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绿萼
“我遇上了许多黑衣男子。”苏绾绾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背后就是石门,身前是郁行安。她移开视线,盯着摇曳的烛光。
“原来如此。”郁行安道。他看见她似是想要蜡烛,于是拿起烛台,想要递给她。
“不必了。”苏绾绾道,“我在此处略等一等即可。”,
郁行安动作一顿,应了一声“好”,拿起烛台,继续看暗室壁上的经文。
暗室狭窄,没有矮案,只一张胡床,靠西一座小型舍利塔。
郁行安背对着她,却像知道她动作似的,说道:“那张胡床我未曾坐过,你可在此略微休憩。”
苏绾绾确实感觉脚踝有些疼,在胡床坐下。
狭小的暗室似乎会放大声响,苏绾绾听见那群人又骂骂咧咧地从门外跑过,又听见郁行安走动时衣袖轻微摩挲的声音。
一点点的气味仿佛可以盈满整间暗室,苏绾绾再次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他们其实不过相隔一步远。
郁行安忽而问道:“你受伤了么?”
苏绾绾微愣。
他说:“我闻到了血腥气。”
“似乎是。”苏绾绾道。
他这样一说,苏绾绾感觉脚踝的伤处实在难以忽视。她并不是对疼痛迟钝的性格,这些年再也未哭,不过是源于当年的承诺。
“你要察看伤处么?”郁行安将烛台递给她。
苏绾绾犹豫片刻,接过,轻声道谢。
郁行安背过身,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壁上的佛经里。他背影挺直,如一棵松柏。
“确是流血了,不知被何物割破了脚踝。”苏绾绾将裙摆放下,仍旧拿着烛台。
郁行安道:“我去叫人过来。”
苏绾绾:“外面不是有人么?”
“无妨,我在佛塔西面布有护卫。”
苏绾绾无言,她还以为郁行安孤身在此。
石门打开,再缓慢合拢。苏绾绾拿着烛台,听见郁行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烛火跳跃着,她没有等多久,郁行安就带着人回来,还有一个侍女。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话却是对着侍女说的:“将这位小娘子好生扶下去,当心些,别摔倒了。”
侍女心中惊讶,应一声好。
苏绾绾本想自行走下去,但有了借力之处,确实轻松许多。她没有推辞,不知郁行安始终站在台阶上,注视她的背影。
侍女转角时瞥见了郁行安的目光,更是心跳如鼓。
她一直在郁家做事,这些年来,她拿着一等侍婢的月钱,却只在做一些洒扫之事,未曾近身服侍过。
她听闻郁行安因在白鹭书院读书多年,所以不习惯用侍女,许多事或是吩咐小厮,或是亲力亲为。
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结亲,他却逐一推拒了,甚至连郁家家主极其看好的蓝六娘,也被他拒绝。
她不止一次地以为,郁行安打算终身不娶,伶仃一生。
侍女再次瞄了一眼苏绾绾,心想,原来郎君只是眼光高而已。
到了佛塔之下,苏绾绾道:“我欲回城治伤,但朋友们还在芳霞园,我应去转告她们为好。”
侍女不等郁行安吩咐,立刻笑道:“婢子去转告即可。小娘子腿脚受了伤,还是不要挪动为上。”
苏绾绾道谢,让她去了。
郁行安道:“我的护卫已将那些黑衣人制服,我再派几人护送你回城。”
苏绾绾抬头,发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她挪开目光:“总是劳烦郁翰林。”
“无妨,你平安就好。”
苏绾绾心中跳了跳,盯着不远处被风吹动的芒草。
芒草生得很高,郁行安的护卫们也不知为何退得很远,他们站在此处说话,像是除了两人之外,只有风能听到。
苏绾绾道:“改日我让二兄登门道谢。”
郁行安忽然笑了一下,笑声很轻。
“苏三娘。”郁行安道。
苏绾绾“嗯”了一声,将视线挪回他的衣袖。
她想,他似乎是第一回 这样郑重叫她的排行?,
她把目光移到他手指上,夏风吹过两人指尖,带着一丝灼热,她等待他要说的话。
郁行安说:“你不必待我这样客气,也不必总是对我道谢。”
因为你是我主动想要帮助的人。
……
苏绾绾坐在马车上时,还感觉脸颊有点烫。
她觉得大约是被晒的。
那十几个小娘子听说出了事,也无心玩乐,十几辆马车迤逦回到阆都,一旁还有郁家护卫跟随。
苏太保听闻此事,勃然大怒。不过几日,朝堂上就飞出许多弹劾崔宏舟的折子。
御史台的第一封奏折,弹劾崔宏舟胡乱抓人,说他曾经抓一老妪入狱,理由仅是这老妪在上巳节堵了他的路。
第二封,弹劾他大不敬。传闻他在家中与下人闲聊,说圣人命不久矣,不过是强撑续命罢了。
第三封,弹劾他结党营私,辜负圣眷。说他集结了前户部尚书等党羽,借权势谋求私利,去岁被贪掉的山北道粮草,亦有他的手笔。
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圣人每看一封,脸色就更沉一些,一时间,朝野人心惶惶,权且忍让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
纵使崔宏舟的二弟是西南道节度使,权势滔天,在这风口浪尖上,也没有多少人为他说话。
“真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崔宏舟拂袖砸掉一套茶碗,“那郁行安竟也插了一手!往日有谁敢直面我的锋芒!”
“大兄。”崔九娘站在书房门口,怯生生地道。
崔宏舟没好气地瞪向她。
崔九娘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跟他们的姨娘一样美貌。她往后瑟缩一下,说:“姨娘来信了。”
崔宏舟不想读。站在门口的小厮察言观色,从崔九娘手中接过信,说道:“小娘子,你先回去吧,奴将此信收好。”
崔九娘走了,小厮将信放入书房的一个匣子。这种匣子有六个,每一个都装满了崔宏舟生母寄来的信,他一封也未曾读过。
苏府,苏敬禾命人将一卷卷的账册搬到听竹轩。
“二兄,这些是何物?”苏绾绾展开一卷,在窗前细看。
苏敬禾坐下,擦了擦汗:“阆东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账目,这些皆是抄本。”
苏绾绾回忆一番,想起崔宏舟在那三年,曾任阆东刺史。
“还好只是地方账目,如今朝中又无多少人按规矩行事。”苏敬禾喝了一碗侍女端来的茶,说道,“扶枝,你快看看,这里头有无疏漏?”
苏绾绾一连看了十几日,细细写出一卷纸,递给苏敬禾:“你拿去吧。”
“这么快便理清了?”苏敬禾接过,随意瞄了一眼,脸色微变,“竟贪了这么多!”
“账目上看不出这些是被哪些人贪的。”苏绾绾道,“但崔仆射当时既任刺史,自然有监察之职。”
苏敬禾捏住纸卷,忽然笑了。
他说:“扶枝,这样一个人都能做到从二品的尚书省左仆射,我想不到世上哪里还有更荒唐的事。”
苏绾绾想了想:“金问仙金真人?”
苏敬禾“噗嗤”一声笑了,端起茶碗啜了一口:“你放心。我虽官位低微,还有父亲呢。不会让你被人随意欺负了去。”
……
苏绾绾继续去百里嫊那里上课。百里嫊有一日忽而放下算经,说到朝中形势。
她说,朝廷已改了佃农之制,又驱人开垦荒田,平民得田以糊口,朝廷得税以强国。
百里嫊说:“朝中反对之人不少,这次变革推行得极好,分而治之,以利驱之。朝中出了一个深谙权术之人。”
苏绾绾明白,百里嫊在说郁行安。
百里嫊笑道:“这些事情不是一定要去做的。居于庙堂却不忧国忧民者,照样可以飞黄腾达,平步青霄。你看近来闹得轰轰烈烈的崔仆射,他不是照样成为天子近臣,享了这么些年的富贵荣华?”
苏绾绾点点头,百里嫊轻抚她的脑袋。
百里嫊:“扶枝,你看,有些事做也可,不做也可,但对一些人而言,却是不得不做。这是为天下苍生,为君王社稷,若有一日你登上高位,也要记住这些不得不做的理由。”
苏绾绾若有所思,郑重应了一声好。
崔宏舟被圣人下令在家中反省,又被夺了半年俸禄。传闻圣人在宫中对左右垂泪道:“崔爱卿竟这样辜负朕意,可他三次救驾有功,赤胆忠心,朕实不忍!”
苏绾绾这日去肖家时,苏敬禾道:“崔宏舟反省了一个月,今日便要出来了。我今日要上值,给你加派护卫,你当心一些。”
苏绾绾应一声好。她在芳霞园丢失的十几个健壮侍女已经被郁行安送回来了,她便带着这些人和几十个护卫,一路去往肖家。
拐入一个深巷时,两辆疾驰的马车忽然撞过来,苏家车夫闪避不及,苏绾绾的马车翻了。
侍女连忙扶着苏绾绾下车,又一叠声问她可还好。
对面马车掀起车帘,下来一个人。
正是崔宏舟。
他面色不豫,掸了掸袖口,对苏绾绾道:“阆东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账目,是你查的?”
苏绾绾望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抬了一下手,护卫们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崔宏舟厉声道:“那些皆是烂账!除了你和百里嫊,在这阆都我想不出第三个人,能在短短时日算清那些烂帐!百里嫊怎么可能掺和这些事?苏绾绾,我待你不够好么?你这样对我?”
“你待我很好么?”苏绾绾疑惑反问。
“我许你正妻之位!还允诺将工部的图纸拿来与你儿戏!”崔宏舟道,“你们这些高门小娘子,皆是薄情寡恩之徒!”
苏绾绾冷冷一笑,吩咐车夫扶起马车——她上课的时辰快到了。
崔宏舟胸膛起伏不定,他猛然从袖中掏出一物,甩袖掷去。
苏家护卫们连忙挡住,面色发白道:“小娘子,崔仆射用石头砸你。”
苏绾绾:“?”
她转回身去,却看见巷子尽头进来一群人。
当先一人骑着马,说道:“崔宏舟。”
崔宏舟面色一僵,转过身去。
“郁行安,怎么又是你?”崔宏舟问。
郁行安不答,他披着一身槐树树影,来到苏绾绾跟前,下了马,站在她的三步之外。
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支持举动,郁家护卫连忙跟上,拱卫在苏绾绾周围。
巷口有贩夫走卒进来,看见这对峙之势,纷纷挑着扁担离开。
苏家的车夫颓然道:“小娘子,车轮被撞坏了。”
郁行安听见这话,偏头看了苏绾绾一眼,忽而道:“辰时要到了,你要去肖家是么?”
