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樊笼 > 5、污秽
    佛堂内,林忱放轻了手脚,她手持着念珠,想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住持正在读经书,她看见林忱来了,面上竟有些无措。


    “小忱…”她不好意思道。


    林忱抢先一步在她旁边的蒲团跪下,握住她的手道:“师父,我听静思说,寺内撞钟的师父走了,您叫我先替了差事,不知可是真的?”


    住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总是挨不过小孩子半带撒娇的哀求,即便心里知道底下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也总是蒙骗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怕麻烦,只是天性软弱,难以拒绝。


    她偷偷地瞧林忱,只怕她哭哭啼啼地求自己说不能胜任。


    却不料林忱笑了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既如此,我虽力有不逮,也会尽力一试,免去师父烦恼。”


    住持惊讶地“咦”了一声,还有些发昏,却又很欣喜和感动。


    在她的印象里,少有人是这么体贴的,除了求她寺中诸事,便是要她断那些理不清的官司。


    “这…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林忱点点头,陪着她解了一会经文,临走时才像是突然想起:“弟子还有一事,据我所知,咱们香山寺似乎从来没有过正式的典座,衣食住行等一应开支杂乱不堪。甚至这次撞钟的师父走了,交接时带走的银子也不知是谁拨的,更别提提前找好下一任。”


    住持扶着光光的脑袋,拖长了声音意义不明地“啊”了一声。


    林忱拿下她的手,说:“弟子从前也读过些有关账目的书,可以一试。”


    她的音调平缓温柔,刻意收敛了那份矜傲,虽不像寻常孩子那样可爱,但意外地动人。


    住持常年不善思考的头脑有些混沌,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这…我没想过,这些事原本是交给静持做的,她走后便不知交给谁了。”


    “原来如此,那么这次可要慎重了,若是选的人心地不纯,寺里再出了那样的事可怎么好。”


    静持从前偷盗,惹出的事不算少。


    住持想了一会,觉得很有道理,但她还是不放心林忱一个人去管账。


    虽说这孩子聪明又温文,可年纪甚小,怎么能服众呢?


    林忱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轻轻握着她的手,坚定说道:“师父,像您这样温柔的性子,当然是想要与世无争,潜心礼佛,可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出尘的心思。我蒙您收留,自然想要替您挡去不相干的烦恼。并非我狂妄,只是咱们庙中师父的资质不齐,谁是真的学过这些管家本事?”


    住持被她说动了。


    想当初,她正是因为林忱会解经文知书识礼,才把人放在自己身边。她曾经也是出身大家,自然知道这样的女孩子从小便要经手账目的,虽说她自己幼时资质不好学不上手,但兴许林忱便专擅与此呢?


    “好孩子,那你便试试吧。”她一咬牙狠心道:“只是若有人来同我说…那可该怎么办呢?”


    林忱微微笑道:“师父经营一寺,若有人来烦扰,大可不必亲自处理。”她善解人意道:“既是我出的主意,自然由我来解决。”


    **


    林忱暮时才出了住持的禅房。


    她读了一下午经文,另要强装温和柔顺,一出了住持视线,便是满脸的倦怠疲惫。


    她瞧着落日斜挂,心知该到了撞钟的时辰,便按照住持的说法,去库房取了典座的私印,然后才晃到了山上。


    果不其然,静思几人正等在那,准备抓她迟到偷懒。


    “来了?我们正害怕今夜无人撞钟,误了放饭的时辰,想着来提醒你呢。”静思几个咯咯笑。


    林忱眼神飘过她们,落到这座铜钟上。


    钟身大约有两人高,铜绿色的斑斑青苔昭示着它的古老,繁复的花纹证明了锻造者的匠心。


    她摸了下钟杵,三月风冷,寒铁即使包了皮革,依然冷得钻心。


    “可惜了…”林忱道。


    静思几人隐约听到了这句,虽不知她在可惜什么,但还是小心起来。


    “怎么?你敢耍赖?”


