了!”

    嘉月愕然地重复了一句,“他回朝了?”

    几个大臣也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侍卫徐徐说道,“是,只是摄政王归途遇到山匪,被逼地坠下悬崖,目前侥幸逃过一劫,可身上多处骨折,颅骨也受了重伤,没法进宫面圣,于是他嘱咐卑职过来禀告圣淑,请圣淑不必担心。”

    “好,”嘉月的神色很冷静,既看不出惊喜,也看不出忧愁,他把柴维叫了进来,吩咐道:“你到太医院去,让李院正去前往摄政王府,给摄政王着力医治,另外,吩咐开库,取灵芝人参鹿茸阿胶各十株,一并赏给摄政王。”

    柴维忙不迭应是,踅身便退了出去。

    嘉月又和大臣们议论完正事,这才屏退众臣,仰头靠在宝座上,眯着眼假寐起来。

    他果真没死。

    一抹斜阳落在了四方的庭院上,金灿灿的光线透过窗户悄然爬进了正房,在地上投下一地的菱花格子,转瞬之间,浓稠的夜色便汹涌地取而代之。

    落了夜,朦胧的月影从乌云里钻了出来,整个摄政王府静谧无声。

    忽地,屋檐上多了一道身轻如燕的黑影,在屋脊上疾走着,仔细一看,那人穿着黑色斗篷,大大的兜帽罩住全脸,见院里无人,便从屋顶上翻身而下,避开视线,朝着正房走去。

    屋里还灯火通明,那人便在门外驻足,伸手戳破了一点窗户纸,眯起一只眼,朝屋里环视了一周,屋内无人,甚好甚好。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敏捷的黑影钻了进去,便迅速阖上身后的房门,而后蹑手蹑脚地绕过了屏风。嗯……一下子就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燕莫止。

    他脸色倒还正常,闭着眼,呼吸匀停,仿佛睡得很沉。

    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床,手还没有碰到床沿,床上的人却猛然睁了眼,两道视线相撞,燕莫止忽地轻笑出声来,眼底氤氲着浅浅的笑意道,“娘娘,这般牵挂着臣,臣实在受宠若惊啊。”

    嘉月这才摘下了兜帽,顺着床沿坐了下来,嘴角一勾道,“不过是听闻摄政王浑身骨折,特来瞧瞧,你死透了没?”

    “嗯,”他也不反驳,眼底的笑意像潋滟的一江春水,凝视了她良久,伸手捏住了她滑嫩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摩挲着,“娘娘见到了,这还满意吗?”

    “狡猾的狐狸!”嘉月恼羞成怒地唾了一口,眼神却不自然地闪烁了起来,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娘娘是什么时候发现臣没事的?”他手上略微施力,便把她拽倒在床上。

    柔软的青丝妆点了他的床,又蹭得他脖间痒痒,淡淡幽香也渐渐与他的呼吸融为一体,像一张密密的网铺散了开来,牢牢地缚住他的心房。

    死里逃生,久别重逢,转过头,她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侧,那张朱唇雪面笑容浅浅,与记忆之中不差分毫。

    他的心头仿佛找到了久违的悸动,滚烫地溢满了胸腔。

    嘉月也微微侧过脸来,见他的目光黏在自己脸上,故意清了清嗓子,直言道,“看到玉佩上那个络子的时候。”

    此前有一次,她嘲笑他络子丑,便给他打了一个时兴的八宝结子,他还怏怏地要她再打一个同心结,她半嗔半怒地推说不会打。

    “不会就不会吧,看久了,这个蚌壳结子也挺好看的。”他连忙温声哄着,默默地把那条络子系在玉佩上。

    “什么蚌壳……”嘉月转过眼看着他腰间的玉佩,蓦然止住了嘴。

    的确,还挺像蚌壳的……

    不过她生来是金枝玉叶,为他打一条络子,他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再丑,也得牢牢系着。

    上回卫兵呈上他的“遗物”,就包含了这条络子。

    然而,上面却不是蚌壳,而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

    他醇厚的声音还犹言在耳,“娘娘亲手打的络子,臣就是死也要带到地底下去。”

    既然他说了这话,那她再见到那条络子时,她便有理由相信他还活着,更何况那条络子的样式只有他们知道,除了他,又有谁会在这上面动手脚?

    那只有一种原因,这就是他给她的暗示——他还活着,可她必须继续演戏,让所有人以为他死了。

    燕莫止闻言一笑,“娘娘果真冰雪聪明。”

    嘉月朝他的胸膛捶了一拳,“那你没有坠崖,没有骨折,又怎的消失了这么久?”

    没想到他却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咬白了唇,犹豫道,“你……”

    外面的奴仆也被惊动了,小厮猛地推门而进,边说边绕过屏风,“郎主,怎么又咳嗽了?我给您倒点水吧——”

    “出去!”他平复了气息,凛然喝停了他正要继续往里走的脚。

    他胸前剧烈起伏,抑制着喉咙的痒意,脸色也胀得通红。

    小厮抬眼,看他浑身包得严严实实,可脸上的神情分明是难受的。

    他动了动嘴皮子,正要劝,没想到又被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打断,“出去,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小厮这才点头应是,拔腿出了房间,又将门重新阖了上去。

    嘉月被他紧紧圈在怀里,头上的锦被又罩得她几乎窒息,听见门已关上,这才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局促的地方,两具身体只能贴在一起,她挺翘的鼻梁几乎快挨到他的下巴,波光粼粼的星眸却殷殷地看着他,关怀问:“你怎么了?”

    “臣……没事,”他垂眸与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臣从悬崖上掉下来不假,可刀卡在石壁上,刚好缓冲了一下,掉进山腰上的山洞,还遇到一位神医,这才能毫发无损地回到娘娘身边啊。”

    嘉月看着他,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动了一下,舌根也泛了苦。

    “你怎么不早说?”

    他轻描淡写地避开她的目光,“是臣考虑不周,娘娘也不必担忧,臣不过是受了些小伤而已。”

    当然,真实的情况远比他所说的凶险,他从悬崖上掉下时,半个身子都被血浸透了,他昏昏沉沉地躺了许久,连自己也怀疑自己会死去。

    可他不想令她伤怀,即便,她也许并不真正地把他放在心上。

    嘉月心里虽有些狐疑,可直觉他没有必要骗他,到底相信了他的话。

    “下不为例。”

    “臣发誓。”他举起三根手指道。

    嘉月握住他的手指道,“我就知道,那些人不会死心,派了人护送你,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不过,你放心,我早晚替你报仇。”

    “原来……还真是你,”燕莫止想起坠崖时耳畔里刀剑锵锵的声音,“娘娘又救了臣一次。”

    嘉月一头雾水问:“又?”

    “你听错了,臣说的是……没有娘娘替臣杀了这些山匪,臣是没有机会回到建京的……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娘娘如此大的恩情……”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现掌心一片潮湿,“臣只能以身相报了,日后娘娘若是有用得上臣的地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她吃吃地笑他是呆子,“倒也不必上刀山下火海,我又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

    将才她裹了一身斗篷捂在被子下,头上已沁出了一层薄汗,前面的鬓发微微打绺,汗津津地贴在额上,眼下又是促狭的弯着眼,小小的一张脸愈发的玉软花柔。

    他视线在她脸色流连,喉咙滚动,声音也多了分喑哑,“娘娘不热?”

    “热。”她抬手轻揾额上的薄汗。

    冷不防地,斗篷的带子却被他拉住了。

    “热?不妨脱了吧。”他轻轻一拽,那个结便松了开来,露出修长的脖子和精致的锁骨。

    嘉月默默往后退了一寸,“你重伤未愈,还是应当以静养为佳。”

    “那娘娘来?”

