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流沙
呼吸闷在口罩的纤维布料之后, 因为不透气,而反过来将热度传递到脸颊和耳朵。
温意垂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抓了一下裤子,呆愣几秒, 舔了舔干涩的唇, 迅速垂睫回到原来的位置。
静了几秒后,她低声讷讷, 声音从口罩里透出来,显得闷闷的:“那我回去, 就不会传染了。”
……
顾连洲支着额靠回去, 黑色长袖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骨骼突出的冷白腕骨,他笑了下,嗓音低哑:“这么不负责吗?体温结果还没量出来呢。”
温意顿了顿, 忍不住:“你不会看度数吗?”
“不会。”他懒懒道,整个人半倚在沙发一角,打了个哈欠, 一股子平日里见不到的松乏劲。
温意盯了几秒他的侧脸,缓缓道:“好吧。”
测体温需要五分钟时间, 温意坐在松软的沙发上, 想掏出手机看刚才的信息,谁知左找右找不到。
明明刚才就是随手放沙发上的,她“嘶”了一身, 拿起身后的抱枕抖了抖,又起身扯了两下自己的衣服。
“啪嗒”一声,就在她起身的同时, 一声手机撞地的闷声响起,辗转两声之后落地。
温意脑海里立马就浮现出碎屏的样子, 一阵肉疼,连忙去找声音的来源。
地上一圈都没有,她有点着急:“不会是掉沙发缝里去了吧。”
“别急,”顾连洲声音低沉而安稳,抚慰道:“等会我帮你找。”
他把自己的手表递过来,以目光询问她是否足时。
温意凑过去看了一眼,点点头。
顾连洲把体温计取出来给她,而后让她退后两步,拉开了她刚才坐的单人沙发去找手机。
手里的温度计红线已经飙到38.5之上,温意抚额,难为顾连洲还能像个平常人一样,看起来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只有手,手的温度因为高烧而冰凉,方才帮她戴口罩时,男人的指腹好像结了一层冰。
温意思绪回笼,去看顾连洲时,他已经从沙发的缝隙中找到了她的手机,不知为何屏幕亮着,而他看了一眼,神色难辨。
温意不解,探头:“屏幕碎了吗?”
顾连洲没说话,把手机递过来,顿了下,语气慢慢:“这是我妈给你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
她懵住,接过手机,果然见屏幕上浮现一则微信的好友申请,来人备注陈云瀚,南阿姨介绍的。
指纹解锁之后,温意才发现刚才南琼给她发了两条微信,说是把她的微信推给了上次说的那个医生,让他们可以聊聊,而她那时候忙着给顾连洲找药没来得及看。
温意一时语塞,看着通讯录的那个小红点,不知道要不要添加。
顾连洲声音似笑非笑:“我妈还挺热情。”
温意顺势点了点头,故作镇定地把手机关上:“你超过38度了,吃个退烧药看看明天早上能不能退烧。”
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坐了回去,长指支颐着下巴,懒懒看她:“怎么不同意好友?”
温意觉得这样他坐她站的对话方式有些奇怪,于是也坐回了那张单人沙发,闻言抿唇。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她差点脱口而出你希望我同意吗?
理智制止了她问出这句话。
几秒后,她慢吞吞说:“南阿姨是好意,但我不太喜欢相亲这样的方式。”
顾连洲抬眸,目色专注看着她,等待接下来的话。
他的凝视太过有存在感,温意舔了下唇,才继续说:“短时间内带有目的性的去接近一个人,对我而言这样很难对他产生好感。”
男人的瞳仁漆黑,听完后略略垂睫,仿佛是随意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方式。”
“我喜欢……”温意轻轻咬了下牙齿,不动声色,感受到自己胸腔内逐渐攀升的心跳。
过了半晌,她慢慢地说:“如果是我喜欢的人,什么方式都可以。”
顾连洲笑了下,声音微哑,像被砂砾磨砺过般的磁质:“这算什么。”
“如果用网络用语来说的话,”温意思考了一下:“大概叫双标吧。”
他忽然握拳咳嗽了两声,胸腔震动,没有说话。
温意连忙倾身把茶几上的半杯热水端到他手里。
顾连洲接过的时候,无意识碰到了她的指尖。
他摩挲了下杯壁,忽然问:“有喜欢的人?”
温意正在坐回去,心里一惊,心跳加快,急促地眨了下睫毛。
“还是没有?”顾连洲侧眸,补全了后半句。
温意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下,片刻后,摇了摇头。
顾连洲手上的动作一停:“没有?”
温意轻轻“嗯”了一声。
顾连洲笑意微敛,淡了几分,盯着她纤长浓密轻颤着的睫毛,半晌,缓缓移开目光。
温意把体温计和退烧药都留给了他,回到自己家反锁门之后,靠着门缓缓地舒了一口长气。
她抚着胸口,无力地闭眼,缓了好大一会儿才重新睁开,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面对顾连洲,她实在没有勇气开口承认。一旦开了那个口子,她怕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藏得住。就像薛幼仪曾经说过她,不知道自己看向顾连洲时候的眼神有多亮晶晶。
温意抓了两把头发,走到客厅的置物架旁,盘腿坐在地上,拉开柜子,抽出里面的箱子。
她打开,里面除了各式各样别人送的生日礼物外,最底下压着一个铁皮盒子。
这明信片一套十二张,是她在大学的某一个假期,去一个小岛旅游时看到的纪念品,上面是风景图:蔚蓝的海四面环岛,太阳半沉,金色光芒笼罩海平面和小岛。
别岛笼朝蜃,连洲拥夕涨。
看到的第一眼,温意的脑海里就冒出了这两句诗。
彼时是11月30日,过了零点便是顾连洲的生日,温意掐着的时间点,在小岛上随便找到一家咖啡店,要了一块小小的黑森林蛋糕和一根蜡烛。
时针转过零点,她擦亮火柴,火苗照亮临街的玻璃,外面是凛冽的风,漫天灰暗,也因此她抬眼便看见了玻璃上映照着的自己的模糊影子。
玻璃窗上的女生围着厚厚的灰色围巾,黑色羽绒服和白色毛线帽,半张脸隐在围巾里,只余清亮的双眸。
她闭眼,双手合十,火苗的热度隐隐灼烧着手背,认真地轻声说了句生日快乐。
还有,平安健康。
后来每年12月1日,温意都风雨不移地点燃蜡烛,在明信片上写下祝愿。
八年时光,八张明信片,贴满邮编和邮票,却从未寄出,被她沉默地保存在盒子里。
温意次日调休不用上班,她按照往常的生物钟时间起来,拉开窗帘伸了个懒腰。
早上温度不高,空气中有丝丝凉爽的风,温意换了一身运动衣,把头发扎成马尾下楼跑步去。
晨跑的习惯是学生时代养成的,回国之后因为工作太忙,基本只有周末不上班的时候才有时间晨跑,平常她就在家里瑜伽垫上做一些健身运动。
绕着小区跑了几圈,温意买了一瓶水,擦着汗上楼,到家门口的时候向对面的门看了一眼,有点好奇顾连洲今天有没有去上班。
她心不在焉地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打开门进去找到自己没带的手机,发现微信里有一条来自顾连洲的未读信息:【没上班?】
嘴里还含着的半口水差点喷出来,温意咽下去,回复:【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发出去之后,她立刻在脑海里回忆自己刚才有没有遇见过顾连洲。
尚未回忆完一圈,手机振动一声,顾连洲发来了一张照片。
温意点开,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圈。
顾连洲发来的是一张她的照片,因为是从落地窗往下拍,他放大,又因为她在跑步难以聚焦,因而照片有一丝模糊。
但依然能看出是她,灰色的一身运动服,高马尾,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
温意的神情瞬间有一丝裂开。
她脸没洗牙没刷下去跑步,高马尾随手扎起来的,发丝凌乱,又因为运动出汗而贴在绯红的脸边,绝对称不上好看。
她把手机倒扣过去,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无比懊悔。
也不想再回顾连洲的信息,温意打开热水器进了浴室,带着一肚子的郁闷洗漱加洗澡。
等到她洗完澡吹完头发出来,已经过了40分钟,温意心情稍微平复了点,才再次去摸手机。
顾连洲:【吃饭了吗?】
顾连洲:【过来吃早饭。】
这两条信息显示是30分钟前发的。
而她当时在洗澡。温意估摸着现在他都该吃完了。
她思忖了下,如实道:【刚才在洗澡,没看见信息。】
发完之后,温意犹豫了下,又关心道:【你退烧了吗?】
这下顾连洲很快回:【洗完了?】
温意有些不理解,回了个嗯。
那边顿了几秒,没再回,接着温意听到了几声敲门声。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谁,温意手机还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头发,忽然扯到,她痛得嘶了一声。
门外的人似乎也不急,敲了两下就耐心等着她开门。
温意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睡衣,连忙跑去卧室换了身卫衣长裤,把头发理好才去开门。
顾连洲抱胸半靠在门边,额前垂着几缕松散的黑色碎发,瞳仁清明了些,神色懒散。
温意打量了几眼:“你不上班吗?”
“今天休息,”顾连洲道:“吃早饭了吗?”
“没。”
“订多了,”他直起身,高大的身材落下阴影,瞬间笼罩她:“来一起吃。”
温意“哦”了一声,跟着他回家,在身后小声问:“你退烧了吗?”
“应该。”顾连洲随口道。
“什么叫应该,”她蹙眉:“你没测体温吗?”
男人正懒懒地给她倒水,闻言回头,看着她,慢慢吐出一个问句:“现在量?”
……
温意颇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以前发烧怎么办?”
顾连洲把桌上的早餐摆好,叫的是粤式早茶,艇仔粥香气软糯扑鼻,他思考了一下给出答案:“我一般不发烧。”
温意无话可说,她拉开椅子坐下,用勺子舀起一口粥,入口颗粒细腻材料丰富,是满满的满足感。
顾连洲测了体温,或许是真的因为身体素质好,昨晚那么高的烧,只是睡了一夜竟然好了。
温意想起自己每次生病发烧都要拖拖拉拉好几天才能好,稍微有些郁闷。
早饭很对胃口,她多吃了几口,顾连洲坐在她对面,只喝了几口粥,没怎么动其他的,手里翻阅着几份文件。
天光大亮,屋内没开灯,落地窗前帘子拉开,阳光毫无阻碍地晒进来,明朗透彻。
顾连洲神情却淡淡的,侧脸曲线平直,半垂着睫翻阅文件。
温意安静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直觉他心情一般,仿佛心头有一块石头压着,压得他很难开心起来。
她动了动唇,不知道说什么。
温意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水,桌上顾连洲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顾连洲随手接起,放到耳边:“什么事?”
“头儿,你有空吗?”电话是韩木打来的。
“有空,”顾连洲放下文件:“发生什么事了。”
韩木的语气有几分无奈:“明朗在学校和别人打架,嫂子在上班脱不开身,我暂时也走不开,你要是有空去一趟看看情况。”
“打架?”顾连洲皱眉:“行,我去。”
温意放下筷子,听完来龙去脉后,关注点落在了明朗身上,下意识问:“他打赢了吗?”
顾连洲笑出声:“你还挺关心他。”
“那毕竟不能吃亏。”
顾连洲弯唇:“这小子从小跟着他爸混,应该不会输。”
他回房间拿了件外套,拎着车钥匙出来。温意已经把桌上的垃圾收拾好,犹豫了下:“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我就是,”她补充:“就是想去看看明朗有没有伤哪。”
“你不嫌麻烦当然可以,”顾连洲想到什么,莫名笑了下:“这小子整天念叨你。”
温意受宠若惊:“真的吗?”
顾连洲顿了下,侧眸看她,语气慢悠悠:“他说,长大了要找温姐姐当女朋友。”
温意和顾连洲一起到了学校,远远便看见班级门口俩小男孩背手在罚站,明朗白嫩的小脸上全是污渍,衣服也弄得乱糟糟的,小脸上满是倔强。
顾连洲和另一个小孩的家长一起去办公室,温意则领着明朗等在门外。明朗见到她,眼里迸发出惊喜:“姐姐,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怎么和别人打架了啊。”温意蹲下来,食指刮了刮他的鼻子。
明朗瘪嘴,委屈地抽了一下鼻子。
“怎么了,”他这幅样子莫名有些好笑,温意弯唇:“没打赢吗?”
“没有,”明朗闷闷地说:“没打过他。”
“那跟姐姐说说,为什么和他打架啊?”
明朗圆溜溜的眼睛周围通红,抹了下眼睛:“谁想跟他打架,是张照先说我的。”
“他说你什么了?”温意柔声问。
明朗又抽了下鼻子,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张照说我爸爸不要我们了,我以后都没有爸爸了,他才没有爸爸了呢!”
温意掏纸巾的动作一顿。
明朗说着说着委屈起来:“姐姐,他们都说爸爸不要我了,是和别的人生小孩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姐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温意声音坚决地否定,给他擦脸上的灰:“不要听别人胡说。”
“姐姐,那我爸爸是干什么去了?”
温意一时语塞,事实上,她并不知道明朗的父亲去哪了,韩木和顾连洲都没有跟她说过。
明朗乌黑带泪的眼睛看着她:“姐姐,我爸爸还会回来吗?”
温意不忍心骗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扬起笑容:“如果爸爸回来,看到你和别人打架还打输了,他是不是会很难过。”
“我爸才不会难过。”明朗撇嘴:“他只会觉得我丢了他的人,再揍我一顿。”
温意笑出声,捏了捏他的脸。
顾连洲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大一小说话的和谐场面,他睨了明朗一眼,走到温意旁边,自然地拉上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
温意蹲得腿有点麻,起来之后揉了揉腿,手下意识还扶在顾连洲胳膊上。
顾连洲视线扫过她的手,没说话,不过一瞬的功夫,温意松开。
明朗见着顾连洲,嗫喏喊了一句“顾叔叔”。
“你小子挺有本事啊,”顾连洲单手抄兜:“上次偷跑这次跟人打架,下次准备干什么?”
明朗抓着温意的衣服,躲到温意身后不说话。
温意握上小孩子的手,回头摸了摸他的头,问顾连洲:“老师怎么说,张照会来道歉吗?”
“在办公室里道过歉了。”
温意点点头:“那明朗现在回去上课吗?”
“不回去了,”顾连洲扫了明朗一眼:“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再换身衣服。”
“我不想去医院。”明朗嘟囔道。
“不行。”顾连洲看也没看他。
明朗瞬间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二人先带明朗去医院儿科做了检查,结果出来得慢,便驱车去隔壁的商场给他买了一身衣服。
期间明朗一直都是闷闷地不说话,买了新衣服也不见得多开心。温意是独生子女,没接触过什么小孩子,对此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哄。
倒是吃饭的时候,顾连洲突然开口问明朗:“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明朗拿着个勺子有一口没一口喝着自己面前的汤,闻言抬头,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
顾连洲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推到他面前:“想要这个吗?”
屏幕上赫然是今年新出的限量版乐高,明朗手一松,勺子掉进碗里,他抱着手机狠狠点了点头。
顾连洲不咸不淡道:“想要就好好吃饭。”
“好耶!”明朗瞬间转悲为喜,立马精神了:“顾叔叔最好了。”
说完明朗就拿起勺子,认认真真吃起饭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温意不得不佩服顾连洲带孩子的游刃自如。
上午还是好天气,谁知吃了一顿饭的功夫,秋风扫落叶,天空阴阴沉沉下起了小雨来。
顾连洲向服务员要了一把伞,直接单手把明朗抱到车里。
温意站在廊下,小雨淅淅沥沥,男人把车门关好后,又折返回来接她。
他撑着一把黑伞从雨中走过来,一身黑衣将下颌削得凛冽冷淡,身后背景仿佛都被虚化,英俊眉眼清晰可见。
三人先返回医院拿检查报告,所幸没检查出问题。拿到检查报告后,顾连洲给盛清打了个电话,让她安心。
盛清暂时还没下班,于是二人带着明朗先去附近的商场的儿童区玩了一会儿,等到天色擦黑之时,顾连洲才开车送明朗回家。
“你着急回家吗?要不要先送你?”他偏头征询温意的意见。
“不用,我不着急,先送明朗吧。”
“好。”
“不行。”明朗的小脑袋从后面探出头来,可怜巴巴地扒着温意的肩膀,“温姐姐今晚留下来吃饭。”
温意捏捏他的脸:“不行,这样会太打扰妈妈了哦。”
“不打扰的。”明朗抬起小手,示意温意看自己手腕上的儿童手表,“我跟妈妈说了你和顾叔叔一起来的,妈妈说让我跟你们说留下来吃饭,她已经在家里准备了。”
温意一时为难,看向顾连洲。
他侧眸:“你想留下来吗?”
