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长昼
回到陵江, 没过多久便迎来了农历新年。
温意想在新年到来之前做个大扫除,上网查了一下家政的费用后,按着房子面积估算一下, 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来。
平时白天要上班, 她只能在下班时间打扫,住的地方大的坏处就在此时体现, 她花了好几天加上一个周末才彻底打扫干净。
因为医院缺人手的原因,之前承诺请薛幼仪在港城玩也没能实现, 于是在过年前, 温意精心挑了很多种年货,送去给薛幼仪,感谢她在医院照顾自己。
“你这么客气,那我只能却之不恭了。”薛幼仪嗑着瓜子, 坦荡荡收下,“这下我妈可高兴坏了。”
“等过完年回来我请你吃饭。”温意笑着说。
“我看行。”薛幼仪眉毛一挑,“我准备去买辆车来着, 天天挤地铁累死我了。前几天看了个新款的电车,我存款刚好差不多, 等姐提了新车带你去兜风。”
“那我就等着了。”
年二十九下午, 温意刚走出手术室,便收到南熹的信息:【宝贝,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南熹新年假放得早, 据说是她现任公司老板人性化,二十七就给员工们放假回家了。南熹一回陵江就联系了温意,让她去家里过年。
往年温意过年都不在陵江, 这是她毕业之后回陵江过的第一个新年。临别的时候顾连洲说过年见,想必就是猜到南熹会拉她回家吧。
温意换了手术服, 打字回复南熹:【马上来~】
南熹秒回了一个亲亲的表情包。
回值班室收拾了东西,温意和同事们互道了新年快乐,她拎着包下楼,果然在大厅里看到了正在等待的南熹。
她兴许是等得无聊,已经开始和旁边的大妈聊起天来了,一点也不社恐,和谁都投缘。
温意心里觉得好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宝贝你来了!”南熹回头,立刻站起来给了温意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跟大妈道别,“阿姨,我等的人来了,我先走了,祝您新年快乐哈。”
“好的小姑娘,你也是。”大妈笑眯眯道。
二人相偕走出了医院,顾家的司机送南熹过来的,此刻正等在外面。
上了车,南熹迫不及待地跟温意吐槽:“我哥真是的,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什么,说要今天晚上才能到家,也不让我去警队找他。我想给他同事们送点年货都不让。”
“可能有事在忙。”温意安慰道,心里却知道顾连洲在港城养伤还没出院,说和南熹说今晚回来,也不知道真假。
偏偏他还特地发信息来拜托她瞒着南熹和南琼,不想让家里人担心。
南熹撇撇嘴,嘟囔道:“真是的,过年也不早点回来,本来一年到头就见不了几次。”
温意有些出神,没说话。
路上到处张贴着福字和窗帘,过年的气氛很足,经过高架的时候有些堵车,车开到顾家别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妈!我们回来了。”一回到家,南熹迫不及待朝南琼跑去,在妈妈脸上亲了一下,“看我带回了你最喜欢的温意。”
“你能不能像小意一样文静一点。”南琼嘴上嫌弃着,脸上却全是笑意,推开南熹道,“带小意去楼上玩吧,晚餐还没准备好。”
“我爸呢?”南熹东张西望。
“楼上呢。”
“我去找我爸。”南熹扭头,“温意你在楼下等我一会儿奥。”
温意点头。
“去吧去吧。”南琼道,同时拉着温意的手摸摸道,“小意怎么瘦成这样,想吃阿姨给你好好补补。”
“我都行,我帮忙准备晚饭吧。”
“不用,有阿姨准备。”南琼把她按在沙发坐下,“上班累了吧,坐着休息会儿,我去给你拿点茶点。”
盛情难却,温意只能在沙发上坐下。
保姆给她倒了杯热牛奶。
温意道谢,端起杯喝了一口,门口处传来敲门声。
她放下杯,立刻起身对准备去开门的保姆说:“我去吧,您忙您的。”
温意穿着南熹给她准备的长毛粉兔子拖鞋,踢踢踏踏去开门,门一开,熟悉的阴影投落,她敏感地嗅到一丝血腥气。
顾连洲靠着门边的墙,腿边是一个小行李箱,闭着眼,听见开门声睁开眼,低眸便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波动。
“温意。”他喊她的名字,嗓音低哑,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时间飞行的缘故。
“嗯。”温意应了一声,视线缓慢地从顾连洲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扫过,把门完全打开让他进来。
“连洲回来了吗?”南琼的声音从厨房远远传过来。
“妈。”顾连洲推着行李箱进门,懒散地回了一声。
温意关上门,转身看着男人上楼的背影,眸光动了动,突然快步上前,在他身形轻晃的时候即使扶住他。
柔软温暖的触感从手臂处传来,顾连洲侧眸,视线里是温意轻轻皱起的眉头,他没说话,任由她扶着他上楼。
卧室门关上,顾连洲浑身瞬间松懈下来,温意扶着他坐到沙发上:“伤口还没恢复吗?”
顾连洲很轻地蹙了下眉又松开,解释:“飞机上遇到一个情绪激动要跳机的。”
后面的不用再说了。
温意盯他两三秒,语气不算好地说:“衣服脱了。”
“……?”顾连洲微愣。
温意后知后觉这句话的歧义,耳朵腾得变红,别过头:“我要检查你的伤口。”
顾连洲指腹无声地摩挲两下,抬手脱掉外套。
冬日时分,顾家中央空调开着温度适宜的26度,不冷也不热,分明是该人体最舒适的体感,温意却忽然觉得有些热。
他身上有伤,动作幅度不能太大,因此衣物间的摩擦声被无限拉长。
她呼吸渐窒,每一秒都像在被折磨。
“好了吗?”
“好了。”
温意转身回头,顾连洲脱了外套和毛衣,映入她眼帘的是大大小小已经结痂的伤口,腰腹处的伤口还没有结痂,纱布上隐隐渗出血来。
男人的身材很好,宽肩窄腰,清晰的肌肉纹理明显区别于普通人健身房练出来的,每一处都透着力量感。
温意紧紧皱眉,完全无心欣赏,立刻上前半蹲下来查看。
她动作很小心,轻轻按压着纱布周围的地方检查。
顾连洲垂眸,睫毛漆黑,视线里是温意乌黑的发顶和嫣红的唇,她微凉柔软的指尖一直触摸着他的腰腹。
对她而言,这是很平常的动作,她很认真,眼眸里没有任何邪念。
顾连洲移开目光,闭了闭眼,呼吸微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无异于折磨。不知过了多久。温意起身,语气严肃地说:“伤口缝线裂开了,你要去医院处理。”
顾连洲淡淡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现在吗?”
温意没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她微微思索:“你等我一下,我找个借口跟南阿姨还有南熹说。”
心里念着顾连洲的伤,温意出去之前还不忘嘱咐一句:“别穿毛衣了,穿宽松点的衬衫。”
她脚步急匆匆地离开,徒留他一个人在略显狼藉的沙发上。
顾连洲慢慢平复着呼吸,唇角无奈地扬了扬。
到楼下的时候,幸好晚饭还没有准备好,温意撒谎说自己的家门钥匙落在医院了,想让顾连洲开车带她去拿一下。
南琼自然没有意见,只是嘱咐二人开车小心点。
“我也去!”南熹从沙发上起来。
“你去什么?”顾连洲扶着扶手下楼,瞥她一眼,“你会开车吗?”
“切,会开车了不起啊。”南熹对她哥翻了个白眼,转头跟温意说,“宝贝,回来路上给我带个哈根达斯可以吗?”
“好。”温意说,“你想要什么口味的。”
“香草,我要最大桶,谢谢宝贝!”
温意应下来,院子里停着车,二人一同出去,温意看了顾连洲一眼,拉开驾驶座的门坐进去。
顾连洲扬扬眉,坐进副驾驶。
门砰地一声关上,温意侧眸,男人坐进来的动作随意又自然,身体姿态松懈,头微微向后靠着。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出卖他的是发白的唇色。
温意手搭在方向盘上:“你不问问我会不会开车?”
“你会吗?”顾连洲稍稍侧头。
温意抿抿唇:“有驾照,但没开过几次。”
“开吧。”他轻笑了一声,身体完全靠在椅子上,语气里透着无所谓的漫然,“死不了。”
温意偏头,看了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一眼,他已经闭上眼,手搭在腰腹上,极度不舒服的样子。
“顾连洲,”她低声提醒,“安全带。”
不知道是不是她声音太小,男人没动。
温意眸光动了动,右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卡扣,倾身去帮他拉。
她俯身靠近的一瞬间,发丝飘到顾连洲的鼻尖,男人蓦地睁开眼,猝不及防与她四目对视。
车内光线昏暗,车外庭院挂着一圈暖色的彩灯用来庆祝新年,暖洋洋的颜色落到他眼底,却加深了他瞳孔的暗度。
刹那间,又令她产生了深情无俦的错觉。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咔哒”一声,温意指腹按下卡扣,安全带顺利扣上。
“谢谢。”顾连洲看着她说。
温意猛地松手,坐回自己的座位,目光闪烁,一声也不吭。
鼻尖仿佛还萦绕着暖橙调的发丝香气,顾连洲无声地看着她,越是黯淡的光线,越是显得她肤白胜雪,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注视了许久,直到温意平复心境,握着方向盘开始将车驶离院子。
路有些绕,温意的倒车技术不太行,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圈才开出去。
温意握着方向盘的手出了一层薄汗,副驾驶的人却连眼皮都懒得抬。
“顾连洲。”她皱皱眉,喊他,“我不认识小区的路。”
“前面路口左拐。”他终于舍得睁开眼,话说完目光就落到她身上,温意开车的动作不算熟练但足够标准,像个乖乖听老师话的小学生,把他衬得越发懒散。
温意拐过去:“再前面呢?”
“再左拐直行就是出口。”男人始终凝视着她,视线的存在感过强。
温意竭力忍住自己扭头去瞪他一眼的冲动。
好在出了小区之后的道路一路畅通,此刻人们大多都往机场和高铁站的方向赶,往医院方向来的不多。
温意忍了十分钟左右,在遇到一个红灯路口的时候,踩下刹车,终于忍无可忍:“你能别——”
对上顾连洲的眼睛,后半句话被她咽了回去。
“别什么?”
“没什么。”温意别开眼,语气有些生硬。
安静一两秒,顾连洲靠回去,前方红灯数字不断跳动,他懒洋洋地问:“这车开起来感觉怎么样?”
“还行。”温意淡淡回答。
他偏头,眼尾上扬,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映着点点星光:“送你?”
温意一愣,回眸,撞进男人带笑的眼眸。
怔神不过半秒,她转回头,握紧方向盘,一脚踩下油门,冷冷道:“神经病。”
第42章 长昼
到了医院, 温意带连顾连洲去普外处理伤口,普外晚上的值班医生刚好是时雨,听到有病人, 赶过来看到温意稍微有些惊讶。
“不是我。”温意手抄着大衣的口袋, “他伤口出血 ,麻烦你看看。”
“这是……”时雨微微眯眼, 恍然大悟,“顾警官。”
“您好。”顾连洲点点头。
时雨眼神微妙地在温意和顾连洲身上转连一圈, 爽快道:“麻烦顾警官跟我来处置室吧, 温意,你要进来旁观吗?”
温意一垂睫,面色平淡:“不用。”
处置室的门关上,温意坐在门口铁皮椅子上, 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头靠着墙,望着对面墙上的时钟发呆了一会儿,起身在走廊上转了一圈, 中途路过时雨的值班室,门没关实, 桌子上的桶装泡面还散发着热气。
脚步顿住, 温意想了想,打开手机里的外卖软件,给时雨点了一杯奶茶和水果零食。
“陈护士。”旁边有值班护士经过, 温意叫住她,“我给时雨点了些东西,待会儿到了麻烦你跟她说一声。”
“没问题, 我替时医生谢谢温医生了。”
“麻烦你了。”
点完外卖之后,温意又回到处置室门口, 门半掩着,并没有关实,她把手搭在门把上。
里面只传出时雨的声音:“顾警官,可能会有些疼,麻烦你忍一下。”
温意睫毛微动,手又缓缓落下,她转身,重新在门口的椅子前坐下,望着医院洁白的墙壁出神。
没过多久,门后传来脚步声,护士推开门,时雨边摘手套边说:“温意,结束了。”
顾连洲跟在时雨之后出来,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的血色更淡了些。
“我开了几盒药。”时雨把手里的单子递给温意,神情颇为严肃,“顾警官之前是受了很重的伤吧。就算他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好很多,我也建议他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温意微微沉默,接过单子:“好,辛苦你了。”
“分内职责罢了。”时雨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吃饭去了。”
温意拿着单子,去一楼药房取了药。
回去的路上仍然是她开车。
这一次要比来时熟练很多,副驾驶的人也比来时安静许多,顾连洲全程闭着眼,路上流转的灯光不断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温意无意间瞥到一眼,握着方向盘的力道不自觉收紧。
车停在顾家庭院中,温意将车熄火,顾连洲睁开眼,动作有些缓慢地开门下车。
她侧头看着他的背影,几秒沉默。
晚餐已经准备好,还剩最后一份汤没端上桌,听见开门声,南琼笑道:“回来得正好,洗洗手吃饭了。”
南熹从沙发上蹦起来:“我的哈根达斯。”
“这儿。”温意晃晃手里的袋子,方才经过便利店的时候,她停车下去买的。
“爱你宝贝!”南熹接过袋子,“是我哥付的钱吧。”
“嗯。”温意瞟了一眼顾连洲,他就坐在她对面,一进顾家门,他立刻收起了所有的虚弱,仿佛根本不是一个病人一般,又恢复了那副懒散自然的模样。
如果不是她知道他身上有伤,恐怕也看不出什么差别。
心口闷得有些疼,温意低下头,手机“叮咚”一声,她打开微信查看,是顾连洲的两条信息。
一条转账,另一条解释:【冰激凌的钱。】
温意一怔,垂眸回复:【不用,我请熹熹吃。】
对面的男人拿起手机,她很快又收获一声震动:【那当我请你吃。】
温意抿抿唇,放下手机,没收这个钱。
“看什么呢?”南熹就坐在她旁边,凑过来挖了一勺冰激凌,递到温意唇边。
温意下意识张口,甜滋滋凉丝丝的触感瞬间溢满口腔,她被冰到,睫毛一眨:“没什么。”
“你太可爱了温温。”南熹被她的表情逗笑,抽一张纸递给她。
温意咽下嘴里的冰激凌:“好冰,但是也很爽。”
“是的吧!我最爱在冬天屋子里吃冰激凌了。”
“南熹,把冰激凌放下。”南琼从厨房里出来,柳眉横竖,“大冬天吃什么冰激凌,吃饭。”
“好的妈妈。”南熹吐吐舌头,乖乖把冰激凌放回冰箱。
“熹熹怎么又惹你妈生气。”顾承德从楼上下来,他穿着一身休闲装,顾连洲眉眼几乎与他如出一辙,只是顾承德上了年纪,看起来要更沉稳温和一些。
“我才没有呢爸!”南熹去搂顾承德的胳膊撒娇,“我就吃了两口冰激凌而已。”
顾连洲姿态懒散地坐在椅子上,闻言嗤笑连一声。
“你笑什么!”南熹嘟嘴,“爸,你看我哥,我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他还欺负我。”
“爸爸待会儿帮你教训他。”顾承德笑着摸摸女儿的脸,目光落到温意身上,“小意来了。”
“顾叔叔好。”温意连忙打招呼。
“女大十八变,小意越来越沉静了,在家里不要拘束,你和熹熹像亲姐妹一样,这里就是你的家。”
和温意说完话,顾承德的视线又转向顾连洲身上,停留了许久。
“爸,您看我哥做什么?”南熹觉得奇怪。
“连洲。”顾承德淡淡开口,“吃完饭到我书房来。”
南熹有些摸不着头脑,恰巧保姆这时端上汤,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她于是立刻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开开心心地吃饭。
吃完饭后,温意和南熹南琼在一楼客厅吃着餐后甜点,边看电视边聊天,顾连洲则随着顾承德去了二楼书房。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南琼和南熹看不出顾连洲受伤,但对年轻时也做过刑警的顾承德来说,他必然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异常。
温意心里装着事,加上白天上了一天的班,没聊几句便觉得有些困乏。
南琼体贴地让她先上楼睡觉。
“那你先去吧温温,我和我妈再聊会天。”南熹说,“我给你准备了新的洗漱用品和睡衣,你到房间里就能看见了。”
“好,谢谢你。”
“你跟我客气什么。”南熹捏捏温意的脸,“好好休息,这样明天才有充足的精力过年。”
温意上楼,床头果然放着新的睡衣,洗漱台也有洗漱用品,难怪南熹不让她带任何东西过来。
她洗了澡,越发疲乏,头发吹得半湿不干,于是披了个浴巾在肩上,让头发不至于浸湿睡衣。
房间里有一整面书架,温意从里面随手抽出了一本,躺在窗边的摇摇椅上,打算等头发晾干了再睡觉。
纱帘向两边开着,月光越过露台,淡淡地洒在窗户边缘。
温意看着书,越看眼皮越沉,最后书盖在脸上,沉沉睡了过去。
顾连洲从书房出来时,时间已经很晚。
他从二楼扶手向下看 去,沙发上只剩南熹和南琼,南熹看到他,冲他挥手:“哥。”
“温意呢?”
