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嘉月昨夜批阅奏折的时候, 喝了忍冬端过来地一盏信阳毛尖,而后倦意袭来,便熄灯就寝, 没想到到了寅时, 春桃来唤醒她,却怎么也唤不醒。

    惊得马上去寻了太医。

    太医号过脉, 一时查不出病因,便问了侍女娘娘昨日都吃了什么。

    三人事无巨细地道来, 又把残渣都一一验过, 这才发现独独少了昨夜信阳毛尖的残渣。

    如此欲盖弥彰, 看来问题便只能出自于这茶叶上。

    验不出毒物, 太医也束手无策, 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 就在大家火烧眉毛的当口, 嘉月扶着沉重的脑袋, 自己坐了过来。

    她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 这才发现帘幔之外乌泱泱地立了好几个人影。

    “发生了何事?”她问。

    太医难以置信地问:“娘娘,您凤体可还有哪里不舒坦吗?”

    嘉月这才发现她似乎睡了很长一觉, 醒来身体仍旧是有些惫懒的,“就是身体有些疲累……也没有什么问题。”

    所有人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忍冬却一抽一噎地哭了,下跪叩首道,“都是奴婢的罪过, 一时疏忽让娘娘中了毒, 求娘娘责罚。”

    嘉月又听了太医的话, 才知道自己早上竟大睡不醒。

    她脑里仍有些迷迷瞪瞪的,“将才你说, 是你的疏忽,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这才将方才他们验毒之事说了出来,昨天的食物均验不出问题,唯独消失的茶叶,令人不得不怀疑有异。

    忍冬继续说着,“奴婢昨晚把茶叶倒在了渣斗里,就回去睡觉了,没想到,将才奴婢们回去找,硬是找不着……”

    其他人自然也是矢口否认自己动过那个渣斗。

    就在大家陷入困境的时候,仲夏突然一拍脑袋道,“奴婢知道了,今儿一大早,奴婢刚起床,迷迷糊糊见那株榕树下有个身影,便走了过去,见是鹿儿蹲在树下,奴婢便随口问:‘你是在埋什么东西?’怎知她听后脸色霎时一变,说只是掉了簪子罢了,奴婢原本好意,想帮忙找,可没想到她却道,‘算了,找不到便罢了。’便兀自走开了,现在想想,她着实可疑!”

    她口中的鹿儿,前两个月才刚来到顺宁宫,嘉月并没让她进殿,只让她负责打扫外院而已。

    “娘娘,奴婢现在就去那棵榕树底下挖,定能找出证据!”春桃话音刚落,人已挑起帘子走了出去。

    少顷,真的从树底下的泥土里,挖出湿润的茶叶来。

    春桃赶紧呈了上来,可太医用银针试毒,却毫无反应,又仔细看了那茶叶中间,似乎又夹杂着淡黄色的粉末之物,太医又是轻嗅,又是拿出透镜①仔细验了半天,这才发现,这是掺了极少量的生白果②。

    白果作为食材,可烹煮成佳肴,可生白果却有微毒,倘若食用过多,更有致命的风险,好在从残渣看来,用量并不多。

    看来,下毒之人很谨慎,为的也不是她的性命,而是让她暂时无法起床罢了。

    嘉月一向对身边的人赏罚有度,虽然她身边的这几个贴身宫女都是从她幼时陪伴到了现在,她对她们也尽可放心,可一味以旧情拉拢人心,是远远不够的。

    她是主子,自然有主子的威严,平日里虽然任由着她们嬉戏打闹,可一旦有人做错了事,她也会有惩罚,是以这几年,她们虽然偶有磕绊,可对她的忠心却是一直不曾变过。

    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朝她伸出了手,“银针都刺探不出的毒物,本宫又如何能怪得了你呢?你起来吧,你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听。”

    “多谢娘娘宽恕,奴婢一定原原本本地道来……”

    她嗯了一声,扭头望向窗外明亮的天色,眼下,大概已经散朝了。

    朝堂上说了什么他不得知,可他心里清楚,那个人既然刻意让她缺席今日的早朝,那么很有可能,又是针对她的弹劾。

    他们趁燕莫止这几日没有上朝,将她也禁锢在了顺宁宫,以此来逼迫,向来心智不定的皇帝做决定。

    她不禁又想起他那夜临走前向她做过的保证,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到底没有忍住,得知真相时的愤怒。

    其实这几日她心头的怒火已平复了不少,毕竟他伪装魏邵接近燕无畏,也算得上是事出有因,眼下,郦延良还未打垮,无论是魏邵也好,燕莫止也好,至少这个人愿意成为她的刀,他们是不该闹得如此僵持的。

    罢了,多思无益,眼下还是查清楚是谁敢胆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要紧。

    顺宁宫有自己的小厨房和茶房,外人不可能随便进入,按忍冬所说,她从库房里取了茶叶,煮了水泡茶,之后便亲自端了过来,这一过程中只有她一人在场。

    那么毒只能是提前下的了。

    嘉月把鹿儿召了过来,却不说下毒之事,只问:“忍冬说,昨天茶房里就少了一盏白玉盏,若是别的东西也便罢了,偏偏这白玉盏是先帝赏赐的东西,本宫视若珍宝,本宫问你,昨天你可有进过茶房?”

    鹿儿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又一直不在近身伺候着,一见到她眼神便怯怯的,可她却是摇了摇头道,“春桃姐姐不让奴婢进茶房,奴婢是万不敢进的,什么白玉盏,奴婢更是不曾见过。”

    “本宫向来恩怨分明,你说没有,这便信了你这一遭,不过——”她说着话锋一转,语气俨然多了份寒意,“倘若有人胆敢在本宫面前耍小聪明,本宫也绝不宽饶,你明白了吗?”

    鹿儿的头快垂到地上去了,只战战兢兢回道:“奴婢省的。”

    嘉月也不为难她,“好,那你先下去吧。”

    她这才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仲夏,你暗中盯着她,看她可有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仲夏忙不迭跟着出去了。

    忍冬不解问:“娘娘为何不问她茶叶的事……”

    嘉月笑了笑,“不必,很快便见分晓。”

    幕后真凶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投毒,无非是觉得她不会知情,要不是她身边的人向来寸步留心,谁都只会当她是贪睡不起而已,甚至有可能连她也会这么觉得。

    可做贼的人,总会露出破绽。

    仲夏那厢如何盯梢暂且按住不提,却说嘉月刚用完了早膳,刚回到书房准备看折子时,就听春桃进来道:“娘娘,顾大人觐见。”

    “宣。”

    话说上回楚芝气冲冲地进宫来声讨她郎君,却不知怎的,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和离那件事竟然偃旗息鼓了。

    正好,今天也得把这件事问个明白。

    春桃去而复返,引顾星河入内。

    顾星河温煦的目光扫了过来,只一眼便克制地垂下眼皮,而后才缓步走到中央,对着上首的嘉月行礼道:“圣淑万安,敢问圣淑今日安和否?”

    嘉月自己便可解决的事,倒也没想过弄得人尽皆知,因而只是淡然回道,“嗯,朕无恙。”

    “那就好。”顾星河点头道。

    不知怎的,嘉月隐隐感到他眼神,并非只是出于君臣关系,而是蕴含着一点更深层的东西,她说不上来,可他的举止倒也称不上冒犯,于是她只能暂且按住了心头的疑问。

    她问,“今日朝堂可有何要紧的事吗?”

    顾星河道,“臣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今日不知为何,甫一上朝,林尚书、肖侍郎等人联名声讨了一件事。”

    “和朕有关?”

    “是……”顾星河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眼神,嘴上竟踌躇了起来,“就是……”

    嘉月见他难以启齿的模样,便知道又是十分棘手的事情了,不过她向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也不慌,“到底是何事,不必吞吞吐吐,但说无妨。”

    “就是……他们弹劾,圣淑和摄政王私相授受,秽乱宫闱,甚至还拿出了摄政王的靴袜作为证据,幸好叫摄政王驳斥了回去,不过,依臣看,既然他们敢胆把此事摆到明面上来谈,想必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嘉月万没想到,竟是这桩事,看来郦首辅羽翼被剪,已经坐不住了,于是先发制人,只要坐实了他们有私情,便可网罗更大的罪名,半真半假地混淆人耳,譬如说——谋反。

    如此一来,她和燕莫止在朝中便失去了威望,话语权也会大大削弱,如果这时候,他以清君侧之名镇压他们,恐怕大多数人也不会有异议。

    “你是说今日摄政王去了朝会?”

    “是。”

    嘉月拧起了眉,她依旧想不通,为何顾星河要把此事告诉她,难道他不怀疑吗?

    “顾銮仪就如此信任朕?万一他们弹劾的确有其事呢?”

    他乌黑的瞳仁里依旧是波澜不兴,“圣淑孀居多年,摄政王又未曾成婚,在臣看来,倘若真有什么隐私,也还不到口诛笔伐的地步。”

    嘉月见他对于此事竟是抱着如此豁达的态度,心头的狐疑更深了。

    她叹息一声道,“世人眼里,朕不过一介女身,私会男人,便是淫•乱宫闱,野心昭彰,没想到顾銮仪还有如此独特的一番见解。”

    “臣永远感念圣淑的知遇之恩,臣效忠的也只是圣淑一人……恕臣直言,皇上,今年也八岁了,可行事依旧优柔寡断,耳根子又软,实在是资质平庸,臣不敢确定他日后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可臣能确信的是,圣淑有雄才大略,正是有您所在,朝堂才能焕然一新,臣实在敬佩。”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可话里竟有了支持她夺权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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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放大镜

    ②银杏果实

    第五十二章

    这厢仲夏依照嘉月的嘱咐, 暗中盯着鹿儿,果不其然,见她鬼鬼祟祟地先踅回了房间, 从床褥下翻出了一个小布包, 将它塞在了腰带里,接着又上内务府, 也不上前,只站在不远不近的一棵树下, 对着门首望眼欲穿。

    仲夏不由得纳闷。

    俄而, 门里一个青袍的小太监走了出来, 朝她扫了一眼, 脚上也没逗留, 就这么背着手拐入了夹道里。

    鹿儿等了一会, 这才谨慎地跟了过去。

    两人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冷宫前停了下来, 仲夏亦是敏锐地一闪, 藏进了一株葳蕤的杂草堆里。

    小太监左右张望了一下, 压低声音道,“这会儿叫我出来做什么?”

    鹿儿道, “我已经照你的吩咐,把茶叶拿去埋了,你是不是该遵守约定?”

    小太监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从腰上解一下荷包来,扔了过去, “去去去, 拿去!”

    鹿儿接过荷包, 打开来,将里面的铜板数了又数, 又取出那个小布包塞给了他,“还给你。”

    小太监一把挥开她的手,布包掉到了地上,里面金黄色的果实落了一地,“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你留着,莫非还能怀疑到你头上不成?”

    仲夏拣起一颗滚落在自己脚边的果实,凑近一看,这不是白果又是什么?

    等那两人走到彻底看不见人影的时候,仲夏才攥紧了那颗白果,回到顺宁宫复命。

    嘉月重新召来了鹿儿,把那颗白果掷到她脚边。

    鹿儿年纪小,一见到那颗白果就煞白了脸色。

    春桃狠狠地戳了她的脑袋,冷斥道,“好你个鹿儿,亏得娘娘平日里还夸你勤快,有心把你调到近身来的,怎知竟是养了条白眼狼!还不快把你如何投毒陷害娘娘的事一一招来,或许还可以从宽处置!”

    她咬白了唇道,“娘娘,奴婢没有……”

    春桃叉起腰,横眉怒目地打断了她的话,“还敢嘴硬!”

    “春桃。”嘉月支着头,声音不大,却是不怒自威,令春桃赶紧噤了声。

    嘉月冷眼盯着她道,“这桩事,你不认,也没关系,不过……你应该省的宫女不得私相授受吧,你刚入宫不久,大概还不清楚,你身上的这个荷包,是妆花锦,没有些来头,等闲用不了,说说吧,这是打哪来的?”

    “这……”鹿儿瞳孔震了震,难以置信地垂下头来,看着腰间这个荷包,这是个石青色的荷包,模样一点都不起眼,谁知道竟是什么妆花锦!

    “这倒是奇了?你自己的荷包还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春桃说着,蹲下身来,一只手已摸向她腰间。

    没想到,鹿儿竟双手紧紧攥着,和她拉扯了起来,“我没有……”

    “真是反了天了,我春桃入宫十多年,头一回有小丫头敢跟我抢?”她抿紧了唇,一把从她手里夺了过来,双手呈到嘉月眼前。

    嘉月接过春桃递上的荷包看了看,这款式和上面绣着的花纹,俨然是一只男用的荷包,又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贯钱。

    春桃又问:“你一月月奉才多少,怎会有这么多银子?”

    鹿儿眼泪直掉,止不住磕头道,“娘娘,奴婢知错了,这荷包是奴婢捡到的,里面的钱……却是我娘怕我在宫里吃苦头,给奴婢以防万一的救命钱……”

    嘉月笑了起来,“你说你是捡到的,可内务府的凌海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已经招认了,你替他办事,事成之后,他便给你好处费……”

    鹿儿心思浅,经不起诱供,这才供认不讳道,“娘娘,奴婢知错了,可奴婢……是被凌公公威胁了,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啊……”

    “这又如何说法?”