苏绾绾点点头。
郁行安命人牵来自己的白马,缰绳递给她:“你骑我的马去吧,此马名为春雪,一日千里,极为温驯。”
苏绾绾望着他的手指,崔宏舟隔着护卫们问:“郁行安,你非要插手此事不可吗?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随从乌辰看着郁行安和苏绾绾交叠的影子,心里忍不住笑了一声。
苏绾绾让侍女接过郁行安的缰绳,郁行安收回手,对崔宏舟道:“你向来跋扈,此事一出,你的党羽还会拥护你么?你与其在此处为难苏家小娘子,不如去看一看吴仁道做了什么。”
崔宏舟面色陡变。
吴仁道其人,最擅奉承,也最擅审时度势,临阵倒戈。
苏绾绾牵着白马缰绳,轻轻摩挲两下。
郁行安瞥了她的手指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莫要再做这样的事。”郁行安对崔宏舟道,“接下来你会自顾不暇。”
崔宏舟倒是想唇枪舌剑反驳一番,但此时一个随从神色惶然,从巷口进来,附在他耳边说话。,
他面色大变,仓促走了。
深巷一时之间变得更为寂静,不知是谁家的高墙伸出一枝栀子花。洁白的栀子花瓣被风吹动,缓慢飘落至苏绾绾的发顶。
郁行安想帮她拿开,他动了下右手指尖,忍住了。
“去上课吧。”郁行安微笑道,“莫要迟了。”
苏绾绾上了马,回身看他:“郁翰林怎会在此。”
“正巧路过。”他望着栀子花瓣,缓声道。
苏绾绾骑得了快马,还可以精准避开每一个行人。
她堪堪在约定的时辰之前抵达肖家大门。
她将缰绳递给自己的侍女,翻身下马,从侧门进去,才走了几步,就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襄王殿下。”苏绾绾道,“你怎会在此?”
“我刚从山北道回来,就听见你拜了百里夫人为师。我想你这样厉害,得来肖家瞧一瞧,所以特在此处等你。”
襄王司马忭回答道。他是一个气质阴郁的人,身为圣人的第四个皇子,许多人曾奉承他是仪表不凡的郎君。但当郁行安来到阆都之后,一些自恃诚实的人不愿再这样说了。
倘若说郁行安像一捧圣山之雪,司马忭便像一个化不开的黑夜。读圣贤书长大的士人们,总是更欣赏前者的气质。
“哦。”苏绾绾点点头,往内室走,“还有半刻钟就到辰时了,我要去听老师教导,我们改日再叙。”
司马忭追上去,先递出一个小匣子:“这是我在山北道为你寻的礼物。”
苏绾绾未接,她说道:“多谢殿下,殿下留着自己用吧。”
司马忭瞅了一眼苏绾绾的侍女——她正牵着白马去马厩。
“那是郁翰林的马么?”司马忭问。
“是。”
“你没有收我府上的马,却收了他的。”
苏绾绾脚步一顿,下一刻又恢复如常:“只是事急从权,借来一用,改日便要还给他了。”
“你总跟他见面,金鸟寺、上巳节……”
“你派人跟踪我?”苏绾绾侧头瞥他一眼。
司马忭对上她目光,却避而不答:“扶枝,大了以后,你再也不收我的礼物,却情愿借郁翰林的物事。你可知晓,这郁翰林虽得众人称赞,却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光明磊落。”
苏绾绾脚步未停,她过了垂花门,穿过逶迤廊庑。肖家侍女们见是襄王进了二门,犹豫片刻,到底没有拦。
司马忭跟在她身边道:“那郁翰林披着君子皮囊,对外向来温文优雅,不知多少小娘子受过他善待,对他芳心暗许。有许多人家探问他的亲事,他父母双亡,郁家家主是他大伯父,他大伯父属意蜜州蓝家的小娘子——就是那个蓝六娘。据闻已在议亲了。”
苏绾绾在厢房的门帘之外停下脚步。
司马忭以为她迟疑,立即道:“我何曾骗过你。”
苏绾绾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襄王殿下。”
“嗯?”
“我要去读书了,你莫要扰我。”
下了几场雨,眨眼就到郁四娘生辰。
她命厨役做了一桌上等席面,请苏绾绾过府去吃。
苏绾绾备好礼物,去了郁家。
这是她第一次去郁家。郁家位于城东,他家嫡系只郁行安一人在阆都为官,却仍然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坐拥一处精致宏伟的宅邸。
入了门,郁家侍女引她换乘软轿,苏绾绾一路望去,只见花木扶疏,飞檐反宇,又有庭院重重,曲径幽深,堪称一步一景。
郁四娘已在垂花门下等她,看见她来,笑着携了她的手,请她往花厅里坐。
“往年我在河西道,可不曾这样过生辰。皆因我上回见你们玩得那样热闹,也学学阆都小娘子的做派。”郁四娘羞赧道,“不过我只请了你一人。”
苏绾绾一笑,示意侍女拿出备好的生辰礼:“我们两人也可以玩得热热闹闹。”
两人吃了席面,席间郁四娘提起崔宏舟的事:“这事闹得太大了,阿兄为我请来的老师都屡次提起此事。据闻是吴尚书忽然反咬崔仆射一口,供出他诸多不敬圣人、贪污受贿之事来。证据确凿,圣人惊怒,还不知要如何处置他呢——我听闻他不知逼死了多少百姓,上回上巳节挡路那老妪,近日被人提出来,竟只剩一口气!这样一个人,若是被秋后问斩,我才会拍手称快!”
苏绾绾心下知道,西南道崔节度使和崔仆射互为兄弟,唇亡齿寒,圣人投鼠忌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下定决心处罚。只是崔宏舟失了圣心和党羽,却已是板上钉钉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用完膳,郁四娘道:“我带你去我家园子看看!”
两人带着侍女,一路分花拂柳而去。逛了半日,到一处高亭时,郁四娘坐下,说道:“好累,我们且歇歇吧!”
苏绾绾应好,侍女们上茶点和琴箫等物。
郁四娘一时兴起,问道:“扶枝,你会弹奏乐器么?”
苏绾绾说自己略通一二,郁四娘恳求她弹琴,她应了,净手焚香,坐于琴前,又试了试音,开始弹奏一曲《绿萼惊雪》。
这曲子说的是有一年冬日落雪,两人相逢,互相引为知音。瑞雪落在绿萼梅上,惊飞过冬的麻雀,那两人一见如故,在雪中破庙相谈一夜,竟忘了冷。
郁行安走出自己的院落时,听见了隐约的琴声。
他知道今日是郁四娘的生辰,也知道她唯独请了苏绾绾。
只是他今日有政务要忙,在院中忙活至此时,本应去用膳,听见这琴声,他的脚步不由顿住,遥遥地望向那处高亭。
今日天色昏暗,天上云层又厚又重。园中繁花似锦,飞花如美梦一般飘落,他只见到她的背影,被清风鼓起帔帛,宛若曲中的绿萼初绽。
侍女从郁行安身后过来,见到他,连忙行了一礼:“郎君。”
“你去何处?”郁行安看向她手中的食盒。
侍女笑道:“四娘说苏家小娘子爱食玉锦糕,吩咐厨下去做。此时才做好,婢子给她们送过去。”
“给我吧。”郁行安道。
侍女愣住,将食盒递给郁行安。
郁四娘在亭中拍手道:“好听!这是什么曲子?我未曾听过。”
“这叫《绿萼惊雪》,是有些生僻,听的人少一些。”
“原来如此,难怪我听完觉得这曲子一时欢快,一时又清冷。这曲子有何意?”
苏绾绾笑道:“这说的是两个知音的故事。还有一首曲子,唤作《雪吻绿萼》,这两曲加起来唤作《绿萼落雪》。”
郁四娘的脸红扑扑的:“扶枝,你的意思是,你我互为知音么?”
苏绾绾轻轻一点头:“很好的朋友。”
郁四娘耳根飞红。
郁行安走进亭中,郁四娘眼尖瞧见,站起身,受宠若惊道:“阿兄,你怎么给我们送食盒?是玉锦糕么?”
郁行安颔首,将食盒置于案上:“偶然遇见的,就顺手带来。四妹,我给你备了生辰礼。”
他拿出锦盒,郁四娘接过,见是一套真珠首饰,十分惊喜。她道:“对了,阿兄,扶枝的琴声与你不相上下呢,我方才听她弹奏一曲,十分好听。”
郁行安看她,又望向苏绾绾。
郁四娘回忆着老师近些时日教的内容,说道:“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她用眼神暗示苏绾绾,要不要再来一曲。
苏绾绾收回视线,起身道:“四娘,我坐得累了,想再去逛一逛。”
郁四娘一听,也跟着起身,对郁行安道:“阿兄,那我们再去逛逛?”
“去吧。”郁行安温和道。
两人带着侍女离开,郁行安望着苏绾绾的背影入神,直至她的最后一丝裙摆也被树影吞没,他才收回视线。
他在亭中坐了片刻,看见案上未曾被尝过的玉锦糕。
他敲了敲桌案,望向苏绾绾抚过的那张琴。
亭中还留有两个侍女伺候,见郁行安看琴,侍女忙问道:“要下雨了,婢子们可要将这张琴收好?”
“不必了。”郁行安道。
他坐在苏绾绾方才的位置上,指尖搭在琴弦上,似乎还有她的余温。
他闭上眼睛,手指拨动琴弦。
苏绾绾隔着树影和花阴,听见清雅的琴声。
“这是何曲?是阿兄在弹琴吗?”郁四娘往那里探头探脑,“真好听,不过和扶枝方才弹奏的不是一个风格呢。”
琴声缥缈如在云端。
苏绾绾听了一会儿,说:“这是《雪吻绿萼》。”
郁四娘“啊”了一声:“原来是你方才说的第二首啊。这曲子讲了什么,怎么风格陡变?”
苏绾绾往背对琴声的方向,边走边道:“第一首讲的是两个知音相逢,第二首说其中一人竟是女扮男装。他们被迫分离多年,重逢仍在那间破庙。”
细雪落满绿萼梅的枝头,那两人发现对方皆是孤身一人,等待自己多年。
郁四娘兀自想像,想着想着,不知想到什么,她小脸一红:“这名字也太香艳了,听起来好刺激。”
苏绾绾:“……”
这两曲的指法极难,又曲调多变,不是为世人所钟爱的风格,弹奏的人自然少。
苏绾绾也没想到,郁行安一听就知道它,还熟练地将第二支曲子弹奏而出。
她倏然问道:“你们河西道的娘子和郎君们,几岁开始议亲?”
郁四娘道:“十二三岁吧,大伯父本要为我议亲的,我让阿兄接我来了阆都,他一时就没插手。”
郁四娘叹口气:“我时常羡慕阆都及阆都周边各州的小娘子。我才知道你们普遍十七岁以后才成亲,二十岁以后成亲也不奇怪——我想一辈子留在阆都!”
随着寿和年间娘子地位的提高,许多人家认为小娘子太早出嫁,容易因生产之事夭折,故而将成亲年龄一推再推。
苏绾绾笑道:“郁翰林在阆都做一辈子的官,你不就一辈子留在阆都了?”