    他逐渐滚烫的气息令嘉月也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他欺身拉近了距离,盯着她红馥馥的嘴唇看。

    嘉月动了玩性,猛地一下啄了他一口,又若即若离地退开,“好了。”

    “玩火自焚的道理,娘娘怎么还是没学会?”他黑眸里灼热的浪潮涌动,双手霍然摁住她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

    嘉月心头一阵紧缩。

    第四十六章

    窗外不知何时扬起了一场小雨, 嘈嘈切切,犹如琵琶细语,缠绵悱恻。

    屋内, 银釭上的烛心突突跳动着, 床榻之上是情天孽海,应接不暇, 谁也没有闲隟说话,直到骤雨初歇, 这才平息了下来。

    陌生的地方, 熟悉的人, 因一盏昏黄的灯火而不同, 如此这般明晰的观感, 令两人不约而同地红了耳根子。

    嘉月的气息还有些微喘, 盯着他背上暗红的瘢痕看, 只见那蜿蜒起伏的线条窄窄的从肩上一直延到后腰, 暗红和健康的肤色强烈对比, 冲击着她的眼。

    起初一看,不免有些发毛, 可她向来胆子大,即便心头惴惴,仍要伸出手去碰。

    他背肌猛然一缩,硬着头皮,任由她动作。

    刚开始, 她的手指犹豫不决, 摸了一会儿, 便轻巧地翻飞了起来,仿佛将他当成了一架古琴, 无声地弹奏。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完完整整的她,正如他之前设想的那样美,可是这样,便衬得他愈发狰狞,“臣很丑陋是吗?。”

    “你怎么那么皮?放火烧杖子,很疼吗?”她的手指微顿,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下,“好端端的人,把自己作贱成这副模样!”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明明知道她已经不疼了,可心头还是抽搐了一下。

    可她的这话到了他的耳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她是白璧无瑕,而他是一个狰狞的怪人,本来就是不相匹配的。

    当初燕无畏想尽办法查清他的身份,而他的身上左肩有一块暗红的胎记,魏邵的背上又有烧伤的瘢痕,为了不穿帮,他只能举起银釭,一遍遍的用火炙烧着身上的皮肉。

    炙热的火有如千万根银针扎进他的皮肉里,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他咬碎了牙,豆大的汗珠如雨一般倾泻而下,鼻尖闻到一股越来越重的胶血焦糊味。他终于让自己的身上也有了一道瘢痕,可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见到她。

    一个谎话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是于是轻描淡写道,“嗯,那么久的事,不记得了,大约是疼的吧。”

    嘉月倒也没有过多的悲春伤秋,这伤疤看久了,倒也不算十分狰狞,听他轻巧揭过,也便不再多问了。

    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起来,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嘉月望着窗台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燕莫止一下看破了他的心思,揉了揉她的头顶道,“娘娘就在此歇下吧,天亮之前,臣定会叫你起来。”

    巫山云雨共赴那么多回,可没有过一次,事后还同床共枕的。

    嘉月心头浮起一股异样的暖流,又酸又软的身子,仿佛把她钉在这张床上一般,她嘴里嘟囔着不行,可眼皮却不自觉的耷拉了下来。

    他不由分说地熄了蜡烛,回到床上,揽着她躺了下来,掌心掠过她的蝴蝶骨,轻轻地安抚,“臣一向醒得早,你就放心吧。”

    嘉月不习惯与人同眠,尤其是面对面,呼吸缠绕在一起令她心神不定,可她的身子惫懒,倒也没再抗拒,只是翻了个身便已梦会周公去了。

    他却是个缠人的,长臂绕了过来,时而轻抚她小腹,时而又捏捏她的手。

    身体逐渐平息的欲望又隐隐复苏,可是听见她越来越沉的呼吸,到底不忍再吵醒她。

    于是撑起上半身,凝了她半晌,在她颊边轻柔地印下一个吻。

    嘉月人事不知,睡得极沉,一夜都没有翻过身,而他就看着她朦胧的身影,跟着合上了眼睛。

    然而还没睡多久,他又患得患失地骤醒,伸手挼了过去,是满满当当的暖玉温香,这才轻舒了口气。

    天色已泛了蟹壳青,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刻了。

    他握住她圆润的肩头,轻轻摇了一下,“娘娘醒醒。”

    嘉月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梁一痛,冷冽的雪松气息就这么横行霸道地窜进了她鼻息。

    抬头,见他黑曜石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睡意陡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惺忪的声音比平时多了分温软,“天要亮了吗?”

    他嗯了一声,“快五更天了。”

    嘉月连忙从床上弹坐了起来,“那我回宫了。”

    他拉住了她,披上袍子道,“臣送你一趟。”

    嘉月没有拒绝,他穿妥了自己的衣裳,又踅过来侍奉她穿衣,最后又跪在地上伺候她穿鞋,这才拿起她的黑色斗篷,将她密不透风地罩了起来。

    摄政王府和顺宁宫相隔不远,两人上了屋顶,掠过无人的街道,不多时,便来到了顺宁宫。

    天渐渐多了丝鱼肚白,宫里的人向来醒的早,再情深意切下去,便不合时宜了,他拍了拍肩膀对她说:“臣这就回了。”

    说完,已越过宽宽的屋脊,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嘉悦回到殿内,将斗篷脱了下来,仲夏和忍冬赶紧跟了上来。一边伺候她换衣服,一边问:“娘娘,怎么现在才回?”

    她睡了不过两个时辰,可脸上非但不见暗沉,反而泛着神光异彩,“昨晚宫里有发生什么事吗?”

    “娘娘放心,奴婢们一晚都替娘娘守着,什么事都没有。”

    她点头,“那就好。”

    这时,春桃也端着铜盆进来,侍候她擦牙洗脸,便已然到了朝会的时辰了。

    御和门外的广场已有大臣陆续集合,纠察御史还没过来,他们不禁交头接耳聊起了八卦。

    “听闻摄政王,浑身多处骨折,怕是……”

    “是,倘若摄政王不在了,那……”那名大臣还没说完,便瞧见远处,一道熟悉的明黄身影昂首从丹陛走了过来,不怒自威的气质令他屏声静气地闭了嘴,再瞧他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痕,不是摄政王,又是谁?

    诸位臣子也都发现了,默默把话吞回了肚子里,遥遥地朝上首拱手行礼,“参见摄政王。”

    “诸卿免礼。”燕莫止一贯冷漠,说完这句话,便率先迈入了御和门。

    摄政王回朝了?而且看模样分明康健的很,哪像是浑身骨折的样子?

    众生百态,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些人的脸色霎时僵硬了起来。

    他回来了,那土地人丁岂不是要继续查下去,这笔陈年旧账又该如何清算得了?

    少顷,监察御史按例点完名,宫门在晨曦之中徐徐打开,鸣鞭的太监手持长鞭,一下下地拍击地面,余声不绝,众臣屏息静候礼赞官发令。

    只听礼赞官拖着长调道,“皇上驾到,圣淑驾到,诸臣觐见——”

    所有人缓步进了殿内,对着上首的宝座叩首如仪。

    皇帝开口道,“众爱卿平身。”

    朝会一如往常进行,大臣们见圣淑和摄政王皆不再提及那桩事,不免都松弛了些,没想到临近结束时,燕莫止才悠悠然地从袖笼里掏出一本折子来。

    “诸位且慢,圣淑吩咐孤调查人丁及土地丈量,孤已查清,”他转而将目光转向嘉月,继续道,“还请圣淑一览。”

    有小太监立刻从他手里接过折子,绕过帘幔双手呈上。

    嘉月单手接过,展开看了起来。

    这份折子,虽已勘正了数字,可最显眼的,却是附在后面冗长的名单,这不是别的,而是一份详细的贪腐官员的名单,这些官员,或多或少都中饱私囊,朝廷赋税巨大的缺口,也就是这么消失的。

    嘉月凌厉的目光仿佛一把刀,一一掠了过去,半晌,才合上了折子。

    她没有挑明折子里的内容,反而掀起眼皮问户部尚书,“李尚书,今年全国人丁出生几何?”

    李尚书眼神闪烁地说了一个数字。

    燕莫止深眸如鹰如隼地睥睨着他道,“李尚书确定没有说错?孤查到的可不止如此啊……”

    李尚书瞳孔紧缩道,“不可能,各地呈上来的册子户部再三核对,焚膏继晷算了几个昼夜,摄政王不信……”

    “户部的账目繁杂,李尚书竟能过目不忘,臣实在佩服。”

    李尚书扭头一看,竟然是顾星河。

    他不禁心道,这人自从与圣淑娘家结了姻亲,已然变成圣淑最忠诚的心腹,也因此平步青云,在朝中说话声音越来越有分量。

    原本他是户部尚书,与他銮仪卫八竿子打不着,只是如今他又是内阁的人,便不得不令他忌惮了。

    “户部有善于攻算的小吏,老夫也不是老眼昏花,不过是个数字而已,牢记于心,才好时时应对圣淑的发问啊……”

    嘉月道,“既然李尚书对此了然于心,那么,去年全国人口又有几何?”

