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绣楼
苏绾绾怔神许久。
郁行安就那样低眸注视她,他把披风系带系好了,却没有退开,两人挨得很近,苏绾绾觉得周围逐渐变烫,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靠到深巷的墙上。
“那怎么办呀?”她轻轻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会开心吗?”
“嗯?”,
苏绾绾带着郁行安穿过深巷,来到一处长街,又带他上了一处绣楼。
苏绾绾让郁行安先上楼,她到铺子里买两盏葡萄浆,又褪下手腕上的一个镯子付账。
铺子的管事吓了一跳,叫店家出来。店家细瞅她几眼,笑道:“是苏家的小娘子吧?还请您将这镯子收回去吧,不必结账了,就当结个善缘。”
苏绾绾摸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面具,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店家笑道:“您小时候每年都要过来,如您这样的小娘子可不多见。奴这双眼睛啊,就是专用来认人的。”店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苏绾绾最后让店家记账,准备明日让侍女送银钱过来,她小心地捧着两盏葡萄浆上绣楼。
这绣楼在一方院子里,院子的台阶上长满青苔,墙垣朽败,踩在楼梯上时,还会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她才走了两步,听见声响的郁行安便提着花灯下楼,为她照明。
两人到了楼上,这绣楼虽然破旧,却并无蛛网,连栏杆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苏绾绾将一盏葡萄浆递给他:“你喜欢吃葡萄浆吗?”
“喜欢。”郁行安说。但凡她给的,他似乎都喜欢。
苏绾绾捧着杯盏,靠在栏杆上,郁行安就站在她身边。
夜风轻拂,苏绾绾的发丝被吹在郁行安脸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听见苏绾绾道:“这便是我想带你来的地方。你方才说,我和你不够熟稔,因此我带你来我小时候常来的地方。我寻思着,我们日后……若是一直待在一起,便会慢慢熟稔……”
她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心口砰砰直跳。她小心地呷了一口葡萄浆,本来不打算继续说了,结果想到方才郁行安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将未说完的话说出口:“……比世上所有人都更熟稔。”
她没有发现拂到郁行安脸上的发丝。说完之后,还假装平静地继续喝葡萄浆。
郁行安感觉自己脸上的发丝很痒,但他不愿拂开。他的视线本来落在街道上的,此时却忍不住移到苏绾绾身上。
长街的花灯照在绣楼上,映出朦胧的光影,苏绾绾在光影中伫立。
郁行安望了她一眼,耳根染上薄红。
“苏三娘。”他道,“可否和我谈谈这座绣楼,还有你的过去?”
“可以呀。”苏绾绾望着挂满一整条街的花灯,“我幼时常来这个绣楼玩,这绣楼据说——不太吉利。但孩童如何管得了那许多?站在楼上,可以瞧见整条街的花灯,还有百戏。”
她说着,街上就跳起了百戏,街灯无数,众人载歌载舞,鳞鳞相切。那些喧闹声远远传过来,如同隔着长河。
“所以此处的栏杆如此洁净,是孩童们玩耍时无意间擦拭的?”
“嗯。”苏绾绾道,“我从前每次来,都要买一盏葡萄浆。你觉得这葡萄浆吃着如何?”
“甚好。”郁行安道。
“我方才去买,那店家还认得我,她说如我这样的小娘子不多见,她又是专认人的,故而认出我来。”
“确实不多见。”郁行安道。
他语气平和,坦然地说出这句话。同样的话,苏绾绾方才听店家说了,倒没觉得怎样,此时听他一讲,脸颊就烫了起来。
她再次欲饮葡萄浆,喝了一口,才发现盏中早已空了。
“还要不要?”郁行安问她。
“不要了。”苏绾绾问,“你心里还……还难受吗?”
她本打算说的是嫉妒,但不知为何,用了难受。
“不难受了。”郁行安道,“多谢你,苏三娘,我心中甚喜,如那些婆娑起舞的民众。”
街上传来踏歌之声,郁行安的声音又低又温柔。苏绾绾侧对着他,不知为何,心里也响起了小小的欢快歌声。
……
苏绾绾很喜欢今年的上元节,他们去了许多地方,阆都有三十八条主干大街,他们走了其中的四条,苏绾绾却觉得仿佛走遍了整个世间。
他们吃了膏糜,看了连袖舞,走累了进酒楼歇息时,偶尔有店家打趣:“好俊朗的郎君,真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大裕礼制,未及笄的小娘子梳鬟,已及笄许嫁的娘子梳髻。但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那样泾渭分明,有时候已出嫁的娘子也梳高鬟搭配服饰,因而店家认错了。
苏绾绾听了这话,感到耳尖有点烫。
郁行安看了她一眼,对店家道,“我们尚未成婚。”他停了停,嗓音温和,似乎还有隐约的笑意,“但我寻了大雁,明日便去纳彩。”
店家以为是木头雕刻的大雁,听见他说是真正的大雁之后,忍不住惊叹连连。
周围几个管事都围过来,打听何处寻来的大雁——传闻大雁早已绝迹,若能弄到,岂不是能卖给阆都贵人,大赚一笔。
苏绾绾在旁听他们闲聊,郁行安的话仍然不多,却对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感到不耐烦。
似乎,在他看来,能向苏家纳彩,是一件比猜对许多灯谜,更值得回应之事。
……
翌日,苏绾绾起身不久,听见施娘子来寻她,说郁行安请媒人上门纳彩,苏太保已穿着礼服应了。
施娘子是苏敬禾新娶的妻子,脸蛋圆圆,和苏绾绾热络亲近。
她携了苏绾绾的手,笑道:“郁家是上了心的,特特寻了大雁过来,纳彩一只,问名一只,哎呀,真是羡煞旁人,不知围了多少邻里。”
苏绾绾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在天上飘,脚底踩的却是云。
她笑道:“多谢阿嫂告诉我这些。”
施娘子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小娘子害羞了。”
苏绾绾垂眸轻笑,施娘子说了一通闲话,又张罗着拉来郭夫人,一起选嫁衣的花样子。
之后便是合庚帖,也就是将苏绾绾的生辰八字写在帖上,请媒人带回郁家,看看娘子和郎君有没有相克之处。
郁家算得很快,不过两天,便回“八字相合”,媒人本应寻个吉日,上苏家纳吉,但恰在这时,圣人崩了。
圣人驾崩,满朝哀痛,天下缟素,为圣人服丧。,
太子司马璟为圣人上谥号,又将圣人庙号定为“德宗”。之后,司马璟于千定宫即位,颁诏天下,以明年为道徽元年。
再过一月,司马璟以“不尊上意”为由,罢免了数个大臣,中书舍人、三省长官都受到波及,唯有郁行安,仍稳稳地坐在翰林院首领的位置上,地位岿然不动,隐隐更甚于前。,
朝中格局大改,连苏敬禾回家都总是谈起政事。
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郁行安。苏太保有时候捻须笑道:“还好金问仙说什么冲喜不吉,如今看来,攀上郁家这棵大树,倒于我们家更有助益。”
苏太保不是第一回 说这种话了。从前,阿娘的娘家落败之后,他就经常说:“张家现今还不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于苏家无丝毫助益。”
苏绾绾如今再听苏太保提这样的话,往往连茶也不喝,抬脚便走。郭夫人便对苏太保笑道:“扶枝这是害羞了。”
但无论怎么害羞,苏绾绾都没有见到郁行安。她有时会收到郁四娘的信件,郁四娘在信中说,阿兄近来很忙,他托我问问,你可安好?