“她回房间睡觉了,你找她有事吗?”
顾连洲顿了顿:“没事。”
只是回房的时候,不可避免会路过南熹的房间。
顾连洲的脚步渐顿。
房间的门没关实,半敞着,里面灯开着,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顾连洲手在门上停顿几秒,而后轻轻地敲了两下。
无人应答。
她应当是睡着了。
顾连洲垂睫,伸手想把门关上,视线中却无意间落进一头顺着椅背垂下的如瀑长发。
乌发如绸缎,随着椅子轻微的晃动,而飘出很浅很淡的弧度。
他轻轻推开门,床旁的摇椅上躺着一个人,书半盖在她的脸上,水银般的月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温柔而恬静的光芒中。
顾连洲拿起沙发上的毯子,走近,微微俯身,动作很轻地给温意盖上。
她刚洗过澡,身上盈满温暖的香气,靠近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说不出那味道像什么,或许是春风拂过未消的冰雪。
像她的性子,清冷心软。
顾连洲抬手,取下温意脸上的书,她鼻子有一瞬间的蹙起,纤长的睫毛动了动,又慢慢恢复平稳的呼吸。
他维持着半蹲在她身侧的姿势,静静凝视了许久。
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她被绑在船上的时候,程万宏用枪抵住她的额头,要他二选一。
她眼中沁满了泪,分明被他连累到性命堪忧,却还是拼命地冲他摇头,眸中写满了要他保全自己。
甚至于到最后,子弹横飞而来,她都用尽全力想推开他,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他顾连洲何德何能,得此情深意重。
千万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顾连洲指节微动,碰到温意颊边一缕碎发。
清淡的月色落在她瘦削的下颌上,往前是她莹白的肌肤,往后是他停住的指尖。
他曾亲手推开她。
膝盖上的旧杂志啪嗒一声掉到地上,书页哗啦哗啦,纸张缓慢垂落,最终停在一页短篇小说上。
——“爱你是很重要的事。”
——“亲爱的莱斯特小姐,我爱上你双唇微启的样子,你为我揭开了万事万物的谜底。”
——“可惜我认为,爱是想触碰时又收回的手。”
温意从摇椅上醒来时,墙上时钟指针已经走过夜里十二点。
房间内的灯关了,只余她身边一盏落地灯,暖黄色的光线映着盈盈月辉。
原本盖在脸上的书被拿掉,放在手边的桌子上,她身上还多了一条毛毯,也难怪她睡得这么安稳。
温意揉着肩膀,起身去找手机,一个小时前南熹给她发来了一条信息:
【温温,我在一楼卧室睡了,不然我怕我上去会把你吵醒,好梦哦啵~】
看到信息,温意一时有些发懵。
不是南熹来给她盖的毯子关的灯,那会是谁?
也对,要是南熹,应该会喊醒她。
刚睡醒的脑子犹如一团浆糊,温意在床边呆坐好久,杂乱的思绪渐渐理清。
从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是顾连洲。
睫毛缓缓垂落,她低头看手里的手机,和顾连洲的聊天框停止于晚餐时的转账。
温意躺到床上,长舒一口气,淡淡地闭上眼睛。
这次一觉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温意的生物钟让她在七点准时醒来,洗漱完下楼,餐厅中只有南琼和顾承德在吃早餐。
“小意醒了?”南琼最先注意到她,“起来这么早,来吃早饭。”
“我习惯早起了南阿姨。”一夜睡得很好,温意的疲乏一扫而空,在南琼对面坐下。
“睡得还习惯吗?”顾承德温和地问。
“习惯的,谢谢顾叔叔。”
早餐很丰盛,中西式都有,温意按照自己的习惯,吃了两片面包和一杯豆浆。
吃到一半,顾连洲也下楼了,他的气色看上去也比昨晚好些,坐到温意旁边,眉眼之间都是疏懒。
不知道他早起是不是开了窗,落座时,一阵清冽的冷气。
南琼和顾承德恰好在此时吃完了,于是只留二人在餐桌上。
温意垂眸,指腹无意识刮过玻璃杯壁,继续吃自己的吐司。
餐厅里一时只剩餐具碰撞的声音。
餐厅外的客厅里,来来回回是保姆和南琼的脚步声聊天声,正在准备好好布置一番家里。
冷不丁的,顾连洲突然开口:“手腕和脚腕上的伤好了吗?”
温意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豆浆,正准备把盘子端去洗碗机,闻言脚步顿了一下,头也没回,淡淡道:“好了。”
说着,她随手把餐盘洗了,洗完离开餐厅,没多看他一眼。
没过多久,南熹也起床了,邻居家的几个小孩跑过来敲门送礼物,顺便就留下来一起玩。
南熹的性子不仅在老人里吃得开,在小孩子里也是一样,也不知道她从哪学的剪纸,会剪各种各样老虎兔子的图案,引来里一众小朋友的崇拜。
“温意。”南熹得意洋洋地拎着一个老虎图案的剪纸放到她手里,“给你的,可爱不。”
那老虎剪得栩栩如生,温意越看越觉得神奇,眼睛亮亮的:“喜欢,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出去旅游的时候跟老师傅学了一手,本小姐我天生心灵手巧。”
“太手巧了。”温意赞叹,“我一定珍藏,回去就贴卧室窗户上。”
“嘿嘿。”南熹放下剪刀,旁边是买来的灯笼,“我们去挂上吧。”
“好。”温意起身。
“姐姐别走。”一圈小孩子拽住南熹的衣服不让她走,“姐姐教我们剪纸。”
温意笑出声,接过那两个灯笼,“我去吧,你还是留下和小朋友们玩吧南老师。”
“那你注意安全,喊我哥一起。”
温意拿着两个灯笼来到室外,门一打开,冷空气扑面而来,她没穿外套,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正准备关上门回去穿外套的时候,旁边有人伸出手:“给我吧。”
顾连洲不知何时过来的,他身上也只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质地柔软,顺着平直的肩膀服帖落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
温意和男人对视一秒,随机目光偏离,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他。
他接过去,走下楼梯。
温意抱胸,靠着门边,看着顾连洲挂灯笼。
她穿了一件很漂亮的羊毛针织连衣裙,偏浅的燕麦色,收腰款式,越发显得肤白腰细。
就安安静静靠在那里,通身气质清冷又温暖。
顾连洲挂完灯笼,抬脚上楼梯的时候看到她,目光里划过一丝波动。
那姑娘微微扬唇,对他面无表情地笑了一下,脸上压根没什么笑意。
笑完,转身就走。
顾连洲一时愣住,顿住片刻,心脏像被轻轻地扎了一下,些许的疼,淡淡的痒。
温意回到客厅,南琼正在找她,见到她连忙招招手:“小意,来。”
“怎么了南阿姨。”温意走过去,南琼拉着她的手在沙发上坐下:“小意,上次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陈博士,你后来没加他微信,是不喜欢吗?”
温意一时没反应过来,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件事,歉疚道:“抱歉阿姨……我上次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来得及,后来就忘了,对不起……”
“没事,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上次是阿姨考虑不周。”南琼拍拍她的手,“想来你也不喜欢那样古板的。正好阿姨有个朋友,她儿子在国外学艺术设计的,人很开朗和气,过几天回国,你要不要见见?”
南熹听见了二人的聊天,啧了一声:“妈,你能别老有事没事就想着给别人介绍对象吗,温意,别理我妈。”
南琼瞪了南熹一眼:“你插什么嘴,过了年你也去,听见没?”
南熹吐吐舌头:“过年我就走了。温意也不会去的,走温温,我们去贴窗花。”
南琼对女儿恨铁不成钢,转过头和温意说话还是语气温和:“小意,你考虑考虑。阿姨不是强迫你,只是你们年轻人现在交际圈窄,就当多认识个朋友,万一觉得合适呢,当然,不想去也行。”
温意知道南琼是真心为她着想,知道她妈妈去世得早,所以不免多操心。
视线瞥到从门口回来的人的衣角,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对南琼笑了笑:“我都行阿姨,您看着安排。”
南熹惊得手里的巧克力差点掉地上。
南琼很欣慰:“好,阿姨帮你安排。”
等南琼走了,南熹把嘴里糖果咬得咯嘣响,凑过来:“不是吧温温,你真要去?你不用不好意思拒绝我妈的,我帮你去说。”
温意无所谓地笑笑:“没事,阿姨也是一片好意。”
“可你不是喜欢——”南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像被砸懵了,试探性地问,“你们……”
温意从桌上拿了一个软糖剥开,放进自己嘴里,淡淡道:“我们没什么了。”
牛奶味的糖,在口腔中化开,却是苦涩的味道。
南熹觉得自己不能多问了:“好吧……”
“走吧,去贴窗花。”温意笑。
“好,我去拿胶水。”南熹想了想又说,“温温,我还买了红色的线香,在我房间书桌上,你能去帮我拿一下不?”
“没问题。”温意起身。
她起身往楼上走,走到第一个楼梯转角的时候,身后传来不远不近的脚步声。
温意置若罔闻,继续往上走,走到最后一节,右侧刚好是一堵墙,楼下视线的死角地带。
她扶在楼梯扶手上的手蓦地被人扣住,不轻不重的力道,避开受伤的一圈手腕,但足以禁锢住她。
男人在她身后,阴影投落身前。
熟悉的气息一瞬间将她包围,温意睫毛颤了颤,指腹紧紧按住红木扶手。
她看不见顾连洲的神情,只听见他问:“你真的要去?”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温意头一次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她忽然觉得可笑。
自怜的刺痛和自毁的快感同时在心内交织,温意缓缓回头,纤瘦的肩头擦过男人的胸膛。
咫尺之距,她身上的裙子质地过分柔软,乌发落肩,仰颈和顾连洲对视,姿势仿佛要接吻。
顾连洲扣着她手腕的力道一瞬间收紧,所有的感官全被温意占据。
然而她却是歪头笑了笑,笑意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说:“连洲哥,不是你说希望我幸福吗?”
第43章 长昼
连洲哥。
好陌生的称呼。
他已经多久没听见她这么喊过了。
温意迎着他笑, 不卑不亢,浅红的唇勾起凉薄的弧度。
顾连洲盯着她许久,最终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温意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自己手腕, 那里被他扣过, 原本服帖的羊毛针织微皱,她抬手捋平, 转身离开。
之后几天,温意都没怎么和顾连洲讲话。
她原本就是安静话少的性格, 只有面对南熹的时候才会多交流几句, 所以其他人也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温意在顾家过完了除夕,晚上的时候四处烟花炸开,周围的邻居院子里有小孩在玩烟花棒,南熹招他们喜欢, 都纷纷抱着烟花来找南熹玩。
温意怀里抱着一个暖手宝,坐在院子里,远远看着他们在玩各种烟花棒。
五彩斑斓的光线映在她脸上, 映得她眼睛亮色盈盈。
顾连洲走到门口,臂间搭着一件白色大衣, 不远不近, 视线落到温意身上。
她坐在一片欢声笑语之外,安安静静地看着。
停顿片刻,顾连洲走近, 把衣服披到温意身上。
“谢谢。”肩膀一沉,温意脱口而出,同时回头, 看到身后的人。
他只是把衣服给她披上,而后什么也没说, 坐到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前面是缭绕的仙女棒和欢腾的笑声,远方天空之上炸开灿烂的烟花,在夜幕中一层层颜色迭代,将整个夜晚都照得五光十色。
南琼和顾承德在客厅里和朋友打麻将,温意白天和南熹玩得有些累了,现在只想坐在旁边看着别人玩。
廊下的灯笼是顾连洲亲手挂上去的,柔和的光线穿过纸质的灯罩,变得更加温柔浅淡。
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了好久。
若是放在从前,这必然是温意奢求已久的场景。
而今物是人是,心境却已大不相同了。
除夕的倒计时敲响,南熹和几个小孩子在院中围成一圈,点了一个倒计时的烟花,一起捂着耳朵倒计时。
“五——”南熹脸上写满了兴奋,让大家再躲远点。
“四——”小孩子们屏息等待。
“三——”夜幕黯垂,大家仿佛都在等待零点之后,一片空寂的黑暗让温意想起被绑到轮船上的天空。
“二——”她淡淡扬唇,笑了一下。
“一!”
“温意。”和烟花一起炸开的是无数欢呼,温意听到有人喊自己,偏头撞进顾连洲漆黑的目光。
“新年快乐。”他眸中翻涌着很多情绪,像是很多的欲言又止,最终化成了简短的祝福。
耳边各处的欢闹和烟花声喧闹及了,几乎要将她耳膜震破,但她还是奇异地听清了这四个字。
心底的酸涩感几乎要涌上来将她淹没,温意盯着顾连洲,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她,这一次,男人瞳孔的倒影里只有她的身影。
真真假假,是爱慕是照顾,她一点儿也分不清。
算了。
温意缓慢地眨了下睫毛,望着顾连洲,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也是。”
春节过后,温意很快回归医院工作。
医院需要轮流值班,什么假期也不例外。春节过后,医院的患者又开始多了起来,温意忙忙碌碌,一时连南熹走都只能抽出午休的时间去送。
周五下午,从手术室出来,温意洗手换衣服,把碎发拨到耳后,低头往脸上浇了一捧凉水,顿觉神清气爽。
周六周日两天都没有她的排班,忙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个周末。
“晚上有安排吗?”回到值班室,薛幼仪从包里掏出串崭新的车钥匙,一挑眉,“新车到手了,开车带你去吃饭?”
“好啊。”温意正在把头发放下来,用包里的梳子梳头发,“我请你。”
“客气什么。”薛幼仪一甩手,豪气万丈的样子,“走。”
有了车,二人就不用拘泥于先挑好吃饭地点再过去,薛幼仪开着车从医院走,一边兜风一边沿路挑餐厅。
温意按开车窗,刚立春,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微冷的风拂面,让人有种清醒之感。
“不冷吗?”薛幼仪问。
“有点。”温意惬意地靠后,“但更想吹风,在医院快闷死了。”
“我也是,我还怕你冷呢,我浑身上下都是消毒水味。”薛幼仪说着也打开了吹风,“真的好舒服。”
温意浏览着手机上的餐厅:“我们吃什么?烤肉火锅还是泰国菜,或者你有什么别的想吃吗?”
“嗯……”薛幼仪想了想,“时雨前几天给我推荐一个粤菜馆很不错,你想不想吃,顺便喝点热汤。”
“没问题,直接导航过去吧。”
抵达餐馆,排队叫号的人很多,温意和薛幼仪运气很好,两个人来吃饭的不多,因为两个人很快就空了出来。
二人边吃边聊,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我们去散散步吧。”薛幼仪撑得靠着沙发不想动,“这附近好像有一条挺有名的步行街,卖衣服和一些手工制品,要不要去看看?”
“好。”温意打开手机开始导航。
周五晚上,步行街的人很多,一条街上方挂满了灯带,两侧店铺都是迎合年轻人喜好的产物,逛起来倒是很有趣。
只是逛着逛着,温意心头总涌上莫名的熟悉感。
刚想打开手机看一下这到底是哪里,薛幼仪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诶,前面有一家奶茶店,我们去歇歇脚吧。”
“好。”温意回神。
奶茶店里的人也挺多的,二人在店内找了位置坐下,薛幼仪打开手机点单,没过多久便做好了,温意起身去取餐台拿。
“1891号,您拿好。”做奶茶的小姐姐在后面忙,店主便亲自给温意递过来。
“谢谢。”温意礼貌道。
“诶,你——你是——”店主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愣住,欣喜万分地指着她说,“你是姓温的那小丫头?”
温意茫然抬头,店主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年纪有些大了,眉宇之间隐隐有些熟悉。
“是我呀。”店主轻轻地拍桌子,“你高中的时候还在我这打过工呢。”
温意的记忆终于被从遥远的地方调出来,她一愣:“瞿大哥?”
“诶!”店主笑得眼角都是皱纹,“想起来了?”
