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天色将亮未亮。

    燕莫止半蜷着身子窝在榻上一夜, 半边身体都麻了,干脆翻身坐了起来,将铺盖折叠好。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床榻之上那个婀娜的身影窸窸窣窣翻动了一下, 他扭头望去,见一只玉臂钻出了帐幔, 白嫩莹润不见骨感,一只绿油油的玉镯就这么套在手腕中, 尽显主人身份矜贵。

    呕着气绷了一晚不曾翻身, 想必这会才真正地睡着, 他叠完被子, 抻直腰坐在矮榻前, 凝着朦朦胧胧的身影, 不敢扰了她的好眠。

    只是这被子却该放回原位, 否则被人发现便不好了。

    于是又略坐了会, 待她呼吸匀停, 这才抱起铺盖,蹑手蹑脚地走向那张架子床, 在床前驻足,挑起帐幔挂上金钩。

    一张秾丽的美人面就这么显露了出来。

    只是,睡姿却四仰八叉的,颇有些孩童的稚气,一张红唇一张一翕地吧嗒了两下。

    他又好气又好笑, 睥睨万物的人, 连睡姿也这般霸道, 一张床都让她占了,他要是睡在她身侧, 恐怕得被踢到床下去了。

    心头又泛起了苦涩,就算是被踢下床,也有打情骂俏的情•趣,他这是连床都没资格躺,更枉论其他了。

    又坐了须臾,视线在她身上流连着,见她抬起手,呼吸一下子便骤停了。

    可见她只是抬到脸颊边,拨去那根挠得她痒痒的发丝,顺便把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

    怕她惊醒,他不敢再耽搁,避开了她的脚,从床尾上爬了上去,拉住了里侧柜子的铜环,还没拉开柜门,便听一声凉透脊背的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我……”

    他刚开口,心窝却忽地一记骤痛传来——她的脚踢得又重又狠,几乎把他踢得趔趄。

    回过首,见她柳眉拧成了一个结,唇缝里缓缓挤出了几个字:“这床是你能上的吗?给本宫滚下去!”

    他捂着胸前轻喘,喉头泛起一点腥甜,闷声咳了咳,这才解释道,“我只是想把被子放回去。”

    他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拉开柜门把被子塞了进去,又重新阖上了柜门,被烫到似的滚下了床。

    他掖着两手规规矩矩站在床边,仿佛一个被长辈训斥的少年,“你别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方才被激起的咳嗽,一时半会难止住,他屏着气忍着,半晌却还是掩住嘴,极为克制地咳了起来。

    嘉月听到他的咳嗽声,不由得又被勾起一些愁绪游丝,心头闷闷的,像缚了一张网,缚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轰的一声窜到天灵盖的怒火,眨眼间消散得干干净净,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近来的情绪总是收不住,气的时候一点就着,迟来的伤心却是无穷无尽的,她厌恶这样阴晴不定的自己,又不知道为何竟控制不了住自己的脾气?

    每次情绪失控的时候,他总是被成了她磋磨的对象,就像现在,他偷摸着想把被子放回柜里,也成了他的错。

    听到他的劝解,心头又更加不是滋味。他怎么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都是他如此才更加骄纵了她的脾气。

    “别哭了……”他掏出了手帕,递到她眼前来。

    嘉月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泪痕,见到那方帕子,心头更加抽搐了起来,于是扯过帕子揾着脸上的泪迹,语气却故作冷硬道:“不必你管,你离本宫远点!”

    燕莫止暗地里向郎中打听过,怀孕的妇人情绪多有失控,可时常动气伤身,也会影响腹中胎儿。

    得知她身体的变化,他愈发迁就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做出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来。

    “你不想见我,我便离得远一些。”说着盯着脚下的金砖,往后退了好几步,在屏障边上停了下来。

    目光扫过去,她依旧坐在床上哭得抽抽噎噎的,泪水像是开了闸似的,怎么也收不回来。

    他动了动嘴皮,又苦心劝道:“我听闻有了身孕,情绪会敏感些,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必自责,不过为了你和腹中的骨肉着想,还是多出去走走散心吧。”

    他果然知道了自己怀孕的事,嘉月早有猜测,倒也不算意外。

    不过奇怪的是,被他这么一说,那些仿佛没有边际的愁绪也便消失觅迹了。

    她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湿答答的帕子揉成了一团又扔回了地上,接着悠悠地拉过被子将自己包裹成一个茧。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床前,弯腰捡起那方帕子,又自觉地退回了原位,“天还早,你再多睡会儿吧,我就在外间,有事那便叫我一声。”

    “你……”她翻身过来,乜着他,喉咙又有些哽咽,“你不生气吗?我这样对你!”

    他笑了笑,“我气什么?我只是担心你。”

    “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他墨色的瞳仁里又化成了一滩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令无数人折腰的寿城公主,是我卑劣的使了手段,才把你留在身边,我很珍惜这门来之不易的婚事……”

    她心头仿佛被焐得难受,“燕莫止,总有一天你会受够我的脾气。”

    “那你敢不敢和我试一试?”

    “有何不敢?还有本宫不敢的事?”话音刚落,忽觉中了他的诡计,她又懊悔自己嘴快,把头埋进了被子里,指着外面吼道,“你出去!”

    燕莫止也知道,如今能让她好受的,莫过于自己消失在她眼前,于是默默地走了出去,还将隔扇也轻轻地拢上了。

    不过闹了这么一遭,嘉月也彻底没了睡意,见窗屉外渐渐亮堂,干脆下了床,套上软鞋便踅了出去,隔扇外有书案,他便坐在案前看着一卷密函,眉心深锁着,薄唇更是抿成了一道直线。

    大抵又遇上棘手的事了,不过后宫无权干政,她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隔扇前略站了会便打算踅回去了,没想到脚心刚挪动,却被他叫住:“嘉月,你来。”

    她踯躅了一下,这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他起身让了座,自己另搬了张梅花凳在她下首落座,而后把密函交给她看,她接过函件,一字一句阅完,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指尖攥得发颤,扭过头,愣愣地问他:“怎么会这样?”

    函件正是刚刚呈上来的军报。

    最新的战况,卡尔罕所向披靡,已经攻占了赤随的高地,更重要的是,他仿佛提前得知了朝廷的动态,雷将军的调虎离山不仅被他一眼识破,更让他反将一军,损伤惨重,连雷将军也身中冷箭,不治而亡。

    “卡尔罕自幼领兵,横扫草原,此次又是新王即位,士气高涨,照眼下这情况,恐有些不妙。”

    嘉月并非省的儿女情长的人,因出身皇室,家国于她,便是两肩沉沉的重任。

    这会子,私仇只能放下,她问,“那你想如何?”

    “敌军想进攻,讲究速战速决,可我们身为防御的一方,却不能急于求成,反而要尽量拖住敌军,耗尽他们的士气。”

    他说着望向她,又慢慢地补充道:“雷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他牺牲了,我自当得去替他收尸。”

    嘉月猜到了,无论他与她之间的恩怨如何,扪心自问,他还算得上一个讲孝义的人。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你就去吧。”

    燕莫止是已经下了决心,可也想让她参与到其中来,“我已经召臣子过来商议此事,等下你别走。”

    她不冷不淡道,“皇上和臣子议论军政,我杵在那里怕是被人说后宫干政吧……”

    他反问一句,“你蔺嘉月也怕人参奏吗?”

    她当然不怕,不过是心头还有些酸意罢了,却也知道自己又在无理取闹,再不敢反驳。

    盥洗毕,朝臣也都到了,于是二人一起移步到了前殿。

    众人见皇帝不怒自威,再看他身侧竟然还跟着皇后,脸上亦是带了威严之态,个个睁大了眼,难以掩饰脸上诧异的神色。

    按说,帝后大婚,皇帝也要休沐三日,怎么这才第二天,一大早,皇上就火急火燎地召见了一干臣子?

    众人心头疑惑,再观帝后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只能猜测是边疆出了事。

    果然,待诸臣站定,上首的皇帝便开了口,“今日接赤随发来的密函,盉丘大军已经攻下赤随高地,而且……雷将军也中了冷箭,不治身亡。”

    “什么?”诸臣脸上俱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卡尔罕是新王继任,势不可挡,朕思来想去,能与他抗衡的,只能是朕。”

    他淡淡地抛下一句,“朕要御驾亲征,夺回疆土。”

    马上便有保守派的臣子拱手道,“皇上,御驾亲征并非小事,还请皇上三思啊……”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朕三思过了。”

    “那……朝廷甫定,内阁首辅又暂缺,您御驾亲征了,朝中大事又该如何?”