明朗眨巴着大眼睛看她。
“可以是可以但是……会不会太打扰明朗妈妈。”
“没事。”顾连洲方向盘一转,“我们去超市买点东西带过去。”
“耶!”明朗欢呼。
明朗家住在市南路上的一个低层小区,绿化很好,车刚停在楼下,温意便远远看见盛清在楼下等着了。
“妈妈!”明朗朝她跑过去。
盛清摸摸他的头,向车的方向看去,夜色里温意和顾连洲一起走过来,仿佛一对相携的壁人。
“你们来了。”盛清笑。
顾连洲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嫂子,打扰了。”
“客气什么。”
温意不好跟着叫嫂子,于是折中叫了一声“盛清姐”。
盛清笑着应了,挽着她的手一起上楼去。他们家里不算大,不超过一百平,布置得很温馨,两个人住显得很宽敞。
“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我就简单炒了几个菜。”盛清笑着拉开椅子,招呼温意,“来,坐。”
“谢谢盛清姐。”
干煸四季豆、清炒上海青、 土豆牛腩、油焖大虾、海鲜菌菇煎蛋汤。盛清做的都是一些家常菜,但色泽鲜亮,看上去很诱人。
“明朗说你一直在陪他玩。”盛清笑着给温意倒了杯水,“这孩子调皮,麻烦你了。”
“不调皮,明朗很可爱。”
“就是就是。”明朗坐在温意旁边抗议,“我才没有调皮。”
盛清瞪他一眼:“你不调皮怎么在学校里打架,还麻烦你顾叔叔过去一趟,给我老实点。”
明朗委屈地撇撇嘴,坐在温意旁边乖乖地吃饭。
吃饭中途,盛清忽然接到了个电话,对方说她前两天送去店里修的平板修好了,问她现在有没有时间去拿。
“明天可以吗?”盛清问。
电话那头显然有些抱歉:“明天我有点事,可能不在陵江,得一周后才能回来,您要是今天不来拿就只能一周后了。”
“那我现在去拿吧。”挂掉电话,盛清起身准备穿衣服,“你们先吃,我去那个店里一趟,就在这附近。”
“我去吧。”顾连洲主动起身,拎起椅子上的外套,“外面下雨了,你们在这吃。”
“我要和顾叔叔一起去!”明朗闻言,把勺子里的饭一口塞进嘴里,“我认识路,那是我的平板。”
“好。”盛清宠溺地捏捏儿子的脸,给他套上外套,又给二人拿了一把大伞,叮嘱道,“天黑了,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妈妈!”
目送着二人出去,盛清关上门,回来坐到温意对面,给温意盛了一碗汤。
“谢谢盛清姐。”
“不客气。”盛清笑道,“我还没谢谢你今天去接明朗。”
“我闲着也是闲着。”温意摸摸鼻子,“没事的。”
盛清颇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说到这个,我也忘了问老师明朗为什么在学校打架。”
温意把汤送进嘴里,放下勺子,有些犹豫:“明朗他跟我说了,说是因为他同学说他爸爸不要他了,所以……”
盛清微微沉默。
温意舔了舔唇,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谁知盛清忽然笑着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
温意没说话。
“温医生。”盛清问,“连洲有和你说过明朗爸爸的事情吗?”
温意有些迷惑地摇摇头。
盛清很淡地笑了一下:“其实说来也简单,三年前明朗爸爸参加一个专案组的追查任务,在任务过程中失踪了,至今都没有消息。”
她偏头看向窗外,夜色沉重,雨水连绵显得雾气很深,看不清远方。
“我们一直骗明朗说他爸爸去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了,但是时间越久,明朗越长越大,越来越不好骗了。”盛清苦笑道。
温意张了张嘴,心头一震,没预料到是这样。
“抱歉,我……”
盛清摇头,她的长相和气质都很温柔,面色也很平静,笑着说:“这没什么值得抱歉的。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已经很感激了。主要是连洲,他比较自责。”
“自责?”
盛清再度叹气:“那场任务是连洲和明朗爸爸一起去的,他总觉得是自己的过失导致队友失踪。所以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你也看到了,他们都很照顾我们母子。”
原来竟是这样,温意忽然觉得有些沉甸甸的压抑,难怪自重逢以来,她总觉得顾连洲一直被什么事压着。
盛清胳膊向前,握住她的手,目光诚恳:“温意,有些事我不方便开口。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何况连洲和明朗爸爸只是队友,他没必要也没这个责任为明朗爸爸的生死负责。我不希望他一直背负着这份愧疚,如果有机会,你替我劝劝他。我和明朗从来没有怪过他,明朗爸爸更不可能。”
温意看着她的眼睛,不自觉说:“盛清姐,我……”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明朗抱着他的平板蹦蹦跳跳地跑进来。
顾连洲落后半步,在门口将伞上的雨水抖落,而后把伞收起来,才进屋关门。
“温姐姐。”明朗来到温意面前,把怀里的青柠汁给她,“给你的。”
“哦?”温意有些惊喜。
明朗嘴里叼着棒棒糖,摇头晃脑地炫耀自己的旺仔牛奶:“这个是我的,顾叔叔说你爱喝这个。”
温意看了顾连洲一眼。
盛清拍拍儿子的头:“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能叫姐姐,要叫阿姨。”
明朗嘟起嘴:“妈妈,不是你跟我说对女孩子要叫姐姐吗?”
盛清一时语塞,温意笑出声,捏捏明朗的脸,笑眯眯道:“没关系,叫什么都可以。”
吃完饭后,温意和顾连洲没在林家逗留太久,盛清又找了一把伞,带着明朗下楼送二人。
顾连洲和温意用同一把伞,他撑着伞,走在她旁边,伞不大,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温意能闻到他方才外出一趟带回的清寒雨水气。
送到楼下的时候,二人和楼梯口的盛清说再见,谁知明朗猝不及防从盛清的伞下跑出来,跑到车前,温意连忙把他拉到伞下,拍拍他身上的水。
“顾叔叔。”明朗眼睛亮晶晶的,拽着顾连洲的衣服:“顾叔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明朗吸了下鼻子,鼓足勇气,小声说:“爸爸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和妈妈了?”
顾连洲把伞给温意拿着,弯腰揉了揉明朗的脑袋:“不是。”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也不给我和妈妈打电话。”
顾连洲静静看着他,半晌,道:“你爸爸是去执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所以暂时不能联系你和妈妈。”
“真的吗?”明朗惊喜。
“当然。”
“那顾叔叔,”明朗扯了扯他的袖子:“爸爸还能回来吗?”
小孩子的瞳仁像黑色葡萄,干净明亮,眼里是亮晶晶的期待和全然的信赖。
顾连洲顿了顿,手从林明朗发顶移开,整个人沉沉地透不过来气。
片刻,他笑了笑,声音低沉:“能。”
明朗开心起来,显然非常信任顾连洲:“太好了,那我等爸爸回来,顾叔叔温姐姐再见!”
说完,他就转身抱着头朝盛清的方向跑回去,盛清焦急地上前迎接他,脱掉明朗身上被淋湿的外套,嘴里隐约仿佛在训斥着什么。
顾连洲直起身。
目光追随着雨中小孩子欢快的身影,沉沉吐了口气。
明朗回头,开心地对二人挥手。
伞外雨丝绵密,无孔不入的潮气仿佛织成一张网,温意看着他,心底仿佛被一张网缠住,绞得人心口隐隐作痛。
半晌,他接回温意手中的伞:“走吧。”
男人的身材仍然高大,一身黑衣,修长挺拔,仿佛永远傲骨铮铮。
小雨淅淅沥沥,空气染上阵阵寒意,顺着钻进骨子里,温意没走两步,瑟缩了一下肩膀,一个喷嚏打出来。
她不自觉停步,揉揉鼻子,身旁人也跟着停步。
下一瞬,一件带着熟悉气息的外套落到她身上,披在肩后的长发被压在外套里,温意抬头,顾连洲正垂眸把披到她身上的衣服拉好,神情专注认真。
男人的睫毛浓密漆黑,脸庞棱角分明,英俊而冷静。
温意片刻失神。
“穿好。”淡淡的嗓音。
她下意识伸手,穿进宽大的袖子里。
顾连洲把雨伞塞进她手里,弯腰,骨节分明的手从下往上拉上拉链。
温意的视线追随着他的动作,在快拉到她下巴时,她忽然不过脑地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或许是感冒未愈,又在冷风里待久了,手指很凉。
顾连洲一愣,抬眸看眼前的人,她巴掌大的脸隐在长发里,干净清冷,握着他的肌肤触感柔润温润。
被他这样盯着,温意有些紧张,但她还是没松手,咽了下口水,低声:“顾连洲,其实有些时候,人不是万能的。”
顾连洲微微怔然。
眼前的姑娘仰头,看着他,眼眸柔软坚定,轻轻地说:“无论你有什么不开心的,我都能陪着你一起。”
第32章 流沙
雨还在下, 温意后半句的音量随着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声音而越变越小。
她忽然有些后悔,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握着男人手的力道变松, 顺着往下滑。
谁知手腕忽然被反握住。
顾连洲低眸, 四目相对,温意有些慌张地避开。
他的掌心还有些凉, 握着她手腕的力度却是很松弛。
伞下的空间密闭,呼吸交错, 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看她的眼神好像跟以前不一样, 以前顾连洲看她的眼神和看南熹一样,都是那种很明显的对妹妹的宠。
现在好像不同了。
温意莫名地心慌,手上稍微用了点力挣脱。
她低下头,尽量镇定:“我的意思是, 你要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跟我说。”
随后,温意听到顾连洲笑了笑,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声音很轻地说:“好。”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 冲散燥热, 天气也渐渐转凉,再晴天的时候,路边零星飘散着些发黄的枫叶。
十月的一个周五, 温意刚从病房出来,便见薛幼仪在外面转着笔等她:“查完了吗?”
“差不多了。”温意把听诊器装进白大褂口袋,“找我有事?”
“陈主任找我们开会。”薛幼仪抬了抬下巴, “你没看手机吗?”
温意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才看见,我要去拿个本子吗?”
“应该不用, 走吧。”
二人一起往会议室走去,路上聊起之前的那桩医闹案。温意全权委托了律师和医院医务处代理,赵钦一开始拼死不肯让步,后来法庭之上,调出的录像和证据都让他哑口无言,只能灰溜溜撤诉。
“这种人真是晦气。”薛幼仪点评道,“我看他也不在意他爸,不然怎么也不会干出这样缺德的事。”
温意笑笑,二人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她们便随便捡了两个剩余的位置坐下。
没多久陈庭芳也来了,原来临时开会是要安排培训,北城那边华和医院进口了一批新设备,医院安排他们去参观学习一下,分批去。
“温意、黄忆霖、蒋安。你们三个第一批。”陈庭芳点名,“剩下的第二批。”
“那我们不能同一批了宝贝。”薛幼仪和温意咬耳朵,“我记得这两人都追过你吧。”
温意碰了她一下,低声:“你别胡说,蒋安现在都有女朋友啦。”
“黄忆霖可没有。虽然你之前拒绝他了,但我觉得他还是喜欢你。”
温意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她是阻止不了薛幼仪八卦,不如随她去吧。
既然要出差,温意便想着下班后去超市采购一些出差要用的生活用品。
她有不算特别严重但也绝不算轻的洁癖,出门在外住酒店,一般都是能带的生活用品都自带。
这次出差大概要超过一周,温意从衣柜里拿出几件衣服,放在床上叠好之后装进收纳袋,在把收纳袋拿到客厅行李箱的时候,她一抬头,瞥见了阳台的那些花花草草。
她搬进来之后,买了不少的植物和盆栽来装饰黑白色调的屋子,让房间看起来不会那么冷冰冰。
其中有些喜水的花,一周不浇水可能就死了。
温意把大号的衣物收纳袋放进行李箱,想了想,准备去看看顾连洲在不在家。
行李箱有点大,横摆在客厅,温意跨过去的时候被绊了一下脚。
她打开门,去敲对面的门。
敲了三下之后,温意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很快,门从里面被打开,顾连洲边打电话边出现在她面前。
温意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可以等。
顾连洲侧身,让她进来。
温意连忙摆摆手,用口型说自己只是有点小事。
顾连洲看了她一眼。
因为收拾行李,温意把头发绑成了丸子头,长袖长裤的米白色家居服,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柔软舒适。
“头儿?”电话那头高威迷惑,“你听见了吗,初晓妹子送的夜宵该怎么办啊?”
顾连洲回神:“你们分了吧,回头我买了还她。”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温意没想到这么快,她瞪大眼睛:“你打完了?”
“打完了。”顾连洲扬眉点头。
温意保持怀疑的态度:“其实没关系,你有事可以先处理,我不急的。”
顾连洲看着她,慢悠悠笑了下:“你还挺善解人意的。”
温意有些脸热。
“真打完了,没什么大事。”顾连洲把手机丢回玄关,“你找我?”
“想找你帮个忙。”温意转身开门示意他跟过来,“我马上要去北城那边出差培训一周,家里的花花草草我担心没人浇水会渴死,所以——”
她说到这,顿了一下,手撑着沙发转身,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顾连洲。
顾连洲微微点头,视线从阳台上种满的花花草草扫过,略思考了一两秒:“那我要是没空怎么办?”
温意的笑瞬间垮了三分。
顾连洲被逗笑,走过去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逗你呢,有空。是一天浇一次吗?”
突如其来的亲昵,温意心跳莫名加快了一瞬,她有些脸热,连忙转身:“不是,有些是一天一次,有些是隔日一次。”
说这,她想走过去指给顾连洲看,奈何一时慌张,脚下突然被横在沙发前空地上的行李箱绊倒。
身体忽然不受控地向后跌去,温意一惊,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被人搂着腰接住。
她扎好的丸子头擦着顾连洲的下巴划过,他只单手扶了一下她的腰,便让她稳在原地。
“小心。”男人在她耳边说。
站稳之后,温意仍然余悸未消,顾连洲已经松开了搂着她腰的手,她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低头看了一眼行李箱。
一上午,她被它绊了两次,居然还被顾连洲看见了。
“谢谢。”温意心如擂鼓,道完歉才发现此时二人的距离过分亲密,几乎是顾连洲稍微低一低头,就能碰到她头发的地步。
温意连忙松手,向后退了一步,不自然地整整碎发。
随后听到顾连洲很低地笑了一声。
纵容的,带点宠溺的笑。
温意整理头发的手一顿,睫毛很不自然地飞快眨了几下,耳垂泛红。
“现在就收拾东西了?”顾连洲问,“什么时候走?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温意极力镇定,“我们从医院出发,明天走。”
顾连洲微微点头。
温意拇指和食指合拢,摩挲了几下,手心有些出汗,不再去看顾连洲,转身朝阳台,继续给他介绍这些花花草草该怎么照顾。
顾连洲跟在她身后,听得很认真,他一向是这样,答应的事绝不会出差错。
是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存在。
去北城的高铁班次是次日上午十点。
温意先带着行李箱到了医院,而后在医院和蒋安黄忆霖一起出发,过安检的时候,蒋安主动过来帮她搬行李箱,温意本想拒绝,他已经拎着她的行李箱放了上去。
“谢谢。”温意手里落空,只能客气道谢。
“客气什么,这不是应该的吗。”蒋安跟在她身后,“不过你们女孩子的箱子的确是重哈。”
温意弯腰拎出自己安检完的箱子,笑笑没说话。
她不是擅长和人交际的性格,黄忆霖也不是,三人路上全程只有蒋安在说话聊天,她和黄忆霖时不时附和着。
五个小时的车程,下午三点,三人到达北城。
酒店是医院提前定好的,在北城华和医院旁边,三人先去酒店放行李,温意自己住一个单人间,黄忆霖和蒋安一起住双人间。
舟车劳顿,收拾完行李,温意坐在沙发上歇了会儿,打开手机跟陈庭芳说他们已经到了。
再回消息列表界面,温意点开另一个小红点。
一小时前,顾连洲给她发了三张照片。
三张她叮嘱要日日浇水的花的照片。
意思是他完成任务了。
温意盯着看了几秒,选了一个猫猫感谢的表情包回过去。
回完这句,她本打算换鞋出门,谁知顾连洲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到酒店了?】
温意回了个嗯嗯。
顾连洲:【位置和房间号发我。】
温意迷惑,下意识回:【你要这个干什么?】
片刻之后,对面回了条语音,温意点开,顾连洲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出门在外,为了以防万一联系不上你的时候,我也得有地儿找人不是?”
