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瓜在六月的一个上午来到文苑,前个她得罪了尚衣局的女官,今日就给发派到“冷宫”里来。
文苑本是个好去处,太后疼孙女,公主们一个比一个奢靡无度,打赏下人也大方。
可近两个月来,里面却进来一位新人,住的殿冷僻幽寂,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无。
大家都说里面关了个疯子。
沉潜阁也就成了人所共知的新冷宫。
青瓜背着自己的东西,战战兢兢地叩响了大门。
这里之前还有人看守,禁军执刀执剑的铁器味似乎犹在鼻端。
她年纪小,真怕了那些传言,若不是疯子,为何这么多天不踏出宫室一步。
一定是从小失了智,才被藏了这些年。
她敲了半晌,无人应门。
青瓜很想退却,但想到回去就要遭人冷嘲热讽,苦苦哀求也未必奏效。
她踌躇了一阵,心一横,还是接着叩门,最后一下子用力过猛,直接半个身子扑了进去。
咦?门没上拴?
她沿着尘灰遍地的砖石走进去,宫墙内面虽已爬满了青藤,外面晴好的光却照样照进来,有意不肯塑造荒凄的气氛。
走了一会,似乎也不大吓人。
青瓜轻松了些,身子也放直了。
绕到后院,她想着这么多屋子,挨个找忒费劲,正欲吆喝一声。
岂料这一嗓子还没喊出个音,却先在东南角瞧到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儿在桌上趴着,被藤蔓掩映,仿佛与砖石融在了一处。
青瓜即刻就噤声了。
她试探着走过去,心里慌慌的。
野花的香气太盛,日光太暖,那人穿着纯白色大袖交领长衫,一头短发未束,垂落在耳际,将脸完全掩盖住。
青瓜只能瞥见她颈间缠着的白布条。
好邋遢的人,青瓜想,可也莫名有种哀伤,仿佛心头压了沉甸甸的重量。
“公主?”她叫了一声,想想又换了个称呼,“姑娘?”
这两声均未得到答复。
青瓜有点迷茫,但转念一想,这人是个傻的,傻子当然不理人,也就释怀了。
她乐颠颠地在宫内四处翻四处看。
不管这人是谁,也不管这处多破,她只知道,现在整个宫里只有她们两个活人,再也没人能欺负她嗟磨她。
可比在尚衣局逍遥快活多了!
慢慢地,青瓜有点忘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她打扫宫室,收拾床铺,上树摘果子,把墙上的藤蔓打理好,有时还采点野花放在窗边。
虽然疲惫,可她高兴,有种打理自己家的高兴。
每日尚食局会送来两人份的饭食,她想要什么也可自行去领取。
沉潜阁是个奇怪的地方,无人特意为难,也无人关注,存在着又仿佛不能被看见。
这天是六月三十,眼看着步入七月。
青瓜决定鼓起勇气,回尚衣局要两套衣服。
就算院里坐着的那位不嫌热,她也受不了这料子了,一攥简直出水。
她路过那位身边,说:“主子,奴婢要去叫人赶制夏装,得量量您的尺寸。”
见人还是不动,青瓜就开始自顾自估摸起来,叫不准的地方再动手去量。
她碰到那人颈间的纱布,才记起来,似乎自己从没见过她换药。
七月酷暑,这样下去,只怕伤口要腐坏的。
青瓜摸了摸良心,坐在了石桌的另一头,想着要不要劝两句。
她想着想着,目光就被桌面上摆着的棋盘吸引。
青瓜人虽不大聪明,但偏就爱这些要琢磨的东西。
然而看了半天看不懂,只好随便捡了个白棋按在空白的一角。
这一刹,趴在桌上吃灰的人仿佛心有灵犀,立时捡个黑子跟上去。
青瓜吓了一跳,时隔一月,她才见到了这位的庐山真面目。
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长得真是…
真是…
她没法说。
但喜欢瞧漂亮的东西,看了就觉得心情好,一双眼睛黏在对面拔不下来。
“你会下棋?”不知是颈间伤伤到了嗓子,还是许久未说话的缘故,这人的声音有些低靡。
青瓜快乐地摇了摇头。
“那么便是神来一笔。”散发之人自己摆起了棋阵,眼睛幽深得似一潭深泉,凛冽在山间。
她的瞳色很黑,眉又锋利,微微向上扬起,眉尖下一颗小痣,仿佛吸足了光,越发灵异。
青瓜蹲在石凳上瞧,棋怎么样她不懂,可下棋的那双手好看。
匀称又白净,手腕很瘦,骨骼纤秀。
“原来你不傻,还很聪明。”青瓜晃悠着问:“那你怎么不说话?”
