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嘉月瞥了那女郎中一眼, 见她觳觫地伏在她膝前,也不敢抬起来,一旁的郁金也奇了, 攒着满腹疑虑, 不知女郎中究竟是脉到了什么,竟然怕成这样。

    嘉月不出声,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住了。

    过了须臾,一个细碎的轻笑声, 打破了近乎诡异的阒寂, 郁金掀起眼帘, 见上首的太后竟笑了起来, 本就是长了一张沉鱼落雁的脸, 笑起来更是有着颠倒众生的魅力。

    可她不知为何, 竟然从她的笑声里品咂出一丝酸楚的味道。

    嘉月笑不达眼底, 只觉得舌根都是苦涩, 笑了一会儿才止了下来, 抽出手帕掖了掖眼角泛出的水光,这才对膝前的女郎中道:“你不必害怕, 脉到什么如实说来便是了。”

    女郎中三魂丢了七魄,听到她温和的声音传来,却还是感到脖颈一凉,“娘娘还是另请高明吧,民女是真的探不出来……”

    嘉月伸出手, 见她肩膀骤然一缩, 愈加放软了语调, “既然没诊出结果,要不再仔细帮本宫脉上一回?”

    女郎中面容失色地摇了摇头, “娘娘恕罪,民女真的无能为力……”

    嘉月见她不肯说,眸色终于冷了下来,圆润的指甲在椅背上划过,发出令人颤栗的声音,“不过是号个脉你都不会,莫非你祖上三代都是庸医?”

    这个口锅盖得属实有些重了,女郎中脸色上更是寻不出一丝血色,止不住地磕头道歉:“娘娘饶命,民女说……”

    “娘娘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不出意外的话,此脉象应是、应是……”

    一旁的郁金也看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话,“应是什么?你倒是说呀,娘娘为人宽厚,莫非会吃了你不成?”

    女郎中汗如雨下,声音更是颤抖的不成样子,“民女实在是不敢说啊……”

    “你说吧,本宫恕你无罪。”

    女郎中抬起袖子,揩拭着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深呼了一口气,才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不知娘娘月信可还正常?”

    “延宕了半个月……”

    “那……倘若民女没有诊错的话,娘娘应该是……有喜了。”

    话音刚落,连一向八风不动的郁金,感到一道惊雷劈了下来,耳边嗡嗡的响了半晌,这才明白为何女郎中怕成这副模样,太后守寡已有三年,眼下突然有了身孕,这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先帝留下来的遗腹子啊……

    也难怪她放着宫里医术精湛的太医不看,非要巴巴的从大老远寻来了女郎中,还大费周章的让她扮成女冠,跟随自己入了宫。

    嘉月哦了一声,意料之中的事情,倒也不是很吃惊,只是掩着长睫望向平坦的小腹,伸手轻触了一下,大概是月份还小,什么也摸不出来。

    上回有了重身子已时隔多年又太过短暂,她并不清楚,十月怀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可小产的刮肉之痛她却清晰地记得,回想起来,便已让她湿透了里衣。

    这回与之前相比,却又不尽相同了,仇人之子她不可能让他降生,可如今腹中的这个……

    她脑海里闪过这几年来,他们的点点滴滴,亲密时,恍如一对夫妇,敌对时,他也寸步不肯相让。

    他们仿佛一对天生的宿敌,掺杂了太多其他的因素,注定他们的爱是不可能纯粹的。

    思索片刻,她到底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不知女郎中可有什么药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块肉剜除?”

    女郎中听说她要落胎,瞳孔又是一震,这才道:“有的,只是药方性烈,到底有伤凤体……”

    她淡然道,“无妨,再难受,本宫也都体会过了。”

    郁金和女郎中从她云淡风轻的神情里,竟读出了一丝潸然,不知她是经历了什么,连腹中的骨肉也是说舍弃便舍弃。

    女郎中只好应了下来,嘉月揉揉太阳穴醒神,这才对郁金道:“原本,你远道而来,本宫是该多留你一宿,不过今日本宫是有些乏了,就不多留你了,你先和女郎中在驿馆多住几天,本宫自然会再派人去接你们进宫来的。”

    两人连声应下,很快便辞了出来。

    走出廊庑,仲夏不疾不徐地跟着,出来顺宁门,才把早已备下的礼,双手奉上,“娘娘说,女冠们舟车劳顿,这里,是一些零嘴,还有些文房四宝,另外……”

    仲夏说着又朝着女郎中道,“这一份,里面是些砭石、火罐之类的器具,不值几个钱,但愿女冠用得上。”

    女郎中不敢相信,太后如此心细如发,竟连这个都备齐了,只好结果包裹道,“民女多谢娘娘。”

    “不必客气,不过女冠们可要记得,出来这个门,任凭谁问起,也不能透露今日一事。”

    “那是当然。”两人异口同声。

    仲夏目送她们离了宫,这才返回内殿,见嘉月支着额头歪在美人榻上,双眼紧闭,仿佛睡了过去,因这几日睡得不大安稳,脸色略有一丝苍白。

    她屏着呼吸走了过去,悄悄地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怎知手甫一落下,她便开了口,“都办妥了?”

    “娘娘放心,量她们也不敢说出去。”

    “嗯……”她又阖上了眼皮。

    仲夏抿了抿唇,踯躅不前地站在哪里。

    嘉月感到眼前的黑影还没离去,又睁开眼问:“怎么了,你有话要说?”

    “娘娘……”仲夏跪了下来,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到了地上,“奴婢求您再多考虑一下吧,奴婢怕……”

    “怕什么?”

    “娘娘,太医说您身子骨伤了根本,倘若再一次……奴婢怕有生命之危啊……”仲夏嗫嚅道,“娘娘为何不让摄政王想想办法,奴婢瞧着,他对娘娘倒是一片真心,他不会让娘娘有危险的……”

    嘉月勉强弯了弯唇道,“你觉得他对本宫一片真心?可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真心。”

    “人都是利己的,说是真心,可一旦动摇了自己的利益,又有哪几个会甘心?与其拿自己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我更宁愿自己掌控自己,至少进可攻,退可守,总不至于一败涂地。”

    仲夏只好道,“好,奴婢听娘娘的。”

    嘉月有些惫懒,再一次闭上了眼。

    乌金西沉,一行白鹭掠过斑斓的霞光,逐渐成了雪白的点,融进蔷薇色的云层里,天边的景色一时一换,眨眼之间,浓稠的夜色像洪水倾覆了上来,最后一丝天光也收束不见。

    到了掌灯时分,她也不见醒,仲夏春桃几个食盒也提过来了,因怕吵醒她,便驻足在廊下窃窃私语。

    忍冬盯着屋内的动静道,“娘娘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不过,都这个时辰了,要不要唤她起来?”

    “要不先等会,也不过刚睡了半个时辰而已。”

    春桃忿忿叹息道,“唉……男人真是只顾自己欢愉,哪想得到别人遭罪,没想到摄政王亦是如此,娘娘到底招谁惹谁了,好好的金枝玉叶,竟……”

    “嘘——”仲夏食指放在嘴边一比,压低声音道,“别说了,当心娘娘听见,又要伤怀了……”

    嘉月被细碎的声音吵醒,扶着额头坐了起来,见屋内漆黑一片,便懒洋洋地朝着外头喊道,“都杵在门口作甚?乌漆嘛黑的,还不快进来掌灯!”

    三人闻言俱是一惊,互相交换了眼神,这才推门进来,掌了灯,又侍奉她重新梳整了头发,这才觑着她的眼色问:“娘娘,这会子便传膳吗?”

    嘉月摇了摇头,肚子却仿佛传来了一声抗议,这才改口道好。

    于是挪到饭桌前坐了下来,三人从食盒里端出一道又一道的珍馐美馔,很快便将桌子填满。

    嘉月抬眼一看,仙人脔、箸头春、花炊鹌子、五珍脍……五彩斑斓的颜色,可谓是色香味俱全,而且细心一看,那些容易滑胎的食物譬如螃蟹、柿子等,一个都寻不着,反而都是些滋补的居多。

    她不禁失笑,提箸吃了起来。

    许是睡过了时辰,又或者腹中又多了一张嘴,不知不觉又吃下很多,吃罢则踅入御花园,散步消食。

    直到日上中天,这才回书房看折子。

    没人知道,在这个天色冥迷的午后,她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她翻阅着手中的折子,可上头却一个字也看不清,闭上眼,脑里更是梦魇的残相。

    那是一个薄雾冥冥的地方,仅有几簇黯淡的灯火漂浮着,看不清前路,只有嘀嗒——滴水坠落的声音,甚至听到空旷的回响。

    她摸索着朝前方走去,脚边蓦然被一个软物绊住了,她垂眸一看,一张血淋淋的脸刷的一下出现在她眼前,差点令她心跳骤停。

    小女孩那沾着血污的手,可怜兮兮地攥着她的裙摆,忽地,一滴血从她的眼里淌了下来,她拖着长腔哭着,声音在湿冷的岩洞里回荡。

    “阿娘,你为何不要我……”

    “我是你的女儿啊……”

    梦里的嘉月陡然生出一丝怜惜之情,母爱泛滥地伸出手去,想替她拭去脸上的血迹,看看她真实的模样,可脸上的血迹越揩越多,就连她指尖上沾惹的也是怎么擦也擦拭不掉。

    “阿娘不必徒劳,没用的。”

    她从左胸口掏出一颗小小的心,举臂送到她眼前来,上面有暗红的血管交错,甚至还微微地跳动着,小女孩天真烂漫地笑着,“你看,它还会动,可你却抛弃了它!”

    她眼里含着泪水,嘴皮子动了动,想要解释什么,喉咙里却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女孩手中鲜红的心房,眨眼之间便如玫瑰凋零,化成一摊混浊的水,小女孩也成了散沙一般,轰然坍塌……

    啪的一声,她猛然睁开眼,把手里的奏折阖了起来,重新拿出了一张宣纸,提起狼毫,蘸饱浓墨,一笔一划地写着: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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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地藏经》,为亡魂超度。

    第六十二章 (已修)

    阴沉沉的天又持续了几日, 终于簌簌地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晨间醒来,大地白茫茫一片。

    乾礼宫的书房里, 银丝炭烧得哔剥作响, 暖烘烘的空气里又夹杂着龙涎香,皇帝坐在书案前听禁卫的复命。

    突然, 他神色一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那禁卫又拱手重复了一遍, “回皇上, 卑职按您的吩咐暗中盯着那女冠, 见她们礼宫后不回广阳, 反而在驿馆住了下来, 卑职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便留了个心眼, 果然今日一大早, 其中一名女冠上药铺买了些药材,卑职问了店家, 买的竟是麝香、红花之类的烈性药材,因而卑职猜测……”

    饶是皇帝再迟钝,也发觉了这当中的蹊跷,就说两人受太后宣召而来,为何出了宫不回广阳, 反倒在驿馆里住了下来, 而且两个女冠, 又如何用得着这些烈性之药?

    他年纪虽浅,可自幼养在深宫, 后宫里什么都不缺,可最不缺的就是争宠,这些东西他也略有耳闻。

    他思来想去,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太后怀了孕,可又怕丑闻隐瞒不住会葬送了这到手的权利,所以只能暗中将这胎儿堕了下来。

    所以,她不敢寻太医院,只能大费周章地从宫外寻来了这个女冠。

    “蔺嘉月,你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皇帝的嘴角突然多了抹阴恻恻的冷笑,“你害死我母后,又把朕当傀儡操纵,殊不知竟败在自己的淫•行上,你想要独揽大权,光复河山,那也得问问朕同不同意!”