温意一愣。
她一直以来都没有这个概念,因为没有可供紧急联系的亲人,自然也就不知道出门的时候要把地址和行程发给家人以备不时之需。
心头涌过微微复杂的滋味,静默片刻之后,她老老实实把地址和门牌号都给顾连洲发了过去
后面几天,温意都在华和医院里参加培训。
他们胸外病人多要做开胸手术,术后胸痛常有发生,华和引进了一项新的技术和配套的手术仪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缓患者的术后胸痛。
温意学得很认真,蒋安和黄忆霖的学习能力比她稍逊色些,因此花的时间也要比她久些。
培训共为期一周,结束的那天刚好是周六上午,也是十月的最后一天。
北城地处北方,气温降得比南方要快,前一天夜里下了雨,周六当天温度又降了几度,温意没带多少厚衣服过来,从华和里出来直接冻得起鸡皮疙瘩。
“你们先回酒店吧。”她对蒋安和黄忆霖说,“我忘带外套了,好冷,我去附近买一件。”
“穿我的外套。”蒋安说着就要把外套脱下来。
“不用不用。”温意连忙拒绝,“我去附近买一个就行了,你们先回去吧。”
“这有什么的。”蒋安执意要递给她,“别冻着。”
“真不用。”温意不知道怎么委婉拒绝,蒋安明明有女朋友还不注意分寸,她其实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
眼见着二人僵持不下,一直没开口的黄忆霖突然出声:“这附近不到一公里好像就有一个商场,温意,我陪你过去吧。”
温意不想再和蒋安纠缠下去,于是开口应好。
商场的距离不远,二人便步行过去,路上,黄忆霖沉默了一会儿,说起蒋安:“温意,你离他远点。”
温意侧头。
黄忆霖看她:“他不是什么好人,有女朋友而且不止一个。”
温意愣了一下,她知道蒋安在私生活上一向不爱惜羽翼,所以也不想和他沾上关系,只是没想到黄忆霖会出言提醒。
“我知道。”温意认真地接下了这份好意,“谢谢你。”
黄忆霖微微一顿,视线在她的眉眼间停留一瞬,最后缓缓移开,轻嗯了一声。
商场的确很近,步行十分钟后到达。到了商场门口温意才想起来今天是十月的最后一天,也是万圣节,商场的顶部和玻璃幕墙上都悬挂粘贴了很多万圣节主题的装饰物。
她走进一楼的一家快消服装品牌挑风衣外套,黄忆霖则说自己想去二楼逛逛。
因为是周六,店里的人很多,温意随意拿了一件白色风衣,试了试大小合适后便直接付钱穿上。
从服装店离开,正好遇上黄忆霖从楼上下来,他手里还拎了个小袋子。
“我买好了。”温意把手插进口袋,“谢谢你陪我过来。”
黄忆霖摇头,许是因为走得急了些,他的脸看上去有点红,低头从小袋子里拿出了一盒糖果。
温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糖果递了过来。
“给……我的?”
黄忆霖点点头,顿了顿说:“今天不是万圣节吗,送你一盒糖果。”
温意微微张了张嘴,低头看着手里的糖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她搜肠刮肚想着是该婉拒还是该感谢的时候,随身斜挎包里的手机忽然来了一个电话,音乐铃声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氛围。
“抱歉……”温意举举手机,“我先接个电话。”
来电人是顾连洲,温意走远两步接电话:“喂。”
“是我。”对面男人的声音有些懒散。
“嗯。”温意说,“我知道,顾连洲。”
顾连洲轻笑出声:“在忙吗?”
“不忙,我们的培训今天上午结束了,我应该下午就回陵江了。”
“哦?”听到这句话,他好像突然来了精神,“那正好。”
温意有些迷惑:“正好什么?”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黄忆霖送的糖果,抿抿唇:“万圣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顾连洲好像很轻地叹了口气,些许无奈地喊她:“温意。”
“嗯?”
男人低而温柔的声音随即通过电流送入她耳中:
“生日快乐。”
第33章 流沙
挂掉电话, 顾连洲拿上车钥匙准备出门,韩木正好拿着一袋卷宗过来找他:“头儿,你要去哪?”
“出去买点东西。”顾连洲停下脚步, “你找我?”
韩木把手里的文件袋递过去:“要提交给省里的申请材料写好了, 连三年前相关的文件也都放在里面。我们什么时候送过去?”
“今天周六,有人上班吗?”
“我打过电话了, 赵隐在值班。”
顾连洲接过来:“那我顺便送过去。”
“诶!”韩木三两步跟上去,“我跟你一起去头儿, 反正这事办完了, 今天又周六我没啥事。”
顾连洲拉开车门:“我要先去趟蛋糕店。”
“没问题我一起。”韩木爽朗地应下,上车之后系完安全带才反应过来,“头儿你去蛋糕店干嘛,给谁买蛋糕?”
“温意生日。”
“什么?”韩木有点没听清, “温妹妹生日,今天吗?”
“对。”
“我差点以为你是要给初晓买东西呢。”韩木整个人松散地坐在副驾驶座椅里,“初晓妹子老往咱们队里送东西, 头儿,这姑娘不死心啊。”
“给她的东西已经还过了, 下次别收了。”
韩木笑嘻嘻的:“还是头儿你魅力太大了, 初晓这都追几年了。”
二人闲聊间到了蛋糕店,顾连洲将车停在门口,去蛋糕店订蛋糕。
蛋糕店展台里提供了很多的模型, 韩木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啧了一声:“头儿,我怎么看着都差不多呀, 咱也不知道小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啊。”
顾连洲沉吟,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发给南熹询问她的意见。
南熹回得很快,选了第二款玫瑰色天鹅的,还附带了一句语音:“哥,给温意过生日啊,我记得她不是在出差吗?”
顾连洲简单地回她这条:【今天回来。】
南熹:【!!!你怎么比我知道得还快】
“请您把要写在蛋糕上的祝福写在这里。”店员微笑着推出记事本,“您是要今天就取是吗?”
顾连洲拿笔,顺便抬腕确定了一下时间:“三小时后可以吗?”
“可以,我们立刻就通知师傅做。”
“谢谢。”顾连洲低头在纸上写下祝福。
韩木在店里转了一圈,因为是万圣节,橱窗里还摆着万圣节特质的小怪物慕斯。
“这个挺可爱的诶。”
顾连洲合上笔回头,看到韩木让店员小心地把小怪兽慕斯也取了出来。
“一起结账吧。”顾连洲说,“是送给小朋友的,麻烦包得可爱一点。”
订完蛋糕,二人先去送了申请文件,又开车到明朗家,把小怪兽慕斯送给明朗。
“谢谢顾叔叔和韩叔叔!”明朗很开心,蛋糕做得精致可爱,正符合小孩子的喜欢。盛清帮他拆开外包装,又拿手机帮他和蛋糕拍了一张照。
“我想和妈妈一起拍!”明朗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电视柜前抱着自己爸爸的照片又跑过来,拉着盛清的手仰头看顾连洲,“顾叔叔,可以帮我和妈妈拍一张吗?”
韩木别过脸去。
顾连洲顿了顿,俯身拍了拍明朗的小脑袋,从盛清手里接过手机:“当然可以。”
于是镜头里框进了一家三口,明朗怀里抱着他爸爸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黑发黑眸,温和沉静。
顾连洲按下拍摄键的手有瞬间的颤抖。
“谢谢顾叔叔!”照片拍好,明朗欢呼着跑过来,顾连洲半蹲下来给他看手机里刚才拍到的照片。
明朗小脸上的神色看着看着便失落的起来,脑袋低下去,小声喃喃道:“要是爸爸真的在就好了……”
“明朗!”盛清夺过手机,余光看了一眼顾连洲的神色,蹲下来捏捏明朗的脸,“蛋糕不吃了?”
“吃!”小孩子的伤心来的快去的也快,“顾叔叔和韩叔叔留下来吃饭吗?”
盛清也站起来,用眼神询问。
“我们就不留下来了嫂子。”韩木笑道,“我和头儿还有点事,得先走。”
“行。”盛清点点头,“那我就不留你们了,开车注意安全。”
“嫂子不用送了。”
秋天昼短夜长,顾连洲和韩木二人从盛清家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加上天气不甚好,秋风卷落叶,便显得阴沉沉的。
二人没上车,在车旁,韩木敲出两根烟,一根留自己,一根给顾连洲。
拢着风点烟,火光总是明明灭灭,好不容易点上,二人齐齐松懈下来,背靠着车沉默。
夜幕低垂,无月也无星,是看上去又要降温的天气。
韩木率先打破沉默,吸了烟,他的嗓子有点哑:“头儿,忘了跟你说了,夏城的判决下来了,三年,故意伤人加协助贩-毒未遂,这已经是看在他立功的面子上轻判。”
顾连洲点点头,微向后仰,靠着车窗不言语。
韩木接着说:“他也是可怜,被供应商拖欠尾款工资,孩子急着手术用钱,这时候又有人跟他说,只要帮忙运个东西,就能拿三万块钱解燃眉之急,任谁也会心动。”
顾连洲掸了掸烟灰:“他不是没做吗?”
“幸好没做,又给我们提供了毒-贩的信息,所以法院轻判了持刀伤人的罪责。”韩木叹了口气,突然话锋一转,“头儿,等省里的批准下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重启三年前的白银案了?”
顾连洲微顿一顿:“对。”
韩木仰头,呼出一口烟:“三年了,不知道林潜现在怎么样了。”
片刻的沉默,顾连洲盯着自己指间燃烧的烟:“三个月前,他和季成彦失去了联络。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三年前,他和林潜被选进专案组,追查一个跨国的贩-毒组织,奈何因为牵扯太广,证据不足,对方的人员众多,最后伤亡惨重,他和林潜都受了伤,二人躲在边陲小镇,决定冒险卧底进去收集证据。
二选一,二人僵持不下,都希望对方能退一步让自己去。
卧底生死难料,成败不可知,林潜彼时已有妻儿,顾连洲从没想过让他冒这个险。
林潜一贯性子温和,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最后无奈,只好说,将信息传回专案组组长,由他来决定。
信息是顾连洲去传的,他额外加了一条申请,希望能着重考虑由他去。
可是等他回去之后,却已不见林潜的申请。老旧的木质书桌前,只剩下墨水未干的字条,上面并无洋洋洒洒的抒情话语,只有一句话:
【连洲,劳你关照盛清和明朗。】
语气平淡自然得仿佛他只是出去买个菜一般。
却字字如针般透进了顾连洲心里。
此后两年,林潜仿佛人间蒸发般消失,除了每月固定和季成彦的联络外杳无音信。又因为案件的保密程度极高,警队上下口径一致,不得不对盛清撒谎,称林潜是失踪。
顾连洲至今都记得盛清在听到消息后绝望的眼神,强撑着没有掉一滴眼泪,声音颤抖着说拜托各位,再寻一寻。
再寻一寻。
再寻,也是寻不到的。
他欠盛清和明朗的,除非林潜平安回来,否则怎么也还不清。
三个月前,林潜和季成彦一直以来的联络忽然中断,警队暗地里使用了许多方法都联络不上,谁也不想提起那个最坏的结果。
若是卧底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甚至,死都是最轻的。
好在突然之间查到,和夏城联络的贩-毒人员正是当年那个团伙的下线,又重新有了线索,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一网打尽,不能再像当年一样留余孽。
烟尾燃尽,灼到指间,痛意燃心,顾连洲垂眸,将手里的烟按灭在车旁的垃圾桶。
韩木看着他的身影,两旁树影寂寥,只剩一盏昏黄的路灯落在顾连洲肩上,像过去三年无数个夜晚一样。
“头儿,”韩木出声,“老林不会希望你一命换一命。”
顾连洲的动作一顿,随后,他转身,神情隐匿在路灯的阴影里,一阵秋风过,几片落叶沉默无声地落在他脚边。
良久,他才开口,嗓音低哑,极缓慢道:“老韩,你知道吗,这几年,我几乎每天都能梦见林潜。”
明朗每一次问爸爸去哪了,都无异于对他的慢性凌迟。
韩木闭上眼,右手握拳微微颤抖。
“韩木。”他再睁开眼,听到顾连洲一字一句地说,“林潜必须活着回来。”
他说必须,语气坚定而坚决。
韩木深吸一口气:“头儿,你有没有想过伯父伯母,还有南熹,他们要怎么承受。”
没听到回答,韩木掐灭手中的烟,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还有温意,那姑娘那么在意你,头儿,你敢说你不喜欢她吗?”
温意从陵江南站出来,已经过了八点。
她和蒋安黄忆霖住的方向都不同路,因此三人分开打车。
临分别前,温意把黄忆霖送她的那盒糖果还了回去,并且认真地对他道了谢。
黄忆霖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推着行李坐上出租车,手机提示来了条信息,温意打开手机查看,是一条快递派送成功的短信,显示已经放在家门口了。
是南熹寄给她的生日礼物,南熹不知道她已经搬家了,礼物寄到了旧地址,上午时快递员打电话过来温意才知道,于是跟快递员说了新地址麻烦转寄。
每年生日,最准时到达的一定是南熹的礼物,甚至有时候温意自己都忘了生日,南熹却还替她记得。
今年还多了一个人跟她说生日快乐。
温意回神,从短信切到微信界面,跟南熹说她快到家了,马上就可以见到她送的礼物了。
南熹:【!!!你一定会喜欢的温温。】
温意打字:【当然啦,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二人又聊了些近日工作和生活上的事,聊天的时间过得快,出租车很快停到温意小区楼下。
“谢谢师傅。”司机主动下车帮温意把行李从后备箱拿下来,温意客气地道谢。
夜色已晚,小区里有些人家的窗户上面贴了万圣节的鬼怪贴纸,偶尔有结伴的十几岁小孩拎着南瓜灯从温意身边跑过去。
家门口地上放着快递箱子,温意先打开门,把行李箱和包放到玄关处,然后抱着快递箱子进屋。
打开快递箱,里面是一个包装非常精致的盒子,丝绒袋中装着粉贝母项链,贺卡是南熹手写的,写得很认真,祝她生日快乐。
南熹最爱送她首饰。
温意有一个首饰盒,里面放着的都是南熹这些年送的生日礼物,从耳环到项链到手镯一应俱全,南熹说她长这么漂亮就该打扮得亮晶晶的。
温意拎起项链。
心形的粉贝母吊坠,银链子,周围镶着一圈碎钻,在灯光下折着亮闪闪的光,极为少女心。
她忍不住扬唇,戴上之后拍了张照,给南熹发过去。
刚发完照片,门口门铃便响了起来。
温意放下手机去开门。
门外是顾连洲,他穿着黑色外套,手里拎着精致的粉色蛋糕盒子,看上去有些违和。
温意心头浮现一股奇妙的感觉。
“生日快乐。”他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怎么,傻了?”
“没有。”温意回神,侧身让他进来。
顾连洲一进来就看到了桌上的快递盒和项链盒,又看了一眼温意脖子上的项链,她脖颈的形态白而纤细,戴上项链十分漂亮。
温意注意到他的视线,走过去把快递盒拿下来:“南熹送的。”
顾连洲扬眉:“她眼光还行。”
温意听到这话,顿了顿,鬼使神差道:“不好看吗?”