她怕自己这话又招人讨厌,于是补充道:“前边每天都有人来找,还提着点心,你不说话,那东西都让人拿走了。”
林忱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别让她进来。”
她说完这句话,似是心神痛苦,咳了两声,墨眉也微微蹙起。
青瓜担忧道:“这脖子总这么伤着可不行,嗓子该坏掉了。”
她正欲出门讨点药回来,身后人却说:“不吃药,想喝酒。”
“什么?”
“想喝酒。”
林忱转头,看着她:“要青梅酒,这个时节,应当不难找。”
“说什么胡话…”青瓜懵道:“你还伤着,喝酒伤身。”
林忱表情不动,眼中却似有几分冷嘲。
“伤了又如何?总是忍耐,不见得这伤就会好得快些。不如放纵一时,死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青瓜给这番话搅得气愤,回身又在石凳上蹲下,抓着自己的脚踝晃荡,不肯去。
林忱说:“我见你每天黄昏时在门坎儿上读书。”
“那又怎的?我不能读吗?”
“你去拿些酒来,权当学费,我可以教你。”
**
青瓜出门找酒,她先往尚食局去,然而差点给大棒子打发出来。
人说每日供给饭食已是尽责,可不额外提供酒菜,若要,先按需交钱。
她委屈地去找管瓜果运输的小六子,想找一些新鲜的青梅自己煮。可六子说来晚了,新鲜的青梅早就发给了各宫各室,还告诉开恩似的告诉她十三公主最爱吃冰浇青梅,那里必定有。
青瓜当然不敢去要。
她哭哭咧咧地跑回沉潜阁,心想自己果真没有读书的运气,这点小事都做不来,天大的机缘也是浪费。
正蹲在门口哭得伤心,那送点心的又来了。
“都说了,我家主子不见。”青瓜红着眼斥道:“还不快走!”
青萍拎着篮子,笑道:“这是怎么了?今个心情不好?”
青瓜不搭理她,只守在门口不许她进。
真倒霉…真倒霉…
都是从外边进来的,可读了书的就能去文渊阁做正经女官,自己就得在尚衣局里伺候人。
越想越伤心,青瓜干脆坐在地上哭。
青萍看着鼻头红红的小孩,不自觉道:“有什么伤心事不如说出来。”
青瓜低泣道:“我想要青梅酒,一坛青梅酒,这过分吗?”
湛蓝的天上投下来一块阴影。
两个人同时抬头。
“我给你,让我进去。”
那阴影笼罩在两人上方,红色的官服在日光下晕出浓黑。
青瓜停止哭泣,还以为碰到了神仙中人。
**
午后,青瓜就把酒坛子抱回来了。
她红扑着脸,期待地等着林忱品尝。
对面喝了一口,瞬时被酒呛到,咳个不停,迁动颈间伤口,白色的纱布渗出红来。
“你从哪拿的?”林忱捂着脖子,问。
青瓜心虚得要命,说:“自然是尚食局的。”
林忱盯了她半晌,却没再问。
青梅酒淡淡的香味飘出来,让人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林忱开始给她讲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
小时候,平城冬天,徐夫人在门前生了一灶火,也是给她这样讲故事。
徐夫人爱英雄,爱宝剑,爱跌宕起伏。
可惜有起伏的都是故事,至于日子,都是一天天过下去、熬下去,才能有短短的精彩的一刻。
为了这一刻,多少人穷尽心血。
林忱又喝了一口酒,没再呛到。她端着碗,瞧碗沿上的碎缝,说:“你要读书,便不是再听故事,而要日日苦读,乏味无聊,可能坚持?”
青瓜不假思索地点头:“再累没有洗衣累,再苦没有受人欺负苦!”