信中往往附着礼物,郁四娘告诉苏绾绾,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是郁行安的。
苏绾绾写完回信,仔细地将这些礼物收起来,和那卷工笔画放在一起。
很快便入了夏,今年的夏季很热,蝉鸣一声响过一声。司马璟——也就是如今的圣人,奉了太后之命,将德宗送至皇陵,之后又去行宫避暑。
许多人都跟着去了,包括苏家、肖家和郁行安。
苏家在行宫周边也有宅邸,宅邸外还有一棵神仙树。苏绾绾感觉这里确实比阆都更凉快些。她拿着一卷书,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正低头思索百里嫊留给她的课业时,她被轻轻一推,秋千慢慢晃了起来。
苏绾绾睁大眼睛,回头去看,看见郁行安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明亮的日光穿过层叠树叶,在他身上落下婆娑的树影。他微笑着望她,问道:“你近来可好?”
“嗯,我很好。”苏绾绾转过头,握紧自己的书卷。她看了看左右,大约是因为他们已过了纳彩之礼,侍女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第42章 夜宴
秋千往回荡,风仿佛被割开,她落回郁行安的手里。
郁行安再次将她往前推。
苏绾绾忍不住笑问:“你怎么来了?”,
秋千一起一落,苏绾绾的身影忽近忽远,声音也靠近再远离,像一只在掌心跳跃的欢快鸟儿。
他望着她背影,不由自主地想,因为思念你,所以过来了。
他口中却道:“有事路过此处,恰好遇见了你。”
“什么事?急不急呀?”
“不急。”郁行安道。
“哦。”苏绾绾荡着秋千,半日后,轻轻唤了一声,“郁行安。”
“嗯?”
他站在她身后,影子就投在她眼前的地面上。苏绾绾听着他这声回答,感觉自己像是在他的影子里荡秋千,被他的身影圈住。
苏绾绾:“我问你一事。”
“你说。”
“倘若……你发现苏家只是慕你权势,你会如何?”
郁行安轻笑一声:“苏三娘。”
“怎么?”苏绾绾被他笑得心里一跳。
“普天之下,利来利往,人与人在这世上,本就是各种利益的交换。我有朝一日能娶到你,已是十分欣喜。”
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小小的心思呢?
苏绾绾应了一声,继续荡秋千。过一会儿,她又问:“那你怕什么?”
“我没什么可惧怕的。”
“咦?”苏绾绾扭头看他,“怎会?人活世上,总有怕的东西吧?”
郁行安低头看她,耐心推秋千:“我怕的东西,世上并不存在。所以才说没什么可惧怕的。”
“那是什么?”
郁行安停顿许久,微笑望着她:“燃不尽的烛火,永不坠落的太阳,没有尽头的时间。”
“那确实是不存在。”苏绾绾回转身子,将手上的书卷递给他。
郁行安接过,帮她卷好,俯身放在一旁矮几上的帙袋里。
苏绾绾瞧着他的动作,等他收拾好站起身,她连忙收回视线,假装并没有偷瞧。
“你可以推得再快一些吗?”她问。
“可以。”
烈日杲杲,空气闷热,蝉鸣声又亮又响,唯有神仙树的叶子遮住阳光,投下少许清凉。
苏绾绾坐在秋千上,感到风迎面吹拂到她脸上,她闻到郁行安身上的气息,靠近,然后再远离,乐此不疲。
郁行安感觉脸上很痒,因为苏绾绾的发丝总是被夏风吹到他脸上。但他并没有拂开它们,而是望着苏绾绾,问道:“你呢?你怕什么?”
苏绾绾说:“我从前什么都不怕,如今怕的东西可多。”
“比如?”
“怕痛,怕黑,怕谎言,怕分离……”苏绾绾笑了一下,“我最怕的还是嫉妒。”
“为何?”
“因为嫉妒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吧,一点点捕风捉影就令人难过。我想不明白,那些大儒怎会说‘妒是恶行’?人但凡在意了,又怎会不嫉妒呢?”
“嗯,你说得对。”郁行安如以往一般赞同她,“人但凡在意,便会嫉妒。苏三娘,”他停顿片刻,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感到嫉妒的。”
他话里隐藏的承诺让人小鹿乱撞,苏绾绾耳根滚烫,却只作不知,应了声“嗯”。
“你放心。”他道。
……
小宦者拿着竹竿,粘树上的蝉。圣人司马璟坐在行宫的水榭里吃西瓜,听说襄王来访,便让宦者传他进来。
襄王司马忭领着一农人入内,行礼,被圣人赐座。
圣人体格健壮,面相憨厚,不像德宗和穆宗那样孱弱。他将西瓜赐给司马忭和农人,自己也一边吃,一边问道:“四弟有何事要禀?”
司马忭道:“崔宏舟等人虽已遭流放,但臣偶然听闻些许琐碎,思虑许久,觉得还是应当让圣人知晓。”
圣人:“哦?”
司马忭让农人说话。
农人皮肤黝黑,手足无措,根本不敢碰那西瓜。
他听司马忭开口,连忙跪在地上,将头磕在地上,颤声道:“我……奴……奴那日在城外耕作,听见崔宏舟冷笑数声,说他救驾三次,还落得如此下场,郁行安功高震主,独步天下,莫非他就不会造反吗?”
圣人吃西瓜的动作停了,半晌后,他道:“四弟多心了。”
司马忭又说了几句关于郁行安的谗言,每件都有模有样,最后道:“臣并非出于私欲,而是为圣人思虑,为社稷着想。”
圣人笑道:“四弟,你可知德宗为何不选立你为太子?”
司马忭低头:“臣不知。”
圣人:“德宗道,你擅阴谋,却无大才,不宜为国之储君。”
司马忭脸色略微苍白,带着农人行礼告退。
圣人将西瓜放到案上,目送他们离开,许久后道:“葛知忠。”
“奴在。”
“传左御史中丞。”
葛知忠心头一凛:“奴遵命。”
左御史中丞是圣人一手提拔的大臣,极擅侦查审问。
……
这日下了暴雨,苏绾绾上完课回来,坐在窗前,摩挲着自己的书卷。
她窗前也有一棵神仙树,只是这棵树比宅邸外的那棵更矮,也没有挂秋千。
她撑着脸,凝望这棵树,脸上不自觉带了笑。
“外头下暴雨呢,小娘子还这样高兴。”棠影手上拿着宽大的巾帕,撩开门帘,瞧见她的模样,不由笑道。
她一边说,一边走近,为苏绾绾擦拭发丝。
苏绾绾方才从百里嫊那里回来,路上遇暴雨,发丝被濡湿了一些。
苏绾绾道:“这样怪不舒泰的,备热水吧,我要濯发。”,
侍女们应是,她将书卷卷好,塞回帙袋里。
棠影忙道:“婢子来吧。”
“不必。”苏绾绾这样说着,嘴角又悄悄往上翘。
这是前几日她荡秋千时,郁行安帮她收好的书卷。
再过几日,暴雨初歇。因德宗驾崩,大裕停了今年的马球赛事。但西丹国仍然遣使者拜访,为了接待西丹国使者,圣人于行宫设夜宴。
苏绾绾也跟着去了。
走在宫道上时,苏太保瞅着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倏然道:“扶枝。”
苏绾绾:“儿在。”
“近来朝中有些琐碎流言。”苏太保捻须道,“圣人似对礼和起了疑云。扶枝,若郁家失势,我们苏家必要斩断关系,明哲保身。”
苏绾绾指尖一颤,目光射向苏太保。
苏太保微微一笑:“你何必如此看着为父?事情还不到那个地步,我想礼和必有应对之策。若如此轻易便落马,他怎会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个位置?”
连下几日暴雨,虽然放晴,宫道还是有些水渍。
苏绾绾踩在这些水渍上,平静道:“儿不知什么朝中形势、应对之策,儿只知,人无信不立,若儿也学那世态炎凉、趋炎附势之辈,必会沦为阆都笑柄。”
“你这孩子!”苏太保瞪圆眼睛,“谁敢笑苏家?你怎么与为父说话的?”