    李尚书也丝毫没有犹豫,便回:“回圣淑,共五千三百八十三万。”

    嘉月穷追不舍道,“照你这么说,这一年来,出生人口不过三万六千人?户部既然如此恪尽职守,对于这个数字,难道一点都不怀疑?既然你没有老眼昏花,便该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李尚书没想到她心算得如此快,声音登时虚弱了几分,“意味着……各地呈上的册子数目有误。”

    燕莫止步步紧逼,紧接着他的话道,“既然你明知有误,却不加以勘正,便上报朝廷,不是欺君之罪,又是什么?”

    嘉月双手握拳,捶着扶手厉声斥责道,“便是今年,就差了这么多,那么,历年来这相差的数字又该是多少,连朕都能一眼看穿,莫非户部一群拔尖人才进都眼瞎了不成?”

    李尚书明白这是要那他做筏子了,浑身不停觳觫起来,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圣淑息怒,老臣是年岁已高,虽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可身体毕竟有些力不从心,老臣信赖部下,却不想出了这等岔子,老臣有罪,还请圣淑放老臣回乡安度晚年,这个尚书还是请年轻有为的后生来做吧!”

    本朝在对待年事已高的老臣上向来有些容情,只要不是大过,自愿回家养老,一般便不再继续追究下去。

    既然他已认罪辞官,嘉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了:“这便允了李尚书的请求。”

    李尚书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忙下跪叩首道,“多谢圣淑开恩。”

    “且慢,摄政王上呈的折子,可不仅记载了这一项,更是详细记了朝廷税赋的详细数目,这才是重中之重,”嘉月眯起眼,冷然打断他的话,“照你这么算来,今年亏欠了整整朝廷十万三千八百两白银,这到底是纰漏还是私吞?”

    怎么会?

    这个庞大的数字令满朝文武都不禁瞪大了双眼,有些人心虚得打起颤来。

    燕莫止的手指在扶手上轻叩了一下,才淡然开了口,“圣疏要孤重新丈量土地核查人丁不假,可暗中却托付孤查清赋税,既然已彻查清楚,那么,谁贪赃枉法,一个也逃不掉。”

    李尚书欲哭无泪道,“圣淑明鉴,摄政王明鉴,臣绝不敢私吞啊……”

    嘉月道,“你身为户部尚书,这么一大笔数目在你眼皮子底下消失殆尽而浑然不知,这份损失,又该何人承担?”

    郦首辅瞥了李尚书一眼,拱手求情,“圣淑息怒,李尚书年事已高,确实力有不殆,既然他已知罪,自请回乡,便请圣淑饶过他这回吧。”

    “郦首辅说得不错,臣附议。”立马有人跟风道。

    “郦首辅果然海纳百川,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朕自然不再追究他的过错,只是这份名单上所有的名字,又该如何惩处?”

    一个臣子立马道,“回禀圣淑,既然有人罔顾律法,知法犯法,自然得严惩不贷,以慰民心。”

    这人正是首辅的拥趸。

    郦首辅向来是圈里的老好人,一下子就驳了那人的请求,“老臣看,对于贪赃枉法之人,确实应该惩处,只是这些人虽罪有应得,却也应当给家眷留一条生路,如此既能杀一儆百,又能彰显圣淑大度,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的确做得滴水不漏,嘉月暗自佩服,虽然已调查清楚,冗长的这么一串名单,想要全部连根拔起,那是不可能的,嘉月心里也清楚,水至清则无鱼,所以她原本就没想过要全部一竿打尽。

    只是还得做做样子,否则,又怎能让人敲响警钟?

    因而嘉月闻言,便笑了笑,“郦首辅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着日请三司会审,按罪行轻重量刑,其家眷从轻从宽处理。”

    三法司共同接了命令,不在话下。

    第四十七章

    天色一碧如洗, 别致的院子里到处郁郁葱葱,卵石铺成的甬道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一个鹤发银须的老者拄着紫檀木的拐杖, 悠哉悠哉地沿着甬道走着, 一直走入了凉亭,在石桌前撩袍而坐。

    他的身侧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看到他坐下来,也急不可耐地跟着落座, “姨父, 怎么办, 您快救救我啊……”

    老者摆手示意他噤声, 让丫鬟去冲茶来。

    这两人, 便是郦首辅, 和他的外甥申鸿志。

    申鸿志原本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到了年近三十还屡试不中, 连成家都成了问题, 家里实在没了法子,只好替他捐了个闲官。没想到, 一入官场的他到如鱼得水,自觉给上峰做起侵吞赋税的勾当,既笼络了上司,捞了一手肥油,也因此顺风顺水地成了詹事府少詹事。

    郦首辅直戳他的眉心怒斥, “你还不快闭嘴, 我一生清誉, 都快被你败没了!这些个不仁不义的东西,仗着我的权势在朝中横行霸道, 现在才想起我来了?”

    申鸿志是块狗皮膏药,最擅长胡搅蛮缠,被骂得头血临头也不退怯,反继续扯着他的袖子央求道,“姨父,我错了,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帮我逃过这劫,我今后定洗心革面了……”

    “你不要高看自己,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你求我又有何用,那得看圣淑容不容得下你!”郦首辅说道,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申鸿志脸上的神情比哭还难看,“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你主动认罪,说不定还能从轻处置,不过——”他伸手弹了弹他头上的乌纱帽道,“你这顶乌纱帽,是别想要了。”

    “这怎么行,我要是没了这顶乌纱帽,明日我那娘子就会和我和离,姨父难道忍心看我孤家寡人吗!”

    郦首辅在朝为官几十载,表面虽是宽容雅量,内心早已比铁还硬,岂是他三言两语就可动摇的?这回他自己掉进了阴沟里,他不被他拽下去就阿弥陀佛了,怎还肯在这当口出手帮他?

    于是,等丫鬟奉茶来,便从容地端起茗碗,刮了刮浮沫,小口品呷了起来。

    申鸿志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才发现他端坐着屹然不动,连眼皮也不曾动弹。

    “姨父!”他急得跺脚。

    他半掀眼皮,“喝茶吗?”

    “我怎么可能有闲情喝茶?”

    他茗碗重重地搁到石桌上,语气愈发冷硬起来,“那就走吧!”

    “姨父是真的打算袖手旁观了?”

    郦首辅并不应他的话,转而撑着拐杖站起来,吩咐小厮:“送客。”

    言毕便沿着甬道,缓缓往回走。

    “姨父,您以为您真的高风亮节吗,这么多年,对您阿谀奉承的人那么多,怕是连您也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吧?要不要我——”

    申鸿志口不择言地说着,却见眼前一阵风刮过,再看郦首辅已满脸怒容地到了他跟前,狠狠地朝他扇了一个耳光,他感到一边耳朵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脸颊,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郦首辅半眯着眼睨着他,斥责道,“不知所谓的畜牲,我今日就替你父亲教训你一二,你再口出狂言试试?”

    申鸿志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后悔万分,只得连声道歉,“姨父教训得是,是我口不择言,我该打。”

    郦首辅瞥了他一眼,罢手道,“你回吧。”

    他再不敢反驳,只好道了声,“是,那我退下了。”

    抬腿正要往外走,却见姨母从远处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下意识捂住了脸避开她的视线。

    郦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看他眼神闪躲,眼眶微红,又见他捂着半边脸颊,不禁使劲拉下他的手查看,没想到那半边脸肿得老高,清晰可见的巴掌印令她心惊肉跳的。

    “这是怎么了,鸿儿?”

    “我没事,姨母。”他说着止不住偷觑了郦首辅那张铁青的脸,心里再多的苦楚也只能一一咽下肚子。

    郦首辅道,“他做错了事,就该得到惩罚,夫人不必理会他,等他家去,自然还有棍杖等着他。”

    郦夫人温声劝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惹你姨父动怒?你姨父向来宽容,既然你犯了错,受他这一掌也是应当,不过今后记得,知错就改,别再惹是生非了。”

    申鸿志不敢再看郦首辅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只点了点头道是。

    郦夫人又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自家去便把事情原委向你父亲母亲坦陈了,态度诚恳些,省的不?”

    “我省的了。”

    眼看申鸿志渐行渐远,直到拐出影壁消失不见,郦夫人才挽着郦首辅缓步往回走。

    郦夫人蹙着眉,压低声线道,“将才,他说的那些话,不会对你不利吧?”