    燕莫止的目光扫向嘉月,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她的手,“皇后有治国之能,想必诸位也已经领教过了,此番让皇后坐这,当然有朕的用意——

    “朕御驾亲征期间,托皇后监国,诸位若是又不服皇后治理的,皇后只管‘先斩后奏’。”

    话音刚落,不仅底下哗然一片,就连嘉月也愕然地朝他挤了挤眼。

    “皇后不愿吗?”

    她见他眼神坚定,心头也稍缓和了起来,“不,皇上看得起臣妾,臣妾愿为皇上分忧。”

    “好,”他朝她弯了弯唇,再转向底下问:“诸位还有意见吗?”

    见帝后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廷臣们也只好拱手道,“臣等无异议。”

    第七十二章

    大婚第二日, 皇帝便要御驾亲征,大臣们商议了半日,才定出周全的计划, 考虑到帝后新婚燕尔, 今日粮草提前上了路,而燕莫止则要待到明日天亮才正式出发。

    落了晚, 嘉月依旧扔下一床被子,将燕莫止赶到矮榻上去睡。

    临要出发, 每一刻钟对他而言都是奢求, 又怎能睡得着呢?

    矮榻着实不算长, 他的双腿只得屈着, 人也是以半蜷的姿势侧卧着, 躺了一会儿, 半边身子就麻了。

    嘉月背对他睡着, 听到他一翻身, 便发出了吱呀的声音, 仿佛那架矮榻随时会散架似的。

    这声音磨着耳朵,听着实在烦, 她不得安宁,回头又斥了他一句,“不许再动!”

    闻言他不再动了,便维持着那个姿势躺着,浑身的筋骨像是拆了重组一般, 每个关节都疼了起来。窝了一夜, 这矮榻他真不想再躺第二次。

    他抓过被子, 目光转向地上的金砖,咬咬牙, 蹑手蹑脚的将铺盖挪到地上躺了下来。

    嘉月没听到动静,闭上眼,脑子便开始昏昏沉沉,因为昨夜睡得不好,今晚的她反倒什么都没想,只一会儿便酣然睡去。

    可睡在地上的燕莫止便没有那般好受了,毕竟是大冬天里,即便是身下铺了一层毡毯,可躺久了,背上还是寒沁沁的,寒气钻过每一个孔隙,细细密密地侵入他骨头缝里来。

    仅仅几尺之隔,嘉月睡得人事不知,甚至嫌被子盖着闷热,一脚把被子踢了下来。

    啪嗒一声轻响,被子落了地,他撑起身子望过去,瞥见地上那抹红艳艳的喜被。

    脑子一热,便从地上坐了起来,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挪到了床边,弯腰捡起地上的被子,把她紧紧包裹住,又踌躇着从她豪放的睡姿里寻出一点罅隙来,轻轻地挪开她的腿,挨着床沿躺了下来。

    因为她生来娇嫩,床褥也铺得格外厚,一躺下,背上竟有些软绵的弹性,舒爽的感觉渐渐的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可他却是裹着自己的被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人盖着一条被子,中间还隔着楚河汉界,他脑袋沾上软枕,鼻息是她鸦发飘过来的幽香,那香气极淡,却仿佛有种令人安眠的魔力,他阖上眼,睡得也不沉,天色还没亮,就听见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喊:“天寒地冻!”

    声音由远及近,由近渐远,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一丝人声。

    原来才四更天,再过一个时辰,他便该出发了,这会转醒,当然是不可能睡得着。

    他不知道的是,嘉月也被打更声吵醒了,她虽正对这墙面,却还是能感觉得到背后躺着一个人,他身上有一股冷冽的雪松气息,就算闭着眼,也能轻易分辨出来。

    再过一个时辰,他便该走了,借一席之地让他养精蓄锐,也算是尽了她的仁义了。

    她这般想着,人虽没有翻过身来,却又止不住又往里头蹭了蹭,恨不得与他隔得越远越好。好在他倒也安分,虽然躺在他身后,但是半响也没有翻过一个身。

    两厢熬着,燕莫止才发现她异常安静,睡姿也有些僵硬,便猜她已经醒了。

    “矮榻不舒坦,地上又凉,我先借你这个地方躺一躺……”为免被踢下床,他提前解释。

    然而,她却没有回应,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从她安静的罅隙里也能品咂出她的默许,他知道,要得到她的原谅,不能过于急近。

    来日方长,反正她已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娘子,腹中又怀了他的骨肉,无论如何,这个关系是不可能断的。

    他这边是千愁万绪,仿佛在他心头缠绕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望向嘉月的眼神也不由得灼热了些。

    嘉月原本不不打算理他,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乎黏着她不放,心头不禁起了膈应。

    是以翻身过来,黑魆魆的帐子里,她的眸光成了耀眼的火炬,嘴里更是没好气地命令,“闭眼,转过去!”

    燕莫止微愕,只能顺从的翻了个身。

    她的声音带着寒意透过他的背,“原本我是不该在此时和你提及这个,不过怕要是令你误会了,可就不大好了,把床分你一半,不是我原谅你,而是身为大绥子民,不想大绥就此葬送在你手上罢了。”

    “我省的……”

    “你不会记恨我吧?”

    他苦笑,“我怎么敢?”

    “那便好,你恨我也无法,因果缘由全都在你啊。”她说完又懊悔自己嘴快,于是紧紧抿住了嘴。

    他良久的沉默了起来,她只得抬起眼,在一片漆黑中观望他的神色,语气这才软和了两分,“燕莫止,等你凯旋,我的肚子应该有寒瓜①大了吧……”

    “嗯……”那是个美好的愿望,可惜他不能陪她度过那段艰难的孕期 。

    不过,他也偶尔会畅想,腹中的定是一个像她这般兰心蕙质的女孩,他要亲自养育她长大,让她做这个世上最无忧无虑的公主。

    嘉月不过是怕他伤怀,又扯出点甜头让他心有挂碍,盼着他早日打败盉丘,收复疆土罢了。

    可他却不这么想,事情既都扯到这了,他又怎能不趁机感受一下流淌着他们血液的骨肉呢?

    他嘴唇动了动道,“嘉月,让我摸摸她好嚒?”

    嘉月脸上的笑容一僵,须臾,才嗫嚅道:“她还小……”

    “没关系,就一下,”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求你。”

    她没了办法,只能拉过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平日里裳裙宽大,自是看不出来,可近来她洗澡时,却能感受到腰围似乎比平时粗了一点、皮肉也更加紧实了。

    他对她的腰围了若指掌,手甫一落下,自然也能察觉出了不同。

    就这么无声地摸了会,掌心下的肚皮忽地有小鱼儿吐泡似的震动了一下,也可能是他的错觉,可那一瞬,他浑身的血液温热了起来,第一次感受到她是一条孱弱却又活生生的生命。

    “她动了!”他有些雀跃道。

    嘉月翻了个白眼,她自己的肚皮都感觉不到,他的手还能越过她的次序去,不过倒也不能再打击他,于是点点头道是。

    “疼不疼?”

    她有些无言以对,缓缓道,“不疼。”

    “不疼便好,”他犹豫了会儿,又俯下身去,贴近肚皮嘀咕了几声,“囡囡乖乖等阿爹回来,不能烦你阿娘,别踢你阿娘……”

    嘉月鼻间微酸,下唇更是咬得泛白。

    既然早就觊觎着她手下的江山,又为何还要做出这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呢,倘若他再坏一点,她也便能更下定决心与他决裂了。

    谁也没想到,临要出征前的夜晚,他们竟是这样度过的。

    天际逐渐泛起了一层鱼肚白,外面的更声一响,话音骤歇,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里。

    离别的时分终将到来。

    他悄然披衣而起,绕过屏风,径自换上一身明光甲。

    嘉月就这么枕着手臂,透过昏黄灯火,望向屏风上的那个高大的影子,见他已经穿戴完毕,整整腰带又绕过屏风来,她赶紧翻过身,换成平躺的姿势。

    “嘉月。”

    “嗯……”她做出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

    他走到她跟前来,却只是替她掖紧了被子,“好好保重身子,天气寒冷,你便不必起来相送了,再躺会吧。”

    嘉月本来便没想过起身相送,听他这么说,反倒是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愧疚感。

    藏在被子之下的双拳紧了又紧,这才缓缓地挤出了一句话:“祝皇上旗开得胜。”

    虽是祝福,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习惯了她如此,他也释然,叹了一声道,“好,多谢皇后祝福,我这就出发了。”

    嘉月点点头,目送他离去,直到隔扇重新被阖拢,最后一丝亮意从缝隙里收束成一道浅浅的线,她才发觉自己的双眼已模糊成一片……

    又睡了会回笼觉,倒也没再睡久,毕竟她现在又多了“监国”的重任,即便监的始终是别人的江山,也总算找到了以前的干劲来。

    虽说大婚三日内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忙活的,可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一起床便叫人搬来了折子。

    吃罢饭,她便转到明间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折子看了起来,好半晌,终于批了一小叠,刚搁下朱笔,就看春桃打帘进来道,“娘娘,路参领有事觐见。”

    路参领?