继母郭夫人连忙打圆场,苏绾绾挺直脊背走了,苏敬禾犹豫片刻,带着妻子跟上苏绾绾。
苏太保的声音越飘越远,但苏绾绾还是隐约听见一句——“跟她早死的阿娘一模一样!也不知她阿娘如何教的,一点小娘子应有的恭顺都没有!”,
空气又闷又热,天边墨云翻涌,苏绾绾入了夜宴,被宫女引到席上。她左右皆是贵女命妇,郭夫人和二嫂施娘子陪在她身边。殿中宫女往来不绝,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圣人坐在上首,郁行安仍坐在离圣人很近的位置,圣人数次赐菜,看不出对他有芥蒂的样子。
西丹国使者也时不时与郁行安说话,神色很是恭谨。
苏绾绾觉得食不下咽,她放下箸子,盯着自己面前的矮案出神,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过来道:“小娘子可要玉锦糕与葡萄浆?或是其它开胃小菜?”
“不必了。”苏绾绾道。
宫女退下。施娘子道:“哪来的玉锦糕和葡萄浆,我们这里怎么没有?怎么只问了扶枝一人?”
“你这馋虫。”郭夫人脾气向来好,笑道,“那是中书舍人遣人来问的。”
施娘子抬头,视线落在场中唯一的中书舍人郁行安身上——另几个中书舍人都没有跟来行宫,仍留在阆都办事。
施娘子掩唇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多问了。扶枝,那中书舍人在看你。”
苏绾绾耳朵一烫,迅速抬眸,却见郁行安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坐在那么高,那么远的位置上,侧影精致,煌煌烛火笼在他身上,如人间谪仙。
苏绾绾望了片刻,对郭夫人说想出去走一走。
郭夫人忙允了,又让侍女跟紧她。
夜色像一只巨兽,笼罩住整个天地。苏绾绾沿着林中小径走了一会儿,又觉无趣,便带着侍女折返,遇见了郁行安。
“你怎么也出来了?”苏绾绾道。
郁行安手中提一盏宫灯,身后并无侍从。他低头看她:“我再坐在那里同西丹国使者对答,圣人该起芥蒂了。”
苏绾绾一想便明白过来,皱眉道:“好一出离间之计。”
西丹国方才面对郁行安的恭敬之色,似乎甚于圣人。
郁行安轻笑,问她要不要再走走。
苏绾绾应好,让侍女远远跟随,她与郁行安走向林中小径。
巡逻的宦者们见到两人,连忙远远避开了。
“咱们在避什么?”一个小宦者问。
“你这呆子!”另一宦者道,“睁开你的眼睛瞧瞧,那是郁承旨,权倾朝野,驷马高车,你敢去坏他好事?”
苏绾绾不知宦者们的交流,她踩在小径上,半晌后问:“要不要紧?”
“嗯?”
“我听父亲说,朝中有些流言,圣人……猜忌你。”
郁行安微怔,低头看她。
夜色正稠,他手中的宫灯发出微亮的光,照在她身上。今夜没有蝉鸣,林中弥漫着潮湿闷热的夏日气息,她披着一身暖黄灯光,抬头凝望他,那双眼睛明亮通透,琥珀色的,里面盛了关切。
郁行安的心轻轻一跳,他有了落在水里的错觉。但他这回似乎心甘情愿被溺毙,在她这样的目光里。
“无妨。”他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轻轻移向前方,身体却朝她靠近了一步。
从前他们并肩而行时,总是距离两三步远,如今他靠近一步,苏绾绾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皆是常见的伎俩,没什么为难的。”郁行安道,“朝中之事就是如此,触斗蛮争,反覆无常,习惯了便好。”
苏绾绾道:“那你好厉害呀。”
“嗯?”
“你斗赢了这么多人,站在如今的位置上。”
郁行安再次轻笑一声,他说:“苏三娘,我从前觉得你如绿萼梅。”
“咦,绿萼梅,你竟这样想。那如今呢,你觉得我如什么?”
“如今我觉得你如滂沱的雨,急遽的风。”
她是急遽瓢泼的风雨,骤然闯入他的生命,却让他抬手去接,淋湿了衣裳,都不愿从天幕下离开一步。
第43章 宫灯
“好一出柔情蜜意的戏码。”司马忭阴冷笑道。
他手上没有提灯,整个人隐在黑暗里,随着他从林中走出,他的身影也逐渐显露,他盯着两人,视线如寒冰。
苏绾绾吓了一跳:“你怎么又不提灯?”
“若提了灯,怎么听得见这样的话?想不到郁承旨表面光风霁月,私下竟这样情意绵绵,肉麻话一堆。扶枝,是我说的情话不如他,你才不愿做我王妃吗?”
苏绾绾:“……”
她正打算说些什么,郁行安平静道:“殿下可知,我与苏家已过纳彩之礼?”
司马忭:“那又如何?扶枝,你退了亲事,我迎娶你做正妻,好么?我欲娶你,想了很多年了。”
郁行安轻笑一声:“我和苏家不会退亲。”
他的语气平稳又笃定,司马忭的心里莫名一缩。
郁行安:“而你,襄王殿下,恐怕没机会看见我们白头偕老了。”
他嗓音从容不迫,仿佛成竹在胸。
司马忭眉头皱得更紧,他心中涌现不安,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拍在胸膛。他最终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何意?”
“回殿中一看,殿下不就明了了?”郁行安道。
司马忭心脏慢慢跳起来,逐渐有狂跳之势。他有心再跟苏绾绾说话,却终究忍不住抬脚往回走,脚步略微仓促。
怎么可能呢?郁行安……提前得知了他的谋划吗?司马忭忍不住想起德宗对郁行安的评价,他不由在心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人料事如神到这种地步。
但他的脚步还是越来越快,到最后几近于奔跑。
苏绾绾望着司马忭的背影,目光复杂。
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才转回脑袋,继续往前走。,
“在思虑何事?”郁行安问道。
他跟在她身边,手上提着灯笼,手指被灯光晕染,修长美丽。
“襄王……他做了何事?”苏绾绾犹豫许久,问道。
郁行安道:“他在圣人的糕点中放了‘雪上一枝蒿’,意图诬陷我谋害圣人。”
苏绾绾脸色白了。
雪上一枝蒿,虽可入药,但也是剧毒之物。
“那你做了什么?”她问。
“我指引宦者发现真正的投毒者。”
苏绾绾沉默,她有些心不在焉。小径的尽头是一棵苍翠的槐树,她下意识地往前走,即将撞到树上时,郁行安伸出手,抵住她额头。
苏绾绾的额头撞上他的手掌。他的掌心有力而温热,带有薄薄的茧子,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一下子被风扑到她脸上。
雪松和檀香木的味道被夏风裹挟着吹拂到她脸上,她闭了一下眼睛,侧头,发现郁行安低眸注视她。
他的双眸漆黑深邃,如夜色中的汪洋。
她被浸在这样的汪洋里,听见他问:“你方才在思虑什么?”
郁行安停了一下,问道:“是在思虑襄王之事吗?”
苏绾绾不知如何回应,她往旁边走一步,郁行安提着灯笼,往她的方向靠近一步。
最后她退到槐树下,背抵树干,仰头望着他的眼睛,说:“是。”
郁行安俯身,伸出手,苏绾绾不知他要做什么,侧开脑袋,却感觉他扶正了她的发簪。
原来,方才她撞到他掌心,发簪有些许歪了。
他的动作又轻又温柔,手腕距离她那么近,苏绾绾的余光瞥见他的衣袖随着动作有些许滑落,暖黄灯火镀在他腕骨上,那腕骨优雅如玉,还有一粒红色小痣,平日被衣袖挡住,只有这种时候才看得清。
苏绾绾收回视线,听见他道:“苏三娘。”
苏绾绾:“嗯。”
“我不会让他死在我手上的。”他清和道。
他会想办法让他自食恶果,被幽禁终身,却不会杀死他。
苏绾绾猝然抬眸,发现郁行安仍然低头凝视她。两人挨得很近,仿佛下一刻就要额头相贴。
郁行安:“襄王曾对我说,你五岁就认识他了,还曾赠他玉锦糕。若他死了,你会永远记住这个人,对吗?”