    将才亭子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郦夫人早就听到了,只是躲在树后观察了一阵,这才现身,表面她虽关怀着外甥,实际上,更怕他捅出了篓子。

    郦首辅镇定自若道,“放心,他自己犯下滔天大罪,你弟弟也不会原谅他,再说,他虽是一时口快,却也不是分不清孰轻孰重之人,他不敢。”

    “那就好,不过……既然圣淑都已经查到这份上,其心昭然若揭,定是要拿此事狠狠做文章,庄子那边——”

    “夫人不必自乱阵脚,就算圣淑要拿此事做文章,我与此事又有何干系?脏水也泼不到我身上来,”郦首辅说着,眸光霎时一寒,嘴角更是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再说,难道圣淑和摄政王何时就清白了?”

    郦夫人满脸疑惑问,“郎主何出此言?”

    郦首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径自迈入了屋里,“清白之人,又何须自证清白,他们想在我面前唱双簧,道行还浅了些,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你看朝中还有谁会,信任他们?”

    其实谁做这个皇帝,对郦首辅来说是无所谓的,只要于他无阻便好。

    可一个蔺嘉月,一个魏邵,他们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一步步把他逼到如今这种境地,他原本不想出手,可令太后根本不打算放过他,既然如此,就休要怪他不情了。

    毕竟宫里,还住着另一对母子,皇子年岁不大,生母母家也不算显赫,倘若换了他来做皇帝,那么,蔺嘉月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这厢如何暂且不提,再说顾府。

    此时的楚芝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经颇为不便,可近来郎君公干繁忙,多夜宿衙门,她一个人在家,插花挂画,捣腾着捣腾那的,倒也怡然自得。

    这日秋高气爽,她在书房看书,便吩咐侍女把书房那张罗汉塌上的床具都拿出来翻洗一下,没想到侍女拿起那对隐囊,南窗的风吹进屋里,一下子将压在隐囊下的那几张纸吹了起来,正好在空中打了个旋,飘到楚芝的脚边来。

    楚芝原本无心去拣,毕竟她如今弯腰都费劲,可瞥见上面娟秀的字迹时,她一下子拧紧了眉。

    大约女子对于另一半,都有及其灵敏的嗅觉,这不是郎君的字迹,而且是一个女子的字迹。

    是什么情况,会让一个男人在如此隐秘的地方,私藏着另一个女子的字帖?

    她正费劲地弯了药,侍女已抢在她前面替她拾起来,“娘子当心些,这等事,奴婢来就好了。”

    楚芝接过那张纸一看,登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尖直钻到她天灵盖上来。

    成婚一年多,他们相敬如宾,倒也还算和睦,可摄政王离京后,他几乎把身心都扑到了朝廷政务之上,家里的事情反倒忽略了,即便偶尔几次急匆匆地回家换衣服,也会借机关怀她几句,她只当他忙,倒也不曾抱怨。

    可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偏巧的很,这个字迹她并不陌生。

    她幼时崇拜阿姐,曾偷拿了她的字临摹,可却怎么都临不像,所以,这个字迹,就算烧成灰她也认识。

    在此之前,他选择在此建府,她还也没有怀疑过他的用心。

    原来他对阿姐竟然存了这等僭越的心思,那他又是为何答应这桩亲事呢?

    楚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忽地,她什么都明白了,一阵恶寒从腹腔汹涌地窜到了喉咙,止不住地捧着心口干呕起来。

    侍女赶紧拿起痰盂接住秽物,“怎么了,娘子?”

    楚芝天荒地暗地吐了半晌,这才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再端茶漱了漱口,抬首时,神色已变得十分冷静,甚至带了几分决然,“你让人准备车辇,我要进宫一趟。”

    “娘子身子还好吧,怎么这会子突然要进宫去?”

    楚芝态度坚决道,“不要紧,你快去便是。”

    侍女只好踅身出去传话,未几,又去而复返,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车辇已经准备好了。”

    “好。”

    侍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郎主归家了。”

    楚芝不想再见到他,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出去,便冷然吩咐道,“他必定是来换套衣裳便出去了,不必知会他,我们走吧。”

    侍女只觉得她有些不大寻常,可她脸色分明又沉静得很,看不出喜怒哀乐。不过既然主子吩咐,她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搀着她往门口走去。

    楚芝登上车辇,毫不犹豫叫起驾。

    车轮滚滚,车上的鸾铃随着风吹而发出叮铃铃的一连串细碎的声响,压着青砖小巷渐行渐远。

    顾星河的确是回来换衣服的,可换完了衣服,他却直朝着楚芝的房里走去。

    原本,夫妻一直同床共枕的,因她有孕后身子畏热,便另辟了间房自己睡,他虽不能体会她身体上的苦楚,可看着她镇日汗涔涔的,便允了她的请求。

    他向来从来没有觉得他们感情失和。

    可当踏入空空如也的房间时,他的眉心抑制不住地跳动了下。

    “娘子刚刚入了宫。”一个侍女解释道。

    可她再没有下文。

    他问:“娘子还说了什么?”

    “她说:‘郎主必定是来换套衣裳便出去了,叫我们不必知会您……’”

    藏在广袖底下的那只流云百蝠金簪霍然在他掌下断成了两截,锋锐的断口刺进他的皮肉里,殷红的血从指缝之间溢了出来,啪嗒一声脆响,在地上留下一个暗红的点。

    侍女愕然盯着他的手道,“郎主,你……”

    顾星河罢了罢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今日,是她的生辰啊……

    第四十八章

    顾星河回到书房, 将手上的伤口包扎了一番,就这么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荻花枫叶两依依, 怔怔出神了良久。

    从前, 他为了家族崛起而殚精竭虑,从没有一刻停下来看过景色, 而她却是被娇养的娘子,焚香品茗, 插花挂画, 她总是自得其乐的捣鼓着那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婚后, 他也学会了, 面对女孩子, 就算心头看不穿, 嘴上还是要懂夸奖, 用眼用心观察, 试着去融入她的生活, 譬如她煮了一壶熟水,只要夸一句:“味道不错。”

    她的眼睛立刻便会弯成月牙儿。

    她其实很容易满足, 有着小女孩的纯真,却又永远优雅得体,从未在她身上,脸上看到过悲伤或是愤怒的表情。

    他以为他们还算得上琴瑟和鸣,却不知,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生了罅隙?

    他仔细回想了他们这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 可他们太和睦了, 以至于没有吵过架。

    可未曾吵架,就代表没问题吗?他这才发觉, 自己太过顺理成章地把这种表象合理化,又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的停下来,好好观察他的妻子。

    秋风拂过如火如荼的枫叶,沙沙地落下一地红叶,有一片飘到窗台上,落入了他掌心里。

    他招来小厮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申正了。”

    他眉宇又凝住了,“娘子还没回吗?”

    “尚未。”

    眼下宫门已经下钥,外面也快到了宵禁时辰,她身子已经颇为不便,还能去哪?

    “让人沿着御街找,找到人速速接回府来。”他交待完,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让人另外备了马来,疾步往外走去。

    顺宁宫里,嘉月刚听完楚芝絮絮叨叨地抱怨郎君心里有人,这才发现,原来她以为同心同德的一对佳偶,原来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楚芝原本不想哭,可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淌下了眼泪,又想起阿姐的话,用帕子揾去眼尾的水汽,便再也不敢哭了。

    嘉月看着她腹部隆起,原本应该是养尊处优,养胎待产的孕妇,竟成了如今有家归不得的模样,心头也不禁愧疚起来。

    若不是她将这两个不相干的人强行凑成一双,又怎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你的未来如何打算?”