温意妈妈死后,温莫林一蹶不振好几年,整日喝酒打牌,不大管她的生活,所以她平时下课会在家附近的一家奶茶店打工做奶茶。
奶茶店老板人虽然懒散些,对她还不错,工资日结从不拖欠,后来还给她涨过一次工资。
温意恍然大悟,难怪她总觉得这里眼熟,这里分明就是她家以前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小姑娘长大了嘛,出落得真漂亮。”瞿成纲笑道,“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温意道,“这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拆迁了嘛。说是要改造成新的商圈。我们都分到了一笔拆线费。这不,我寻思我啥也不会,以前净开奶茶店了,所以就拿拆迁费在原来的地方盘下了店面继续开奶茶店。”
温意配合地点点头。
“你家应该也拿到拆迁费了吧。”瞿成纲乐呵呵道。
温意睫毛微闪,没有说话。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啊,在哪上班,结婚了吗?”瞿成纲问。
“在仁和医院上班,还没结婚呢。”温意老老实实地答。
“是医生啊,那挺好的挺好的。只是也该结婚了,我记得以前你在我这的时候,不是认识一个挺帅的男生,你俩没在一起吗?”
“谁?”温意迷惑。
瞿成纲眯起眼回忆:“你不记得了吗?那男生长得又高又帅,看起来就知道家里很有钱,好像比你大点,经常来给你送东西。”
温意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顾连洲。
她少女时期安静沉默,交际圈很窄,根本不怎么和男生说话。
瞿成纲顿了一下,仿佛是感慨道:“他对你真的挺好的。我记得那时候他私下里给我钱,让我把钱加到你工资里,给你多发点工资,还让我不要跟你说。”
温意彻彻底底愣住。
“您……您说什么?”
瞿成纲也有些惊讶:“你还不知道这事儿?这么多年了他都没告诉你?”
温意机械地摇摇头。
久远模糊的回忆忽然袭入她的脑海,那些蒙尘的过往逐步变得清晰,她忽然想起第一次给自己加工资时瞿成纲遮遮掩掩的样子。
她还以为是自己勤快,所以给她加工资。现在想起来,她不过是做个奶茶,什么人都能做,能让她在店里打工,已经是好心了。
何况加工资也没有加那么多的。
当时她年少,完全没察觉这些异样。
而今真相被剥开。
温意不可置信地慢慢皱起眉头,越想越觉得荒唐,脸上的神情越发变得复杂。
这么久以来,顾连洲竟然完全没跟她提过这件事。
如果不是今天意外碰到瞿成纲,她十六岁时的自尊恐怕会被他一直完美地保护。
“温意,你怎么了?”她出神的时间太久,薛幼仪上前来,“奶茶好了吗?”
“好了。”温意回神,“我们走吧,瞿大哥,我先走了,再见。”
“诶,诶,好,路上小心。”瞿成纲打包了一份甜品塞到温意手里,“这个拿着路上吃。”
拿着奶茶走到车上,薛幼仪好奇:“你和店主认识啊。”
“嗯,小时候认识的。”
薛幼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给车子点火:“接下来去哪,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还是送你回家。”
温意头枕靠背,出神地望着窗外璀璨的高楼和华灯,不过短短几年,这里已经不复幼时记忆中的模样。
时间如流水,带走太多东西了。
她不也和这房子一样,与旧时的自己全然不同。
收回目光,温意沉沉呼出一口气,偏头:“你想回家吗?”
薛幼仪眨眨眼,听出温意的意思:“我有朋友开了酒吧,要不要过去喝两杯,你明天有排班吗?”
“没有。”
“go!”薛幼仪打了个响指。
温意几乎没来过酒吧。
她上了多年学,一心只有学习,平时社交一般就是和舍友和同专业的朋友出去吃吃饭,至多陪着去清吧喝两杯。
薛幼仪带她来的是个气氛比较热烈的酒吧,台上还有摇滚乐队的live表演,音乐声震耳欲聋。
“leal,给她来杯莫吉托。我还是老样子。”坐到吧台前,薛幼仪熟练地点餐,调酒师也娴熟地和她打招呼。
“这位美女是新朋友?”调酒师看向温意。
“我同事。”
温意微微朝调酒师笑了笑。
酒吧里很热,她一进来就脱了大衣外套,宽松的松绿色短款毛衣配紧身牛仔裤,既窈窕又漂亮。
调酒师挑了挑眉:“新朋友这杯当我请了。”
“你丫我真是服了。”薛幼仪笑骂,转头宽慰温意,“你别管他,他一见到美女就爱请人喝酒,随便喝。”
温意笑了笑:“好。”
两杯酒很快端上来,温意先尝了一口自己的,酒精味不浓,应该是薛幼仪为了照顾她第一次来。
她很快喝完一杯,觉得不够过瘾,手指碰了碰薛幼仪的杯子:“你这个是什么?”
“金汤力。”薛幼仪见温意面色如常,以为她酒量不错,“你要常常吗,但这个度数很高。”
温意点点头。
那名叫leal的调酒师很快给她调好一杯同样的金汤力。
度数高的酒入口便有感觉,辛辣刺痛,还夹杂着微微的苦味。
薛幼仪在喧闹的背景音乐里靠近:“温意,你怎么了最近,是不是和那个叫顾连洲的吵架了?”
音乐声太大,温意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没有。”
“那你最近怎么回事。”薛幼仪一点儿都不信,“今晚还主动跟我来酒吧。”
“就是想来了。”温意手驻在吧台上支着脸,一杯金汤力已然见底。
“你怎么喝这么快。”薛幼仪惊讶,随后和温意手里的空杯子碰了碰,也一饮而尽。
调酒师很快又奉上两杯。
冰冰凉凉的酒一开始喝下去很舒服,渐渐就开始有如火一般灼烧心肺,温意撑着脑袋看台上的表演,灯光四射,一首接一首的摇滚乐让现场气氛更加疯狂。
她和薛幼仪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必须要冲着对方耳朵吼才能听见。
眼前越来越晕,人群在灯光在温意的视线里逐渐变得眩目,她揉揉眼睛,胃里陡然涌上一阵难受感。
“卫生间在哪?”她扶着吧台起身,“我有点想吐。”
“直走就是。要我陪你去吗?”薛幼仪也有些醉醺醺的。
温意摆摆手,拂开人群就往卫生间的方向去,摇摇晃晃的,中途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小姐。”对方及时扶住她,声音在混杂的场子里显得格外悦耳,“你没事吧。”
“我没事。”温意想推开他的手,“谢谢。”
那男人倒是没松开她,语气里有些担心:“你自己可以吗?”
“我可以。”温意强撑着直起身站稳,对着不小心被她撞到的倒霉蛋灿然一笑。
这一笑过分明媚,像是春风化开的冰雪,清泠又艳然。
男人一时失神,松开了手,温意得以继续朝卫生间走。
另一边,她落在吧台的手机响起绵长的铃声,响了几十秒薛幼仪才注意到,和从旁边帅哥的搭讪中抽离,瞥到来电人,替温意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我找温意。”
“她去卫生间了。”薛幼仪捂着手机口齿不清地说,“顾警官,你有什么事说大声点,否则我听不到。”
“你们在哪?”
“酒吧啊。”薛幼仪清醒半分,忽然想到什么,一挑眉,“温意喝多了去卫生间吐了,我这碰到别的朋友了,顾警官你看你有没有空来接她一下?”
温意在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烈酒灼心也灼肺,她知道饮酒不好,见日地在医院里劝患者少饮酒,到她自己,才知道有些时候是需要酒精麻痹自己的。
晚饭感觉都被吐空了,温意揿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手指,她伏在洗手台前,掬一碰水洒到脸上,燥热却没有退去半分。
旁边有一次性杯子,温意取过一个,接水漱了漱口。
镜子里的女人两颊绯红,唇也红,耳垂也是红的,她抬眸看自己,视线迷蒙。
呼出的气带着酒精味,温意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大脑仿佛一片浆糊,被酒精浸泡得晕乎乎的。
她当真是喝得有些多了。
温意从卫生间出去,脚步还有些跌跌撞撞,刚出卫生间的门,又有个女人捂着嘴朝里面跑,不管不顾地撞到了她。
四肢本就绵软无力,这么被一撞,温意踉跄两步,往后跌进一个胸膛硬朗的怀抱里。
她下意识就想推开,那人却扣住她的手腕,揽着她的腰带她离开了危险地带。
熟悉的清苦气息沉浮,温意回头,动作莽撞,鼻尖直直擦过顾连洲的下颌。
看清来人,她更加用力地推开他。
顾连洲深吸一口气,单手扣住她两只手腕:“温意,你喝醉了。”
“要你管。”温意在他怀里动弹不得,眼眶生生沁出红色,“你是我什么人啊,你凭什么管我,放开我!”
“温意!”他带有警告意味地喊她。
“顾连洲!”她立刻扬着脸看他,不甘示弱,“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你。”
推搡间,宽松的方领毛衣顺着肩头滑落,雪白细腻的肌肤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顾连洲眸色一沉,抬手去帮她拉衣服,谁知这动作落在温意眼里,误会成他要强行把她抱走,立刻剧烈挣扎,甚至不管不顾,直接咬上男人的手腕。
她咬得很用力,一点也不留情,像是在发泄什么压抑已久的情绪。
顾连洲的动作生生停住,分毫不躲。
第44章 长昼
齿间尝到隐隐的血腥味, 温意渐渐松开牙齿,大脑混沌感未消,垂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咬够了?”
男人沉哑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你松开我。”温意闷闷地说, 语气中带了些委屈。
顾连洲松开自己扣着她的手, 温意得到解放,立刻甩了两下手。
顾连洲睫毛微压, 视线里是她毛茸茸的头发,低着头, 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声不吭地揉着自己的手腕。
他一顿,愧疚涌上心头,忽觉自己方才是不是太用力,语气放轻:“弄疼你了吗?”
“没有。”她闷闷地吐出两个字, 转身回吧台,薛幼仪正和旁边的男生聊得兴起,温意不想扫她的兴, 说一声之后拿上自己的手机和外套先走。
身后跟上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走出酒吧,冷凉的风拂面, 温意喝酒喝得浑身发热, 被风吹得很舒服,也不穿外套,就站在酒吧门口用手机打车。
确认键还没按下, 一只手横过来抽走她手里的手机:“我送你回家。”
“还给我。”她反手就去抢。
顾连洲身体微微后仰:“太晚了,你喝多了一个人不安全。”
“我没醉。”温意踮脚去抢手机,她皱着眉, 眼睛红红,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反而像小白兔在撒娇。
手还没碰到顾连洲的胳膊,他忽然放下手,轻揽住她后背,抽出她怀里抱着的大衣,展开披到她身上。
温意甚至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顺手把手机丢进了她大衣侧面的口袋里,俯身柔声说:“穿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话,直愣愣站在那里,听话地伸手套进里衣服袖子里。
顾连洲微微低着头,把她的扣子一颗颗扣好。
温意的唇紧紧抿着,无声看着眼前眉眼认真的男人,脑海中忽然浮现几个月前娄锦月生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来接醉酒的她。
而后,再度拒绝了她。
为什么现在又要过来?
他总是这样,每每在她想忘记他、放下他的时候,以保护者的姿态强势介入她的生活,扰乱一池春水。
眼眶越来越红,鼻尖酸涩,温意猛地拂开顾连洲的手,转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顾连洲手停在半空,夜晚凉风穿过,他微微一愣。
前面的姑娘没掏出手机打车,也没伸手去拦出租车,就只是双手抄兜,自顾自走着。
她瘦了许多,连背影都显得更纤薄,乌黑长发垂在白色大衣上,时不时被风吹起。
他恍然间察觉,他好像经常看到她的背影,她永远是一个人游离于人群之外,孤寂也自由。
微微垂首,顾连洲目光落到自己空荡荡的手上,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被酒精烘托后愈发浓烈的暖香。
步行道两旁种满了悬铃木,又大又圆的叶片低低垂下,路灯的光影被遮掩,只余中间不规则的一条向前延伸。
温意踩着那段光一直往前走,冷风吹起长发,灌进锁骨,她原本什么都不想管,奈何身后的脚步声始终如影随形。
她走得慢或快,顾连洲都始终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就像这些年,他在她心里的位置一样。
酒未醒,头仍然是晕的,温意脑海中,反反复复播放着今晚瞿成纲跟她说的话。
——“他给我钱,拜托我多给你些工资。”
——“他不让我告诉你。”
——“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啊。”
……
她的脚步猛然停住,猝不及防地转身,和顾连洲四目对视。
晃动的树影好像在瞬间定格。顾连洲还没反应过来她想说什么,温意已经直直朝他走来,离他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住。
而后,她低头,在随身的包里翻找着什么。
“温——”
顾连洲的声音在下一秒停住。
温意翻出了自己的钱包,眼眶通红,一言不发地抽出一张张钞票朝他手里塞。
她动作很快,根本不留给他反应的时间,一张张塞给他。
钞票有的停留在他手上,有的被风吹落在地,她却仍旧不管不顾。
“温意。”顾连洲抬手按住她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还你钱。”她唇抿成一条直线。
顾连洲愕然不解,但她的表情却让他有隐隐的心慌:“你什么时候欠我钱了。”
他说完这句话,温意的动作陡然停住,她低着头,盯着他的手,接着,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
她抬起头,眼睛红,鼻子也红,眼眶中隐隐好似有泪光,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仿佛有些哽咽。
“温意……”他想去扶她的肩膀。
温意毫无征兆地忽然蹲了下去,衣角落地,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脸埋进臂弯,长发散落两侧。
“顾连洲。”温意的声音很低,仿佛压着很大的委屈,“我讨厌你。”
一句话随着风闷闷地送出,直击顾连洲的心脏,痛意柔软而又深刻。
他半蹲下身,掌心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背上:“我知道,对不起。”
“你知道什么!”温意猝然抬头,眼里的泪光越发明显,“我讨厌死你了,你每次都这样。”
她看着散落一地的钞票,哽咽道:“还不清,我怎么还得清,我根本还不清……”
她的眼泪过分可怜,从来坚强清冷的脸上落泪,好像神女打破外壳后的脆弱,顾连洲抬手,顿了一顿,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看着她的眼睛沉默许久,才低声说:“温意,你不欠我的,还不清的是我。”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又戳到了温意的泪点,她怔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而后眼泪掉得更凶。
顾连洲只好用手背给她擦眼泪,旁边有行人路过,看他们二人的神情像看神经病。
“先回车上好吧。”顾连洲摸到她脸上的肌肤冰凉,应该是被风吹的,“我们先回家。”
温意抬手,擦干自己的眼泪:“不想回。”
“那你想去哪。”顾连洲极有耐心地问。
她沉默着不说话,捡起地上的树枝在硬硬的石板路上画无意义的圈。顾连洲碰了碰她的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他的外套很大,她又瘦,即使已经穿了外套,再披上,仍然是宽松的。
熟悉的温暖气息瞬间包裹了自己,温意丢下树枝,起身闷闷地说:“我想吃关东煮。”
这不难,顾连洲给温意拢好衣襟,抬头就在她身后看到了标志鲜明的便利店。
十分钟后,温意带着关东煮回到了顾连洲的车上。
他还给她买了一罐草莓牛奶,温温的,顾连洲把易拉环拉开,放到储物格的杯托里,方便她随时喝。
关好窗户,顾连洲打开车内的空调,手刚搭上方向盘,不经意间看到副驾驶座的姑娘按开了她那边的车窗。
“你不冷吗?”他分明看到她鼻尖都冻红了。
“冷。”温意吸了下鼻子,“但是关东煮会有味道留在你车上。”
“没事。”顾连洲按下控制键,车窗徐徐上升。他倾身从后面取了条薄毯,示意温意抬起手,盖到她身上。
温意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男人给她盖好毯子后,看到她的神情,手指似乎动了动,但最终还是忍下来,只是微微蹙眉说:“你今晚喝酒又吹风,小心明天发烧。”
他说这话时看着她,眉眼深邃,鼻骨高挺,唇薄而淡,是她最喜欢的深情模样。
鬼使神差的,温意手离开关东煮杯子,轻轻地碰了碰顾连洲的手背:“我已经不冷了。”
肌肤相触,均是温热的触感,顾连洲视线一定,盯住她三秒。
她眼神里浮现出慌乱,立刻将手缩了回去。
他扬唇。
酒吧距离二人住的小区有些远,照顾到温意正在吃东西,也怕她晕车,顾连洲开得很平稳,耗费了比平时多的时间。
她真的是饿了,一口接一口吃着关东煮,没过一会儿便将一杯关东煮吃得干干净净。
路遇红灯,顾连洲偏头,视线里刚好撞进温意在喝那罐草莓牛奶。
忘了给她拿吸管,易拉罐不太好入口,奶沫总是停留在唇边,她皱皱眉,轻轻舔了下,原本就红的唇顺便染上一层水光。
他眼皮跳了下,很快收回目光。
红灯一秒一秒跳着,运气不太好,碰上的是120秒的红灯。
车厢密闭,暖气将草莓牛奶和温意身上的香气催得越发明显。
顾连洲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没有耐心过,以前抓人蹲点几个小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现在短短几十秒的红灯却让他觉得格外漫长。
烟盒里敲出一根烟,顾连洲松松咬在唇间,没有点燃。
吃饱喝足,座椅是真皮的,柔软舒适,车开到后半程,温意昏昏欲睡,她撑了一会儿,眼皮渐沉,最终还是两眼一合,歪头睡了过去。
车在地下车库停稳的时候,顾连洲侧眸,副驾驶的人呼吸已经变得安稳,脸颊红扑扑的,睫毛很长,在雪白的肌肤上投落一层薄薄的阴影。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温意没有丝毫要醒的意思,睡在他车里,全然不设防。
视线从她的睫毛移到湿漉漉的唇,顾连洲倏然收回目光,拿上打火机下车。
他把车开了点天窗,自己去外面抽烟,一根烟燃尽,回来看到温意睡意沉沉。
年后这段时间,警队事多,想必医院也是很忙碌。
过年之后,二人虽住在面对面,却一直没有碰上过。
染上烟味的外套被脱掉,顾连洲随手丢进车后座,而后打开副驾驶的门,弯腰把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暖暖的香气瞬间拂面,她睡得很安静,窝在他怀里,连点挣扎都没有。
顾连洲视线下垂,看两秒,无奈地叹了口气。
对男人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喝醉了还敢说要自己打车回家?