苏绾绾不知如何回答。她心里想,他如今是在嫉妒吗?像她上回在他的书房那样?
郁行安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的手指扶完发簪,顺着发丝往下滑,将她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
他的手指温热和暖,苏绾绾的耳朵本被夜风吹得冰凉,此时迅速变得滚烫。
他垂眸望她,浓长眼睫垂覆,平缓道:“所以,我不会让他死在我手上,不希望你铭记他。”
“苏三娘。”他道,“希望你只铭记我。”
爱是排他,也是彷徨。嫉妒同她一处长大的皇子,因为对方如此轻易就了解他未曾见过的她。
……
雪上一枝蒿的投毒案发之后,引起轩然大波。圣人面色铁青,查了半日,查到司马忭头上。但因司马忭及时推出替罪羊,最后结果成了朝中一个大臣嫉恨郁行安,不惜以圣人身体为饵设下计谋。
但司马忭还是受到了波及,他被收回封地,幽禁在襄王府里,终身不得出。
郁行安日益得圣人倚重,更频繁地来苏家拜访。苏太保对他十分满意,每当他过府,便命苏绾绾出来煎茶,还常让他们出门去玩。
又是一年重五节,圣人为表对德宗的哀思,表示今年不办重五节宫宴,也不在蔷薇苑举办龙舟赛事,但他仍然携着最宠爱的贤妃游蔷薇苑,又传了几个翰林学士来作诗。
郁行安身为翰林院之首,又是承旨,自然也在传召之列。
他依据圣人心意,作了两首吟咏贤妃美貌与行苑景致的应酬诗。不等圣人评出魁首,他就寻了个机会告退。
“郁承旨今日怎么急着走?”一个余姓翰林见左右无人,悄悄问道。
郁行安走在青石路上,步履风流,嗓音平和:“今日是重五节,我欲去苏家拜访。”
“原来是惦记着苏家小娘子!”余翰林笑道,“人人皆说苏家三娘美貌无双,依下官看,这世上唯有郁承旨与她相配了。亲迎那日,郁承旨别忘了给下官也发一份帖子,好让下官一窥佳偶风采。”
“可。”
……
苏绾绾写完今日的课业,坐在院子里荡秋千。
这是她窗前的那棵神仙树,原本没有秋千的,她让婆子们设了和宅邸外一模一样的秋千架。
侍女进了院门,笑道:“郁承旨来了,主人命小娘子出去煎茶。”
苏绾绾下了秋千,抻平裙摆褶皱,去了待客的花厅。
花厅站着两个侍女,郁行安坐在花厅的局脚榻上,并无主人招待。
苏绾绾从窗外经过,随着前进,看他的视角也发生变化。先是笔挺的背影,随后是侧面的喉结,走到侧前方时,他似乎有所察觉,抬眸望过来。
苏绾绾隔着窗,对他一笑,入了另一个侧间煎茶。
侧间没有侍女,自从他平步青云,每回他过府拜访,侍女就越来越少了,仿佛苏太保在纵容什么。
苏绾绾刚坐下,就见到石绿色撒花门帘撩起,他迈步进来。
此时正是日光最美的时候,他披着耀耀日光,袖袍清泽,撩门帘的手指如竹如玉。
他左手上提着一个食盒,走到苏绾绾身边,带来一股熟悉的气息,雪松,檀香木,还有淡淡的墨香。
“你方才写了文章?”苏绾绾净了手,把茶饼掰碎炙烤。
“嗯,圣人命我们作了几首诗。”他将食盒推过去,揭开,“上回你说想尝河西道的酥酪,我接来家中厨役做了一些,你尝尝可喜欢?”
前几日,郁行安提到河西道酥酪与阆都口味不同,苏绾绾随口说了一句想尝尝,他就写信传来家中厨役。
他近来常做这样的事,无论是什么,她顺口提上一嘴,他就做得妥妥帖帖。有时候,苏绾绾早已不记得自己不经意间提的愿望,他却仍然铭记。
苏绾绾探头瞧一眼食盒,点点头,却没有吃。她等烤完的茶叶在纸袋里放凉,又将它们放进茶碾子里,准备碾茶。
郁行安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仿佛光是这样看着她,就感到心满意足。见她准备碾茶,他伸出手道:“我来吧。你之前说碾茶累。”
“好呀。”苏绾绾打算挪位置,“你帮我碾茶,我正好吃酥酪。”
他听了这话,动作微顿,将食盒里的那碗酥酪取出来,又拿了调羹,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
“我帮你碾茶,”他垂眸看她,“也帮你吃酥酪。”
苏绾绾耳根一片薄红。
这叫什么“帮她吃酥酪”呀?
但不知为何,她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似乎被诱惑了一般,张开嘴,吃了那勺酥酪。
好甜。
她似乎从未吃过这么甜的酥酪。
郁行安低眸望她。
她今日梳着顶髻双鬟,额上绘花钿,上着折枝夹缬衫,下着细条间裙,身披画帛,臂上系着一条和他相似的长寿缕。
或许是因为她方才碾茶的动作,额上细细的碎发又落下来。
郁行安想帮她拂好,但仍然面容平静地喂她吃酥酪。窗外的太阳一点点西移,直棂窗的影子镀在两人身上。
酥酪吃完,苏绾绾脸颊滚烫,起身,换了一张榻,坐得离他更远些。
郁行安看她一眼,站起身,改而坐在她方才的榻上,垂眸碾茶。
碾茶的声音均匀又细碎,苏绾绾撑着脸看他,看了半日,问道:“郁二郎,你怎么不说话?”
郁行安问:“小娘子想听什么?”
苏绾绾:“你有什么想说的?”
郁行安抬头,一边碾茶,一边看她额角的碎发。
半日后,他低头道:“苏三娘。”
“嗯。”
“我心悦你。”,
第44章 饮酒
阳光穿过直棂窗,盈满整间屋室。碾茶声不绝,如风过竹叶,奏响林涛。
苏绾绾听了郁行安的话,心里砰砰直跳。她听许多人说过这样的话,但唯独他说的,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郁行安仍在低头碾茶,动作不急不缓:“有时接近你,便感到心跳怦然,即使偏开脑袋,余光也……”
苏绾绾耳尖滚烫,她站起身,攥紧裙摆:“我想起来还有事未做,先告辞了。”
落荒而逃。
她打算回自己的听竹轩,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失神。施娘子见到她,笑道:“小娘子怎么不去花厅给客人煎茶?”
苏绾绾回神,行礼个礼:“二嫂。”
“我让客人自己煎了。”她道。
施娘子瞠目,以为这对正谈婚论嫁的年轻人吵架了,结果苏绾绾刚走不久,就见侍女匆忙走过。
“小娘子。”侍女走至听竹轩,对苏绾绾矮身行礼,“郁郎君有话命婢子转告您。”
“什么话?”苏绾绾坐到秋千上。
侍女笑道:“郁郎君道,唐突了小娘子,还望小娘子见谅。今日是重五节,问小娘子可要出门逛逛。”
苏绾绾坐着荡秋千,荡了半日,她道:“好吧。”
她去回过郭夫人,与郁行安一道出了门。
大裕帝王驾崩,朝臣需服丧一年,民间则服丧一月。宫中虽不设宴,外头却已经是鼓乐喧天,热闹非凡。
两人去看了龙舟争渡,渊河边彩楼绵延十几里,挤着无数精心打扮过的娘子与郎君,郁行安担心她被人挤到,一路护着她,又取出银钱,租了一席棚。
苏绾绾在席棚中看了半个时辰,又觉无趣,说想去游肆。
郁行安陪她在肆间游玩,她买了一些物事,郁行安帮她结了账。她问:“还有何好玩的?”