    “阿姐,来的路上我便想好了,”她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道,“我要与他和离。”

    嘉月见她漆黑的眸里泛着毅然的微茫,向来都是软弱的性子,没想到紧要关头竟有当断则断的勇气,她有些意外,可旋即又舒了一口气。

    她抬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露出了欣慰的浅笑,“好,只要你下定决心的事,我都不阻拦你,不过,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再说。”

    楚芝点点头,紧接着道,“我考虑清楚了,来的时候,我就想了一路,阿姐给了我嫁妆,我和离后便自立女户,至于腹中的孩儿是我怀胎十月的一块肉,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一定要把他带在身边的,我会亲自扶养他长大……”

    所以,男女结为姻亲,便少不了爱而不得,由爱生恨的戏码,既然如此,倒也不是非要那一纸婚书绑在一起不可。

    像她如今这个状况就很好,挥一挥衣袖,那个男人便心甘情愿让她驱使,倘若她有朝一日,不想继续便一拍两散,也不必这么折磨。

    不过,古语有云,“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嘉月虽不是这么不知变通的人,可又隐隐觉得这件事或许还有另外的说法,因而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天色已晚,那你今晚留在这吧,明日回家,再敞开心扉和他好好说一说。”

    楚芝只得点头道好。

    落了夜,她坐在月牙案前,牵起袖子慢慢地研墨,直到砚台上的墨汁变浓,才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起和离书来。

    写完了几行,又烦躁地把纸揉成了一团,扔进纸篓里,重新取了另一张白纸,字斟句酌地写了起来。

    断断续续写了几遍,才把和离书写好,妥善地收入了袖笼里。

    翌日。

    散朝不久,嘉月回到顺宁宫,和楚芝用完膳,漱口的茶水刚端上来,便听仲夏来禀,“娘娘,顾銮仪求见。”

    嘉月掩袖吐出了茶水,再接过帕子揾了揾嘴角,朝身侧的楚芝无声地投去目光,见她长睫微微动了一下,便道:“宣进来吧。”

    仲夏折了出去,俄而,一个身穿朱色公服的男子便迈入殿内,雍容雅步地走到中央,朝上首的嘉月施礼道,“圣淑万福金安。”

    “平身。”

    “多谢圣淑。”他提起袍裾站起身来,这才将视线转向坐在嘉月身侧的妻子,只见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更是有明显的一抹青影,他心头骤然一缩,可碍于场合,脸上却没显露出分毫。

    嘉月当然知道他觐见是假,想看楚芝才是真的,看他的眸光似乎黏在她身上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没有感情的样子。可她到底不清楚他们的真实情况,也无权干涉他们的选择。

    她头皮发麻,起身绕过了桌子:“顾銮仪有何事觐见?”

    他倒也坦诚,“回圣淑,臣是为接臣的娘子回家。”

    楚芝一直暗中端详他的神色,见他看着阿姐的眼神还算坦荡,也没有逾矩的举动,这才开了口,“阿姐不必担心我,我这就跟他回去吧。”

    嘉月颔首应允了。

    于是二人便这么退了出去。

    顾星河正要牵她的手,却被她轻飘飘地避了过去,“不劳郎君费心,我还走得动。”

    言毕便径自走在了前头,沿着宫墙款款而行,墙外的桂花枝桠斜欹过墙头来,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趁机钻进了她的鼻息里,她霍然想起她做的桂花蜜,等她和离了,定要把那瓮蜜也带走。

    她想着想着,鼻头又酸了起来。

    顾星河头一回见她生气,心头颇有些无奈,见她步子迈得飞快,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着,跟了一程,她果然体力不支,缓下了步子,他这才趁机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娘子心头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为何闷着不说?”

    楚芝欲抽回手,可却纹丝不动,索性由他去了,“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好。”顾星河说着,一直牵着她的手,将她搀上马车,这才跟着钻了进来。

    车里并不宽敞,他身材又比旁人伟岸些,这么一挤,便显得更加逼仄了。

    楚芝半边身子抵着车壁,另一侧与他相隔也不过一拳之距,她低着头,看到他的手撑在膝盖上,手背上缠着一层白布条,不禁脱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见他扭过头来,又意识到这句话太关切了,太顺理成章了,是以又闭了嘴。

    顾星河摊开了手掌,乜着眼窥探她的脸色,徐徐道:“早上不小心摔碎了杯子。”

    楚芝仍别扭地抿紧了嘴,不去看他。

    顾星河昨夜想了一宿,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开始惹了她不快,可他到底反思了自己,他一直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她的关怀,可对她的了解却还远远不够,其实,还是他冷遇了她。

    既然摸索出了症结,那么当然要对症下药。

    他省的自己向来过于严肃,不解风情,可没想到哄人的功夫倒也差强人意,他声音放得极轻,有种伏低做小的意味,“昨天是你的生辰,我特地提早回来,想带你去外面逛逛,可没想到你却进了宫,今日我向衙门告了假,要不,这会就过去吧,宋园街的玉露团子这会刚出炉,要不要买一屉?”

    楚芝不屑一顾地皱了皱鼻子,“腻得发慌。”

    “那喝盏熟水吧,紫苏、豆蔻,还是丁香?”

    她忍不住呛声道,“难为你了,你分得清豆蔻和丁香吗?”

    见她眼里终于多了丝异样的光彩,虽然是被气的,可也算有了一点进步,因而他再接再厉地腆着脸道,“不及娘子见多识广,还请娘子多多赐教。”

    楚芝别开脸去,“你想拜师学艺,不如找个师傅吧。”

    他这才发现,原来她这般伶牙俐齿,平日里压抑本性,大约攒了一肚子的苦楚,也怪不得,成亲一年从未起过争执,到了爆发之时,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他一路觑着她的眼色,直到车轮终于缓缓在家门首停了下来。

    他率先下了车辇,朝她伸出了手,她倒也没有抗拒,将手放在他掌心上,提着裙裾下了车,“多谢郎君。”

    “娘子不必客气。”

    侍奉左右的下人纷纷向他们投去艳羡的目光,在他们看来,娘子敦厚守礼,从不拿架子,与郎主容貌性情简直是天造地设,恩爱无双。

    他们就这么相携着走进了书房,房门掩上,楚芝这才拉下了脸。

    “顾星河,你不必伪装了,我看着恶心。”

    她曾经也是个娇惯的性子,可自从家里落败后,她辗转到了广阳,她只能处处收敛着性子,压制着本性,不敢争,不敢抢,活得十分窝囊。

    她步步忍让,不懂“争吵”,以至于一开口,她便先红了眼眶。

    她踱到窗台坐下,看着窗外景色,试图遮掩住自己的狼狈。

    顾星河瞳孔震了一下,心思电转起来,伪装?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脚心踯躅,看着她半晌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嗫嚅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你娶了我,很不甘愿吧,可你……为何要答应了这桩亲事呢?难道只是因为那个指婚的人,是阿姐?”

    他直觉这里面有误会,正想应该如何应对她的话,嘴唇刚动,便听她又轻轻地了追加一句。

    “在你心里,从来没有爱过我吧。”

    他见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洇了红晕,绝望从她地方眸子里溢了出来。

    他心头骤然一酸,想起自己从未在她面前谈过“爱”,也不怪她会如此想了。

    他喑哑的声音从嗓子眼传了出来,“不是……”

    可他的声音没有说服力,一下子被她更高的声音掩盖了过去,“你对阿姐存了逾越的心思,阿姐知道吗?”

    他的脑海里立刻清明了起来,浓眉紧锁,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从头到尾把我当傻子呢!我虽没有阿姐那么能干,可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傻子!”她几步走到他跟前,昂首望着他,舌头止不住打架,可总算一口气把话吐出来。

    她胸脯子剧烈地一起一伏,像是随时会厥过去一般,眼泪也不争气地淌了满脸。

    她恨自己一激动就说不好话,一吵架就流泪,简直是将自己的脆弱明摆到脸上。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快意,她一鼓作气,又撂下更重的话。

    “我要和你和离!”她掏出了袖笼里的和离书一把拍到他脸上,“你,签字!”

    顾星河眸色沉得不见底,接过和离书,看也不看就把它撕得粉碎,一把扬到了空中。

    纸片如雪,一片片落了下来。

    楚芝一看,登时哭得更厉害了。

    他深呼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警告:“犯人临死前还有辩解的余地,娘子因为一个误会就判了我死刑,这是什么道理,我不仅要撕,你若再敢写,写多少我就撕多少,你信与不信!”

    “你无赖!”

    他也被点燃了心火,只是双拳攥得发紧,好歹抑制住了对她发火,只是说出口的话,显得颇为无奈,“到底是谁无赖?”

    楚芝连眼泪都忘了掉下来,皱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质问他,“你怎么倒打一耙?”