    鹿儿这才期期艾艾道,“奴婢前些日子托一个好心的侍卫给家里人送东西,被凌公公发现了,他便要挟我,要我替他办事,不然就去告发我私相授受,奴婢没办法,只能听了他的话,起初,他只是要奴婢偷走了摄政王的靴袜,奴婢想着,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他,没想到他又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他拿出了一包白果仁,要我找机会下在娘娘的茶里,奴婢坚决不同意,可他却说这不过是要娘娘暂时醒不过来而已,毒量轻,不会出问题,还说,只要奴婢办完了,他便给我一贯钱,奴婢的弟弟患了重病,没办法,我只能……”

    春桃忿忿道,“你不必装得可怜兮兮的,你弟弟患病,大可禀告娘娘,难道她会坐视不理不成,你偏偏去信一个意图谋反的阉人,为了一贯钱,陷害娘娘,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

    鹿儿被春桃骂得抬不起头来。

    春桃又对嘉月谏言:“娘娘,依奴婢瞧,把她打一顿,送到浣衣局去算了!”

    嘉月却看向伏在地上的鹿儿,半晌才开了口,“这一贯钱,本宫替你出了,过往的事,也可以既往不咎。”

    “多谢娘娘开恩,”鹿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而后才一个劲地叩首道,“娘娘大恩大德,奴婢不敢忘,倘若我再起歪心思,就叫奴婢不得好死!”

    “好,你应该知道本宫的手段,若再有一次,本宫就成全了你的心愿,不过——

    “本宫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娘娘尽管吩咐,奴婢没有不从命的。”

    嘉月缓缓地开了口,鹿儿垂眸听着,半晌,猛然睁大了双眼。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回郦府。

    此时的郦首辅和秉笔太监柳明共同品茗。

    柳明在宫中服侍过主子,知道怎么才能把茶烹得更好,他的一双手修长洁白,若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一双女子的手。

    他就这么煮水烫器,而后以凤凰三点头的茶艺泡好了茶,第一杯当然是恭敬地递到郦首辅面前来,第二杯则留给了自己。

    他低眉顺眼道,“郦首辅尝尝,奴才太久没有泡茶,恐怕手艺都生疏了,还请您不要介怀才好。”

    郦首辅端起茶,轻轻地吹散了热气,这才轻呷了一口,嘴角立刻弯了起来:“好,好茶还得有你这等好茶艺,才不算是糟蹋了茶叶。”

    说起来,柳明能入司礼监,也得益于他在郦首辅面前露了个脸,郦首辅见他个子高,模样斯文又会笔墨,便起了将他安插入司礼监的想法,而柳明,也一如郦首辅所想,为了入那个寻常内侍难以进入的衙门,暗中成了他的桩。

    “您过奖了。”柳明抿了抿纯,亦是捧起茶杯,拂散热气,以袖掩唇慢慢地品着,半晌才搁下茶杯道,“如今圣淑和摄政王已身败名裂,看来奴才得提前恭喜郦首辅心愿达成了。”

    郦首辅鼻息轻哼了一声,“那两人岂是个好惹的主?现在祝贺,还为时尚早,还是得徐徐图之才是。”

    “是,还是您考虑周到。”

    手中的茶慢慢的喝完了,柳明又继续慢条斯理的倒腾着茶具,须臾,又冲好了两盏色泽清亮的茶汤来。

    “我也快到花甲之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倘若连这点都判断不出,岂不是白活了这一遭吗?”

    柳明轻轻一笑,“您真会开玩笑,您可是商朝元老,年轻的时候便已是卓尔不群,如今更是风采依旧,奴才还要向您多学习学习。”

    “对了,听说你和太后身边的那个小宫女吵架了?”

    柳明垂眸,应了声是,“不过是个脾气火爆的女子,臣之前在直殿监时,见她被人欺负,偶然搭救了她一把,没想到她却因此缠上了奴才。”

    郦首辅眉骨微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你不喜欢她吗?老夫看着模样倒还不差啊。”

    柳明摇了摇头,“以前是没了办法,像奴才这种没有身份地位的小太监,都是自己在院里支了锅,生火做饭的,那些年纪较长的,早就有了一条门道,给那些宫女们留一些好处,这样就会有她们给自己做好了饭菜带来吃了,奴才也是得了前辈的指导,对于她的主动讨好,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也不过是一口饭吃。”

    “也是,你今非昔比,上赶着为你做饭的宫女恐不在少数,既然合不来,也不必勉强。”

    柳明虽长得清秀,话也说得温吞,可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却蕴含着熠熠的微茫,“郦首辅说得甚是,奴才不过是一副残缺的身子,不期望有什么男女之爱,还是到手的权力适合奴才。”

    郦首辅从他眼里看到了物壑难填的野心,他很欣赏,如果一个人孑然一身,无欲无求,那么便很难利用得了他,可是,他有欲望,亦有仇恨,那就不一样了。

    郦首辅满意地露出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是可惜了,倘若是一副健全的身子,以你的才华还不至于此……”

    “奴才不敢忘了您的提携之恩,奴才是罪臣之后,能得以苟存,已经是庆幸了,怎敢有别的念想呢?”

    郦首辅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你尚幼小,可老夫却是记得一清二楚,当年你父亲南征北伐,功高震主,永康帝卧病不起,诸藩虎视眈眈,他向先帝谏言削藩,没想到竟被污蔑成谋反,这才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地步,实在是可惜了……”

    “是,奴才永远忘不了,被抄家的那天,奴才的母亲被逼得投井,妹妹也充入了教司坊……”他说着悄悄握紧了双拳,长出了一口气道,“都说永康低宽厚仁爱,好贤求治,可他又为何容不下忠心赤胆的阿父呢……”

    “你恨他吗?”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琢磨不透。”

    “要说如今,二十四司,在你之上的也仅剩下一个夏掌印而已,等你取而代之,也算得上权贵滔天了,不好嚒?”

    柳明轻扯嘴角,自嘲一笑,“奴才怎敢跟夏掌印比。”

    郦首辅眸色幽晦地睨着他,勾起嘴角道,“只要你想,又有何不可?”

    柳明眼里闪过一丝澄亮的光,又慢慢地隐在黢黑的瞳仁里消失不见,“奴才多谢您的再造之恩。”

    第五十三章

    郦首辅如何计划, 暂且按住不提,再说建京之北边境处,便是赤随, 也就是魏邵的葬身之地, 当日战况之惨烈,魏邵连全尸都不曾留下, 而他的上峰将军雷介,亲手在这里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

    这座衣冠冢建在半山腰上, 一面对着羚江, 俯瞰着神州大地, 犹如一个神明无声地庇佑着将士们, 而另一面, 则是正对着江的对岸, 好似怒目金刚震慑着野心日渐庞大的盉丘国。

    今日是魏邵的忌日, 雷将军照例带上一个酒囊, 走进那条熟悉的山道, 随手扯了根竹竿当拐杖,一步步地朝山上走去。

    近来, 他脚上的痹症日益严重,有时候已经不能正常行走,可朝廷一日需要他,他便不能辜负了圣淑和皇上的心。

    他今年已四十有六,算不上年轻, 但也还有力气, 绝不是一无所用的糟老头子。

    一口气爬到半山腰, 他扶着树干,匀了一下气息, 这才继续往前走,朝着他的墓碑走去。

    墓碑四周都很干净,想必早上有其他的士兵打扫过了。

    他走到跟前,看着墓碑上写的几个字“大盛参将之冢。”

    “你小子……”

    他说着摇了摇头,跪了下来,朝他磕了三个头,拔掉木塞,往地上淋了一圈酒。

    而后便随性地撩起袍裾,直接在墓碑前坐了下来,唏嘘地叹了一声,“八年了……你小子,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磕了八年的头,你就不心虚吗?”

    雷将军说着,仰头便是灌了一口酒,酒性很烈,他一下子被呛到,咳得眼角都微微发了红。

    “有人替你活着,放心吧,那也是个很可靠的后生,有他替你双亲养老,你也便不用愁了……”

    他便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秋风不急不躁地拂过他的脸,日光也是柔和的,从树影的罅隙里投下一个个金黄的斑点,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微醺的酒意上了头,他登时感到有些困,于是闭上了眼,靠在墓碑上便睡了过去。

    “雷将军!雷将军!”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焦躁的声音猛然出现,他警惕性地握紧了腰间的刀,一个激灵便坐直了身子。

    “何事惊慌?”

    将士神色凝重道,“雷将军,今早盉丘国越过地盘操练士兵,被辜参将抓住一个爆了头,没想到对方竟说我们仗势欺人,二话不说便打了起来,辜参将岂能容忍被一个野蛮外族欺侮,也吩咐将士们无需客气,打到他们哭爹喊娘,现下已经交战起来了,这该如何是好?”

    雷将军已忿忿地站了起来,敲着他的头冷斥道,“打,朝廷养你们这群人,不就是为了保卫疆土的吗,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就该让他们哭娘去!”

    将士应了声是,再看雷将军已经往山下走了,便加快了步伐跟着下了山。

    雷将军一边走一边朝地上唾了一口道,“早不来晚不了,偏偏挑了今日来,老夫我今日就杀了这群豺狼虎豹,以慰你们魏参将的在天之灵。”

    年轻的将士不识魏参将,可也被点亮了满腔的热血,铿锵有力地重复了一句,“杀了盉丘贼,以慰魏参将在天之灵!”

    二人很快便到了山下,辜参将一见到雷将军,便给他报了战况,雷将军听后便点了点头道,“不必有所顾忌,直接把那些越了界的敌军给老夫宰了,今晚犒劳将士们辛苦,给大家加菜!”

    辜参将笑了笑,声如洪钟地朝所有将士道,“都听好了,全力宰杀敌军,一个不留,今晚加菜!”

    受到鼓舞的将士们一个个像打通了任通二脉一般,心头的血一滚热,手中的刀剑横刺竖劈,刀刀见血,一瞬间,敌军的脑袋就如菜瓜一般咕咚咕咚地滚了下来,暗红的血液浸透了大地。

    全力厮杀,毫不手软。

    到了傍晚,瑰丽的残阳如血一般地沐浴着这片红色的疆域,将士们欢欣鼓舞,一边唱起战歌,一边将敌军的尸首堆成了小山,一把火烧了起来,浓浓的黑烟在空中翻滚着,直通云霄。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雷将军果然说到做到,吩咐厨兵宰了肥羊和乳猪,生起篝火,整扇肉涂上了香料,便串着炙烤了起来。

    肥美的肉类一遇到火,便吱吱冒油,过了一会,一股炙肉的焦香味便扑鼻而来,令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咽了咽泛滥的口水。

    鏖战半日,正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的时刻,大家围在一起支着下巴等着,厨兵把肉翻了个面,又烤上一会,拿刀子刺进肉里,没有血水流出,可见是炙熟了。

    将士们眼睛泛了光,拿出匕首割肉,呲牙咧嘴地吃了起来,一个个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吃饱喝足,又跳进羚江洗去一身污垢,一身清爽,该睡觉的睡觉,该站岗的站岗,不在话下。

    比起这厢的欢歌载舞,江那头,盉丘国的气氛可谓是冷到了冰点。

    大汗齐默尔吉一听属下来报战况,立刻大发雷霆道:“可恨!这雷介竟然不顾情面,杀光我大盉丘的勇将,当本大汗死了不成!快召大臣来商议对策,定要把赤随军打得片甲不留。”

    大臣们一个个漏夜觐见,在大帐里商讨对策,直到天光大亮才商议出了结果。

    盉丘国虽吞并了几个小国,可毕竟是个游牧民族,不如中原物资丰富,对于中原这块肥美的腹地早就觊觎多时了。

    从齐默尔吉的父汗起,便开始谋算了这一仗,因为八年前的一次重创,令他们不得不休养生息,令寻时机,而如今,时机已成熟。

    据细作递回来的消息,如今的大绥只有一个年仅八岁的傀儡皇帝,和一个妖妖娇娇的年轻太后,朝中势力三足鼎立,可他们之间却谁也不对付,鹬蚌相争,自然有渔翁得利,此时不出击,更待何时?

    在这一众臣子中,就属那个肤色黝黑,膀大腰圆的都埃里特最惹眼,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输在嘉月手上的使臣。

    他真实的身份是盉丘国的大将军。

    那日射箭比试,盉丘国输得无地自容,埃里特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输给一个弱女子,自那日灰头丧脸地回了盉丘国,便越想越不服气,如今一有了进攻南下的机会,恨不得一举吞下大绥,拿大绥太后的脑袋祭天。

    当然在此之前,他更想看到她钗环摇摇欲坠,哭着向他求饶,那么,他兴许会多留她一会,亵玩一番再把她当抹布丢弃。

    一想到这,他金色的瞳孔略微沉了沉,下腹也开始滚烫了起来,仿佛自己的畅想,已成了现实。

    “大汗,臣请战,请大汗给臣十五万精兵。”埃里特说。

    奇默尔吉挑起眉锋,“你打算如何打?”

    埃里特道,“兵分两路,一路过羚江,直捣赤随,一路饶过玉林山,切断绥军退路,阻了他们的援军,只要拿下赤随,建京便成了没有屏障的都城,大汗称帝,指日可待。”

    一个大臣道:“这是最完美的设想,可绥军实力绝不可低估啊。”

    埃里特眯着眼道,“畏畏缩缩,我盉丘又要待到何日才能统一中原?”