酒精麻痹神经,温意一夜沉沉无梦,第二天自然醒来,睁眼便觉得一扫连日以来的疲惫感。
身上的被子柔软舒适,温意扶着脑袋缓缓坐起来,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唯剩床头柔和的灯带安静地发着光。
借着这一方光晕,温意看清了卧室的结构,深灰色床品,衣柜也是暗色,房间内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熏香的味道,简约整洁。
她有片刻的发懵,而后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但也止步于她在顾连洲车上睡着之后。
……
……
……
沉默。
漫长的沉默。
温意仍然觉得荒唐,她是疯了吗,在跟顾连洲玩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
缓慢地掀开被子,温意揉揉脑袋,觉得自己还不甚清醒,摸索着找拖鞋的过程中,不知道压到了床头的什么按钮,窗帘忽然徐徐向两边展开。
刺眼的日光瞬间照亮整间卧室,温意下意识抬手一挡,熟悉的毛衣触感碰到额头,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完好无损,只是外套和鞋被脱掉了。
卧室寂静无声。
她的鞋就在床边,大衣被挂在衣架上,衣架上另一件是熟悉的黑色夹克,她见顾连洲穿过。
她在顾连洲家里睡了一夜。
应该还是他抱她上来的。
她全程竟然都没有醒。
一连串的事实不断冲击着温意。
她大学第一次学解剖见到大体老师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绝望过。
好在卧室内还有独卫,温意推开门,意料之间黑灰的装修,她揿开水龙头,用手接了一捧凉水泼到脸上。
总算清醒了些。
温意抬头看自己,镜子中的女人身上穿的方领毛衣经过一夜的□□,已然变得松松垮垮,鲜亮的松绿色越发衬得肤色雪白,醉酒过后,她的气色竟然比前几天要好多了。
手机亮了一下,温意打开微信,看到薛幼仪昨晚给她发的信息:
【宝贝,昨天你的顾警官打电话找你,我就顺手帮你接了让他来接你。醒来记得问问他什么事哦~不用太感谢我。】
原来是这样,她就说怎么会碰上顾连洲。
温意关掉手机,抽了张卫生纸擦干净脸,把衣服整理好,穿上外套拿上包推开卧室门。
好巧不巧,她刚走到客厅,便听得玄关处传来开门声,接着顾连洲走了进来,手上还拎着早餐。
“醒了。”他微扬下巴,语气从容,“来吃早餐。”
温意看着顾连洲走到餐桌坐下,把买来的早餐一样样打开盖子,摆在桌上。
空气沉默,只听得打包盒盖子被掀开的摩擦声。
温意一时尴尬得无所适从,片刻后,她走到餐桌边,却没有坐下:
“幼仪说你昨晚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顾连洲给她倒了一杯牛奶,推到她面前,而后起身从茶几抽屉里取了个东西:
“你的耳钉。”
温意接过,这耳钉丢了好久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丢哪了。
“在我车上,驾驶座。”顾连洲看着她解释,“应该是上次你开车的时候落下来的。”
“多谢。”温意收下自己的耳钉,没有动那杯牛奶,反而看着他的眼睛说,“昨晚打扰你了,不好意思。”
“不打扰。”二人面对面,顾连洲松松靠着餐桌,一手撑着,一手端起那杯牛奶,递到她面前。
男人穿得十分随意休闲,黑色圆领卫衣黑色长裤,简简单单的款式却被他的身材穿出不一样的气场来。
他就这样看着她,距离很近,呼吸之间沉浮着晨起洗漱后的清爽气息。
温意睫毛微微动了下,仍然没有接那杯牛奶。
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头翻自己的包,找出钱夹,里面的钱有些皱,应该是昨晚她硬塞给顾连洲之后,他又收好放回她钱包里。
顾连洲视线追着她的动作,眸光一动,又想到昨晚的事。
下一秒,仿佛场景重演,温意又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到他手里。
只是现在,她分明清醒得多。
“这是车费。”
又是三张钞票放过来——
“这是房费。”
这场景又好气又好笑,顾连洲放下手里的牛奶,很想知道这姑娘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紧接着,他看到她微微蹙眉,视线扫过他手腕上被她咬出血的牙印,谨慎地思考之后,最后抽出一张给他:
“这是——”
温意顿了顿:
“精神损失费。”
第45章 长昼
借着周末两天的空闲, 温意把房间打扫干净。这是她缓解压力的方式之一。打扫干净后,她又去超市补足食物和生活用品,用一个下午看完了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
周一上午, 温意正常早起上班, 随便做了个三明治边走边吃。吃到一半,电梯门打开, 猛然冲进来的狗狗把她吓一跳,手中剩下的三明治一个没拿稳掉在地上。
“lank!”狗主人立刻拉紧绳子。
温意惊魂未定, 连忙弯腰把掉了的三明治捡起来包好, 准备出去的时候丢掉。
“不好意思,我刚才一时没拉紧。”年轻的女声充满歉意道。
温意摇摇头表示没关系,视线从狗和狗主人身上扫过,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来看房子的那一天,这条狗就在电梯里吓过她一次。
因为狗和顾连洲以前养的小白特别像,所以她格外注意了一下。
“真的很抱歉。”狗主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我赔你一个三明治。”
“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温意笑笑, 她胃口本来就小。
她这样子, 那女孩子更不知道怎么办了,于是抬脚踹了下她的狗,“lank, 快给姐姐道歉。”
“它叫lank吗?”温意弯腰轻轻摸了一下,“很可爱。”
“对哒。”年轻女子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你好, 我叫初晓。住在20楼。”
“温意,我住24楼。”温意和她交握。
“你就是上次住24的那个女生啊, 我记得lank上次也碰到你了,真是缘分啊。”
“是有一点缘分。”
初晓眼睛亮了起来:“真巧,24楼一共就两户,我认识你邻居。”
温意脚步刚抬到电梯外,闻言愣了一下,回头。
初晓在电梯里笑得灿烂,电梯门徐徐合上,她冲温意挥手,眨了眨说:“你住24楼非常安全,他是一个警察,遇到什么危险都可以去敲他的门。”
语气里的亲近熟稔之意明显。
温意微微怔神,难怪她上次碰见初晓的时候,她说你也住24楼。
也难怪lank和小白几乎一模一样。
到医院不久之后,薛幼仪也到了,她嘴里叼着豆浆的吸管,放下包来到温意身边,别有深意碰碰温意的脸:“怎么样,要不要感谢我?”
“我感谢你让我酒后丢人吗?”温意无奈。
薛幼仪惊讶扬眉:“丢什么人,拜托,你们俩那天难道没——”
她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就被温意捂住了嘴。温意瞪了她一眼:“闭嘴,你还好意思说。”
薛幼仪被她捂着嘴,于是挑眉,眼里满是戏谑。
“姐为你创造机会呢。”薛幼仪搭上温意的肩,“你说这都多久了,你俩怎么还没谈上。”
“谈不了。”温意没什么表情地洗手,穿上白大褂,拿着自己的保温杯扬长而去,“中午记得等我一起吃饭。”
“好嘞温医生。”薛幼仪笑着比了个手势。
温意今天上午是坐诊门诊,八点一过,准时开始叫号。
工作日的上午,人不算多也不算少。温意需要经常拿着听诊器检查病人的胸口,偶尔有些老人或者孩子在她检查的时候,即便被叮嘱也会忍不住咳嗽,震得她耳朵一阵阵发麻。
十一点四十分,上午挂号的病人只剩最后一个了,温意拧开杯子喝了一口水,没注意看电脑上病人的信息便按下了叫号键。
门被推开的同时,她合上杯子,移动鼠标定睛去看电脑上的信息:“020号,顾连洲是吧——”
脱口而出的话说完,温意自己微微愣了下,抬眸,果然是熟悉的男人坐到了面前椅子上。
“你——”她一时无言。
“医生好。”他把挂号单放到她面前,看着她,眼睛里笑意很淡,仿佛故意说得很慢,“我是顾连洲。”
温意扫了一眼他的挂号单,面无表情地拿过来,只看着屏幕也不看他:“哪不舒服。”
“最近这里有一些闷痛。”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温意余光看过去,他指的是自己的胸膛,没记错的话,他那里上次受的伤挺严重。
她戴上手套:“呼吸有觉得困难吗?”
“没有。”
“有咳嗽或者心绞痛吗?”
“没有。”
温意又问了几个其他的症状,顾连洲都回答没有。
她戴好手套,示意顾连洲脱了外套,而后站在他面前,轻轻按压男人肋骨的位置。
“痛吗?”她看他,眼睛清亮沉静。
隔着一层衬衫,女人的手纤细而柔韧,贴着他的肌肤隐隐有几分灼热。
顾连洲盯着她的眼睛,缓缓摇头。
温意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摘下手套,又用听诊器检查了一遍。
她第一次近距离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规律而有力。
窗户关着,房间里好像有些闷。
“没什么大问题。”温意坐回去,语调保持平静,“外伤有些影响,加上你不注重休养,最近少熬夜,少殚精竭虑,注意休息。”
“好。”
“还有,”她顿了顿,偏头,“烟酒暂时戒了吧。”
他仍然说好。
诊断结束,刚好也到了下班时间,温意录入好信息,旁边的人仍然没有离去的迹象。
“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顾连洲的唇角微微扬着,眼眸带笑,“温医生中午有空一起吃饭吗?”
温意拧杯子的动作一停,很快恢复自然:“没空,约了人。”
“那晚上呢?”
“也没空。”
“这几天都没空?”
“对。”温意终于直视他。
顾连洲睫毛微微下压,随机目光又落回她脸上:“周五有庆功宴,表彰大会你不愿参加,庆功宴总不至于不来吧。”
“我说了我没什么贡献,都是林警官的功劳,这种正式的场合我就不出席了。”温意起身就要走。
谁知顾连洲也站起来,挡住她的去路:“不是正式的场合,就是警队的人私下吃个饭。林潜韩木和老高你都认识的,他们都希望你能来。”
“我周五晚上有手术。”
“我找薛医生问过你,你周五没手术。”
随口扯的谎被拆穿,温意微微有些恼火,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
顾连洲反而笑了。
“你笑什么!”她愈发生气。
“没什么。”他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仿佛很开心她跟他闹脾气,“看你时间和安排,不想去的话就不去。”
温意回到值班室,薛幼仪已经买好两份她们平时最常吃的面上来,见到她,随口问:“怎么现在才来。”
“被一个病人拖住了脚步。”温意掰开筷子,隐隐有泄愤的感觉,“饿死了。”
“你对病人温和,人家都爱跟你聊天。”薛幼仪吃着面,嘴里含混不清,“喏,那是刚才严静送过来的,说是有人自称是你的病人,为了感谢你特地送了个果篮。”
“那是送给我的?”
“对。”薛幼仪把自己碗里一块猪软骨夹给温意,“我洗了里面的一个苹果吃,不介意吧。”
“送的人名字叫什么?”
“严静说是闪送送的,没留名。”
送水果不少见,不留名倒是少见。吃完饭,温意好奇地去看了一眼那果篮,瞥到果篮最底下一抹被压着的红色。
看着像红包,她皱皱眉,仔细地抽出来,果然是红包,上面写了一行小字:给温医生的诊金。
字迹力透纸背,沉稳有力,看上去很眼熟。
温意打开红包,倒出里面钞票,不多不少,刚刚好五张。
愣了几秒后,她陡然反应过来,咬着牙地把红包塞回去。
薛幼仪还没察觉到温意看到了什么,便见温意拎着果篮一脸不爽地冲出去。
电话嘟嘟响着,十几秒后接通,温意一边按电梯按钮,一边语速很快:“你走了吗?”
“还没。”顾连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仿佛笃定她会打这个电话。
“在哪?”她一句废话都不想多说。
“地下车库。”
温意啪一声挂断电话,在电梯上按下了负一,来到地下车库,她转了一圈,有人按喇叭吸引她的注意力。
顾连洲原本半降着车窗,见温意来了,便准备推开车门下车。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下车,那姑娘已经一脸不善地走了过来,把果篮砸到他怀里。
水果挺重,砸到腰腹伤口处,还有些痛。
顾连洲眉头都没皱一下,仍然笑着看向她:“怎么了,没有你爱吃的水果吗?”
明知故问。
温意眼神极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说。
身后很快追上脚步声,男人牵住她的胳膊,语气轻哄:“我考虑不周,别生气。”
温意试图甩开他的胳膊,奈何男女力量有天然差距,顾连洲牵着她转过身来到她面前,把那五张钞票仍然放回她的手里:“这本来就是你的钱,我是来还钱的。”
“至于水果。”他把果篮也挂回她手上,“真是买给你吃的。”
男人神情认真,温意瞥了他一眼,抽出两张钞票塞进他口袋里。
“水果我自己会买。”
她手搭上他的小臂,轻轻推开他的手:“不劳顾队长破费。”
午休结束,温意下午不需要做门诊,一个手术结束,时雨喊她去普外会诊,回来的路上路过体检中心,看到一群小朋友被家长带着在叽叽喳喳排着队体检。
温意眼睛一眯,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走过去,拍了下盛清的肩膀:“盛清姐。”
“温姐姐!”在盛清回来之前,明朗先开心地叫出声。
盛清回头,责备地拍了下明朗的头:“怎么这么不懂事,说了多少遍了这是你顾叔叔的朋友,要叫阿姨。”
明朗撇撇嘴,仍然欢天喜地地抱着温意的胳膊:“温姐姐,我爸爸回来了!”
温意弯下腰,唇也弯:“爸爸回来了明朗是不是特别开心?”
“开心。”明朗用力地点头,“我看以后谁还要说我爸爸不要我了。”
温意摸摸他的头,前面老师喊小朋友进去量身高体重,明朗跟妈妈还有温意挥手,一蹦一跳地进去了。
目送明朗进去之后,盛清拉住温意的手,温柔地问:“听说你受伤了,身体好些了吗?”
“我没事,只是些皮外伤,都好了。”温意关心,“林警官伤势如何。”
“他皮糙肉厚的,没大事。”谈起林潜,盛清眼里隐隐有失而复得珍惜的笑意,“你没事就好。我最近托朋友买了些补品,等周五晚上吃饭的时候带给你。明朗知道要跟你一起吃饭,开心了好多天。”
温意一时没说话。
盛清察觉到她的沉默:“怎么了?林潜说邀请你了,大家一起吃个饭,你有事抽不开身吗?”