顾连洲刚把蛋糕盒子放到桌上,闻言回头,看着她笑了笑,合着的手掌向她展开,里面神奇地挂着一个黑色丝绒袋。
“可以更好看。”他说。
温意愣住,顾连洲已经朝她走过来。
他拉开布袋,取出里面的手链,玫瑰金色的双链,中间是一个圆环。
“抬手。”
温意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听话地抬起左手。
她的手纤细修长,肤色冷白,手腕处干干净净的,什么装饰都没有。
顾连洲解开手链,认真地给她戴上。
温意稍微回神,男人离她很近,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么近地低头,他的睫毛,头发,都清晰地根根可数。
他身上有淡淡的清苦气,也许是刚抽过烟,被夜晚的冷风吹过,并不重。
这场景好像在梦里一样,温意有些窒息的恍惚感。
“顾…连洲。”她极缓慢地念他的名字。
“嗯?”顾连洲抬眸,房间里很安静,深秋的夜晚静得无一丝蝉鸣,只余窗外朦胧得几乎听不清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的眉眼有种别样的温柔感。
温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极为绵软但有力地揪起来,惴惴不安地跳动着,想说些什么又缺失勇气。
“我……”她轻声开口,眼神亮晶晶的,比项链和手链加起来的光都亮。
顾连洲眼眸几不可察地一动。
温意睫毛微颤,小声说:
“你买的蛋糕什么口味的……”
她突然之间丧失所有勇气。
“……”
“我饿了。”
第34章 流沙
那生日蛋糕二人最终没有吃完。
顾连洲不是爱吃甜食的人, 温意虽然喜欢但吃多了也腻,还剩下大半个,被她放进了冰箱, 第二天上班时, 连蛋糕盘一起带去了医院分给薛幼仪他们吃。
“温意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薛幼仪吃着蛋糕道,“生日也不跟我说一声, 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
“没有啦。”温意解释,“昨天不是还在北城嘛, 而且我自己也没想起来。”
“没想起来?那蛋糕是……”薛幼仪机灵地凑上来, “该不会是顾警官吧。”
温意端起杯子喝水,不说话。
“他跟你表白了没?”
温意抬眸,眨了一下眼,摇头。
薛幼仪瞬间无语了:“你们俩的进展也太慢了, 有这时间我都能睡三个了。”
温意被逗笑,刚想说什么,娄锦月和程信推开门探出头:“温老师, 听说这里有蛋糕吃?”
“怎么才来。”薛幼仪招手,“快过来锦月, 都给你切好了。”
“好哎。”娄锦月开心地过来接过蛋糕盘, “这家蛋糕最好吃了,我每次生日都订。”
“你生日什么时候?”
“快了。”娄锦月笑眯眯的,“今天先祝温老师生日快乐。”
“谢谢锦月。”温意笑道。
吃完蛋糕, 娄锦月先一步回去,程信却说有问题想问他们两个所以留了下来。
“什么问题啊?”薛幼仪随口打趣道,“不会是小娄生日快到了, 你想问我们送什么礼物吧?”
此言一出,程信的脸有些微红。
温意和薛幼仪对视一眼, 居然还真给猜中了。
程信打开手机,找出两张图片:“我想送一条项链给她,但不知道女孩子会喜欢什么颜色。”
“我看看。”薛幼仪把手机拿过来,和温意一起看,项链上的宝石有两个颜色,一个粉紫色,一个松绿色。
“松绿色。”二人异口同声。
程信的脸上出现了些迷茫。
温意解释道:“这个松绿色很透,比粉紫色漂亮很多。”
薛幼仪点头,同时啧啧道:“这牌子挺贵的,你小子挺有钱啊。”
程信大大方方笑道:“攒了好久,锦月喜欢这个牌子的首饰。”
“有前途。”薛幼仪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表白,别跟我说没计划,一个两个的急死我。”
提到这个,程信不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应该就是她生日那天吧。”
“不错。”薛幼仪说着,用胳膊肘碰了下温意,看了她一眼,微微扬眉,暗示之意明显。
温意则装傻,跟程信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接下来几天,陵江持续降温,还下了一场雨,秋意愈发明显。
温意穿衣服没太注意,受了些凉染上感冒,说话瓮声瓮气的。
“你还行吗?”周五下班前,薛幼仪过来问她,“晚上锦月生日聚会能去吗?”
“能去。”温意套上大衣,“只是有点感冒,不太碍事。”
娄锦月生日,邀请了科室里的人一起吃饭,温意和她关系好,自然不可能不去。
聚餐的地点定在一家专门办生日宴的酒店里,包厢布置得很漂亮,推蛋糕出来的不是服务员,而是程信,给了娄锦月不小的惊喜。
程信亲手点蜡烛,亲口给娄锦月唱生日歌,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温柔。
薛幼仪坐在温意旁边,二人都看得颇为动容。
“真好。”薛幼仪说,“多少年没人这么真诚跟我表白了。”
“锦月。”程信掏出自己买的项链,有些紧张地送给她,他说话一直不卑不亢,倒是第一次磕磕巴巴的,“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们能在一起吗?”
温意眼也不眨地看着。
知道娄锦月点头说好,在场众人瞬间都为他们欢呼起来。
“喝酒啊喝酒。”蒋安起哄,“小程,你今晚可得喝三杯。”
“就是就是。”
大家纷纷闹起来,互相碰杯喝酒,包厢里的气氛很热,温意脱下外套,也为他们开心,跟着喝了几杯。
她酒量很不行,虽然开心,但喝到一半就觉得晕乎乎,包里的手机响起来,有人给她打电话,她拿上手机去外面接。
“诶,”薛幼意注意到她,“你去哪?”
“我去接个电话。”温意晃晃手机,因为脑袋晕,连带着身子都有些晕。
“你没事吧。”薛幼仪扶了她一下,“你喝醉了吧温意。”
“我没事。”温意扭头对她笑了一下,唇红齿白的,给薛幼仪都看愣了几秒。
温意就趁这几秒推开她,自己走到包厢外接电话去了。
整个酒店的暖气打得都很足,外面也不冷,温意接起电话,直接放到耳边:“喂。”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没说话。
温意脑袋昏昏沉沉的,也没反应过来,她拿下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然后说:“顾连洲,你怎么不说话?”
“你喝酒了?”电话那头男人直截了当地问。
“是啊。”温意喝了酒,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你这么凶干嘛,我又没喝你家的酒。”
顾连洲被气笑出声,声音却温柔了几分:“我哪有你凶。”
鼻子有些痒,温意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背靠着墙,她迟钝地问:“你找我干什么?”
“没什么事。”顾连洲顿了下道,“结束了没,我去接你。”
“快了。”温意说话慢吞吞的,把地址报给了他。
刑警队外,挂掉电话,顾连洲盯着熄灭的手机屏幕,唇角的笑容却逐渐淡了下来。
“头儿,你愣什么?”高威从里面走出来,“季队刚才打电话来说我们一起去喝顿临别酒,也算是为哥儿几个送行。”
“你们去吧。”顾连洲直起身,转身进去,俯身从椅子上拎起自己的外套,“我还有点事。”
天色已黑,气温渐冷,车胎碾过一地的落叶,到酒店楼下时,顾连洲给温意发信息说自己到了。
信息刚发出去,他一抬头,便远远看见酒店前的路牙旁有个纤细的身影抱膝坐着。
夜色很黑,两旁梧桐树影光绰绰,那姑娘穿着白色毛衣和黑裤子,怀里还抱了件外套,长发散落,坐在那头一点一点的,整个人瘦削单薄。
温意是难受。
她既感冒头疼,又喝酒胃里烧了疼,怎么样都不舒服,酒店里暖气混着酒气让她晕得厉害,便索性出来等顾连洲。
外头冷得厉害,她瑟缩了下肩膀,肩上一沉,一件带着淡淡松木香的外套落到她身上。
温意慢半拍抬头,男人俯身把外套披到她身上,拢好,随即半蹲下来,颇为好笑地问她:“你大衣怎么光抱着不穿上?”
她还有些愣愣的,鼻尖冻得通红,脑子也不甚清醒:“大衣…是白色的,会脏。”
顾连洲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他耐心地继续问:“那你怎么不在里面等?”
“里面热。”她口齿有些不清地给出回答。
顾连洲无奈地笑了下,温意有一根头发飘到眼前,他抬手替她拨开,随后伸出手:“走吧。”
温意看着他,慢腾腾地点头,把手放到他掌心。
她的手被风吹得很凉,又细又软,男人的掌心却是温热的,还因为职业的缘故,掌心有一层温厚的茧。
顾连洲起身,小心地拉她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脑袋低久了,突然站起来,温意眼前一晕,脚下被绊住,忽地朝前栽去。
顾连洲及时护住她,她撞上男人的肩头,他一手护着她,一手接住她怀里的衣服没掉到地上。
在外面冻得久了,温意浑身都有点冷,顾连洲的胸膛很暖和,一靠上她就不想松开,伸出手又大胆又拘谨地去拽他的衣角:“顾连洲,我难受。”
她喝醉了,嗓音被酒精浸软,仿佛在撒娇一样。
手腕很细,腕骨嶙峋,顾连洲隔着衣服握住她的手腕,声音不自觉放轻:“哪难受?”
温意头轻轻地贴在他身上,闭上眼:“头,头很难受。”
她身上有不轻的酒气,混着原本的花果香,酝成一种格外独特好闻的香味。
顾连洲手掌抚在她背上,蹙眉:“是不是酒喝多了,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要。”怀里的人摇头如拨浪鼓,带着抗拒和娇气,“我自己就是医生,我不去,我就是难受。”
“那喝点水?”
“好。”
顾连洲扶着她站稳,这才发现她的脸颊绯红,因为喝了酒,五官之间的清冷气尽数融化,染上几分唇红齿白的娇憨,眼眸明亮,像水洗过一样。
他扶住她的肩,耐心祝福:“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水。”
温意乖乖地点点头。
迟钝半秒,她又拽拽他的衣角,把身上他的外套脱给他,只小声说了一个字:“冷。”
顾连洲微微一愣。
温意已经接过自己的外套穿上,低头一颗一颗认真地扣上扣子。
顾连洲眸光动了动,没说什么,转身去买水。
便利店很近,就在楼梯上面,顾连洲买了一瓶温水和一包纸巾,结完账出来,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宋絮挽着朋友的手,正在说笑着进入便利店,踏上台阶看到他,直接愣在原地。
顾连洲也看到了她,既然是认识的人,不好装作没看到,于是朝她点了点头就要走。
宋絮却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宋小姐——”
“顾连洲。”她直接截住他的话头,咬了咬唇,“你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吗?”
顾连洲的视线越过她,落在不远处的人身上,那姑娘站在树下等他,已经转过身,一袭白色大衣亭亭玉立,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知道她看向的方向是这边。
他的耐心不剩几分,只客气道:“宋小姐,你说。”
宋絮注意到他目光的落点,循着回头看过去,自然而然也看到了树下的温意。
她脸色一变,神情幽怨地看了一眼顾连洲,什么也没说,拉着朋友的手径直离开。
顾连洲带着矿泉水回到台阶下,拧开瓶盖,递给温意。
温意接过瓶子,安静地看着他,杏仁眼很亮,一边看他一边喝水。
顾连洲稍稍扬眉:“看我干什么?”
水是温的,喝了几口之后,胃里舒服了些,温意把瓶盖拧上,齿尖轻轻地磨过唇肉:“刚才那个女生,是不是之前来给你送东西敲错门的那个。”
虽然离得远,但温意记性好又印象深刻,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
顾连洲略微回忆几秒才想起这件事,点了点头。
温意手里捏着塑料瓶的瓶身,捏得咯吱作响,几乎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你喜欢她吗?”
顾连洲微微一愣,他一只手抄在外套口袋里,想摸烟盒却先摸到了另一张薄薄的卡片。
是温意之前送他的平安符,他一直放在车里,昨天车子送去洗,便随手装进了衣服口袋。
烟盒在另一侧,他取出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温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也许是酒精作祟,也许是刚见证过一场表白勾起了她压抑许久的感情。
接着又看到顾连洲。
他来到她面前。
他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眉眼英俊,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忽然就不想再克制,想再大胆一次,给自己一次机会。
她见过他桀骜不驯的少年时期,见过他沉稳不屑审讯犯人时的样子,面对她时,他却总是会多留几分温柔。
温意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反复复都在想,顾连洲对她应该是特殊的吧。
他带给她的安全感是独一份的,心慌不安也是独一份的。
温意抿抿唇,低下头,漆黑的睫毛扑簌,暴露了她的紧张,她小声说:“因为我想起来,你上次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我撒谎了。”
顾连洲磕烟的动作一顿。
不远处有一盏路灯忽而闪了几下,随后灭掉,落在他肩上的光暗了几分。
温意毫无所察,仰起头看着眼前的人,鼓起勇气轻声说:“其实我有喜欢的人,而且,我喜欢他很多年了。”
隐晦又直接的表白。
两侧路灯余影淡淡拢在她身上,她的眼睛很亮,同十七岁那年一样,勇敢又真诚。
烟尾抵着烟盒的动作持续了很久。
四目相对,温意的瞳孔里盛满了期待和纯粹的爱慕。
顾连洲看着她,却觉得渐渐有海水淹没心口,喘不过气来。
他今日来,原本是想着,临走之前见她最后一面。
几日之后,专案组便要赴港城执行最后的调查和抓捕任务,三年前没能一网打尽的制-毒贩-毒团伙,如今愈发壮大,甚至有跨境贸易,省里联合了香港警方,不惜代价抓捕。
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林潜带回来,还盛清和明朗一个完整的家。
前路未卜,生死难料。
顾连洲知道,以温意的性格,恐怕无论生死,她都等着他。
她就是这么倔的一个姑娘,看着和气听话的,其实最执拗。
他怎么舍得。
她已经吃过这么多年的苦,后半生合该安康幸福。
从前他不能答应她,现在,也同样不能。
上一次,他问心无愧。
现在,他竟连拒绝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真的吗?”顾连洲敛眸,指间的烟机械地在烟盒上敲了两下,他听到自己淡笑着说,“我们温意的眼光肯定是好的,哥哥也替你高兴。”
温意一愣,手里握着的水陡然落地,她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乌发落肩,白色大衣修饰着年轻姣好的身段,她不爱化妆,素颜也出挑,天生漂亮吸睛,性格又温和,就像韩木说的,温意多好的一个姑娘。
是啊,多好一姑娘。
温意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脚步不稳地退后两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顾连洲仍然站在她面前,深秋的风吹过树叶,吹过他的衣服,几片萧瑟树叶飘过,落在他的脚下。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颤抖。
“温意。”男人的眼眸很黑,平静又深邃,让她在一瞬间怀疑,之前所有别样的温柔是不是一场幻梦。
“温意,”他说,“哥哥也希望你幸福。”
语气仍然温和,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温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寒风刮过,方才在酒店里喝的酒此刻全然冷下来,她的嘴唇和脸,都泛出一种冷的白来。
“哥哥?”温意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尾上扬,拉出讽刺的笑。
一并在他心上划出一刀。
温意站直摇摇欲坠的身体,脸上笑意全然消失,她本就纤瘦,穿着白色大衣,寒风刮过,整个人愈发清冷。
“顾连洲,是我痴心妄想。”转身前,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嗓音冰凉如月,“但我从来都不是你的什么妹妹。”
第35章 流沙
温意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大概不会有人像她这样, 两次表白都失败,一厢情愿地以为对方喜欢自己,结果只是再一次撞到南墙而已。
出租车前行着, 司机师傅没有关严车窗, 冷风一簇簇灌进来,窗外的光影和街道不断地变换着。
温意本就头疼, 现在更是难受,天气变冷, 她的感冒好像加重了, 又喝了酒,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冷风,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得不舒服。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关切问道:“姑娘, 你还好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事。”温意闭着眼,“麻烦您直接送我回家。”
她这样说了, 司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尽量开快点送她回家。
师傅车技不错, 车开得很平稳, 但温意还是觉得胃里翻天倒海般难受,头晕得灵魂快要与身体分离。
她恍恍惚惚间睁开眼,入目便是映着自己倒影的车窗。
她与倒影中的女子对视, 车辆驶过路灯下,一瞬间的亮光照亮她脸上的表情。
沉沉下垂的睫毛,扬不起的唇角, 她看到自己的唇色苍白,眼圈却通红。
仿佛经历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温意讽刺地看了自己几眼。
车很快开到楼下, 她头靠着车后座,还是被师傅喊了好几声才醒过来下车。
“姑娘,你真没事吗?”师傅担心地问,又看了一眼后视镜,压低声音说,“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你回去注意点安全。”
温意睫毛颤了颤,平静道:“没事师傅,谢谢您,我会小心的。”
“行,那你小心点。”师傅道。
她拎着包下车,后面的车开着前灯,很亮,一直照到她脚下。
晚风簌簌,长发在肩后被吹起,温意头重脚轻,走得脚步都有几分虚浮。
她知道后面的车是谁的。
车门被打开又关上,男人的脚步声渐近渐慢,跟在她的身后。
她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着,始终没有回头。
温意回到家便倒头沉沉睡去。
她洗了澡,头发胡乱吹干,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愣了一下,而后啪地一声关上吹风机,神色平淡地离开浴室。
不知道睡了多少,浑身都难受,酒精和感冒齐齐上阵,折磨得她头昏脑胀。温意在浑身酸痛中醒来,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烧了。
她懒得测温度,也没有力气,灌下一大杯热水便蜷缩在沙发上发呆,直到南熹的电话拉回她的思绪。
“你怎么了温温?”接起电话后,南熹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你是不是发烧了?”