郁四娘面露憧憬。
“郁翰林似是舞象之年?他应是议亲了吧。”苏绾绾道。
“他们怎会与我说这种事。”郁四娘搓了搓脸,“不过也快了吧,我离开河西道时,听闻大伯父确实有意撮合他的亲事。”
“那对方一定是个美人。”
“应没有你美吧?”郁四娘迟疑地瞅了苏绾绾一眼,“她叫蓝六娘,虽说她也被梁知周写入诗里,可我未曾见过她。扶枝,我见过你,就不觉得世上有像你这样好的小娘子了。”
苏绾绾慢慢往前走,将那动人的琴声远远留在身后。
她道:“有啊,有很多。”
郁四娘:“是谁?”
“比如你。”苏绾绾微笑道,“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
……
郁四娘玩了半日下来,兴致高昂。
她太喜欢苏绾绾了。苏绾绾总是这样温柔、体恤、聪明,然后平静而委婉地告诉她,你也很好,莫要看轻自己。
所有人在苏绾绾眼里都是一样好的吗?
郁四娘这样想着,脚步轻快地将苏绾绾送去门口:“天色将晚,我也不留你了,你路上小心些,我们下回再见。”
苏绾绾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过垂花门,路过外院一处水榭时,看见那水榭飞檐翘角,清幽隽雅,郁行安正坐在其中擦拭一张琴。
苏绾绾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张琴,慢慢松口气。
并不是她方才弹奏的那一张。
一行人走过水榭时,郁行安似是抬眸看见了,他放下琴,起身走过来道:“送客么?”
“嗯。”郁四娘道,“阿兄,明年生辰,我还要请苏三娘。”
“好。”郁行安平和地应了一声。
他也跟着一起走,像是要跟郁四娘一起送客。
苏绾绾没有看他,她笔直地望着前方,却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淡淡的,像雪一样。
她看向前方的蔷薇花丛,却看见天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廊庑上,再斜斜地投到花丛里。那影子修长干净,又挺拔。
郁行安和郁四娘一路将她送到门外,侍女扶她上马车。
她登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一眼,见到许多小娘子正在偷看郁家门口的郁行安。
郁家宅邸外路过的小娘子可真多啊。
苏绾绾忍不住这样想,却不知郁行安望着她发顶上的一片花瓣。
浅粉色的,大约是蔷薇花瓣,也不知何时沾染上的,郁四娘个子矮,竟没有发觉。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忍住为她拂去花瓣的愿望。
苏绾绾上了马车,和郁四娘道别,却没有和郁行安说一句话。
车夫扬起马鞭,郁行安看了一眼天色,对郁四娘道:“四妹,要下雨了。”
郁四娘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是欸!阿兄,我们快回去吧。”
“你是否为客人准备了雨伞?”郁行安问道。
郁四娘怔住,连忙叫了一声“扶枝”,又匆忙命人进去拿伞。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等了一会儿,郁四娘拿着一把山水画的油纸伞,送到马车边。
她说:“要下雨了,扶枝,你带这把伞回去吧。”
伞曾经是珍贵的东西,虽然到了如今已逐渐平价,但在阆都,送别客人时依据天气赠一把伞,仍代表珍视之意。
苏绾绾接过伞,微笑着道谢:“很漂亮的伞,多谢。你回去吧,莫要被雨溅湿了裙摆。”
“才不漂亮呢,都是我阿兄的喜好,整个宅子都是这种伞。”郁四娘嘟囔了两声,见苏绾绾垂下眼眸想拒绝,连忙道,“不过你喜欢便好!这是我让人取来赠你的!”
苏绾绾看了一眼郁行安,见他已经负手望向别处。
她收下伞,再次道了一声“多谢”,让车夫驱马离开。
车轮碾过地面,到了苏家宅邸时,果然已经下了倾盆大雨。
侍女要撑伞,苏绾绾感念郁四娘的珍视之意,说道:“用那柄山水画的。”
侍女应好,扶着她下马车。
油纸伞在头顶撑开,展开一幅山水画卷。
细雨被隔绝在外,苏绾绾走上台阶,被侍女扶住左手,丝毫也没有淋湿。
……
到了夏日的尾巴时,圣人忽然说要进行田猎。
圣人已经许多年未曾围猎了。六部连忙大张旗鼓地准备,百里嫊对苏绾绾道:“我给你出几道考题。”
苏绾绾作聆听状。
百里嫊笑道:“不必紧张,几道简单的小题。”
她将题目写在纸卷上,对苏绾绾道:“去夏苗的猎场上寻找答案吧。”
苏绾绾一看:田猎场上投放了多少麋鹿,场外五十里有几棵槐树,此次夏苗大约花费多少银两……
她思索片刻:“老师是想让我多出去走一走么?”
“是啊。”百里嫊笑道,“你总是静坐,平日不是读书写题,便是对着万事景物出神。小娘子们邀你,你才出去走一走。马球打得那么好,一年只打一回。我听人说你擅弹琴,可也很少见你弹过。”
“我喜欢静坐,也喜欢听老师谈算学之事。”苏绾绾道。
百里嫊道:“多走一走,身子才会好起来嘛。学习非一日之功,我见你来月事时竟还要吃药,你将身子养好,日后……”
她絮絮说着,话里话外尽是关切,苏绾绾听得眼中微微一热。
她眨了一下眼睛,敛去眸中情绪,俯首道:“谨尊恩师之命。”
崔宏舟如今自顾不暇,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时间找她的麻烦。苏敬禾一听苏绾绾要去夏苗,也甚是欣喜,让苏太保求了恩典,携苏绾绾同去。
夏苗很热闹,许多人都随着圣人进了猎场。苏绾绾拿着百里嫊写下的纸卷,一棵一棵数着田猎场外的槐树。
她可以让侍女去做这件事,也可以随意诌一个数字,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她认真仔细地一棵棵数着,竟然真的察觉到比阅读算经时更深的宁静。
她顿下脚步,对侍女道:“你们就在此处等我,我一个人在前面走走。”
前面只一条羊肠小道,曲径通幽,侍女走了一圈,见尽头是一块巨石,也无旁人,便应了好,在外头等她。
苏绾绾独自一人在小径中徜徉,她看见一树极为繁盛的木槿花,不由在树下停了片刻,远远的,她看见几个郎君从小径外走过。
其中一个芝兰玉树,清隽优雅,是郁行安。
苏绾绾有点失神。她想,隔这么远,这么多人,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认出他。
郁行安似乎往这里瞥了一眼。
苏绾绾转过身去,绕过木槿花,往小径的深处走去。
如此便看不见了。
她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郁行安走了过来。
他独自一人,看见她和小径深处的巨石,说道:“不想此处没路了。”
看上去像是偶然来此,并非特意来找她的。
苏绾绾“嗯”了一声,没有继续搭话。
郁行安转身往回走,苏绾绾本来也是要往回走的,此时却故意落后几步。
郁行安的背影挺拔颀长,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苏绾绾挪开了视线,脚步更慢。他们越走越远,隔着三十来步的距离。
但这距离逐渐缩短了,因为郁行安放慢了脚步等她。
苏绾绾慢慢吸一口气,决定先行出去。
快经过木槿花树时,一声虎啸从前方传来。
郁行安移了一下脚步,挡在苏绾绾前方。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有老虎扑来,他愿意以身饲虎吗?
苏绾绾这样想着,虎啸声慢慢停了。
郁行安却没有再往前走,他就站在木槿花树下,像是在等她。
苏绾绾不急不缓地往前走,两个人越来越近,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檀香木、雪松和绿萼的香气也交缠在一起。
绕过这棵木槿花树,就可以看见小径外头的场景了。
外头传来说话声,似乎有许多郎君走过。
郁行安道:“你先出去吧,外头人多。”
一起出去容易惹人闲话。
苏绾绾应好,往前走了几步,擦肩而过时,倏然又听见他说:“你近来似乎对我有些冷淡。”
他的嗓音很好听,低沉清冽:“那两首曲子要连起来弹的,可你只弹了一首便走了。”
苏绾绾的心跳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没有回答,只停留在原地。
小径很窄,他们衣摆相连。夏末的风将木槿花的花瓣吹落,即将飘到苏绾绾的发顶。
郁行安在花瓣掉落之前,将它拿开了。
苏绾绾猝然抬眸,只看见郁行安捻着花瓣的修长手指。
他安静温柔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第25章 蓠州
苏绾绾静了静,垂下眼眸,想往前走。
以往这时候,郁行安都会道一声失礼再往后退,但此时他没有退开。
他轻声说:“你身上总有落花,木槿花、蔷薇花……”
苏绾绾的目光落在郁行安的衣袖上。
她听见了郁行安说话的嗓音,等他说完,苏绾绾抬起头,发现郁行安仍望着她。,
两人视线相对,郁行安对她微微一笑。
苏绾绾心里漏跳一拍。,
她的视线在他的眉眼上徘徊,忽然想起在遇见他之前,身边的人总是对她提起郁行安。
他们用不同的词藻来描述他的出众美丽。
她确实从未见过比这更美的郎君,整个阆都的儿郎,竟都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此时他望着她,目光专注,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
郁行安问:“可以告诉我么?”
苏绾绾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到自己的裙摆。
她目光挪开,说道:“听闻郁翰林温文尔雅,待谁都是这样古道热肠。”
“不是。”郁行安说,“我从未古道热肠地对待其他人。”
苏绾绾感觉脸颊发烫,她觉得今天的日头好大,她忽然不愿继续问了。
她点点头,说道:“我知晓了。我要走了,侍女还在前头等我。”
郁行安让开了路。
苏绾绾的脚步有些急促,当她转过木槿花树时,脚步逐渐慢下来,恢复成往日的端庄模样。
郁行安凝望她的背影,手指拂过方才的木槿花瓣。
……
夏苗结束之后,圣人回到阆都。
苏绾绾这才知道,原来那几声虎啸,是有人故意放了老虎进去,意图刺杀圣人。
圣人自然没有出事,那人被严加审讯,吐出一个“崔”字,就暴毙身亡。崔宏舟因此受了牵连。
与此同时,蓠州刺史上书,说发了水患。
举朝震惊。
因为蓠州曾经年年水患,但百里嫊曾去蓠州治水,那堤坝若是照常维护,可保蓠州千年百年。
除非蓠州堤坝像阆东渠一样年久失修。
圣人暗自后悔没有听取郁行安的建议,此时只好拨款赈灾,又遣工部勘查。
下了几十场秋雨,一个难民千里跋涉来到阆都,敲醒登闻鼓,说圣人虽已拨了钱款,但那些粮食没有一粒发到他们手中。,
民无以食,十室九空。
圣人惊怒,思来想去,给郁行安加封一个钦差,遣他去查。
此时工部佘尚书又来进言,说蓠州水患非百里嫊治理不可。
“你们工部无人了么?”圣人道。
佘尚书的腰弯得更低:“工部有人,只是微臣窃以为,此事可彰显圣人仁厚。”
圣人沉默,半晌后召百里嫊进宫。
……
苏绾绾从肖家回去之后,对父亲苏太保说:“圣人命老师去蓠州治水,我欲同行。”
苏太保呷一口茶:“你只是一个小娘子,不得去做这样的事。”
苏绾绾据理力争一番,苏太保还是没答应,去了平康坊。苏敬禾和郭夫人安慰她一番,送她回了听竹轩。
苏敬禾走在路上,踢飞一个小石子:“有时候我真是觉得不公平!”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提灯笼的小厮。小厮笑道:“郎君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生气?”