“没有。”温意微微一笑,“去,我只是在想给明朗带什么礼物。”
“不用给他带礼物。他爸爸这次回来带他去商场买了好多,这孩子都被惯坏了。”
“没事,我就买点小东西。”手机震动一下,温意看了眼信息,“我先回去上班了盛清姐。”
“好,周五见。”
顾连洲说的时候,温意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但是听到明朗期待了那么久,加上盛清的好意,她又不好再推拒。
周五晚上下了点小雨,温意下班从医院走,她穿了件晴蓝色的法式长裙,初春还有些冷,外面便搭了惯穿的米白色大衣。
因为下雨,温意便打算打车去,谁知还没下班,便接到了韩木的电话,说他顺路接她过去。
“头儿还有点事。”韩木在电话里笑着说,“我在医院楼下等你。”
温意没跟他多客气,下了班很快收拾完东西,往唇上稍补点口红,下楼坐进韩木的车里。
“麻烦韩木哥了。”她坐副驾驶,对韩木笑了笑。
“客气什么。”韩木擦拭完后视镜,回头过看她,调侃道,“温妹妹今儿打扮得挺漂亮。”
“是吗?”温意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她想着吃饭,于是化了个淡妆。
“平常也漂亮。”韩木打方向盘掉头,“今天气色看着要更好些。”
可能是涂了点口红的原因,她平时上班忙,穿衣打扮上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漂亮点好。”韩木偏头,笑道,“今天初晓也会过来,最好看到你让她知难而退,别老缠着头儿。”
猝不及防听到初晓的名字,温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好在韩木很快贴心地解释:“你可能不知道初晓是谁。这姑娘四年前不小心撞上一个抢劫的,头儿路过顺手救了她。从那以后她就开始追头儿,还仗着她爸在省里,给她调到我们警队附近不远的法院上班,有事没事就来找头儿。”
原来是这样,温意顿时了然,同时心头升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过不用担心。”韩木说,“头儿对她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初晓送的东西一件不收,实在还不了的比如外卖之类的就折现给她。前年,这姑娘还搬去了头儿同小区住,是真让人头疼。”
温意默然:“她还挺有毅力的。”
“那还不是因为头儿一直没有女朋友,所以初晓才觉得自己能行。”韩木说起来都觉得无奈,“我都不记得头儿跟她说清楚过多少次了,奈何她坚信不疑。”
“所以温妹妹,你今晚就坐头儿旁边,这样初晓肯定就知道了。”
“不。”温意垂眸,拒绝,“我和明朗说好了,和他坐一起。”
顾连洲的桃花,凭什么要她来挡。
二人说话间便到了悦江饭店,包厢定在二楼,温意上去的时候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多数是熟面孔,都是上次去警队的时候见过的。
位置还空三个,季成彦旁边两个,明朗旁边一个。
温意扫一眼,便知道季成彦旁边的位置是留给顾连洲的。
“温姐姐!”明朗挥着手喊她,“来这里坐。”
“好。”温意笑,拎着包走过去。
她一坐下,盛清无奈地拍下明朗的手,凑过来问温意:“你不和连洲坐一起吗?”
“坐这里挺好的。”温意从包里掏出给明朗买的手办,递过去。
“谢谢温姐姐!”明朗眼前一亮,“我最喜欢这个了。”
盛清叹了口气:“你破费了。”
“明朗喜欢就好。”温意捏捏明朗的脸,小孩子的脸颊柔嫩可欺。
包厢里暖气很足,温意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而后笑着一一回应跟她打招呼的人。
刑警队的人都对她很热情,都听说了她在港城送消息和被绑架的事,纷纷表示敬佩。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夸她,反而把温意搞得微微脸红。
盛清笑着给她倒饮料:“你们别再抓着温意聊了,人家进来一口水都还没喝呢。”
“对对对。”高威连忙递上菜单,“看看想吃什么。”
“我都行。”温意笑着说。
话音刚落,包厢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后是服务员的一声:“您请。”
包厢的门被拉开,顾连洲和初晓一同出现在门口。
男人穿着黑色夹克,肩宽腿长,单单站在那里便能显出优越的身材。
初晓则神采飞扬,红色短上衣配着黑色紧身裤,十分飒爽。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季成彦微微扬眉,看向顾连洲,“你不是去法院移交犯人吗?”
“所以顺路啊。”初晓的声音甜甜的,“他不就带着我一起来了,成彦哥这是不欢迎我来蹭饭?”
“哪敢,您快坐下吧大小姐。”季成彦晃着酒杯笑。
只剩下两个相邻的位置,顾连洲的视线微微落远,落到正在和明朗一起玩手办的年轻女子身上。
她只是稍微打扮了一下,便漂亮得十分亮眼,唇色红润,微曲的卷发垂在胸前,月牙般的雪白锁骨在发丝后若隐若现。
往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美,今天包厢中暖气弥漫,她便也像微微融化的暖玉,明媚生香。
只可惜她低头玩得认真,看都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顾连洲落座季成彦旁边,服务员陆续开始上菜,酒也端上来,初晓主动地开酒,要给大家挨个倒。
温意平静地抿一口盛清给自己倒的椰汁,在听到初晓要倒酒的时候,递到唇边的杯子停在半空顿了一下。
她微微抬眼,隔着热气缭绕的转桌,不偏不倚撞进男人深邃的黑眸中。
“你要喝多少?”初晓倾身靠近顾连洲,语气娇俏,“半杯可以吗?”
她说着就要倒下去,却不料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压在瓶口上。
四目相对,温意清楚地看到顾连洲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
他分明是在对初晓说话,却分毫不差地盯着她的眼睛:
“医生叮嘱,戒烟酒。”
第46章 长昼
气氛凝结, 初晓一时有些尴尬,她挂不下这个脸,不气馁地继续劝顾脸洲:“喝一点嘛, 没什么的。”
顾连洲微微曲起两根手指, 推远靠近的酒瓶,自顾自向杯子里倒了半杯白开水。
明明白白的拒绝, 初晓脸上的笑一时有些挂不住。季成彦敲了敲桌子,口气玩笑道:“你盼他点好吧, 鬼门关里刚走过一遭, 喝什么酒,来给你成彦哥我倒上。”
初晓颇有些委屈地看了顾连洲一眼,男人却根本连眼皮都没掀。
她顿时气冲冲地离开,去给季成彦倒酒。
轮到温意的时候, 初晓很惊喜:“是你啊,原来你就是成彦哥说的那个聪明又冷静的医生。”
温意对她笑了笑:“谢谢夸奖。”
初晓却兴致勃勃地搭着她的椅子,大眼睛一眨一眨:“你有空能跟我讲讲你们在港城的经历吗, 我好好奇啊。”
温意朝自己杯子里倒了杯椰奶,轻轻和她碰了下杯:“好。”
明朗抱着个鸡腿在啃, 盛清让他来自己的位置跟林潜坐, 自己坐到温意旁边,关切地问:“不开心吗?”
“嗯?没有。”温意笑着说。
盛清用勺子给她盛了一碗鸽子汤:“初晓只是闹着玩而已,她爸爸以前算成季成彦的老师, 警队这几个都拿她当妹妹看,连洲跟她没什么关系。”
妹妹,又是妹妹, 温意牵了牵唇角,他妹妹可真多。
“初晓挺好的。”温意双手接过白瓷汤碗, 面色如常淡笑,“谢谢盛清姐,不用跟我说这些的。”
盛清一早在她选座位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你们吵架了?”
温意摇摇头。
她哪有资格跟顾连洲吵架。
温意一勺一勺地喝着鲜美的鸽子汤,投桃报李地也给盛清盛了一碗:“盛清姐,不用担心我的事,我真的没事。”
“好。”盛清于是也不再问,转而和温意聊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话题。
林潜在旁边照顾着明朗,久不见爸爸,明朗很依赖他,一直扒着林潜的手臂和他说话。
林潜也很有耐心,一直在含笑认真地听着儿子说那些小孩子之间琐碎的事情,完全没有厌烦的样子。
或许是温意看的时候太久,林潜察觉到,抬头温和地对她笑了笑。
温意礼貌回以一笑。
林潜看看她,又看看顾连洲。
温意知道圆桌对面始终有一道视线,她全程都装作看不见,一直吃自己的饭,和盛清聊天。
警队的几个人已经酒过三巡,天南地北聊得很嗨。这家店的菜做得不错,温意吃得有些撑,刚好这时明朗从椅子上跳下来,拉她的手:“温姐姐,我们去买冰激凌吃吧。”
“刚吃完饭吃什么冰激凌。”盛清瞪明朗。
明朗立刻跟妈妈撒娇:“就吃一小口,一小口。”
“没事,就让他吃吧。”林潜过来揽住妻子的肩,笑道,“反正到时候肚子疼的是他自己。”
“你就纵容他吧。”盛清推林潜。
“没事的盛清姐,我带他去,就给他吃一小口。”温意穿上自己的大衣外套,“刚好我也想出去走走。”
“麻烦你了温意。”
“不麻烦。”温意伸出手,低头,牵上明朗的小手,“我们走吧!”
明朗蹦蹦跳跳地跟着她走出去。
外面的天气还有些冷,雨尚未停,好在餐厅附近走几步就有K记,温意撑着一把伞,在K记给明朗买了一个草莓味的圣代。
“我给姐姐也买一个。”明朗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把现金还有硬币,不让温意付钱,“我请姐姐吃。”
温意和收银员面面相觑,看着明朗努力踮起脚一张张把钱和硬币数过去,笑容甜甜:“要两个草莓圣代。”
“第二个半价哦~”收银员拿走该拿的钱,把剩下的推回给明朗,“这些还给你。”
温意弯下腰,刮刮明朗的鼻子:“那就谢谢你请我吃圣代了哦。”
“不客气。”明朗一本正经,“我还有很多的压岁钱,姐姐放心吃。”
温意被逗笑,正好这时圣代好了,于是端上餐盘去靠玻璃的二人桌落坐。
没吃多久,明朗被旁边的儿童区吸引,很快和在里面玩的小朋友打成一片。
温意咬着圣代的勺子,掏出手机给明朗拍了几张照片。
拍好低头查看图片的时候,面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有人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温意动作一顿,抬头看到来人是林潜。
“看到我有些失望?”林潜笑着说。
温意摇头:“我以为是盛清姐来找明朗,没想到是林警官不放心。”
“你喊盛清姐,对我却这么生疏。”林潜的口气温和玩笑,“我年长连洲几岁,你不如随着他叫我一声哥。”
温意放下手机:“我对林警官不是生疏是尊敬。何况我和顾队长也不是特别熟,不敢托这层关系。”
“那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林潜笑着,目光随温意一同落在不远处的明朗身上,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温柔遗憾,“这些年,我很对不起清清和明朗。我走的时候,明朗还不懂事,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温意看着也有些感慨:“盛清姐把他照顾得很好。”
林潜沉默下来,眸光深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后,温意才听到他说:“我这一辈子,亏欠最多的就是清清。”
温意回头:“盛清姐没怪过你,她一直都相信你能回来。”
“那你怪连洲吗?”
“这不一样。”
林潜笑着叹了口气:“温意,我大概能猜到连洲的想法和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瞒你说,当年走之前,我也想过和清清离婚。”
温意愕然,皱眉:“为什么?”
“万一出事,总不能拖累她。”
“盛清姐同意了?”
林潜摇头,谈起盛清,眼里神色柔和:“她性子犟,说如果我死了,她亲手给我立碑。”
温意默然,微微垂下眸来,手里勺子轻轻地戳着圣代,草莓果酱混着冰激凌微微融化。
片刻之后,她淡淡开口:“顾连洲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
“当然不是。”林潜笑了笑,“他的性子,自己的事情会自己处理,断然不会拜托别人。”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潜微微耸肩:“我说了,猜的。”
“林警官,”温意松手,白色的勺子顺着塑料壁滑落,她抬眸看林潜,不咸不淡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潜一愣,随即低低笑出了声。
“温意,”他说,“你真是个有趣的好姑娘。”
“谢谢林警官的好人卡。”温意用餐巾纸擦干净自己的手,望向林潜:“但我想说的是,无论是我还是盛清姐,都不需要别人自以为是的爱。你从你的角度出发为她考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或许那并不是她想要的。你爱她,那就请也给她爱你的自由,至于往后的生活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林潜神色一怔。
温意顿了顿,察觉到自己的不妥,低声道歉:“抱歉林警官,我有些冲动了。”
林潜笑着摇头:“没有,你说得对。我的确没有想到这点,谢谢你让我知道。何况这话题是我先挑起来的。”
就在这时,明朗发现了林潜,从儿童跑回来,扑在林潜的身上:“爸爸,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有没有听温姐姐的话。”林潜拿过餐巾纸给儿子擦手。
“我很听话的好吗?”
“好。”林潜看向温意,“我们回去吧。”
回到餐厅,众人也都差不多尽兴了,不少人喝得醉醺醺的,需要找代驾开车。
初晓一开始扭扭捏捏不肯走,非要让顾连洲送她。季成彦扶额无奈,直接拽着手臂把人拉走了。
“大小姐。”初晓脚步踉跄,季成彦单手扶着她,“你真是又笨又没有眼力见。”
温意和明朗道别,因为慢了半步,她弯着眼和明朗挥手,看着盛清和明朗上了车。
顾连洲从她身后走出来,臂间搭着她忘在餐厅里的围巾。
“谢谢。”温意接过来,眉眼冷淡,自顾自地带上。
天空中还飘着细细的雨丝,春寒料峭,男人在她身旁撑起一把伞,低眸看她,轻声说:“我们也回去吧。”
他说我们,温意牵了牵唇,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好。
坐进副驾驶,温意系上安全带,抬头瞥见中控台上闪着亮金色的一片东西。
她睫毛闪了闪,伸手拿下来。
是她之前送给顾连洲的平安符,损坏了半角,如今被装在一个透明卡壳里。
顾连洲注意到她的动作,眸光微动,解释道:“我一直带在身上,在港城的时候子弹擦过去,毁了半角。”
温意盯两秒,垂睫,随手扔回去:“既然已经毁了,还留着做什么。”
顾连洲拿到手上,指腹摩挲:“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找人修补好。”
温意抬眸,望过去,似笑非笑:“这恐怕补不了。”
话音落地,车厢内一片沉寂。
车外的雨势渐大,雨珠在车窗上蜿蜒,经过某一处时,遇到灰尘被迫断裂,转而去往别的轨迹。
温意抬手碰上玻璃,有些失神,轻轻开口:“顾连洲,你知道今天林潜跟我说了什么吗?”
顾连洲侧眸,在一片昏茫里注视着温意的脸颊。
她收回手,看向他的眼睛,语调轻平:“他说,当年他出任务前,为了担心自己会发生意外,所以跟盛清姐提出了离婚,而盛清姐没有同意。”
“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如果我是盛清,我必然如他所愿,即便他平安归来,我也和他一刀两断。”
顾连洲一怔,听清她说的话后,心脏狠狠一缩,捏着小卡的力道越收越紧:“温意——”
温意轻笑了一下,摇摇头,止住他的声音。
无星也无月的雨夜,路灯光线穿过淅淅沥沥的雨雾落进车里正好落在车厢的中央,将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分成楚河汉界。
“毕竟,”她弯了一下眸,笑着看他,一字一句,清晰冷静:
“要不是有人告诉我那是爱,我还以为,那是刺进我心口的剑。”
第47章 长昼
回去的路上, 车厢内沉寂无声。
车窗隔音效果太好,外面的雨声丝毫不入耳,只能凭借越来越浓的雨雾来判断雨势越来越大。
这一场春雨下过, 寒意应当会减弱几分, 万物生发,迎来又一年的春天。
暖气倦人, 温意一坐车就昏昏欲睡,直到一阵突兀的铃声打破二人之间让人窒息的沉默。
温意直接清明了几分, 看到来电人, 更是惊讶。她看了顾连洲一眼,接起电话:“喂,南阿姨。”
听到这个称呼,顾连洲微微侧目。
“小意, 下班了吗?”电话里传来南琼温柔的声音。
“下班了阿姨,今天没加班。”
“那就好。阿姨怕你值班晚所以特地等到现在才打电话。”南琼笑着说,“最近工作辛苦吗?”
对上南琼, 温意总是会不自觉放软姿态:“工作还好。您这么晚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倒也算不上。阿姨就是想问问你最近哪天有空,来家里吃顿饭。过年的时候看你瘦的。”
温意顿了顿, 看了顾连洲一眼:“谢谢阿姨, 会不会太打扰您。”
“不会,南熹不在陵江,连洲又是个不回家的, 阿姨巴不得你多来陪陪我。”
温意学不会拒绝长辈:“好,后天周末我轮休,到时候就打扰阿姨了。”
“好的, 那阿姨就等你过来哈。”
电话挂掉,温意把手机塞回包里, 顿一下转头:“后天你回家吗?”