    嘉月眉心微蹙,她知道燕莫止任九门提督时,这个路参领就是他的直系下属,颇受他信赖,只是自从他一路升迁,这个名字倒是不常听到了。

    燕莫止刚刚出发,这人下一步便前来觐见,嘉月凝神一想,便从中品味出猫腻来。

    “快宣。”

    春桃踅了出去,俄而引着一个身穿灰蓝袍子,身形削瘦,脸上更是有些凹陷的武将进来。

    路参领余光扫了她一眼,又迅速地敛下了目光,这才朝她行礼道:“卑职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眉毛半挑道,“平身吧,不知路参领有何要事觐见?”

    路参领道,“回娘娘,此前皇上便吩咐过,要将娘娘当做他看待,因而卑职一办完事,就赶紧来向娘娘复命了。”

    “到底是何事?”她眉心皱得更紧了。

    “娘娘,忻王已经到了旗山,”路参领说完又顿了顿,这才道,“卑职已经按皇上吩咐,伪装成山匪,将他就地伏杀,至于其他下人,逃的逃,伤的伤,卑职并没有对他们下狠手。”

    嘉月心头猛然一震,拍着扶手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路参领又平静地叙述了一遍。

    她呼吸都凝住了,想不通为何燕莫止会对燕申赶尽杀绝?担心他逼迫他禅位之事东窗事发?还是担心燕申会卷土重来威胁了他的地位?

    脑海里又将那日的情景演绎了一遍,按她此前的推测,得知她怀孕的,极有可能是燕申,那么,他此举会不会只是为了灭口?

    可燕申落在他手上的把柄,究竟又是什么?她想,是该好好地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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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瓜。

    第七十三章

    开了春, 天便一日暖过一日,这个年,嘉月是一个人过的, 到了上元, 也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她自是喜欢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可一旦到了最顶端的位置, 身边除了侍奉左右的人,竟是连一个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了。

    这也难怪, 当皇帝的总是要流连于三宫六院, 在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温柔乡里, 大概也能聊以慰藉。

    腹中的生命也留了下来, 一日比一日强壮, 她从前只想扼杀这条脆弱的生命, 却不想当她真的感受到胎动之时, 心头竟也是有些激动。

    不知不觉, 她已经陪伴她三个多月了, 近来,她的身子已经明显感觉到变化, 小腹也有一丝轻微的隆起。

    她在忙于政务之际,也偶尔会把心思放到这个生命上来,对于她,她算不上十分期待,却也不再抗拒。

    军报一封又一封传了过来, 虽然都是谈论局势战况, 可有时也会夹杂着一两封私信, 写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譬如:

    气候严寒, 多加保暖。

    就寝前泡脚揉按,有益增进睡眠。

    柳絮纷飞之季,多让人洒水等等,一般都是一两句话,装进一个铁匣子里,除了她有开启的钥匙,旁人一概不知其内容。

    她每每收到信件,便把这些信叠到了一起,不知不觉已经积攒了一小叠,而她也想过给他回复点什么,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适宜的话,不如作罢了。

    这日一大早,要到上虞宫焚香祈福,忍冬仲夏等人怕她动了胎气,都劝她别去,然而她既然又监国之重任,上元祈福又是大事,怎能缺席?

    她再三保证会多加小心,这才等上车辇。

    却不想,还是出了意外。

    她领着群臣焚香祭拜,从蒲团起身时顿觉眼冒金星,她扶着额极力撑着身子,却没想到身下的襦裙猛然红了一片。

    还是跪在地上的诸臣率先反应过来,待众人回过神时,只见站在前面的顾星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稳稳地抢在她快要倒下的时候搀住了她的臂膀。

    “快来人,娘娘凤体有恙,快扶她下去休息!”

    这么肃穆的场面,原本是没有宫女侍奉的,春桃和忍冬也只在外间候着,还是柴唯听到动静忙跑来,和顾星河一起把她搀到客舍。

    大臣们见这情景,大抵也猜出了几分,皇上虽是成婚第二日便离开的,可新婚夜里却在皇后腹中留下了子嗣。

    果然,随行的太医很快便脉出了喜脉,“娘娘这是有喜了,只是胎相还不稳,要多加休养,臣给您开道温补药方……”

    嘉月嗯了一声,挥手屏退。

    她没想到,养好孩子竟这么难。不过还好发现得早,否则……她闭上眼,心头霎时浮起一阵后怕。

    回了顺宁宫,也一直恹恹的,好在吃了药,血是止住了,太医说她过度劳累,又建议她休养了几天,是以第二日,早朝也休了,专心卧在床上,看着忍冬缝着一顶虎头帽。

    午后,又服了一回药,药效刚一上来,正要睡去,倏尔门帘一动,地上的春光像一池湖水碧波微荡,光斑晃到了她薄薄的眼皮上,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仲夏打帘进来,她走过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娘娘,肖侍郎求见。”

    “此刻?”嘉月眉心一拧,这会子是宫里主子午寝的时辰,纵使他再没眼力见,也不会挑着这时候来,除非,他是故意挑的这个时候。

    仲夏点头,“对,奴婢已经说过,娘娘凤体不适,他说,有要紧的事跟娘娘商议,就在这等娘娘醒来,奴婢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只好先跟娘娘交个底,您若是不想见他,奴婢再打发他走便是了。”

    肖侍郎是郦首辅的外甥,更是曾因赌博而被弹劾,最终停职了半年,如今郦首辅一倒,他在朝中也吃不开了,因而,他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见自己,绝对没好事。

    他越急,她反而要拖他的时间,引他自乱阵脚。

    “那你就说本宫睡了,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吧。”她说完便重新阖上了眼,只是刚被搅醒,这会子又怎能睡得着,不过是耗着他罢了。

    过了两刻钟,她才懒洋洋地支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让人侍候更衣梳洗,一切准备停当,便踅入了明间落座。

    仲夏忙去偏殿请肖侍郎过来。

    俄而,门帘微动,仲夏引肖侍郎入内,肖侍郎走到中央,对着上首的嘉月下跪叩首道,“臣参见皇后娘娘,打搅了娘娘午寝,臣不胜惶恐。”

    虽然说得恭谦有礼,可总有种别扭的感觉。

    嘉月扯了扯嘴角道,“平身吧,不知肖侍郎觐见所为何事?”

    肖侍郎余光往两侧一瞟,欲言又止。

    嘉月让人都退下,这才道:“肖侍郎不妨直言。”

    “是,回娘娘,近来朝中有传言,说忻王在旗山遇到山匪,当场毙命,原本,廷臣们以为是捕风捉影,不敢私下乱传,可没想到这源头竟是来自旗山知府,不知道娘娘对此事知不知情?”

    原来竟是为这桩事而来,按说,区区一个藩王,是生是死和这群廷臣关系不大,可若是有人想拿此事大做文章,那可就不一样了。

    不过,这件事原本就和她没有关系,她大可推得一干二净。

    “哦……”她点点头,恍然大悟,“本来不知情,这不就知道了嚒。”

    “这就怪了……娘娘不知情,可您为何在打听忻王的消息?”他装模作样地解释,“不是臣盯着娘娘,而是碰巧遇到一个相识的禁军,偶然攀谈得知了此事……”

    “本宫当然知道肖侍郎一片忠心赤胆,断不会做出那起子反叛的事来。”

    她反叛二字咬得极重,仿佛在肖博山心头扎下一根毒刺,不过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想清高的舅舅会做出这等通敌叛国的事来。

    只是舅舅一倒,往日他的拥趸便成了那墙头草轰然倒戈,对于这个蹊跷的罪名,也没人想追究下去。

    “不过——”嘉月话锋一转,反问道,“忻王毕竟跟在本宫膝下几年,如今去了那偏远之地,按你说,本宫是没有资格关心他了吗?”