“有点。”温意声音嘶哑,提不起什么力气说话。
南熹瞬间担忧:“你吃药了吗?”
“吃了。”温意不想让她担心。
“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好呢温温?”
温意手握成个拳,咳嗽两声,眉梢眼角都是疲倦,仍然强打着精神和南熹说话:“我就是发烧有点难受,你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别跟我说话了,你快吃药睡觉吧。”
“好。”温意点点头。
挂掉电话,温意瞬间卸掉了全部的力气,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进毯子里。
窗户明明没有开,可她还是觉得好冷。
眼皮越来越沉,视线变得模糊,温意头靠着沙发一角,任由自己的思绪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过往的画面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闪过,她看到初见时一身黑衣张扬的顾连洲,看到他俯下身摸她的头对她笑,看到他在江边低头为她认真地系上卡通氢气球……
那气球她至今都没有扔,后来它没气了,她便把它好好地收起来,放在柜子里。
最后的最后,温意听到他启唇说:“哥哥也希望你幸福。”
哥哥。
哥哥。
数十年的暗恋走到最后,竟然只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怪只怪她妄想痴心。
温意闭着眼,只觉得心里一寸一寸地疼,如同冰割。
就在她头脑昏沉之际,玄关处传来细微的响声,有人打开了她的门,停在玄关处,喊她的名字。
她根本没有力气去回应,也睁不开眼。
紧接着那人走进来,脚步声在耳边越来越近,熟悉的淡淡清苦烟草气漂浮在鼻尖,他俯下身,动作有些颤抖,手绕过她的膝盖和后背把她连着毯子抱起来。
温意混混沌沌地半掀眼皮,视线中只有男人模糊的下颌,他低下头来,眸中是她看不懂也看不透的挣扎和心疼。
他也会心疼她吗?
是了,他觉得自己是哥哥,自然心疼妹妹。
温意很想自嘲地笑一下,可惜眼角径直滑落一滴眼泪。
抱着她的人陡然一僵。
泪水划过她黑漆漆的睫毛,泛红的眼尾,最终湮灭在发尾。
她整个人高烧,身体和眼泪一样烫。
“顾连洲。”温意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仿佛是在对他说话,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她闭着眼,看也不看她,脸上有浅薄的泪痕。
顾连洲抱着她的力道微微收紧,闭上眼,难以言喻的窒息感铺天盖地,他恍然间发觉感情是相互的,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这么喜欢她。
喜欢到她的每一个字,都成了刻进他心尖上的刀。
医院急诊科24小时灯火通明,深秋料峭,便显得夜也更寂静了几分。
护士来给温意扎上了吊针,调整好滴液的流速,过程中温意一直睡着没有醒,只是在针头刺进皮肤那一瞬间微微皱了皱眉。
医院空调的温度偏低,顾连洲把她身上的被角拉好,而后调暗了灯,坐在床边。
她沉沉睡着,颊与唇都没什么血色,肤色很白,唯独睫毛是黑的,睡觉很安静,躺在病床上,像一碰就会碎的琉璃。
顾连洲静静地凝视着她,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温意那些坚强到让人心疼的瞬间。
明明一开始只是觉得,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又是南熹最好的朋友,便总会顺手照顾照顾。
没想到青春期小姑娘的心思敏感,她在海边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切实震惊了几分。
那时只觉得小姑娘的孺慕很快便会过去,谁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她比谁都固执。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感情悄然发生了变化。
今晚南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很担忧,说不知道温意怎么样了,想让他去看看她。
顾连洲伸手,轻轻地把堆在她颊边的头发拨开,她睡觉的呼吸很浅,脸颊因为发烧有些热。
他无声地盯着,倏尔闭了闭眼。
点滴一共有三瓶,全部滴完,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护士进来把针头拔掉,面对这个一直在床边守着的英俊男人,难免提醒两句:“旁边有折叠床,你可以睡的。”
“谢谢。”顾连洲的嗓音有些低哑,但仍然礼貌道谢。
护士拔掉了针头,出门时一步三回头,见那男人正俯着身,动作很轻地将病床上女生的胳膊放回被子内。
夜已深,顾连洲没什么睡意,看着温意的吊针打完后,他来到医院外,拨开打火机。拢着风点烟。
路上偶尔驶过一两辆车,风大,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零星的火光在深夜格外瞩目。
淡淡白雾飘散,随着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支烟燃尽,顾连洲将烟按灭在垃圾桶中,转身回到病房,推开门与从病床上坐起的人四目相对。
病床内的灯大亮,温意面无表情,穿好鞋下床,一颗颗扣好自己的外套扣子,毛毯叠起,搭在臂间。
她看着他,顿了一下,低头解下他亲手戴到她手腕上的手链。
而后,毫不留恋地放到床头的柜子上。
玫瑰金的链条依旧光芒耀眼。
她平静地与他擦肩而过。
第36章 长昼
深秋露重, 温意的发烧和重感冒缠缠绵绵拖了一周才好。
人恹恹的,胃口也变差,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上体重计一称, 轻了五斤。
陈庭芳点她的脑袋,又生气又心疼:“你们小年轻就是不注意的身体, 造进医院有你哭的时候。”
温意在她面前,笑着吐了吐舌头:“没事的陈老师, 我自己就是医生, 我还能没数吗?”
“你有什么数。”陈庭芳哼一声,“来我办公室拿汤,专门给你煲的,你看你瘦的。”
陈庭芳一向嘴硬心软, 给她煲的是老鸭汤,秋天喝最滋补。
温意坐在值班室里,拆开保温盒, 温厚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怔神几秒, 想起不久之前也有人来医院给她送过汤。
那时天气还热, 现在窗外树枝光秃秃的,绿叶早已凋零。
她盯着漂浮的汤面,沉默几秒, 再次一勺一勺喝完。
娄锦月也注意到了她生病,不知道从哪买来的蜂蜜,到值班室拿给她, 说这蜂蜜稀有,喝了对她的嗓子好。
盛情难却, 温意笑着收了,下班时装进包里带走。秋冬昼短夜长,走出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冷风簌簌,温意戴好围巾,手抄进口袋,她不想坐地铁,便沿着路边慢慢地走。
街边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蛋糕店,店员端着切成小块的蛋糕招呼来往路人试吃。温意作为年轻的女生,是蛋糕店消费群体的主力军,那店员便热情地插起一小块戚风蛋糕送到她手边。
温意不好意思拒绝,便接下吃了。戚风蛋糕入口松软香甜,是她生病这段时间以来入口最好吃的东西。
“我们刚开业,今天全场八八折哦~”店员注意到她的表情,及时推销。
温意犹豫了下,走进蛋糕店。
原木风的装修和暖黄色的灯光让一切面包看起来都很有食欲,她背着单肩包,从门口取上一个托盘,慢慢地逛。
店里在放歌,许美静的《倾城》,温意走到玻璃橱窗前,听到歌词,怔神。
“繁华闹市灯光普照,然而共你已再没破晓。”
她从玻璃窗前出神地望出去,对面商场楼立,华灯璀璨如云,映进她的眼里。
放在包里的手机跳出一条通知,温意不用看,也知道是提醒事项,每年这个时候准时送达,提醒她今天的顾连洲的生日。
这是她曾经亲手设下的,为了怕自己忘记。
店员在她旁边不断推销着产品,温意垂睫,买下了一个四寸的小蛋糕。
回到家,温意脱下大衣,客厅空旷,只亮着一圈淡黄的灯带,她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拆开蛋糕的包装,插上蜡烛,深蓝的火苗蹭地一声冒出,照亮她素白的面容。
火苗在她手中微微颤抖,逐渐吞噬蜡烛。
她借着这一方亮光,垂眸翻看手中的明信片。
明信片一套十二张,八年时光荏苒,温意用掉八张,张张写满祝福,张张未曾寄出。
她取出一张空白的,低头一笔一画,写得很用力。
过去每年的十二月一日,她都会买一个小蛋糕,插上蜡烛,闭眼许愿,不祝他生日快乐,只愿他岁岁平安。
愿他生日快乐的人太多,她只想自私一点,特殊一点,即便他听不到她的祝福,也看不到她写下的一张又一张明信片。
温意放下笔,盯着明信片,片刻之后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酸涩终于如附骨之蛆般蔓过四肢五骸。
这世界这么大又这么小,小到不久之前他们几乎天天遇见,又大到如今面对面住着,却再碰不上一面。
窗外冷风不断吹着,不知何时下了雨,雨水拍打落地窗,汇起一圈圈的雾气。
插在蛋糕上只剩半截的蜡烛被拔起,跳动的火苗碰到新写的明信片,未干的字迹迅速湮灭在火焰中。
明信片上的海浪、圆岛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一轮红日。
温意松开手,燃烧着的明信片掉在茶几上的玻璃碗中,和一起蛋糕齐齐融化。
恍恍惚惚间,她想起某一年冬天的十二月一日,她因为做家教太晚,到蛋糕店时当日蛋糕已经售罄,店主好心,用剩的蛋糕胚,给她铺了一层奶油,洒上一些巧克力,权当礼物送给她。
她开心地道谢,插上蜡烛闭眼就开始许愿,比自己过生日还开心。
那时对他的喜欢太浓烈,多长的日子也消磨不尽,总在期待有朝一日的重逢。
她闭眼的时候,店主放了一首音乐,边哼着歌边开始收拾橱柜里的蛋糕准备打烊。
歌词落进她耳边,她现在才听清。
“无爱可失,得不到相恋别说失恋。”
自始至终,只是一厢情愿。
十二月没过几天,科室里的通知下来,要选几个人去港城和周宴深一起参加医学会青年学术论坛。
名额共有五个,是一早就定下的,两女三男,温意是其中之一,只是临出发前,另一个女医生因为家里孩子突然生病要留下来照顾的原因,她和科里推掉了这次活动,由薛幼仪补上。
薛幼仪自然很开心。
温意的感冒好了之后,嗓子又哑了几天,可能是因为秋冬生病伤人元气的原因,病好之后她整个人还是显得没什么精神。
“你也太瘦了温意。”飞机上温意脱下大衣外套,薛幼仪捏捏她的胳膊,“人家冬天都胖你怎么还瘦了呢。”
“最近胃口不好。”温意把大衣和空姐给的毛毯都盖身上,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我睡会昂,有事再叫我。”
“睡吧睡吧。”薛幼仪帮她关上了头顶的阅读灯,“等吃饭的时候我再喊你。”
温意戴上眼罩和耳塞,世界顿时陷入一片安静和黑暗。
其实她倒不是刻意伤春悲秋。距离被顾连洲拒绝已经过去了一段日子,以前那么多年温意都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不至于到如今反而要死要活起来。
只是天气冷,她那夜喝了酒又吹了冷风,高烧几天不退,病去如抽丝般缓慢,食欲下降不少,又兼之院里的病人多,身体得不到好好的休息,所以一直没有缓过劲来。
飞机从地平面缓缓起飞,穿破云层,机身微微颠簸,反而让温意睡得更沉。
梦里梦见了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妈妈还在,爸爸很爱妈妈,一家三口生活算不上特别富裕,但也是不愁温饱,生活得很幸福。
一觉醒来,温意精神好了不少,飞机挨个发飞机餐,有盖浇饭小面包和水,很普通的口味,但在旅途的中途吃就是比平常要可口一些。
落地港城是中午,论坛会议第二天才开始,大家都各自回酒店先休整。温意和薛幼仪住同一间,收拾好行李后,薛幼仪迫不及待拉着温意出去玩。
“你师兄是不是晚上才到,闲着也是闲着。”薛幼仪换上松绿色的短款皮夹克,吹着口哨把墨镜戴到脸上,“好不容易来一趟,走嘛走嘛。”
温意想了想应下来,她在飞机上睡足了,现在不困也算不上累,闷在房间里不如出去逛逛。
离酒店最近的地铁是观塘线,二人查了查攻略,打算坐地铁去黄大仙庙转一圈。
工作日的黄大仙庙仍然人头攒头,满是从世界各地来的游客,穿过大门两边便是十二生肖象。
薛幼仪属鼠,在子鼠象面前摆好姿势,温意半蹲着给她拍了几张照片。
穿过十二生肖像,就是排队领香的地方,一人九支。
排队的人也多,推推攘攘的,温意不小心撞到了排在她身后的男人,她下意识回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男人开口,嗓音温和低沉。
他说话口音听上去有些熟悉,温意便多看了一眼,男人身材很高,穿着深色的丹宁外套,长相英俊温和。
眉眼似乎也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念头在脑海里转过一秒,温意便立刻甩去,她肯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温意,走了。”薛幼仪在前方催促。
“来了。”温意冲那个男人抱歉地笑笑,拿着香跟上薛幼仪。
香一共九柱,分三次分别在三个殿上,二人走过黄大仙殿、三圣堂、孟香亭,依次参拜之后,随着人流回到黄大仙殿求签。
“我要求一个姻缘签。”风有些大,薛幼仪一边抬手把头发扎起来一边说,“问问神仙我什么时候能撞上一个又高又帅还眼瞎看上我的富二代。”
温意帮她拿手机和包,闻言扬唇:“我记得之前有个富二代追你来着,你不是看不上人家吗?”
“他不行。”薛幼仪扎好头发,“花花公子,一点都不食人间烟火。”
“富二代怎么食人间烟火?”
“那可不一定。”薛幼仪回过头道,“别光说我啊,你打算求什么签,要不要问问你和那位顾队长什么时候能结婚?”
温意的笑容淡了几分。
薛幼仪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仍旧感叹道:“不得不说,顾连洲的身材样貌和性格真是顶级难遇,我这辈子恐怕是谈不到这样的了。”
温意垂在包旁的手指动了动,神情丝毫未变,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快去摇签,到你了。”
“好。”薛幼仪忙着上前。
温意不想再求签,便从排队的队伍里离开到一旁等薛幼仪,谁知她没走两步,风忽然变得更大,她一偏头,头顶的棒球帽顺着风被吹走,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长发散开糊满整张脸,视线被遮挡,温意有些失措地拨开头发,却见她的帽子有人帮忙捡起来了。
是那个穿丹宁外套的男人,刚才在门口排队拿香的时候见过的。
他拿着帽子走到她面前,笑容温和:“这是你的吗?”
“是我的。”温意伸手去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脸,“谢谢您。”
“不客气。”男人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眸光里有隐隐深意。
温意微微一愣。
帽子下她和男人的手相碰,他指尖飞快地点了几下她的指甲,往她掌心里塞了个纸团。
这功夫转瞬即逝,甚至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男人的手就抽离,看上去自然地仿佛只是给她递了个帽子。
她视线从他脸上扫过,随即睫毛淡淡一压,手里握紧了纸团。
之后的时间,温意照常和薛幼仪逛街吃饭,玩到天黑了才回酒店。
回到酒店,她趁薛幼仪去楼下洗衣房的时间,打开了纸团。
纸团上写着好几行数字,她看不懂什么意思,脑海里闪过男人给她纸团时的嘴形,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口型说的是:
“给顾连洲。”
至于那个男人——
温意终于想起他眉眼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她去明朗家时,曾在客厅茶几上看到过一张全家福,全家福上明朗爸爸就长那个模样。
她心里猛地一惊。
顾不上再想什么,温意立刻打开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顾连洲的号码,没有任何犹豫地按下拨打键,只是手指有些微的颤抖。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电子女声机械播报着,温意皱起眉,挂掉电话想了想,找到陵江刑警队的电话打过去。
这次倒是很快接通,接电话是一个很年轻的小警察,温意坚持要和顾连洲本人通电话,她上次去的时候小警察见过她,即使觉得她在胡闹也不敢随便挂电话,苦着脸去喊了高威来。
“喂。”高威接了电话,上来就很无奈的说,“温医生,头儿不在,你找他没用。”
“他去哪了?”
“这你就别问了,这不好说的。”
温意深吸一口气:“高警官,我不是在跟你胡闹,我是真的要找顾连洲,我现在在港城,下午的时候在黄大仙庙碰见了明朗爸爸——”
“等等。”高威蓦地打断她,“你说碰见了谁?”