郁行安道:“饮雄黄酒,斗百草……”
苏绾绾眼睛微亮,说要去吃酒。
郁行安带她去了安康坊。两人进了南曲,穿厅过院,入了一静雅的四合院。
院中侍女上了各色吃食。那侍女离开前,连看了郁行安好几眼,目中掩不住的惊艳。
两人相对而坐,苏绾绾慢慢地吃了半盏雄黄酒,说道:“好难喝呀。”
郁行安饮酒的动作一停,望向她:“难喝便不喝了。你没饮过雄黄酒吗?”
“未曾。”苏绾绾的面色仍然平稳,看了他半日,露出一个笑,“郁二郎,你好美啊。”
郁行安几乎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他和她对视半晌:“苏三娘,你喝醉了。”
“是吗?”苏绾绾撑脸望他,“喝醉之人,是不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郁行安唤来厅堂外的侍女,命侍女上解酒汤,又对苏绾绾道:“你未喝醉时,也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苏绾绾:“那我想看你起舞。”
郁行安微怔。
苏绾绾:“上回你们与德宗的那种舞,我当时在殿外看见,很是心动。”
郁行安沉默,凝视她良久,最后叹口气,站起身为她一舞。
分明知道她说的是醉话,却仍然不忍让她失望。
舞完,苏绾绾称赞不已,又要看他作诗。
他为她写了一首诗,她说不够,他只好再作三首,并为一组。
字字句句,皆是赞她美好。,
苏绾绾将他作诗的花笺卷好,塞入袖中。她塞了半晌,抬头,发现他望着她,她脸颊微红:“你看我做什么?”
“要我帮你卷吗?”
“不必。”苏绾绾道,“郁行安,你转过身去。”
郁行安转身,背对着她,听见她窸窸窣窣把花笺藏好的声音。
他忍不住笑,觉得她像一只藏起食物、预备过冬的鼳鼠。
侍女上了醒酒汤,郁行安等她喝完,拿帕子帮她擦拭唇角。
她往后躲,轻声道:“郁行安,你可知道,我方才想到一事。”
她说话的嗓音又轻又软,像羽毛从他心头拂过。
郁行安低眸,将她唇角的一点醒酒汤擦拭干净:“何事?”
“倘若世界是一个球,日蚀应是有迹可循的。”
“嗯。”
“我是这般推测的……”苏绾绾睁着明亮双眸,期待地望着他,说了许多话。
他耐心听了许久,发现前后有许多矛盾之处。
……她喝醉了。
“郁行安,你觉得我厉害吗?”
“厉害。”
“你真心如此作想?”
“真心的。”,
苏绾绾:“那我再与你说一事。”
“好。”
苏绾绾:“上回西丹国使者来访,我走了许久的神,你问我是不是在思虑襄王之事,我说了‘是’。”
“嗯。”郁行安将擦拭完的帕子放到案上。
苏绾绾:“我当时确实在思虑襄王之事,却并非在思虑襄王。”
郁行安指尖微顿。
不是在思虑襄王,那便是在思虑他。
苏绾绾:“我当时思虑着……倘若襄王事成,你当如何自处。”
“是吗?”郁行安嗓音很低,“你当时为何不说?”
“因为你我的距离太近了。”
“嗯?”
苏绾绾:“距离那样近,我以为你要做什么旁的事……结果你什么也没做,只是帮我扶了一下发簪,我一时更不知如何作答了。”
郁行安轻轻地笑,他按着额头,一时笑个不停。
“苏三娘,抱歉。”他停了停,说道,“我不会做让你不喜之事。”
窗外的云层薄而远,院中设了一清澈小溪,溪水潺潺流过。
苏绾绾看了他半晌:“我曾听过这种话。”
“在何处?”
苏绾绾:“在我阿娘和父亲的院子里。”
郁行安一时心念飞转,又见她仰头凝望着他:“郁二郎,你说话会算话吗?”
郁行安心中产生诸多猜测。他并没有多问,而是望着她的眼睛,对她道:“嗯,算话的。”
日薄崦嵫之时,郁行安将苏绾绾送回家。她坐马车,他骑马跟随在侧。
半路上,苏绾绾撩开车帘,说他很香,要他拆下帕头,戴到她头上。
郁行安道:“不可,你戴着它走一路,酒醒后会懊恼的。”
苏绾绾:“你莫不是不舍得吧?”
郁行安无言,最后让马车稍停,他让小厮去买了一个新的帕头,他换上,将自己原先的帕头递给她:“莫戴上了,你让侍女收好。”
苏绾绾眉开眼笑地照做。
真奇怪。郁行安心想,明知是醉话,他却总是当真,只为瞧她开颜。
马车停下,他目送着苏绾绾进苏府,回了郁家宅邸,小厮送上来一封信。
是河西道郁家家主送来的信。
郁家家主名为郁轩临,是郁行安伯父。郁行安的父亲临终前,曾将郁行安托付给他照顾。
郁行安拿着信,入书房,拆开。
信有两页,前面问候了他和郁四娘,又叮嘱他戒骄戒躁,功成不居。信的末尾,说道:我听闻你欲定亲事,心中甚慰,然苏家女并非良配,望你三思。
郁行安蹙眉,往下看去,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苏绾绾作的一篇议论时事的文章。
时下才女受人称赞,苏绾绾虽然不以才女自居,平日也大多关心算学之事,但也有几篇作品从闺阁中流出。
郁行安在夜间辗转反侧之时,也曾经起身,秉烛读过她的文章。他读的是市面上流传的抄本。
郁行安闭眼,很快回忆起苏绾绾在这篇文章中的每一句议论。
她议论的是槊州的丁娘子。
丁娘子嫁了人,夫君却去世了。时下,寡妇一般三年之内就再嫁了,丁娘子却决定为夫守节,不见外男。
有一日,槊州发了大水,所有人都往外跑,丁娘子问侍女:“外面可有郎君?”
侍女出去看,回来道:“水大,人人都在跑,自然有许多娘子与郎君。”
丁娘子就不走了,她说不能让其他家的郎君看见她的面容。侍女就找来帏帽,丁娘子说帷帽只能遮住头脸,遮不住身躯。
侍女只好去找幂篱,可惜幂篱被水冲走,丁娘子不愿离开屋内。洪水冲过来,丁娘子竟然就这样被活活淹死了。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一些大儒赞叹不已:“丁娘子贞烈,可比贞姜!说不定丁娘子正是受了贞姜的启示!她那个侍女却不够忠义,最后竟撇下丁娘子,独自跑了。”
他们有为丁娘子写诗的,也有作赋的,将丁娘子比作教化世人的楷模。一时之间,宣称要为夫守节的娘子们又多了不少。
苏绾绾在文章中批判那些大儒,又写:《贞顺传》害人不浅,那个侍女倒还知晓性命可贵。,
她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人不可效仿,一味重贞烈,忘孝义,轻性命。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小厮进来点了灯。郁行安望着摇曳的烛火,沉默良久,提笔写了回信。
他在信首回应了郁轩临的问候,又道定然戒躁戒躁。
信末,他写道:苏小娘子的文章甚好,不蔓不枝,字字珠玉,侄儿读过,爱不忍释。侄儿再三思虑,已以苏家小娘子为此生良人,望伯父勿责怪于她,以免影响合家之乐。
第45章 小憩
翌日,苏绾绾酒醒,果然懊悔不已。她躺在床上不愿起身,侍女揭开帐幔,笑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我再也不吃酒了。”苏绾绾用被褥盖住了自己的脸。
六月二十日那天,苏绾绾早早起身,果然收到郁行安赠送的一匣生辰礼。
她揭开匣子,见里头有一对木制傀儡。这对傀儡大约六寸高,华冠丽服,极其精致,按动开关竟可婆娑起舞——正是前段时日她说喜欢看的那种舞。
苏绾绾一时看花了眼,又见匣中有几枝芍药。她取出芍药,瞬间领会了郁行安的意思。,
《溱洧》有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少年郎君摘下芍药,赠予心爱的小娘子。
苏绾绾唇角翘起,却只让侍女出去道谢,又道有事要忙,望他见谅。
苏绾绾确实有事要忙,她上回在醉后说出日蚀有迹可循,酒醒后却忘了。郁行安写信问候她时,顺便提起此事,让她一下子回想起来。
如今的算学讲究经世济用,君子修算学,要用于水利、赋税等一切实用之事。世界是什么模样、日蚀变幻的规律,又艰深,又无用,哪怕是百里嫊听闻此事,一时也是诧异,但仍然微笑着鼓励她,还给她提供了许多思路。
苏绾绾算了一段时日,书案边堆了高高的纸卷。夏至秋来,天气转凉,苏绾绾带着那些纸卷,随众人返回阆都。
七月七日,阆都解了宵禁,许多小娘子邀她去金鸟寺乞巧。苏绾绾正巧近来遇上一个百思不解的问题,怎么也算不出来,便干脆搁下笔去了。
金鸟寺人流往来不绝,多是悉心装扮过的娘子们。郁四娘一看见她,便迎上来,携着她的手笑道:“真巧,今日我二兄也来。”
“是吗?”苏绾绾没有看见他,“他去了何处?”