苏敬禾走了十几步,才回应道:“我从小就觉得不公平。”
小时候,在苏绾绾尚未出生之前,阿娘、大姊都对他疼爱有加,时时赞他聪明。
他背书比别人更快一些,记得比别人更牢一些,写的诗词比别人更好一些。
他洋洋自得,也觉得自己聪明。
后来苏绾绾出生了。
和苏绾绾相比,他的聪明忽然变得像是一个玩笑。
她出生没几个月就学会说话,五岁那年,夫子才讲了数,她就自行领悟了方田的问题。
八岁那年,她读了《后汉书》,闹着要买地动仪。阿娘和大姊竟顺从她的心意,不知从何处给她弄来了一个。
之后,她一边翻算经,一边把地动仪拆来拆去,有一天她忽然说,这个地动仪应该是复原得不够完全,不能感知到地动。
所有人都大为惊奇,他冷眼看着,觉得这个夺走了他所有来自长辈的关爱和聪慧之名的三妹,不过是在哗众取宠。
结果,西南发生了地动,地动仪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送出地动仪的那个郎君说,原来如此,他确实有一些地方没弄明白,但他本就对算学不感兴趣,苏府来求,他就随手将此事丢开了。
那年,苏敬禾震惊地看着苏绾绾和那个郎君相谈甚欢。
虽然两人年龄差距很大,那郎君顾及苏绾绾的年纪,说话故意更缓、更慢、更浅显,但苏绾绾理解了那郎君说的所有算学理论,时常提出一些疑问或见解,而他,虚长几岁,竟半懂不懂。
苏敬禾不是不嫉妒的,他觉得,苏绾绾天生就是来夺走属于他的所有关爱和称赞的。
后来阿娘重病,她哭得那样伤心。金鸟寺有三千六百级台阶,传说谁能一路三叩九拜,从第一级拜到三千六百级,谁便能让神佛听见自己的心愿,让自己心愿成真。
圣人信神佛,于是人人都说神佛有灵。他一路跟着她,看她竟然磕到了山顶,半途晕过去,还要再拜,谁也拦不住。
苏敬禾看见她额头上的伤口,忽然想,她这样拜下去,伤口好不了,会不会没有漂亮的容貌?他们苏家怎么能有丑人呢?
后来阿娘没了,她说再也不信神佛了,总是不出听竹轩,苏敬禾却忽然开始关心她。
他给她买笔墨纸砚,各式各样的礼物。阆都的牡丹宴、上元灯节、上巳节……他都带她出席,又求父亲让她理家,好让她不至于总是一个人枯坐。
这是他想破了脑袋,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后来大姊提到百里嫊,他才带她去拜访,没有想到,百里嫊竟然真的会将苏绾绾收为弟子。
肖家大郎悄悄告诉他,苏绾绾的算学越来越好了。苏敬禾知道,苏绾绾的世界越来越大,他怎么也看不懂、追不上了。
苏敬禾走在路上,再次踢飞一粒小石子。
小厮道:“郎君,莫生气啦,有什么不公平的?”
苏敬禾说:“若是男子去治水,少不得说他忧国忧民。治成了,又是一桩丰功伟绩。三妹只是想随行而已,为何不能去?就因为她是小娘子吗?高宗是娘子,却可以当圣人;百里夫人也是娘子,权势却盛极一时,还是寿和年间的‘女相’。为何到了如今,我的三妹也有大才,却偏偏只能困于阆都之中?”
小厮一愣。
他没想到苏敬禾竟如此宠爱妹妹,宠爱到了这般田地。
他略微思忖一番,说道:“不如郎君再去劝劝主人?主人不愿让三娘去蓠州,无非是觉得三娘乱跑不好。不如您对主人说……您梦见张老太君的坟被水淹了,您想回蓠州祭拜外祖母,三娘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跟去?”
苏敬禾沉默,半晌后点了点头。
苏绾绾坐上去往蓠州的马车时,感激地对苏敬禾说:“阿兄总是为我如此费心,我无以为报。”
苏敬禾骑马跟随在她马车周围,笑道:“你我兄妹,谈何报答。”
他给了苏绾绾一盒玉锦糕:“我跟上官告假后,经过月锦楼顺手买的。离开阆都之后,一时半会儿怕是吃不上了。”
苏绾绾接过,又用帕子包了两块,递给苏敬禾:“二兄也吃。”
苏敬禾接过吃了。
一行人到了阆都外的长亭边,百里嫊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苏绾绾撩起车帘,和百里嫊打了一声招呼,却发现长亭中站了郁行安、郁四娘、襄王司马忭,前面还停了一辆郁家的马车。
苏绾绾收回视线,问道:“郁翰林也要去蓠州么?”
苏敬禾道:“他被圣人封了钦差,去蓠州查赈灾粮的。”
苏绾绾轻轻应了一声,没有看亭中的郁行安,而是垂眸看自己的纸卷。
她没有想到苏敬禾会告长假,带她去蓠州,所以之前她在算一道题,此时这题只剩一个收尾。
沉浸在算学中,就不容易回忆起其它的事了。
她慢慢算着,郁行安望着她的马车。
司马忭上前和她道别,她撩起车帘,露出惊讶神色,而后说了什么,拒绝了司马忭的礼物。
司马忭提着礼物又回来了,郁四娘欢快地跑向苏家马车,去和苏绾绾道别。
司马忭瞅了一眼,心中正不痛快呢,抬眼一看,发现郁行安站在原地,神色很淡。
司马忭道:“本王和她很早就认识了。她从小就温柔善良,她五岁那年,第一回 见本王,就赠了本王一块玉锦糕。”
他没有说名字,但他知道,郁行安能听懂他在说谁。
“五岁。”郁行安平静地重复一遍。
不知为何,司马忭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嘲讽。
他看向郁行安,发现郁行安仍在注视苏绾绾。此时她下了马车,正站在车边,和郁四娘说话。
郁四娘回来了,郁行安从随从手中拿过一个食盒,说道:“月锦楼的玉锦糕,你拿去赠给你朋友吧。”
郁四娘睁大眼睛:“阿兄,你真好,还为我准备了礼物!”
她命侍女提起食盒,开心地再去送了一遍。
苏绾绾接了,又低头和郁四娘说话。
司马忭表情僵住:“本王也会想办法去蓠州。”
郁行安望着苏绾绾,平和道:“随时恭候。”
乌辰在后面看见这一切,瞧一眼苏绾绾,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
……
因为都是去往蓠州,所以苏绾绾、郁行安、百里嫊等人一路同行。
在路上,苏绾绾刻意不和郁行安说话,只埋头看自己的纸卷。
虽然她已经听见了郁四娘的解释。
道别那天,郁四娘像得知了一个秘密一样,偷偷对她说:“原来阿兄没有和任何人议亲,蓝家也被他拒了!”
苏绾绾当时“嗯”了一声,扯开话题。
此时,她坐在客舍里,听见客舍的店家对郁行安说话。
大裕可以立女户,这店家是个娘子,从众人进了客舍起,就时常和郁行安交谈。
苏绾绾没有回头,她坐在桌案前,和百里嫊等人一起用完膳,端起茶碗啜了一口。
她倏然听见郁行安道了一声“失礼”,打断了店家喋喋不休的谈话。
他站起身,似乎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空气像水一样被搅动涟漪,带来一尾极淡的雪松和檀香木气息。
忽而,他的影子笼罩住她。
苏绾绾没有抬眸,听见百里嫊笑道:“你近来算的东西可有结果了?虽说我认为算学应以实用为要,但你的那道题也很有意思嘛。”
“有了。”苏绾绾道。
“是何结果?”
苏绾绾迟疑片刻,回答道:“我算出来……这世界是一个球。”
郁行安的脚步停在她身边。
第26章 江水
“这世界怎会是一个球?”苏敬禾方才坐在苏绾绾身后那张桌案前,和郁行安一道用膳,此时不由这样问道。
百里嫊也甚是惊诧,她询问苏绾绾计算的过程,苏绾绾遣侍女去拿。
这回出行,众人皆是轻车简从,苏绾绾也只带了一个侍女。
侍女很快将苏绾绾的纸卷拿来,百里嫊藉着夕阳余晖,展卷细看,不时和苏绾绾对答。
半晌后,百里嫊笑道:“似是未曾算错,只是这事情委实太奇怪了些。”,
店家倚在柜前看了一会儿,回到后厨。
厨役正收拾柴火,见她进来,问道:“如何了?”
店家“啧”了一声:“那俊俏郎君不愿听我说话,却在那小娘子身旁站了半日!”
厨役笑道:“站那儿做什么?”
店家道:“听她们谈什么算学、什么‘这世界是一个球’……唧唧咕咕的,我如何听得懂那些?那郎君却听得入神,还不时轻瞥那小娘子侧脸。”
厨役:“世界是一个球?那我们是何物?”
店家翻了个白眼:“我如何知道!你莫要问我,我倦了,先去歇息了!”
厨役连忙应是。
暮色四合,天边墨云翻涌,雷声阵阵。
众人陆续上楼歇息。
虽说是轻装简从,但众人银钱还是带足了的。苏敬禾担心苏绾绾受委屈,住在她隔壁,再过去两间房分别住着百里嫊、肖大郎。
郁行安的屋子距离众人最远,他这回出门只带了两个随从,一个是乌辰,另一个是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
苏绾绾上楼时,正好郁行安也要上楼。
郁行安脚步微顿,似要打招呼。
苏绾绾垂下眼眸,和他擦肩而过。,
晚上,苏绾绾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睡着,忽然听见隐约的打斗声。
她睡眼惺忪,见窗外似有红光闪烁。
她睁大了眼睛去瞧,门外已经响起许多纷沓脚步声。她的房门被拍响,苏敬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扶枝!走水了!快醒醒!”