“明朗爸爸。”温意并不知道他叫什么。
高威脑瓜子被打得一懵,倒吸一口凉气:“温医生,你不是在胡说吧,你没认错人吧?”
“没有。”温意说,“我在明朗家见过照片,有九分的把握确定就是他。”
“那他是怎么认得你的?”
温意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他听到了我和同事说…说顾连洲的名字。”
高威严肃起来:“温医生,这不是儿戏,我这边不好确定,详细情况等你见到头儿再说。”
“他在哪。”
“港城警务处,我把地址报给你,你去那里找他。”
港城警务区。
垃圾桶中堆满了车仔面和猪扒饭的打包盒,新风系统一刻不停地运作着,面饭混合的香气随着浓烈的尼古丁味道一同被交换到室外,使得办公区的味道还算清新。
无数台显示屏和电脑上播放着监控和实时监测的网络信息,季成彦从外面走进来,敲出两根烟,一根叼在嘴里,一根递给顾连洲:“怎么样,还没找到人吗?”
顾连洲坐在椅子上,闻言疲倦地向后靠,闭上眼捏了捏眉心,嗓音沙哑:“原本得到的信息作废了,联络不上林潜,我猜他应该是被控制起来了。”
季成彦拨开打火机拨开,将烟点燃:“我们这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万宏行动的时间线了。他们今晚开了十辆运货的货车去工厂,但是不能确定具体行动的时间点和运送的货物数量以及地点。”
三年前那一次行动,并没有将当时的贩-毒团伙一网打尽,他们势力庞大,运输产业波及国内边境以及东南亚部分地区,在内地作掩护的大本营便是设在港城的万宏集团。
二人齐齐沉默,缺少关键信息,如果贸然出手的话,恐怕会损失惨重,更怕落得一场空。
上头下了死命令,这次无论如何要捣碎他们的大本营,截获即将被运到内地的大量毒-品。
原本通过夏城提供的信息,抽丝剥茧找到了港城这边的一个小头目,奈何刚找到人便死了,显然是信息已经作废。
烟灰抖落在玻璃缸中,顾连洲刚想起身出去透口气,便见得韩木急匆匆推开门进来。
“头儿,有急事找你。”
“什么事?”
韩木身后还跟了一个港城的警察,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有人要见你。”
顾连洲看过去。
韩木面色凝重:“是温意,她说她白天见到了林潜,至于详细信息,除了你她谁都不说。”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顾连洲猛地抬头,手下没控制住力道,还剩半截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说谁?”
“她就在外面。”韩木说,“我带你去见她。”
警务处的等待室不同于其他地方,更像是一个待审室,四面都是通透的单向玻璃,里面摆放了两把黑色的沙发。
玻璃从房外可视房内,顾连洲远远便看见了坐在里面的温意。
港城入夜之后便有些冷,她一路过来,鼻尖冻得通红,灰色连帽卫衣外面穿还穿了卡其色的风衣,围巾遮住下半张脸,长发随意披散着,穿得很随性也很学生气。
顾连洲步伐放缓,目光落在温意低垂着的小脸上,皱了皱眉。
她瘦了好多。
不过短短一月,整个人清瘦了一圈,坐在那里,安静又清冷。
“韩木。”
“诶。”
顾连洲心底情绪沉沉,面上淡声说:“去倒杯热水。”
韩木看了一眼玻璃后的温意,心里无声叹气,应声去了。
他继续往前走,推开门。
温意原本低着头,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心口在刹那间有些窒息。
顾连洲仍然穿着黑色的夹克,眉眼漆黑,脸颊轮廓分明,外套敞着,莫名多了几分痞气和颓感。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灯光很亮,温意注意到他的眼圈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疲倦而冷淡。
指甲嵌入指腹,她稍一用力,痛感遍布心口。
“你找我?”他就站在门口,没朝前迈一步。
温意睫毛颤抖,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语气平静而平淡地把自己白天遇到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顾连洲越听脸色越不好,温意事无巨细地讲完,描述得有些口干舌燥。
正巧这时,韩木端着一杯热水过来, 他接过那杯水,朝她走过来。
温意站起来,从包里翻出那张纸条,递给他。
离得近了,顾连洲才发现她当真是瘦了很多,下巴尖尖,显得眼睛和鼻子越发精致,衣服穿在身上很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从她手里接过纸条,她垂着眼,没看他。
纸条交接的同时,顾连洲把水递到她手边。
温意的手背碰到玻璃杯外壁,温热的触感,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
她顿了顿。
下一秒,她的手自然落下,仿佛没有看到也没有碰到那杯水一般,把帆布包背回肩上,对着眼前落空的男人客气一笑:
“既然东西已经交到顾队长手里,那我就先走了。”
第37章 长昼
林潜送来的纸条, 是用特殊的编码方式传递的信息,而且因为他本人已经被怀疑,所以为了安全保障, 采用的不是最新的译本。警局里一夜灯火通明, 玻璃缸中落满烟灰,天微微擦亮的时候, 陵江那边的破译人员才传来解码之后的内容。
季成彦将内容打印出来,顾不上自己此刻落拓的形象, 喊顾连洲:“走, 我们去找陈sir安排行动。”
“稍等。”顾连洲落后半步,烟尾按灭,他蹙眉,接通手里的电话, “老韩,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传来韩木的声音:“头儿,我照你说的, 送完温意回酒店之后在酒店对面蹲了一夜,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应该没有人跟着温意。”
“刚才温意和她的几个同事一起出来, 应该是要坐车往医院去了。”
“好。”顾连洲道,“你回来吧,换两个人继续暗地里护着。”
“明白, 我会叮嘱他们保护好温妹妹的。”
挂掉电话,顾连洲一抬头对上季成彦似笑非笑的表情:“对那姑娘那么上心?”
顾连洲没答,一抬手将玻璃缸中的烟灰倒进垃圾桶, 随手抽起办公桌上的文件往前走。
季成彦笑了笑,叼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这姑娘倒是够聪明, 也够有胆子。”
温意这几天一直没闲着,周宴深在他们抵达的当晚也落地酒店,次日几人便一同去参加论坛的开幕式。
这一次的医学论坛汇聚了许多国内外的青年医生,带来不少先进的设备和技术,交流一共持续了四天,她也忙了四天,在忙碌中刻意让自己无暇去回想与顾连洲的那次见面。
第四天晚上,论坛正式闭幕,回陵江的机票在明天,于是温意便和薛幼仪一起出门去散散步。
港城的夜晚霓虹璀璨,到处都是人,二人沿着栈桥走了长长一段路,才终于走到稍微安静些的地方,栈桥对岸开着卖冰激凌的小摊,薛幼仪去买冰激凌,温意则趴在栏杆上等她。
夜晚的海风很舒服,十二月的港城偏冷,但并不是那种侵入骨髓的阴冷,只是迎面让人觉得清醒。
远处海浪一层接着一层,天已经黑了,海是深蓝色的。温意闭上眼,大脑放空,海风扑面而来,将她的头发吹起,偏腥的海风几乎一瞬间就将她带到了高考之后的暑假。
越是不想回忆的,越是一直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中。
温意睁开眼,烦躁地摇摇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以为是薛幼仪回来了,回头:“幼——”
后半个字卡在嗓子眼中,强烈又刺激的乙-醚味道让她下意识退后一步,但很快,眼前逼近的男人用带着乙-醚的毛巾直捂上她的鼻唇,温意连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整个人便失去意识,四肢瘫软地倒下。
与此同时,西郊废弃烂尾楼。
十来辆货运车被武警牢牢控制,地下车库气氛低沉压抑,司机和交易小头目挨个被铐上手铐从车上压下来,在地下押成一排。
“啐!”季成彦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接过纱布随意地往胳膊上流血不止的伤口上裹,“狡兔三窟,还是让程万宏这老东西给跑了。”
“三组四组也都没抓到人。”顾连洲给自己胳膊上的纱布打了个结,沉声,“也没见到林潜。”
季成彦脸色一变,将纱布猛地拽断,撂给旁边的警察,抬脚踹了地上程万宏的二把手一脚,差点把人踹翻过去,他脸色阴沉,捏住那人的下巴:“说,程万宏和林潜在哪?”
“季队。”旁边的警察脸色一变,“您小心点。”
那二把手叫高仁,刀尖游走这么多年,也不是怕事的,咳出一口血水,脸上竟还露出了笑容,直愣愣对上季成彦讽刺道:“姓林的背叛我们,你们以为他还能好死?”
季成彦眯眼,手上用力,几乎将他的骨头捏出声音来。
另外几个警察对视一眼,连忙去拉季成彦。
顾连洲脱掉外套,团起来扔在地上,面色平静地处理好自己的伤口,随后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瞥了高仁一眼。
他的黑衬衫浸满了血,肉眼看着只是颜色更深了些,然而当他走近,血腥气扑面而来。
干净利落的子-弹上-膛声在耳边响起,顾连洲俯下身,高仁面色抖变,冰凉的枪口抵上他的额头,男人看他的眼神像看死人,嗓音冷厉:“我建议你,坦白从宽。”
高仁咬紧牙关,额头扑簌簌冒下冷汗,他不敢和眼前的男人对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做梦。”
顾连洲眸色加深,刚想说什么的时候,腰间的对讲机忽然响起急促的声音,他看了高仁一眼,枪仍然抵着他的额头,另一手掏出对讲机:“一组顾连洲,什么事?”
“头儿!”对讲机另一头,韩木的声音颤抖,“刚刚接到消息,跟着温意的那两个人被打晕了,他们醒来之后,温意就不见了。”
车库冷肃而空旷。
不远处的白炽灯不断闪着,随着“滋滋”的电流声,灯芯彻底被点燃,那一片的亮光消失。
顾连洲的手指从枪把下移,扣着板机,黑漆漆的枪口划过高仁的脸颊,直到他的下巴。
稍一用力,高仁的下巴被抬起。
他浑身冰凉,冷汗浸湿整个后背,喉咙被枪口抵住,让人几近窒息的力道。
顾连洲弯腰,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神情漠然而疯狂,吐出一个字:“说。”
温意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手腕和脚踝处传来剧烈摩擦的疼痛,稍微动一动,嘴上被紧紧扒着的黑胶布撕扯着皮肤,痛得她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她睁开眼,入目是昏黄灯光下的轮船甲板,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船身,带来微微的摇晃感。
手和脚都被粗布麻绳绑了起来,绳子绑到身后,她稍微一扭头,才发现自己是被绑在了甲板的栏杆上,背后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被乙-醚迷晕带来的恶心感涌上心头,温意浑身发凉,心下一沉,想起自己晕倒前见到的两个男人。
耳边传来皮鞋踩踏甲板的声音,温意回头,先看到一双皮鞋,接着是纤尘不染的黑色大衣。
来人大概四十出头,长相很儒雅,如果不是他手里还拽着麻绳边走边将林潜在地上拖行,温意甚至会以为他是来救自己的。
见到她醒来,男人不甚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抬起皮鞋,狠狠地踹了一脚林潜,林潜浑身几乎被捆成粽子,痛苦地滚了两下。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从口袋中抽出一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温,意。”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普通话中带点香港口音,“认识他吗?”
林潜几乎已经面目全非。
他浑身是伤,即使夜晚缆灯光线昏暗,温意仍然觉得触目惊心。
嘴被胶布捂着,她发不出音节,只能摇了摇头。
程万宏却像是看到什么好笑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他半蹲到温意面前,隔着手帕掐住她的脖颈,眼神如鹰:“小姐,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温意被迫抬起头,衣服和长发都乱糟糟的,被掐着脖子,呼吸逐渐变粗。
“可惜了。”程万宏的手在她下巴上游走,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狠辣的玩味,“这么漂亮的一双眼,你说,要是我把这管药水注射进去,会怎么样?”
他说着松开了手,从大衣口袋中取出一个针管,撕开,敲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安瓶,抽干了里面的液体。
空瓶被丢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到温意身边,恐惧像海水一样迅速在她心底蔓延。
针头距离她的眼球只剩毫厘之距,程万宏拨开她眼前的头发:“小姐,你知道你多手多脚传出的信息,毁了我什么吗?我损失了多少,你说我是先把你弄瞎好呢,还是先砍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好呢?”
温意浑身颤抖,眼睛里流露出惊恐,身体各处都在强烈地预警着危险的信号。
程万宏盯着她的脸,在看到明显的神情变化之后,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废物。”
他起身,走到林潜旁边,又添了一脚:“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就是你挑人的眼光吗?林潜,你还不如跟在我身边当一条狗。”
夕阳早已完全沉入海底,海面映着沉沉的夜幕,像是要将人吞噬。
温意在这一刻才感受到,自己过去是生活在多么安全的地带。
所有的血腥,残暴,都有人挡在前面解决。
林潜痛苦地闷哼了几声,程万宏蹲下来,恶狠狠揪起他的头发,咬牙切齿道:“你叫我一声哥,我拿你当兄弟,林潜,你背叛我。”
“老子真该在第一次怀疑的时候就把你大卸八块。”
林潜的表情扭曲,痛得意识回笼,缓缓地睁开眼,却咧开嘴笑了起来。
即使在这种场景下,温意仍然能看出他的笑充满了讽刺。
“兄弟?”林潜的嗓音沙哑,不知道被灌了什么,他嘲道,“我真正的兄弟,有的死在三年前的缉毒中,有的现在正在围剿你的毒品。程万宏,与其在这里折磨我,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后路吧。”
温意心里猛地发凉。
这一番话果然激怒了程万宏,他的拳头狠狠落下,快要落在林潜脸上时却突然收手。
“想死?”他揪着林潜的衣领把他提起来,笑容阴狠,“你害我到这个地步,想死哪有那么容易。这一管药水,你猜是什么,是我最新研制的新型毒-品,一针下去就能成瘾。林潜,你猜我给你打一针,你能不能扛过去?”
“我伟大的英雄警察,我让你活着回去,你猜你是会荣誉加身,还是被关在戒毒所里终日癫狂。”
温意牙齿打颤,恐惧无孔不入地将她扼住。
她终于见到了林潜,这个一直活在明朗和盛清口中的人,这个让顾连洲惦念了一千多个日夜的人。
他若是死了,顾连洲恐怕此生难安。
温意剧烈地扭动身体,在胶布后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来吸引程万宏的注意。
程万宏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对林潜笑起来:“她在救你?蠢货,你们什么关系?”
林潜毫不畏惧地迎上去:“我们没有关系。她只是个普通人,程万宏,若为了你妻儿考虑,你最好放了她。”
“放了她?”程万宏好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仰头大笑,随即抽出枪,往里面塞了三发子弹,一字一句地说,“今天,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还有。”他用枪拍了拍林潜的脸,“你现在真像个警察的样子,我最厌恶的样子。”
天空中传来旋转的轰鸣声,有直升飞机飞到头顶,整座游轮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被警察包围,隔空响起一声声警报。
程万宏却丝毫不慌,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把林潜拖到温意旁边,脚踩着他身上的伤口,枪口对准温意的太阳穴。
他已走投无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破釜沉舟,同归于尽。
他用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含笑对电话那头说:“如果有一个以上的人上来这艘船,我会立刻启动自爆装置。”
说完,程万宏直接把手机丢进海里,他低头,问地上的林潜:“你要不要猜猜,会是你的哪位好兄弟来救你?”
枪口在温意的太阳穴抵出一圈红痕,她心底一阵阵绝望的凉意,没过多久,前方出现沉沉的脚步声,她如有所感地抬起头,眸中掉下无声的眼泪。
缆灯上挂着绳索,随着海浪轻微晃动,船已经离港,驶向无尽的黑暗,昏黄的光照顾不到甲板对面的楼梯,来人的身影一步步从楼梯走上来,投在地上的影子逐渐清晰,他的面容却模糊在黑暗里。
程万宏眯了眯眼:“像是熟人呢。”
顾连洲在黑暗里淡淡开口:“好久不见。”
程万宏冷笑:“应该说终于见面了吧顾队,这几年,手下可是有不少弟兄落到你手里了。”
“是吗。原来那些都是你的人。”他不咸不淡地补充,“还有,刚才那句好久不见不是说给你的。”
话音刚落,程万宏突然抬手朝顾连洲的方向扣动板机,子弹砰地一声飞过去,温意心脏悬起,瞳孔剧烈地放大。
顾连洲动也没动,子弹擦着他的腿边飞过去,血液汩汩流出。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有光的地方:“你大可以再打一发,你给妻子和女儿安排的飞机已经被截下了,想必她们现在正在被押来的路上。”
程万宏的脸色一变。
顾连洲继续往前走,逼近他:“放了这两个人,你的妻女才能没事。”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程万宏脸上的肌肉隐隐抖动,“砰——”,他又朝顾连洲脚下开了一枪。
“别想威胁我!”他踩着林潜,枪口再次抵住温意,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顾队长,你让我选之前,不如你自己先选一下。”
“枪里还有一发子弹,你说,给他们俩谁比较合适?”