顾连洲摇头:“后天警队有事,我不回家,你放心去吧。”
话里话外,都仿佛是知道她不想见到他的样子。
温意抿抿唇,没有说话。
周日上午,温意早早起床,先去附近的精品超市挑了些水果,又自己花时间烤了一份戚风蛋糕,准备带给南琼。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到顾家刚刚好是中午,南琼在门口迎接她,见到她眼睛一亮:“怎么还买了东西过来。”
“随便买了一点水果,还有自己烤的蛋糕。”温意略微腼腆地笑,“阿姨你尝尝好不好吃。”
“小意真懂事。”南琼感慨,“比他俩懂事多了。”
这话温意不好接。南琼牵着她的手进屋,路上笑眯眯道:“小意,你还记得上次你说要认识的那个男生吗,他最近回国了,阿姨今天特地让他来家里,你们俩见一面,不是在外面,也不用拘束。”
温意愣住,脚步一停,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确是答应过南琼。
“阿姨……”她张了张口,心里哭笑不得。
“怎么了?”南琼也随之停下,安抚道,“不用紧张,不喜欢就当交个朋友,别有心理压力。”
都已经走到这了,也不好再回去,温意只好硬着头皮随南琼进去。
客厅里坐着南琼的朋友,也是一位保养得当的美妇人,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男人身上穿着淡卡其色的西装,整个人气质慵懒明亮,正在和母亲谈笑着。
南琼带着温意进去坐下,男人抬眸,含笑的目光顺着落到她身上,眼里划过转瞬即逝的惊讶:“是你?”
南琼和那位美妇人齐齐发问:“你们认识?”
温意一头雾水,她怎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一面之缘。”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你想必不记得。我姓乔,乔越。”
温意礼貌回握他的手指:“你好,温意。”
见此情形,南琼和乔夫人彼此交换目光,心领神会地找了借口去花园聊天,把客厅留给两个年轻人。
温意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一时尴尬,乔越却径直笑了起来:“看来温小姐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温意摇摇头:“抱歉。”
“上周五,ART酒吧。”乔越提醒,“你喝多了,在卫生间门口撞到了我。”
温意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是你。”
“是我。”他笑着点点头。
“世界真小。”温意不由得感慨。她难得一次狼狈的时刻,竟然还被认识的人撞上了。
“难道不是我们有缘吗?”乔越说,“听说你是医生。”
她点头,出于礼貌:“你呢?”
“我是策展师。”
是一个温意没有听说过的职业。
乔越借着这个话题跟她聊起来,展示自己过往的一些作品展。温意一直很有礼貌的附和着。
她是很纯粹的理科生,从小就是数学满分语文靠运气,于艺术上更是没什么造诣。
因此乔越展示的那些,在她看来都很美,但确实看不懂更深一层的意义。
乔越看出了她的勉强,收起自己的手机问:“温小姐,你是不是对我没什么想法。”
温意没想到他如此直白,但她也的确不想再拖泥带水,于是点点头:“抱歉,您展示的这些都很美,是我的艺术审美太低。”
“审美没有高低之分。”乔越很会讲话,“我想温小姐拿手术刀的画面艺术感会更强。”
温意笑笑,稍微有些不自然地端起青瓷茶杯喝了一口水。
乔越沉吟片刻:“不如这样吧温小姐。你给我三次机会,我们见三次面,如果你还维持今天的想法的话,那我们就只做朋友。”
温意隐隐被呛到。
乔越微微一笑:“看在双方长辈的面子上,还请你给我这个面子。”
温意放下茶杯,视线从乔越身上划过,又落到远处的南琼身上,最终道:“好。”
中午时,温意在顾家用了午饭,乔越和乔夫人吃完饭就离开了。饭后,南琼询问温意的意见:“你们聊得怎么样?”
温意模棱两可,不好直接说自己没那意思,于是道:“他很有才华。”
南琼笑:“没事,多见几面,多了解了解。”
也好。温意想,就像乔越说的那样,见三面之后,他们俩都好应付长辈。
下午的时间,温意陪南琼在家里修剪花草和插花,南琼待她和南熹没什么两样,像亲生女儿一样。
南琼很温柔,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让温意想起自己的妈妈。
晚上,南琼想留她吃完晚饭再回去,温意不好意思再留,南琼看了眼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色:“这么晚了你自己回去多危险,连洲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吃完饭让他送你回来。”
温意心里咯噔一下:“南阿姨,我就不——”
话还没说完,玄关处已经传来动静,保姆笑呵呵的声音传来:“连洲回来了。”
“你看。”南琼说,“正好。”
温意抬眸,视线对上男人的视线,一时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
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默,南琼一直拉着温意说个不听,顾连洲坐在她对面,不言不语,姿态懒散地听着南琼叮嘱她跟乔越多相处相处的那些话。
说完温意,南琼又开始转头数落顾连洲,数落他不去见那些自己安排好的姑娘。
“妈。”顾连洲眼皮也不抬,“您别费心了,我有喜欢的人。”
温意手里夹着菜的筷子微微一抖,鱼块掉进碗里。
南琼根本不信:“你少在这哄我,哪呢?你那个工作哪能接触到女孩子,除非你带回家我看看。”
温意若无其事地重新夹起来,送入嘴中咬了一口,有些食不知味。
顾连洲放下筷子,抬眸缓慢地扫了她一眼,他的视线有些过分明显,温意想不注意到都难。
餐桌上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暗流涌动,良久后,顾连洲收回视线,轻飘飘地开口:“您见过。”
“我见过?”南琼皱眉,“宋絮吗?”
“不是。”顾连洲擦了擦手,语气懒散,“我吃饱了。车里等你。”
最后一句话是对温意说的。
见他这幅样子,南琼差点又要发火。
温意也差不多吃饱了,连忙安抚几句。
南琼摆摆手:“我真是懒得管他,兄妹俩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小意,阿姨能拜托你件事吗?”
“您说。”温意拎起茶壶给南琼倒水。
南琼叹了口气:“连洲他不听我的,我每次让他去见人家姑娘他都不去。你能不能帮阿姨想个办法,把他带过去。”
上好的龙井泡出的清澈茶汤徐徐倒入杯中,温意睫毛一颤,只能干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琼覆上她的手,语气忧叹:“也罢,我怎么能为难你,是阿姨想得不周到,你就当没听过。”
温意顿了顿,放下茶壶,目光闪烁,沉默片刻后:“没关系阿姨,我可以试试。”
“真的吗?”
“毕竟是为了连洲哥好。”她微微扬唇。
回去的路上,温意仍旧坐副驾驶,坐的次数多了,副驾驶的座椅高度一直保持着最适合她的位置。
二人仍旧保持沉默,直到温意手机亮了一下,她打开微信,发现是乔越的好友申请。
温意点了同意。
与此同时,顾连洲的声音不高不低响起:“我妈介绍的你今天见了?”
刚加上好友,乔越就发来了一条信息,温意打字回应,敷衍地回了一句“嗯”。
顾连洲侧目,看到她忙着回信息,唇角还微微上扬的样子,眸色一暗。
他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脚下油门越踩越紧。
回到家是八点多左右,白天吃得有点多,温意先戴上耳机去楼下跑了一圈步,才回来洗漱。
吹干头发,温意想起自己答应南琼的事,她对着镜子慢腾腾地梳理头发,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太冲动了。
可惜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温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片刻后,去厨房打开橱柜,取出自己昨天在楼下面包店买的黄油曲奇。
她又拿了一个木碟子出来,把曲奇摆好放在上面,端着碟子去敲顾连洲的门。
按下门铃后,温意耐心很好地在外面等着,过了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
男人肩上还搭着毛巾,黑发潮湿而微乱,走过来的同时空气中仿佛弥漫着隐隐佛手柑味道的水汽。
他显然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一身黑色的家居服闲适懒散。
看到她,顾连洲有些微讶,视线落到她手里的盘子:“这是?”
温意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半步,离他远些才感觉呼吸顺畅了点,她轻咳一声,垂睫并不直视男人:“我烤曲奇烤多了点,你要尝尝吗?”
“……”
顾连洲半垂眸:“你烤的?”
“你不信?”温意扬起脸,“还是你看不起人。”
“没有。”顾连洲定定看了她几秒,伸手从木碟子上拿起一块,放到唇边咬了一口。
温意看着他吃下去,张口说:“你周五晚上有空吗,没空的话我请你吃个饭……”
“咳咳咳!”她话音还没落,顾连洲却被呛得剧烈咳嗽。
温意连忙踮脚,轻轻拍他的后背:“你没事吧。”
她也刚洗完澡,吹干的头发顺滑柔软,发尾若有若无扫着手腕,身上满是潮湿的晚香玉香气。
顾连洲稍稍偏头,鼻尖几乎要顺着碰到温意的肌肤,他眼里写满了不解,沉吟半秒后问:“你打人了,还是醉驾了?”
……
言下之意就是,犯什么事了,值得她态度这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讨好。
温意脸色一黑,瞬间松开手,扭头:“爱吃不吃。”
身后落地一声很淡的轻笑,随即她被人隔着袖子捏住手腕:“怎么这么没耐心?”
“去不去?”温意语气不爽。
心脏却跳得很快,一是因为心虚,二是因为男人握住她的手。
“去。”他在后面好脾气地说,“不用你请,想吃什么,我请你。”
一周很快过去,周五晚上,温意下了班和薛幼仪道别,坐电梯直接前往地下车库。
在车库扫视一圈,很快找到顾连洲惯停的位置,温意走过去,经过一扇电梯门前的时候,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看一眼自己的剪影。
她今天因为要做手术,所以穿得十分随意,牛仔裤配浅卡其色风衣,长发用抓夹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白衬衫的领口。
温意睫毛动了动,收回目光,继续朝副驾驶走去,拉开副驾驶门的那一刻,她直接愣在原地。
副驾驶座椅上放着一捧很大的花,雪梨纸包裹着各种各样饱满盛放的粉玫瑰,主花和搭配花艺师精心设计过,整体层次梦幻得像艺术品,一眼就能夺去人的目光。
她呆在原地,张了张嘴,心脏像是被人重重一揉。
“不喜欢吗?”男人脸部轮廓隐在半边昏暗里,轻声问。
温意晃过神来,半迟疑地问:“送给我的?”
他笑了下,语气懒洋洋的:“还有第三个人一起吃饭吗?”
温意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坐上副驾驶,把花抱到腿上。
近看更加漂亮,主花是如同少女腮红一般的颜色,其他的粉色也各有千秋,抱在怀里如同置身于粉色的海洋。
“谢谢……”她转头,轻声呢喃。
顾连洲侧眸,女孩浅亮的瞳孔里映着花瓣的形状,皮肤晶莹得如同春水,唇瓣也在怀中粉色海洋的映衬下透着玫瑰般的颜色。
他怔神,喉结微微滑动:“你喜欢就好。”
不枉他在花店里挑花了眼,拿不准她喜欢什么,最后店主说,不如她来帮他设计一款,女孩子一定都喜欢。
温意轻轻抚摸着花瓣,车越往前开,她的心却越沉重。
顾连洲看了眼导航:“云粹坊,你想吃这家,这家店老板是我妈一个朋友。”
温意机械地扯了扯唇角。
车很快停在云粹坊门口,温意把花轻轻地放在位子上,自己下车。
两人刚一进门,便有穿着旗袍的服务生迎上来:“温女士是吧,位置已经定好了,请跟我来。”
顾连洲低头看她:“你订的位置?”
温意沉默。
二人绕过屏风,来到角落处的包厢,服务生推开门:“请进。”
顾连洲的脚步生生停在原地。
包厢里南琼携着一年轻女子而坐,那女子低头淡淡饮茶,南琼则对顾连洲招手:“连洲,进来。”
顾连洲脚步未动,嗓音不咸不淡:“你特意找我,就是为这个?”
第48章 长昼
温意和南琼走后, 包厢内只剩二人。
服务生陆续上菜,这家店主营苏州菜,桌上还有一套泡茶的器具, 二人略动了几筷子, 相顾无言,中途时浅接了几个电话, 听上去都是工作的事。
时浅低眸泡茶,上好的都匀毛尖, 淡淡清香被茶汤激起, 她推一杯给顾连洲道:“我也是被长辈逼过来。”
“抱歉。”顾连洲道,“时小姐如果有别的事,可以先离开。”
时浅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起身也道一句“抱歉”之后便离开。
顾连洲又坐了十分钟左右,指腹摩挲着茶杯,在脑海中冷静地回想了一遍周日那天晚上温意过来送曲奇上的样子。
半晌, 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杯中的清茶喝尽,顾连洲招手叫来服务生, 结账离开。
车还停在门口, 花也还在,副驾驶人去花留,温柔美好的粉色和空空如也的座位仿佛在昭示着他的准备是一场空。
顾连洲定定盯着那束花几秒, 伸手拎起花,下车走到垃圾桶旁。
粉色的花雾在灯光下愈发轻暖美丽,花束上残留的淡淡消毒水味道彰显着它的主人才刚离开不久。
面前仿佛还浮现着温意抱花时珍惜的神情, 顾连洲的手放到垃圾桶上方,动作停滞了许久, 他闭上眼,叹一口气,又拿了回来。
坐回车里,顾连洲直接拨通南琼的电话,问她们去了哪里。
“你跟时浅这么快就聊完了?”南琼勃然大怒,“你又说了什么?”
“我没那个意思她也是,而且人家还有工作要忙。”顾连洲敲出一根烟,打火机火焰窜出,他又想到什么,把打火机和烟都扔了回去。
南琼深呼吸一口气:“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吧,我不管了,我已经回家了,温意和乔越吃饭去了,你看看人家。”
说完,南琼啪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来,车厢内也随之陷入沉寂,顾连洲指腹划过屏幕,光线再度亮起,通讯录停在有温意名字的那一页。
晚风骤起,簌簌吹过树叶,他的动作一动不动维持了许久,最终,顾连洲关上手机,丢到一边。
和南琼分开后,温意按照和乔越约好的时间地点,打车去了一家酒馆。
说好了要和乔越见三次,这是第二次。从出租车上下来,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家颇具特色的中式小酒馆,门口挂着两盏仿古制的灯笼,门前气氛静谧。温意推开门进去,里面有女歌手悠悠扬扬地唱着民谣。
乔越在二楼露台向她招手。
“怎么样,这地方还可以吗?”落座后,乔越细心地问服务生要了张毛毯披在她腿上。
“挺特别的。”露台的风有些凉,温意盖好毛毯。
乔越翻开菜单,转向放到她面前:“想吃些什么,这里的创意菜味道还不错。”
“我不挑。”温意说,“你点吧。”
乔越挑了挑眉,直接把菜单合上,招手跟服务员说了几句话。
没过多久点的餐便被端上来,口味非常混合的麻婆豆腐鸭肝比萨,清甜的甜虾牛油果,精致的盘子装着三个焦糖泡芙,温意一口咬下去,里面竟然是黑松露混合着芝士。
她吃不太惯,略微觉得有些腻,好在乔越还给她点了一杯度数很低的起泡酒,柚子味道,足够清爽解口。
温意一一尝了几口后,便端着酒杯靠在椅子上浅啜。
这地方的确惬意,对岸便是江与璀璨灯塔,夜风阵阵拂过,吹得人心旷神怡。
她出神地望着苏门河,乔越凝视她:“你心情不好吗?”
温意没避讳,直白道:“一点点……抱歉。”
乔越摇摇头,若有所思:“今夜让你心情不好的人,和上次令你在酒吧醉酒的,是同一个人吗?”
温意微讶:“你……”
他接话自我调侃:“我们艺术家都是这么敏感聪慧的。”
温意扬唇笑了下,眉眼映着露台灯光,清然灵动。
乔越看着她,眸光闪动,不觉微微叹气。
“可惜……”他说,“我第一次知道来晚了,这么令人遗憾。”
温意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只好闭唇不言,她掌心摩挲着玻璃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要再来一杯吗?”乔越邀请,“度数高点的?”
温意摆手:“不了。”
酒后闹事,她算是了解了自己的秉性,不敢再来第二回 。尤其这次,她本来就骗了顾连洲。
心底生起密密麻麻的愧疚,温意脑海中再次回想起那束精心准备的粉色花束,以及她拉开车门时,男人期待的眼神。
最后是包厢门打开时,他问她,你特意找我,原来就是为这个吗?
温意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心里扎进了一根绵软的刺,浸泡在冰冷的酒里,逐渐清醒过来。
痛吗?远没有被拒绝的那天痛。
毕竟她曾两次将真心捧到他面前。
践踏真心的人,哪有被践踏的痛。
温意没有和乔越待到太晚,九点刚过一刻,她便和乔越道别。
乔越开车送她回家,他没沾酒。温意喝了一杯柚子清酒,略有些薄醉,但面上看不出来,眼神仍是清明的。
他送她到家楼下,解开安全带前,温意侧眸说:“今天你付钱了,下次我请你吃饭。”
“原来你还愿意同我再见一面?”