“他去和住持说话了。”
苏绾绾点点头,和十来个交好的小娘子们闲聊。乞巧是在月出之后,她们来得早,此时天光大盛,刚到正午,众人吃过素斋,又犯困,便在院中躺着晒太阳。
这叫“晒腹中万卷书”,是众人模仿东晋郝隆的玩闹之举。她们关起院门,躺在榻上,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有人晒着太阳睡着了,又有人怕被晒黑,或是在脸上放一团扇,或是进了斋房午憩。
苏绾绾聊了片刻,盯着天上太阳,忽然如醍醐灌顶,连日来的瓶颈蓦然被打破。她急急起身,众人问她要做何事,她笑道:“有两个念头想记下来。”
侍女连忙道:“纸笔收在书房里。”
侍女去推斋房,斋房却被闩住,有人道:“是林二娘吧?她睡觉就这毛病,定要将门闩住。”
侍女欲敲门,苏绾绾不忍吵醒林家小娘子,便笑道:“罢了,藏书阁就在不远处,我去去就来。”
金鸟寺的藏书阁中大多是经书,苏绾绾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入了藏书阁,跟小沙弥要来纸笔,坐在临窗的书案上,低头疾书。
日光从窗外洒进来,随着时辰流逝,一点点变幻位置。苏绾绾写了半日,将方才脑中奔涌的念头都写下来,才发现手腕发酸,喉咙也干得很。
她抬头,打算叫侍女,却见郁行安坐在她对面,安静读书。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看她一眼,推了一碗茶过去:“要吃茶吗?”
苏绾绾一愣:“你怎会在此?”
“恰巧来此,看见你了。”郁行安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也未应。”
苏绾绾看自己的侍女,侍女站在一旁,点点头。
苏绾绾:“……”
她接过茶,慢慢啜一口:“原来如此。”
她脸颊慢慢热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想必是太闷热了吧。
金鸟寺香火鼎盛,连藏书楼的书案都是用小叶紫檀制成。书案上雕刻梵语,桌案不宽,苏绾绾写下的纸卷再往前推,便可碰到郁行安的手肘。
苏绾绾此时本该带着纸卷回小院,却不知为何,有些不舍得走。她慢慢将自己的纸卷卷好,堆到一旁,说道:“好困,斋房已住满了人,我在此处小憩片刻。”
“好。”郁行安拿著书卷,“你睡吧。”
苏绾绾看了他须臾,趴在案上,假装小憩。过了一会儿,她悄悄睁开眼睛,看见郁行安宽大的袖袍和挺直的腰身。,
他展开书卷的动作很慢,腕骨被日光笼罩,如玉一般美好。
苏绾绾瞧了片刻,胆子逐渐变大。她视线上移,目光滑过他的衣领,喉结,下颚,然后是他的脸。
他整张脸浸在日光里,眼睫垂覆,眉目若春水。
苏绾绾看了半日,陷入失神。
郁行安动了一下眼睫,似乎要抬眸。苏绾绾迅速闭上眼睛,假装熟睡。
她似乎听见了很轻的笑声。
苏绾绾不敢再睁眼了,她莫名想起重五节那日的醉酒。她觉得这事与醉酒一样,都让她想用被褥盖住自己的脸。
于是她假装无意中动了一下,用衣袖盖住自己的脸。
日光一点点西移,照在她身上。趴了这么久,她似乎真的变得困倦,又觉得日光有些晒人。
她迷迷糊糊,犹豫着要不要“醒来”,晒人的日光倏然消失了,她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陷入沉眠。
郁行安低眸注视她,用书卷替她挡住了晒人的日光。
真可爱啊。许久之后,他在心里想。
……
乞巧节的夜晚,圣人司马璟陷入梦境,紧紧皱眉。
他梦见了德宗驾崩前的场景。
德宗驾崩前已经很瘦了,像一根一触即断的长竹竿。德宗躺在龙榻上,攥住司马璟的手,历数自己一生的功绩。
“朕是个好皇帝!”德宗道,“朕最大的功绩,是从阿姊手中夺回皇位,未曾让司马氏的江山再度落入妇人之手!璟,你要经邦纬国,绵延司马氏万代千秋!”
司马璟:“是。”
德宗:“朕自问这一生,无雄才,却有大德。璟,记住,你未来乃是帝王,你是天下所归,是下棋之人!你要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司马璟:“请圣人明示。”
德宗却已经说不出话,他闭着眼咳嗽许久,最后道:“郁行安……内能治国,外可安邦,乃不世之材,却无反心,你……要好好用他。”
司马璟:“儿遵命。”
德宗的手垂下,这是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司马璟睡在寝宫中,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拧眉回忆自己的梦,心里却不止一次地问道:父亲,您说的可当真?若您真会识人,阆都又何至于贪官污吏横行?
他起身,宦者连忙点起烛台。他命宦者取来郁行安的奏章,看了半日,看见其中一奏折说,阆都执金吾尸位素餐,饱食终日,为圣人安危着想,应吐故纳新。
司马璟如同找到证据一般,叹道:“这是要排除异己吗?”
宦者葛知忠侍立一旁,不敢答话。
司马璟:“葛知忠,朕准你说话!”
葛知忠连忙瞄了一眼奏折,露出一个笑,斟酌又斟酌,温声道:“郁承旨并未道明新的执金吾人选,或许只是寻常进谏。”
司马璟摇头道:“你个阉人哪里知道这许多,朕从前以为做皇帝好,如今才知,这恐怕是世上最难之事。”
自从襄王那番话之后,哪怕他已经查清那是谗言,却仍然越来越疑虑。
他将奏折丢到案上,起身道:“朕偏不换执金吾!”
葛知忠连忙将奏折收好,亦步亦趋跟在司马璟身后。
司马璟又停下脚步,夜色沉沉,一如他心境。
“也许,你个阉人说得也不错。”他道,“要入冬了,狄人逐水草而居,焉知他们今岁是否还会进攻山北道?若真来,那郁行安还是有些用处……”
他望着乞巧节的明月,叹息许久,举步去了后宫。
第46章 更迭
十月,寒风侵肌,呵气成霜。苏绾绾换上狐裘,听闻山北道传来狄人入侵的消息。
带领狄人大军的是狄国新即位的可汗,他御驾亲征,骁勇善战,大裕前线不断传来节节败退的凶讯,阆都宴会的气氛也不再轻容,圣人接连惩治数名将领,却无法阻止颓势。
苏绾绾去接第一捧雪的时候,遇见了郁行安。
他乌发如墨,眉目昳丽,身披一件玄色狐领鹤氅,穿过被风吹弯的枝头,来到她身边,像是特意来寻她的。
苏绾绾用白瓷瓮接雪,侧头看他:“出了何事?”