    他背着手,踱到那禁卫面前道,“俞将军,你做得不错,继续暗中盯着那两个女冠,有什么情况再来报与朕。”

    “卑职领旨。”

    皇帝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道,“办妥了,朕重重有赏,要是做不好,就提头来见吧。”

    禁卫应喏。

    皇帝脑里灵光一闪,又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不在话下。

    翌日,嘉月又派人将那两人宣进宫来,女郎中怕被禁军盘查出来,她早已把药磨成了粉末,包成一包包的药粉缝到了袖笼里,这才躲过搜查呈了上来。

    嘉月使了个眼色,忍冬便上前接了过来,并拿出了赏钱递给了她:“这些钱不多,却也够娘子裁几身衣裳,买几副首饰的,还不快接着。”

    女郎中只得接过沉甸甸的一贯铜钱,叩首道:“民女多谢娘娘。”

    嘉月道,“是本宫要多谢你才是。”

    女郎中的头垂得更低了,“民女微末之举,实在愧不敢当。”

    “好了,你倒也不必自谦。”

    郁金觑了一眼,“娘娘若无其他事吩咐,我们就先告退了吧。”

    她点头应允,两人便都舒了口气,趁机退出来。

    看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嘉月面沉如水,冷静嘱咐忍冬熬药,又借口身子抱恙,让内阁先把折子留着,日子她也提前算好了,明后两天休朝,正好可以卧床修养。

    这几日,她已经数不清自己抄了几张地藏经,以此消除业障,也祈求她能尽早登极乐,倘若再度投胎,千万不要投在她这个自私自利的母亲身上了。

    浓黑的汤药熬了足足两刻钟才熬好,忍冬知道她向来怕苦,特地又配上一碟玫瑰杏脯。

    嘉月端起碗,咬了咬牙,仰起头,任苦涩的汤药一点点淌过喉咙,直到碗底只剩下一点点药渣,才将碗搁了下来。

    药并不似她想象的那般腥苦,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从舌尖剌到了喉咙,再戳进五脏六腑,疼得她止不住地抱紧双臂蜷了起来,眼角的泪更是刹不住地往外留着,很快便将枕头打湿了。

    仲夏等三人守在床边,一刻也不敢离开,见她神情痛楚,不禁攒紧着手问,“娘娘很疼吗?”

    嘉月捂住了肚子,脑子里迷迷瞪瞪的,呼吸也紊乱了起来,“疼……”

    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还没有一次这般疼过。

    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药分明刚喝进去,药效哪有这么快啊?可她们见不得嘉月疼,恨不得替她分担一点。

    春桃道,“娘娘下腹有热流涌出吗?”

    嘉月摇了摇头。

    她便低头查看了她的亵裤,可上头干干净净,一丝血迹都没见到,这便奇了。

    女郎中呈上来的,并不止一副堕胎药,而是三包堕胎的药散,并上六包止血的药,可眼下胎儿未坠下,也不能贸然用止血药。

    唯一的法子就是等,等到那未成人形的胎儿落了下来,再化开止血的药粉服下。

    可两个时辰过去了,非但没见半点滑胎的迹象,嘉月什么痛意也没有了,甚至感到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传膳吧。”

    “娘娘,那女郎中不会拿了假药骗人吧?”忍冬担忧道。

    嘉月心头也浮起疑虑,按理说女郎中没有胆子骗人,可倘若这药早就被人换过呢?如果,她怀孕之事走漏了风声呢?

    这个女郎中身家背景十分简单,人也老实厚道,况且家又离京甚远,这等平头百姓,等闲是不敢把她的秘辛说出去的,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有人在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得知了她召见女冠进宫,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个女郎中,大约女郎中不谨慎,进出药铺落入他人的眼,因而被调换了药包。

    “你把剩下的药粉拿过来我看看。”

    忍冬挑起帘子出去,过了一会又拿着药包进来,粗糙的纸叠两指宽的方块,一包上面写着“落”,一包则写了“止”。

    她先是打开了写有“落”字的那一包,里面正是一堆红灰色的粉末,她凑近鼻间嗅了嗅,这味道正是自己服下的那药。

    只是磨成粉末的药,实在难以辨认,她又不通药理,看了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确定这药到底是什么成分,那人换了他的药,目的又是为何?

    她又拆开另一包药粉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包颜色略浅了不少,味道也全然不同。

    “娘娘觉察出什么异样了?”

    她摇了摇头,三天两头召见女冠进宫,毕竟会露出端倪,看来只能另想法子了。

    她招了春桃过来,悄悄嘱咐了她几句,春桃点头,很快便拿着药包踅了出去。

    春桃把药粉换了张纸包裹着,避开众人眼线,朝太医院走去。

    正值宫门快下钥的时候,药房里当值只有一个姓胡的医正,再无旁人。

    春桃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福身道,“奴婢是太后娘娘跟前侍奉的春桃,有件小事劳烦胡医正。”

    胡太医眯着眼认出了她来,指着一旁的杌子道,“原来是春桃姑娘,快来坐吧。”

    “多谢好意,坐就不必了,我哪有心思坐啊。”

    “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近来在顺宁门墙角发现死了只耗子嘛,”她拿手帕扇风道,“原本以为是偶然,倒也没去注意,没想到去收拾的时候,竟发现旁边散了一地的粉末,后来……我又在草丛里寻到了这个……”

    她说着,眸光睃了一圈,这才从袖笼里取出一个药包递了过来,“您可要帮我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在顺宁宫投药,我想想心头便浮起一阵后怕……”

    她蹙着眉头,不自觉地拍着胸口,“到底是哪个心思歹毒的,想要毒害娘娘?幸好娘娘福大命大,若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有三条命也不够赔的!”

    胡医正见她激动的模样,不禁开口劝道,“春桃姑娘别急,让老夫看看。”

    说完,他便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纸包,又是闻又是看的,观察了半晌才道,“这药本身没毒,你确定耗子是吃了这个才死的?”

    “没毒就好,我倒也没见它吃,一切都是我的猜测罢了,对了,”她状似无意问,“既然这药无毒,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是桑寄生、杜仲、黄芩等几味药材,”胡医正顿了顿,又追加了一句,“有保胎的功效。”

    “什么!”春桃瞪大双眼,音量也不自觉拔高,“这……这定是哪个浪蹄子勾了侍卫,惹出人命来了,还敢私自将保胎药也携进宫来,莫非还想把孩子生下来不成!我要禀告娘娘去!”

    胡医正被她一阵义愤填膺的言论给带偏了,点头应是,“是该如此,后宫规矩森严,谁敢如此放肆!”

    春桃道,“放心,我们顺宁宫向来是清清白白的,又或者是有别的人想要抹黑我们顺宁宫,娘娘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定会把这件事查清楚。”

    胡医正道是。

    她又对胡医正道,“捉贼还需拿赃,还请医正将此药包还给我吧,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回去禀告娘娘。”

    胡医正只好交出了药包。

    春桃接过药包就往回走,走到门边才蓦然想起什么来,又转头道:“还请胡医正先别把我今日来找你之事说出来,以免走漏风声,让人跑了。”

    胡医正点头应下。

    春桃回了顺宁宫,将太医的话如实说来,嘉月听完,却是笑了起来。

    “娘娘知道是谁换了药了?”

    嘉月摇了摇头,她虽然还不确定,不过至少排除了一个人。

    燕莫止。

    倘若他得知了她怀孕,大可当面向她问清楚,不必大费周章地搞这些事情。况且我着他儿的,他的没有任何好处。

    那还能有谁知道她怀孕后,不想让她落胎的呢?

    不妨可以倒推一下,她若怀了孕,受益的是谁……郦首辅已死,剩下他的拥趸,倒极有可能对他心生敌意,只是她的秘辛一旦东窗事发,他们落不了多大的好处。

    反而是……她想了想,想到了一个极为不可能的人——皇帝。

    此前皇帝跟前的大伴于磊被她换成了自己的眼线,皇帝虽然没表现出不满,可心头一定记恨着她。

    再说,他之前与郦首辅走得有些近,一时被蛊惑,也是极有可能。

    如若是他得知了消息,那反而难办了。

    天色已暗,她便只能按耐下来,等明日再召见总管问个清楚了。

    深夜,她辗转反侧,半晌才睡了过去。

    可梦魇不断,才刚刚睡下,猛地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而起。

    守夜的仲夏也跟着从地上坐了起来,掀起帐子问她:“娘娘可是魇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摇了摇头,额头脖颈都是湿的,仲夏只好拿帕子替她掖汗。

    她迟怔怔地任她摆弄,神情恍惚间她又想起刚才的梦。

    这次梦里,小女孩的模样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长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挺翘的鼻梁,长大必定能成为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她扯着她的裙角,奶声奶气地唤她:“阿娘……”

    “阿娘,我不想走。”她说完这句话,梦戛然而止,睁开眼,周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以为,只要替她抄经渡亡,便能令她通往极乐,可没想到,竟出了这种意外,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吧。

    她向来是杀伐果断的人,就算对待自己,也有着超乎常人的狠心,可在这一刻,她的心竟然开始动摇了起来。

    她的手掌覆在小腹上,不知从哪来的一滴水直直落下,啪嗒一声砸到了她手背上,又无声地蜿蜒出一道水渍来。

    仲夏又掀开领子替她揩拭脖后的薄汗,一时没留心她的表情,忽听耳边传来轻微地一声叹息,而后是她在喃喃自语:“孩子,我杀•孽深重,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还是尽早离开吧……”

    仲夏是个心思灵敏的,又怎会看不出来她的难过,但也明白,倘若这个胎儿不落,一旦肚子大了起来,满朝文武不会放过她。

    数年建立起来的丰功伟业,会被□□后宫的污名所取代,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所以,她落胎并不单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而已,保全自己,有错吗?

    没有错。

    她这才放下帕子,轻声劝道,“娘娘还是不要太过自责,这些天来,您已经抄了不少渡亡经,奴婢都看在眼里,佛祖也定会原谅您的,况且母子连心,您腹中的胎儿又怎会不明白您的苦衷……”

    她眸光睃了过来,扯起嘴角道,“你不用宽慰我,我明白。”

    仲夏又侍奉她睡了下去,因怕她又魇了,坐在床沿给她轻轻地摇了会扇子,见她呼吸渐渐匀停,这才放下帐子自睡去了。

    第二天,嘉月便把总管叫了过来,寻问皇帝近来可有何异常,怎知他支支吾吾,竟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眸色登时一冷,语气也含着霜,“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管耷拉着眉,泫然欲泣道,“娘娘恕罪,奴才实在是不得皇上青眼,他不常让奴才在跟前侍候,所以奴才也无从得知啊……”

    “那他近来和谁走得近,你总该知道了吧。”

    总管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这才灵光一现道:“是了,他近来时常召见南门的俞将军!”

    她拧起眉,“哪个俞将军?”

    “是守卫南门的禁军,俞少清将军。”

    她挥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总管躬身退了出去。

    她支着头沉思了片刻,正打算把柴唯叫进来,让他去暗中打听,余光却瞥见他神色凝重地在廊庑底下疾行,不过一瞬便到了门边,打帘入内。

    他几步走了过来,呈上手中的匣子道,“娘娘,这是内阁递上来的密函!”

    “哟,”春桃嗤了一声道,“小柴子,不是跟你说娘娘这两日凤体抱恙,不看折子嘛,你怎么还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啊!”

    嘉月揉了揉眉心,因为脸色有些苍白,倒像是真的抱病在身一般,她伸出手道,“拿过来吧。”

    柴唯躬着身子呈了上去。

    她接过匣子,取钥匙打开上面的锁,从里面取出一卷密函来,于是展开一看,目光在短短的几行字上一一掠过。

    不过二十几字,却像是一把搭在弓上的箭,一触即发,令她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瞳孔更是缩成了一点。

    “马上召内阁辅臣入宫觐见!”

    第六十三章 (已修)

    因嘉月这两日不看折子, 所以这份密函,内阁实际是先呈给燕莫止,在他阅完之后, 斟酌了要害, 这才让人送往顺宁宫的。

    函中所言,盉丘自从铩羽而归后, 大汗暴病而亡,随即更为凶残的嫡长子即位, 一举平定了内乱, 如今更是集齐百万大军, 御驾亲征, 直压赤随, 雷将军以一敌百, 几乎要抵挡不住, 于是请兵支援。

    关于盉丘王廷的内部争纷, 他也是早有耳闻, 大汗的三个儿子犹如虎豹相争,而这其中, 当属长子卡尔罕最为出类拔萃。

    卡尔罕身为王子,极为勇猛,况且自幼学习汉家文化,熟读兵书,并非那些只懂得掠夺的野蛮人, 况且又是新君即位, 士气大振, 不能轻视。

    得知了此事的他立刻起身,准备进顺宁宫觐见, 却没想到,竟是被另一桩棘手的事绊住了脚。

    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暗桩忽地来报,称皇帝得了足以让太后“身败名裂”的消息,遣了一个禁卫送了一封密信出宫。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这个拎不清的皇帝还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情,简直是无可救药。

    足以让嘉月身败名裂的事,想来又只有他们曾经的私情了,莫非他当真有了证据?