    他掏出一方手帕,一手强势地摁住了她的后脑勺,一手则轻柔地替她揩去脸上的哭痕,声音也化成了水,“别哭了,当心动了胎气。”

    楚芝被他阴晴不定怔住了,一抽一噎地喘着粗气。

    他看着她,温声解释道,“我承认,之前对你关心不够,这些我会改,只要我做得不够的,你都可以说,可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乱扣帽子啊。”

    楚芝心头也不确定起来,睫毛颤了颤问,“难道你选择在此建府,又在私藏了阿姐的字迹,这一切只是巧合吗?”

    “不是巧合,”他郑重其事地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这世上只除了她一个女子,我也不会对她动了男女之情,懂吗?”

    她咬了咬唇,心底却更加茫然起来,“那……”

    她又习惯性地藏起下半句话: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这回他从她清亮又带着惶惑的眸子里读了出来,于是他继续说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第四十九章

    还不到暮色时分, 天边便已乌云翻滚,黑沉沉地罩在头顶,未几, 天边银光一闪, 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下,泼天的豪雨就这么倾倒而下。

    燕莫止还在乾礼宫指导皇帝功课, 宫女提前掌上了灯,殿内倒是一片辉煌, 看不出窗外天色。

    就在前一刻, 皇帝因背不出《圣祖训》而被燕莫止罚抄, 如今正是满腹委屈的时候, 然而看着坐在他身侧的挺拔身姿, 登时把到嘴边的话咽进了腹中, 低着头默默地写了起来。

    燕莫止看了看莲花滴漏, 知道已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便放缓了语调道:“先停会吧, 用完晚膳再写。”

    皇帝也便借坡下驴地搁下了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道, “多谢皇叔体恤。”

    “时候不早了,那臣便告退了。”

    皇帝正愁看他的眼色,自然没有挽留他同进晚膳的道理,燕莫止当然也知道他的腹诽,可他什么也没说, 便退了出来, 独自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走在甬道上。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雨势又大了几分。

    燕莫止脚下没有停顿,继续朝外面走去。

    他穿着一袭石青色的直裰, 没走两步,靴里灌入雨水,下摆也成了极暗的颜色,与上身形成一道鲜明的对比。

    他抄近路往顺宁门走,刚到顺宁门时,见正殿窗屉泄了一格格暖色,不禁停下了脚步。

    柴维正撑着伞,闷头往外走,眼前霍然被一座山堵住了去路,他抬起头,瞳孔不自觉放大,讶然道,“摄政王怎么来了?您要见娘娘?奴才马上进去通禀。”

    “等等,”燕莫止罢手道,“不必,孤正要家去,路过这里而已。”

    柴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半边身子都被雨浇透了,语气不禁迟疑了起来,“可是……外面雨这么大,奴才瞧您都淋湿了,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

    燕莫止话音刚落,那厢春桃清亮的嗓门却从廊下传了过来,“小柴子,娘娘有请摄政王进来避雨,还不快引摄政王进来!”

    燕莫止当然也听到了,柴维立马躬身对他道:“摄政王快进来吧。”

    燕莫止便跟着他走进内殿,靴子积了水,身上也半湿,他便在门边驻足不前,以免让她染上湿气。

    嘉月见状,让柴维去织造局给他重新寻一双鞋袜来。

    他依旧没有多大的表情,只拱手道,“多谢娘娘。”

    柴维把他引到偏殿,取来鞋袜给他换上,又将他身上的袍子脱下来,烘了一遍,这才引着他回到明间来。

    宫门已下钥,此时的嘉月正独自用着晚膳,见他一来,便道,“摄政王请坐吧,本宫瞧着雨势一时半会还停不了,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否则又淋湿了可就不好了。”

    燕莫止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嘉月吩咐人再添一副碗筷,两人就这么面对面,无声地吃了起来。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同进晚膳,虽然旁边有宫女侍立着,安静地只听见碗筷轻微相击的声响,可两人吃得很慢,明显心不在焉。

    吃完饭,雨还没停,又喝上一盏清茶,挪到书房商谈政事了。

    房门一阖拢,隔开了一方天地,嘉月一向是个停不下来的人,政事当然要忙,燕莫止也不打扰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她身侧,看着他披阅折子。

    要说灯下看美人,这句话是有些道理,原本便是婉媚的姝容,经过烛光的渲染,那白玉团子质地的雪颊,更是多了分恬静淡雅的美。

    这次他离开了太久,竟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他竟然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沉默许久,嘉月当然也觉察出他不对劲,于是停下笔,扭过头问他,“怎么了?”

    他墨色的深眸里仿佛蕴含着月色下的一道暗流,没有攻击感,可也让人忽视不得。

    这阵子铲除了朝中重臣,快慰人心,除了些日常的折子,倒也并不算忙。

    嘉月脑里又想起了他那句劝诫:折子是批不完的,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于是将朱笔放回了放回了笔搁,不打算继续批下去了。

    燕莫止眉心一动,“娘娘今日怎么批得这般快?”

    “休息一会儿……”她说着起身绕过了翘头案,柳腰微摆,挪到隔扇之后去了。

    隔扇之后有一架美人榻,她靠上去便像没骨头似的歪了下来,婀娜的曲线毕露无遗。

    那晚伤口未愈,并不尽兴,这会儿见她艳丽无匹的模样,心头莫名滚烫起来,双腿有自己的想法,一下子便跟着她走入了隔扇。

    美人榻到底和一般的床是不同的,方寸之地,并不能容纳两个人,可兴头之上这点问题哪里难倒得了他?

    他倾身而下,将她摁入怀里,急不可耐地去寻她的唇。

    “欸……”她扭头避开了,“等等,我有话问你。”

    “你说吧。”

    嘉月咬了咬唇,这才问道,“你坠下悬崖后,就没发现少了什么贴身之物?”

    他搜肠刮肚地忖了忖,这才转过弯来她意有所指的“贴身之物”指的是什么,他心头微漾,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娘娘说的是什么,臣实在是记不清了,除了娘娘亲手打的络子,其他的,一概都不是紧要,丢了就丢了吧。”

    嘉月见他实在狡猾,不由得忿忿地踹他一脚,“那便好,既然无事,那你就回吧。”

    他眼疾手快的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这才免遭一记窝心脚,可他的心头却是愉悦的,声音也轻快了起来,“娘娘听听这泼天大雨,臣这会子回去定要浑身湿透了,您不如好人做到底,再留臣一宿吧。”

    她被他的无赖气笑了,气鼓鼓地骂道,“你定是属狗的吧,像块狗皮膏药。”

    “臣是永德二十五年生人,龙年。”

    嘉月不禁哑然。

    他又贴了过来,深情款款地看着她道,“臣不知道娘娘想问什么,只知道自己心悦娘娘,娘娘的络子我一直随身带着不敢摘,这会儿没了,心头便空落落的……娘娘改日再给成打一条吧。”

    嘉月明知道他的话并不尽然出于真心,可见他如此剖白,心头到底软和了下来,“不过是条络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怎就值当你这般惦念。”

    燕莫止眸底含笑,有如碧波微澜,“因为这是娘娘送给臣的定情之物啊。”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是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情爱容易变质,她心头抑制不住地颤动了一下,可下半晌,脑子便找回了理智。

    她淡然回道,“那下回给你再打一条吧。”

    “好,”他说着又觑着她的脸色问,“娘娘气消了吧。”

    “我气什么?”

    “那臣说错了,娘娘没有生气,既然如此,娘娘不如可怜我这个久旷之人吧。”

    什么久旷?刚回京的那夜不还……

    嘉悦脸上一臊,正要反驳,他的手便伸过来,摁住她的后脑勺,拉近了距离,而后炙热而又疯狂的吻就如窗外的暴风雨一般侵袭而来。

    他极少这么不知克制,她尽力地配合他的动作,檀口微张,任由他索取更多。

    胸前的气息越来越短,她犹如堕入了云雾里,脑里昏昏沉沉,手脚也虚软无力起来,只能当他是一根浮木,紧紧地攀附住了他。

    “魏邵……”迷离中,她丰润的朱唇溢出了一丝低•吟。

    燕莫止对于这个名字已滚瓜烂熟,连半刻都没有迟疑便应了一声,“嗯。”

    她伸出手,一点点轻抚他的脸,指尖下的伤痕是一种独特的触感,有些硬,刮得她的手指微微的疼。

    他与脸上的这道疤相处了太久,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常常忘了脸上有这么一道疤,这回又是情动之处沉醉其中,一时没回过神来。

    等他发觉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伤痕的边缘时,不由得神色一变,伸手去握住她的皓腕,然而却已慢了一步。

    嘉月原本只是纳闷,为何这道伤疤会这么硬?可没想到,摸了两下,竟让她发觉出其中的奥妙来。

    只见伤疤的边缘已泛了白,微微鼓起,仿佛随时能接下来一般,她瞳孔微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又见他的脸已愀然变色。

    于是猝不及防的,她手指一使劲,便将那道伤疤,完完整整的撕了下来。

    两人俱是一愣,将才火热的气氛登时凝住了。

    嘉月看着手中的那道蜈蚣似的假伤疤,继而抬眸望向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分明连个毛孔都看不见,更别说有什么伤疤了。

    可她却感到一阵恶寒从脚心蔓延了上来,牙齿也不自觉打起寒颤。

    魏邵是从赤随之战落下了疤痕,这些有据可查,而这个人脸上分明什么都没有,那就说明他不是魏邵。

    这么多年,他瞒过了燕无畏,瞒过了众臣,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参将,平步青云成了如今的摄政王,可谁能想到,他披的竟是别人的马甲?