    “埃里特,不可轻敌,”奇默尔吉开了口,“大绥虽然开国还不到十年,可朝中依然有不少大盛的遗将,就说他们的摄政王,不也是赤随旧将?再说太后,能文善武,岂能是你可小觑的。”

    埃里特脸上一燥,不敢反驳,只好道了声是。

    奇默尔吉又吐出一口气道,“先试探一下绥军的实力也好,实在攻不下,也不要冒进,以免损失过重,先退一步再做打算。”

    “臣遵旨。”

    建京。

    十五万盉丘大军压境强攻赤随的消息已传了过来,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郦首辅本欲在此时扳倒摄政王和太后,可因战乱,也只能暂且休了这条心,可却没忘记吩咐柳明,暗中寻找他们幽会的证据,等时机成熟,再一举拿下。

    嘉月召了燕莫止和一干能臣干将紧急商讨对策。

    这还是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来,嘉月第一次召见他入了顺宁宫。

    识破了他的身份,又被人看穿了他们关系,再到盉丘大军进攻南下,这一桩桩事情就像是一只被卷入风暴的蝴蝶,一下子猛然爆发了开来。

    搅得嘉月镇日心神不宁,早醒一梳鸦发,大把大把的掉落了不少,平日里两人除了早朝,更是恨不得隔开了楚河汉界,今日一看,在发现他消瘦了许多,脸颊上微微的凹了进去,腰上的白玉带,也成了松垮的姿态。

    他依旧恭敬地朝她施了礼。

    嘉月这才发现,他每次朝她施礼,腰都深深地弓了下去,仿佛将她当成虔敬的神明。

    可他是摄政王,原本不必行如此大的礼的,也许他只是习惯了如此吧。正如她习惯受他这么膜拜一般。

    嘉月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道,“盉丘吞并陌高、周离,不过两三载,国内的民心尚不能归顺,又如此冲动南攻,必败无疑。”

    燕莫止点了点头,接口道,“臣在赤随时,和周离有过短暂交集,不单周离、陌高等一众小国,对于盉丘的日益强盛,强取豪夺早已不满,只是苦于兵力不强,这才被盉丘一举吞并,盉丘大汗野心有余,却总是凭一腔冲动,终不能长久。”

    诸臣商议着,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人渐次散去,等人都散尽了,燕莫止才慢悠悠地走在最末。

    走到门边,回首又看了她一眼,勉强扯起嘴角道,“娘娘,不用太过忧虑,还是保重凤体吧,臣见您气色不大好。”

    嘉月瞳孔震了震,却见他朝自己又深揖下去,也不再逗留,便踅身退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赤随。

    埃里特趾高气扬地挥军南下, 一路横渡羚江,和雷将军正面交锋,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而另一方面, 盉丘军又悄然爬过了玉林山,速战速决地抹去看守士兵的脖子, 在各个关卡设了木栅,以阻止增援的绥军, 并且切断了粮草。

    副将策马过来, 在埃里特耳边低语, 他一壁听着, 一壁勾起了嘴角, 等副将复命完毕, 这才摆手让他走。

    他抬起眸望向对岸的雷将军, 金灿灿的瞳仁在日光的映射下, 犹如一只凶残的猎豹:“雷将军, 你就不必负隅顽抗了,本将军今日来, 就是为了替前日的士卒报仇雪恨!”

    雷将军耻笑道,“将军此言谬已,那日情形,分明是你军越了界,我们也不做什么, 不过是守疆卫土罢了, 你也别恼, 与其挥军进攻,不如向你大汗传话——我大绥向来是以和为贵, 不喜战乱,只要就此揭过,两两相安无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埃里特见他有求和的心态,只当他是被自己十几万大军压境吓到了,冷哼一声道,“你这回倒是想求和了?上回我几十兵卒被你全数剿灭的时候怎么不想息事宁人?不过是习惯以多欺少,欺软怕硬罢了!”

    雷将军没被激怒,反而态度愈加亲和起来,“那日是老夫饮醉了酒,一时没克制住脾气,才会下了严令,回去一想,实属有些冒进了,这两日,老夫已闭门反省,凡事应该三思而行,以免酿成大错……”

    埃里特傲慢地翻了个白眼道,“你在说什么屁话,我军几十条人命葬身于此,你一句反省,就等抵消大过了?既然有心悔过,不如交出几十士卒,让我杀了泄恨,再来谈和吧!”

    “且慢,”雷将军扫了一眼他身后乌泱泱的精兵悍将,又开口道:“真要理论,那我岂不是要告你们越界操兵?没有你们先挑了事……我怎么会犯下如此大过?老夫有戍守边疆,维护百姓安宁之责,难不成任由你们长驱直入,荡平大绥?老夫省的你们盉丘实力鼎盛,可再强大,也得讲究律法吧,退一万步讲……我军出于自卫,诛杀了入侵的士卒,也算不上伤天害理。”

    “扯来扯去,还不是怂了?”埃里特不屑一笑,骤然朝着绥军将士们大喊:“赤随军,你们的将军还没开打,便吓得尿裤子了,你们还不束手投降,我且饶尔等不死!”

    雷将军闻言也朝对面放了话,“盉丘军,你们不如听老夫一劝,你们将军行事冲动,急于发动战火,可你们想过吗,战争便意味着牺牲,你们都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牺牲了家人怎么办?”

    埃里特脸色一变,怒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众人听令,给我全力攻击——”

    “我军听令,坚守屏障,不得让步一寸!”雷将军闻言摇手一指,也下令吩咐道。

    将士们纷纷举起盾,整齐地列了阵,后排则是负责放箭的兵卒,只听雷将军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箭矢便如急雨一般射了出去。

    敌方是有备而来,见此亦是摆开了阵势奋力反击。

    双方厮杀得胶着,雷将军却还不忘放话迷惑敌军,他的话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令埃里特不自觉烧红了眼,不堪入耳的话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了出来。

    向来狂妄自大的盉丘军当然不会想到,雷将军用的只是拖延之策。

    自从看到十几万敌军压境,雷将军便提前报告了朝廷,朝廷当然也有应对之策。

    此时朝廷派出的使臣已经到盉丘国境内,只要他说服周离、陌高等国联合发动病变,届时顾此失彼的盉丘大军只能撤军回国了。

    埃里特是个悍将,可行事鲁莽,原本想速战速决,没想到拖延了好十来日,仍是久攻不下。

    不过,悄然绕向玉林山后的另一支队伍,倒是传来了好消息。

    原来,他们特地避开驻守士兵的眼线,从更为险峻的悬崖边上绕过,虽然因此多耗了一些时日,可竟让他们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们从后面攻其不备,将几个驻守士兵无声杀害,又派人换上赤随军的盔甲,伪装成站岗的赤随军。

    而后,又在关卡上设了木栅,用以切断增援的军队和粮草。

    没了援军和粮草的赤随兵,不过成了瓮中之鳖,就这么僵持着,不是战死,就是饿死。

    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只除了他们的粮草也即将耗尽,不过埃里特派人请求增援和补充粮草,大汗二话没说又派了十万精兵和充足的粮草镇压。

    夜色已深,营帐里,埃里特抱着双臂观察着沙盘,在高地插下一小枚旗帜,心头却忿忿地想着,现在就是等,等援军和粮草一来,赤随兵就算是插翅也难逃了。

    “大将军!”一个将士掀起油毡布走了进来,将一封密信呈了上来,“大将军请看——”

    埃里特接过信,展开一看,里面是他看不懂的汉字,他面露不悦地睨了那人一眼道,“把通事①叫来!”

    将士忙不迭前去,须臾,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个阔步走了进来,朝埃里特行了礼道,“大将军找我何事?”

    埃里特也不废话,直接把手中的密信交给了他,“你仔细看看,这封密信说的是什么。”

    通事眯着眼睛看了起来,半晌,眉心舒展道,“大将军,原来赤随兵已经束手无策,被困于此,三日未曾进食了,兵卒更是只剩寥寥无几,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此话当真?”

    同是怅然一笑道:“这是他们准备寄往朝廷求援的密信,被我们的人截获了,那还有假?”

    埃里特服掌大笑:“雷老头,你有也有今天,怪不得你一直不愿出战。”

    得知了这个好消息的埃里特下令将士们不遗余力发起进攻,盉丘大军士气高涨,一日之内便夺下了一直久攻不下的高地。

    就在埃里特得意忘形之时,又有一个坏消息传了过来:盉丘内部发生了动乱,周离军已经快要攻打进王廷了,大汗紧急招回所有大将制止内乱,然而,此时的埃里特刚刚看到一丝曙光,又怎甘心在此时放弃?

    于是指遣回了十三万精兵,余下的那些人便在原地驻扎营帐,寸步不离。

    守在玉林山关口的盉丘兵抱着一把剑打瞌睡,耳边突然有马蹄哒哒的声音传来,他警惕地站起来,拿起千里镜隔着山头远远望去,见一支为首举着“绥”字大旗的绥兵铁骑,往这边赶来。

    这名士卒立马将此事上报给了埃里特,埃里特亦是站在高上,手持千里镜眺望着远方,只见对方气势汹汹,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动向,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

    对方的人数看起来不多,大概还不足一万人,他疑惑地拧紧了眉,赤随兵已经弹尽粮绝,可朝廷只派了这点人过来,到底是轻敌,还是这根本就只是一个阴谋?

    他想起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起兵造反的周离等旧将,心头猛然打起了鼓,是了,定是他们的离间之计!

    “狡诈的中原人!”他怒骂了一声,立即召了军师商议政策。

    蓝将军不过须臾就率援兵来到玉林山下,见关口设了木栅,守卫的士兵虽穿着绥军的盔甲,可尺寸却相去甚远,再加上盔帽下那双深邃的金瞳,简直是昭然若揭。

    蓝将军声如洪钟道:“叫你们大将军出来!”

    那盉丘兵汉语并不精通,听他扯着大嗓门说什么大将军,以为是在辱骂大将军,于是破口大骂了一长串盉丘语。

    蓝将军还未开口,他身侧的副将便挑起眉,不敢置信道,“小小士卒,你敢辱骂蓝将军?”

    盉丘兵又吐了口痰,大骂了一句。

    副将骂道,“果然是野蛮民族,还未开化的原始人。”

    关隘被阻,援军找不到突破口,双方竟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地对骂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冲动的盉丘兵气得大口喘气,抽出刀剑与绥军对战了起来。

    一动手,关口便失了守,蓝将军吩咐一队士兵正面迎击,而另一队则绕到后面切断木栅,趁虚而入。

    埃里特没想到,那群废物竟然这么轻易就受了他们的挑拨,绥军将守门的几十个士兵解决后,便一路畅通无阻,与雷将军顺利会师。

    后方已经失守,前方又有人来报:“大将军,大汗要求速速撤军回国,以保障王廷安危!”

    埃里特这才知道,不宜再拖下去了,眼下国内有战乱,他违逆大汗的命令,大汗不可能会再派援军给他,到那时便只能耗在这里了。

    是以,诚然心不甘情不愿,他再三考虑后还是下了命令:“撤军吧。”

    十万大军便只能拖着疲惫的步伐返回盉丘国。

    他不知道的是,连那封密信也是雷将军迷惑的手段,赤随军根本没有弹尽粮绝,而是蛰伏在山里,隐藏实力,蓝将军刚一到来,便已经不战而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雷将军和老友已经数十年没有相见,此次他远道而来,他必然要给他接风洗尘的。

    营帐里早早掌起了灯,中央支上一口锅,里面雪白的羊肉汤咕噜咕噜地煮着,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雷将军在两只破口海碗里灌满了酒,将其中一只递给了蓝将军,“给。”

    蓝将军接过海碗笑了笑,“你还是多年未变,这么嗜酒如命。”

    雷将军啧啧叹道,“老友老友,你这张嘴,可真是毒啊,我这一口酒,就等着你来呢……”

    蓝将军会意道,“什么都别说了,干了这碗!”