侍女立刻弹了起来。
苏绾绾起身,携了算经和纸卷,命侍女打开房门。
两人一出去,苏敬禾神色焦急地将她们往楼下引:“这走水有些蹊跷,百里夫人和肖大郎已下去了,郁翰林也……”
说话间,苏绾绾看见楼下已经打起来。那店家面色慌乱,博士们急急忙忙地救火,郁行安和百里嫊等人站在一处,院中百来个黑衣人和苏家、郁家、肖家的护卫们打斗。
最奇的是郁行安带来的那个刀疤中年男子,他手拿双刀,竟飞檐走壁,力敌数十人。
苏敬禾引着两人靠边走,小心避开打斗的众人,快到郁行安身边时,一支冷箭倏然射来。
郁行安道了一声“小心”,牵住苏绾绾的手。
苏绾绾手指蜷缩一下,脚步踉跄,被他拉到一边。
冷箭从她方才站的地方飞过,射入后头的一棵烟柳树干,箭羽铮铮。
苏敬禾瞄一眼冷箭,盯住郁行安。
郁行安并没有看向苏绾绾,他很快放开手,说道:“大家当心。”
苏绾绾转过身去,侧对着郁行安,悄悄拂去指尖余温。
肖大郎等人纷纷应和,谈起今夜的失火与黑衣人。
没怎么提到方才的那支冷箭。
院中的打斗逐渐胶着,慢慢的,黑衣人不敌,带着几个残兵败将退走。
众人都说此地不宜久留,苏绾绾多给店家留了些银钱,就与众人一起离开。,
蓠州距离很远,众人为图快,打算先走陆路,再走水路,顺虞江而下,直抵蓠州。
船已经订好了,他们本应明早出发的,此时半夜来到渡口,船家揉了揉惺忪睡眼,还是开船了。
苏绾绾一夜奔波,有些疲惫。
她进了船舱,靠在枕上,很快陷入沉眠,做了一个潮湿的梦。
“小娘子,小娘子。”侍女将她推醒,饱含恐惧地说,“船漏水了。”
苏绾绾睁开眼眸,才发现自己的双脚浸在水里,裙摆又湿又重。
她让侍女不要着慌,先去寻众人。半路上,她听见侍女说自己虽然会水,但一紧张就容易手忙脚乱,她便给了侍女一块木板,吩咐侍女若是落水,就紧紧抱住。
船底应有很大的豁口,水进得很快。她叫醒众人时,水已经漫到腰部。
郁行安打开房门时,神色平静。他听见这个消息,低头瞥了一眼苏绾绾的发顶,让随从叫醒护卫们。
船家在舱底想方设法地堵住漏洞,然而船至江心时,一个大浪打来,船翻了。
与此同时,水下忽然出现十来个黑衣刺客。
护卫们连忙迎敌,可惜郁行安带来的那个刀疤中年男子似乎不太擅水,在水里不复方才勇猛。
众人在水中沉浮,都想尽力飘到岸上去,此时又是几个大浪扑来,众人一时失散。
苏绾绾算是水性不错的,可惜裙摆有些碍事。她心里念着二兄、老师、郁翰林、侍女、肖大郎……在水中不断寻觅。
虽然不知道护卫们打得怎么样了,但她仍然小心地避开了江心的打斗区域。她在水中寻觅半日,却只见茫茫大江,无一人踪迹。
今日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不一会儿,下起了瓢泼大雨。苏绾绾一遍一遍地在水中起落,不知寻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很轻的呼唤。
“苏三娘。”
苏绾绾此时已经有些力竭,但她仍然努力地游过去。游近,看见一抹浅色的身影。
“郁翰林。”苏绾绾道。
“你还好么?”郁行安望着她的轮廓。
“还好。”苏绾绾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力竭之感倏然涌上来,她在水中沉浮一下。
郁行安往前游了游,碰到她手臂。
“你累了。”郁行安道,“先上岸吧。”
苏绾绾道:“我想寻到老师他们。”
“不必担心。”郁行安道,“那刀疤男子名唤大枣,是我父亲留下的护卫,解决那群宵小不成问题。出行前我问过了,我们一行人皆会水。”
“可这一路危机重重,也不知老师他们会不会再出事。”
“他们应是冲我来的,令师与令兄不会有事。”郁行安平静道。
苏绾绾细细一想,同意先到岸上。雨渐渐停了,月亮从乌云后钻出来,洒下一地月光。
郁行安寻了岸边一棵烟柳,树下有一棵石头,他拂净石头上的灰尘。
苏绾绾看着他的动作,藉着月光,只可以看见他的轮廓。
他侧脸矜雅,眉目低垂,浑身浸得湿透,却仍然给人清泽之感。
苏绾绾道:“我待会儿便回去找老师和二兄。”
“嗯。”郁行安没有反驳她的决定,只是用衣袖擦净石头,往后退了几步,“你在此稍坐吧。”
苏绾绾坐下,见他站在一旁,掸衣袖上的灰尘。
她忽然想起来,众人一齐出行时,为了不引人注目,都换了不打眼的衣裳。
郁行安那时穿了一件西市买来的衣裳,虽布料粗陋,却被他穿得如一杆修竹,整套衣裳的价格都似乎翻了上百倍。
他当时换完,似乎不太习惯,却也没有皱眉,只是平静地整理衣袖。
那时,乌辰在一旁笑说,他家郎君就一个毛病,万事都要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连用过的笔都一定要放回原位。
苏绾绾想起这事,问道:“你不是喜爱洁净么?怎么用衣袖来擦石头?我的裙摆已湿了,迟早是要换的。”
郁行安看了她一眼,隔着疏淡的月色,他目光显得深邃。
他语气平和:“我的衣裳也已脏了,迟早要换的,不如为你擦去石上尘埃。”
但他仍然在掸衣袖,动作矜雅,不急不缓,像是要将衣袖上所有的尘埃掸干净。
分明是喜洁的,却仍然为她做这样的事。
夜风吹拂而过,似乎将他的气息都吹了过来。
苏绾绾被吹得有些冷,打了个寒噤,耳垂却悄悄变得滚烫。
郁行安问:“你还好么?”
苏绾绾道:“我很好。”
郁行安走近,苏绾绾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只是在一步之外停住脚步。
夜风拂动树林,发出沙沙声响,他的影子笼在她身上。
郁行安帮她挡住了夜风。
他说:“你看上去有些冷,不必下水了,待会儿我去寻吧。”
苏绾绾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望着眼前的波光:“不必,我歇息好了,我这就下去找。”
她起身,脱离他影子的笼罩范畴,跃入虞江。
郁行安也跟了上去。
两人在水中寻觅,衣袖不时贴在一起,郁行安总是在她身边,像是提防她力竭。
苏绾绾总感觉自己闻到了腥气,但仔细闻,似乎又没有。
他们找到晨光熹微,最后又冒险去了江心,见护卫们和黑衣人都已结束打斗,不知去了何处。
郁行安道:“他们应是上岸了。我们先去附近城镇找找,若是找不到,他们应会去往蓠州。”
苏绾绾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除了苏敬禾,众人都有不得不去蓠州的理由,若无意外,他们总会在蓠州碰面。
他们上了岸,找到附近一个城镇,拿出离开阆都前准备好的假路引——这路引放在衣裳内侧,早已湿透了。
两人顺利入城,谎称兄妹,租了两间客舍,住在左右隔壁。
苏绾绾已经没了侍女,浑身湿透,身上又只有几张飞钱。她拿出飞钱,正打算遣博士为自己打来热水和买衣物时,郁行安敲响了她的房门。
苏绾绾开门,见到郁行安拿着几套衣物和一个食盒。
“我已雇人去城中寻觅令师和令兄等人了,途中想起你暂无衣物,顺手买了一些。”郁行安道,“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只好各买了几套。”
苏绾绾接过衣物,还没道谢,又见他递来食盒。
他说:“此乃姜丝糖水,喝完不易着凉。”
苏绾绾抬头,发现郁行安正低头看她。
清晨日光从窗外射进来,两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如一幅精致剪影。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接过食盒,说道:“郁……真是心细如发。”
“嗯。”郁行安轻轻应了一声,说道,“快进去换掉湿透的衣裳吧。”
第27章 城中
苏绾绾和郁行安在城中待了半日,没有找到百里嫊等人。
倒是那个名唤“大枣”的刀疤男子找到客舍,禀道:“奴将那伙贼人打跑了,本想留几个活口,没想到那几个残兵败将都自尽了。”,
他拿出一根柳条:“奴只找到这个。”
郁行安接过柳条端详。
苏绾绾坐在一旁,和他中间只隔着一张桌案,也跟着瞄几眼。
郁行安察觉她的视线,侧头望一眼,将柳条递给她。
大枣疑惑地瞥一眼郁行安。在他看来,自家郎君这举动实在是不多见。
郁行安解释道:“我和她假扮成兄妹,日后你要像侍奉家中小娘子一样侍奉她。”
大枣应了一声是。
苏绾绾小心避开郁行安的手指,接过柳条打量,片刻后说:“这刺客应是蓠州人。”
大枣:“这是蓠州特有的柳树?”
“不是。”苏绾绾摇头,给两人示意柳条上的折痕,“在蓠州当地的传说中,烟柳曾被神佛赐福。若有人要远行,家人朋友便折下烟柳的扶枝,绾成条状,祈愿这人一路平安,一生顺遂。”
在蓠州,绾烟柳扶枝,乃祝福之意。这柳枝上有折痕。
大枣点点头:“这刺客确实和蓠州有些关联。”
但再多的,也不好判断了。
郁行安让大枣先去休息,他送苏绾绾回房。,
他跟在她两步远的地方,望着她侧脸,说道:“你不必忧心,我们再等两日。”
苏绾绾点点头,心中想着事,路过门槛时绊了一下。
郁行安伸手扶她。
苏绾绾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她挨着门框,说道:“多谢。”
“嗯。”郁行安收回手,“去休息吧,你放心。”
苏绾绾进了屋,掩上门。
她再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她迟疑地嗅了一下,这血腥味又消失不见,似是她的错觉。
她只透过半掩的门,看见郁行安转身离开,日光镀在他的月白色衣袍上,他背影挺拔如松柏。
……
苏绾绾在客舍中等了两日,却再也没有等到阆都的其他人。
时间紧迫,他们只能先行出发了。
她拒绝了郁行安为她买侍女的打算。这一路颠簸,临时买来的侍女不知根底,大枣武艺再高,也不能时刻护住三个人。
但郁行安还是为她准备了一辆马车,外头看上去朴实无华,里面却是舒舒服服的,堆满了女郎们惯用的物事。
出发这日,天还未亮,苏绾绾小腹坠痛,于梦中惊醒。她看了一眼,果然是来了月事。
兴许是先前在江水中游了许久,她感觉此次比以往更难受些。
她写下刘奉御之前开的方子,拿钱请小博士去抓药。一碗药喝下去,却仍然没有好转。,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攥皱了被褥和衣裳。
眼看晨光熹微,临近出发的时辰,她起身,经过铜镜时,看见自己脸色发白,双唇没有血色。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又啜了热水,才拿着包裹,打开房门。
郁行安已在楼道口等她,见她来,接过她手中的包裹,跟着她下楼,说道:“大枣说他护不住两辆马车,待会儿你入车厢,我在前面坐着。”
苏绾绾轻轻“嗯”了一声。
郁行安脚步一顿,看她一眼:“你生病了么?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苏绾绾摇头:“没有。”
她走在前面,刻意忽略郁行安在身后的目光。
“倘若有事,可与我说。”郁行安在身后道。
他语气温煦,如春风拂面。
苏绾绾“嗯”了一声,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腰入了马车。
马车辚辚地碾在地面上。大枣充作车夫,郁行安靠坐在车帘外,苏绾绾坐在车内,坐着坐着,侧躺下去。
郁行安始终没有再问什么,风吹起车帘一角的时候,苏绾绾只能看见他清泽的袖袍。
不知不觉,苏绾绾睡着了。她在梦中听见有人不停地轻唤她,迷茫睁开眼,发现郁行安坐在车厢里,在她身边。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上还拿着一个食盒。
“身子难受也是要用膳的。”他垂下眼眸,将食盒中的菜色一一取出来,又递给她一双箸子,“要我帮你盛么?”