郁行安道:“圣人欲任命我为山北道监军,但圣人已对我起了疑心。”
苏绾绾皱眉,明白过来。
战地凶险自不必说,哪怕最终回来了,也未必有好下场——郁行安的权势已到顶峰,在这种情况下,他每多立一桩功,便让圣人猜忌更多一分。
“那便不去了。”苏绾绾道,“你待在阆都,继续推行变法……我二兄说,自你上回佃客变法之后,卖儿鬻女之人少了许多。郁行安,你很厉害呢。”
郁行安笑了一声,站在她身边,负手凝望漫天细雪。
许久之后,他道:“山北道三十一州,已失十一。山北道乃是大裕关隘,狄人攻破山北道,便可长驱直入,如今山北道已是肝髓流野,人间炼狱。”
苏绾绾:“郁行安,你是想去吗?”
郁行安沉吟。
苏绾绾柔声问:“我一直未曾问你,你是为何做官?”
“我并不想做官。”郁行安道,“是家父要我光耀门楣。”
苏绾绾“咦”了一声:“那你早已光耀了门楣。”
“是吗?”
“是呀。”苏绾绾道,“你入白鹭书院,成为山长关门弟子之时;你才名远扬,被誉为‘天下文章第一人’之时;你说退西丹国之时;你官拜中书舍人,设计击退狄人之时……光耀门楣,为家门带来荣耀者也。你早已为郁家带来许多荣耀,想做何事,便去做吧。”
郁行安低头看她,在她漂亮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问:“你冷不冷?”
“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郁行安像是被一层热流涌过。
在她身边,他总是感到一种,让人心悸的温暖。
不过两月,苏绾绾听闻,山北道再陷落七州。狄人有屠城的习惯,但凡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惨绝人寰。
这是一个阴天,天上刚开始飘雪。苏绾绾今日梦见阿娘,起得迟了,正提起裙摆奔跑在肖家的廊庑上,生怕误了上课的时辰。
郁行安在廊庑上等她,对她说,他要去山北道。
苏绾绾脚步不由停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郁行安抬手,拭去她额角跑出来的汗珠。
肖家仆妇皆知两人正谈婚论嫁,见两人说话,便各自回避。
苏绾绾抬头,仰望着郁行安,和他漆黑的双眸对视。
“好。”苏绾绾笑了一下,“倘若这便是你想做之事,我愿你一路平安。”
“嗯。”郁行安擦完她的汗,却并未收回手,而是帮苏绾绾理好跑散的碎发,“偶尔迟一会儿,百里老夫人不会怪罪你的。”
苏绾绾感觉他的手指修长温热,她深吸一口气,并未如以往一样躲开。她抱着手中书卷,直视他,轻轻应了一声。
“苏三娘。”郁行安望着她,低声道,“我回来后,圣人也许会将我外放。”
“没事的。”苏绾绾道,“我幼时读《孟子》,你猜我最爱哪一句?”
“哪句?”
“我最爱其中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待你回来,或许已是来年,或许狄人被赶出大裕,或许山北道也可与民休息。到时国孝已过,我折一枝芍药,去长亭接你。”
郁行安微笑,他笑容很美,让人心跳骤停。
“苏三娘。”他说,“有时我想吻你。”
苏绾绾耳根一热,迅速环顾左右,又抬头看他。,
他似乎被她的反应逗得发笑,收回手,后退一步:“去吧,去读书吧。”
苏绾绾往前走几步,又回头看他:“你何时走?”
“四个时辰后。”
苏绾绾:“这么急?”
“嗯。”
“那我们互通书信。”
“好。”
苏绾绾便往前走,她转过回廊时,往方才站的地方望了一眼,发现郁行安仍站在那里。
隔着柳絮一般的飞雪,他目送着她,始终没有离开。
……
光阴如流水一般从指缝滑过,苏绾绾格外关注山北道的消息。
她有时会收到郁行安的来信,她总觉得这些信上面有血的味道,细闻,却又没有。
快到他生辰的时候,她随信送了一份贺礼过去。这贺礼寄得很慢,等收到他的感谢时,已经又过去了三个月。
郁行安在信中说,感谢她的礼物,他置于枕边,夜夜不曾离身。北地贫瘠,他无以为赠,只好作诗十首,聊赠于卿。
此时已是春光漏泄,李白桃红。苏绾绾读完这封信,又将那些诗反覆读了十来遍,才走出书房,踱去自家花园。
园中一棵烟柳,她踮脚折下一柳枝,绾成条状,回了书房,提笔写回信:阆都春来,草长莺飞。我有一烟柳扶枝赠于你,祈君平安。
她写完,又读了好几遍,涂涂改改,重新誊抄一遍,才命人寄出。
之后便是上巳节,阆都众臣已出了国孝,再加上北方战事态势转好,众人便如往年一般,去渊河边游乐。
苏绾绾今年没去,她去了肖家,同百里嫊一道读书。夕阳西下时,阆都忽然戒严,侍女脸色苍白,奔进来道:“圣人崩了!”
苏绾绾一时怔然,两日之后,才得知详情。
大裕的上巳节,圣人通常在紫云楼上与民同乐。从皇宫到紫云楼,有一夹道,圣人通常从夹道中进出。但今年上巳节,执金吾不知为何哗变,在夹道中诛杀圣人,又被其他大臣诛杀。
圣人年轻,膝下只有两个公主;德宗虽然有五个儿子,但夭折了四个,如今只剩一个襄王司马忭。再远的便是分封至各地的宗亲,血缘远不说,阆都众人也不知他们的品性。
不过十余日,皇位空悬的消息飞传四海,好几个节度使蠢蠢欲动,阆都众臣惊慌争执,恰在此时,襄王府竟然拿出一诏书。
诏书是司马璟的笔迹,上头说,若朕身死,又无皇子,则传位于襄王。
苏绾绾觉得这诏书实在是匪夷所思,但中书舍人们一一勘察,竟指不出半点疏漏。有人说要等郁行安回来再定夺,立刻有人跳出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莫非要坐视各地节度使带兵入阆都不成。
总之,博弈争执了十余日,司马忭坐上皇位,长叹道:“某只是代行圣人之职,若另有贤能,某立即退位!”
苏绾绾给郁行安写信,说了这件事。她担心信被其他人拆开,便根据两人经历,用了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隐晦之语。,
她想,郁行安一定读得懂她,他会怎么回信?
但是,她等了许久,从春等到夏,等了两个月,都没有等到郁行安的回信。
她去寻郁四娘,说担心郁行安出了事。
郁四娘瞠目:“二兄没出事,他给我回了信。”
郁四娘拿出自己收到的信,苏绾绾看了信末的日期,发现就在一个月之前。
苏绾绾心里有隐约的酸涩,微笑道:“许是他忙忘了。他未出事便好。”
郁四娘连忙点头:“定然是二兄忙忘了,或是没收到!”
夏季的蝉鸣又亮又响,不久之后,山北道传来捷报,道狄人已被打退,复夺山北道十七州,郁行安回朝。
苏绾绾听闻此事,折了一枝芍药,叫上苏敬禾,连续几日,都在阆都外的长亭等他。
苏敬禾笑道:“一枝芍药算什么,家里那么多芍药,你当折一大把。”
苏绾绾:“一枝才好。”
苏敬禾问为何,苏绾绾眺望远方,微笑不答。
一者,一心一意也。
这日,远方尘土飞扬,苏绾绾看见一大群将士骑马而来。
郁行安一身风尘,本该坐马车,不知为何竟骑了马。他面如冠玉,或许是见多了杀伐,眉目带了如雪一般的清冷。
他一直遥望着长亭,望见苏绾绾之后,他打了个手势,众将勒马停下,他策马至长亭外,翻身下马,走至苏绾绾面前。
苏绾绾将芍药递给他,苏敬禾和他寒暄几句,自觉地往后退了二十几步,负手遥望远方,给这对少年人留出余地。
“你怎么骑马来呀?”苏绾绾仰头问道。
郁行安望着她,眉目如冰雪消融,温和道:“骑马快一些,我欲快些看见长亭。”
快些看见你。
苏绾绾心中微跳,笑了笑,听见宦者策马来到长亭外,禀道:“郁承旨,圣人急召!”