    他脑里飞速转了转,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迅速写了一封信,吹干墨迹折好塞入护臂里,接着从墙上取下那柄紫金刀径自出了府门。

    小厮已经牵来了马,他几步走过去,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朝宫门飞奔而去。

    在离宫门不远处,一个脸熟的禁卫出了宫门后便步履匆匆地往前走,他立即想起自己在乾礼宫里见过他几回,于是赶紧勒紧马头,翻身下马,一下子拦在他跟前。

    禁卫一见到他凛然如煞的脸,先是一怔,而后抱拳行礼道,“卑职参见摄政王。”

    燕莫止观他强壮镇定的脸色,心下已了然,“你要往哪里去?”

    他突然结巴,“卑职……要去巡防。”

    “是嚒?”他脸上登时多了分肃杀之气,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抽刀,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刀身已经贯穿了禁卫的身体。

    那禁卫还来不及反应,见到他冷如冰霜的眸子里突然多了一丝血色,回过神来,才发觉是自己的血。

    他痛苦地蹙起眉心,“你……”

    他眯着眼睥睨他,唇缝里挤出冰冷冷的八个字,“意图谋反,格杀勿论。”

    禁卫瞪着圆碌碌的眼睛,嘴边张成一个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看着自己直直地倒了下去。

    燕莫止屈膝蹲了下来,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这才从胸口掏出一封沾满了血迹的密信来,眼看守城门的禁军已经越走越近,他毫不迟疑地把事先写好的另一封信塞入他衣襟里。

    “摄政王,”禁军抱拳道,“这是怎么了?”

    他拂了拂手掌站起来,又掏出手帕揩拭脸上的溅到血珠,淡然道,“此人意图谋害孤,已被孤当场拿下。”

    禁军的目光在他身上睃了一圈问,“摄政王可有受伤?”

    “无碍,孤有要事觐见皇上,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也不管那禁军怎么回应,便阔步朝宫门走去。

    与此同时,大臣们已经入了顺宁宫,嘉月和大臣们商量了一个上午,直到过了午时,才初步定出一个策略。

    却不想,群臣还未散去,一道诏书的出现赫然打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宣诏的是正是总管,一行人听他宣完诏书,神色俱是一变,又忍不住拿余光偷觑宝座之上的太后,只见她眉心紧锁,握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凸起,浑身更是气得发抖。

    圣旨所言:朕在位三载有余,朝中大事,浑浑噩噩,不胜其任,今感国力渐衰,遭蛮子来犯,唯恐辜负百姓厚爱,皇叔身经百战,德才兼备,是贤能之人,故禅位于摄政王,诸爱卿需尊崇新皇,上下同心,共同抗敌。

    这份禅位诏书,来的如此突然,可盉丘大军来犯,皇上又向来雌懦,一时被吓得魂不附体,也是意料之中,可这战火还刚刚打响呢,便禅位摄政王,未免有些不战而降的意思。

    如今敌国士气高涨,泱泱大国的国君却不战而先降,实在是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诏书一公布天下,民心该如何涣散?

    不过禅位摄政王,倒也好过禅位庶弟陈王,毕竟摄政王行事老练,况且原本就出身赤随,善于用兵打仗,又有雷霆万钧的气势,唯一不足的是他毕竟只是先皇义弟,这一禅位,也就是直接易了国姓。

    嘉月却不这么想,虽说皇帝性子软弱,可大事向来只有她与燕莫止坐镇,他几乎都用不着过脑子,怎会一听百万大军来袭,便拱手让位?

    可诏书已下,想要收回已经不大可能了。

    她又不禁想起她之前的论断来,倘若换药真是皇帝所为,那他为何又替别人做了嫁衣?按照她此前所想,这件事的受益者,竟是成了燕莫止。

    大家都看得出太后怒火中烧,也对,只要摄政王成了皇帝,她便只能把到手的权力拱手让人,至于她自己,那还得看摄政王容不容得了她,倘若摄政王大发慈悲留她一命,这龙楼凤城,也怕是没有名义再住下去了。

    大家怕太后怒火迁移,于是纷纷退了出来。

    嘉月也顾不上用午饭,揽了揽身上的披帛便移驾乾礼宫。

    一入乾礼宫,便见皇帝鬼鬼祟祟地躲在书案后,一见到她竟是打起哆嗦来,“给母后请安。”

    嘉月脸上结着一层冰霜,乌眸里仿佛蕴藏着一把利刃,倒也不拐弯抹角便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诏书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眸光闪烁,咽了咽口水道,“诏书上已写得明白了,儿臣自知能力不足,怕辜负百姓所托,所以禅位皇叔,也是为了大绥着想。”

    “是嚒?”她眼神牢牢钉在他那张因心虚而胆怯的脸上,来回踱着步子质问道:“这到底是你心中所想,还是有人逼迫你下的诏书?”

    “有人”这两个字,她咬得很重,像是胸有成竹一般,令皇帝不自觉语滞。

    “看来本宫猜得不错。”

    皇帝瞳孔一震,惊惶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没人逼迫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这个反应反倒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嘉月久久无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撑在书案上的手几近痉挛,柔弱的身姿仿佛是一根绷得紧紧的弦,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她不知道的是,仅仅隔着一道插屏,燕莫止便藏身在那里,高大的身影融进了黑暗。

    经年累月练就起来的默契,让他知道不可能瞒得住她。

    他握紧双拳,指节毫无血色,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每喘息一次,五脏六腑便有如刀绞地抽痛了起来。

    她怀了他的孩子……她想要扼杀那条孱弱无辜的生命……

    看过禁卫身上的密信,他几乎是猛地一下从天堂坠入了地狱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到乾礼宫来的。

    皇帝并不是一个驯顺服帖的孩子,相反,他看似温顺的外表下,承袭了燕无畏的阴险狡诈,可又愚蠢至极,他竟然想到换了落胎的药粉,保住她的胎儿,接着让人放出“太后守寡怀孕”的消息,从而令她身败名裂。

    没想到他还是从他人身上得知了这件事,可既然他知道了,那便不能坐视不管,皇帝是个随时会爆的雷,捂得了一时,提防不了一世,他必须得死。

    好在他有一个更严重的把柄握在他手里,做为一国之君,因不服嫡母管教,策划了一出“农民起义”,战火蔓延,更有无知者裹挟了进来,被朝廷强行镇压,更是丧失了好几条人命。

    家国天下,成了他利欲熏心的争夺游戏,倘若百姓得知了争相,他这个一国之君,又该如何自处?再说如今敌军来犯,他竟趁乱做出了这等事,很难不让人联想,这是与敌国里应外合。

    眼下情况危急,朝廷不能动乱,更不能再让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皇帝再继续坐着宝座,于是他胁迫他写下了禅位诏书,以此替他保全名声。

    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便预感嘉月不会轻易原谅他,可为了顾全大局,他只能先斩后奏,以稳定朝堂。

    至于这个帝位,他从来没觊觎过,不过,这已经是眼下最稳妥之策。

    见她如此震怒,他不禁动摇了起来,他做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那厢的嘉月胸前像是有一团火在焚烧,愤怒之后心头又是一阵抽搐。

    为何偏偏是他?是她一再对他容了情,才叫他愈发得寸进尺吗?又或者是他藏的太好,以至于连她也被他蒙蔽。

    胸口的气息渐渐平定了下来,她这才发现,插屏下方的底座露出了一角竹青色的袍角。

    她锋利的眸光仿佛要将插屏上面的八骏图剜出个洞来。

    他脚心踯躅了一下,这才缓缓绕过插屏,走到她跟前,垂着目光望向她平坦的小腹,再一寸寸移到她强压怒火的脸上,薄唇微动,乞怜道:“娘娘。”

    他想让她平心静气,以免动了胎气,可这个地方实在不适宜,于是只能把话吞回腹中。

    嘉月眼里充斥着红血丝,一字一顿道,“摄政王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娘吗?”

    “我……”

    “不对,是我失言了,如今应该敬称你一声皇上才对,”她阴阳怪气地朝他福身道,“求皇上别怪罪臣妾失言。”

    他所有的话都被她射影含沙的话堵在喉咙里,她向来牙尖嘴利,而他又并非巧言善辩之人,每次起了争执,他都是说不过她的。

    可她太聪明了,知道什么样的姿态,最伤他的心。

    他仿佛被万箭穿心,可血已经流尽了,只剩下麻木的钝痛感。

    第六十四章 (已修)

    这厢两人对峙无言, 一旁的皇帝缩着身子躲躲藏藏,目光却在两人身上来回睃着,似乎要从他们针尖对麦芒的眼神交锋里窥出一丝密情来。

    燕莫止冷锐的眼神扫了过来, 他这才低下了头, 装作无所事事地玩弄着指甲。

    燕莫止这才调过头,极力克制地对嘉月道, “娘娘先别气,仔细……凤体, 这只是……权宜之计。”

    最后四个字实在太过虚伪, 连他也没了底气, 可他知道, 现下她正在气头上, 说多错多, 索性就不再开口了。

    嘉月想起前一刻钟, 自己还在顺宁宫和大臣们商议着抵御外敌的策略, 不过一眨眼, 便成了一个局外人。

    她突然捧腹大笑,笑自己这般痴傻, 信了男人的鬼话,沦落成如今的尴尬境地。

    “权宜之计?这话说的,你不心虚吗?”她高傲地扬起头迎着他闪躲的眼神,眼角一颗泪珠却无声地滑过脸庞,落入衣襟里。

    那颗眼泪仿佛砸在他心尖上, 在上面烫出一个窟窿, 他抬手想抓住她的手, 举到半空中,忽地无力地垂了下去。

    “送娘娘回宫, 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出,”他负过手别开眼,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冷声吩咐内侍,“好生看着娘娘,若她出了意外,唯你是问。”

    猛然被叫到名字的内侍这才反应过来,目光在旧主和新君身上转了一圈,这才领命前去。

    “娘娘,奴才送您回宫吧。”他上来就要搀住她的手,却被她挥开了。

    嘉月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痕,提起嘴角道,“不敢劳烦,你可是侍奉皇上的总管,本宫自己会走。”

    内侍觑了燕莫止的眼色,见他轻微颔首,这才比了个手势道,“那娘娘慢走。”

    嘉月肃正衣容,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内侍不敢跟丢了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直将她送进了顺宁宫。

    已经过了午时,午膳还未用,腹中已经绞痛了起来,可她却径自进了内殿,在躺在那张冰冷冷的床上,仿佛死去一般。

    “娘娘,您先吃点东西吧,再这么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忍冬焦急劝道。

    她抬臂覆在眼皮上,有气无力道,“本宫不饿。”

    春桃道,“奴婢明白娘娘的痛,可娘娘不是教过奴婢‘卧薪尝胆’吗,奴婢相信娘娘定会东山再起的,娘娘可千万别倒下啊……”

    她苦笑道,“本宫没事,让我先静待一会吧。”

    两人这才只好退了出来,刚挑帘走出门口,迎面见仲夏面容沉重地走了过来,刚要开口,却见春桃“嘘”来一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忍冬用口型道,“娘娘睡下了,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吧。”

    仲夏一把拉过两人,顺着廊庑走出了十几步,这才道:“摄政王下令把顺宁宫围了,我将才要出去,被禁卫斥了回来,看来,他是想把娘娘囚禁在这里了……”

    “什么!”

    春桃不禁唾了一口骂道,“天杀的,枉费娘娘对他一片丹心,没想到他竟是践踏着娘娘的尊严上位,还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来!”

    “小点声,人家现在是皇帝,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嚒!”忍冬扯了扯她袖口道。

    “皇帝又怎么,想当初,他是怎么跪在娘娘跟前说得信誓旦旦的,如今又趁乱夺位,竟是说不得了嚒!”

    她还要骂,被仲夏一把捂住了嘴,两人连拉带拽,这才把她拽走。

    朝夕之间,那个总是甘于听命娘娘的摄政王,摇身一变,竟成了新任的君王,而向来金尊玉贵的娘娘则成了他的禁•脔,风云变幻的转变,任谁都无法立马便接受,更是别说娘娘那样自傲的人,更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

    可最坏的情况已经摆在了眼前,当初娘娘沦为一介宫婢,也不都一路走到了现在?现在也不过是重新被打入了谷底,相信凭娘娘的能力,倒也不是无法再寻得掌权的机会,只是娘娘被伤透了心,恐怕一时难以痊愈了。

    三人面面相觑,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

    内殿里,嘉月昏昏沉沉地躺了许久,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睡着,也许是将才气过了头,甚至没仔细斟酌起这环环相扣的诡计来,如果燕莫止没有胁迫皇帝写下禅位诏书,那皇帝无疑是受益者,现在受益者突然转变,那只能说明这就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争执。

    她摸着肚子坐了起来,脑里盘旋过一个念头。

    想要夺权称帝的人,恰恰是不会坐实与她这段不•伦关系的,相反,为了自己的声誉,他会默许她的举动,从而遮掩他的越轨,而皇帝不仅有动机,也有这个换药的手段。

    可是他到底有何把柄落到了燕莫止手上,才会突然放弃大好的机会,突然禅位给了燕莫止?