    一些遥远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为何起初的燕无畏对他处处提防,连梦里也杯弓蛇影?

    她曾经有过怀疑,可这些疑惑在与他一次次地联手合作之后,便渐渐消弭了。眼前的人像罩了一层迷雾,分不清是敌是友,无论她怎么看,也总是看不透。

    她一把将他搡倒,又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从齿缝里挤出霜气,“你究竟是何人?”

    “我……”燕莫止喉咙一时噎住,举步维艰。

    “不说?”她从鼻间冷哼一声,“那你回吧,明日朝堂之上相见。”

    她说着拢了拢身上的披帛,起身走到南炕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一盏茶慢慢地喝着。

    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他的身份,定下他的欺君之罪。

    燕莫止望向她那双毫无温度的星眸,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是她主动诱他为她所用,可一旦动摇了她的地位,她立马可以转向他,手起刀落,毫不迟疑。

    就在前一刻,她还千娇百媚的绽放着,下一刻,她便已成了这副冷心无情的模样。

    竟有人能在床榻之上,也能保持着如此精湛的演技,他犹如掉入了寒窟里,嘴唇微动,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报复性地刺痛了起来。

    他的心被当头一棒,鲜血淋漓,三魂六魄也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一个人来。

    他最害怕的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她高高在上地坐着,而他却失去了与她平起平坐的资格。

    他徘徊不定,须臾才下定决心,顶着千斤重的步伐来到她跟前,撩袍下跪,“娘娘想知道的,臣都如实交代。”

    嘉月眸光如利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到底松了口,“你说吧。”

    他默了默,这才道,“臣是瞿安燕氏,莫止。”

    嘉月不禁睁圆了眼,漆黑的瞳孔也不由得震动了一下。

    “燕无畏是臣的嫡兄,也是臣的杀母仇人,”他攥紧身侧的双拳,极力平静地补充道,“永康二十五年,臣生于锦国公府,生母姓冯,是锦国公的妾室……”

    那些他不愿回忆的过往,原本已凝成了不起眼的疥疮,如今一点点被揭开来,溃烂不堪的伤口也这么暴露在她的面前。

    他压抑着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说得极慢,奇怪的是,嘉月也出乎意料的冷静,安安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故事。

    “和宣元年,郭枭趁乱谋反,中了燕无畏提前设下的埋伏,被当场伏杀,燕无畏为了保全自己的清誉,网罗罪名,欲除臣而后快,这时,寿城公主的婢女的出现,让臣免于一死。

    “臣这么多年,不敢忘了公主的救命之恩,再度回京碰到公主,实属偶然,可公主既然有所求,臣又怎么能不应呢?”

    大盛亡国已有五年多,她从一介奴婢,变成太后,她听过太多称谓,可细数起来,已经没有听到有人叫她“公主”了。

    她看向他苍白如纸的脸,知道这回他说的是实情,可一想到他心机竟然如此深沉,潜伏在她身边多年而未被人发觉,心头还是不由得浮起一阵后怕,她那温热的血已冷却到谷里,不会再放任自己对他动情了。

    “你回吧。”她冷然道。

    他却朝她重重稽首道,“臣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讲。”

    “臣会继续替娘娘掣肘内阁,扫清障碍,助娘娘掌权,以报答娘娘的大恩大德,届时娘娘不需要臣了,臣便卸了兵权,自请回乡,绝不会成为娘娘的隐患,娘娘意下如何?”

    嘉悦有些不可思议,可一想到他擅长诓骗,不禁又冷了下来,“你此话当真?”

    “娘娘倘若不信,臣这就立下军令状,娘娘随时都能以此状了结臣的性命,”他说着轻叹了口气,“反正臣的性命是您救下的,您也不必有任何愧疚。”

    “不必了,”嘉月说道,“本宫便再信你这回,倘若你做不到,本宫也不会心慈手软。”

    忖了忖,她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顾虑是多余的,本宫向来最讨厌欺骗,如果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了我,那我就是亲手把他千刀万剐,也不会有丝毫愧疚。”

    他抬起眸,看着她那张艳绝人寰的脸,红馥馥的唇还有些轻微的肿胀,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凝着一层冰霜,令人寻不出一点脆弱的突破口。

    “也好。”他掩下长睫,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既然不曾动心,也就不会痛了。

    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管怎样,能成为寿城公主生命里的过客,他已经知足了。

    他不过是一个让人想拼命掩盖的丑闻,凭什么得到璀璨的明珠呢?

    嘉月不是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可她向来理智,又怎么会与一个擅长诡诈的人共情?

    燕莫止不敢再叨扰,躬身退了出去,也不撑伞,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走在雨幕里,慢慢地在她眼里汇成了一个点。

    嘉月这才关上了窗,又踅身回到寝殿,熄了灯,继而躺倒在温软馨香的床上,阖上疲倦的眼,一夜无梦。

    第五十章

    燕莫止自幼体格便比别人强壮些, 长大之后更是极少生病,就算偶尔感染了风寒,也是一日病愈。

    可自从冒着大雨从顺宁宫归家后, 病来如山倒, 前些日子坠崖留下的病根,也一并被激发了出来。

    高热不退, 咳嗽不断。

    郎中开的汤药一盏盏端了过来,尽数灌入腹中, 可人却越来越消瘦了起来, 脸上更是泛了淡淡的一层青灰色, 仿佛成了一具枯槁的尸体。

    一连七日, 早朝不曾出现。

    嘉月也就遣内侍过来探望他一次而已。

    与其说是派来关心他的身体, 不如说是为了打探是否又是诡诈。

    燕莫止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他骤然想起成安五年的那个腊月。

    此时的燕无畏已病入膏肓, 除了手指还能动弹, 连说话的声音都虚弱不堪。

    在此之前, 他已经揽得了大权, 朝野上下只除了一个郦延良,谁也够不成他的威胁。

    于是他一次次地试探他的底线, 逼迫他认清他钟爱的皇后,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他特意在隔间与嘉月说话,又借机用手帕揩拭她柔软的唇瓣,看着她口脂暧昧不明地晕了开来,这才转身离开。

    如他所料, 燕无畏果然召见了他。

    是夜, 他备好丹砂, 前来觐见。

    他身边的内侍早被他换成了自己的人,倒也不怕生出什么变故。

    寝殿里很暗, 只余一盏灯火摇曳。

    燕无畏朝他轻轻地招了招手。

    他无声地靠近。

    燕无畏的双目已经混浊,一字一顿地往外蹦着,还没说上一句,便开始喘了起来,“义弟是什么时候和朕的皇后走到了一起?”