第38章 长昼
原来, 枪里只剩一发子弹了。
顾连洲脚步微顿,眸光动了动,视线落到温意身上, 她正绝望而无助地看着他。
身后是幽深而一望无际的海平面, 她被绑在栏杆上,纤细的手腕和脚腕被粗麻绳磨出血, 黑胶布占据她半张脸,长发凌乱, 身上和脸上都沾满了灰尘。
泪水混着惊惧的汗水, 她的眼睛仍然很亮,拼命地对着他摇头。
程万宏猛地掐住她的后脖颈,枪更用力地扣在她脑袋上:“别动。”
顾连洲心头一惊,呼吸一窒, 脚步突地向前,面上却不能显露出分毫。
程万宏回头,笑得残忍:“顾队长, 他们俩的命就掌控在你手里,你想要谁活?”
“这女人同你关系匪浅吧?”他瞥了一眼温意, 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林潜, 有些玩味地道,“我要是你,就选这女人。既不失去什么, 又成全了你兄弟牺牲的烈士英明,何乐而不为呢?”
“不能选!”耳麦里传来季成彦咬牙切齿的声音,“顾连洲!”
“再拖住他几秒, 远程狙击手正在瞄准!”
“顾队!拖住他!”
……
程万宏失去耐心,啧了一声, 手指扣住板机:“顾队长,不要再跟我玩拖延时间那一套了,我没那么多耐心,五秒之内,你要再不做出选择,我就替你选了。”
“五——”
天边忽然飞来一只惊鸟,横冲直撞地掠过海面,突兀地撞死在了船身上。
“四——”
“顾连洲!”季成彦在耳麦里嘶吼,“林潜必须活着。”
“三——”
枪口死死抵着脑袋,魔鬼般的倒计时在耳边缓慢响着,温意掉下一颗眼泪,最后看了顾连洲一眼,颤抖着闭上眼睛。
“二——”
“头儿!”韩木的声音又惊又恐,“你不能——”
“啪——”
对讲机被-干脆利落地关上,所有的声音随着耳麦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中,程万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对面的男人将手里的枪扔到脚边。
“放了他们。”他平静地抬脚,继续往前,“我替你陪葬。”
温意猛地睁开眼。
她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眼泪冲过眼眶,滴进胶布里,被撕扯着的肌肤又酸又涩,她瞳孔颤抖着望向顾连洲,全身上下动弹不得,眼里写满了不要。
“站住!”程万宏陡然放开了她,枪口转向顾连洲,大呵道,“不许动。”
顾连洲停步:“放了他们。”
程万宏手和肌肉都在颤抖:“举起手来!”
顾连洲举起手。
“外套扔掉!”
他干脆地脱掉外套,猎猎海风吹过染血的黑衬衫,温意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
程万宏盯着顾连洲,片刻后,却诡异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他缓缓放下枪,勾起唇角:
“别做梦了,你们今天都得死。”
温意四肢发软,提不起任何力气,耳边嗡嗡的,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顾连洲。
他的目光扫过林潜,最终回到她身上,视线在空中相交,他对她笑了笑,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程万宏说完那句话,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遥控器,径直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钮,而后毫不犹豫地抛入海洋。
刺耳嗡鸣的警报声突然在整座船上开始响起,程万宏在警报声里恶狠狠地说:“今天,都一起死在海里吧。”
就在同一瞬间,林潜被绑在身后的手用刀片割开粗麻绳,他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尽浑身的力气扑倒程万宏。
“顾连洲!救人!”
一切发生地太快,电光火石之间,温意鼻尖满是血腥气,顾连洲来到她面前,飞快地用瑞士军刀割开了绑在栏杆上和她手脚上的绳子。
她浑身瘫软,呆呆地看着男人被汗与血浸湿的黑发,程万宏和林潜在他身后纠缠,温意缓慢地眨了下睫毛,余光里看到林潜掉下轮船,程万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起手中的枪瞄准顾连洲。
“顾——”她两片嘴唇发白,几乎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拼上所有力气把顾连洲向外推。
“都去死吧——”程万宏扬起残忍的笑。
子弹砰地一声离膛,轮船上警报声一声尖过一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温意浑身的血液几乎倒流,她的手抵在男人的胸膛前,他更紧地将她抱住,栏杆断裂崩坏,他们几乎瞬间失重。
“顾连洲……”
她听到子弹灼烧皮肉的声音,他把她的头按进怀里,粘稠的热血混着冰冷的海水,几乎要刺破她的神经。
他抱着她跌入深海。
巨大的轮船在身后四分五裂地炸开。
……
……
温意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梦。
梦的伊始她回到了自己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狭窄的筒子楼,她的房间很小,不足五平米,床贴着墙放,床头柜便正对着门,阴天下雨,墙面便开始湿答答地渗水。
那时候虽然穷,但一家三口很幸福,温意的妈妈漂亮又温柔,只是身体不好,没法出去上班,只能待在家里教她写字念诗。
她呆呆地看着狭窄的房间,床单仍旧铺得整整齐齐,旧旧的小熊待在枕头旁。
妈妈的声音隔墙传来,声声喊着她的名字,温意脸上浮现出喜悦,连忙推开门去找妈妈。
门一推开便是父母的卧室,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浓重的药味,妈妈躺在墙上,面无血色,很虚弱地咳着,笑着看向她:“宝贝来了。”
温意走过去,妈妈的手很暖,握住她的,一声叹息后,不舍地摸摸她的脑袋:“我好想看到我的小温意长大,一定长得很漂亮,会有很多人喜欢。”
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两句就要停一下。
“可惜了,妈妈没有福气……”
“妈妈不在了,温意也要记得好好生活,要好好照顾自己和爸爸,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温意乖,别哭……”
这句话一出,温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死死地抓住妈妈的手,拼命地喊她的名字,把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能阻挡床上的人生命的流逝。
她不可置信地退后,崩溃地抱住自己的膝盖蹲在地上哭,门砰地一声被踢开,房屋在瞬间天旋地转,到处滚满了空酒瓶,床单和桌柜都变得乱糟糟的。
“哭!就知道哭!”温莫林醉醺醺地推开门,一脚踢开地上的酒瓶,指着她的鼻子骂,“你有什么脸哭,要不是因为生了你,你妈怎么会死?”
是了,妈妈的身体就是因为生她才虚弱的,生产的时候大出血,人勉强救了回来,却一直都很虚弱,才会在后来一点抵御能力都没有,一场重病就要了她的命。
她的眼泪流得更多,浑浑噩噩的,听着温莫林的指责一言不发。
四周的房子忽然开始塌陷,无数的碎片乱飞,温意觉得自己头痛欲裂,五脏六腑都仿佛在被强烈地挤压,恍恍惚惚间睁开眼,一滴温热的血滴到了她眼皮上。
四周是无穷无尽的海水,却不是蓝色的,而是刺眼的红,血腥气很重,深沉的海底一丝氧气都没有,窒息感遍布口鼻。
“温意……温意……别睡。”
有人在喊她,声音低低,虚弱且无力。
温意的眼皮很沉,很困,衣服浸满了水,和重力一起带着她下坠,腰间却有一股力气对抗着向上,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皮,视线透过模糊的海水,看到顾连洲的脸。
他也浸泡在海水里,浑身湿透了,不知是因为海水还是因为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
她嘴唇颤抖着,想念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出声。
他抚着她的头发,脸颊相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嘴唇在她耳边微动,声音断断续续,温意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听清那几个字。
抱着她的力道逐渐变松,她慌张地睁开眼,四周静得像坟墓,他一点点松开手,四肢随着海水下沉。
“顾连洲——”她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试图伸手去抓住他。
血红的海水从五指间滑过,他的衣角也在她掌心转瞬即逝。
“滴滴滴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滴——”
熟悉的医院仪器声在耳边响起,温意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脑袋连同身体都痛得无以复加,入目便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陌生的医生和护士从门口进来,拿着听诊器要给她做检查,温意费力地喘了口气,听到护士在外面叫周宴深和薛幼仪。
先冲进来的是薛幼仪,她一进来就扑在她身上哭,温意愣愣的,嗓子里好像吞了刀片一样的疼,她声音嘶哑地出声:
“顾连洲呢?”
周宴深落后半步进来,她的这位师兄好像永远冷静,让人看到他就莫名有安定下来的力量,他扫了一遍仪器上的指标,才回答道:“放心,没死,在icu。”
温意的视线这才逐渐聚焦,呼吸逐渐放平缓,冰凉的药水顺着软管流入她的血管,几秒后,她忽地抬手,拔掉自己手上的针头,掀开被子就下床。
薛幼仪被吓了一跳:“温意,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一眼。”
护士也被惊到了,连忙按住她:“女士,您还不能下床。”
“我去看一眼他。”温意嘴唇苍白,伸手抓住周宴深的衣角,语气哀求,“师兄,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没事。”
周宴深垂眸,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弯腰扶起她,开口嗓音清淡:“好,我带你去。”
重症监护室在单独的楼层,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匆匆来往的脚步声和极低的啜泣声。
温意见过许许多多躺在icu的病人,也见过更多在icu哭到肝肠寸断的家属,她一直以为自己理解他们,但是当真正站在厚厚的玻璃墙外的时候,她才知道那种复杂的感觉是任何人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icu整条走廊都沉寂无比,沉寂得像海底。顾连洲就躺在里面,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代表他生命体征的仪器冰冷地立在床边,平时司空见惯的场景此刻竟显得如此刺目。
她曾以为他永远强大。
她给他缝针的时候他尚且能和她说笑,她完全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会悄无声息地躺在哪里。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周宴深也看着里面的人,把病历本递给她,“子弹只是擦着肩膀过去,没伤及内脏也没贯穿,很幸运。但是失血过多休克了,还有其他因为船体爆炸冲击带来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你自己看吧。”
温意沉默地翻过一页页,想起爆炸的时候,她被顾连洲紧紧地护在怀里。
“他什么时候能醒?”温意抬头。
周宴深的目光落进去,摇头:“不知道,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也许明天,也许四五天之后。”
“林潜呢?”
“他已经醒过来了。”
在见到林潜之前,温意曾想过,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让那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让盛清忍着悲痛也能不责怪任何人好好的生活。
推开病房的门,温意的脚步停在门口,林潜的确已经醒了,但身上缠满了大大小小的绷带,当日在轮船上,除了脸上的伤不算太严重外,他身上其他的伤口全部都触目惊心。
温意站在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林警官。”
林潜看过来,看到温意笑了笑:“请进。”
护士帮他在腰后垫了两个枕头之后便出去了,方便二人说话。
“你能坐起来吗?要不还是躺下。”温意有些担心。
“不碍事。”林潜笑,“我的伤不重,不过是看着吓人罢了。连洲怎么样了?”
温意微微沉默:“他还没醒。”
林潜的笑容淡了些,轻声叹了口气。
“但是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林警官不用太担心。”
林潜的目光一时变得有些深远,似有万千感慨:“林警官……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以后会常常听到的。”温意说。
林潜转过头来,沉顿几秒后道:“抱歉,让你受此无妄之灾。”
温意摇摇头。
林潜道:“我当时已经被程万宏怀疑,他限制了我的所有行动,日日派人跟踪着我,我实在没有办法,恰好遇到了你,所以想着无论如何冒险一试。”
温意犹豫几秒:“林警官,我有一个疑惑,您是怎么认识我的?难道就单凭我和同事在求签处提到顾连洲的那一句玩笑吗?”
林潜扬起淡淡的笑:“当然不是,如果单凭那一个名字的话,也太冒险了。”
“那?”
“容我先问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肯定我当时不是在恶作剧呢?”
听到这个问题,温意抬起头,目光和林潜对视:“因为我见过您的照片,您和盛清姐还有明朗的合照。”
林潜的目光中出现剧烈的波动,语气虽然尽量保持平静还是难掩小心翼翼:“他们……”
“他们很好。”温意打开手机,从里面找出明朗的照片,“可惜我手机里只有明朗的照片,没有盛清姐的。”
林潜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手指碰上屏幕,隐隐有些颤抖。
温意甚至觉得他的眼眶里似乎有泪光闪过。
她没有出声,安静地等着,良久后,林潜把手机还给她,郑重地说:“谢谢。”
温意接过手机:“明朗很想你。”
“我知道。”林潜再抬头,已经掩去了所有情绪,恢复温和平静的样子,“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你见过我照片,而我见过你本人。”
温意一愣。
林潜微微一笑:“大概是五六年前,那会儿我刚认识顾连洲,我们一起去北城参加了一个特训。结束之后他突然说要在北城多留一天,说他有个妹妹在那里上学。”
“我们在你学校对面的咖啡馆里坐了一下午,我很疑惑连洲为什么不联系你见面,他说你可能不太想见到他。于是我们就一直等,等到晚上才看到你。”
说到这,林潜稍稍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你那时候留着短发,是冬天,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看起来就是很乖很听话的小女孩。当时你旁边还有个男生,长得也很书卷气,他送你回宿舍,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
温意怔住,记忆太久远,她压根想不起来当时和她一起回校的是哪位同学。
也根本不知道,当时有人在等着看她一面。
“然后呢?”她迫不及待追问。
“然后?”林潜摇头,“没有然后了。看到你之后,我们就走了。连洲说,看到你过得好,他就放心了。”
第39章 长昼
从林潜病房出来, 温意在门外怔愣了许久。
医院的绿化很好,从窗外看出去是空旷的树荫成道,偶有飞雀掠过, 惊落几片叶子坠地。
她在脑中回想了许久, 也无法确定顾连洲去看她的那一天是哪一天。
相同的,重复的日子有无数个, 他不出现在她眼前,于温意而言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在病房外发呆, 薛幼仪却找她找得快疯了, 好不容易眼一尖,瞥到这来:
“姑奶奶,你这是跑去哪了,不是说去看一眼就回来的吗?”
“刚看完。”温意回神, “怎么了?”
薛幼仪的脸色一黑:“怎么了,姑奶奶你还有脸问怎么了。你赶紧回病房去,自己都是医生还让人这么不省心。”
温意摸摸鼻子:“好。”
薛幼仪按着温意躺回病床上, 护士过来重新给她扎针。薛幼意越想越生气:“你也太胆大了,不知道有迟发性溺水吗, 居然就敢这样跑出去, 你师兄也是,就这么纵容你。”
“我没事。”温意听话地回到床上躺好,把手伸给护士, “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薛幼仪一瞪眼,“那天我买个冰激凌一扭头你就不见了,我差点被吓死了, 后来报警才知道你是被绑架了,回来还伤成这样……”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 差点说得掉眼泪,最后总结:“总之,你先别乱跑,等点滴打完,再去做个全身检查排除隐患后遗症。”
“好的薛医生。”温意无奈。
接下来一整天,薛幼仪都守在温意床边寸步不离,像照顾什么易碎品一样精心照顾。中途周宴深来看过她一次,初步给她检查了一下,又让护士带着她去做全身检查。
“师兄,我是不是耽误你事了?”在周宴深来的时候,温意有些愧疚地问,“你原本是不是今天的飞机回去?”
“因为台风暴雨,航班取消了。”周宴深收起听诊器,“也不完全是因为你。”
“嗯?”温意睁大眼睛,论坛已经结束了,不是因为她还能因为谁。
周宴深没再多说,只是看了眼手表:“去做检查吧,我给你订了营养餐,差不多快到了。”
温意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让你操心了师兄。”
“举手之劳。有什么不舒服记得跟我说。”说着,周宴深顿了下,瞥她一眼,“好好吃饭,你太瘦了。”
周宴深走后,薛幼仪陪温意一起去做检查,各种心肺功能都查了一遍,查完回到病房,周宴深订的营养餐果然到了,他很周到,订了两份,也有薛幼仪的。
“我靠,他是神仙下凡吧。”薛幼仪感慨道,“你以前老念叨你师兄多好我一直以为你夸张呢,见到我才知道真的所言非虚。”
“是吧。”温意拆开筷子,随手磨了两下,“师兄除了性格冷了点,话少点,做事真的很周到。”
“而且长得也太帅了!”薛幼仪道,“太夸张了,我一直顾连洲已经长得够不现实了,没想到你师兄也不现实。他是不是没有女朋友?”