    林忱转眼道:“非也。不做职责所在的事才叫耍赖,可是我现在将差事派给你们,在这一刻,这便是你们的职责了。”


    她们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肚子笑到腹痛。


    “你疯了吧?说什么胡话?”


    “不想干活,吓唬人呗。”


    林忱等她们笑够了,温吞吞地甩过去一块典印,随即往山下走,既不辩解也不催促。


    几个人将那印传阅一遍,尚有不知事的要开口,静思却白了脸色。


    她是真识得些字的,不然也不能在住持身边伺候。


    “你站住!什么狗屁的典座,寺里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了,你以为你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么!”


    林忱背对着她边走边说:“你若不承认我亦无法,只是你若想去请求住持,还是奉劝你三思。”


    在她之前,静思是整个寺里唯一识文断字的小尼姑,人也漂亮,自然得宠。


    只是如今这份独一无二被粉碎了,若她再这般无理取闹三求四请,住持再好的脾气也被磨光了。


    静思自己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气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她又吼了几声,放了几句狠话,见林忱根本不理她,只得作罢。


    林忱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下去,到了山脚的一刹,山上袅袅的钟磬之声回荡山谷。


    倦鸟投林,鱼沉渊底。


    她可惜的是,钟声本是为了荡涤人心的污秽,如今却被用来作为勾心斗角的工具。


    该叹不逢明主呢?还是人间本来如此。


    **


    又过了几日,林忱与两个老姑子下山采买。


    这些天,她把历年的账本捋了一遍,发现其中亏空漏洞简直不可计数。有静持从中克扣的,还有现任掌事姑子暗中搜刮的,甚至前前任管事也有些不清楚的支出。


    她默不作声,只等这些人找上门来,才当着她们的面烧毁了那些书面记录。


    掌事连带着下边的老姑子这才算长出了一口气,她们还真怕这小姑娘是个愣头青,直直莽莽地去找住持报账。


    这些年来,寺中的支出庞杂,光靠着上面的拨款,香山寺众人是万万不能过得这样滋润的。都是多亏了当今住持的俗家,平城张氏。她出家前是张家嫡女,张家老祖宗到底心疼女儿,总是源源不断地看顾支援,否则这样软弱的性子,如何能坐得住持的位置到如今。


    若是林忱真的上报,银钱会不会被要回不好说,她们在香山寺只怕是无立足之所了。


    因此,掌事明里暗里承了她这份情,虽心中不屑她这有名无实的典座位置,但当着人面,还是有几分尊敬的。


    近来,听闻张家有宴饮要办,正要请山上的僧尼前来祝祷,香山寺也在其列。


    住持指派了活计下来,林忱几人先给寺里添了五十两灯油,又去购置制作春衣的布料。


    她们要在半月内给寺里的小尼姑们制好新的僧衣,届时出席,不至于失了体面。


    店内,老尼姑们提着包好的灯油,发现林忱正在瞧一盏做工精巧的长明灯。


    “忱姑娘,咱们该走了。”其中一个喊道。


    她们还是习惯叫林忱以前的名字,因为总觉得这姑娘周身的气质实在不似出家之人。哪怕头上包着巾帽,身上着着素衣,还是有从前的旧影。


    林忱摸着灯上的花纹,转头对掌柜说:“这个单独结账。”


    掌柜笑道:“这是要给家里长辈供奉的福灯,还有相配的香包,您头一回来,这香包就不收钱了。”


    他麻利地结了账,递过来一只绣着福纹的荷包。


    林忱瞧了一眼,针脚粗糙,让人送不出手。


    她接过灯,走出门去,外面正是一片艳阳天,乍暖还寒的冷正在散去。


    老姑子识趣道:“这是给徐夫人祈福用的吧?正好回去时路过徐府,可让人递进去,教夫人知道你可惦记她呢。”


    林忱却笑笑,搪塞道:“不必了,达于行、不浮于口,更何况是已出家之人。”


    她顺手把香包揣起来,正要离开,背后却突然被拍了一下。


    “欸?”一个清脆的声音笑着道:“这不是那天的小师父吗?可巧又遇见了。”


    林忱回头,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抱着几根亮晶晶的冰糖葫芦,正盯着她看。


    “怎么?不认得我了?”