    他顺着床沿坐下,认真地回忆了起来,“皇上可还记得?您第一次召臣入宫的时候,臣从书房里退出来时,娘娘便坐在偏殿看着我,我们俩的视线对到了一起,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烫了起来,可我没想到,娘娘也是如此……

    “围猎的时候,她借与臣比赛,趁机向我告了白,我招架不住寿城公主的魅力,便这么成了他的面首……”

    他说得很慢,唇角勾起一道甜蜜的弧线,一字一句地戳在燕无畏的心窝里。

    他眼前一黑,一下子吐出了一口鲜血,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大笑了起来,“你别以为她对你是真心。”

    他眸色幽暗,却十分坚定道,“她不需要真心对我,我自会倾尽我所有去护她周全。”

    “也好……如此,我便放心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了长久,就怕朝中的那般大臣不会放过她……”他喃喃地说道,冷不防的,衣襟被一只铁拳攥住,他轻而易举就提起他的上半身。

    那双一直恭顺敬畏的眼蓦然变得阴狠无比,半眯起眼,森然的微茫像极了一匹凶残的狼。

    “你不过是一个灭了她全家的乱臣贼子,你怎有脸面装成深情款款的模样?就凭你这点浅薄的贪欲,还是不要侮辱了‘爱’这个字了吧?燕无畏,我不仅会杀了你以慰我阿娘的在天之灵,更会和你妻子共度余生……”

    燕无畏的瞳孔骤然放大,鼻孔一张一翕地盯着他的脸。

    “安息吧。”燕莫止说着,大手覆了上去。

    燕无畏闭上了眼,再也没能醒来。

    他终于报了杀母之仇,也替她完成了心愿。

    他感到喉咙微烫,浑身的血液也雀跃地跳动了起来,那些压抑太久的情感终于疏解了出来,胸口的石头落了地,他感到前所未有地畅快。

    他发了疯地想见她,再此之前,他得洗净他的双手,免得她嗅到腌臜的味道。

    旧事一一浮现在他眼前,原本只是假寐,没想到,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着,梦里是她温软的小手,轻抚他的胸膛,懒洋洋地唤了一声,“魏邵……”

    而后画面突转,是她端了一杯鸩酒,漠然地睥睨着他道:“本宫生平最痛恨被欺瞒,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去死。”

    他骤然惊醒,捂住了空洞洞的心房,那里仿佛被剜去一块肉似的,再也拼凑不出一颗完整的心了。

    窗外有梆子的声音咚咚地传来,已经是寅时了,原来他竟又睡了这么久。

    他冷汗涔涔,里衣都湿透了,可短暂的疲惫过后,身体却松弛了不少,四肢百骸也恢复了元气。

    他索性披衣起来,吩咐小厮拿朝服来,“孤要进宫。”

    他答应过的事情,不能不做到。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几日朝堂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而浪尖之上,正是嘉月与他的私情。

    他一向审慎,从来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只除了那日走得匆忙,留在顺宁宫的那对靴袜忘了带走,没想到,这竟成了他们暗中私会的证据。

    早朝,他进御和门时,便瞧见大臣的眼光有异,进了御和门才发现上首的宝座上只有皇帝一个人端坐着,见他乍然出现,他的脸上也闪起了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化为平静,他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参加皇叔。”

    “皇上不必多礼。”他说着,目光却瞥向帷幔之后空空如也的另一个宝座。

    他几不可查地蹙起眉心,满腹疑虑地落座下来,就有廷臣开了口。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赌博被弹劾的肖侍郎,“夫嫪毐一介武夫,其势远弱于秦王政,怎妄以吞乾坤,非借赵姬盛宠,有恃无恐,而今天下海晏河清,更该有居安思危的念头,皇上,您说是吗?”

    皇帝地眸光在燕莫止的背上停留了一瞬,这才佯装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道,“肖侍郎说得不错,嫪毐赵姬秽乱宫闱,还意图谋反,确实罪不可赦,可你说的这些,与现在又有何关联呢?”

    燕莫止登时便反应了过来,他与嘉月的私情,不知何时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他又担忧起她来,以群臣如此肆无忌惮地口诛笔伐来看,恐怕她已被辖制了自由。

    而他的出现是突发意外,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们决定按计划继续弹劾下去。

    果然,底下又有另一个臣子接口道,“皇上不到亲政的年纪,先帝这才托太后和摄政王弼佐治国,可您有没有想过,倘若他们生了不臣之心呢……”

    “放肆,林尚书!谁给你的胆子,无凭无据,妄测圣淑与孤的关系?”燕莫止肃然喝断了他的话,继而又望向皇帝道,“臣不过是身体抱恙,缺朝几日,便有人已经按耐不住了,到底是谁有不臣之心,皇上应当有自己的判断,别被佞臣左右了思想,您道是与不是?”

    皇帝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立马接口道,“皇叔说得甚是,没有凭据的事情,朕当然不会信。”

    全场鸦雀无声,半晌,一道润朗的声音轻轻地笑了出来,“恕我直言,诸位,既然弹劾的事与圣淑有关,为何又急于挑圣淑不在场的时候讨伐定罪,犯人行刑前还有申冤的机会呢,难道堂堂圣淑皇太后,连一句自辩的机会都没有吗?”

    大家寻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果不其然,又是蔺家的好妹婿——顾星河。

    虽然他与夫人最近似有龃龉,更有和离的风声传了出来,却不知怎的,事情仿佛又平息了过去。

    “顾銮仪此言谬已,我等又怎能未卜先知,知道圣淑今日刚好不来上朝?”

    底下的两个阵营又开始争论不休。

    燕莫止道:“皇上,此等谣言不仅关乎圣淑与臣个人清誉,更是有损皇室脸面,究竟是谁妄图抹黑皇室,其心可诛,您还是快点定夺,以免以讹传讹,民心涣散吧。”

    皇帝一直受他严苛的教导,一听他的话,便习惯性地问道,“那么依皇叔所言,该如何是好?”

    燕莫止冷然开口:“皇上怎的又忘了,臣教过的,《汉书》有云……”

    皇帝喃喃自语,浑身的血液登时凉透了,“以一警百,吏民皆服……”

    底下的大臣自然也看出了摄政王动了杀心,先帝在世时,他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冷面煞神,他替先帝肃清朝堂,手底下可攥着不少冤魂。

    怎么他成了摄政王,一副雍容儒雅的做派,他们就把这茬给忘了呢?

    有人已按耐不住了,“皇上,臣等不敢捕风捉影,信口雌黄,您说要证据,臣等自然是有了证据才敢冒死谏言的,还请皇上不要被人蒙蔽才好。”

    “那就把证据呈上来吧。”皇帝说道。

    “来人——”

    少倾,竟真有人端着托盘进殿,托盘之上是一双玄色的挖云朝靴以及雪缎罗袜。

    众人不禁瞠目结舌。

    燕莫止清冷的眸光瞥向托盘之物,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就是所谓的证物?”

    “这是顺宁宫里传出的东西,太后寡居多年,宫里怎会有男人之物,要说与太后关系最密切的,莫过于摄政王你了……”

    他冷嗤一声道,“如此说来,这也不过是臆测而已,子虚乌有的事,竟也敢言之凿凿地公然声讨,你又如何肯定,这双朝靴,是孤的贴身之物?”

    那人见他不以为惧,心头也被他牵着鼻子走,“莫非……”

    “咳咳……”另一名官员开口打断了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他咽了咽口水,这才噤了声。

    他又语出惊人道,“不必猜测了,这的确是孤的靴子。”

    诸臣哗然。

    “皇上可还记得,初三那日大雨?”他问。

    “是……”

    “那日,臣从乾礼宫出来时,靴袜尽湿,经过顺宁宫时,娘娘见臣狼狈不堪,于是让人寻了一双新靴袜给臣换上,不想,娘娘体恤臣下,竟被有心人说成是如此不堪的关系,究竟是捕风捉影,还是心怀叵测,你不妨想一想。”这话,他虽是对着皇帝说的,可说完,眸光又扫向了底下神色各异的大臣。

    无人再敢出声,一直缄默地郦首辅这才悠然开了口,话锋却像是维护着摄政王一般:“皇上,臣将才一直洗耳恭听,不敢贸然开口,此事确如摄政王所说,单凭一双靴袜,实在构不成证据,如果……臣是说如果,圣淑与摄政王真的……那也要有更有力的证据才是。”

    “郦首辅说得甚是。”

    郦首辅又拱手对着燕莫止道,“摄政王勿怪,臣也不过是为大绥着想,既然这么多廷臣言之凿凿,若只一味打压,即便是镇住了声音,可难保不被说成是心虚。”

    燕莫止笑了一下,问:“那么郦首辅有何高见?”

    “不敢,”他的腰赫然又低了几分,恭敬有礼道,“依臣之见……这件事务必要彻查清楚,究竟是谁抹黑皇室,才能给廷臣一个交代……您说是与不是?”

    他说完,眼神状似无意地对上了燕莫止那双黑沉沉的眼,只一瞬,又谦逊地垂下了眸子。

    燕莫止挑起嘴角,心道,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就顺势而为,看他到底还想如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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