“这个问题你问过好几遍了薛女士。”温意拿筷子在薛幼仪面前晃晃,“没有。”
“我这不是忘了嘛。”薛幼仪悻悻,“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快吃饭吧,吃完饭早点休息。”
晚上六点左右,护士来给温意换了一次药,她手腕和脚腕都被麻绳磨出不轻的伤,皮肤白,因而伤口看着更加触目惊心。
薛幼仪在病房里陪了她一夜,睡在折叠床上,无论温意怎么劝说,她都坚持不肯回酒店。
温意知道,薛幼仪是被她的失踪留下心理阴影了。
何止是薛幼仪,她自己想起来也觉得后怕。
当时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现在回想当时的场面,冷汗和恐惧齐齐冒上来。
但凡出了一点差错,他们三个人都没有命活下来。
程万宏手中的三发子弹,一发擦着顾连洲的小腿而过,一发打在他脚下,最后一发,他抱着她,打中他后背。
见惯了生死,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离生死这么近。
温意看着镜子里自己血色全无的脸,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躺在病床上的顾连洲。
他只身上船,卸掉枪和耳麦的时候,平静地视死如归。
她稍微动一动手腕,伤口摩擦,痛得钻心。
那他呢?
温意的各项检查报告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出来,薛幼仪去取了报告,各项指标都正常,除了外伤以外没有别的问题,但是还需要再住两天院观察一下。
仔细看过报告之后,薛幼仪放下心来,和温意说了一声,回酒店去给她拿换洗衣物。
薛幼仪前脚刚走,韩木带着两个警察后脚赶到。
彼时护士刚给温意扎上针打点滴,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温意循声看过去:“请进。”
“温妹妹。”韩木推开门,“伤怎么样,我昨天忙着没来得及来看你。”
“没什么大事。”温意看到他身上的警服和后面的两个警察,“这是?”
“别害怕。”韩木摇着录音笔笑了笑,“来做个笔录,麻烦你详细地描述一下被绑架的事情经过。”
“好。”温意点点头,嗓子还有些哑。
这次事关重大,温意心里也清楚,所以一边缓慢回忆着,一边事无巨细地描述了出来。
病房里很安静,她的嗓音有些低哑,整个人穿着宽大的条纹病号服,乌发垂落,皮肤白得仿佛透着光,有种柔弱素净的美。
和韩木一起来的两个警察不由得频频多看几眼。
做完笔录,温意吊瓶里的水也滴至尾声,护士来帮她起针,其中一个警察连忙接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边。
“谢谢。”温意抬头,对他客气一笑。
那人顷刻间便有些脸红:“不客气。”
“咳咳。”韩木睨过去,“笔录做完了,带回去给你们季队,我留下来看看头儿。”
“是。”那两个人立刻道。
温意慢慢地喝完了一杯温水,嗓子稍微舒服了些,被韩木的话吸引过去:“顾连洲醒了?”
“还没有。”见那二人出去了,韩木收回目光,“不过中午的时候,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医生说生命体征平稳,应该快醒了。”
沉默片刻,温意掀开被子:“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你身体可以吗?”韩木伸手去扶,“万一你再出点儿什么事,头儿非削了我不可。”
温意哭笑不得,推开他的手:“韩木哥,我没那么娇弱。”
“你看着可不像不虚弱的样子。”韩木说,“你不知道,传来消息说你被绑走的时候,头儿快疯了。”
温意眼神一黯,语气平静:“他有那么在意我吗?”
“头儿不在意你?”
韩木诧异,随即苦笑:“温妹妹,你那天从警局离开之后,头儿就是怕你有危险,所以派了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只是千防万防,没想到对方会鱼死网破,大庭广众之下打晕我们的人再把你带走。”
温意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韩木替她推开门,叹口气:“他这人,永远是做的比说的多,更何况是对你。你这一身伤,他要是醒来看到了,恐怕比起自己的,更在意你的。”
温意睫毛蓦地一颤,扶着门的手力道收紧,唇间很低很淡地飘出一句:“是吗?”
这一句韩木没有听清,疑惑地问:“什么?”
温意唇角下压的弧度淡得几乎不可见,摇摇头:“没什么,走吧。”
因为脚腕的伤,她走路还是有些疼,慢吞吞的,路上,韩木执意要扶着她。
温意有些歉疚:“我耽误你时间了。”
韩木笑道:“没事,收尾工作有老季担着,我忙了两天了,今天留时间就是来看头儿的。”
顾连洲转入的病房是特殊安排的,在单独的一栋楼,进去之前,保安还向韩木确认了身份,看到证件才放行。
温意跟着流程走过,不由得皱皱眉。
韩木似乎看出她心里所想:“没事,别担心。我回头把你是家属报上去,这样你下次就可以直接进来了。”
温意顿了顿:“我不是家属。”
韩木无奈地笑了:“好,这不是头儿在这只有你一个认识的人吗,权当名义上的而已。”
二人说着,继续往前走。整栋楼都很安静,到了顾连洲的病房前,护士帮忙开门,里面的人仍然悄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仿佛睡着了一样。
温意松开了韩木的手,两人停在病床几步之外,都没有再上前,只是安静地看着。
病房内只余药液流过软管的细微声音。
半晌后,温意听到韩木叹了口气,仿佛夹杂无限情绪。
“温妹妹。”他从盒中抽了根烟,敲两下,低声道,“我出去抽根烟,你再陪他一会儿,等我一下。”
温意点点头。
病房门被从外面关上,温意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才缓慢抬脚,朝床边走去。
窗帘未拉,傍晚时分浓酽而不过分的温柔光线均匀从床边散落,将白色的被子也染成了淡黄的颜色。
秋冬季节,窗外有隐隐的风声划过。
温意在床边坐下,凝视着顾连洲的眉眼,他的呼吸均匀,却因为失血严重,脸上没什么生机。
她轻轻地抬手,替他拉好被角,男人微弱的呼吸落在她掌心,漆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寂静的阴影,只要她再动一动手,就能轻易感知到他肌肤的温度。
这大约是她此生离顾连洲最近的时刻。
再近,便是妄想了。
年少时,望着他的脸,她只想快快长大,变成能和他并肩的大人;
后来并肩的无数个时刻,她都想告诉他,曾经的小姑娘长大了,他能不能看一看她。
再后来,一腔爱慕如月光碎满地,她想这辈子永远都不要再见他了。
然而现在,望着病床上的人,温意手指微微颤抖,近一寸,再近一寸,触碰到他的眉眼。
菩萨在上,佛祖保佑,她为顾连洲求过那么多平安符,最后护着的居然是她的平安。
“顾连洲。”温意红了眼眶,唇轻轻翕动,语气低得近乎哀求,“醒过来好不好。”
她在他面前虚伪、嘴硬、自尊心强。
唯有这一次,全然无伪装。
温意低下头,手攥住被角,额头抵着手腕,肩背脆弱得像蝶翼。
床上的人睫毛动了动。
她毫无察觉,直到男人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指腹轻轻搭上她的手腕。
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那极轻的力道缓缓抚过她的伤口,模糊微弱的嗓音在阒静中响起:
“疼吗?”
第40章 长昼
温意心尖一颤, 猛地抬头,床上的人缓缓睁开漆黑的睫毛,看到她, 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扯出一抹极淡的微笑。
她怔在原地, 三秒后,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掉下来, 眨眼间便被她伸手抹去。
“你等一下。”温意从顾连洲手中抽出手,自己都没注意到声音有些颤抖, 起身朝外面跑去, “韩木哥,快点,去叫医生。”
“温意——”顾连洲注意到她手腕和脚腕上层层裹起来的纱布,不由得出声, “小心。”
那姑娘已经忽略疼痛跑出门去了,连背影都透露着迫不及待。
顾连洲闭上眼,浅浅淡淡地呼出一口气, 唇角弯起无可奈何的笑。
还活着。
她也平安无事。
老天待他不薄。
这样想着,再睁开眼, 门口医生和护士带着仪器齐刷刷进来, 动作利落地开始检查他的生命体征。
顾连洲看向为首的人,那人穿着白大褂,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下颌, 正在俯身确认仪器屏幕上的数字,手里握着一只看起来颇旧的钢笔,神情一丝不苟, 好像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医患关系一般。
挺久没见的了,他的这位发小不常回国, 前段时间说要回国了,没想到先在这里碰上。
顾连洲想笑,浑身疼痛感却让他连动一下都困难。
周宴深的视线淡淡扫过来:“别动。”
“好,听周医生的话。”他咳笑。
基本检查做完,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周宴深从护士手里接过注射器,让他们先出去。
病房门关上,室内只剩他们二人,顾连洲笑了一下:“好久不见,阿深。”
周宴深瞥他一眼,手上开针头的动作干净利落:“的确是好久不见,差点儿就永远见不到了。”
“哪有这么夸张。”
周宴深按住他的胳膊,酒精棉擦拭两下后,针头内的药液缓缓推进,不咸不淡道:“要不是我刚好在这,你恐怕早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所以我命大。”推进去的药按理该有些疼,顾连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温意和林潜没事吧。”
“她能跑能跳,你同事也没什么大碍,还是先关注下你自己吧。”周宴深把注射器放回托盘中,“伤口不疼跟我讲,去做全身检查。”
“好。”顾连洲应下,随口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没得到回答,顾连洲抬头,见周宴深盯着窗户外的某一处出神,片刻后,才敛眸给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回答:“也许吧。”
顾连洲微微扬眉,顺着周宴深方才的方向看过去,医院附近毗邻着一栋大厦,大厦的显示屏上正循环播放着一个奢侈品牌的年度宣传广告,他看到的时候刚好播放到结尾,屏幕定格,长相明艳璀璨的年轻女人手里勾着细细的包带,正对着镜头从容一笑。
顾连洲收回视线:“虞乔越来越出名了,这条路她想必走得也不容易吧。”
周宴深顿了顿,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一样:“我请了护工,有事让他来找我。”
顾连洲笑笑,也不再提:“记得别告诉我妈和南熹。”
“知道了。”周宴深拿上托盘离开。
温意一直在病房外等着。
看到护士们都出来而周宴深还在里面,她紧张得不行,直到周宴深也从里面出来,和她一起等在外面的韩木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急切地问:“周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好好照顾他。”
“那就好。”韩木好似松了口气,连日以来绷紧的身体终于得以松懈,立刻推开门进了病房。
温意的脚步却停在门口。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刚才顾连洲醒来的第一句话,是问她:“疼吗?”
就像子弹来袭时,他紧紧抱住她的身体,直至自己受伤也不肯放手。
韩木说,他在意她,比在意自己更多。
是这样吗?
温意低头,动了动脚,方才着急跑去找护士的疼痛后知后觉来袭。
她动动眸,望着半开的病房门,忽然间不想再踏进去。
“温意。”周宴深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温意抬头,看到周宴深看了下手表:“到时间了,回去让护士给你换药。”
“好的师兄。”她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忽然一松,好像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不进去。
回到自己的病房,薛幼仪也已经带着换洗衣服过来,护士给温意换了纱布,她的伤口已经开始恢复,结了一层浅浅的痂。
吃过饭,无论温意怎么劝说,薛幼仪都不肯回酒店,坚持要留下来陪她。
其实论坛结束,其他人都已经回陵江了,只有薛幼仪请了假留下来照顾她。
“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薛幼仪把洗漱用品从包里拿出来,“我正好趁这个机会休了年假,我都多久没休过年假了。”
温意知道她是不想让她有负担,她也不是爱把感谢挂在嘴上的人:“等过两天我出院了,请你在港城好好玩几天。”
“好啊。”薛幼仪笑眯眯地过来捏她的脸,“那我可要住星级酒店吃米其林。”
“没问题。”温意笑,她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也没有高消费的爱好,所以多多少少还是攒下了一些钱的。
“开玩笑的,傻姑娘。”
“我认真的。”
“好了好了。”薛幼仪整理好衣服和洗漱用品,“早点洗澡睡觉吧,折腾了一天我好困。”
病床里有专门的折叠陪护床,薛幼仪是真的累了,躺下之后很快呼吸声变得均匀,温意却因为白天睡了太久而无法入睡。
她翻来覆去好久,月光穿过白色纱帘落进来,最终,温意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
夜晚的医院静悄悄的,温意一路顺利地来到顾连洲病房外,没想到他的病房还亮着灯。
手搭在门把手上,她足足停顿了三十秒,才推开门。
病床上,顾连洲靠着床头,一叠文件放在膝上,他正认真地翻阅着。
听到开门的声音,顾连洲循声看过来,看到她,手里的资料顺势放下。
温意脚步微顿,睫毛不自然地垂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她的嗓音很淡,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出别样好听的质感。
“你不也是?”顾连洲的视线从温意的手腕上扫过,最终落到她的脸上。
温意动动唇:“我起码没有生病还在工作。”
顾连洲微微扬唇,合起手中的文件,放到床头柜上:“随便看看,主要是为了等人。”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淡,声音自然地从她耳边流过。温意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垂眸:“万一等不到呢?”
顾连洲看着她:“就是因为不知道她会不会来,所以才要等。”
他成功了,他等到了,他在她这里从无败绩。
温意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起身就想走:“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温意。”她的手被人从身后轻轻攥住,男人的指腹搭在她手腕的纱布上,他轻声说,“对不起。”
她没说话。
他继续说:“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惊吓,抱歉,是我把你卷进来的。”
温意眼里的光明明灭灭,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所有情绪,回过头:“你不用为此道歉,说起来,是我应该感谢你救了我。”
话毕,她轻轻把他的手推开,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
后面几天,温意都没有再去顾连洲的病房。
他有警队的人照顾,有医生有护士,并不需要她做什么。
倒是韩木来过她的病房几次,说她这次帮了大忙,回陵江肯定要给她开个表彰大会。
温意本就不是过分外向的性格,更不爱出风头,于是委婉表示了拒绝。
“那不行。”韩木说,“你是大功臣,最低也要开个庆功宴的。”
温意一想到那个场面,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我真的没那么大功劳韩木哥,都是林警官聪明。”
韩木蹙起眉,勉强道:“行吧,你要真不想这么大场面,我回头提交申请的时候帮你说一下,发奖章奖状好了。”
“谢谢韩木哥。”温意松了一口气。
她的伤不算重,在医院观察一周后,伤口基本都已经结痂,也没出现迟发后遗症,让薛幼意彻底放下心来。
临近十二月底,办完出院手续,温意便可以出院了。
港城的冬天算不上冷,但是出院的那天下了雨,温度骤然降几度,温意收拾行李的时候听到窗外的雨声,不由得停下来多看了几眼。
薛幼仪回酒店拿剩下的东西去了,她们从医院出发直接去机场,韩木主动要开车送她们过去。
衣服都已收进行李箱,温意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蓝色的棉麻衬衫,她走出病房,来到院子里,静静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接廊下的雨水。
冰凉的雨水滴到掌心,触感让她被动回忆起坠海的时候,所有的呼吸和视线都被淹没,唯一真实的是,是鲜血粘稠温热的质感。
顾连洲紧紧抱着她,心脏的跳动剧烈而又真实,彼时他气息微弱,附在她耳边,唇齿呢喃间,全是她的名字。
雨水顺着掌心的纹理滑下去,细细斜斜的雨丝吹进来,温意却在冷凉的风里感觉到心口一阵烦闷的窒息。
她掌心忽地向下,汇起的水珠倾倒在地,肩上同时一沉,熟悉温暖的气息将她包围。
温意回头,顾连洲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上,往她身上披了一件外套。他的眉眼在她脸侧,四目相对,温意率先别开眼。
“你怎么过来了,不怕伤口——”
“没那么脆弱。”顾连洲站到她身旁,低眸,“韩木说,你要回去了。”
“嗯。”温意垂睫,她瘦,穿他的衣服,视线里尽是一晃一晃的黑色衣角。
她回答完这句话,气氛忽然陷入沉默,片刻后,顾连洲才出声:“温意——”
温意抬头,沉静平淡的眸子对上他的目光。
顾连洲眸光动了动,未出口的话咽下去,看着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我们……过年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