    两只海碗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溅出了几滴酒液,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第五十五章

    盉丘自顾不暇, 绥军不战而胜的好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嘉月耳朵里,彼时的她还在跟一干大臣商讨着下一步的计划,一听到将领来报战况, 所有人都眉心都舒展开来。

    隔着人群, 燕莫止的目光飘了过来,淡淡地在她脸上定了一瞬, 便掩下长睫道,“圣淑果然神机妙算, 倘若不是您当下立断, 以如今盉丘雄厚的实力, 恐怕还有得一打。”

    嘉月亦是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摄政王不必过奖, 绥军能大获全胜, 不是朕一人的功劳, 更是与诸位大臣和将士们脱离不了干系。”

    她的自谦令在场其他的大臣身心熨贴, 纷纷表示, “摄政王说得没错,臣等不过是听从圣淑的吩咐行事, 不敢居功。”

    只有郦首辅几不可查地眯了眯眼。

    如今太后又凭着不矜不伐的态度笼络了诸臣,他知道他只能抓紧时间了,否则,等她绵里藏针地笼络了其他臣子,下一步, 就改把矛头对准他了。

    好在柳明这一个暗桩潜伏得极深, 她目前还未发觉有异, 自从他得知了太后和摄政王的私情后,便让柳明一直暗中盯着他们。

    可他俩却避起了嫌, 恰逢边境战乱,一时还真拿不到把柄,不过,那厢的战火终于平息,这场戛然而止的好戏又该重现天日了。

    他眸色黯了黯,一个计划在心头盘旋,不在话下。

    **

    重阳节已近在眼前,自从上次闹了不愉快,两人甚至没有一个独处的时间修补裂隙,直到这会子闲暇下来,嘉月才有空来给他写了一封密信。

    她临窗而坐,短短的信写了又揉掉,反复写了几张才写了一张满意的,便吹干了墨迹,折成一个方块交给了春桃,“春桃,这封信,帮本宫递给摄政王。”

    不必她交待,春桃自然知道该如何把这封信递出宫去。

    于是,春桃二话不说地应了下来,把信藏在袖笼里,往殿外走去,直接绕过了顺宁门,准备拐过南门直接递给那个信得过的将军。

    却不想刚穿过月洞门,经过一片竹林里,一个身着直裰的白净男子从树影下走了出来,着实把她怔了一跳。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柳明。

    前些日子,他们吵过一架,由此便分开了,不过是对食的关系,没有真正的海誓山盟,更没有一纸婚书的束缚,分开了就分开了,各自另找一个,也不是难事。

    “哟,柳秉笔?”春桃皮笑肉不笑地讥讽了一声,又阴阳怪气地朝他福身道,“奴婢还有事,就不打扰您散步了。”

    她说完,扭着腰便从他身侧走了过去,没想到,小臂一阵热意传来,她扯了扯竟动弹不得,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她抿紧了唇,施了暗劲才将他甩开,却没察觉,袖笼里的密信已滑落了出来,无声地掉在地上。

    她不悦地睨着他道,“做什么动手动脚的,我们之间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再逾矩,我告诉娘娘去!”

    柳明见她避如蛇蝎的模样,不禁暗自攥紧了双拳,垂眸望向地上那个叠得方正的纸片,抬脚迈近了一步,将它踩到脚下。

    她横臂挡住了他的靠近,“你别过来!”

    他喉头动了动,眸色似乎又黯了几分,须臾才无奈地罢了罢手,“好,我不过去,我就站着。”

    她又剜了他一眼,这才佯佯走远了。

    柳明盯着那个银红色的身影,直到她在自己眼里化成一个模糊的影,这才收回目光,俯身拾起地上的纸片。

    修长的手指将纸片迅速展开来,信上很短,一眼便掠完,“重阳节,中山寺,吾盼君至。”

    他无声地看完,又折回原样,重新抛进草地里,而后踅身离去。

    藏在月洞门后的春桃这才揉了揉酸涩的眼,却不料,越揉眼前越是朦胧一片,低头一看手背,才发现上面沾了一层晶莹的水光。

    她轻吐了一句,“柳明,你没有心。”

    隔了数十步之遥的柳明当然听不到她的低骂,可仿佛心灵感应似的,他的心还是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感到眼前骤然一黑,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也疼了起来,不知自己最后是如何走出了宫里的。

    重阳节很快便到了,这日嘉月换上一袭石榴红的八宝如意诃子裙,挽了一条香色披帛,乌黑的头发绾成了望仙髻,插着一朵新鲜的墨菊以及三两支金笄,脖子上则挂了一串红珊瑚软璎珞。

    本就媚态天成的脸上更是淡淡地施了一层脂粉,更是艳如桃李。

    自从先帝崩逝后,她镇日不是素服加身,便是老成暗淡的朝服,到如今已近三载。

    守丧三年不过是民间的规矩,天家里节日多,规矩便松散些,一般只有一年,能坚持三年的,实则是少之又少。

    这一份束缚她已经受够了,一刻也不想再遵循,她从小众星拱月的长大,张扬才是她的本性。

    妆点完毕,仲夏取了幕篱给她戴上,长长的薄纱不仅遮住了脸,更是将这一身石榴红的衣裙也全部遮去。

    重阳节向来有登高的习俗,因此,她约见燕莫止的寺庙也是建于一座山腰之上的。

    收拾停当,忍冬又拿出了香油果品,整齐的将它放入一个提篮里,放到她的车上。

    车辇规模不大,更没有过多人随侍,只不过带上春桃和仲夏,就如一个普通的贵妇人出行一般。

    车轮开始滚动,銮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嘉月支着额头靠在车围里闭目养神,直到身下的马车开始颠簸了起来,她睁开眼,掀起帘子往外看,马车已到了山麓。

    因为今日这身衣裙实在不便利,嘉月便让太仆直接将车停到了中山寺门口。

    马车平稳地停下,太仆取出了落脚凳放在车辕下,对着门帘内敬重地喊了一声,“大娘子,中山寺到了,请您下车吧。”

    俄而门帘微动,春桃搀扶着嘉月下车,仲夏则提着一篮子果品跟着跳下车辕。

    “你不必跟着了,就在这等着吧。”嘉悦淡淡的说道。

    太仆不敢抬头,只盯着地上的方寸之地看。

    嘉悦抬脚转入寺内,没想到一阵风吹过,幕篱上的轻纱骤然被拂了开来,露出了石榴红的裙裾,如焚烧的烈火恣意地落入太仆的眼里。

    太仆瞳孔晃了一下,心头已掀起惊涛,他是崇临元年入仕,至今未见太后穿着艳色,眼下传言太后和摄政王有私情,今日她如此盛装打扮,很难不让人怀疑上香祈福是假,趁此机会幽会他人才是真。

    不过他虽然惊骇,脸上到底不敢显露半分,只垂着头应喏,余光见那抹身影已迈入了恢宏肃穆的寺内,才慢慢的抬起头来。

    嘉月一入寺门,转头就将幕篱取下交给了春桃,那一张明艳四射的脸便这么赤•裸•裸地露了出来。

    时下风气到还算开放,大街上有不少抛头露脸的贵女,每逢节令,以烧香祈福为由头出门游玩的,更不在少数。

    是以,当她露了脸,便受到了不少目光的洗礼。

    男子们是仰慕得挪不开眼,相比之下,女子的目光则含蓄许多,想看又不敢直视,只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当然,这些眼光不全都是善意,她们经过一对母女的时候,便听那个母亲低声教导她的女儿,“做女子的应当恪守本分,贤良淑德,容貌再好也会凋零,是最不值一提的,懂吗?”

    那女子不过十三四岁,见嘉月越走越近,便不自觉的向她投来崇拜的眼光,母亲见他不回话,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她才回过神来,却是否定了她的话:“阿娘此话有些偏见,为何女子就该恪守本分,而男子却不用呢?容貌虽然会凋零,可至少姹紫嫣红盛放过,不是比什么都没有强吗?”

    那母亲被怼得无言以对,扯了扯嘴角道:“你总是看那些闲书,心气比天还高,你倒是说说读了这么多书,能有何用?难道你能科考入仕?”

    少女一时气结,跺了跺脚,没说话。

    嘉月扭过头来,朝她绽放了笑意,“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呢?”

    少女也立刻展开了笑颜,点了点头道:“娘子说的甚是。”

    “你叫什么名字?”嘉月问道。

    少女对上她的眼,不疾不徐道,“妾蔡氏,家里行九,大家唤作九娘。”

    嘉月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遍,继而又望向她的母亲,从她们言谈举止和服饰来看,推测她们出身高门,脑里迅速将建京蔡氏的权贵过了一遍,这才道,“你父亲是光禄寺卿蔡庸?”

    两人俱是一怔,九娘眨了眨眼,忽地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眼前这妇人虽有着仙姿玉色,可眉宇间却是隐约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另她不自觉想起一个人来。

    她嘴皮子刚动了动,嘉月便伸出食指,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便拖曳着红裙,登上石阶,一转眼,便消失在九娘的眼前。

    荒诞的揣测变成现实,九娘震惊得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蔡夫人亦是盯着消失的尽头不放,凑近道,“怎么了?这是谁啊?”

    九娘扭头看了母亲一眼,嘴里淡淡地吐出了四个字,“当朝太后。”

    “什么!她……”蔡夫人瞳孔狠狠一震,惊讶程度,完全不少于九娘,更令她后怕的是,她竟然在太后面前指桑骂槐,好在她看起来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阿娘,小点声吧。”

    蔡夫人这才噤了声,将才刚得罪了大人物,这会子哪还有心思上香,于是拉过九娘从寺庙里出来,马不停蹄地家去了。

    第五十六章

    嘉月在各个殿里拜过一遍, 便在客舍里落了座,因是重阳,寺里准备了菊花糕和一些时兴的糕点, 她让人把窗都敞开, 牵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新出的秋白茶,带着一丝兰铃的清香, 入口甘甜,回味香醇。

    她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品着, 眼睛却一瞬不瞬地关注着窗外的动静。

    当然, 她在等燕莫止的出现, 可又不止在等他一人, 若是她今日如此盛装打扮, 还不能引出几个别有用心的人, 岂不是白费功夫?

    她这间客舍就在天王殿左侧, 寺门进进出出的人尽收眼底。

    时辰慢慢流逝, 除了正常的香客, 并未有可疑之人出入。

    杯里的茶已见了底,仲夏问:“娘娘可要再续一盏。”

    “不了, 这个时辰,摄政王该过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燕莫止一身玄甲昂首阔步地入了寺,深刻冷峻的五官凛然正气,漆眸扫了一眼, 身后便骤然蹿出一群身着玄甲的羽林军来。

    “盉丘细作越狱到了此处, 众军听令, 将寺庙围起来,所有人暂且不得出入!”

    羽林军训练有素, 一下子就将寺庙围了起来,另一队则破开客舍,一间间搜捕,不放过一个角落。

    燕莫止按着别在腰间的重剑,锋锐的眸光转了一圈,这才一步一步地朝着嘉月道客舍走来。

    提前潜伏在此处的等着观看好戏的一干臣子,都被不留情面的羽林军揪了出来,所有人被押进大殿,大家面面相觑,才知道中了计。

    今日的嘉月一袭红色,带着胜券在握的悠然自得,是以,燕莫止刚进了寺门,隔着了那么远,还能一眼便分辨出她的方位。

    刚到客舍门首,门便自动从里面打了开来。

    嘉月容光四射,令人不敢直视,他长睫掩下滔滔欲念,虔惊地朝她施了礼:“娘娘,寺里所有人被捕,一只苍蝇都没有逃出去。”

    “很好。”

    他又弯唇道,“娘娘还想怎么做,臣便是你的刀。”

    “惩一儆百。”

    “好。”

    嘉月迈过门槛往外走,冷不防袖子被扯住了,她愕然地垂下头,却见一道黑影从眼前掠了过去,再仔细一瞧,他的手已负到身后去了。

    她怔了怔,以为将才只是一个错觉。

    她抬手抚平了袖口的皱褶,竟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空虚。

    他避开了一步道,“娘娘先走吧。”

    “燕莫止。”她经过他身侧的时候,用仅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缓缓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抬起晦暗不明的眸,明知道此时时机不对,可眸光还是认真地将她的脸描摹了一遍,不肯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他听到她声音里有微弱的颤抖,就是这么一点尾音,让他的心头也抑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可她的脸色波澜不兴,并看不出一丝波动。

    大概……这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再度开口,他的语气已经克制了再克制,几乎听不出一丝情绪,“娘娘有事尽管吩咐。”

    “那晚说的话还作数吗?”

    “当然。”他不假思索道。

    “好,我原谅你了。”

    只是不会再为一个人动心了,她心里又默默的补充了一句。

    燕莫止胸前那股郁悒的浊气终于一吐而快。

    “多谢娘娘愿意再给臣一次机会。”

    嘉月瞥了他一眼,并不应他,抬脚便要往大殿走去,可再一次经过他身前时,她的袖子又有了微弱的拉扯感。

    她直瞪瞪的目光飘向袖口的交接处,这回他没有放开手,而是将手上的一抹红色迅速的塞入她手里。

    “我在山脚下见到一颗茱萸长的正好,就顺手给你摘了一支,”他说完顿了许久,又补充了一句,“祝你没病没灾,光复山河。”

    “多谢祝福。”嘉月不显山不露水,握着那一支茱萸,指节微微泛了白,只是她的袖子宽大,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那一截延伸出来的红色。

    她说完,便扬长而去。

    她没有佩戴起来,不过眄了一眼,便随手将它递给了仲夏,并吩咐道,“把它收好。”

    仲夏俯首道是,却没料到不慎竟是失了手,红馥馥的果实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沾上了一层灰。

    “娘娘恕罪!”仲夏大惊失色,正要捡起来时,却听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

    “算了,不必拣了。”

    她悄然舒了口气。

    嘉月回到大殿时,见到那些身着常服的官员们,被一群玄甲重兵用长枪指着,脸色都有些惨败。

    也是,都是高门世家出身的权贵之身,蓦然被当成嫌犯逮捕起来,是谁脸上都挂不住。

    她的目光一一扫了过去,将在场熟面孔都记了起来,却是什么话也没说,要的就是他们自取其辱。

    “参见圣淑。”在场的诸位臣子自知隐藏不住,伏身跪了下来。

    其他的僧侣和香客这才反应过来,诚惶诚恐地跟着跪拜道:“圣淑千岁千岁千千岁。”

    “诸位都平身吧。”她泰然开了口,只见春桃已搬来了一张交椅,她略提起裙裾坐了下来,直接在大殿里升起了堂。

    礼部郎中心虚地开了口,“不知圣淑有何用意,为何将臣等都拘捕起来啊?臣等可是什么也没有做啊……”

    “对,这是不是有误会?”