    肖侍郎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句,舌头顿时打了结,“不是……臣不敢这么想。”

    嘉月道,“你说的事,本宫必定让人彻查到底,忻王毕竟是先皇的血脉,就算真的惨遭不算,那也应当妥善安置后事,否则就是本宫这个嫡母的不是了……”

    肖侍郎见她从容不迫的模样,心头恨得直痒痒,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得附和道,“娘娘说得甚是。”

    嘉月揉着太阳穴又问:“肖侍郎还有别的事吗,本宫身子有些乏累了……”

    肖侍郎从她这个细微的动作里觉察出一种恃宠而骄的意味。

    从前她从一介宫奴成为太后,仗的是先帝的盛宠,而今又二嫁为后,却又是仗着另一个人的偏爱了。

    他自是对这种路数十分鄙夷,可新皇彻底把泱泱大国交给了她,纵然他对她怀恨在心,也不能够在这时以卵击石。

    于是他躬身道是:“娘娘还是你保重凤体要紧,臣这便退下了。”

    他甫一离开,嘉月骤然变了冷脸。

    他抢在此时觐见,无非是燕莫止还无暇分身,忻王死因又确实离奇,只要找机会把这个帽子往她头上扣,诸臣便可以打着“清君侧”的由头废去她的后位。

    可他的动作还是太快了,想来他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便急于透露他的用意。

    既然这样的话,倒是好办了。

    她把心头的计划推演了一遍,便把心腹唤到眼前来。

    “暗中跟着肖侍郎,看他这几日可见了什么人、有什么动作,回来一一禀告本宫。”

    “属下定不负使命。”

    嘉月闭了眼,又将他屏退。

    春桃端着一盅花胶鸡汤走了进来,近来为了养胎,小厨房里时常煲起了各种滋补的汤汤水水,她向来是不喜花胶这种腥黏之物,可一想到腹中的孩儿,咬咬牙还是喝了半盅。

    “奴婢瞧娘娘眉心紧皱着,是肖侍郎找您不痛快了?”春桃一面观察她的脸色,一面踌躇着道来。

    她的语气里有些寒意,“可不正是皇帝不在京里,那群臣子又不把本宫当回事了嚒,也不想想,本宫奉的是谁的命?”

    春桃跟着冷嗤了一声道,“如今边疆不太平,皇帝上前线打仗,这班臣子倒是高枕无忧起来,又在搞什么内讧?依奴婢浅见,您就该杀一儆百,他们必然就不敢了。”

    嘉月摇了摇头,“本宫虽有雷风历行的性子,可说来说去,错的不过是投错了一副女儿身……”

    倘若她身为男儿,大盛的江山到了她手里,未必会覆灭得如此之快。

    而如今,改朝换代,无论她做什么,总有一句名不正言不顺等着她。

    她做多是错,不做也是错。

    春桃不禁劝道,“娘娘别这么想,其实奴婢这些日子也醒悟过来了,既然大盛终将覆灭,那么……皇上他好歹是一个明君,况且……他虽有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可也再尽力弥补了……”

    她哀声叹了口气,“连你也这么想?难道是我作茧自缚了嚒……”

    可是,他就是欺骗了她啊,难道因为他对她好,她就得心甘情愿做他的金丝雀嚒?

    第七十四章

    又是几天过去。

    这日起来, 天际的浮着一层厚厚的云翳,黑压压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朝会之上, 肖侍郎又有了动作, 他写下封奏疏,言下之意是忻王死得蹊跷必须彻查, 然而当他上奏完毕,全场竟是一片鸦雀无声。

    就在前日, 他和几名廷臣相约一起联名上奏, 如今只剩他一人开了口, 他未闻回应, 不敢置信地扭过头, 频频挤着眼, 朝那几个同僚使眼色, 谁知那几个人纹丝不动, 甚至避开他的眼神交汇。

    他登时便明白了过来, 这些人,是想把他推出去当了那个替死鬼, 所以才设局要同他一起联名弹劾,又鼓动他率先提出这事,转过头,却做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与他走的关系不错的同僚, 给了他最为沉重的一击。

    “肖侍郎怀疑忻王的死与本宫有莫大的关系?”嘉月看完奏疏, 肃然开了口。

    他望向宝座后面, 那一方帘幔之后若隐若现的影子,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却从她的沉默中也能窥探出一丝上位者的胜利。

    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臣听闻忻王虽是命丧当场,可下人们却是逃的逃,散的散,未见得还有几具尸骨,况且那装着白花花的银子也箱笼,也不曾动过,又怎可能是山匪所为呢?”

    顾星河侧眸冷笑,“我倒是好奇,既然是听闻,那不知肖侍郎是从哪听闻的?”

    肖侍郎一时语滞,这事是他动用了一些人脉关系,从旗山知府那得来的消息,虽然真实性绝对可靠,可因过程并不磊落,却是难以启齿的。

    见他哑然,嘉月淡然开了口,“本宫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消息的确属实,不过单凭这点你便怀疑是本宫所为,不觉得过于武断了嚒?”

    肖侍郎目光睃了一圈,见无人替他开口,心下更冷了几分,只得破罐子破摔道,“臣也只是猜想,忻王久居深宫,又是个半大的孩子,谁人有这胆子谋害他?”

    顾星河轻啧了一声,“按肖侍郎的逻辑,与忻王关系愈加深厚,愈有可能背后下毒手的人?”

    肖侍郎道,“顾銮仪又怎的处处针对我,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要不……你倒是说说,谁最有可能做出这桩事来?”

    他扬起嘴角道,“无凭无据的事情,我可不好妄自猜测。”

    言下之意,便是他在胡乱生事了,他一下子便恼羞成怒道,“顾銮仪说话未免有失公允,谁人不知你是娘娘的妹婿?自然是偏着那一头……”

    顾星河正欲开口,却被嘉月制止了,“别急!”

    继而又对肖侍郎开口:“肖侍郎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寻常人自是没有这胆子谋害他,不过本宫已着人调查,倒是发现一桩有趣的事,忻王此前与郦首辅过从甚密,他的身上还留有几封与郦首辅来往的私信……”

    听她提起郦首辅,将才还算得上泰然的脸色霎时一变,轰的一声便炸开了,“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嘉月说得很无辜,“本宫也不过是顺着肖侍郎的思路,给你提供一点新方向啊……”

    他顿时歇斯底里地摔下头顶的乌纱帽骂道,“妖后!我舅舅一生清誉,死得不明不白,他身为内阁首辅,为何要与盉丘私通?朝廷不够善待他吗?如今他已死,你便什么都想扣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你是打量着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是吗?”

    “还有你们!”他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一群臣子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人,多少人靠我舅舅入的仕,又仗着他的权势混迹朝堂,他出了事,你们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都是群狼心狗肺的畜牲!”

    “肖侍郎!朝廷一向看重臣子的品行,虽说你曾私德有亏,可念在你值上战战兢兢,还是给了你改过自新的机会,怎知竟是不知悔改,冥顽不灵!本宫既然受皇上之命监国,岂能容许你目无尊卑,在此放肆?”嘉月双拳握紧厉声怒斥,又吩咐:“来人,把肖侍郎押下去!”

    肖侍郎哼了一声道,“既然我说得有理,你又何必急着捂了我的嘴?”

    “诸位不妨仔细想想,为何忻王早不死晚不死?偏偏皇上一离京的时候,便离奇而死,这其中最大的受益者究竟是谁?还有……诸位在琢磨一下,舅舅为何要在密室里杀了细作?况且旁人一概不知那密室钥匙,倘若真是他杀了人,尸首陈放在密室里是生怕人不知道是他杀的吗?”

    眼看着外头已经有两名禁军走了进来,他更是把横亘在心头的话一下子抖了出来。

    可任凭他说得眼底通红,唾沫横飞,在场的其他臣子脸色却格外沉静,那一双双眼波带着一丝寒意,轻轻的掠过他的身上,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地划开了他的皮肉。

    是,如今的他,就像是一个疯子,有谁会愿意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又或者这群利益至上的臣子们早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系,可谁也不愿挑破,只要他们不站出来,便永远能在朝堂上立足下去。

    一个要好的同僚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落井下石的话:“肖侍郎,此前你凭着你舅舅的地位,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可你私下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鬼,如今,你能够站在这里,是娘娘给了你重新进入朝堂的机会,你又能怎能红口白牙在这毁了娘娘的清誉?”

    “是啊,要说行为不端,还不是你舅舅和你这等斯文败类,娘娘不过是依法处置了这颗毒瘤,才能还朝堂一片清白?你怎能反口一样诬陷娘娘的无视?”

    总成你一句我一句的指责了起来,他瞠目结舌的看着前两日还与他喝过酒的那几个同僚,今日非但石岩,更是与其他臣子们倒打一耙。

    肖侍郎气急败坏,止不住撒起疯来,踹了旁边的侍郎一脚,“好你个朱心昆,前日邀我喝酒,原来是诓我呢,你早就成了那妖后的爪牙是吧?”

    “你撒什么酒疯?我要你喝酒,不过是看在同僚的关系上,我又诓你什么了?”