“不用,多谢。”苏绾绾坐起身,接过箸子,低头用膳。
她本来没什么胃口,这膳食却还是热的,马车也不知何时停下来,似是为了照顾她吃饭。
秋风吹得车帘一鼓一鼓,天光斜斜照进来,在车厢内落下斑驳的光影。
郁行安没有走,但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车帘,留给她一个侧影。
苏绾绾第一回 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君子如玉的模样,但他又像清冷的雪,海上的月光,皎洁又遥远。
苏绾绾吃完了,将东西收好,递给他:“多谢。接下来我们还是走水路么?”
“嗯。”郁行安接过,“明晚应该可以转水路了。”
第二日,苏绾绾身体好了很多。他们来到渡口,大枣几乎查了船家的祖宗十八代,确认没有问题,才订下这艘船,三人当晚就出发。
也许是因为这两日在马车上睡得太多了,苏绾绾在船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她打开自己的房门,去甲板上吹风。夜风吹过来,她望见甲板上站了一个清风朗月一般的背影。
正是郁行安。
她本想转身离去,夜风却再次送来淡淡的血腥味。
这也许是虞江的味道,也许是船上自带的腥气。苏绾绾这样想着,转身欲走,郁行安却转过了身。
苏绾绾往后退了一步,躲在月色照不到的角落。
郁行安并没有发现她。他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衣袖被秋风吹拂,他的轮廓精致美丽,如月色下的谪仙。
苏绾绾别开视线,听见他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在某一个瞬间,脚步声停了,苏绾绾听见“咚”的一声。
这声响在夜色中无限放大,苏绾绾等了许久,却没有再听见脚步声响起。
她犹豫许久,走过去,发现郁行安靠坐在他自己的房门前,微仰着头,双眸闭着。
他从来都是衣衫齐整的,此时却这样随意地坐在地上。
他似乎是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问道:“你没睡么?”
“我今夜不知为何睡不着。”苏绾绾道,“你还好么?”
“我无事。”
江上的夜风吹拂而过,像是一个冰冷的梦境。
苏绾绾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从他身上扫过。
她说:“你袖袍上沾了血。”
郁行安怔了一下,他抬起眸,望向苏绾绾。
第28章 玉雕
月色如银色绸缎,将整艘船覆上神秘的幽光。船微微摇晃,两人在这样的月光中对视,仿佛这对视也变得幽邃起来。
苏绾绾率先挪开视线,她蹲下身,很快寻觅到郁行安血迹的来源。
他的侧腰在往外渗血,濡湿了衣袍。这几日闻到的血腥气,都忽然有了解释。
苏绾绾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仍在凝视自己。
“是那日在船上被黑衣人刺出的伤口?有药吗?”苏绾绾收回视线,问道。
“嗯,有。”他嗓音很轻,两人离得近,这气息羽毛一般拂在她脖颈上。
苏绾绾站起身,拉开距离,推开他的房门。
他站起身,自己往里走,整个人像是随着船在微微摇晃。
苏绾绾盯着他背影,踌躇须臾,上前扶住他,才发现他的手臂滚烫,隔着衣袖,仿佛要将她灼伤。
是发热了吗?
她这样想着,进了屋。屋中有一个烛台,烛光摇曳出暖黄色的光芒。床榻洁净,床褥上无一丝褶皱,布衾叠得整整齐齐,置于床的角落。
这床榻太整洁了,显然是郁行安入住以后重新收拾过的。苏绾绾一时都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他扶上去,毕竟他方才还坐在地上。
触到滚烫的手臂,苏绾绾才将他扶上床塌。
他似乎十分疲倦,刚躺下就阖上了眼睛。
苏绾绾转身欲走,忽然被握住手指。
她转过身,看见郁行安仍闭目躺在床上,只是伸出右手牵住了她。
苏绾绾道:“我去叫大枣来给你上药。”
她轻轻地甩了一下手,郁行安握她的力道很轻,这样一甩,他的右手就被甩开,掉在床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苏绾绾心头微微一跳,她看向郁行安,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仍是闭着眼睛,右手垂落床沿。
她走近,唤了几声,他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苏绾绾疑心他烧得有些糊涂,更是想去唤醒大枣。又走了几步,走到门口时,忽而听见一道嗓音。
“别走。”
这声音很轻,不留神根本听不见。只是今晚的夜太寂静了,只有船只划破水面的声音,以及江面上风呼啸而过的声响。
苏绾绾停住脚步,她站在门口,背对着他,目光所及,唯有淡淡的月光,薄雾一般笼在船上。
她驻足良久,却没有听见他再说第二句话。屋内的烛火在她身后跳跃,将她的影子拉出纤长一条,一半在脚下,另一半隐没在黑暗中。
她转回身,影子也跟着移动。慢慢的,影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完整。
最后她坐在床沿,将手覆在他额上。
好烫。
“药在何处?”苏绾绾问。
烛光跳跃,笼在他纤长的眼睫毛上,投下两片小小的扇影。
“柜子里。”隔了许久,郁行安说。
苏绾绾打开柜子,里头空空如也。
她侧头看了一眼郁行安,在屋内走了一圈,最后在案上找到他的药。
这桌案是固定在墙上的,药被安置得很好,每一样都分门别类。
她找出其中的金创药和治疗温病的药,倒水,喂他吃了。
他身上有很干净的味道,柔和烛光下,他的面容很美,像瑰丽雪山。
喂药的时候,屡次碰到他的肌肤,滚烫,烫得她指尖往后蜷。
之后她的手退开,或许是不习惯做这样的事,她手里拿着的碗无意间晃了一下,碗里的水摇出来,滚到他喉结和衣领上。
苏绾绾拿出帕子,垂眸给他擦。擦到衣领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苏绾绾以为他要开口,却一直没听见他说话,她抬头,发现他正望着她。
烛火照耀,他目光寂静专注,如亘古不变的月光。
苏绾绾移开视线:“你醒了?”
“我一直醒着。”
“哦。”苏绾绾说,“你的药不在柜子里,在案上。”
“是么?”郁行安道,“抱歉,我记错了。”
他会记错吗?
苏绾绾想起他刚到阆都那阵子,苏敬禾其实是跟她说过曹五郎和郁行安比试的结果的。
苏敬禾说,那天曹五郎斗诗输了两次,便说:“早听闻郁家二郎过目不忘,这世上岂有天资如此出众之人?必是徒有虚名。”
众人当场哄笑,说他输不起。曹五郎脸色涨红,现写了一篇字数甚多的骚体赋,众人起哄,郁行安慢慢地看了一遍,当场就背出来了。苏敬禾的描述是——背得真好听,跟唱歌似的。
苏绾绾一边用帕子擦拭水渍,一边说:“听闻你记性甚好,过目不忘。”
郁行安的喉结又滚了一下,隔着一张丝帕,这滚动传递到苏绾绾指尖。
她指尖往后一缩,抬起双眸,望见郁行安漆黑的眼睛。
“过目不忘没什么好的,我有许多事想忘。”
苏绾绾点头,擦干净他的脖颈,收回手。
郁行安又闭上了眼睛,像是十分疲惫。
苏绾绾只给他喂了治疗发热的药,没有给他涂金创药。见他似是睡着,她轻手轻脚退出去,掩上门,去了大枣的屋门口。
她敲响房门,说了郁行安伤口复发的事。大枣露出惊诧神情,苏绾绾将金创药给他,让他去给郁行安上药。
大枣急匆匆走了。
苏绾绾回屋,躺在床上。这回她睡得很快,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看见郁行安。第四天,她站在甲板上远眺,郁行安走出房门。
他看见她的背影,驻足片刻,走到她身边。
苏绾绾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很好辨认,平稳,不急不缓,步履风流,仿佛万事万物都成竹在胸。
苏绾绾没有回头,但也没有避开。
郁行安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远眺辽阔江面。
苏绾绾问:“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你那日的照顾。”
“举手之劳,不必多礼。”苏绾绾道。
两人注视着波澜不兴的江面,许久后,苏绾绾道:“有时候我寻思,人这一辈子的命运变幻无常,过去的经历若是甩不掉,便放眼将来。能力出众又有恒心之人,将来的路定然越走越开阔,沿途的风景也将越来越美。”
“嗯。”郁行安说,“多谢,你身边一定有许多喜爱你之人。”
苏绾绾却摇了摇头,她转身,打算离开。
江风吹拂而过,吹起她的裙摆,也将她的帕子吹落。
苏绾绾察觉到了,转身欲捡,却不知郁行安方才一直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也低头去捡。
两人指尖碰在一起,那帕子晃晃悠悠,飘落在地。
两人安静地对视一眼,各自俯身,再去捡那帕子。
帕子上绣着一枝绿萼梅,两人的手指都搭在那枝绿萼梅上,无意间靠在一处。
两人挨得很近,呼吸像是交缠在一起。苏绾绾的手指碰到他指腹,温热,带有薄茧,却烫得她仿佛要烧起来。
她猝然收回手,郁行安捡起了帕子,将帕子递给她。
“失礼了。”他道。
苏绾绾应了一声,刚要收起帕子,就听见大枣的声音传过来。
“郎君!膳食备好了!哎,小娘子也在此处啊?”大枣走近道。
苏绾绾“嗯”了一声,收起帕子,转身离开。
到了午间,这艘船停靠在岸边,船家说路途遥远,要购买补给。
“运送补给要两个时辰哩!”船家一边绑缆绳,一边道,“几位不如去岸上逛逛,看有没有可买的东西,这城池可热闹了!”
几人商量一番,上了岸,一走到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果然热闹非凡。有许多郎君往苏绾绾这边靠,皆被大枣冷脸挡了回去。
还有许多小娘子凝望郁行安。虽然他如今衣衫平平,但仍有许多火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大枣说:“我年轻时来过此城,知道一铺子出售易.容.面具。”
苏绾绾很是心动,一行人便去了。将要进店时,店内正好走出一个呼奴使婢的娘子。
这娘子衣衫富贵,面容不俗,她目光在郁行安身上一转,忽而道:“这位郎君仪表不凡,可要做我云家赘婿?”
大枣眼睛一瞪:“我家郎君怎能——”,
郁行安抬手打断他的话,回道:“不必了。”,
那娘子道:“我瞧你衣着朴素,不如入赘我家,日后不说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也是有的。你旁边这位——令妹?令妹也能跟着享福。”
郁行安和苏绾绾总是隔着半步距离,面无狎昵之色,看上去不像新婚夫妇,而像是兄妹。
郁行安低头,望了苏绾绾一眼。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假装没发现他的目光。
郁行安收回视线,说道:“多谢娘子美意,只是舍妹乃千金贵体,受不得丝毫委屈。”
那娘子满头疑惑,哪有这样形容自家妹妹的?