    一个人开了口,其他的人都旁敲侧击地给自己撇清关系。

    “白祭酒、罗郎中,乔御史,谢员外郎……”嘉月看着那些做贼心虚的人,一个个点了名。

    被点到名的人心跳骤然停止,偏她说的极慢,仿佛钝刀子割肉一般,直到最后一位的名字被她念了出来,这才又扶了扶云鬓上的钗环道:“诸位可真巧啊,都约着登高赏菊呢?”

    大家怏怏地对看了一眼。

    “对……”乔御史决定将错就错,刚嗫嚅地动了动嘴皮子,却有另一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那笃定的语气将他衰惫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看来不是。”

    他突然反应过来,圣淑是何等精明,倘若在她面前扯了谎,也能一眼被她戳穿,于是立马改口道,“臣是陪娘子来上香的,没想到才这竟遇上了……”

    嘉月还没开口,殿外却有一道魁岸的身影悄然入内,一身刚硬的玄甲泛着寒光,身后的红色斗篷却随着走路微微鼓起,清湛的五官透着冷厉,他缓缓越过众人,径自走到她身侧颔首道,“臣已经将这座寺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没有抓到细作。”

    “细作?”燕莫止的话令全场哗然。

    嘉月淡然补充道,“前些日子被捕的清羽真人逃狱了……并且,我们的人一路跟踪他到了此处,今日是重阳,寺里人员出入大,在场的人,都有与之接头的嫌疑。”

    话音刚落,在场的臣子无一不吓得腿软,连连喊冤。

    “诸位放心,朝廷不会冤枉任何一人。”

    当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是了。

    审讯排除了部分无辜之人后,剩下这些难以辩解为何齐聚在此的官员便要换了个地方重审了。

    尽管那些人连声叫冤枉,可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羽林军受了命令,押解时根本不留情面,十几人在瞬间便压入了西狱,等待提审。

    好戏演完,到了各自散去的时候,嘉月率先登上了车辇,燕莫止朝她揖了一礼,平静地目送她离开。

    这才从腰间革带掏出那枝被她丢弃的茱萸来,自、虐般的揉进了掌心,艳红的表皮破裂,鲜辣的汁液流了出来,红得似血,灼得掌心犹如针扎,可他的心迟怔怔的,竟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

    郦府。

    得知消息的郦首辅气额头上爆出了青筋,一把将茶杯里的热茶泼到了柳明身上。

    他戳着他的额头,飞沫溅了他一脸,“你以为你成了秉笔,翅膀硬了?连老夫也敢唬弄?”

    柳明没有丝毫动弹,只低眉顺眼道,“奴才不敢,奴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可能是……太后对奴才起了疑,特地给了奴才假密信,是奴才失察……”

    郦首辅乜了他一眼,这才渐渐地平复了怒气。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郦首辅重重地吐出来一口浊气。

    蔺嘉月如此大刀金马地捕了这么多人,为的不过是震慑其他廷臣,这就是敢与她作对的下场,可想而知,明日的朝堂又是怎样的一番动荡了。

    眼下他的拥趸已被她除了半数,而今剩下的那些人,会不会还始终如一的拥戴着他?当然,他明白,这世上没有永恒,一旦受到威逼利诱,人心就会动摇。

    他已经没有拖延的资本,唯有速战速决,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目光转回到眼前这个任劳任怨的人来,好在他与蔺家有着旧仇,这个人暂时还是可靠的。

    他也没有其他筹码了,只能冒险一试。

    “你也不愿蔺嘉月光复大盛吧?”他一面掏出手帕亲自替他揩去茶渍,一面谆谆教导,“你以为她是一介女身,可你想过没,自她垂帘听政以来,诛杀了多少廷臣,如今只是不敢暴露本性罢了,倘若她没了掣肘,她大可废了皇帝,自己掌权登基,既然她对你已经起疑,那到那时,她还能容得下你吗?”

    柳明惶恐地接过手帕自己擦了起来,长睫颤了颤道,“奴才明白。”

    郦首辅又交待了一番,这才放他回了宫。

    柳明回到宫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这才想起,今日是重阳节,往年,春桃都会做了菊花糕给他带来,可今年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向来爱洁,睡前必须泡了澡,等他回到黑黢黢的屋子,掌起灯,拿出一卷书慢慢地翻阅起来,可脑里纷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想起那次,春桃得知了他与郦首辅过从甚密,当机立断就与他断了情。

    闭上枯涩的眼,脑海里却是之前共度重阳的画面。

    “来,一口气把它吃掉——”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回响,她就站在自己身前,拈起一块菊花糕,像逗孩子一般贴到他嘴边,他一张口,她便赫然收回了手。

    拉锯了几次,他哭笑不得,只得无奈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好吃吗?”她仰着头,眸里是璀璨的银河。

    他点头道好。

    他又望向空空如也的书案,自己抬手倒了一盏酽酽的茶,一口气咽入腹中,一股涩意从舌根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里去。

    第五十七章

    翌日, 那些落入西狱的要员还没出来,朝堂上,其他人果然诚惶诚恐, 有些人甚至感到郦首辅日薄西山, 眨眼之间就和他划清了界限。

    郦首辅也预知处境尴尬,干脆称病告了假。

    于嘉月而言, 此次的行动无疑取得了压制性的胜利,当然, 一码归一码, 倘若不能拿出证据辟谣, 胜利也不会持久。

    她在等一个时机, 能一举扳倒郦首辅, 只要证明这只是一个阴谋, 那么谣言自然不攻自破了。

    散朝回到顺宁宫, 刚用完早膳移步到书房, 就听忍冬来禀:“娘娘, 柳秉笔求见。”

    柳明?嘉月眉心攒了起来。

    前阵子,春桃和他闹了不快, 一气之下,便与他割裂了关系,她怎么也没料到他会主动求见她。

    他们之间的事,她也只是晓得个大概,可春桃是个什么性子她却是了若指掌, 只要她下定决心的事, 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不见。”

    忍冬便出去传话了, 少顷,却再度挑了帘子进来嗫嚅道, “娘娘,奴婢好说歹说,柳秉笔就是跪在外面不肯走,他还说……”

    “说什么?”

    “他说他手上有娘娘想要的东西。”

    嘉月搁下喝了一半的茶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袍、头戴折上巾的清秀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脚上的朝靴走在金砖地面上,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柳明垂着眼,缓步走到了嘉月跟前,在离她几步之距的地方停了下来,提起袍裾朝她跪下叩首道,“奴才参见娘娘。”

    嘉月想起前阵子失魂落魄的春桃,先入为主地对他生了厌烦之心,因而就由他跪着,也不叫起,只是不冷不热道,“原来是柳秉笔,不知你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柳明抿了抿唇道,“奴才是来请罪的。”

    “请罪?”

    “是,”他沉吟道,“娘娘和摄政王私会的传言,是奴才故意散播出去的……”

    嘉月眼里闪过一丝惊诧,脑海里瞬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串联了起来,所以,春桃与他决裂也只能是因为这件事了。

    “哦……那本宫和摄政王的事,你又是从何得知?”她迅速又恢复了平静,懒洋洋地说。

    “一切只是奴才妄自揣测而已,奴才在司礼监当值,少不了和郦首辅打交道,他要奴才暗中盯着娘娘的动静,奴才只能依言照做。

    “奴才发现,娘娘时常在夜里召见摄政王……便生了异心,不管有没有私情,只要一口咬定有,只要传言散出去了,就算是子虚乌有,也变成真的了……”他一直垂着眸,不卑不亢地把所有细节都交待了。

    嘉月好奇道,“既然你心甘情愿成了丽首府的爪牙,你为何又要认罪?”

    “奴才被旧仇蒙蔽了双眼,一时走错了岔路,可奴才发现首辅竟然受贿无数,这才明白自己是在为虎作伥,奴才早就懊悔万分,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只能表面逢迎,可如今他竟然生了废帝的心思,奴才便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你是说郦首辅受贿?”在众人眼里,郦首辅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和受贿几乎搭不上边。

    暗中派去查探他的眼线,也都查清了他近些年来的流水,除了当年嫁女,嫁妆连城外,其他的生活作风,甚至可以用节俭来形容,也因此,很难抓不住他的把柄。

    柳明点了点头道是,说说出了令人更诧异的话,“不单受贿,去年洪灾朝廷下拨的银子,更是有半数都落入了他口袋,因而灾后的重建缺了银子,工程进度缓慢,很多百姓到现在还得不到抚恤。”

    “此话当真?”

    “奴才敢以性命担保。”

    倘若是真的,那么这绝对可以一举扳倒他了,嘉月爽快道,“好,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本宫就算你将功折罪,起来吧。”

    他似乎没意料到她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过他,瞳仁里泛着难以置信的光,半晌才回过神来,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头道,“奴才多谢娘娘开恩。”

    嘉月笑了笑道,“本宫也听过不少‘传言’,听说,我是‘只懂得生杀予夺的妖后’,今日我也为自己辟一回谣吧。”

    “娘娘宽宏雅量,奴才实在敬佩不已。”

    “好了,奉承的话不必说,前事本宫也既往不咎了。”嘉月说着,又从他的口中盘问出更多的细节,这才挥手叫退了。

    问完话,嘉月的眉头反而锁得更深了,这才想起谢滔这个前女婿来,于是拍案而起,让人即刻宣他入宫觐见。

    没过多久,谢滔便入宫拜见了嘉月。

    她摸不透他对于郦首辅的事处于什么态度,毕竟已经和离,就算他选择明哲保身,一问三不知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不能问得太直白,她忖了忖,决定从他的私事说起。

    “本宫听闻谢尹和离也有几年了,为何至今未曾再娶?听说郦家娘子也是不曾再嫁,莫非你们旧情未断?如若这样,本宫倒是可以替你想个法子,让你们破镜重圆。”嘉月说完,定着眼睛看他,果不其然,从他温和的脸上窥探到了一丝裂隙。

    他脸色一绷,极尽克制道,“臣……从未如此想过。”

    “本宫还听说,郦家娘子拒绝了好几户人家的提亲,想来……”

    谢滔一不做二不休道,“圣淑,臣心里有人了,还请您……应允了臣的私心吧。”

    嘉月倒也没勉强,只是好奇问,“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他咬了咬牙,近些日子见过的未婚女子一个个在他脑海里滚过一遍,最后想了一个最无可能的名字道,“她还在潜心修道。”

    嘉月不可思议地挑起眉道,“你说的,该不会是碧虚真人吧。”

    谢滔不知她怎么认识的碧虚真人,愕然地眨了眨眼,才道:“是……”

    嘉月道巧了,“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妹。”

    既然不是一家人,不如一家门,想当初她只是为二人制造了见面的机会,过后诸事繁杂,这件事也几乎都要忘了,没想到,他们竟真的有了交集。

    这显然出乎谢滔的意料之外了,不过,想了想,上次寻了由头让他抓捕“细作”,他一直以为这只是迷惑朝臣的计策,可为何偏偏在距离建京几十里外的广阳呢。

    这下,终于有了头绪。

    嘉月没有发现他脸上的尬色,自顾自地说道,“本宫这个表妹,有些不足之症,受道长指引上山修道,怎知这一修,便是十几年,性子也有些乖僻,没想到竟有这番境遇,仿佛命中注定一般,既如此,那再好不过了,下回本宫就召她过来,替你探探口风,如何?”

    “圣淑且慢,”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编道,“其实……这只是臣一厢情愿的想法,女冠她一心只想清修,臣怕破了她的道,那就是臣的过错了……”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嘉月的声音里多了分毋庸置疑的语气,私事扯完,是该谈点正事了,她话锋一转,又问:“听闻郦家娘子过门时嫁妆不少,不知是多大数目,本宫也好跟姑母通个气,总不能太过寒碜不是?”

    谢滔道,“臣对她的妆奁并不是很清楚,臣有自己的月俸,家道也还算过得去,又怎会打听起妇道人家的嫁妆呢?”

    嘉月抿唇道,“谢尹清正自持,是本宫一时失言了。”

    “圣淑不必介怀。”

    “今日找你来,当然还有另外一桩事……既然,你和郦家已经没有私交,那么,关于郦家的旧事你又知道多少?听闻郦首辅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庄子,你可知道去处?”

    他沉吟道,“臣听说过。”

    嘉月正欲往下问,却听他又道,“臣还知道一些秘闻……”

    “你但说无妨。”

    **

    子时,庆邑的一处远郊,一轮圆月静谧地落下一地清辉,除了虫鸣,未见人声。

    一群身着胄甲的士兵悄然将一处外表平平无奇的庄子围住,领头的将军让人叩门,却是半天不见回应,便使了眼色,直接破门而入。

    这才见到披着外袍匆匆赶来的管家,管家一见到大半夜里,几十个士卒的胄甲举着火把,个个脸色森寒,立即煞白了脸,惶惶然道:“请问官爷有何贵干?”

    “某接到线报,盉丘细作逃到了此处,此事非同小可,还请让我等进去看看,以免细作又逃了。”

    “可……”管家眼神闪烁了起来,“我们这近些日子都没有陌生人出入,官员会不会弄错了?”