    想通了这些,她正欲顺着线索往下捋,他落在燕莫止手中的把柄究竟是什么,燕莫止对于她怀孕的事到底知不知情?想到这里,她脑仁却突突痛了起来。

    罢了,事到如今,纠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她唤来春桃:“本宫肚子饿了。”

    春桃赶紧回道,“娘娘,厨房里已经熬了热热的粥,奴婢现在就给你端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个木托盘去而复返,托盘上面是一碗碧梗粥,并上几碟小菜。

    嘉月挪到桌前敛裙而坐,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热腾腾的气便冒了上来,她送到嘴边吹了吹气,这才送入嘴中,上下颚一抿,米香醇厚,囫囵嚼了两下吞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淌下,浑身也开始热乎了起来。

    春桃一面给她布菜,一面觑着她的脸色道,“娘娘睡了一觉,身子可还好受些了?”

    嘉月点了点头,朝窗外望了过去,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个状况?”

    春桃唇皮子一动,欲言又止。

    “怎么?顺宁宫出不去了?”

    春桃没想到她一下子便猜了出来,只好道出实情:“娘娘,先别气坏了身子,现下顺宁门外有禁军把守,确实是无法进出,奴婢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知道了……”她浓密的睫毛掩去了乌黑的瞳仁,看上去竟是波澜不兴的模样,又舀了一口粥,慢吞吞地送入嘴里,待咽下去,才又嘱咐道,“你不要跟外头的那些禁军起争执,保全性命才是最紧要的,另外,把本宫的话转告给其他人,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春桃红了眼眶,点点头道是。

    嘉月没再说话,默默把那碗碧梗粥吃了,又把碗搁下道,“再盛一碗来。”

    春桃应声而去。

    吃罢便出了殿,脑袋放空,诸事不想,只在园内信步而行。

    不知不觉走到了宫墙边,角落一株红梅开得正好,她仰头望去,只见那累累绽放的枝条斜欹着,悄然越过护墙瓦,在宫墙外也能肆意生长,不畏冰雪,一朵挨着一朵盛开,如焚烧的烈焰。

    墙内的人倒还比不上这枝越墙而出的梅枝自由了。

    她忆起多年前,她也曾像这样,被囚在深宫之中,日出日落,看书练字,再也没有别的消遣,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她都熬了过来,这次的幽禁又该到何年何日?

    现在她虽然无法得知外面的动静,却也能推测出几分,禅位诏书刚昭告天下,朝堂尚未安稳,他一时半会是不会想起她来的,并且为了保全清誉,他也不至于会对她做出什么来,更何况现在赤随已经硝烟四起,她相信他还是会珍爱子民,以家国为重。

    她摇摇头,她就是个操劳的命,自己都到这份上了,还管这些事做什么?

    她挽起披帛在石凳上坐下,唤仲夏:“把本宫的文房四宝取来,纸要玉版宣,另外,把丹砂也拿来。”

    仲夏踅入殿内,未几,便捧着一大叠的东西走到嘉月跟前,按照她的吩咐,在石桌上一一摆正,而后便自觉站在一旁研起墨来。

    她看着眼前的景色呆坐了会,这才提笔在纸上一点点描摹了起来,先是苍劲有力地绘了枝干,继而延伸出曲折的枝桠,最后换了笔,蘸饱丹砂,在上面点缀上一个个红色的花瓣来。

    她幼时也擅丹青,只是这么多年她投身于权力的争锋中,这些锦上添花的雅趣,她到底是懈怠了。如今无事一身轻,重提画笔,虽有些生疏,却也完完整整地画了出来。

    “娘娘的画技还是那么好……”仲夏歪头看着,轻声吹捧道。

    嘉月翘起唇角,待墨迹干透,这才卷了起来,把卷轴递给了仲夏道,“把这个交给门外的禁军,让他帮忙递交给顾銮仪府上,就说是本宫送给元元的满月礼。”

    她在试探,燕莫止对她的禁锢到底有多严苛,倘若东西可以自由传递,倒也还不算太遭。

    仲夏捧着画卷来到顺宁门,招手叫来一个禁军道:“明日就是娘娘的外甥的满月,娘娘特地给小郎画了副丹青作为贺礼,烦请将军送往怀庆北巷顾銮仪顾大人府邸吧。”

    禁军眼色略有动摇,抿了抿唇道,“某无法擅作主张,不过……倒是可以帮你请示一下皇上,只有得到皇上首肯,才能帮这个忙。”

    仲夏长睫扇了扇,递上画卷道,“那就劳烦将军了。”

    禁军接过画卷回了声:“不必客气。”

    仲夏朝他略略颔首,这才回去复命了。

    第六十五章

    因为边疆不太平, 登基大典也一切从简,钦天监指了最近的吉日,一切典仪便开始筹划了起来。

    燕莫止虽还没正式登基, 可皇帝禅位后, 天下无首,更何况从前这大绥的朝政就是把持在摄政王和太后身上的, 对于他的能力,朝臣倒也有所目睹, 因而君臣共事, 倒也出不了岔子。

    只是皇太后的身份, 却成了一个大家不敢提及的忌讳。

    关于她和摄政王的种种猜测, 也早已偃旗息鼓。

    他即位后, 前皇帝自然无法在皇宫里继续待下去, 他封了他为忻王, 指了封地, 乾礼宫便这么易了主。

    乾礼宫的椅垫被褥皆换成簇新的, 是夜,他洗去了一声疲惫, 躺了下来,可陌生的环境却让他毫无睡意。

    床是软的,屋里又烧着暖烘烘的地龙,窜入鼻息的是浓烈的龙涎香。

    他独居时,没有那么多讲究,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价值连城, 就算把他卖了也抵不回来, 这种掐着脖子的拘束感让他无所适从。

    他不仅想起她那张姣好的面容来,他不明白她是如何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地在这座囚笼里活着的。

    他从前就知道她的艰辛,可从没像今日那样深切地体会到她的苦楚。

    地龙很热,他燥得领子都濡湿了,刚喘着粗气坐起来,便有一个守夜的太监躬身问道,“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他的双脚像是被狠狠束缚着,只得重重地躺了回去,沉声道,“地龙太旺了,熏香也太刺鼻,朕睡不着。”

    太监吓得磕头道歉:“皇上恕罪,奴才马上去外面看看。”

    “你把香熄了,地龙也不用烧了,”他说着眸光又扫射了过来,顿了顿道,“还有,朕就寝不习惯有人看着,你到外间去吧。”

    太监犹豫道,“奴才只是怕皇上有要紧事使唤不到人,不敢走远……”

    他声音里多了几分不耐烦,“你想违抗命令?”

    “奴才不敢!”太监说完熄灭了炉香,便卷起铺盖往外间走去,又掩上隔扇,寻到空地铺了下来,这才踅身出去吩咐炉工灭了地龙。

    燕莫止这才重新闭了眼,一夜无眠。

    翌日刚下朝会,顾星河便到乾礼宫觐见。

    顾星河躬身行礼,眼底的波澜掩在浓黑的长睫之后,“臣参见皇上。”

    他绕过书案坐了下来道,“免礼,不知顾銮仪有何要事禀报?”

    “臣……”他游移了一下才道,“臣是想问皇上一个问题。”

    “当说无妨。”

    他吐出一口气道,“如今忻王已经离开皇宫,皇上准备将太后娘娘如何?”

    话音刚落,抬头见皇帝黑沉沉的眸子犹如藏着刀锋,直直地定到了他的脸上。

    几乎是本能,燕莫止觉得他驯服的表象里潜藏着反叛,又听他特地觐见,只是为了得知她的下落,他不禁想起当时他离京时,得知嘉月时常召他进宫时抓心挠肺的痛。

    听得出他极尽克制地说出来这句话,可正因如此,令他不觉心生警惕起来,“这件事,朕还要仔细斟酌一番,你先下去吧。”

    顾星河却没走,反倒躬得更加深了,他的语气恭敬里又暗含机锋,一字一句戳在燕莫止的心窝上:“恕臣直言,太后乃弱质女流,无法撼动皇上大业,皇上又何必着急禁了她的足?”

    他眄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在质疑朕的不是?”

    “臣不敢,”他缓声道,“只是臣的内子毕竟和太后娘娘是堂姐妹关系,听说娘娘被禁足,内子担忧得吃不下饭,臣毕竟也算得上是娘娘的半个家人,过问一句,也是应当的。”

    “顾銮仪,”他手中的狼毫骤然折成了两截,胸口微微伏动着,目光锁在他脸上,一字一句道,“究竟是令夫人忧心得吃不饭,还是……”

    下半句话却是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顾星河也是个心思灵敏的,一下子变成他欲言又止的画风中,窥探出他的泼天的占有欲。

    他掀起眼皮,两道视线猛然撞到了一起,燕莫止眸里的欲念便如同被风拂动的云翳,眨眼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即便他藏得极深,可结合此前关于他和太后的言论,基本可以断定,这并非空穴来风。

    “皇上为何纠缠于这点微末小事?”他说着,余光偷觑着他的脸色,又刻意加了一句,“不瞒皇上,内子担忧堂姐,臣亦是如此。”

    这句话听不出情绪,却仿佛在他燃烧的心房上,又添了一把柴火,火势一下子窜了上来,炙得心头隐隐作痛。

    可他不能迟疑,一旦有一点端倪映入了他的眼,便坐实了他们的不良关系,无论是对嘉月还是对他,都是十分不利的。

    他扯开了话题,“听说府上小郎君已满月?”

    “正是。”

    “你们一家倒是重情重义,也不枉娘娘恩泽你,”他突然踱至书案左侧,从那口插着十几卷卷轴的青花瓶里,抽出一卷来,展开画卷看了一眼,这才重新卷起系好,递到他面前,“前两日,娘娘还念着你们小郎,亲自画了副丹青,让人送往你府上,没想到一忙起来竟耽搁了,既然今日你刚好在此,这幅画你便拿去吧,祝小郎平安顺遂,快高长大。”

    “臣多谢皇上。”顾星河双手接过画卷道。

    “对了,娘娘在宫里孤寂,令夫人想要进宫探望,随时都可以来陪她聊天解闷。”

    顾星河喜出望外地打了个拱,语气明亮了几分:“多谢皇上开恩。”

    燕莫止瞥见他尚未收回的笑意,心头像被噎住了,嘴唇扯动,又淡淡的补充道:“朕不会对她做出什么不敬的事,只是娘娘毕竟在气头上,如今,局势尚未明朗,未免节外生枝,暂且出此下策而已……提前令夫人将此话转告给娘娘,劝她别思虑过度,以免郁结伤身,还有,气候严寒,多保重凤体。”

    顾星河从他稀松平常的语气里读出他的克制的关切来,心底到底松动了些,“皇上放心,臣会让内子转告的。”

    燕莫止点了点头,闭上疲惫的眼道,“无事便退下吧。”

    “是,那臣便告退了。”顾星河说完便退了出去。

    翌日。

    楚芝捧了好几个包裹,佯佯地从禁卫的眼皮子底下入了顺宁门。

    “阿姐,来看你了。”一入门,她便把东西交给了一旁的忍冬和仲夏,捉裙朝嘉月走了过去。

    坐完月子的她,脸上又是胖了一圈,一张朝气的脸上红光满面,嘉月掀起眼皮打眼一瞧,便能知道她的近况了。

    比起她的朝气蓬勃,嘉月就歪在那张美人榻上,屋里射不进阳光,显得有些阴冷晦暗。

    听到她的声音,她才懒洋洋的坐起身子,眼睛弯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她糯糯道,“前两天听说阿姐被禁足就想来了,便央夫君询问皇上的意思,想到皇上竟主动开口,要我过来陪你聊天解闷,这不就来了吗?”

    嘉月的眸子里并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仿佛是一潭死水,嘴角虽向上扬着,却有些有气无力的姿态。

    楚芝一把拉过她的手道,“外面出大太阳了,日光晒在身上可暖和了,阿姐,还是不要闷在屋里,跟我到外面来吧。”

    “你倒是反客为主!”她说完才想起自己也不算是个主人了,心头不禁有些潸然。

    她自幼活在这座深宫中,虽然不比外头自在,可她骨子底总有个执念,这个地方是她的家,如今眼看着快要到手,却又再一次与她失之交臂,她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只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楚芝手上施了力,把她拉了起来,“要不,让仲夏姐姐烫一壶酒?”