    虽说朝堂之上党争频繁,可一般只局限于口舌相争,像这么大打出手的嘉月也是头回见到,无论是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谁先坐不住?这张场争逐结果便已成了定局。

    禁军三下五除二将他拖了下去,他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忽而嘴里被塞进了一团布,便只剩下呜呜的呜咽声了。

    嘉月目视着他远去,大殿里又恢复了安静,这才支着头,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顾星河看在眼里,不禁开口宽慰道,“娘娘不必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依臣看,肖侍郎是因私仇对娘娘耿耿于怀,又趁着皇上不在京里,想趁机搞出点事来,好在大家心知肚明,不为他所惑。”

    谢滔亦是拱手附和,“顾銮仪说得甚是,娘娘如今怀着龙嗣,更是不能和这起子心胸狭窄之人较真,还是放宽心态,保重凤体要紧。”

    诸臣连连称是,立马有人提议,肖侍郎目无尊卑,以下犯上,应当狠狠惩治,以儆效尤。

    嘉月又询问了其他臣子的意见道,“诸位卿家的话,本宫都记在心里了,只是忻王虽不是本宫亲生,却也是承欢膝下,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本宫是该替他讨个公道,至于肖侍郎,待事情水落石出,也定会有他的处置结果。”

    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已有了实证,只要她拿出证据,她当然没事了,可他呢?

    不管如何,他还算得上一个仁义之人,她不想再看到朝廷再一次陷入动荡之中了。

    也许,她可以和他做一个交换。

    她替他遮掩罪行,而他……愿不愿放她一条生路呢?

    众臣道,“娘娘深明大义。”

    她蹙起眉,心头却徘徊了起来。

    散了朝会,回到顺宁宫,她才忆起这些天她查到的来龙去脉来。

    此前她便猜测,燕莫止又不得不杀燕申的理由,而联想起燕申对他异常恐惧的态度看,极有可能是有把柄被他拿捏住。

    因而她盘查了与燕申交往频繁的人,而这些人,无一不是和郦首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这当中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燕申的一封亲笔信。

    信上策划了一出“起义”,当然,为首的“农民”,不过是褪去官服的士兵,他们打着太后“牝鸡司晨”“还政国君”的口号烧杀掠夺,并因此裹挟了一群无知的百姓进来。

    事情像雪团越滚越大,终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是以朝廷只能派兵镇压,却不想,竟是上演了一出朝廷兵互相攻打的场面,而最终因为牺牲了几条百姓的生命而停止了这场闹剧。

    原来……这就是被燕莫止拿住的把柄嚒。

    查到了此处,事情算是真正水落石出了,燕莫止杀了他,是为了保全她的清誉,既然如此,她替他遮掩罪行,也算回报他一次吧。

    想到此处,她心头的一股郁气这才一扫而空。

    第七十五章

    燕莫止还在边疆领兵作战, 这点小事自然不好扰了他的心神,是以嘉月也不必与他相商,便自顾自地与他做了这个交易。

    她不仅替他抹去了痕迹, 更是让人动了手脚, 直接找了个替罪羊,把罪证都移花接木了一番。计划缜密,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肖侍郎以下犯上, 则被判了斩立决, 至此,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没有从中作梗的廷臣, 这几个月来, 她监国的过程倒是十分顺利。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盛夏时节, 这几日的气候格外燥热, 屋外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人要是在大太阳底下多站个一时半会, 怕得像那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一般瀹出油来。

    嘉月自从有了身子后,身上一直比别人烫了些, 也比别人常人更加畏热,况且如今已怀胎接近十月,身上也滚成了一个球,去哪也不便利。

    因此从前些天起,朝会都罢免了, 不过每日早上起来还是把大臣召到顺宁宫来商议要紧事, 而那些日常的, 便通通丢给了内阁处置。

    顺宁宫里的四角都陈放着冰鉴,春桃坐在一旁, 给嘉月摇着扇子,微风伴着袅袅的冷气拂了过来,钻入了她轻薄的纱衫里。

    她拿着一卷书歪在榻上看着,却又止不住拿书扇风。

    人果然一旦胖起来,便更加畏热了,如今的她不仅肚子圆滚滚,身上每一处地方都丰腴了不少,不过这赘肉也真的还算懂事,胸口亦是鼓•胀起来,多了一丝珠圆玉润的韵味。

    忍冬端来了紫苏熟水,嘉月一模杯缘,懒洋洋道,“那么烫,怎么入口?还是冰湃一会吧……”

    忍冬苦口婆心劝慰道,“娘娘,这熟水已经放了好一会儿了,如今喝正是适口,哪里就烫了?太医说您如今不能贪凉,刺激了子宫,可能会引起早产,您还是先忍耐会吧……”

    忽而听到门外又传来动静,仲夏打帘进来道,“娘娘,李总管又送了一筐枇杷和樱桃来,还搬来了两盆合欢花,说是可以安神助眠的……”

    燕莫止虽然去了边疆已有半年,却留下一个李浑。

    李浑人如其名,是一个尽钻小聪明的滑头,每隔几日便要给顺宁宫送些东西来,当然,一问起来,奉的还是皇上的命。

    嘉月从前对他嗤之以鼻,就是他送来的东西,也都大方地赏给了下人,可他这人实在是没脸皮,依旧照送不迭,演变到了今日,她对于他的出现,已经丝毫不感意外了。

    正是热得难受,新鲜的瓜果来得正是时候,是以她道:“不喝熟水了,洗一盘樱桃来!”

    春桃笑了笑,“难得难得,娘娘总算肯赏脸了……”

    嘉月斜眼一乜道,“不过是个奴才,哪值当本宫赏他脸?尽是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顺宁宫哪里就缺他这些了……”

    这一道指桑骂槐,话音一落,大家都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

    娘娘向来雅量,当然不可能为难一个奴才,她之所以如此,还不是对“某人”恨意未消,连带着他的人看了也不舒坦。

    春桃丢下扇子,把忍冬叫到跟前来,“你先来替娘娘打扇,我去会会他!”

    于是踅出内殿,果真见到一个身着青灰色袍子的内侍,顶着烈日站在那里,便扭着身子走了过去,到了他跟前,猛地抽出一条帕子在他面前扬了扬。

    李浑在艳阳下站了会,真真是一个汗如雨下,忽而眼前一道桃红的影子带着幽香扑鼻而来,抬眼一瞧,竟是春桃。

    他耳边登时一红,轻轻唤了声,“春桃姐姐……”

    春桃怒目圆睁,“什么春桃姐姐,奴婢老吗?”

    他赶紧摇了摇手,改口道,“不老不老,春桃妹妹芳华绝代,是我笨嘴笨舌说错了话……”

    春桃这才把帕子递给他道,“天气暑热,李总管还是擦擦汗吧。”

    “多谢……”李浑颤着手接过了帕子,那云絮一般的质地令他心头飘然了起来。

    春桃眄了他一眼道,“李总管不必客气,娘娘恰好嘴馋了,点名要吃樱桃,那就留下樱桃,其它的你便抬回去吧。”

    “哟,春桃妹妹怎的这么说,皇上说过了,他不在的时候,要把娘娘放在第一位,否则他一回来便要踢了咱家的脑袋,你行行好便收下吧!”

    春桃又是阴阳怪气地数落了一番,这才假装勉为其难地收了下来。

    回到内殿,便坐在小杌子上,将方才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忍冬不禁扑哧一笑,“这李总管一见到你,便耗子见到猫似的,还是你威风!”

    嘉月亦是跟着笑起来,这几人在她身边侍奉久了,年纪又略比她还长了些,她平日里就由着她们插科打诨,听着吵吵闹闹的声音,她的心情也会疏朗些。

    俄而仲夏端着一盘洗净的樱桃走了进来,白玉的盘子上头的樱桃堆叠如山,个头饱满,红得发紫,又泛着水润的光泽。

    嘉月捻起一颗送入嘴里,轻轻一咬,甜津津的汁水便在舌尖迸发了开来。

    她又一连吃了几颗,嘴里解了馋,便随手把剩下地赏给她们吃了。

    看完了书,她无所事事地躺了回去,闭眼假寐起来,却不想,一直好端端的肚子,竟然开始绞痛了起来。

    像一双大手使劲地□□着,疼得她整个人弓着身子直不起腰来。

    一旁的忍冬立马回过神来,碎步跑了过来扶住了她,焦急问:“娘娘,你肚子不舒服吗?”

    嘉月嗯了一声,脸上却不见一丝血色。

    春桃忙拨开她亵裤一看,见上头果真出了血丝,看来,是腹中的胎儿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来了,仲夏见状忙拔腿去找稳婆。

    未几,仲夏便气喘吁吁拉着同样气息不定的稳婆入了内殿。

    “奴婢张氏参见娘娘。”

    嘉月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一时半脑袋僵住了,身下的手死死攥着被子,更是听不进旁边的说话声。

    春桃急着催促道,“快,还不快来给娘娘看看……”

    张婆这才赶紧起身,先是查看了她的亵裤,又是伸手触摸着她发硬的肚皮,这才道:“娘娘已经见红了,不过……娘娘这毕竟是头胎,急不得,还是应当养精蓄锐……”

    春桃又问,“急不得是什么意思,你没见娘娘都快疼得晕厥过去了嚒?”