    林忱后退了两步,仔细思索了一会,却是摇头。


    小丫鬟撅着嘴哼了声,转头叫道:“小姐,亏得你让我来搭话,人家贵人事忙,早把我们忘了。”


    随着她这一声,一抹与朱门融为一体的红闯入林忱眼中。


    这是一套由男子衣饰改装过后的常服,听闻女官行走内外,因嫌衣裙琐碎,故有此法。


    林忱一个激灵,只听得一声笑语:“生得美貌,自傲些又有何妨。”


    虽话而来的女子面如芙蓉,身段高挑,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最妙一双熠熠有神的瑞凤眼,时刻向上扬着,不笑时亦有数不清的情谊流连出来。


    “小师父,萍水相逢仍能再会即是有缘。上次走得匆忙,这厢陪罪了~”她作势甩了下袖子,俏皮地矮了矮身,说道:“不如告诉我你在何处修行?我以后一定常常拜访。”


    林忱终于瞧清了她的脸,心里却没为这殊色动容。她有些失望地猜测,难不成上京的女子都是这般,学男子的风流做派么?


    “原来是上京来的大人。”她躬了躬身,脑中莫名闪过许多上京冠花出沐的传说,她从前总爱听徐夫人说起,因此念念不忘。


    但现在,她只说:“我无名无姓,不值得大人惦记。”


    萧冉笑了:“你知道我是上京来的?”


    林忱指了指四下:“平城民风保守,适龄贵族女子少有上街走动而不遮面的。”


    萧冉笑意更深了,面皮好的女子天下比比皆是,但要若非从小养起,气质上难免短缺了些。


    这孩子她一打眼便觉得不同,如今看来果然神秘。


    “那么?你不怕我?”她更进一步,倾身问道。


    林忱比她矮些,这样不抬头便只能看见她胸口至右肩处绣的一支黑色花藤。


    抬头难免陷入尴尬,退后则更加被动。


    林忱默然不答,面上却并不是尴尬或羞怯,而是一种淡淡的倦怠。


    萧冉注意到了,于是退开一段距离。


    是的,就是这种倦怠感,她想。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似乎很讨厌人间,讨厌看见的一切,以至于不顾礼仪尊卑,有种近乎自毁的淡漠。


    她假意歉然,后退了段距离,转而问跟着林忱的两个老姑子:“我说要拜访不是假话,家中有长辈孺慕佛法,想要请一尊菩萨来,正不知哪个寺最好。”


    这两人原跟着掌事,最能辨别富贵,急着说:“那自然是我们香山寺了。”


    萧冉搭着话,自然而然地跟她们一路往前走,林忱只好同行。


    她们一路走到近村口的分岔路,林忱才打断道:“大人若是有心,最好择个良辰吉日。”


    这便是不让人再跟着的意思了。


    萧冉惋惜地叹了口气,浅棕色的瞳孔中却淌出些笑意。


    “既如此,那只好日后再叨扰了。”她说着,从青萍手里抢过来一串冰糖葫芦塞到林忱手上,温柔道:“我见你暗暗瞧了好几眼,想来必是喜欢。”


    林忱怔了下,用手托住那层油纸。


    “上京天气温暖,我从未见过这小吃,这次买了些带回去,也给长辈尝一尝。”她微微弯下腰,撩了撩鬓边碎发:“好东西人人都爱,小师父千万不要觉得我唐突,不然…”


    她笑道:“我也是会伤心的。”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