    她如今有孕又怎能喝的了酒?这话不便说,只有攻击起他人,“就你这酒量,还学人家‘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我酒量不济,不是还有阿姐吗?”

    嘉月不由得失笑,“谁说我酒量好了?真要比,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楚芝见她终于有些云开雾散的意思,眯眼一笑,愈加卖力地开起玩笑来:“看来我还是有一样像了阿姐的。”

    嘉月摇头一笑。

    楚芝又道,“元元收到阿姐送来的满月礼,抱着不肯撒手呢,我先替他谢过姨母了。”

    提起儿子,她的脸上又赫然多了分慈爱,嘉月不禁抬手捂着小腹,好奇问:“元元可还听话,有没有哭鼻子?”

    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道,“小孩儿哪有不哭鼻子的呢,你是不知道,他时常大半夜就起来哭闹,怎么哄都不行,虽然跟着奶娘住在耳房,可隔着一堵墙,我听着都抓心挠肺的,总疑心奶娘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偷捏他!”

    这样嚒,她又愈加发怵了起来,她脾气不好,没什么耐心,又如何能够应付得了软硬不吃的小娃娃?

    两人说着,已在石桌前坐了下来,她吩咐仲夏端茶点来,楚芝追加道,“我从家里带了些茶果子,也拿出来吃了吧,另外的那些东西先放小厨房里,若是缺了什么,我再多拿些来。”

    “摄……皇上并没有短我什么,每日瓜果蔬菜,鸡鸭鱼肉都挑新鲜的送来,你就别费这个心了。”

    楚芝这才抿了抿嘴角道,“阿姐还生皇上的气吗?”

    她没有回答,反而借机打听道,“外头是什么样的情况,他已经过登基大典了吗?”

    “还没呢,还得过两天,”楚芝说着,又觑着她的神色道,“其实皇上没有对阿姐不敬的意思,想必是登基典礼结束,就会解了你的禁足吧……他还托夫君让我转告你,别胡思乱想,多吃多睡,好好保重身体。”

    嘉月默然,正好仲夏把茶果子并上一壶热茶端了上来,楚芝便指着其中一碟橙色的果子道,“阿姐尝尝这个南瓜果子吧,这是府上的厨娘做的,不甜,连夫君都赞不绝口。”

    小巧玲珑的果子,做成南瓜的模样,不用入口,这惹眼的颜色和造型便已经赢了,嘉月只好拿起一小块,浅咬一口尝了起来,没想到刚一入口,胃里却猛然泛起酸水,令她不自觉捧着心口干呕了起来。

    楚芝刚产子也不过一个月,一见她如此,恍然想起自己当初害喜的日子,看她的瞳孔里又晃动了起来。

    第六十六章

    “阿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楚芝试探性问道:“要不宣太医瞧瞧?”

    嘉月这“病”还真不好看太医, 她轻呷了一口茶,这才道:“没事,不过是有些肠胃不适而已, 一会就好了。”

    楚芝迟疑道, “那这样的话,这些茶果子还是少吃些吧, 不好克化。”

    “嗯。”

    两人又说了一回话,嘉月心头的云翳这才彻底消散, 便让人摆上一盘棋, 两人下到接近黄昏, 才道了别。

    楚芝乘车回到府上时, 顾星河已经下值在家, 褪去官袍的他, 只穿着一件家常的直裰, 正抱着元元逗弄着。

    “夫君回家啦, ”她换完衣服又洗净手, 这才抱过他手中的儿子,柔声道, “元元,阿娘回家了,想不想阿娘……”

    刚满月的孩儿是最可爱的,脸颊肥肥嫩嫩的,让人忍不住想偷捏一把, 楚芝素来对小孩子又出乎意料的耐心, 恨不得把这团软肉颠来倒去地玩着。

    顾星河侧眼看着她, 忽道,“娘子这么晚, 肚子可饿了?”

    “不饿不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的娃道,“方才吃了一碟子茶果子,现在肚子还饱呢,晚上就不吃了。”

    “那怎么行?茶果子多是糯米做的,吃多了回头又肚痛,还是让厨娘给你熬点粥吧。”

    “也好。”

    顾星河又问,“家里带去的茶果子都让你吃了,娘娘没有吃吗?”

    楚芝摇头,“她只抿了一口,没想到却肠胃不适,我就劝她不要吃了。”

    说完顿了一顿,无意间又追加了一句:“你是不知道,那模样倒有些像我当初怀元元害喜的……”

    话没说完,顿觉失言,便讪讪地闭嘴打住了。

    可这句无心之言却勾起了顾星河的回忆,他想起那日他进乾礼宫觐见的时候,从皇帝眸里窥探到他欲念,原本以为是他的一厢情愿,莫非……

    再说今日朝堂之上,他的一席话又实在意味深长。

    楚芝见他沉默,以为他怪她嘴快,一下子便服了软,“夫君,我错了。”

    谁知他却问,“你今日见到娘娘,她可还有什么异常吗?”

    怀里的娃玩了一会有些困了,眼皮恹恹的,她便边轻拍他的背边道,“没有啊,就是我一进门的时候,她躺在美人榻上,有些郁闷的样子……”

    “那你说的肠胃不适,具体是什么状况?”

    “就是……”楚芝嗫嚅道,“不就和我那时候一样嘛……干呕,可又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过了会,忽然就好了……”

    顾星河听完,面色有些凝重起来,“你可知今日皇上召见诸臣可说了什么?”

    “什么?”

    “他有意立娘娘为后。”

    “什么?”她不由得拔高了音量,怀中的娃儿被她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抽着气哭了起来。

    “元元乖……”她一边在屋里踱着步子,一边慢慢地拍着他的屁股,心里却想起方才的那一幕来,莫非,这并非她在胡思乱想,阿姐真的有了孕,而且怀的还是新皇的骨肉?

    他见她有些抱不动了,便伸手道,“还是我来吧。”

    楚芝的手臂也有些酸涩了,便由他抱着,倒也奇,在他接过手的瞬间小孩儿便止住了哭泣,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楚芝拎着裙子在他身侧坐了下来,因为过分急切,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问道。

    “我想,或许前些日子关于娘娘和摄政王的传言,倒也并非是子虚乌有吧。”

    她不自觉压低了音量担忧道,“这……这怎么可能呢,阿姐是守寡之身,倘若被发现……那些臣子还指不定怎么口诛笔伐呢?那该怎么办啊……”

    “况且……阿姐是太后,新皇又怎能迎娶太后,这岂不是落人口舌……”

    皇帝想立她为后,却是拿出了祖宗留下的律例的。

    原来大盛的太•祖皇帝是有一半外域血统,而在他们的习俗里,兄长去世,弟弟是可以合法继承寡嫂的。

    况且在大盛两百多年的历史里,因为权贵们三妻四妾,平民又娶不起妻,因而《大盛律》便鼓励过百姓这么做,而大绥律例大都承袭了《大盛律》,所以直到如今,民间仍有这么个习俗。

    可一旦这个对象换成了皇帝,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所以,当他提及此事,朝中的声音各占一半,当皇帝的,不能肆意妄为,只能先就此打住。

    当然,他也是一众反对臣子中的一员,可娘娘若是怀了孕,情况就不同了。

    只要开始显怀,以她的身份,被冠以抹黑皇室的污名,头一个会被高架火台。

    不过,他始终看不穿这两人究竟是怎样的相处之道,娘娘究竟会不会想二嫁为后,嫁给一个从她手中夺下江山的人?只有摸清了她的想法,才能化被动为主动。

    “先别担心,明日,你再进宫一趟吧,悄悄问一下娘娘的意下如何?”

    楚芝点头答应,不在话下。

    到了第二天,果真又准备了好些东西,一大早便出现在顺宁宫。

    因为被禁足的日子实在是百无聊赖,嘉月便懒懒散散,到了快辰时才刚起床,昨晚睡得好,脸上还残留着被压到的红印子,脑袋里还没活络过来,坐在妆奁前发怔。

    春桃和忍冬端来水侍奉她梳洗,正梳着头呢,仲夏便从殿外打帘而进,“娘娘,县主又来了,她还给你又带了好些东西呢。”

    嘉月不禁失笑。

    忍冬也扑哧一笑道,“娘娘,看来县主是放心不下你呢。”

    “我这么大一个人,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我看她家那个小人儿才需要她操心呢。”她虽存心拆台,却还是叫宣。

    未几,仲夏引楚芝进了内殿。

    楚芝见她穿着一袭天水碧的交领上襦,下系一条香色的花笼裙,还没套上外头的大袖衫子,腰间的宫绦一束,显得婀娜又挺拔。乌黑油亮的长发披散着,显得那张小脸愈加白皙了,下巴也尖了些许,仿佛是一朵琉璃花,漂亮却又易碎。

    她便走过去,接过忍冬手上的梳子,一下下替她梳顺了鸦发。

    “阿姐,我有话想对阿姐说。”

    可她说完这句,便止住了嘴,嘉月旋即会意,回首屏退了侍奉的人,这才问道:“外头又发生什么事了?怎的一大早又跑一趟?”

    楚芝停下手中的动作,捉裙在她跟前坐了下来,抬眸仔细将她端量了片刻,这才小声开了口,“昨日我回去越想越有些不对劲,但愿是我多心了,阿姐,你……是不是有了双身子?”

    她是个生过娃的母亲,嘉月自知在她面前是隐瞒不住了,原本总以为她年纪还小,却没想到她早已生了这般灵敏的心思。

    “皇上可有什么动作?”她弯了弯嘴角,不答反问。

    楚芝立即明白过来,这是变相地默认了他与新皇的密事。

    她觑着她的脸色,缓缓道,“昨日,皇上召见臣僚,提出了……要立阿姐为中宫皇后。”

    “哦……”她冷嗤一声,“原来他竟是打着这桩主意吗?”

    楚芝见她眸里不自觉露出讥诮,心底已经有了猜测,“阿姐不喜欢他,那怎会……”

    “楚芝,你懂什么是孤立无援吗?亡国之后,我成了宫婢,单凭一个无权无势和我,不要说走到朝堂了,后宫之中每一个妃嫔,心情不舒坦了,都能踩上我一脚,我不找到一把称手的刀,又如何能够走到今天?”她说着语气骤寒,“不过,我还是看走眼了,以为他是一条忠诚的狗,没想到是一条狼。”

    楚芝一个劲地点头表示理解,“阿姐太不容易了,换作是我,早就慌的不知如何,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的。”

    “那不知阿姐接下来想如何做?”

    既然燕莫止有意那立她为后,那腹中的胎儿便更加留不得了,好在他提出这个提议,廷臣们绝不会轻易让他如愿。

    只要抢先一步落了胎,断绝与他的关系,那么,他的计划便难以继续。

    她的声音很轻,却轰的一声在楚芝耳边炸了开来,“你能帮我带点……药过来吗?”

    “阿姐不想留下他?”

    嘉月暗暗掐紧大腿,点了点头。

    “可是……”楚芝蹙紧眉心,“我听说自行用药会很危险的,你身边又没有个太医的什么的,这万一……”

    她反而大笑起来,“不用担心,如今我都成了一个阶下囚,倘若不用我的命去赌一赌,又怎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反正,这个世上谁都有挂碍的人,只有我……孤零零的,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一尸两命而已,可我要是活了……有朝一日,说不定还能见到他死在我面前,岂不快哉?”

    “呸呸呸,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倘若你真出了三长两短,我头一个就会哭死的,你不是最见不得我哭吗?到时候我绝对吵得你不得安宁!”

    嘉月蓦然笑了起来,本以为自己的身侧,除了这几个贴身侍奉的人,再也不会有人为她流眼泪了,没想到还有楚芝这种心思纯良的人,看来这个忙她是不肯帮了。

    第六十七章

    盉丘大军来势汹汹, 军报一封封如雪片般呈了上来,燕莫止刚看了两封,见局势紧张, 他指尖骤然一抖, 这才拆起第三封。

    没想到信还没拆完,便有太监进来禀报, “皇上,顾銮仪顾大人有事求见。”

    恰好赶着他心情烦躁的时候, 他不想再见他那张令他火上浇油的脸, “不……”

    正欲说不见, 转念一想, 或许是嘉月那边有了消息呢。

    他不禁苦笑, 如今从他的住处走到顺宁宫, 甚至还不用着一盏茶的时间, 可离得越近, 越需避嫌, 再说顺宁宫如今被围得铁桶似的,连他要悄无声息的溜进去, 也几乎不可能。

    想要知道他的消息,还得拐弯抹角从他这个妹夫身口中得到,简直是令人啼笑皆非。

    “宣进来吧。”

    俄而,顾星河提着袍脚入内,缓步走到地心向他拜了下去:“臣顾星河参见皇上。”

    由于此前对他印象不佳, 他决定晾他一晾, 于是绷着脸, 只顾着浏览第三封军报,连眼神都不曾瞟过, 仿佛当他是透明人一般。

    顾星河倒也知道他必然厌憎自己,只得维持着姿势,耐心等他看完信。

    本以为得等上多时,却不想他一目十行地阅完信,又重新将信折叠起来,这才调转眸光朝他看来,“平身吧。”

    “多谢皇上。”

    他知道他的来意,也便直截了当问:“令夫人昨日又去了顺宁宫,想必是把朕要立她为后的消息透露给娘娘了吧?”

