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早就谢了,郁郁葱葱的树丛掩映着一座凉亭。这里远离江边,此刻人都聚集到了江边去看赛龙舟了,此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徐桃走进亭子,笑道:“我昨日实乃有事,本还道晚间将节礼送过去,不成想在此处碰见了两位,这就提过来了。”
霜娘摇着的团扇一顿,目光亮起来:“连我也有?”
“娘子不远千里差人来捧场,自是有的。”徐桃将两个小竹篮提过去,“都是自己做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雪娘子放下瓜子,接过自己那篮:“前儿个听说你这边出了什么咸粽子,还说要来捧捧场,只可惜这雨下个没完。前段时候那么大太阳,这段时候又老下雨,这收成的时候,又不会是什么天。”
霜娘嘴角一勾:“果真是耳濡目染,竟会忧国忧民了。”
雪娘子脸上一热,拿起一串羊肉串就塞她嘴里:“就你话多,吃你的去吧。”
霜娘也不恼,笑眯眯地接过羊肉串施施然起身:“坐了这许久,腰酸背疼的。我逛逛去。”
霜娘带着侍女离开后,阿丛也悄悄退开了。凉亭里瞬时只剩下了雪娘和徐桃两个人。徐桃斟了两碗桃子饮,一碗递给了雪娘,双手执碗,一脸郑重地道:“前日寻人及方子之事,雪娘多次相帮,尚未当面谢过。儿以茶代酒,敬雪娘。”
雪娘端起碗来,随意饮了一口:“碰一杯便是,敬就不必了。”说着她饮了一口,双眸一亮,咕嘟咕嘟全喝完了:“好爽快的饮子,酸酸甜甜的,若是做成酥山岂不更好吃?”
“雪娘,在我去平康坊那回之前,我们曾经是不是见过?”
雪娘提壶的动作顿了一下,摇摇头:“并未。”
“那为何当日你会出言相帮?还有方子的事。”徐桃看着她,一个念头浮出水面,“你,莫非也不是此处的人?”
雪娘子倒满这一碗,放下壶来,指指自己的头发浅笑:“我这模样,一看就知非大唐之人,不是吗?“
徐桃本来想要对的暗号卡在了嗓子眼儿:咦,这展开方式好似跟自己所想有些不一样?
雪娘端起碗,似是斟酌了一下,又放下碗:“我出生在大唐西北外的一个部落里,那里牧牛放羊,十分幸福。我阿耶阿娘行商,从小他们便带着我和阿兄走南闯北。很小的时候,我就随他们坐过大船,翻过高山。阿耶教哥哥认字的时候,我也闹着要学,他便一道教了。故而行商虽然苦,但是在我看来,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八年前。阿耶阿娘驮着好不容易弄来的茶叶和丝绸,像往常一样来到了一个地方做买卖。谁料,我们才去两天,那里忽然关了城门,所有人不得进出。一打听,竟是有人反了。阿耶的货物全被他们扣下了,阿耶去讨公道,被他们打了一顿,高烧不退没两天就去了。阿兄被强制拉去守城。再然后,不到一月,大唐的兵便攻破了城。阿兄再也没回来。
“阿娘和我被当成俘虏,从那边被押往大唐。走到秦岭的时候,阿娘终究是撑不住了。将她就葬在了那里。我被押往了长安,进了平康坊。她们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但有一联诗我第一次听到,就怎么也不肯去学了。我被打被关,还是霜娘求了情才能出来,他们也就罢了。直到,那日在程二郎家,看到了那道菜。”啪嗒一声,一滴泪落在了湘妃色的水里,溅起一朵小花。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徐桃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取的一个菜名,竟戳中了一个女子心底最深的往事。
这一滴泪仿佛打开了雪娘心底的闸门:“若非阿娘临终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这会儿多半已经不在了。所以,虽然我不敢再听再看那首诗,可是,在她们问我名字时,我脑袋里浮现的仍旧是那首诗。我沦落风尘,辜负了耶娘取的名,却不敢忘记那日的场景,才在那联诗里取了个字代替之前的名。”说到最后,她已然哽咽了。
一张轻柔的手帕覆在了她的面上:“难过就哭出来吧,阿云。”
雪娘浑身一颤,忽然抱着徐桃的腰失声痛哭起来。
徐桃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望着远方的天空。那里,日头正高高悬在天空,静静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许久,雪娘这才逐渐止住了哭声。她松开徐桃,忽然后知后觉地抬头:“你,怎知我叫阿云?”
“之前程郎君说过,你在他面前赞过多次拿云宴,再加上你还了我云朵玉尖面的方子。”徐桃用手帕轻柔地给雪娘擦着眼泪,“方才你说,那联诗里面取了个字代替了之前的名,所以就猜了一猜。”
雪娘轻咬着下唇:“实不相瞒,你之前过来的时候,有时候我在房里。虽然很想邀你上来坐坐,可是,我怕……”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的一曲琵琶傲立京城,我也为了我的目标而努力做菜,我们都是凭借自己本事在努力生活的人,何必去管别人的想法呢?”徐桃握住她的双肩。
瞧见雪娘怔怔看着自己的模样,徐桃低下头来,平视着她:“再说,不管是云、雨还是雪,它们都是水做成的,又有谁比谁高贵,谁比谁肮脏呢?”
“真的?”雪娘睁大了眼睛,“云也是水做的?”
徐桃斩钉截铁地点头:“当然。若是你不信,下回我们去终南山采一片云瞧瞧去。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云都是水做的。”在雪娘疑惑的目光中,徐桃眨了下眼:“我的云朵玉尖面就不是水做的。”
雪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知你是个捉狭的,也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再不理你,我要吃这炙肉了。”她拿起一串咬了一口:“你这炙肉味道跟我阿娘所做有几分相似,我在长安再没吃到过这种味道的。不过,我觉得,还是她做的更好吃。”说着,她眼圈儿又红了。
那多半是安息茴香的功劳。徐桃刚拿起一串,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怎么我出去走了一圈,你们竟为了争这炙羊肉吃恼了不成?”
雪娘扑哧一声笑,眼底的酸涩消失殆尽:“我呸,你呀,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徐娘子,快把她打出去,别让她吃。”
霜娘坐下,拿起一串:“你搞搞清楚,这钱可是我付的。”
雪娘哼了一声:“哼,那我可更要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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