    将军瞥了他一眼道,“会不会弄错,一搜便知。”

    “不、不可……”管家连忙摁住了他的手道。

    将军从他紧张的神色里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脸色寒了起来,冷声吩咐道:“快给我搜!”

    “等等!”管家紧紧拽住了将军的袖口,却被他一把甩到了地上,“某奉圣淑之命捉拿细作,你敢阻拦,莫非是想抗旨?”

    这个罪过可就大了,管家期期艾艾地叹了口气,终是不敢再言语。

    士兵仔细搜了一番,这回收获颇丰,不仅在地下室里搜出巨额的翡翠玉石,古董字画,更是在一个密室里面发现一具吞金自尽的尸首。

    经过比对,这人正是清羽真人。

    本要进行秋后处决的罪犯,为何大费周章逃到这儿来,只为自尽?

    这显然不可能,除非是被逼无奈,进退维谷间只能选择了自戕。

    问起奴仆们,个个摇头推说不认识。

    将军又问奴仆们:“家主何在?”

    可没想到所有人支支吾吾,几个人竟是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就很可疑了。

    将军一声令下,要把所有人抓起来审问。

    管家这才哭诉道,“官爷,小的只知道家主姓郦,至于是何人,我们也不知情啊……”

    将军冷哼一声道,“作为奴才,却不知家主是谁,你当我傻子不成?”

    “官爷,我们当真不知情啊,家主又不住这里,他只是每逢初一十五过来而已……”

    将军抓住了关键的信息,拧着浓眉问,“初一十五?”

    其他奴仆连连点头道是,看来这倒是实情。

    也是偏巧得很,今日恰好就是十五。

    “这么说家主来过?”

    “是……他过了黄昏才离开的。”

    第五十八章 (二合一)

    天还未亮, 正是天地迷迷蒙蒙的时候,郦首辅在睡梦里并不安稳,忽觉身下一阵猛烈的震动, 一睁眼, 才发现是妻子正使劲地摇晃着他。

    他冷汗涔涔地弹坐了起来,“什么事?”

    郦夫人神色紧张地指了指门外道, “你听?”

    郦首辅竖耳一听,这才发现门外灯龙游动, 有窸窣的声音传了过来, 似乎有什么人在喊:“动作快点!”

    可屋里分明还是黑黢黢的, 天还没亮, 到底是谁敢露出这么大的阵仗?

    “快给我更衣。”你首府催促道, 李夫人只好娶了狍子给他换上。

    换好了衣服, 帝少府西拉上了软鞋, 拿起拐杖, 一步一个脚印的烫到了门边, 眯着眼从门缝中往外望去,这一万不要紧, 只见一双深航的眸子,定定的朝他望了过来,火光照亮了他钢印一如铁的脸,令他心头不自觉一突。

    铃声一响才想起自己在门内□□道,他不可能看得到自己。

    “狼主, 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丽夫人也不知何时溜到了门边, 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他的声音以镇定了下来, “是朝廷派来的官兵。”

    “什么?”李夫人瞳孔颤了颤,“那该如何是好??”

    “柳明, 定是这厮背叛了我。”

    众所周知,宫里其实还住着另外一位对母子,也就是被封为禹王的二皇子和他的生母惠太妃,而他此前吩咐柳明的便是让他去煽动这对母子。

    先帝生前的确偏爱二皇子,甚至有动过立他为储的念头,只是后来因为大臣反对,最重要的是他被当时人事已是继后的嘉月哄得团团转,听说她滑胎后落下病根,难以受孕,他便把失去生母的太子承在了她的膝下,当然也就打消了换储的念头。

    可先帝此前曾写过一封文书,书上所言,只要皇帝失德,二皇子便可名正言顺地拿了文书,要求废帝,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又废除了这封文书。

    然而这封文书早该销毁的文书,却被他暗中留了起来,原本,不到万不得已,他倒也不打算让它重见天日,只是蔺嘉月逼人太甚,穷途末路的时候,他唯有托付柳明将这封文书给了二皇子,可没想到,他最后的筹码反而落入嘉月的手里,恐怕现在早已成了一堆灰烬了吧。

    “蔺嘉月,你赢了。”

    他想起和宣年间的事来,当时她还是皇长姐,为了平反叛臣,主动找上了他,一个人力挽狂澜想要拯救日益没落的大盛。

    她赢了,却也输了。

    当时的她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世间朝堂里有自己一套准则,而她身为女子,是无权干政的。

    是以,事成之后,他不过是在私宴上暗示了几句,立即有人自愿做了他的手脚,上谏皇帝,要皇帝斥责了她的封号,贬为庶人。

    他总以为,她还是那个趋于他之下的小娘子,到了这时才发现,小娘子已成了风华正茂野心勃勃的太后,而他已然老矣,风云万变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永康帝特赐的十样锦,她作为蔺家的后代,绝不可能翻脸不认。

    他冷静吩咐郦夫人道,“把床头螺钿柜里面的匣子给我拿来。”

    郦夫人踅了回去,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抽出螺钿柜的小抽屉,从里面莫出一个长匣子来,这才匆匆地走到郦首辅身侧,将匣子塞入他手中。

    郦夫人蹙着眉,担忧地问道,“郎主,到底发生何事了?是太后……”

    “嘘——”郦首辅比了噤声的手势,这才握紧她的手,压低了声线道,“太后知道我有意废帝,大概要先下手为强了,不过不要紧,你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情便好,剩下的由我来说,料他们也不敢为难你。”

    郦首辅交代完毕,便开门迈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令他不自觉惊呆了,数十士兵举着火把,将偌大的府邸围成个铁桶,各个院落的门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似乎在搜些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老夫乃三朝元老,朝廷一品大员,谁敢在老夫的地盘上放肆!”他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在地砖上叩了两下,浑厚的声音掷地有声。

    领头的将军闻言哂笑,摁紧了腰侧的大刀阔步走了过来,到了郦首辅身前驻足道,“郦首辅,某姓文,不知道您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某?”

    郦首辅见他阴恻恻的眉眼,半晌没说话。

    文将军又扯了扯嘴角道,“不记得了?您可是堂堂三朝元老,朝廷一品大员,某这样的无名小卒,自然是入不了您的眼,不过……风水轮流转,你也有沦为阶下囚的一天啊。”

    “你究竟是谁?”

    “说了,你也未必有印象,某只记得十年前曾经酒后吐真言,骂你只手遮天,被你的爪牙冠以藐视朝廷大员之罪,生生受了几十杖,到如今我的背上还留着旧伤痕,你要我怎么能够忘怀?”

    郦首辅道,“此事老夫并不知情。”

    文将军冷哼一声,“你不是不知情,你是享受至上的权力,你的爪牙遍布各地,一旦有辱没你声誉的声音出现,便有人做了你的刀,而你这么多年来,表面是仁义君子,暗地里却纵容那么多人为你行凶!”

    一席话将郦首辅怼得无话可说。

    文将军继续道,“来人,郦首辅通敌叛国,把他给我拿下!”

    “通敌叛国”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了下来,郦首辅满脸震惊道,“通敌叛国,什么通敌叛国,你不要满口胡诌!”

    从屋内出来的郦夫人也被这四个字镇住了,瞳孔摇晃道,“将军是不是搞错了,我家郎主怎可能通敌叛国?”

    文将军道,“夫人不必吃惊,我只问你,你家郎主在庆邑有一处庄子,你可知情?”

    郦夫人脸色一白,眸光朝郦首辅瞟了一眼,舌头打结道,“什、什么……庄子?”

    “就是用来与敌国细作接头的庄子,”他说完顿了顿,又讥诮道:“当然,郦首辅贪赃受贿所得的财产也都在那里,我是个不曾见过世面的人,稍稍看了一眼,竟是误以为进了国库呢……”

    郦首辅知道抵赖不掉,蓦然开了口,“受贿之事,我认,不过我未曾与什么细作接头,还请你不要信口开河!”

    文将军嗤笑一声道,“昨日你刚去过庄子吧?”

    郦首辅声音霎时没了底气,“是……又如何?”

    “你庄子里有一个密室,除了你,连管家都不知道如何进,里面藏了不少赃物和账本,是吧?”

    郦首辅眼底的布满了红血丝,他声音微颤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文将军悠然道,“我们在密室里找到盉丘细作的尸首。”

    “什么!”两人齐齐叫出了声来。

    郦首辅双腿一软,往前踉跄地绊了一下,差点跪了下来,还是郦夫人眼疾手快地搀紧了他的臂弯。

    “这是无中生有,是诬蔑!”郦首辅气得狠狠地摔了拐杖。

    文将军鄙夷地眄了他一眼道,“这话,您留着到三司会审的时候再慢慢说吧,我只是个抓捕犯人的,抓到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您跟我说啊,犯不上,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您说是与不是?”

    郦首辅浑身的血液都逆流,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忽地又抓起地上的拐杖,要用力地朝他挥了过去,不料却被他单手握住了。

    他难得失了风度,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文将军轻轻地将他的拐杖拨开了,反问道,“某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莫非你想抗旨不遵不成?”

    “不……”他闻言重重地跌坐到了地上,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不可能,我有先帝特赐的免死金牌,你不可能动我……”

    文将军屈膝下来,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道,“郦首辅莫非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如今是什么年份了,你抱着前朝的东西又有何用啊……”

    郦首辅目眦欲裂地怒吼道,“不,不是这样的……老夫要见太后,她不能这么对我,诛杀前朝功臣,她就不怕被朝臣口诛笔伐吗?”

    文将军道,“你想多了,你是前朝功臣不假,可通敌叛国可不是小罪,就算圣淑有心饶过你,恐怕朝臣也容不下你吧。”

    “让我见她!”

    “一介罪臣,圣淑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不必多言,”他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冷眼挥手吩咐道,“带走吧。”

    两个手持着长戟的士兵立即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擒住了他。

    郦首辅一身傲骨,即便是满脸羞愤,也不被他们押着走,咬着牙挣脱了出来怒斥,“不必,老夫自己走!”

    文将军倒也没有强求,便由着他去了。

    队伍从郦府撤了出来,朝着西面而去,因迁就着腿脚不大利索的郦首辅,大家的步伐迈的极慢。

    一轮红日悄然升上苍穹,破云而出,天边逐渐亮堂了起来,摆摊着小摊贩们,散朝的官员们,开始在街道上活动了起来。

    所有的人的目光无一不被这群身披胄甲,走路整齐有声的卫军吸引了过去,却见这群人当中,有一个身着华服的老者,头发皆白,鬓边狼狈地垂落了几缕银发,满脸惨败的跟着队伍往西面而去。

    “这是怎么了?”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驻足的官员们却冷眼旁观着,就在将才的朝会上,郦首辅又缺了席,原本以为他只是告假,却没想到他不仅贪赃枉法,更是通敌叛国,让人抓了个现行。

    今时今日一看,所谓德高望重,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郦首辅的党羽纷纷一改忠心,以检举他恶行来划清界限,登时,他更多的恶行被公之于众,三朝元老一旦堕落,其他人自然避之不及。

    看着百姓的指指点点,以及朝中的同僚们的漠然相向,郦首辅这才明白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他满眼猩红,突然仰天发出了一声咆哮:“是谁把我逼到如今这境遇的,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那厢的西狱里,那些被捕的官员们已经被禁锢了十数日了,在这期间,虽没有受过刑罚,然而上头仿佛将他们遗忘了一般,甚至也没派人提审他们。

    如今真正通敌叛国的罪臣落了狱,那个德厚流光、权力滔天的郦首辅,眨眼之间便成了和他们一样的阶下囚。

    甚至他衣裳发皱,披头散发,脸上的神情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灰败。

    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了狱,是谁都不好受,更何况这是自小吃着金齑玉脍长大的世家子弟们,从来出门都有小厮侍奉着,回到家里更是妻妾成群,软玉温香,何人受过这种苦啊。

    他们为何出现在寺里,还不是从郦首辅口中听到了太后和摄政王幽会的消息,想要“无意”撞破了他们的秘情,从而使他们身败名裂。

    待落了狱,大家才反应过来,一切只是太后的将计就计,把他们囚禁起来,却不加以审问,一为威慑,等着他们动摇,二则是想消磨他们的锐气。

    众人心知如此,可却是有口难言。

    每个人进来时都是一身绫罗绸缎,过了这么多天未曾洗澡,身上的衣服都有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袍角也不免粘上了些脏污的东西。

    如今害得他们无辜受罪的罪魁祸首在此,所有人都厌憎地盯着他,恨不得生生啖下他的肉以解心头之恨。

    “是你……”

    “没想到自诩一身正气的郦首辅,竟是叛臣贼子……”

    有嘴碎的人已经开了口,郦首辅怔怔地望向这些丑陋的嘴脸,他们曾是他的最忠实的拥趸,一朝落败,轮到被他们耻笑的地步。

    他嘴唇哆嗦,却是有口难辩,“你们——他日仗着老夫的权势兴风作浪的时候,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任由老夫践踏,如今我深陷囹圄,你们又想借机对我唾上一口,以示清白……”

    他说着竟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眼眶里甚至笑出了眼泪,“你们这些杂碎,别以为侮辱了我,你们就能独善其身了,我告诉你们,我从未与什么细作有过联系,更不曾通敌叛国,这一切,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平日里,郦首辅虽已年迈,可却是个连头发丝都要梳得一丝不苟的人,说话更是从容不迫,哪曾这么歇斯底里的怒吼过?