“我们不是说好了三次吗?”温意认真道,她重诺。
乔越垂睫,笑容有些落寞,他下车绕到她这侧,替她拉开车门。
“谢谢。”温意拎着包下车。
她今夜真是有些不修边幅,脑后抓夹里的头发松松散散,碎发随意地飘落着,她浑不在意地拨到耳后,露出一张越素越清艳的脸,对乔越笑:“再见,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乔越盯她两秒,忽然倾身,手揽到她后背,十分绅士地抱了她一下。
楼上的玻璃窗亮光忽明忽暗。
“晚安。”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温意一惊,然而乔越的动作太过礼节性,导致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推开。
片刻的相拥,乔越很快松开了她,绕回驾驶座,挥手和她再见。
温意看着车子消失在小区花圃的转角,才转身上楼。
走进电梯,她抬手按下24楼,两侧门逐渐合拢,温意抬手,解下自己的围巾。
闷闷的束缚感消失,温意顺着把抓夹也取了下来,一同塞进随身的托特包里。
电梯“叮”一声停下,她晃晃脑袋,用手梳理两下头发,长呼一口气揉着太阳穴往外走。
楼道是很敏感的声控灯,在温意踏出电梯那一刻就开始亮起明亮的光线,她边走边揉自己的脑袋,绕过转角快到自己门前的时候,脚步猛然停住。
先映入她眼帘的,是被扔在地下的粉色花束,如雾般轻灵优美的颜色此刻却像明珠蒙尘,孤单单地待在男人脚边。
声控灯在此刻暗了下去,于是男人手中零星的火光便越发明显。
“顾——”温意下意识想后退一步,脚底却像被黏住一样动弹不得。
他掐灭烟,最后的光线消失,黑暗中,他越过粉色的玫瑰,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温意像被掐住呼吸,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男人紧扣住,逼退到角落。
他攥住她的手腕,灼热的掌心揽在她腰间,低头,呼吸近在咫尺,语气沉沉问道:“刚才他就是这样抱你的吗?”
温意原本大脑一片空白,听闻这句话一愣。
他看到了?
顾连洲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兀自在她耳朵上咬了一下:“说话。”
酥痒的热感从耳骨最敏感的地方传来,温意浑身一激灵,脸到脖子红了个遍,开始剧烈挣扎:“顾连洲,你在干什么!”
男人在她耳边冷笑了一声,气息寸寸落入脖颈,阴影笼罩,他更紧地揽住她的腰,让她贴向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他是这么抱的吗?”
沉沉酒气传来,他身上的侵略性过强,温意愕然:“顾连洲,你喝酒了吗?”
“与这无关。”他轻而易举抵住她挣扎的膝盖,腾出手去掰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自己。
对视的一瞬间,男人的眼眸深不见底,温意心尖一颤。
“你放开我!”她抬脚去踢他的膝盖:“顾连洲,你疯了吗?”
“我很清醒。”他掐着她的下巴,低头和她对视,神情晦暗不明,“疯的人是谁?温意,你自觉自己相亲不够,也要送我一场好两不相欠是吗?”
“是!”下颌传来被捏的疼痛,逼得温意几乎要痛出泪,她扬着脸看他,毫不服软,“是又怎样,顾队长,所有人都说你是在保护我,是为我好。我现在要说自己也是为你好,你滋味如何?”
“温意——”他深呼吸一口气,眸色晦暗不明。
温意眼里几乎要沁出泪来,她冷笑一声:“你不是说拿我当妹妹看待吗,不是说希望我也幸福吗。南阿姨给我介绍的乔越,我觉得他人很好,怎么,难道你想要再亲自把关吗?”
“连洲哥,别说你只是南熹的哥哥,就算你是我亲哥,也管不到这么宽。”
“你说是吗?”
她句句反唇相讥,一句又一句扎进他心口,红唇在黑暗中开合,像极了他抱回来的玫瑰花瓣,那双素来漂亮的眸子上扬,写满了对他的讽刺。
顾连洲眸光一暗,捏住她下巴的力道愈发收紧。
温意吃痛,抬眼瞪他,“顾”字还未发出半个音节,余下的话语尽数淹没在男人的唇舌中。
她瞬间瞪大眼睛,身体僵住,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他低头径直吻上来,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膝盖抵在她腿间,让她完全动弹不得。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顷刻间倒流,温意背后贴着冰凉的墙面,身前是男人强势滚烫的身体和吻,两相之下,她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吻得一点也不温柔,唇齿中混合着酒精和清苦烟气,尝到她喝过的柚子清酒,吻便更重了些。
蓦地反应过来,温意双手猛地去推男人的手,同时张开牙齿在他唇上狠狠一咬。
这一下咬得毫不留情,温意瞬间就尝到血腥气。
顾连洲终于放开她,她大口大口喘气,紧接着他又掐起她的下巴,拇指指腹微微用力按在她贝齿上,嗓音沉哑:“跟谁学的这么爱咬人。”
“要你管!”温意胸前因为呼吸起伏着,发丝凌乱地贴在潮红的脸颊旁,气血上涌,她抬手狠狠扇了男人一巴掌。
他并未拦住她的手腕,结结实实挨下这一巴掌。
温意牙关紧咬,手落下后在顾连洲胸膛用力一推。
这一点小力气根本算不得什么,顾连洲配合地退后几步,靠到对面墙壁上,偏头碰了下自己右脸上的淡淡红印,眸间浮笑,抽出一根烟咬在唇间。
打火机在虎口一下一下拨着,他没有要点燃的意思,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
玻璃窗中清浅的月光淡淡落入,在地上仿佛一汪流动的水银,粉色的玫瑰花瓣像被遮上一层天然月色纱。
温意冷静下来,把凌乱的发丝拨到脑后:“你疯了吗?我当你是哥哥你在做什么?”
“哥哥?”顾连洲靠着墙,姿态懒散地笑了下,提醒她,“你看哥哥是那样的眼神吗?”
“你——”温意从未见过他如此浑不吝的样子,一时哑口无言。
他继续盯着她:“乔越,你看得上那样的?”
温意脑中思绪如乱麻,慌乱一片,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的沉默在男人眼里无异于默认,一直不断跳动的打火机火苗倏尔停下,气氛陷入沉寂,半晌后,温意听到男人缓缓开口:
“如果他有机会,那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第49章 长昼
他在说什么?
温意大脑轰隆一声, 瞬间一片空白。
缓缓抬眸看去,与她面对面的男人收了打火机,烟也摘下, 黑睫半遮的眼眸中藏着几分认真。
他看着她, 在等着她的答案。
声控灯亮起又灭下,月光再度变得明显, 如春日的暗涌泼在二人脚下。
这一次,月色不再将二人泾渭分明, 而是逶迤在温意和顾连洲的脚下, 仿佛要将他们拉入同一片海域。
温意沉默了许久。
“顾连洲。”她慢慢开口,“你喝多了。”
他分明不是清明的状态,她的唇齿间现在尚且残留着酒气,是被他侵染过的白兰地。
顾连洲定定地看着她, 姿态散漫,神情却专注:“我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温意——”
“不——”温意深呼吸一口气, 拦住他剩下的话,“顾连洲, 有什么话等你酒醒了再说, 就当给我时间考虑,也给你自己反悔的机会。”
“我不需要反悔的机会。”他道,“你想考虑多久。”
“不知道。”
“三天可以吗?”
温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白了他一眼转身打开门回自己的家。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所有声音,周遭顿时变得寂静, 满室黑暗,温意背靠着厚实的门, 缓缓摸上自己的唇。
有点点肿,男人方才吻下来时,是真的带了些泄愤的力道,只是后来,渐渐变得温柔。
“如果他有机会,那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一室分明的寂静里,温意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中加快的心跳声。
周末没过完,科室里紧急送来了一个重症的病人,温意忙着商议治疗方案,一时之间把和顾连洲说过的话全然抛之脑后。
由于患者的情况过分紧急,当天便推进了手术室,三个小时的手术下来,总算保住了命。
又过了一天,患者的生命体征逐步趋于平稳,温意才算放下心来。
“你和黄忆霖熬两天夜了。”周一下午下班时分,薛幼仪来到值班室和温意换班,“主任说明后两天你们俩自己安排,一人调休一天。”
温意正在洗手,甩甩手上的水,“我们商量过了,我休明天他休后天。”
薛幼仪眼前一亮:“正好我明天白天不上班诶,要不要出去逛街。”
“好。”温意打了个哈欠,“不过要下午,上午我想多睡一会儿。”
“当然。”薛幼仪哭丧着脸,“我今天还要值夜班呢。”
换好衣服,和薛幼仪道别后,温意走出医院便看到了在门口等她的乔越。
初春时节,天寒渐暖,乔越今天穿了件涂鸦拼色款的薄皮夹克,身段修长而亮眼,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十分惹眼。
甚至于,他怀里还抱了捧花。
被路人行注目礼,温意十分不适,她快步走到乔越面前:“怎么不在车里等?”
“怕你找不到。”乔越递上花,“也想送你花。”
那捧花是蓝色系的搭配,精致而有艺术感,像一副油画。
温意眸光动了动,莫名想起那天被她辜负的蒙尘粉玫瑰。
她轻声道谢,接了过去。
今天是她和乔越约好的第三次见面,为报上次乔越请客,温意特地说好今晚由她付账。
上了车,温意抚摸几把花瓣,把它放到怀里,打开手机:“你想吃什么?”
“位置我已经定好了。”乔越侧目,“法式料理可以吗?”
温意点头,她不挑食,只要乔越满意就行,法餐虽然可能会有些贵,但她忍忍痛也出得起,算是回报乔越的酒和花。
乔越一边开车,一边笑道:“餐厅老板是我朋友,自然不可能让女士付账。所以你之前同我说的请客,可能要留到下次了。”
“下次?”温意回头,微微不解,“我们不是说只见三次面吗?”
乔越的笑容微妙一滞,随即苦笑道:“所以今晚过后,你就同我再不见面了吗?”
温意在屏幕上划拉的动作一停,抬眼看乔越认真道:“三次是你提出来的,用来和两位长辈解释最合适。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只是朋友吗?”乔越深深看她。
温意沉默:“抱歉。”
她不是看不出乔越对她有点兴趣,但大概只是一时的,她不会是他第一个心动的,也必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所以为了避免误会,还是早些说清的好。
乔越眼里映着霓虹流彩,眸光微黯,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仍然笑着问:“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我很乐意和你做朋友。”温意认真地说。
乔越摇摇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道:“我们先去吃饭吧,你上一天班一定饿了。”
温意收了手机,默然片刻,点点头。
谁知她的“好”字还没说出口,前方即将路过的没有红绿灯的路口忽然冲出来一辆红色的跑车,这地段车辆稀少,灯光也算不上明朗,发现的一霎那。乔越猛地踩下刹车,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温意从后座往前带,她全身都是懵的,被弹起又被安全带按下。
……
温意整个人被束在安全带后,心脏狂跳,惊魂未定。
乔越明显也是被惊到了,瞳孔放大半秒后,陡然想起副驾驶的人,立刻解开安全带:“温意,你没事吧?”
“我没事。”温意缓慢地眨了下眼,从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你先下车看看。”
对方横冲直撞过来,乔越躲避不及,车头相撞,幸而他及时刹车,没有酿成惨重的后果。
二人一起解开安全带下车,下车之后,乔越看清车牌号,脸色一变,疯狂地去敲车门:“喻宁,你他妈疯了吗?”
车门哐当一下从里面打开,先被扔出来的是一只与跑车同色的红色女士手包,随后穿着十厘米细高跟的女子跌跌撞撞从车里下来。
乔越接住她,语调都变了:“你没事吧?”
那女子涂一张红唇,纤细漂亮,在夜里嫣然一笑,嬉皮笑脸道:“死不了,放心。”
“这就是你那相亲对象啊。”她随即转脸打量温意,一撇嘴,酸溜溜的,“这么漂亮。”
温意本来进退两难,一听这话,反而莞尔。
乔越脸色铁青:“你发什么疯?”
“你不肯见我,我只能这样喽。”被叫做喻宁的女孩子闭上眼说,“你今晚总不能抛下我了吧。”
乔越深吸一口气,猛地松开手,喻宁踉跄两步,靠着自己的车站稳。
他转过头跟温意满脸歉然:“不好意思,看来我们只能打车去吃饭了。”
还吃饭啊?温意惊讶:“你的车?”
“我打电话叫人来处理。”
靠着车的女孩子噗嗤一笑。
乔越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她满脸无辜,手机链在指间转啊转,对着温意说:“抱歉啊,我刚才报警了,你今晚饭可能是吃不成了,得跟着我们俩去派出所一趟。”
温意一愣:“报警?不应该是交通局来处理吗?”
喻宁笑吟吟的:“我报警说刚才有人对我进行人身伤害啊。”
温意:“……”
二十分钟后,三人一同被带去了最近的派出所。
原本不过是一起很简单的交通事故,双方都没有人员受伤,车送去修理便好了。结果喻宁直接报警,硬是一口咬定乔越刚才不仅抱她,推她那一下还把她推伤了。
乔越自然矢口否认,二人在派出所里僵持不下,民警听得都头痛,不想和这一对情侣掰扯,于是转头先跟温意说:“姑娘,这应该没你什么事了,要不你让家人来签字,你先回家?”
“好啊。”喻宁转头,笑得灿烂,“警察叔叔,您让她先走,把我和这男的一起拘留一夜。”
“你当这是哪,是你想来就来的。”民警怒,“你们俩也给我签字走人!”
喻宁吐吐舌头。
温意不想再掺合一脚他们的事,坐在椅子上翻了一圈通讯录,发现她竟然没有可以叫来签字的朋友。
薛幼仪今晚值班,陈老师年纪大了,这么晚不好折腾她跑一趟,剩下的则都是不太熟的关系。
手指停在某一个名字上,温意顿了片刻,毅然决然地继续往下滑。
冷静思索了一会儿后,温意决定麻烦时雨来一趟。
她编辑了一大段信息,正准备给时雨发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派出所里面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是一串脚步声,熟悉的声音笑道:“麻烦你们了,那这人我们就带走了。”
“韩警官说什么麻烦,您在这签字就行。”
温意愣了愣,抬眼看到韩木从里面走出来,她顿时升起希望:“韩木哥!”
韩木也是一愣,待看到她:“温意?这是哪一出?”
“您认识?”民警说,“这姑娘今晚遇到车祸了,接着她朋友又发生了点意外,没她什么事,签个字她就能走人了。”
“车祸?没受伤吧?”
“没。”温意摇头,面色诚恳,“韩木哥,你能帮我签个字吗?”
“这……”韩木挑眉,随即面露难色,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要不还是让头儿给你签吧。”
“什么?”
温意话音刚落,便看到顾连洲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高威,正压着一个戴手铐的男人往前走。
他手里正翻看着什么,听到韩木的话,抬眸看过去,正正好与坐在门口的温意四目对视。
温意心脏一跳,略刻意地别开眼,一看到顾连洲,上个周五晚上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后,男人滚烫的气息仿佛仍然在颈边,激得她皮肤寸寸变红。
片刻后,她听到顾连洲的声音响起:“你们把人带回去吧,我来签字。”
“头儿你不回去了吗?”高威粗神经。
韩木抬脚踹他:“还问。”
经过门口的时候,二人跟温意打了个招呼。
“温医生怎么在这?”高威奇怪道,“你犯什么事了吗?”