    “娘娘,这才刚刚开始啊,要十指全开才能用力,您如今……连半指都不到呢,奴婢也省的娘娘痛,可这是没有法子的啊,每个女子都得经历这么一遭,还请娘娘多忍耐一会吧……”

    总之就是熬,嘉月总觉得自己还算得上意志坚强,这点疼痛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一痛起来,五脏六腑也跟着直抽抽,痛得她恨不得把燕莫止抓到眼前来,剐了他泄恨!

    若不是他管不住下半身,她又怎会经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要是去了这繁琐的过程,孩子直接就出来了,那该多好,可稳婆的安慰听着虽亲和,却隐约带着一丝司空见惯的冷漠,令她心头又寒了几分。

    一疼起来,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嘴唇咬得发白,只喃喃念着:“燕莫止……”

    谁也不知她念叨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她倒不是想他,只是一想到他将自己抛在这座深宫里,在她怀胎十月的过程里,除了抽空写几分不冷不热的信,就是让李浑给她送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来。

    她当然相信他的爱,可是,他的爱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借口,内里早已经破碎,又如何能够恢复如初?

    更何况,他们的最初,也并非始于爱。

    成婚后,她一个人吃饭睡觉,偶尔脚腿肚大半夜里便抽了筋,好半晌才缓过来,偶尔躺着腰酸背痛,彻夜地睡不好觉,这些,她都挺过来了。

    现在,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关,只要她平安诞下孩儿,那她的人生,便没他什么事了。

    她便这么怀揣着对他滔滔的恨意,身体反而松弛了下来。

    天色已经浓黑一片,张婆再一次低头查探了她腿心,抬起头,洗净了双手道,“娘娘,已经一指了。”

    仲夏急得满头大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一指……怎么可能呢,你再看看啊……”

    嘉月也有些灰心丧气起来,“本宫省的了……”

    “娘娘,不必担心,胎儿很健康,您还是先闭眼躺会吧……”张婆说着又转向仲夏道,“姑娘还是再熬些参汤来吧,等会再喂娘娘服下。”

    仲夏连连点头,踅身走了出去。

    春桃立即代替仲夏凑了过来,拿出帕子擦拭她不断冒出来的汗,因怕伤风着凉,又不敢打扇。

    只见嘉月整个人面色苍白,人仿佛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浑身都被汗浸透了。

    窗外,一轮圆月不知何时悄然升了上来,就在相隔上百里的地方,燕莫止便这么仰着头,看着夜幕之上那轮皎洁的轮廓。

    就在今日一早,他耗尽了盉丘大军的体力,一反常态猛然出击,打得盉丘大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午晌他接到密信,信上说嘉月已落了红,他便恨不得插了翅膀便来到她的身边,可是……他不能。

    眼下,盉丘仍有绝地反击的余地,他必须一鼓作气打到他们不敢再动弹。

    在他天人交战地下了这个决定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出征前便让李浑暗中盯着她的动静,李浑便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报了她的情况。

    他当然知道她还没原谅他。

    自从夺权称帝后,他没有一日体会过身为君王的“快活”,比起她的执着,他反而并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的帝位,重新换她发自内心的一笑。

    第七十六章

    顺宁宫。

    嘉月听从张婆的指导, 好不容易熬过了拂晓,只听一声有力啼哭响彻上空,一瞬间, 一轮红日挣出了暮霭沉沉, 霞光耀眼,映遍苍穹。

    “恭喜娘娘, 是个小公主……”张婆利落地把那一团湿润的软肉包进了襁褓里,揩去她脸上的黏液便抱到她眼前来, “娘娘, 你看, 小公主长的这般秀气, 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嘉月晕晕乎乎中扫了那皱巴巴的婴儿一眼, 眉心拧了起来, 这小老太的模样如何能和美字搭边?只知道这是恭维的话, 哪里做得了数?

    又再看了一眼, 心头溢起万千感慨来, 原来真是个公主,怪不得她前些日子做的梦里都是一个小女孩, 幸好,兜兜转转间她还是留下了她。

    毕竟两天两夜不曾入睡,还耗费了不少力气,这会儿一松懈下来,即便下腹仍是火辣辣地疼, 意识却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她疲累地合上眼, 陷入了一片沉寂的世界里。

    大家只当是她是累了, 却不料她一闭眼却是从天亮睡到了天黑,任凭怎么叫唤, 也没有醒过来。

    太医开了药方,强行给她灌了几回药,溢一半吞一半,也未见有苏醒的迹象,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也只能断出了个回天乏术的结果。

    而另一方面,前方已传来捷报,可皇帝还未归京,眼下,娘娘又长睡不起,剩下的人简直成了无头的苍蝇,急得乱窜,却没有一个能拿得定主意的,就连一向果敢的春桃,也是衣不解带的坐在嘉月身旁照料着,彻底没有了精气神。

    翌日,皇帝回宫的消息传了过来,众人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暗暗地松了口气。

    宫人们自是不知,燕莫止其实是身负重伤而回的,嘉月难产的消息已传到他耳边时,他正挥刀与卡尔罕厮杀得难解难分,原本略占上风的他,因为得知这个消息,一时失了神。

    趁着他愣神的当口,卡尔罕从地上一跃而起,抓起一把长矛猛力刺了过去,霎时间刀尖贯穿了他的左胸口,汩汩的血如泉涌一般喷溅了出来。

    副将见状大喊了一声,“快来人!扶皇上下去医治,皇上受了重伤!”

    立马有士卒抬着担架过来,小心翼翼的将他挪到了担架上,往营帐里抬去。

    他便这么平躺在担架上,头顶的苍穹一片碧蓝,眼前的云像扯絮一般的从他眼前掠了过去。

    刀尖与心房离得很近,被捅穿的一刹那,渗入骨髓的疼痛令他眼前骤然一黑,呼吸也格外艰难,轻抽了口气,连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胸口有暖流淌了出来,血和着汗将他整个人浸透。

    回到营帐,军医赶紧用剪刀剪开黏在他身上的袍子,又取酒瓶子浇灌被血模糊的创口,酒也一沁入皮肉,原本就已经痛彻骨底的伤口,愈加火辣辣地刺痛了起来。

    伤口终于暴露了出来,可军医们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的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出血,看出他们面露难色,心头也微凉了起来,他仰头望着那块绿油油的油毡布,二十余年的生涯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他的前半生总在黑暗里踽踽独行,除了复仇,几乎体会不到一丝生而为人的乐趣,可是……在他复仇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样一心复仇的她。

    她是他年少时的悸动,是他槁木死灰的生平中唯一的柔软。

    一想到她亦是在鬼门关里徘徊着,他的意志又清晰了起来,“替朕取出来……”

    半晌,军医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柄长矛,敷了药,包扎好伤口。

    副将传来了捷报:卡尔罕已死,盉丘大军失了国君,彻底乱了起来,我方趁机将那群贼蛮驱回草原二三十里地。

    燕莫止无声露出一个快慰的笑,继而气若游丝地吩咐:“留下十万士卒驻守原地,其他人……立即返京……”

    听说他要回京,军医马上劝慰道:“皇上,您的伤口伤及肺腑,实在不宜马上颠簸啊……”

    “朕有话对皇后说。”他心头惨败地想着,倘若他真的命不久矣,那么在临终前,他定要亲手将玉玺交给她,祈求她的原谅。

    因而回程的銮驾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褥子,驱车的士卒也一再放缓了速度,过了三日,才回到了宫里。

    路上,他的伤口已经不知裂开了几次,每次一裂开,便重新敷了药再包扎上,他的伤口肿胀起来,稀里糊涂地又烧了两夜,直到看到这座熟悉的皇城,他才舒了口气。

    还没下车辇,就看李浑脸色惨白地跑了过来,扑通一声在他跟前跪下,语气里竟是带着哭腔,“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娘娘她……”

    他心头隐约有了不妙的预感,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娘娘可还平安?”

    李浑不敢说,只道:“皇上,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眼吧……”

    忽地,明黄的车围里传出了咳嗽声,听出他极力克制,可咳嗽声音却连绵不断,咳得他几乎要断了气。

    惊得李浑眼底的泪珠都忘了打转,更是顾不上他叫起,赶紧从地上起来,掀开帘子往里头一瞧,“皇上,您怎么了?”

    只见从前那个高大的身影,面如金箔地倚在车围上,身子半佝偻着,整个人都塌陷了下来,再瞧着他身上穿着一袭石青色的直裰,左胸口却明显渗出了暗红的颜色,他一下子嚎啕了起来,“皇上……”

    他淡然瞥了一眼,又执着地追问了一遍,“皇后可还母子平安?”