    大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郦首辅笑了笑,又道:“你们,不妨想想,如今事的是什么样的主,来日……我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说完,牢门被关上,狱卒拿出铁链绕过木栅,在上面落下一道锁。

    狱里狱外隔开了两个不同的天地,狱卒瞥了他们一眼,催促道,“狱里湿冷,贵人们还是先出来以免沾染了湿气吧。”

    一行人这才相继出了狱。

    那厢仵作在细作的食道里取出了那枚被吞的金锭子,掂其重量,这才发觉其中的异样,撬开底部的圆孔一看,里面竟藏着一张纸条,上面记载的正是机密之事。

    如此板上钉钉的事,几乎不必再继续查下去了,很快,三司便对此案进行会审,郦首辅不堪受辱,竟这么咬舌自尽了。

    傍晚,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大地,乾礼宫里,竟是出乎意料的摆上了酒席。

    皇帝宴请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被冤枉入狱的臣子们。

    当然,虽是以皇帝之名下的令,可诸臣心头清楚,真正要宴请他们的,是端坐于皇帝左侧的圣淑皇太后。

    宴席一开始,嘉月便端了酒,敬与底下的廷臣们,“此前细作未捕,为了确保万一,只能出此下策,如今叛臣已然伏法,朕这杯酒,自当敬诸位,还请诸位饮了此杯,冰释前嫌。”

    大家举杯,连声道不敢。

    嘉月勾唇一笑,以袖掩面,抿了一口酒液,她自知不胜酒力,提前让忍冬兑了水,酒液很淡,缓缓地滚过喉咙,倒也不辣口。

    不过,她也不敢贪杯,只饮完了这一杯就搁下了酒盏,拿起玉箸夹起莼菜吃了起来。

    君臣之间,觥筹交错,一时忘了辰光流逝。

    燕莫止就坐在皇帝右侧,时不时透过伶人飞舞的水袖,望向左侧的她,只见她脸颊上红扑扑的,不染胭脂,却似一朵秾丽绽放的芍药。

    浓密的眉毛不用过多描画,便有如远山青黛,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更是如同秋月映湖一般亮堂堂的。

    他骤然朝着皇帝开口,“皇上,天色已晚,诸臣归家路途遥远,恐有不便,还是先散了筵吧。”

    “还是皇叔考虑周到。”皇帝点头附和,旋即便吩咐就此散筵了。

    嘉月仍呆坐着,玉箸拨弄着盘里的豆子,甚至廷臣们是怎么退出乾礼殿的,也是迟了一拍才发觉。

    燕莫止怕被人看出异样,匆匆把其他人都打发了,这才转头对着嘉月道,“臣还有事要跟圣淑一议,还请皇上早些安歇吧。”

    皇帝自然没有不应的,嘉月和燕莫止便从乾礼宫里退了出来 ,两人隔了一臂之距,慢慢地在甬道上行走着。

    两侧的灯光如水泼到了两人的肩膀上,那是一份久违的安逸。

    嘉月的脚下还有些虚浮,可还是镇定地走完了全程。

    入了顺宁宫,她转头对他说了句谢谢,没想到却打了个酒嗝。

    她呆住了,迅速瞥了他一眼又敛下了目光,面颊又臊又热起来。

    她嗫嚅着解释,“你别误会,本宫从来不打嗝。”

    他不由得想笑,嘴角抽了抽到底忍住了。

    “你……出去!”她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可眼前骤然浮起一片金星,令她不得不扶着沉重的头,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霎时间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他的手不上不下的垂在那里,甚至没有勇气回抱她。

    他明白,她只是酒意上头,否则,又怎能容忍自己再对他投怀送抱?

    而他今日喝了不过一杯酒,现下的他清醒得很,也绝无可能趁着她酒醉之时逾矩。

    “娘娘,你喝醉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戳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开。

    “本宫没醉,本宫只是口渴而已。”她说着踅身倒了一杯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可她没想到,这竟然是那壶兑了水的酒,一杯下肚,她脸上的红潮更甚了。

    燕莫止仍驻足在门口,目睹她牛饮了一杯“水”。

    原本以为这就算功成身退了。

    正要退出去的时候,耳畔又传来她糯糯的声音,“燕莫止……”

    他的腿仿佛像灌了铅一般,再也抬不起来了。

    “燕莫止!”不见他回应,她气得又叫了一声,伸脚一蹬,一只翘头履就这么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直直地朝他脚边甩了过来。

    那是一双檀色的锻面翘头履,前面绣着繁复纹样,又嵌着一小排珍珠,充分显现出主人身份的尊贵。

    他迟疑片刻,到底弯腰拾起地上的翘头履,徐步朝她走来。

    她拧着眉毛,气鼓鼓地瞪着他,“你耳朵聋了,听不见本宫的话啊……”

    “娘娘喝醉了,还是先歇息吧,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他说着已屈膝跪了下来,熟练地握住她纤细的脚踝,给她套上了鞋。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被自己本能的反应震住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搀起她的臂弯道,“臣扶娘娘进内殿吧。”

    可他仍高估了她的酒量,在乾礼宫时尚能维持冷静的她,不知怎的,回到顺宁宫喝完了两杯水,脸上更是酡红的一片,明眼一看,便是酩汀大醉的模样。

    醉酒的人,又怎会如他的意,乖顺地任由他搀扶着走呢?

    他手上施了暗劲,竟是纹丝不动。

    她就如同一团软烂的春泥,不仅不接受他的好意,反而把他拽得脚下一个踉跄,再度跪伏在她的跟前。

    她一双素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张粉面骤然拉近,醉眼朦胧地凝视着他,娇艳的唇瓣就在他眼前一开一合,瓮声瓮气道,“燕莫止,你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我?”

    他心笙随着她眸里的碧波轻轻摇曳着,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你到底在怕什么?”她又贴近了些许,唇瓣几乎要擦过他的,穷追不舍地又问了一句。

    他喉头滚动,避开了她炽热的目光。

    冷不防的,她一抬手,便刷的一声,将他脸上的假伤疤撕了下来。

    她努了努嘴道,“这道疤很丑,我不喜欢。”

    他怔了怔,没有说话。

    “不过……”她伸手挑起他的下巴,目光在他脸上肆意地流连了一遍,啧啧叹了一遍,“这张脸嘛……尚可……”

    他心跳顿了一下,呼吸也凝住了。

    她捏了捏他的脸,把他的脸作践地不成样子,吃吃笑了起来,“我夸了你,你心头还不熨帖吗?”

    他嘴唇动了动,竟是不知如何回应她的疯言疯语。

    “脸这么臭,不怪他们叫你‘冷面煞神’。”

    “你该这样……这样……”她的双手在他脸上又捏又揉的,力气不小,仿佛将他当成一块面团一般,“这样,才生动些,不然……”

    不然什么?

    他很好奇,可她却收回了手,打了个哈欠道,“不说了,本宫困了……”

    话音刚落,软绵绵的身子便靠着桌子歪了下来,他咬紧牙关,在她倒下之前将她打横抱起,踅入了内殿。

    第五十九章

    内殿里只燃着一盏灯, 不似外间的明亮,却有一种暧.昧的氛围。

    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 就在这张雕花的架子床上, 他们进行了多少次的鏖战,没有硝烟, 却如春风野火,一星点便足以燎原。

    他将她平稳地放到床上, 顺手帮她拔下头上的钗环, 又褪去她的鞋袜, 而后手指摸到衣带, 准备帮她脱去外面的大袖衫。

    这个习惯已经刻到了他骨子里, 直到衣带在他手下散开, 他这才怔住了。

    如今的他被她所憎厌, 这种没有边界的事, 便是逾越了。

    他手指一顿, 重新为她系好衣带,又拉过锦被, 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这才举步往外走去。

    可刚走几步,身后便有咚的一声闷响传来,他回首,见她翻滚到了床沿, 一只玉臂半垂在空中, 袖子已卷到手肘去了, 而那床被子,则一大半都逶迤在脚踏之上。

    他简直哭笑不得。

    咬咬牙, 只得折回来,重新摆正了她的身子,再抓过被子盖上,怎知她却气呼呼地一挣,“别盖,我热……”

    身上的衣料被她这么一通磋磨,早就皱得没眼看了,一抹细腻的雪从焰炽的织金小衣里蔓延而出,极致的对比,令他的血液汹涌地翻滚起来。

    他握紧了双拳,俯身在她耳边劝阻道,“更深露重,娘娘不能贪凉。”

    “你是谁啊?”她不悦地睁开了眼。

    “我……”意识到自己的距离过近,怕惹得她不快,他便迅速地背过身,板正地坐在床沿,忖了忖才道,“我是……”

    “燕莫止。”

    他暗松了一口气,心头庆幸她还没有糊涂到认不出他来,可下一瞬,他却松快不起来了。

    只因她的手,已绕过他僵硬的腰,在他的腹肌上游荡,嘴上更是没个把门的,直不楞登道,“你坐这么远干嘛,过来点……我问你,你……要和我生孩子吗?”

    犹如一个惊雷滚过他的耳边,他心下一阵颤抖,前伏在最深处的喜悦被他调动了起来,震惊过后,黑暗都头坡下。

    清醒的嘉月不可能想和他有一个孩子,更何况是在如今不甚明朗的情况下,酒后胡言,他怎么能够当真呢?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手,游向了不可收拾的位置,他张口制止,嗓子却像是被烧伤了,嘶哑得不像话:“住手。”

    她狡黠一笑,“可你的身体分明很喜欢……”

    他稍用了一丝力气才拿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道,“可我不能为了一时欢愉,行不可挽回之错。”

    她眨眨眼,似乎听不进他的话,“说那么多,那你究竟要不要和我生孩子嘛?”

    他当然想,不过……这必然两情相悦的结局。

    若一开始,这个孩子便裹挟着她的猜忌和恨意降生,那么,他宁愿不要。

    这只是他理智的想法,可身体却有自己的欲念,瞧她水汪汪的眸子仿佛祈求他似的,心底到底软了下来,更何况那双白嫩的柔荑不依不挠,所到之处,便是熊熊烈火,愈是压抑,愈燃得难受。

    嘉月的双手从后面攀上他的肩膀,慢慢地倚着他坐起来,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带着凉意的青丝垂了下来,钻进了他的衣襟,挠得他心尖痒痒。

    她朱唇贴着他炙热的耳垂,一滴冰凉的泪划了下来,啪嗒一下落在他脖子上,泪痕蜿蜒地滑进他衣襟里了。

    她不管不顾道,“你又怎知后宫冷清,本宫不会寂寞……”

    理智的弦铮的一下便崩断了,既然止不住,索性便接纳吧。

    他扭过头来,挺直的鼻梁与她的贴到了一起,凝眸看着她,黑沉沉的眸底欲•潮汹涌,于是捧起她的脸,俯身而下,一寸寸地描摹她的唇,攫取甜腻的花汁。

    烈焰般的气息逐渐交织到了一起,不过须臾便急促了起来,有种不死不休的错觉。

    翌日刚好是休朝日。

    嘉月难得浑身舒爽,赖在温软馨香的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直到天光大亮,忍冬端着盥洗的用具推门进来,她才悠然装醒。

    却看熹光在地上投下一地的窗格子,这才惊呼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娘娘,都快到辰时了,奴婢见娘娘睡得香,不敢吵醒娘娘。”

    “想必是昨天喝了酒的缘故,以后再不喝了。”她说着坐起身来,却感到双股之间有点酸胀,恍惚之间她又想起昨晚那个离奇的梦,梦的内容她已经记不大清了,可那种从骨子底泛出的酥、麻却仿佛还未散去。

    忍冬没好意思说,今晨过来扫洒的时候,桌上那瓶酒瓶底都干了,想必昨夜被她当成水干了吧。

    嘉月坐了片刻,脑子里清明了起来,想起郦首辅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留下一干家眷和家私还未处置,虽然今日不必上朝,却也得妥善处置,尽早公之于众,以稳定民心。

    于是她梳洗完毕,吃过饭,便踅入书房,宣了几个心腹廷臣入宫商议。

    过了一会,接到旨意的臣子们便肃整衣冠,往顺宁宫而来。

    谢滔徐步和其他臣子走到一起,一路上,他目不斜视,却感受到其他廷臣探究的目光。

    也是,作为郦首辅的前女婿,即便他已和离了好几年,可只要未曾再成家,就免不了会有多事之人将他与郦家联系到了一起。

    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偏过头,正面迎向那他们的目光。

    众人连忙避开了眼,再不敢妄自论断。

    到了顺宁宫,不仅太后端坐在上,皇帝和摄政王也端坐其中。

    众人下跪稽首,皇帝这才开了口,“众爱卿平身。”

    皇帝道,“母后和朕宣请诸位前来,是为了给罪臣郦延良定罪,不知众爱卿有什么看法?”

    大家面面相觑,最终一个人站了出来,“既然皇上和圣淑问了,那臣就直言不讳吧,臣以为通敌叛国乃是重罪,不满门抄斩,实在是说不过去……”

    其他人跟着道,“臣等附议。”

    嘉月望向一言不发的谢滔,开口问道,“谢尹怎么看?”