    顾星河原本就想来刺探他的心意,当然没想过要瞒他,便拱手道:“回皇上,正是……不过娘娘她说……”

    燕莫止猜到了结果,“她不愿意?”

    顾星河愕然,心里来不及细想,只好应了声是。

    他绕过书案,曼声分析,“顾銮仪也知近来边疆不太平,朕临危受命,为尽早稳固后宫朝堂而头疼,朕又没有三头六臂,难免顾此失彼,唯一的办法便是立一位德容兼备的中宫,而此前正与娘娘共事多时,对她为人还算得上了解,与其把后宫交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不如让娘娘承袭下去,你道是与不是?”

    这倒是完全撇开个人,以家国大义出发,谁敢说一个不字?

    不过谁都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顾星河却不能,否则,他便是辜负父亲临终所托了。

    “那臣能斗胆替娘娘问一句话吗?”

    “你说吧。”

    “皇上看中娘娘仅仅是因为她适合中宫之位?莫非对娘娘毫无私心?”

    闻言,燕莫止浓眉微拧,转过身来质问,“顾銮仪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质疑朕觊觎娘娘?”

    顾星河徐徐道,“臣不敢,不过家国虽为重,可皇上的个人大事亦不能如此随便定下,臣只是为了皇上着想。”

    他冷眸盯着他,忽而轻哼了一声,“顾銮仪,你什么时候学得跟那班文臣一样酸腐?”

    顾星河不禁想起,此前他还未封燕王时,两人掌管整个京城的防务,时常针尖对麦芒地斗嘴,后来,他一路平步青云,而他则得罪先帝被贬,这才突现了尊卑。

    而今他的一句话,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只是现下他成了皇帝,自己倒不便再出言不逊了。

    “臣不过是不懂拐弯抹角而已。”

    “那朕反问你一句,”他步步逼近,垂眸睥睨着他,“你究竟是为了朕着想,还是为了娘娘着想?”

    一句话令他顿时语滞,因为心头揣着秘密,怎么看都像是心虚。

    他知道自己顿了片刻,足以令他醋意翻天,再迟疑一分,就算他伸手扭断他的脖子,也不足为奇。

    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立马澄清道,“娘娘是大绥的太后,又是大盛的公主,作为臣子,替她着想不是应当的吗?皇上以为为何?”

    “你……”他心头猛然浮起泼天怒火,炙得他胸口隐隐作痛,旋即又明白他是在试探他的反应,如若自己反应过大,反而落入他的圈套,于是话锋直转道,“顾銮仪可真是忠心赤胆,日月可鉴。”

    顾星河弯起嘴角道,“为人臣子,不过是分内罢了 ,皇上过奖了。”

    见他一副反话正说的小人嘴脸,他只能一再克制,“顾銮仪还有何话要说吗?”

    这是要赶人了,他只得又抛出一句:“是这样,其实臣今日是替娘娘来问这一句话而已,既然问到了,自然会让内子如实回禀娘娘,至于娘娘怎么想,臣也无法干涉。”

    真按这话说,他这辈子是别想得到她原谅了。

    他抬眸从他气定神闲的脸上反窥出他无言的挑衅,想必是他态度太过反常,已经被他洞穿了。

    “令夫人尚有幼子要操心,况且现在气候寒冷,哪里能劳烦得动他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他立即接口,“皇上不必担忧,内子与娘娘关系好得很,自然是很愿意多陪娘娘聊天解闷的,这也是按皇上的嘱咐行事,又怎称得上辛劳呢?”

    他也脱口道,“顾銮仪左一句娘娘,右一句娘娘,朕没见过令夫人,怎感觉你比令夫人还要上心?”

    两个男人相对而立,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神里几乎要蹦出火来。

    燕莫止见他毫不遮掩地对上自己的目光,正要回斥他一句大不敬,却听他缓声道,“皇上喜欢娘娘吧?”

    他怔了怔,只听他又蹦出了一句,“皇上难道不想知道,娘娘是怎么看待你的吗?”

    他心头太过震惊,以至于没再隐瞒,喉头动了动,声音里有几不可查的颤抖,“娘娘说什么?”

    “娘娘的原话,臣可不敢说。”

    “说!朕恕你无罪。”

    “那臣就说了……”他低眉顺眼地打了个拱道,“娘娘说:‘以为您是一条忠诚的狗,没想到是一条白眼狼。’”

    “顾星河!”他一把火登时窜到天灵盖,踅过身想拿起书案上的砚台丢过去,手刚碰到砚台,眼眶却先热了起来。

    他两手撑在书案上,垂着头,紧咬牙关,压抑着体内翻江倒海的思绪,半晌他那宽阔的肩背,仿佛支撑不住似的弓了下来,也没了争斗的心思,“你退下吧……”

    顾星河光是见到他的背影,便能感受出他临近崩溃的界限,再继续说下去,就是嫌命太长了。于是也没逗留,便退了出去。

    燕莫止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整个人顺着书案滑了下来,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

    他坐拥万里河山,可失去了更多。

    自从匆忙中做出了这个决定后,他每日都陷入懊悔之中,可前线和朝堂上的事情未定,一件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令他无暇再生出这种悲春伤秋的愁绪。

    他揾去眼角的水渍,重新冷静下来,坐回宝座,他唤来了心腹,“忻王到哪了?”

    忻王启程去封地的路途,一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回皇上,刚过云崖,正往旗山赶去。”

    他垂着眸子,声音凛冽如窗外的北风,“嗯,到旗山就动手,记住,别人的命可以留,忻王必须死。”

    “是。”禁卫领命前去。

    他又拿起明日登基典礼的章程仔细翻阅了一遍,免得出了岔子。

    当他正式登基,嘉月便成了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可腹中的骨肉又不会等人,若不趁这次机会,一举立她为后,再过几个月,肚子开始显怀,便由不得他选择了。

    这厢天人交战,到最后也没个结果,她们堂姐妹关系不错,偏偏他又与顾星河刚撕破了脸皮,难道又要他低下头去找他夫人充当说客?

    翌日。

    登基大典进行得很顺利,典礼散去,他又留下顾星河。

    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君臣二人,他的声音回荡在殿内,“朕为昨日之事,向你道歉。”

    顾星河愣怔当场,须臾才反应过来,他这是黔驴技穷,迫不得已,只能又找上他了。

    “皇上不必如此,臣担当不起。”

    “请顾銮仪移步一叙?”

    于是两人边走边谈,一直回到乾礼宫,入了书房。

    燕莫止屏退众人,这才转过来,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顾銮仪不是想替娘娘问一句话?”

    顾星河已有意料他会说什么,然而真正听到他说的这席话,是远超他所料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想必是克制了再克制,却是犹如巨石落入心湖中,一下子卷起千层浪来。

    “朕撒了谎,娘娘于朕,就如同明月,朕是凡间俗人,原本自是……摘不到月亮的,可有朝一日,月亮坠入了海中,朕明知镜中花海底月不过是一片虚无,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海中……娘娘不是当朕是一条忠诚的狗吗,余生,朕依旧甘愿做她的狗。

    “就算娘娘这辈子不肯原谅朕,那朕为会倾尽所有,护她一世周全。”

    燕莫止说完,再度看向他,挑起嘴角问:“这样的保证,你满意了吗?”

    “舅爷。”

    顾星河眸里闪过一丝讶然,旋即才笑了起来:“臣家里都闭口不谈的密事,皇上又是如何得知的?”

    “怎么,就许你拐弯抹角刺探朕和娘娘的密事,不许朕诈你一次?”

    原来只是猜测吗,顾星河不禁愕然,原来自己竟被他轻易地套了话。

    不讲武德!心头不禁又嘲讽他一句。

    不过,既然被他猜了出来,也没必要隐瞒了,他回道:“臣很想知道皇上是从何处猜起?”

    燕莫止的确只是猜测,因为嘉月与他走得过近,他不免每次见了他便失了理智,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让他忘了去琢磨他是不是别有用意。

    可他听说,他与夫人感情深厚,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嘉月有企图之心的样子。

    可他却对他百般阻挠,这又是为何?他只能让人查探他的底细,这一查,竟让他查出个惊天秘密来。

    原来,嘉月的母亲原本是顾家妇,后来才改嫁入了东宫,可她到底有没有留下骨肉,这却是查不出来了。

    可以得知的是,嘉月的母亲入东宫后,顾灵运便未曾再娶,直到后来得罪了太子,这才被判了死刑。

    顾星河名义上是顾灵运的侄子,可他对嘉月过分的关心让他脑海里浮现起一个荒诞的猜测。

    是的,一切只是他的猜测,没想到,竟也是现实。

    第六十八章

    实际上嘉月母亲改嫁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牵涉到皇室丑闻,因而皇室下令封口,甚至不惜网罗罪名, 把得知真相的人全部处死。

    在顾家更是统一缄口, 父母故去的顾星河,养在大伯父膝下, 以嫡次子之名养大。

    这也是为何他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始终不想与嘉月相认的原因。

    如今这个秘辛被一个外人捅破, 倒也算不上外人, 用不了多久, 他就会成为自己的妹夫。

    即便他与嘉月没有相认, 按俗 , 他这个舅爷皇上他面前还可拿大一回。

    再说, 皇帝的这个保证还是让他态度略为松动, 毕竟为了得到他的首肯, 一国之君的他低头在他面前认了错, 足以证明嘉月对他意义非凡。

    还有另外一点,两人虽没当面挑破, 可心头装的却是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怀了孕的嘉月,已经不容她再继续拖下去了。

    是以顾星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

    燕莫止第二次在朝堂中提起要立嘉月为后,廷臣已不像一开始那般惊诧。

    反对的声音也平息了些,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保持中立的臣子们, 燕莫止乘胜追击, 让钦天监算好最近的吉日,婚期就定在十日之后。

    这个时间当然紧促了些, 不过因为边疆动乱,皇帝的登基典仪都能一切从简,婚仪当然也能,况且太后二嫁,原本就没有铺张的道理。

    直到这时,燕莫止才寻得出理由去探望她,顺宁门的那些禁军早已撤下,嘉月当然也可以自由出入,只是为免被人看出端倪,她仍是深居简出,几乎还是窝在她的顺宁宫里。

    这日燕莫止散了早朝,正要返回乾礼宫时,半道上骤然转了方向,从另一条甬道拐入月洞门,直直地朝着顺宁宫的方向走来。

    现在他一出行,身边便跟了一串奴才,走到哪都不方便,夜里不便出现,只能趁着大白天里才能名正言顺地看她一眼。

    他缓慢踱着步子,心头缠绕着千愁万绪,可脸上要表现得漫不经心,表现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垂怜。

    好在他长了一张冷脸,从不显山不露水,就连身边侍奉的奴才也未察觉出有异。

    大概是他走得太过缓慢,跟在他身侧的奴才李浑暗暗觑着他的脸,误以为他不大情愿,于是自作聪明地问:“皇上是不是不知见了娘娘该说什么?”

    他瞥来一个冷漠的眼神,“怎么?你知道?”

    李浑躬下身子道,“奴才虽算不上是个男人,可倒也还是长了男儿心,对于姑娘,说不上十分了解,却也是能看透一些的……”

    他眉骨半挑问,“怎么说?”

    “那奴才就说了,说不好,还请皇上宽饶……”

    他隐有不耐地斥道,“废话一箩筐!”