林忱很浅地笑了下,说:“你还真敢争。”
比自己强多了。
她只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以为避世不争便能安稳一世。
可其实都是幻想。
即便她没遭遇这档子事,以后也会有背叛、侮辱、落魄与潦倒。
她从前的余地太多,于是安居一隅。
可现在不行,一切都需推倒重来,要做,便要坐到巅峰之位,才不枉费一番辛苦。
林忱捧起碗,一饮而尽。
“学成之后,你要替我办一件事,随后任你去留。”
青瓜拍着胸脯保证:“别说一件,就是百件千件都行。”
林忱听着她的话,醉在酒香中。
她望着墙头开进来的繁复花草,默默想起同一个阳光绚烂的日子。
是徐夫人去世前一年的夏天。
“小忱。”她问:“你愿不愿意到上京去?”
彼时林忱正坐在桌前,背对着她,把书翻得哗哗作响。
“不去。”她毫不犹豫地说,把徐夫人剩半截的话给堵了回去。
“…好吧。”徐夫人喝了口酒,嘟囔道:“我记着你以前还说,要去参加冠花出沐的祭典来着。”
她口气有些讪讪,林忱不由得回头道:“小时候的事了,提起来做什么。”
绚烈的光下,那人影淡淡地笑了下,便没再提。
现在想起来,那是唯一一次,她主动提起来要去上京。
林忱在昏沉中才想起一切细节。
若是当时就来了,会不会,徐夫人不会黯然销魂?
林忱一直知道她在暗中与某些人联系。
但过往那些年,徐夫人从未要求过她,连烦恼的神态都不愿让她看见。
她自己的梦自己做,不连带旁人。
这梦想飘渺无痕,林忱甚至只能隐约摸到一半,但她现在想,她应该接替徐夫人。
这几个月的沉默耗干了她的隐忍,回避无用,清静无为无用,最终得到的只有孤独。
在孤独中死去,带给她彻骨的恐惧。
林忱伏在桌上,石桌冰冷,脸上的热意却滚烫。
青瓜唠叨的声音逐渐远去,恍惚间,一个影子来到面前。
林忱心里挣扎着想起来,身体却无力。
她醉了。
“你怎么进来的?”她倚在石椅背上,断发向两侧延伸散去。
萧冉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看上去很想上前,但又不敢。
“我想来看看你…”她面上浮出一个笑来,却有点僵,是明知干了坏事还想糊弄过去的轻薄。
林忱眼神散乱了半天,才重新聚焦,她定定地看着,半晌吐出一个字。
“滚。”
这个字轻轻打在萧冉身上,瞬间让她一个趔趄,那笑痕也如池塘中的水,渐渐消下去,只留下温柔悲哀的余波。
萧常侍也算出身高贵,平生从未让人这样呵斥过。
她难免觉得难堪,摸摸脸皮,滚烫。
“我就是想…”
话还没说完,林忱便扯着嗓子叫青瓜。
她脖颈本就有伤,话都不敢大声说,这一震,伤口都崩裂了。
萧冉一僵,进退维谷。
“我走、我走就是了。”她神色低落,唯唯后退。
林忱看着那背影,心里的颤栗慢慢平息,许多委屈跟着泄露出来。
她甩了甩头,却向一侧歪过去。
外面,青萍等在门口,见自家小姐这么快就出来了,也很诧异,再一窥那脸色,比锅底都黑。
“怎么…”她想问,萧冉却不想答,只捂了一下眼,匆匆向前走。
青萍围前围后,好不容易才找到插话的机会。
“姑娘、姑娘…你,你这簪子珍宝阁送回来了,方才我就想跟你说,进去带着说不定好说话呢。”
她递过来一支流光溢彩的银簪,簪身流刻了如水花纹,簪头的狐狸眼睛上嵌着颗红宝石。
萧冉摩挲着,忽然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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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林忱醒来后头痛欲裂。
回想昨日种种,都好像给蒙上了一层虚影。
但…床旁案头的纸条上却有着分明的字迹。
她一把抓过来细看,青瓜恰在此时入内。
“欸?主子醒的好早!正好,我从藏馆把书都借回来了,没想到那的人还挺好说话…”
她说了一半,忽瞧到那张飘落在地上的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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