她上了马车离开,一行人入了铺子,选购面具,之后换上面具离开。
刻意挤过来的人立刻少了许多,几人又去买了一些平日常用的东西,路过玉器阁时,苏绾绾进去转了片刻,买东西出来。
之后几人回了船上,船还没开,大枣回了房间,苏绾绾跟在郁行安身后,快到房门口时,叫住他。,
苏绾绾给了他一个玉镯和一棵用玉雕琢的梅树。
她说:“这镯子是赠予郁四娘的,多谢她对我的心意。这绿萼梅……是赠予你的,我在店中偶然瞧见它,觉得它雕工精致,寓意又极好,顺手买了。”
她停了片刻,说道:“梅绽于冬去春来之季,历经苦寒,仍不堕坚韧之志。绿萼梅开了,春日也就来了,望你往后处处逢春。”
郁行安手中拿着玉镯和玉树,安静听完苏绾绾的话,倏然笑了。
他笑起来时,双眸很漂亮,像一汪荡漾起来的水,哪怕是面具也遮不住这样的美丽。
他垂眸望着苏绾绾,说道:“从前和你待在一起时,我总是感觉如坐春风。如今,这种感觉似乎更甚于前了。”
第29章 羽毛
苏绾绾回了房间,不知是不是他们隐姓埋名的缘故,接下来一路还算风平浪静,只是中途一波宵小混到船上,被大枣和船家顺利解决了。
苏绾绾这才知道船家也会武艺。
船顺江水而下,越接近蓠州,粮价也越高,有时候捧着钱也买不到珍馐美味。
船家之前每日供给苏绾绾各式糕点、肉和蛋,慢慢的,食物的花样越来越少。这天,船家拿着食盒,歉然道:“今日只有这些了。唉,若非你们给的钱多,我是不愿来这蓠州城附近的,看多了都觉得造孽啊!”
苏绾绾揭开盖子,见里面只有一个蕃薯、一碗稀粥并一个鸡蛋。
她并未多说什么,平静地吃了。
船家生怕这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发脾气,此时他大松一口气,悄悄对船上的伙计道:“那一伙人虽芒屩布衣,但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早知他们身份不凡,更何况他们出手又如此阔绰。”
伙计啃着干馒头:“我只知他们举手投足不同常人,阔绰倒是没看出来。”
“阔得很哩!那郎君对他阿妹甚好,这么大的金子——”船家伸手比了一下,满意地看见伙计瞪圆眼睛,“就为了给他阿妹每日供一个鸡蛋!”
伙计咽下馒头,含糊了半天,说道:“原来每日的鸡蛋,皆是给那小娘子的啊。”
“可不是!”
“若我也是他家妹子就好了。”
船家拍了一下他脑袋:“想得倒挺美!快吃,吃完干活去!”
……
接下来一段时间,苏绾绾几乎每日都是蕃薯、稀粥和鸡蛋。她以为郁行安他们吃的也是这些。
这日日薄虞渊,她回忆着写完自己之前的计算过程,用完膳,去甲板上吹风——那日船底漏水,她急着叫人,算纸全被淹了,好在还可以回想起来。
河道渐窄,她看见岸边有许多流民,路边还有一些饿殍。
洪涝应是退了,但涝灾带来的破坏力正在逐渐显露。
天边的霞光很美,但没有人抬头仰望美丽的景色。没人作诗,没人驻足欣赏,二十几个人为了半块麨米饼大打出手,最后麨米饼掉到地上,有人跪下来将它塞进自己嘴里,其他人打得他满头是血,他也咬牙不肯吐出来。
有人在翻饿殍的衣物,有人抢了路过行商的一匹马,当场杀马分食,血花飞溅。
郁行安走到她身边,挡住她视线。
“若是看得不开心,就莫看了。”郁行安道。
苏绾绾这才发现自己不知看了多久,船已经开远了,她方才还在张望。
她眼睛有些胀痛,喉咙干涩,想起阆都软红十丈的时光。阆都的丝竹管弦之音几时消散呢?这些人在成为饥民之前,又在做些什么营生?
苏绾绾“嗯”了一声,别开脑袋,没有看向郁行安,而是望向辽远的江面。
郁行安嗓音平和:“你近日可还读书?有没有算出有趣的东西?上回听你说世界是一个球,我便觉得很有趣。”
苏绾绾没有算出什么新的东西,郁行安便请她重新说一遍上回的计算过程。
他一直引着她说话,聊算学之事。慢慢的,她心绪趋于平静,逐渐淡忘方才目睹的场景。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隐没,月亮升起来。夜色苍茫,笼罩在开阔江面上,江风徐徐,吹动两人的袖袍。
郁行安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认真倾听苏绾绾的每一句话,尚未接触过的概念,他也很快融会贯通。他总是适时赞美她,称赞她天马行空的想法,点到即止,毫不逾矩,又显得诚心诚意。
苏绾绾聊了半日,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她忍住一个哈欠,郁行安停下话头,说道:“你困了么?去歇息吧。”
苏绾绾点点头,和他行礼告别。她走了几步,忽而听见郁行安在身后叫她。
她转身,发现郁行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苏三娘。”他望着她微笑,“一夜好眠。”
船在江面上摇晃,夜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飘动。
他的微笑安静温和,如同江面上的粼粼波光。
……
终于到了蓠州城外的渡口,外头下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几人已经下了船,行囊里只有一把伞,大枣将伞递给郁行安,说他自己身强体壮不怕淋雨。
郁行安将伞给了苏绾绾。
她接过伞,走了几步,发现郁行安淋着雨跟在她身旁。
她犹豫须臾,将伞递过去,什么也没说。
郁行安顿了顿,接过伞,两人指尖在伞柄上擦过。
之后他撑着伞,走在她身侧,伞面向她倾斜。
他肩膀宽阔,执伞的手指修长如玉,细雨就这样被隔绝到伞外。
大枣跟在后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深觉不可思议。
他知道这两人在假扮成兄妹,一路的铺面又统统关门,无处买伞。
但他跟了郁行安这么多年,郁行安有这样对谁好过吗?
没有吧!哪怕是郁四娘,他也只会将伞递给她,不可能主动为她撑伞吧?
大枣再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摸到脸上刀疤,他无语地想:江湖儿女皆会儿女情长,万万没想到清冷遥不可及的郎君也儿女情长。郎君儿女情长起来,似是比江湖儿女更缠绵一点。
因为他看见伞面倾斜,郁行安半边肩膀都被打湿了。
苏绾绾心跳略微加速。
她似乎是设想过郁行安会撑伞笼罩住两人的场景,又似乎是没有设想过。
总之,她将伞递给郁行安,郁行安很自然地接过来,如今两人同行在一把伞下。
她感觉脸有点烫,吹过来的风是灼人的,然而一步步走去看见民生凋敝,心中又有说不上来的酸涩。
这些复杂的思绪搅拌在一起,搅得她昏头涨脑,忽而听见一道嗓音响在耳畔。
这声音清雅,像是只对她一个人的温柔。
郁行安道:“莫要担忧,一切皆会好起来的。”
苏绾绾抬眸看他,片刻后问:“真的吗?”
他凝望着她,轻声道:“真的。”
两人入了城,观察完涝灾和赈灾的情况,才去了蓠州刺史府。
此时天色已晚,蓠州刺史姓郑,长得仪容端正,威容严恪,一看就是适合当官的好相貌。
他听说钦差来了,连忙出来迎接:“不知钦差大臣来此,下官有失远迎……”,
他一番涕泪,请众人入府,一路说自己如何劳心费力,却仍旧无力回天,只能眼看赤地千里。
刺史府很大,郑刺史将他们安排在相隔不远的院子里,半路上,苏绾绾看见一个相貌丑陋之人,他抬头瞥了苏绾绾等人一眼,就匆匆走了。
百里嫊等人仍旧未到蓠州,苏绾绾独自一人居于小院,郑刺史给她拨了两个侍女。
晚上是一桌好菜,苏绾绾想到城外景象,有些食不下咽。她勉强吃了几口,跟郑刺史说好,明日要去查勘虞江渠。
郑刺史对她的言辞大为惊诧,但见郁行安面色平静,显然是支持之意;又听她说自己是百里嫊的弟子、苏太保的女儿、蓠州已败落的大族张家的外孙女,便允了,着人明日带她去看。
“那人相貌丑陋些,但是个会办事的。小娘子明日看了就知道了。”郑刺史这样道。
苏绾绾并不在意人的相貌,她回了屋,写下明日要测的数据,望了一会儿窗前的月光,打算出去转转。
她也不出府,只是在大门口看一看。
回来之后,郁行安已经不见踪影,听说连夜去赈灾了。
苏绾绾转过廊庑,瞧见大枣在那张望。
大枣手中拿着一个食盒,看见她,迎上来道:“小娘子今日晚膳没有胃口,刺史府正好有一个擅做玉锦糕的厨役,郎君便吩咐人做了玉锦糕。”
苏绾绾拒绝。
大枣道:“小娘子放心,这玉锦糕只是格外费工夫,食材倒是简单,无非是麦和糖,又容易克化,不会糜费的……”
苏绾绾心想,是谁知道她的心意?
是大枣吗?还是郁行安?
他连夜去赈灾之前,还想到了她今日晚膳的食不知味?
苏绾绾打发大枣走了,带着侍女回了小院。接下来几天,两人一个赈灾,一个修补虞江渠,忙得脚不沾地。
他们很少再碰面,但郁行安总是遣人来问候她。
他遣人告诉她赈灾的进展,遣人给她送来关心劝慰的只言片语,遣人带来玉锦糕。她听说他发落了许多人,和各大粮商谈了生意,一碗一碗的稀粥从粥棚里送出去,一群一群的灾民得以存活。
她知道来人说的都是真的,她走过虞江渠时,听见百姓开始称颂圣人和钦差的功德。
蓠州飞快地焕发生机,苏绾绾这日站在虞江渠畔,顶着秋季的烈日,看见大枣又来了,向她汇报赈灾的进展。
大枣满脸不解之色,因为他实在没见过江湖儿女谈情说爱时这样哄人的,连日来,他总是都是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汇报。
苏绾绾听着听着,忽然笑了。,
大枣一愣。
苏绾绾将手抚上粗粝的堤坝,抬头,看见大雁南飞。
她想,倘若人也会飞就好了,此地发了涝灾,便统统飞走,人们便不会被淹死,也可以去别处觅食,不必为了抢半块麨米饼而头破血流。
金色的叶子在半空打着旋儿,即将飘到她的发顶。,
郁行安骑着马,从她身后出现。
他伸出修长手指,接住了即将飘落到苏绾绾头上的落叶。
苏绾绾听见马蹄声,回头看见郁行安。
他坐在马上,这些日子他许是太忙,满脸风霜之色,视线却仍然温和。
他给了苏绾绾一片鸟的羽毛。
“在路上瞧见的,这样粗鄙的东西,本不应送你。”郁行安望着她,轻声道,“但我见它如此自由,心里又想,也许你见了会高兴。”
第30章 破庙
天边一抹云霞,郁行安坐于马背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苏绾绾先看他,再看那片羽毛,倏然想起来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那时候她很小,阿娘还在,几乎所有人都对她疼爱有加。算学、骑术、游水……如今她擅长的一切,都只是她年少时的游戏。
阿娘将小马翻雪赠给她,众人带她去骑马。苏绾绾问,这马会咬我吗?苏莹娘笑着说不会。阿娘让苏敬禾亲自牵马,带着她奔跑。,
当风刮过脸颊的时候,苏绾绾在马上颠簸,假装自己晕倒,吓得苏敬禾停下来,紧张得说不出话。她猛然睁开眼睛,气得苏敬禾拂袖而走,众人忍不住大笑,又催她去哄他。
再后来,她闯了祸,被关在屋子里。她数着局脚榻的足,寻思足的数量与面的大小之间的关联,但直到她想完了,算完了,将自觉重要的结论写在纸上,都没有被放出来。
虽然有奶娘在屋中陪伴她,但她还是感到委屈。那天,她看见阿娘的绣鞋在门帘下徘徊,于是故意对奶娘说:“我再也不要喜欢这个世间了。”
奶娘连忙揽住她:“小祖宗,这是怎么了?”