    李浑只好如实道来,“小公主很平安,只是……娘娘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话音甫落,仿佛在他耳边落下一道惊雷,他整个人都木住了,四肢的血液像是一瞬间便流尽了,麻痹得提不起半点力气来。

    “朕去看看她……”他失魂落魄地说着,忽而又改了口,“不,先回乾礼宫……”

    她向来喜净,倘若见了他这副脏臭的模样,定是要先蹙紧了眉头,况且伤口的血迹还在往外流,被她瞧见了,又得疑心是他的苦肉计,反正都到这了,也不差一时半会。

    于是车辇又开始动了起来,直直地将他送回乾礼宫,太医给他换了药又重新包扎妥当。

    他低头一嗅,自己身上血腥气又伴着汗臭味,连自己都泛起恶心,便让人打了水来,将身上擦拭了一遍,换上一身干爽的袍子,这才赶往顺宁宫。

    顺宁宫里除了柴唯还留在殿外,其他的人都侍奉在嘉月跟前,一见他打帘而入,一个个瞳仁张得铜铃大,忙屈膝向他行了礼:“奴婢参见皇上。”

    “平身吧。”

    他脚步虚浮地掠过了她们,径自走到床沿边坐了下来,眸光轻抚着她的睡颜,这是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见不到她时,他整个人仿佛是缥缈不定的,直到这一刻,才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此时的她便安安静静地躺着,丰姿艳绝的脸因为过分苍白,皮肉之下的血管似乎清晰可见,像一个精致而又脆弱的琉璃娃娃。

    他的心口又猛然抽搐了下,扭过头问:“嘉月从昨天到现在还没醒?那她可有动弹过?”

    三人俱是摇头,“回皇上,没有。”

    春桃壮着胆子又加了一句,“太医说……娘娘失了精气,恐怕是回天乏术了……说,身后事要提前预备起来 ,免得到时候来不……”

    他握住她温软的手,只觉得耳朵刺痛了起来,他不愿深想,可这双手柔若无骨,却任凭他如何拿捏也没有动弹一下。

    “阿宁,我回来了。”他俯下身,即便伤口拉扯,痛得他几乎窒息,却还是尽力地拉进与她的距离,凑近她耳边,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唤道。

    阿宁是她的小名,他一直记得。

    她近在咫尺,浓密的睫毛就像一排扇子掩住了那双乌灿灿的眸子,她听到了,却连睫毛都不曾颤抖一下。

    又或者,她其实听不到。

    他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再度开口,更是带着浓重的鼻音,“阿宁,你不是恨我吗,你不起来骂我一回?”

    在旁边鹄立着的三人这才听清了他口中的话,三人面面相觑,无一不是惊诧万分。

    公主的小名,除了永康帝在世时时常唤在嘴边,后来他崩逝后,就极少有人会叫她的小名了,更别说易了朝,谁会知道前朝公主的小名?

    如此私密的小名,公主又是一贯在感情上格外清醒的人,自是不可能主动在他面前提及,那么……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思至此处,大家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那个总是笔挺的身影,总觉得他的身子仿佛抽去了脊骨一般,再也笔挺不起来,弓着背含情脉脉,姿势近乎诡异。

    燕莫止忍着胸口的疼痛,一声一声地唤着,直到他声嘶力竭,喉咙像是被烧伤,他才撑着手臂坐直了身子,嘴唇干裂,不见血色。

    他抬起袖子,悄然掖去脸上的泪痕,平缓了片刻才开口唤殿外的李浑,“李浑!”

    “奴才在!”只见门帘一动,一个青灰袍子的内侍从门缝里溜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应道。

    “去书房把朕的玉玺拿来!”

    李浑因太过惊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他气得一脚踢了过去,“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他立马弹了起来道,“奴才这就去!”

    他回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生怕错过她一丝细微的动弹,然而好半晌还是一动不动。

    气候炎热,她虽不曾动弹,额头脖子却沁出了薄汗,他省的她不喜粘腻脏污,继而又吩咐人打了水来。

    仲夏打来一盆温水,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棉巾在水中荡了荡,拧干了水分,正要过来帮她擦拭,他却伸过手,“给我吧。”

    仲夏怔了怔,只好把棉巾递到他手上。

    他接过棉巾,轻揩去她额头上的汗珠,倏尔又想起什么来,挥手把所有人都屏退了下去,“都下去吧。”

    他重新拧了一把棉巾,这次却是解开她的衣襟,把身上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继而来到了下身,刚分娩不久,底下还在下红,他瞥了一眼,简直不敢再看第二眼,他凝住了呼吸,更加放缓了手脚替她清洗了一遍,换上干净的月事带,再把裳裙都套了回去。

    做完了一切,他才开了口,“把盆子端下去吧。”

    仲夏站在门外不敢走远,听到声音便挑了帘子进来,一见到盆里的水都成了血色,一条白色的布料并着带子垂在盆子外侧,她心头又是一震。

    自古以来,女儿家不论月事还是产后下红,都被视为不祥之物,男儿一听闻恐惹了霉头,都是恨不得避得越远越好,却没想到,他竟连月事带都替她换了。

    她忽而有些替娘娘感到鼻酸,她真的遇到一个把她放在心尖上的男人,可是……却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醒过来。

    她把水端出了屋里,其他人见到亦是跟着一震。

    “没想到他竟还是这么细心的人……”

    “会不会,是我们错怪他了。”

    三人窃窃私语,可一想到娘娘如今的身子有今天没明天的,哪里高兴得起来?

    未几,李浑拿着一个木匣子去而复返,见她们聚在一块说悄悄话,不禁走了过去问:“几位妹妹说什么呢?”

    几人惕了他一眼,却十分默契地各自走开了。

    “咦,你们什么意思啊?”

    要论年纪,春桃她们几个还是要比李浑略长些的,更何况如今她们总算发现了,皇上再地位再高,再也终究对娘娘服服帖帖的。

    那他这个御前总管,说话便更加没分量了。

    李浑还在生着闷气,就被燕莫止叫回了内殿。

    他只好挤开笑容走了过去,双手呈上手中的匣子道,“皇上,奴才把您要的玉玺拿过来了,不知您要玉玺何用?”

    燕莫止扫了那匣子一眼,淡然道,“打开。”

    他小心翼翼的揭开了匣盖。

    燕莫止凝着那白玉雕成的玉玺,玉质通透,泛着暖泽。

    他伸过手去,将那块玉玺取了过来,而后在李浑的目瞪口呆下,将它放在了嘉月的手中。

    他的语气很冷静,“阿宁,这块玉玺,就交给你了。”

    第七十七章

    燕莫止的声音很低哑, 仿佛在诉说一件平常不过的小事,却骇得李浑差点掉了下巴。

    他从前只是猜测,皇上和皇后娘娘, 早在成婚前便生了情, 却不知他竟已情深至此,连到手的帝位也可以拱手让人。

    只是皇后娘娘任凭皇上怎么好言相诱, 都不曾动弹一下,他心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按理说皇上凯旋, 又诞下皇长女, 本应是大快人心的事, 可因为皇后娘娘昏睡不起, 喜事竟变成了连绵的悲痛, 满皇宫里, 谁再敢替一个喜字?

    即便是大家不愿承认, 太医们也都表示已束手无策, 如今不过是熬着日子罢了, 现在皇上刚刚回宫,自然不愿接受这等残酷的事实, 等他回应过来时,身后事也应当筹备起来了。

    燕莫止无心理会他的腹诽,仍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带她一点点感受那玉玺上雕刻的盘龙, 没有了她的回应, 一向少言寡语的他, 一改常态,搜肠刮肚地把肺腑之言全都抖落了出来。

    说得他喉咙嘶哑, 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可身下的人却是毫无动静,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盛暑炎炎,寒气从他脚心一寸一寸的蔓延而起,直到心头也拔凉了起来。

    李浑见他仿佛是去了说话的力气,连忙起身倒了一盏清茶过来,“皇上,您喝口茶,润润喉吧。”

    燕莫止接过茗碗,刮了刮浮沫,送入嘴边轻呷一口。

    李魂觑着他的脸色,又试探性问,“这会儿小公主刚刚睡醒,正手舞足蹈呢,要不要把她抱来给您瞧瞧?”

    提起这个女儿,他那双松风水月的漆眸,却一瞬间冷了下去,他搁下茗碗,寒声道,“不必了。”

    李浑见他的脸又绷成了一块寒铁,心头不禁疑惑,皇上如此心爱娘娘,又怎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这般无情呢?

    燕莫止打从心底便厌憎这个害嘉月长眠不起的女儿,当然,女儿何其无辜,真要怪也只能怪他图一时欢愉,令那场本该不发生的合欢,造出了一个小小的人来。

    长久以来,他虽然也有过遐想,却没有真正与她生一个孩子的打算,他们的关系见不得光,他又怎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毁了她?