    李浑只得赶紧道来:“就比如,姑娘们都喜欢像三月春光那般暖和近人的男人,皇上,您这般玉树临风,要是多笑笑……该有多好。”

    竟是些馊主意,燕莫止冷声打断了他,“不必再说了。”

    说话间已到了顺宁门。

    李浑正张口要扯起嗓子道:“皇……”

    他罢手道,“你不如先回乾礼宫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又生气了,但作为奴才,李浑很有觉悟,当下便蔫了下来,低声求饶,“奴才知错了。”

    燕莫止拔腿进了顺宁门,李浑忙不迭跟上他的脚步。

    他才往里走了两步,骤然感到腿部一阵寒意灌了进来,风一刮过,刺骨的寒一下子钻进了骨缝里。

    慢他一步进来的李浑也遭了殃,不过对比起来,还是不及他惨烈。

    原来是柴唯刚浇完花,剩下半桶水,直接往门口泼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把他泼成半只落汤鸡。

    一见到来人,柴唯吓得魂不附体,抖如糠筛地跪了下来,“不知皇上驾到,奴才死罪!”

    燕莫止半边袍子湿透了,湿重的布料裹在腿上,又是大冬天里,这黏腻的感觉更加让人不舒坦了。

    他目光扫了他一眼,若不是见他双腿打摆打得厉害,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他的蓄积报复了。

    “起来吧。”他淡声道。

    柴唯赶紧磕头道谢,“奴才多谢皇上。”

    他收回目光,举步往殿里走去,一路上春桃、仲夏等人见到他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李浑朝她们比了噤声的手势,她们才无声地朝他福下身。

    眼皮耷拉着,自然便见着他袍角湿了,上面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

    气氛骤然转冷,三人正心头徘徊着要不要适当关怀一下,可想到娘娘,嘴皮子动了动,竟都没有发出声音。

    燕莫止倒也不在乎,只问:“娘娘这程子,可有吃好睡好?”

    “有……”

    “没有……”

    “娘娘不清……”

    一开口,三张嘴说出了三个不同的答案,才开了个头,又纷纷闭了嘴。

    得,他算是明白了这几个奴才对他意见颇深,奴才都如此,更何况主子了。

    不过他知道这几个跟在她身侧十几年了,对她的忠心倒是不能怀疑的,是以他也没有怪罪她们。

    “娘娘现在在干什么?”

    这回再也不敢撒谎,便道:“回皇上,她在书房临帖。”

    “朕看看她。”他说着已经迈入殿内,李浑当然也要跟着,却被春桃堵住了去路。

    “这位公公,不知您贵姓?”

    “免贵,咱家姓李。”

    春桃笑道,“原来是李公公,奴婢看您袍子也湿了,娘娘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若是沾上寒气,就不好了。”

    李浑点头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仲夏接着道,“气候严寒,李公公还是随奴婢到偏殿来吧,奴婢让柴唯来伺候您换下湿衣。”

    李浑勾头朝里看了一下,见里头没有动静,转念一想,人家现在是只差举行婚仪的未婚夫妻,跟前杵着个人,反倒不便了。

    于是和善一笑道,“有劳姑娘。”

    那厢的燕莫止兀自穿过明间,走到书房门首,抬手挑起帘子,许久没来,心头蓦然闪起一丝昏天暗地的恐惧来。

    自从他逼迫燕申禅位之后,两个人还没有过独处的机会,如今大势已定,再提及这桩旧事,都是上位者的强词夺理罢了,非但不能令她释怀,反而会更加重两人的芥蒂。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透过帘子的罅隙往里望了过去。

    一个娟秀的身影便端正地坐在翘头案前,低头临着帖子,冬日的阳光轻柔地抚在她身上,削弱了她的锋芒,更令她周身都沐浴着一种母爱的光辉。

    不过,这大约是他的错觉罢了。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悄然凝着她一动不动。

    嘉月抡了抡酸胀的小臂,余光才发现门帘半挑着,便扭头望了过去,却见门帘啪的一声掩了回去,可到底慢了一步,那双黑如寒潭似的眼,还是落入了她的眼。

    她心头猛然一缩。

    脑里却无端地飘到几年之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的她是燕无畏的宠妃,提了小食上乾礼宫给燕无畏,因为他召见臣子,便只能坐在偏殿等他。

    俄而一个芝兰玉树的身影从殿内出来,她从暗自感慨他身段气质不错,到惊恐于他那道狰狞的疤痕,可最难忘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狭长,眼皮又很深邃,墨色的瞳仁显得有些淡漠,又令人看不穿。

    可如今千帆过尽,再见到他这张可憎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既然来了,躲着做什么,莫非敢做却不敢当?”她鼻间轻嗤道。

    燕莫止这才硬着头皮打帘进来,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像是刚初登大宝的皇帝,反而像只落了汤的丧家之犬。

    嘉月不耐烦地牵袖研墨,恨不得把那块墨条当成他来磋磨,一圈圈转得沙沙作响。

    他走了过来,轻声道:“我来吧。”

    嘉月倒也不客气,把墨条丢给了他,便重新坐回圈椅里,抱着双臂斥道:“好好磨,磨坏了叫你赔!”

    “好。”愿意和他说话,便是个好的开端。

    他牵袖研起墨来,嘴角甚至几不可查地扬了扬。

    嘉月看着他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心头又不称意了,一股郁气在胸口乱窜着,烧得她浑身不舒坦。

    “算了,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哪敢劳烦皇上替我研墨啊……”她又丢下了一句酸不拉几的话,果然,话音甫落,见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嘉月……”

    嘉月这才想起,她与他的婚仪,过了今日便只剩下九日了。

    难道余生都要这么度过吗?现在屈服,与他扮一堆恩爱的夫妻,是不是会更好过些?

    可凭什么要她屈服?

    她垂着眸又重新提起笔道,“皇上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说,那我就要练字了,恕不奉陪。”

    “嘉月,”他踌躇着说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平息你的怒火,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不过,眼下赤随岌岌可危,你是个蕙质兰心的人,你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皇上不必解释给我听,我只知道,但凡你有将我放在眼里,不会做出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再说——

    “你更不必说得你好像无路可选,是你打从心里就不服我掌权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解释下去,很难不说不会吵起来。

    燕莫止只能强压下卡在嗓子眼的“辩解”,声音又软和了几分,“这件事我确实有错,你想骂就骂吧,我不会反驳。”

    “我才懒得骂你,只要你别再惺惺作态,我也不会上赶着找你不痛快。”她说着绕过翘头案,踅到暖炕前落座。

    眸光一瞥,这才发现他袍角不知何时,竟湿了一片,暗沉的颜色分外刺眼。

    她脑海登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又是什么苦肉计?

    第六十九章

    燕莫止觉察到她的目光, 脚心有些不自在的绷了起来,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那厢的李浑已换了身干爽的衣服, 正想一睹传言中那个绝代芳华的娘娘, 便寻了由头让忍冬帮忙引路,无声地入了明间。

    当然, 帘子是断不敢随意掀开的,于是踹着两手站在书房门口, 竖起耳朵, 仔细听着, 书房里安静的诡异, 他就知道, 皇上不懂讨女孩子的欢心。

    于是清清嗓子, 隔着帘子喊:“皇上……”

    有人打破了尴尬, 燕莫止的脸色才和缓了些, “有事直说。”

    正事是没有, 不过他顺口便扯了一个,“外面下雪了, 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要不……您先再待会儿?”

    说完,他不禁暗自佩服起自己来,如此体察君心的奴才,怕是没有几个了吧?

    也是鬼使神差间, 燕莫止觉察到他的用意, 又想起他倒是个机灵的, 有他在,说不定还能替他解解围, 于是唤他进来。

    “春桃——”嘉悦见状亦是扯起嗓子喊道。

    于是就在李浑入内后,慢一步赶过来的春桃也赶紧先进了书房。

    两队人正面相对,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左侧是气定神闲喝着她的普洱茶的嘉月,和她身侧那个冷着一张脸的春桃。

    右侧是局促地站在地心的燕莫止,和他不明所以的奴才李浑。

    李浑自进书房后,便朝上首的明艳的妇人行了礼,“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这才偷偷掀起眼皮看她,只见这个年轻妇人长了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举手投足,更是有一种超脱凡间俗人的美感。

    怪不得皇上要娶她为后,他心头暗叹了一声,只是她蛾眉微蹙,一双波光潋滟的眸里怎么有种不善的情绪,再看他身侧的宫女,也有一种同仇敌忾的错觉。

    于是他的目光流连在帝后之间,正要从这诡异的相处模式中琢磨出点什么来时,确定耳边,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李浑。”

    被叫到名字的他,魂都丢了半边,战战兢兢地垂下不该看的目光,猛然间,他袍角居然还湿着。

    屋里通着地龙,一冷一热,上面的水迹已被烘的半干,只是那道暗色依旧有些瞩目,再低头瞧着自己身上这身干爽的衣服,做主子的裹着一袭湿衣,做奴才的反倒换好了衣服,岂不是找死嚒!

    他心头一阵懊悔,自己只顾看戏,竟把这茬给忘了,实在是罪该万死!

    又转念一想,皇上在顺宁宫又没有换洗的衣物,更不能委屈他穿着太监的衣服,是以赶紧开口找补道,“奴才在,皇上,您在此先等着吧,奴才马上回乾礼宫给您再取一套干净的袍子来。”

    话音甫落,也不等他回应,便撒开腿逃命似的离开了书房。

    嘉月向春桃瞥去质疑的眼神,春桃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她心头不禁又暗忖,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一个皇帝,还让奴才弄得如此狼狈?

    不过她心肠比铁还硬,不过是被泼了水,又怎能让她为他掀起半点波澜?

    不过脸上倒还不能做得太绝,便吩咐春桃:“天寒地冻的,皇上又是金尊玉体,受了寒可怎么得了?快去熬一碗姜茶来吧!”

    燕莫止最受不了她状似关怀,实则句句带刺的话,便开口谢绝,“不必劳烦,我自幼长于乡野,皮糙肉厚的,这点倒不妨事。”

    嘉月扯起嘴角,慢吞吞地搁下茗碗,扭着腰肢走到他跟前来,“好吧,姜汤不喝便算了,不过这身湿衣服得尽快脱下来,否则黏在身上,寒气入侵,可就不好了。”

    说着,她的手已伸到了他的衣带处,“让臣妾侍奉您宽衣吧……”

    燕莫止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肩膀一缩,下意识倒退了两步,脊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缓了缓才开口,“用不着劳烦你,我自己来。”

    说完,他抬袖扯下衣带,正要褪下外面的直裰时,眸光却瞟向了春桃。

    “我不习惯别人看着,你还是让她出去吧。”

    嘉月朝春桃使了使眼色,春桃会意,这才打帘出去。

    他这才褪下外面的直裰,因为气候寒冷,里面又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贴里,贴里虽也是半湿了,可到底不如外面的直裰严重,便适可而止地住了手。

    嘉月瞥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悠悠地踱回暖炕坐下,这才想起把他晾在这到底不好看相,若是被他那个奴才知道,再嘴漏叫那班言官知道,那就不大好了。

    思至此才扶了扶鬓道:“皇上也坐吧,回头臣妾要是被那班言官扣上帽子,参上一本,那臣妾就更加无立锥之地了。”

    他几步走过来,隔着炕几,在她右侧落座,急欲解释,“没人敢参你的本,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嘉月揉了揉耳垂,顺着摸到那只耳珰,底下的石榴石轻微晃着,艳得滴血,也映出她充耳不闻的残酷,她朝他飘来一个狐疑的眼神,又似笑非笑地摇到多宝阁上的玉器上了。

    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她面前立下的保证,每一个誓言都被他亲手摧毁了,不怪她要露出这么鄙夷的表情,原本就是他在她这里消耗掉她所有的信任。

    没见到她时,每一刻都度日如年,可真正见到她时,他竟也是相同的感受,她每一个漠视的眼神,每一句戳心窝子的话,都让他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她身侧,接受她的凌迟。

    他抿了抿唇,默了半晌才又拐弯抹角道:“听说你肠胃不适,近来还吃得下饭吗?”