她伏在奶娘怀里假装哭泣:“每个人都对我好坏,待我长大,我要……我要烧光所有人!”
奶娘连忙劝慰,她抬起毫无泪意的眼睛,悄悄看门帘。阿娘的脚从帘子下走过,而后离开。
当晚,她果然被放出来了。第二天,阿娘、苏莹娘、苏敬禾带她逛了她当年最喜欢的金鸟寺,看了百戏,吃了糕糜。她逛累了,阿娘给她擦汗,苏敬禾给她买来玉锦糕,绷着脸递给她。
她那时候其实知道苏敬禾不太喜欢自己,只是阿娘总是叮嘱他要照顾阿妹,又叮嘱她要对阿兄温柔体贴。她以往都很听话,那天却绷着脸接过玉锦糕。
阿娘叹气,将她抱在怀里:“阿娘已将那事解决了,陈家想让你去长跪认错,阿娘知道你那日是为了保护星水才与人发生冲突,不忍让你去认错,才暂且关了你。”
阿娘问她还喜不喜欢这个世间,她撇开脑袋,缄口不言。
阿娘说要喜爱这世间呀。
苏绾绾问,喜爱有何用。
她知道父亲不再喜欢阿娘,是因为阿娘的母家失了权势。她知道身边人人对她笑脸相迎,是因为她出身高贵。但她担心说了让阿娘伤心,于是只问了那一句。
喜爱不像权势那样瞩目,不像财富那样耀眼。喜爱一个人,也许会遭受背叛,也许会爱而不得。倘若只是要让人喜欢自己,那么只要有权有势,就多的是人趋之若鹜。
阿娘轻抚她的发顶,柔声告诉她:“喜爱是给予幸福的能力。”,
阿娘说,学会了喜爱他人,就可以给予你喜欢的人幸福;学会喜爱自己,就可以给予自己幸福。扶枝,阿娘担心你刻板偏执,你这样聪慧,偏执起来,只会比旁人走得更远。
苏绾绾那时仍旧没有说话,但她心里想,好的,阿娘,我会去喜爱这个世间的。如果我学会喜爱人,也可以给予阿娘幸福了吧?
后来阿娘快走了,苏绾绾问阿娘,有没有从她这里得到过幸福。阿娘那时已经说不出话,却仍然点点头,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如今,苏绾绾盯着郁行安手上的羽毛,忽然意识到,他也是想给予自己幸福的。
他洞悉她的心意,时刻想让她高兴,就连半途中看见一片鸟的羽毛,都想起了她。
那天众人落水,她在江水寻觅。她总是闻到若有似无的腥气,却没有想到是他流了血。他总是陪伴着她,沉默温柔,像照耀她的一抹日光。
苏绾绾眼睫颤了颤,伸出手接过他的羽毛。
两人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苏绾绾感觉自己像被清茶灼烧。她这回没有收回手,甚至想抬起头,再望一眼他漆黑的双眸。
但她最后转身凝望堤坝:“我确实很喜欢。”
她停顿许久:“多谢。”
苏绾绾继续查勘堤坝,郁行安今日似乎得了闲,陪她走了一圈。
大枣远远跟在两人身后,那个相貌丑陋的官员,看了他们一眼,就告退了。
两人相隔半步,苏绾绾手抚堤坝,对郁行安说了近日修缮的成果,一回首,见到郁行安仍望着她。
她耳尖微烫,随意说了几句,和他一同离开。
回到刺史府,收到了一封来自百里嫊的信。
苏绾绾展信一看,才知百里嫊等人汇聚在一起,没有再遭逢危机。只是百里嫊年岁渐大,因落了水,湿寒之症复发,耽搁在路上。
他们听见行商们歌颂钦差大臣一清如水、文采风流,才知两人已经到了蓠州,试探着发了一封信过来。
苏绾绾一看便忧心,正好郁行安说圣人急召他回阆都,赈灾之事已了,虞江渠也修复得差不多了,两人便再次结伴而行,一个去往阆都,一个去拜见恩师。
离开蓠州以后,郁行安骑马跟在她的马车旁,说道:“那蓠州刺史是个巨贪,还与虞江道节度使有所联系。”
苏绾绾微愣。
虞江道下辖二十六州,蓠州就是其中之一。她早看出这地方的官员不清廉,却没想到郁行安会主动解释。
二兄从来不会对她说得这样详细的。
苏绾绾“嗯”了一声,听见他又说虞江道的郑节度使手握重兵,与郑刺史同属一族,和西南道的崔节度使乃是姻亲。
路上的那几波刺客也是虞江道节度使派来的……
她安静地倾听,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看见他的马的鬃毛,偶尔可见他袖袍一角,清泽无双,腕骨如玉。
他说郑刺史已被他糊弄,所以才放他们离开。
苏绾绾道:“但那刺史也可能回过味儿来。”毕竟郁行安赈灾时的尽心竭力,可谓有目共睹。
郁行安道:“无妨,圣人已准我调江北道的小股兵马。”
几人汇了兵马,一路北上。即将离开虞江道时,果然遭遇大批蒙面刺客。双方厮杀,郁行安用手挡住她的眼睛:“莫看。”
温热的液体溅到她脸上,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盯着他的手掌。
他并没有覆住她的双眸,这样近的距离,才知道他的手掌掌纹清晰,指尖修长,在相术学里,这大约是极好的手相吧。
郁行安平静扫过厮杀场景,垂眸,看见苏绾绾仍在盯着他掌心。
他微微怔住,却也没有收回手。
一行人且杀且退,最后刺客终于被打退了。一行人退到一间破庙,外头下起了雨。,
雨水冲刷大地,洗去满地的血腥味。大枣“呸”了一声:“什么鬼天气,竟是雨夹雪!”
此时已是半夜,雨声涛涛,凉风呼啸。苏绾绾打了个寒噤,又困又累。
马车已经被砍破了车辕,歪歪斜斜的。郁行安上了马车,亲自拿了花毯给她,让她披着御寒。
破庙的佛像后头有一处避风之处,郁行安吩咐一个没受伤的小兵拾掇好了,又仔细看了一遍,让苏绾绾在此休息。
“委屈小娘子了。”郁行安道。
苏绾绾摇头,抱着花毯,坐到铺设好的褥子上。这花毯上似乎还有郁行安的余温,褥子铺得整整齐齐,她坐下去,才陷出几丝褶皱。
苏绾绾仰头望着郁行安,看见他漂亮的喉结、下颌,然后是眼睛。也许是因为眸色漆黑,他看人时目光深邃,像一片寂静汪洋。
苏绾绾看了片刻,见他似要说话,连忙转开视线:“郁翰林,我累了,先歇息了。”
郁行安顿了顿,说道:“嗯,你睡吧,一夜好眠。”
苏绾绾应了一声,低着头,听见他脚步远去。
她抱着花毯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忽又醒来。
天色仍然黑漆漆的,外头似乎在下雨。破庙中的火把“辟里啪啦”地燃烧,火光照到佛像后面。
苏绾绾感觉自己又来了月事,好在这回的疼痛还算可以忍受。她盯着褥子上的血迹发呆,想起马车上有一些应急的物事,就想遣侍女去拿。
然后想起来没有侍女。
她起身,转出佛像,见到庙中睡了一些受伤的小兵,郁行安也睡着,他就靠在佛像的脚下,眼睫垂覆,漂亮得像工匠精心制出的雕像。
苏绾绾绕过他们,想上马车,发现雨声缠绵淅沥,而她没有伞。
这时候可不兴淋雨的,她便在破庙中找伞,经过郁行安时,也许是因为裙摆拂过,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气息,他醒了。
“苏三娘。”他唤了一声。
苏绾绾转头,见他睁着眼睛,就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做,可能是因为这些小兵为了保护他们,受了许多伤,她不愿吵醒他们。
郁行安顺从地闭上了嘴巴,他站起身,一下子比苏绾绾高了许多。
两人出了破庙,站在屋檐下。空气寒冷湿润,墨云翻涌,雨滴在地面砸出水花。
“在寻何物?”郁行安问。
“伞。”
“你要上马车么?”
苏绾绾惊讶于郁行安的反应之快,应道:“嗯。”
“庙中无伞,你想要何物,我去帮你拿。”
苏绾绾不愿让郁行安帮她拿,郁行安便淋雨上马车,给她拿了一把伞出来。
苏绾绾上马车,感觉郁行安在盯着她后背,但她回头,却见他只是安静仰望天幕。
好熟悉的动作。
她一时想不起来在何时见他做过这个动作,只是拿了东西,又撑伞下来,寻了一个圊室,将自己拾掇好了。
她发现自己衣裳上也沾了血迹,便换了一身。郁行安始终在等待,见她换了衣裳,也没有多问什么。
两人一道回破庙。
郁行安给她撑伞,伞面依旧向她倾斜。
苏绾绾抬头看天,她手里拿着一个火把,仰望天际雨幕时,她说:“这雨夹雪好美。”
郁行安:“嗯。”
“如同一滴滴坠落的星辰。”
郁行安侧头看她,苏绾绾口中的“星辰”落在他身上,打湿他没有被遮住的半边肩膀。
苏绾绾说:“阿娘教我爱人,爱世间,爱万物。我喜爱潮湿的雨,也喜爱晴天的日光。”
郁行安轻轻笑了一下。
他说:“苏三娘。”
“嗯。”
“我与你相反。我最不喜日光。”
苏绾绾心里“咦”了一下,对上郁行安视线。他双眸很美,注视人的时候,显得那么温柔深邃。
他凝望她,说道:“但只有一回,我同你一样,觉得日光很美。”
“哪回呢?”苏绾绾问。
“那回在月锦楼,你被日光笼罩,一步步迈上台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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