    她总是向他索要避子丸,起初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他当真替她寻来了一颗避子丸,然而自他知道她因滑胎而留下病根,每回月信都腹痛难忍,便悄悄换了她的药。

    他让郎中开了另一种抑制精•气的药,这种药是男子服用,有损伤阳气的后果,长期服用怕是再难有育子的本事。

    原本他这一生并不打算成家,就算绝了后,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没想到,就唯一一次出了纰漏,种子便在她腹中生根发芽。

    得知她怀孕的那刻起,他便想这也许就是天意,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便不允她再强行落胎。

    他心头潜藏的占有欲迅速地膨胀了起来,他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他坐了皇位,按照祖宗留下来的律法继承太后,便能顺利地与她搭建一个属于他们三人的小家。

    也许真的是他太过贪婪,觊觎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这才会遭到如此惨痛的反噬。

    李浑见他眉心深锁,正踌躇着应当怎么劝慰他时,只听他又补充了一句,“公主吃的可好?”

    他这才暗舒了口气,父女之间没有隔夜的仇,也许只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遂赶紧回道,“听奶嬷嬷说,公主胃口很大,每次都是吃不够呢……”

    “吃不够?”他浓眉皱得更紧了,“那就再多找一位奶嬷嬷来。”

    “奴才这就去!”李浑狗腿子似的应完,忙不迭打帘出去了。

    盛夏的午晌,窗外的蝉吱吱地鸣叫不绝,殿内少了人声,却是落针可闻,静得他心头没着没落的,分明她就躺在他面前,可还是慌的不由自已。

    胸前的伤口还在灼热的疼着,坐了好半晌,有些忍受不住,他便褪去鞋袜,轻轻地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长臂一揽,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合上眼皮,鼻息是氤氲在她身上的一股恬淡幽香,仿佛是一种落了地的归属感,眼前是一片飘浮的海浪,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蝉鸣,其实夫妻之间的感情不必非要经过大风大浪,反而是这样家常的午后更令人回味。

    原本只打算小憩一会,却不想连日里来日以继夜的作战,眼下一安定下来,每一寸肌理都酸痛了起来,再度睁开眼时,已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没有他的吩咐,其他人不敢进来。

    他撑着酸•胀的身子坐起身来,又习惯性地替她揉了揉手心,毫无意外,她乖顺地任他摆弄也毫不动弹,他的心犹如槁木一般,悲痛过后,似乎已经认清了现实。

    “来人,掌灯。”

    外头侍立的人自是不敢走远的,听到他吩咐,春桃立马提着一盏六角宫灯踅了进来,把灯挂在了角落的木架子上,又在各处都点燃了银釭。

    “传膳吧,熬些绵稠的粥来。”他又开了口。

    春桃拿不定主意,犹豫着又问了一句,“皇上可要在这用膳?”

    他嗯了一声。

    春桃道,“想必御膳房的晚膳已经备好了,奴婢这就让人端来。”

    “我的不急,先端了粥来。”

    她怔了怔,应了声喏,未几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来,熬得浓稠的粥几乎已经见不到米粒,上面的鸡丝也是切得极碎,用麻油和豆酱拌匀了,细细地撒了一层。

    燕莫止让她放着,又唤了李浑进来:“将朕换洗的衣物都取过来。”

    李浑瞳孔震了震,忙不迭去了。

    他就这么枯坐了一会,摸了摸碗壁,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又舀起一勺在自己抿了一小口,不冷不烫刚刚好。

    “阿宁,你躺了一日定是饿了,起来喝点粥……”他说着慢慢将她搀扶着坐起身来,又抽出一个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倚靠着自己,一勺一勺地喂着她吃了起来。

    她的嘴不肯张开,喂食便格外困难,一勺喂下去几乎都从嘴角淌了出来,他赶紧又掏出了手帕,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干净。

    春桃看在眼里,攥着两手徘徊了半晌,才嗫嚅道,“还是让奴婢来吧……”

    燕莫止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自己不得要领,可他不愿做一事无成的夫君,便不耻下问道,“该如何做?你来教朕。”

    春桃惶恐道,“奴婢不敢。”

    他已看得很开,黑沉沉的眸子里古井无波,“她倘若这辈子……朕得学会如何照顾她。”

    春桃这才上前,先拿出玉拨压住她的舌头,再从碗里舀了小半勺,一面压着舌头一面往嘴里送,浓稠的粥淌到了喉咙,可明显见到她咽了下去。

    燕莫止便专注的看她忙活着,将她每个动作默默地记在心里。

    这夜,他便在顺宁宫里歇了下来,翌日起来,又亲自侍候她梳洗。

    从前每次要换衣物,春桃忍冬几个,总是得费了老大的劲才侍候她换好,如今他一来,这活也都被他揽去了。

    猛然多了尊大佛来,顺宁宫的奴才们都如履薄冰,说话也不敢大声喘气了,可没想到,他一住下来,她们竟闲得没活干,每日只要听从皇上吩咐,给他端茶倒水罢了。

    今日已经第三天了,燕莫止照例拿出一卷书,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忽而听偏殿里传来婴孩啼哭的声音,那哭声不绝,仿佛要厥过去似的,他心头不由自主地扯动了下,到底不忍心再看她啼哭。

    他把书倒扣在床边,吩咐李浑,“快把公主抱过来。”

    李浑眼里闪过一丝喜色,立即往外跑去,冷不防地,他冷硬的声音又绊住了他的脚,“回来!”

    李浑一头雾水地缩着脑袋走了回来。

    燕莫止指着鹄立在一旁的忍冬,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去吧。”

    李浑这毛手毛脚的模样,他总疑心他会把公主摔着,自然得换一个性子稳妥的人去。

    俄而忍冬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小小的人儿力气却不小,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他这才一把从忍冬的手里接了过来,他的身形魁梧,婴儿横躺在他的手臂上稳稳当当。

    许是父女连心,或是感觉这双手臂窝着舒服,一被他接过,小女孩竟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他将她放在嘉月身侧,牵起她小小的手搭在她的手指上,婴儿仿佛有种本能,立马紧紧得攥住了她的手指。

    “阿宁,你快睁眼看看,这是我们的女儿……”

    “阿宁……”

    “阿宁,你受苦了,快来爷爷这!”

    嘉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内容她也记不大清了,只觉得自己身陷在一片黑暗里,而尽头是一片雪白的光芒。

    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唤她的小名。

    她循着声音往那处唯一的亮光走了过去,可那条路很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似的,她走了许久,以为尽头是她的皇爷爷,却不料,当她真的走到尽头的时候,见到的是那张令她又爱又恨的脸。

    她怔了一跳,转身想逃跑,却被他箍住了手,他的手宽厚又滚烫,炙得她忍不住想缩回去。

    “放手……”她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阿宁!”觉察到她手指动弹了一下,似乎要挣脱那只握得小小的拳头,可小女孩却握得更紧了。

    他又惊又喜,怦然直跳的心几乎要冲出他的胸膛,他又凑近了些,一声声唤着她:“阿宁,你快醒醒……”

    嘉月是被吵醒的,他一激动起来,音量着实不小,又是凑在她耳边,听得她耳朵突突地疼,她睫毛颤了颤,半晌才张开沉重的眼皮,嘴里却是怒骂了一声,“别吵了……”

    他立马抿紧了嘴,心头澎湃得抑制不住,转眼间热湿的水汽又溢出了眼眶。

    “你……”嘉月的目光迟疑地巡睃了一圈,最后才定在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因为连日征战,肤色也比之前黑了些 ,更别提那胡子拉碴的模样实在难以描述,令她想装不认识。

    可转念一想,将才的那句阿宁好像出自他的口?

    “你叫我什么?”

    “阿宁。”

    “什么?”她蹙紧了眉心,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她垂下眸子,这才看到自己的身侧躺着一个小人儿,正握着她的手指乐得手舞足蹈呢。

    “阿宁,这是我们的女儿……”他将她抱起来,递到她眼前,指着她的眉毛鼻子道:“你瞧瞧……是不是很像你,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必定跟你一样……”

    她冷眼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心翼翼抱着她的样子更溢满了初为人父的慈爱。

    不是这样的……他凭什么?

    她摇了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燕莫止见她冷肃着一张脸,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不过秉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得罪她的理念,他还是将那个小人儿放入了她怀里。

    一接过女儿,看着她那颗小小的头颅乖顺地歪在自己的胸前,她的泪猛然就决了堤,“乖女儿,以后……我们娘俩好好过,阿娘绝不会亏待你半分……”

    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挂不住,垂在身侧的双手也几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忍冬见状连忙拿帕子揾去她满脸的泪痕,“娘娘,您这会子还在月子里,可不兴哭啊,以后要是落下了病根,那怎么得了……”

    燕莫止喉咙滚了滚,也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一下,可见到她投来提防的眼神,如同是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心头。

    他忖了忖,到底一句话也没说,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为什么他现在才明白,有他的存在,她便永远不会快活?

    或许现在明白,也不晚,她不是不想成了他的皇后嚒,那么他可以给她一纸放妻书。

    只要她余生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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