    他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臣……有异议。”

    “臣也有异议。”

    嘉月顺着声音望了过去,只见人群中另一个挺拔的身影,正是顾星河。

    “谢尹与郦家曾有姻亲,臣以为,他应该避嫌为佳,”顾星河徐徐道来,“再说,其他大臣主张一人犯罪,全族连坐,在臣看来,实在是有些残忍了。”

    嘉月牵唇反驳道,“很好,朕不愿听假话,朝中正缺你这等毫无讳言之人,不过朕纠正一下你前半句,谢尹清正廉明,与郦家早就没了瓜葛,以己之心揣度他人,岂不是一偏之见,有失公允,你道是与不是?”

    “圣淑胸襟博大,臣自愧不如。”

    其他臣子见圣淑如此维护谢尹,自然也都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嘉月继续道,“大家还不知道吧,此次抓捕行动之所以如此顺利,便是因谢尹提前向朕透露了郦首辅的行踪,谢尹功不可没。”

    谢滔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她这是替他划清了界限,让其他人不敢对他有成见。

    此前谢滔向她提出了不情之请,便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是他泄露的消息,可没想到,她爽快地赦了他此前缄口不言的罪,却当众夸赞了他。

    既然圣淑如此看重他,他又怎能只想着置之度外呢?从前他不检举,不过是心想着曾经结过亲家,就算和离了也留点情面,只祈求多行不义,必自毙,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太过畏手畏脚了。

    当初谢郦两家不过是政治联姻,郦家娘子早在闺阁之中便以性格娇纵扬名,一开始娶她过门时,她倒也低眉顺眼的装了两天,后来脾气越来越大,一个不顺意便要摔东西。

    他便开始让自己忙碌,想来,忙的连家都有家不回,他们之间,没有过怦然心动的开端,却只有鸡毛蒜皮。

    他刻意的晾着她,等她主动提出和离。

    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一次路过厢房时,听到她与陪嫁丫鬟谈话。

    “听说阿爹的庄子又得了一批新翡翠,改日归宁,定要让他挑两块质地上乘的,做一对玉枕,夏天枕着凉快。”

    “夫人放心,咱家老爷最是疼您了,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应的……”

    “对了,郎君喜欢展子虔,到时候挑一副真迹送给他当生辰礼,他必定喜欢。”

    大白天里,主仆二人关着门,在屋里聊的热火朝天,谁也没有发现门外的他浑身血液早已凉透。

    于是他转身回了衙门,这一住就是大半个月不曾归家,连生辰之日也没有回来。

    她受不了,终于寄来了一分和离书。

    和离之后,他刻意疏远郦家,以此来断定自己的清白,可知情不报,又怎能独善其身?

    现在圣淑当着众臣的面挑明,也是真正的赦免了他的隐瞒之罪,比起她的豁达,他的心思实在是太过陈腐。

    他跪下来,铭感五内道,“圣淑明哲,臣不过是将自己所知的据实相告而已,实在是微末之功,不足一提。”

    燕莫止蓦然开口,“谢尹何必如此自谦?倘若不是你,就算寻到了庄子,也难以发现更为隐蔽的暗室,更不会发现当朝首辅,竟然与盉丘细作有着多年往来……”

    连摄政王也开口为他说了话,其他臣子见状,纷纷跟着附和道是。

    众人商讨过后,总算将罪定了下来,男眷枭首示众 ,女眷充教司坊,至于赃物便是充公处理,行贿的名单也一并收到轻重不等的惩治,至此,所有流言蜚语也销声匿迹。

    阴谋论这一观点,逐渐在朝堂上传了开来。

    第六十章

    这几天一直阴沉沉的, 一日冷过一日,仿佛在蓄着一场初雪,闷闷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嘉月却仿佛不知寒冷似的, 只穿着一件珊瑚褐的对襟窄袖襦, 下系着一条苍筤的曳地长裙,便这么坐在池边, 手上拿着一盘白玉糕,隔一会拈了一点, 在指尖碾成粉碎, 撒进了波光粼粼的池子里。

    几尾硕大的锦鲤闻着味游了过来, 近乎透明的鱼尾在水里摆动着, 红色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烁着微茫, 一双唇一张一翕的, 很快将水面上的碎末吞入腹中。

    那厢的春桃传着杏色小袄, 见她衣裳单薄地坐在风口喂鱼, 不由得一惊, 赶紧转回内殿取了裘衣过来给她披上。

    春桃担忧道,“娘娘怎的在这招风呢, 眼看着这天气就要下雪了,池子边上又阴凉,没的受了寒。”

    嘉月把盘子搁在石凳上,裹了裹身上的裘衣,诧异道, “冷吗?不冷啊……”

    春桃搓着冻得通红的手道:“都快到冬月了, 哪能不冷呢?”

    嘉月愣了一下。

    她的身体, 自己省的,因自幼习武, 筋骨自是比那些闺阁女子健壮不少,可自从她滑胎后,又或者年纪渐长,她已经不似年少那般百病不侵了。

    反而到了深秋之际,手脚便开始冰凉了起来,可今年却奇怪得很,明明到了冬月,竟然也不见冷。

    她伸出手去,在春桃手上握了一下,一股寒凉霎时传到了她手心,她打了个寒噤惊呼,“你的手怎么那么凉?”

    春桃亦是吃惊,没想到她在风口里坐了大半晌,手心依旧是暖烘烘的,像一个火炉一般。

    说起来,嘉月近来怪异的事情还不止这么一宗。

    这些日子,她的胃口出奇的好,就连平时不爱吃的糟鹅掌鸭信、牛乳蒸羊羔等美食,也是照吃不误,胃口更是出人意料的好。

    春桃灵光一现,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细数起来,娘娘的月信似乎迟了半个月了,要不宣太医过来看看?”

    嘉月的月信一向都是延迟,她自己倒不是很上心,经春桃这么一挑明,她才想起,这次似乎是延迟得久了些。加之这些日子诡异的事情一宗接着一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一个荒诞的念头登时窜进了她脑海里,她依稀想起多年以前,自己的身子似乎也有过类似诡谲的反应,可又不全然相似,再看春桃欲言又止的模样,大概也以为她又怀了身孕。

    可是,自从燕莫止从松奉县回到建京后,她偷溜出宫去看他有过那么一遭,后来再也没有了。

    她分明记得,后来,她还是有来过一次月信的。

    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她悬在喉咙的心慢慢地落回肚里。

    春桃又问:“娘娘,要不还是找摄政王,让他想想辙?”

    嘉月道,“寻他做甚,他又不通医术。”

    “可……奴婢也说不好,只是怕……”春桃眼神闪烁了起来,只好老实交代道,“上次娘娘宴请群臣,忍冬把剩下的酒水随手便搁在桌上,听说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收拾的时候,里面的酒液都没有了,您不会都喝了吧……”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回殿后,因为喉咙烧得慌,确实灌了两杯水来着,敢情她喝的不是水,竟是掺了水的酒?

    怪不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那夜里她似乎做了一个风花雪月的梦,梦是疯狂的,狠戾的,是至今想起来都止不住会颤栗的感触。

    她双拳攥得骨节发白,口里却状似无意地试探道,“那夜摄政王进殿了吗?”

    春桃点头,“是,是摄政王送娘娘回了殿,过了快半个时辰才离开的。”

    仿佛轰隆一声响雷落在了她耳边,震惊过后,她耳畔嗡嗡作响,脸上也失去了血色,心头泛起一阵恶寒。

    这些日子他们虽然断了秘情,他还算得上守信,只默默替她扫清了朝堂上的障碍,再没有逾越之举。

    再说朝堂刚刚肃清,朝中的政务繁杂,她大权初揽,尚有许多未不确定因素,在君臣交流中,她亦是对他放下戒备,他们之间能找到一种和谐的平衡,因为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关系,他们已经养成了一种不必开口,便能自动想到一处的默契。

    没想到,他早就趁着她醉得人事不知的时候,对她做出了这等事情。

    没有任何避子措施,甚至直到她月信延宕了大半个月,她才经其他人提点,得知了荒唐的一夜。

    倘若她一直不曾发现呢,那有朝一日,肚子猛然大了起来,朝臣们该怎么看待她?到手的权力,难道竟做了别人的嫁衣?

    一想到这,她犹如掉入了寒窟里,牙齿不自觉打起寒颤来,倏而又转念一想,万一不是呢……一切只是猜测,或许这只是一个误会,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总归要先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孕,再做打算吧。

    “不许透露出去,摄政王那边也不得泄露风声,”她忖度片刻,忽地想起她那个表妹,遂吩咐道,“明日让人传话,接表妹郁金进宫,再找一个可靠的女郎中,扮成女冠跟着。”

    春桃应了声喏。

    过了三日。

    郁金和女郎中一块进了宫,嘉月让人请她们入内殿,门窗却照常开着,只让春桃等人在殿外守候,以免有心之人听了壁角。

    嘉月捧着手炉坐在上首,见两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女冠,跨进门槛朝她走了过来,一个是寡淡无味的圆脸,背有些弓着,另一个身材高挑些,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她只打量了一眼,便知她是郁金无疑了。

    两人敛着眉眼,朝着她跪拜了下来。

    “贫道、民女参见太后娘娘。”

    “都平身吧。”嘉月说着又赐了座,两人道了声是,拘谨地挨着梅花凳坐下。

    一个一直住在山上,一个则出生市井,哪曾见过如此尊贵的人物?

    两人都不禁偷偷半掀起眼皮朝上方瞟了过去,见此人珠围翠绕,略施粉黛的脸上虽藏不住眼下的一片青影,可依旧是明艳得令人挪不开眼,更别说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雍容威严的气度,饶是郁金早练成了目空一切的性子,也不由得暗自屏住了呼吸。

    “郁金,”嘉月直呼她的名,“你可认得本宫?”

    被点到名的郁金这才回过神来,她当然知道当今太后,正是前朝公主蔺嘉月。

    母亲虽算得上她的姑母,可改朝换代后便被褫夺了封号,成了一介庶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倘若不是太后突然召见了她,她险些要把母亲曾经尊贵的身份都给忘了。

    她知道父母还算得上相濡以沫,父亲官职不高,旁人见了她,也不会联想到她与太后娘娘,竟算得上近亲。

    郁金琢磨不透她的想法,只回了一声,“贫道省的,娘娘是我母亲的外甥女,娘娘和贫道,是表姐妹关系。”

    嘉月点头,“你说的不错,那你可知本宫为何宣你入宫?”

    “贫道不省的。”

    嘉月叹息道,“本宫的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也仅剩姑母这一脉与本宫有点血缘关系了,原本我们表姐妹是该多走动走动,只是朝堂的事实在棘手,若是频繁走动,又恐怕遭人口舌,好在,现在局势已经明朗,便不必避讳太多了。”

    “娘娘日理万机,贫道又算个什么,您要是想不起我,那不必派人来也是可以的……”郁金说着,顿觉失言,咬了咬唇又加了一句,“贫道清修久了,镇日只和山上的鸟儿讲话,嘴笨不会说话,不是那个意思。”

    嘉月挑唇一笑,“本宫明白,不过找你来,还有一桩要紧事。”

    “何事?”

    “谢尹此人,你道如何?”

    郁金心头警惕,枯着眉头问道,“娘娘怎的提起他了,贫道和他,也不过打过两回照面而已,不熟、不熟……”

    “既然不熟,也便罢了,只是本宫听说谢尹对你印象不错,本宫也就想探探你的意思。”

    “他……”郁金眸光闪了闪,不可置信道,“他怎会提起我,我跟他又……不熟……”

    来来去去,都是那句话,嘉月可算是把她的意思摸透了。

    “原本本宫是忖着谢家也是名门望族,谢尹更是青年才俊,是多少贵女眼里的香饽饽,只是,他成家的心思倒也淡,就试探地问过他一回,本想借此也壮了根基嚒,可倒没定要指婚的意思,不成就罢了吧。”

    郁金道,“娘娘好意,我心领了。”

    嘉月又把话引到姑父姑母身上来,“姑父姑母身体可还康健?”

    郁金实话实说道,“娘娘,我从山上过来,已有一个月不曾见过父母了,家里也没有派人过来传话,想必是一切都安好吧。”

    嘉月对于这个素未蒙面的表妹倒也没什么话题可说,她又是擅长一句话把天聊死的人,两人有的没的互扯了几句,便都沉默了下来。

    一旁的女郎中,听着她们一来一往的对话,满腹疑虑,他们表姐妹的关系都淡泊成这样了,又为何大费周章的把她接过来?难道就是一时兴起?那为何又找到一个陌生的她。

    正当她一头雾水的时候,只听头顶传来清冷的声音,“本宫近日身子有些异样,女科上的问题又不好劳动太医,听说你祖上三代出身杏林,你也医术精湛,过来给本宫号上一脉吧!”

    女郎中垂下头应了声是。

    嘉悦将手搁在炕桌上,脉枕也自行备好垫在手腕下方,女郎中屏着呼吸走过去,三指虚虚地放在她尺脉上,中指重按,无名指轻提。

    指尖的脉象如玉盘滚珠,她瞳孔骤然一缩,不敢相信自己探到底脉象,又凝神,仔细脉了一回,霎时她惊得脸色发白,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见她惊恐万分,嘉月垂下浓密的睫毛,心底也彻底凉透了。

    半晌她才找回了声音问,“不知有没有大碍?”

    女郎中立刻跪了下来求饶,“民女无能,脉不出来是何病症!求娘娘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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