温意笑,如实解释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高威恍然大悟,仍然是神经大条,“那头儿送你,我们就先走了。”
“快走吧。”韩木扶额,“温妹妹再见。”
“再见。”
温意又等了一会儿,面前落下阴影,男人手里勾着钥匙来到她面前:“走。”
温意抿唇:“谢谢。”
顾连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姑娘今晚穿得随意,一贯衬衫长裤,身形修长昳丽,不知是不是夜晚的缘故,面色看起来比平日白,眼下淡淡的乌青,素面朝天,清亮漂亮。
温意跟着他走到门外,快下楼梯的时候她忽然停了停步。
顾连洲已经走下台阶,回眸看她。
“我去跟乔越说一声。”温意说完,匆匆转身。
顾连洲在车里等了很久。
不知道温意和乔越在说什么,他手里的打火机明明灭灭十多次,咬在唇间的烟始终未被点燃。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动静,顾连洲抬眸看向窗外,温意和一个年轻男人一起走出来,那男人看上去一脸歉意。
她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表示安慰。
顾连洲拨打火机的动作一停,火光倏然熄灭,咬着滤嘴的力道加深,他顿了顿,摘下烟折断,直接推开门下车。
温意还在和乔越说话,乔越过于介怀今晚的意外,总觉得对不住她。
“没关系的,再说今晚本来也是我请你吃饭,我们可以下次再——”话说到一半,温意顿觉不对,身后传来脚步声,下一秒,她的手腕被男人紧紧握住,她身体不自主地被拉着往后退去一步。
“你——”她生气想挣开,抬头和顾连洲对视,男人低着眸,眼底墨色隐隐加深,情绪分辨不清。
“这是?”乔越看到他攥着她的手腕,看向温意问道。
温意收回和顾连洲对视的目光,微微一笑,唇角轻启:“我哥哥。”
三个字一出,她瞬间感觉到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与之相反的是顾连洲的声音,不紧不慢:“没血缘。”
乔越的神色瞬间变得微妙。
说完,顾连洲低眸,凝视温意的眼睛:“该回家了。”
“……”
“那我先走了乔越。”她正色道,“有机会再约,你先进去看喻小姐吧。”
乔越只能点头:“路上注意安全。”
他几乎一路牵着她的手下楼梯,温意挣脱不开,一路上不知道瞪了顾连洲多少次。
坐进副驾驶,男人的力道一松,温意立刻松回手,低声愤愤地骂了一句:“无赖!”
顾连洲微微扬眉:“骂我什么?”
温意别开脸,才不想再说第二遍。
顾连洲关上副驾驶的门,绕回驾驶座坐下,他发动引擎:“吃饭了吗?”
温意沉默片刻,才说:“我回家吃。”
顾连洲看了她一眼,调转车头,车停在一家餐厅面前。
他下车,来到副驾驶,打开车门。
温意不下去。
二人略微僵持了片刻,顾连洲俯身,叹了口气:“先简单吃点,我再带你去医院,你不是扭到脚踝了吗?”
温意眉心一动,扭头:“你怎么知道的?”
撞车的时候她的确扭了一下脚,但是应该不严重,只是有些疼。
只是她不想让乔越愧疚,所以始终没表现出异样。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连洲伸出手让她扶着自己:“刚才你下楼的时候,右脚像是有点不敢用力的样子。”
温意盯他两秒,最终垂眸,把手放到了他掌心。
二人在餐厅简单吃了点,因为已经过了饭点,温意也不大饿了,所以吃得并不多。
吃完饭顾连洲带她去医院,温意在副驾驶昏昏欲睡,车停的时候,她迷蒙地睁开眼,依旧是听见车门被打开的声音。灯光从遥远的地方落进来,她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上了一条毯子。
男人在车门旁,视线落在她脚踝处,轻声问了句:“疼吗?”
或许是因为没睡醒,温意顺着点了点头,嗓音沙哑:“有点。”
下一秒,身体一轻,顾连洲弯腰,把她从车里抱了出来。
接触到男人坚硬的怀抱,温意猛地从瞌睡里惊醒。
顾连洲的外套留在车上,上半身只剩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口微微松散地翻折,她被他抱在怀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清晰地感觉到男人胸膛肌肤的热度。
温意不自然地微微挣扎了一下,顾连洲迈进电梯,低头看她,眉眼漆黑,安抚的口气:“一会儿就好,我怕你再走路会更严重。”
这样的对视,温意能清晰地描绘男人下颌乃至鼻梁眉骨的线条,他看着她,瞳孔里全是她。
温意没说话,别开脸,脸颊贴着顾连洲的臂弯。
晚上的医院人很少,开过单子之后温意去放射科拍CT,放射科值班的医生她认识,不免调侃了几句。
“外面那个是你男朋友?”
“不是。”温意侧躺好。
“真的?”医生笑着调好仪器,“我可不信,看他抱你进来紧张的样子。”
温意长睫微翕,没有说话。
拍完CT,结果要等待30分钟才能出来,温意坐在走廊的铁皮椅上等着,对面是一整面的玻璃墙,墙后是绿意盎然的庭院,春天的晚上,月色很好,温柔抚慰着新生的花花草草。
不远处的玻璃门出口旁围出了一座鲜花锦簇的圆台,圆台上放置着一架钢琴,有怀孕的女人坐在那里弹钢琴,淡淡的琴音流淌在整个医院中。
温意有些出神地听着,直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抬眸,顾连洲拎着一个纸袋子过来。
他半蹲在她面前,从纸袋里取出绿色的杯子:“给你买了杯牛奶。”
“谢谢……”温意微微怔神,伸手接过来,纸杯外壁还是温热的。
她低头啜了一口,入口微甜,男人始终凝视着她。
片刻的安静后,他欲言又止:“温意……”
温意抬睫,眸光沉静。
顾连洲一时失言,他深吸一口气,才轻声说:“那天晚上,抱歉,我——”
“我知道你喝酒了,不用说抱歉。”温意摇头打断他,浓长的睫毛淡垂,“我没放在心上。”
心里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失望,温意想,她早该知道会是这样。
“不是。”顾连洲隔着衣服握上她的手腕,“我是担心吓到你了,但是我那天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手腕上传来热度,温意睫毛一颤。
漫长的安静后,她慢慢抬头,对上男人的视线。
顾连洲始终在看着她,神色认真,完全不似那日醉酒后的样子。
四目对视,深夜医院寂静,庭院外隐隐有飞鸟经过的声音,顾连洲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喝下去的牛奶仿佛无法消化,心口有些闷闷的拥堵,温意垂首避开目光:“你想说什么。”
顾连洲顿了顿,闭上眼睛,嗓音低而沉:“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也许为时已晚。当时去港城前,生死未卜,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来,所以我想——”
说到这里,他猝然止声,语气里带上三分自嘲:“我想,如果你能忘了我,也许会好一点。”
如果能恨他,甚至更好。
顾连洲见到太多的伤痛欲绝。单是这三年里,盛清次次的崩溃和绝望,都映在他眼里。
她深爱林潜,始终不肯放下,所以才日复一日陷在痛苦里。
他不敢想,他知道,以温意的执拗,只会比盛清更伤情。
与其长痛,不如短痛。
他原本是那么想的,但那天见到她亮晶晶的眼睛,顾连洲发现说出狠心拒绝的话,简直难如登天。
后来听到她发烧时的梦呓,扎进心底,竟然比子弹穿透时还痛。
他实在太高估自己了,看到她被绑在轮船上的那一刻,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地救下她,从此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海水淹没鼻腔,濒死之际,他抱着她,终于喟然承认他心底的自私。
比起遥远的痛,近处的不舍更叫人折磨。
他放不下温意。
钢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或许是时间太晚了,家人扶着探亲的孕妇回去休息。
偶尔有护士端着托盘匆匆经过,墙上的指针一分一秒在寂静中走着。
温意双手握着牛奶,热度源源不断传入她掌心,她越攥越紧,指甲几乎要无知觉地抠破纸杯。
视线里是男人青筋隐隐的手背,手腕上她曾咬下的一圈牙印已经好了,只余淡淡的痕迹还未消散。
她目光一点一点向上,循着衣领、下颌、鼻梁逐渐描绘他的轮廓,最终停在顾连洲如海面般翻涌着情绪的眼眸。
他的眼睛生得好看,看人时长情也深情,现在那里面布满了红血丝,让温意想到在船上程万宏将枪口抵在她额头时,他看向她隐忍带痛的目光。
他从未说过爱她,但她明明在无数个时刻都从他眼里看到。
温意眼眶又酸又涩,难以控制的雾气在眼睛里聚集,她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声音泄出一丝哽咽,轻声问道:“顾连洲,你喜欢我吗?”
他分毫不差地凝视着她,掌心合拢,将她的手包裹在温暖里,真实可触的体感,她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一句话从他口中清晰地说出:
“温意,我喜欢你。”
眼泪一瞬间夺目而出,心头涌上饱涨的酸涩,温意低下头,自己还没来得及擦眼泪,有人先她一步,略显无措地从指腹抹掉她脸颊上的泪水。
“别哭。”顾连洲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微乱和心疼,“你要是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温意摇摇头,又点点头,月色弥漫,她的眼眶很红,她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抬起头,泪眼朦胧,轻轻地说,:“可是,我不敢再喜欢你了。”
她本来就不是个足够勇敢的人,否则也不会当了这么多年的胆小鬼。
那给她擦眼泪的手一停,不过片刻,顾连洲的动作变得更加温柔。
他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眼里只有她,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地说:“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换我来追你好不好?”
第50章 长昼
医院灯光冷白, 打在顾连洲的脸上,在眼下、鼻梁侧投出淡淡的阴影。
他说完那句话后,就一直看着她, 等着她的回复, 温意脸上的泪痕渐干,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从男人覆在她手上的力道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紧张。
温意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明明上一秒还难过得掉眼泪, 却在察觉到顾连洲紧张的这一刻, 心里莫名地想笑。
原来他告白的时候,也会像她一样忐忑不安地等结果啊。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初次见到顾连洲的时候,彼时他意气风发,举手之劳甚至懒得留名, 挥挥手便离开。
那时她看着他的背影,一仰望就是好多年,到了今天, 藏在心底的人竟然真的为她俯身折腰。
久久等不到回应,顾连洲并未开口催促, 只是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秒针一格一格走着, 足足走完一圈后,他才看见那姑娘目光飘忽地端起手里热牛奶,放到唇边喝了一大口。
“慢点。”顾连洲下意识出声提醒, 怕她呛到自己。
温意已经咽下去,牛奶滑过喉咙,些微的甜, 她清了清嗓子,看向顾连洲:“要是我不答应呢?”
顾连洲微微一愣。
温意略微思索道:“我记得某人说过两次, 说我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万一我现在答应了,错过了以后那个更好的人怎么办。”
顾连洲一噎,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温意轻轻的,把男人握着自己的手放回他自己膝上,眼中残余泪光随着浅浅的笑意变成点点水光,她认真地说:“所以,我觉得我还可以再看看。”
“好。”顾连洲看到她不再掉眼泪,纵容地不再追问,但顿了顿,还是低声补了一句,“尽量把我划到你‘看看’的范围内。”
温意不再说话,正好这时计时器响起,可以去机器那里取CT片子了。
温意还是坐在椅子上,等着顾连洲去取片子,手里的牛奶温润顺滑,还带着丝丝甜味,她不知不觉喝到见底。顾连洲回来,把片子递给她,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空杯子。
温意自己给自己检查片子,一眼就看出骨头没裂,只是有些皮外擦伤,软组织微肿,过两天估计也就好了。
她不甚在意地把片子装回去,对顾连洲说:“走吧。”
“不回医生那看看吗?”
“我自己就是医生啊。”温意扬眉,“你怀疑我的医术?”
“没有。”顾连洲一口否认,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药也不用开吗?”
“开不开都行。”温意想了想,“我家里有云南白药的红白喷剂,喷几下也行。”
她说完,见男人微微拧眉沉默,无奈之下只好把片子拍了张照片,给刚才看诊的骨科医生发过去。
那边很快回复,问她是不是没事找事,片子都到手了还要他来看?
温意把聊天记录贴到顾连洲眼前:“看到了吗?只有你怀疑我。”
“是我说错话了,怎么能怀疑我们温医生。”顾连洲抬手接过她的手机,关上还给她,而后弯腰去抱她,“那我们回家吧。”
他这动作自然顺手,温意却愣了一下,耳朵不自然泛红,腿下意识躲开他的手。
男人的手落空。
温意镇定自若:“男女授受不亲。”
顾连洲的动作微顿几秒,随后无奈扬起唇角,直起身伸出手:“那我扶你?”
温意慢吞吞地把手放到他掌心。
她的手很白,十指纤纤,薄而紧致的肌肤贴着骨节,常年拿手术刀让她的皮肤透着柔韧的弹性,一看便知不是柔若无骨。
但是和男人拿过真刀真枪的手比,还是逊色太多。放进他宽大的掌心,一瞬间显得她的手太柔嫩易碎。
温意睫毛微微翕动。
顾连洲握着她的手,温热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若有若无微妙的触感。
虽然说是扶她,但也和抱着差不多了,顾连洲一只手,几乎托起她所有的力道,她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倚在他身上,慢吞吞地走着。
夜晚很凉爽,穿过医院连通大厅的玻璃长廊,二人都没有说话,但那种沉默却和以往不同。
到了车里,关上车门,温意自己拉好安全带。驾驶座传来车门关上的声音,随即车内的顶灯被打开。
温意听见塑纸窸窣的声音,扣好安全带后一抬头,看见驾驶座的男人朝她勾了勾手。
她微微茫然,顾连洲笑了下,手里拿着一张湿巾靠近。
片刻后温意反应过来,他是要给她擦脸上的泪痕。
男人眉眼低敛着,顶灯折射着他五官流畅的轮廓,让本就好看的眉眼显得更加深情。从医院里走出来,二人身上都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气息混合交融,竟然全无异样。
距离近在咫尺,温意眼睛一眨不眨,胸口怦怦跳。
顾连洲原本只是想给她擦下脸,见她像个布偶娃娃一样乖巧,视线忍不住从水润的眼睛移到她精致的鼻子,最后在淡红的唇上停留几秒。
湿巾折三下,丢进车内垃圾桶。他收回渐暗的眸色。
车内顿时陷入更深的沉默,笼着若有若无的暧昧。
温意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努力平复越跳越快的心脏。
她想,自己一定要克制,不能这么轻易地再次心动。
车从地下车库开上去,外面天色已经很晚,月色渐暗,点点繁星遍布夜空。
温意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从车前玻璃一路往前望去,华灯如织,映着星空格外美丽。
她打开车窗,今晚的风也格外柔和。
温意舒舒服服地坐了一会儿,还没忘跟旁边的人客气一声:“今天晚上谢谢你,刚才吃饭多少钱,我转你,当我请你。”
顾连洲开着车,闻言一顿,视线未偏,很从容地来了句:“没关系,下次再请吧。”
“下次?”温意声音微停,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又听见他补了一句:“你请乔越吃饭的那天就可以。”
她一梗。
“行啊。”温意说,“那我喊你。”
顾连洲侧目瞥她一眼。
车一直向前开着,经过某个地方时,顾连洲无意间扫过窗外的某个招牌,想到了什么,减速将车停在路边临时停车的地方。
“嗯?”温意有点莫名其妙,“怎么突然停车。”
“等我一会儿。”他说着解开安全带下车。
温意视线刚想追随着看过去,包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见是乔越的电话,她接起来:“喂。”
“到家了吗?”乔越的声音又变得十分温和。
“到了。”为了避免麻烦的解释,温意撒了个小谎。
“到家就好。”乔越道,“刚才去拖车的时候发现你的花没拿走,它还完好无损,要我给你送过去吗?”
温意笑了笑:“不用了,那花本来就是你送我的。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了,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帮我转赠喻小姐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随后乔越轻声叹气:“温意,抱歉。”
“不用道歉啊,和你出去这两次还是挺开心的,以后还是朋友。”
乔越苦笑:“好。”
“那就先挂了。”温意顿感轻松,“好好照顾喻小姐,我觉得她很可爱。”
“别人都觉得她疯,难为你觉得她可爱。”
温意笑了笑,挂掉电话,她想起来顾连洲,正想往外看去,车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一束饱满的,盛开到极致的玫瑰突兀间出现在眼前。
她一惊,呆住,不知所措的同时听到顾连洲有些轻的声音:“补给你的花。”
簇新鲜亮的花瓣溢满眼前,将夜色点缀得更加漂亮,温意掌心摩挲着包装的雪梨纸,许久后才反应过来,问已经回到驾驶座的顾连洲:“怎么突然想起来……”
他偏头,唇角微微上扬:“喜欢吗?”
温意视线移开,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只是眼底亮起隐隐的光。
过一会儿后,看着花,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顾连洲。”
“嗯?”顾连洲开着车应她。
温意抿唇,支着脸问:“上次你相亲的那个时小姐,她漂亮吗?”
开车的人沉默,淡淡道:“不记得了。”
“这样。”温意缓慢眨睫,“我记得她挺漂亮的,而且气质也好,你们是不是很谈得来。”
顾连洲从后视镜看她,终于笑了一下,说:“应该挺谈得来的。”
“那挺好的……”
他继而思索了一下,又慢悠悠说道:“我们互相说了抱歉,然后她去工作了。一共没说三句话,所以暂时不好判断是不是谈得来。”
温意惊讶地转过头。
路遇红灯,顾连洲踩下刹车,他扶着方向盘,姿态松散地侧头,眼底带笑:“不如你教教我,怎么和女孩子聊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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