    嘉月道,“近来胃口倒还尚可,只要皇上别出现在我面前给我添堵的话。”

    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李浑磨磨蹭蹭拿来了衣服。

    燕莫止换完衣也不再停留,转身叮嘱她要多保重身体,便拔腿走了出去。

    外头还簌簌下着小雪,李浑给他撑了伞,他踩着雪慢行着,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深吸了口气,刀子一般的冷气钻进了五脏六腑里,比起将才一室如春的室内,却是多了股痛快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继续吐纳了几口气息,这才回了乾礼宫。

    翌日是纳征,也就是下聘,嘉月娘家没什么人,仅剩的姑母一家走得也实在太过疏淡,因而一箱箱的聘礼从各个库房精心挑选了最金贵的布匹玉器等物,当然,像传统的梳子、剪刀、尺子、压箱钱等,一概俱全。

    箱笼却不是抬往广阳,而是直接挑了送到顺宁宫来。

    十几口箱笼,每个都沉重无比,需得两人才抬得动,堆在明间里,几乎没有了落脚的余地。

    仲夏春桃清点了一遍,见皇上如此铺张,不禁暗暗结舌。

    清点完银子,嘉月却懒得看,让他们担回库房。

    她不禁苦笑出声,她刚挣出一个牢笼,没想到,却还是成了另一个人的金丝雀。

    她再一次把自己嫁了出去。

    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聘礼,婚期虽然在即,可流程却一个也没少。

    又过了几日,婚服也织好了。

    虽然时间短促,可那凤冠霞帔却依旧缝制得很精致,赤色的诃子裙上绣着石榴百子,最外面是绿色的缎面大袖衫,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朱红的翘头履上也是绣着百子千孙的纹样。

    她让忍冬翻皇历,这才发现,原来第二天就是婚期。

    这么多天了,他居然再也没出现过,不过,一想到明日,她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平日可以避着不见,昏礼显然不能,不仅不能,到了晚上还得洞房。

    再说,自大盛以来,帝后成婚,皇帝也破天荒地得以休沐三天,在这三天里,帝后同居坤安宫,直到三天后,才各回各宫。

    因为帝后多是政治联姻,婚前两个陌生的人,老祖宗为了两人能迅速地生出感情,也是费劲心机,当然还有一点,便是为了早日诞下皇嗣。

    不过,于嘉月而言,皇嗣早在腹中,这三日的相处,便成了煎熬,她已经在认真地琢磨起明日应当以何种态度去面对他了。

    心头抗拒,睡觉也不安稳,到了后半夜睡去,却是醒不来了。

    天还没大亮,刘夫人便侯在了顺宁宫外,她是刘太师的夫人,也就是上有老,下有小,阖家幸福,品行也无可挑错的“十全妇人”①。

    眼看日头都已经升上当空了,那头的新娘子还没醒,可对方毕竟是皇后,她说也说不得,只得旁敲侧击地问仲夏,“敢问姑娘,娘娘准备好了吗?”

    仲夏进来复述了刘夫人的话,嘉月这才悠悠转醒。

    其实她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却故意延挨到现在在起,从前她恪守规矩,事事想力求做到最好,可今日她却有些倦怠了,她不要做一个完美的“假人”,她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洗漱过后,她又懒洋洋地喝下 一碗甜羹,重新漱了口,这才宣太师夫人进来。

    ——————————————

    ①为出嫁女子梳头的妇人。

    第七十章

    仲夏引刘夫人入了内间, 刘夫人先是对着坐在妆奁前那个身着嫁衣的倩影福下身子道,“老身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是刘太师刘夫人吗?”她并未转过身, 只是对着铜镜问, 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是,这才道, “那快起来吧。”

    刘夫人道了谢,这才缓步走到他跟前来, “老身是来给娘娘梳头的。”

    说着, 半掀眼皮暗自端量起眼前的这个美人来, 只见她长了一张朱唇粉面, 身形看上去削瘦, 可脸颊却是丰盈的, 白皙通透的肤色仿佛泛着一层珍珠光泽, 听说娘娘已二十有四, 怎么看都像是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

    顺着往下是蝤蛴般的脖、精致的锁骨, 和胸前雪白玲珑的山峦。

    心头不自觉叹了又叹,怪不得先皇痴迷成那样, 新皇一上位也要立她为后,长了副欺霜赛雪的模样,有几个男人为她折腰,倒也算不上稀奇。

    “刘夫人?”

    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她愣了许久, 忙回过神来道, “老身在。”

    嘉月满不在意道, “不是要梳头吗?那便梳吧。”

    “是,是娘娘天生丽质, 老身一时看迷眼了,还请娘娘恕罪。”

    嘉月还没开口,春桃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刘夫人何罪之有?您说就娘娘的容貌,走到哪都能让人看迷了眼,难道娘娘要一个个治他们的罪不成?”

    忍冬附和道,“正是这个理!”

    刘夫人舒了口气,趁机便恭维一番,“没想到老身活了这么久,还能有看姑娘看痴迷了的时候,也就只有娘娘您了!”

    嘉月笑而不语。

    刘夫人接过忍冬递过来的梳子,抖抖袖子,“老身便开始了。”

    一抬手把梳子穿到乌黑的头发之后,缓缓地一梳到底,口中念念有词:“一梳举案齐眉——”

    “二梳比翼双飞——”

    “三梳富富贵贵……”

    嘉月的头发虽然浓密,但发质却又十分柔软,就像一匹精美的缎子,在刘夫人手中翻来覆去,转眼之间,便盘成了一个同心髻。

    接着又插上各种金笄、华胜、步摇等,因是婚仪,自然比平日里要隆重些,刘夫人恨不得把所有金饰插了上去,最后还是嘉月扶了扶鬓,报怨太沉,这才止住了手。

    发髻梳好了,春桃和忍冬也不敢再耽搁,拿出粉扑替她施了脂粉,用螺子黛勾勒出一双远山眉,再揭了玫瑰口脂的盖子,蘸取了一点轻抹在她的唇瓣之上,最后又拿出了极细的狼毫,蘸了一点,在她眉心勾勒出一枚花钿来。

    套上最外层的大袖衫,亲迎的队伍便到了,皇室娶亲不像民间,没有敲锣打鼓,皇帝也不会屈尊降贵来接人,不过是派了使节来接罢了。

    听到门首的太监扯着嗓子道:“亲迎队伍至,请皇后娘娘移驾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扶着嘉月出了顺宁门,却见门首一个身着大红婚服的男子,身姿伟岸,丰神俊朗,不是皇帝又是谁?

    再仔细一瞧,他脸上那条狰狞的刀疤,也不知用了什么东西遮掩了过去,居然一点痕迹也见不着了,他五官长得深邃,鼻梁又格外笔挺,少了这道疤痕,脸上也不似之前的冷硬,大约是人逢喜事,面相柔和了不少,像春风吹皱了的一池碧水。

    嘉月以扇遮面,不清楚情况,可感受到春桃忍冬搀扶着她手均是一阵紧缩,便猜测是他亲自来了。

    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何春桃忍冬会如此激动?

    她挑唇一笑,心头却掀不起波澜,就算是他亲迎又如何?顺宁宫和乾礼宫离得也不远,真派了个使臣过来,那才叫人诟病不够真诚呢。

    “皇后。”

    嘉月垂着眸子见到却扇之下,蓦然出现了一只宽厚的大手,他熟悉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落了他的脸面,她倒也落落大方,便伸过手去,任由他牵着自己走。

    他大掌几乎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见她裙裾曳在地上,登时提心吊胆,止不住又攥紧了一些,经过门槛下了台阶,声音更是不自觉的提了起来:“当心门槛,慢点……”

    嘉月不由得暗暗翻了个白眼,她是怀孕了,又不是残废了,他这个谨小慎微的模样,是恨不得昭告天下,她腹中早已怀了他的皇嗣吗?

    总之,对一个人记恨起来,他怎么做都是错的。她心头郁结,只能告诫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想忍,可是一想到腹中那个孩子,自己成了弱势的一方,她又忍不了了。

    好在天人交战间,队伍已经出了宫门,他将她扶上了凤辇,自己便翻身骑上一匹枣红大马,徐徐地走在前面。

    浩浩荡荡的婚队经过的地方,旌旗猎猎,只有部分经过筛选的百姓才被允许在两道旁瞻望皇家婚仪,只见队伍上有持节官、持暗官、尚仪等充当赞导、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在其中,虽没锣鼓喧天,可马蹄声整齐有素,却也十分盛大。

    最显眼的当然是皇后的嫁妆了,百姓心头都明白,皇后的娘家早已凋零,可睁眼见着,那大大小小的箱笼加起来,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少说也有上百来抬吧!

    绕着护城河走了一圈,这才回到坤安宫,行完祭礼后,皇后便被安顿在后殿的寝室里,皇帝则要宴请群臣,落下半晌,却先暗中吩咐了内侍,端了菜肴送进内殿。

    按传统的昏礼来说,新娘子是要保持空腹以免御前失仪的,只是嘉月怀了孕,自然不能如此,燕莫止又怕她饿着,竟备下了一桌子的菜肴,并且酒水也细心地让人换成了甜羹。

    奴才们见着,暗地里艳羡不已,只夸赞皇帝体恤皇后,却不知背后还有这道隐情。

    嘉月倒也没客气,一回到寝殿便拆下死沉死沉的头面,吃饱喝足,又吩咐仲夏把床上的桂圆花生红枣打扫干净了,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副叶子牌来。

    主仆二人打了会叶子牌,却不知天色已黑,一轮圆月已悄悄升上了夜空。

    燕莫止的筵席散得早,一散席便往后殿赶来,身上沾了酒气,怕又惹她厌烦,先是吩咐备水,盥洗了一遍才过来。

    一入殿,却见充当赞者的尚仪垂着手站在门边,里面的隔扇却是掩着,尚仪赶紧给他行礼道:“下官参见皇上。”

    他瞥着隔扇问:“怎么回事?”

    尚仪只好硬着头皮道:“皇后娘娘不让下官杵在眼前,把下官打发到这来了。”

    他沉吟道,“她那是对朕有些芥蒂,尚仪不要介怀。”

    尚仪哪想得到堂堂的皇帝竟替她为自己道了歉,顿时一阵惶恐道:“皇上言重了,皇后娘娘也不曾苛待下官。”

    他点了点头,又吩咐:“朕前边筵席上酒喝多了,有些头痛,合卺酒你便偷换了清茶来代替吧。”

    尚仪听他说话声音十分清晰,脸上也不见半点醉意,心头纳闷,可又不得不点头照做。

    他径自走到隔扇前敲了敲门,“皇后。”

    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隔扇才被打开来,仲夏对他福下身子道:“奴婢参见皇上。”

    “免礼。”他随手掏出了几枚铜板道,“去吃点喜酒吧。”

    仲夏受宠若惊地接过铜钱道谢,回头看了看嘉月的眼神,见她颔首,这才走了出去。

    接着是却扇礼,扇子一挪开,见到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这才省的春桃忍冬为何激动成那副模样。

    她心头一皱,脸上更是没有一丝羞怯之色。

    尚仪看在眼里,心底默默称奇。

    接着“合卺酒”喝得也是格外安静,连尚仪也觉得受不住这凝固的气氛,做完了一切便赶紧退出去了。

    隔扇重新掩了回去。

    嘉月这才转身从床里侧的柜子里又取出一条被子来,猛地一下扔到了他头上,“请皇上在那张矮榻上讲究几天吧,再过几天,你便能回你龙榻上睡了。”

    他接过来,默默走到那张矮榻上坐下,正欲开口,却见她已放下帐子,一头倒下睡去了。

    他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所有的情绪杂糅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他认命地躺了下来,沉吟许久道,“嘉月,你可以怨我恨我,可我求你,别遗弃我们的孩子,既然他来了,求你生下来,让我们好好扶养他长大……”

    她想起被他算计的那个夜晚,心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旁边的枕头便用力扔了过去,“燕莫止,你还有脸说这话吗?”

    “若不是你害我怀了孕,让我成了不得见光的影子,你以为你能如此顺利地坐上皇位?”

    他想起她酒醉的那晚,分明是她缠着他不放的,也是因为她的那醉话,令他一直记到了如今。

    她摸着他的脸说:“这张脸嘛……尚可……”

    作为一个武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脸也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本,是她夸了自己,那晚,她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看待一个有情郎。

    明知道是她的胡言乱语,他还是当了真,是以,他想用真实的面貌来迎娶她,不想再对她有所欺瞒。

    可是她的目光却懒得在他脸上停留了。

    到了今日才知道,她对他的误会不止这一桩,两桩误会凑起来,便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急起来,撑起身子解释道,“这件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夜我送你回了宫,是你喝醉了酒,扒着我不放……当然,是我没禁得住诱惑才酿了苦果……”

    嘉月脑里闪过一些稀碎的片段,荒诞的梦里她仿佛纵、驭着他,她总以为这是个梦,毕竟这和现实的她全然不同,经他这么点破,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原来,这并非是一场梦,而是她残存的记忆。

    她心头略微松动了些,可还有另外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她抿紧了唇,把被子拉过头顶,隔绝了他继续想解释下去的话。

    一床一榻,她转身对着墙面,而他盯着她朦胧的背影,两人都不再开口,却也没有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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