郁行安没有搭理那个宦者,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匣,说道:“路上看见的小玩意儿,顺手给你带回来。”
苏绾绾接过,道谢,却不打开,而是问道:“你可曾收到我的信?我在那封信中提了上巳节之事。”
郁行安望了苏绾绾一会儿:“收到了。”
苏绾绾攥紧小匣,问道:“那为何不回?”,
宦者下马,入了长亭,尖声道:“郁承旨,圣人急召!”
郁行安没有回应宦者,而是低头看着她:“抱歉。”
他似乎想再安慰一下她,伸出手,不知想到什么,又收回去。
宦者来到两人身边,又催了一遍,郁行安低头,从袖中取出几张纸笺:“我在路上写的诗,莫要不高兴了,我下回定然早些回信。”
苏绾绾想说什么,郁行安却已经叫苏敬禾过来照顾她,而后随着宦者离开。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将士们跟随着他,他背影如竹,挺拔修长。
苏绾绾咬了一下唇,许久没有说话。
第47章 轩临
苏绾绾回家之后,苏太保将她传至正房。
侍女撩起门帘,她入内,向苏太保问安。
苏太保放下茶碗:“去了城外长亭?”
苏绾绾立在他跟前:“是。”
苏太保打量她片刻:“你近来莫与郁二郎见面了。”
苏绾绾:“为何?”
苏太保拿起茶碗,呷了几口,半晌道:“圣人遣宦者前来,言明国孝一过,便迎娶你为皇后。但如今阆都形势尚不明朗。圣人虽即位了,但未必坐得稳皇位;倘若圣人坐稳皇位,郁二郎便非良配。问名之后,还有四礼,我还需多加观望。但为了避免激怒圣人,你近来要听从我吩咐。”
苏绾绾攥紧手中小匣。
苏太保嗔道:“怎不回话?你明白了么?”
苏绾绾垂眸:“儿不明白。”
苏太保皱眉教训她。
苏绾绾偏过脑袋,望见窗外烟柳。
蓠州多烟柳,阿娘嫁到阆都之后,在苏家种了好几棵,以缓思乡之情。
夏风吹拂烟柳垂丝,苏绾绾忽然道:“儿不欲为皇后。”
苏太保愕然:“你说什么?”
“儿不欲为皇后。”苏绾绾直视着苏太保的双眸,“儿五岁时结识圣人,彼时圣人尚为德宗四皇子。儿十岁时,结交林二娘,圣人害其落水,林二娘险些丧命。儿十一岁时,圣人闯入听竹轩,欲让儿赠其生辰礼,态度强硬,儿极不喜……”
苏太保放下茶碗,打断她的话:“天地君亲师,人之纲常也,你既为苏家女,便不可违背纲常。何况圣人既为郎君,做出这些事也是寻常,你不可心存芥蒂……”
苏绾绾停顿片刻,平静道:“如父亲对待阿娘那般吗?”
苏太保怔住,旋即涨红了脸,苏绾绾却已经转身走了,一步也没有回头。
接下来几日,苏绾绾始终没有遇见郁行安。
她问了苏敬禾,才知道如今朝中正斗得厉害,郁行安虽然没有找到那份诏书的疏漏,却命人追查执金吾刺杀司马璟的内情。
苏敬禾蹙眉道:“我隐约听闻,金吾卫的哗变,似与如今的圣人有关。”
苏绾绾走神,凝望窗外天光。许久后,她问:“郁二郎打算拥立谁上位?”,
苏敬禾笑道:“扶枝,你胆子可真大。这样的事情,我可不知道。”
苏绾绾又道:“阆都似乎出现了许多衣衫华丽之人。”
苏敬禾道:“听闻是各地节度使遣人入阆都,名为祭拜先帝,实则打探情况。”
苏绾绾点点头。这天,她从百里嫊家回来,打算买些糕点。她坐在马车上,派侍女进去买。
片刻后,侍女在马车外禀道:“小娘子,有人想见您。”
“何人?”
侍女道:“那人自称郁轩临。”
苏绾绾知道郁轩临,他是郁家家主,河西郡公。郁家在河西道势力庞大,世人常以地望称之,敬称他为“郁公”或“郁河西”。
苏绾绾下马车,携侍女进月锦楼。
今天月锦楼的客人很少,大约是因为楼内站了许多面色严肃的护卫。店家显然敢怒不敢言,那些护卫看见苏绾绾,分出一人,引她上二楼,到一雅间门口,禀道:“阿郎,苏家小娘子到了。”
“请她入内。”一道苍老威严的嗓音传出来。
护卫撩起门帘,苏绾绾走入雅间,见到窗边坐着一个六七十岁的男子。
他鬓发花白,目光矍铄:“坐。”
苏绾绾在他对面坐下,他命小厮煎茶。
碾茶声响起,两人对望须臾,苏绾绾问:“不知郁公有何事指教。”
郁轩临端详她:“倒是个美人,不枉礼和如此看重你,拒了蓝家的亲事,又一门心思想将如今的圣人拉下马。”
苏绾绾沉默,她感到郁轩临对她并没有好感。
郁轩临道:“你可知晓,老夫十分赞赏礼和。”
“郁二郎确是值得赞赏之人。”
郁轩临笑了,说道:“他自小便极为伶俐,乃世所罕见之奇才。他父亲——也就是舍弟,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舍弟资质平平,蓦然得了个这样聪明的孩子,不免总是督促他,要他拿出惊人的成就来。你可知晓,他是如何督促礼和的?”
苏绾绾摇头。
郁轩林道:“老夫与你说一件事,你便明白了。礼和少时从未踢过蹴鞠,有一回,为了得一蹴鞠,他故意在文章中写错一句。舍弟发了怒,禁止赠他蹴鞠的那小郎君再踢蹴鞠,那小郎君寻礼和,哭了好几日。礼和对舍弟说,自愿接受惩戒。”
小厮将茶煎好了,用茶碗分好,苏绾绾接过热茶,感觉指尖被烫了一下。
她问:“是何惩戒?”
郁轩临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声音仍是平稳的:“二房的事,老夫并不清楚。只知礼和在藏书楼待了一个月,出来后,面色苍白,但他背完了藏书楼半成的书。”
郁家藏书何其浩渺,多少人穷尽一生也读不完其中五成。
他用一个月背完半成。
苏绾绾没了喝茶的心思,她垂着眼眸,听见郁轩临继续道:“对这个颖悟绝伦的侄儿,老夫是十分爱惜的。后来他丧失双亲,老师又说再也教不了他,老夫遍寻天下名师,最终寻到白鹭书院,让他入了山长门下。”
苏绾绾道:“郁公高德。”
郁轩临:“你若当真以为老夫高德,便听从老夫劝导,将亲事退了,莫要毁了他。他一路走来,不易。如今他为了你,要与圣人争斗,这样聪明的孩子,老夫不愿见他平白在权力倾轧中死去。”,
苏绾绾忽然心悸了一下。她放下茶碗,抬首道:“我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
“是吗?”郁轩临道,“老夫知晓礼和为人,但凡他认定之事,谁也无法动摇,除非是对方主动收回承诺,此事恐怕只有你能做主。”
他不知想起什么,猝然淡笑一声:“就如同舍弟让他光耀门楣,他答应了,便记到如今。郁家门楣本就立在那里,还要如何光耀?那些大逆不道、祸乱纲常之事,郁家子不可思,不可想,不可为。”
隔着一张桌案,苏绾绾凝视着他,思忖着如何拒绝。
郁轩临打量她一会儿,倏然道:“老夫也不喜你那离经叛道的文章,和不懂低头的目光。老夫既不喜,你便是入了郁家门,又如何琴瑟和鸣?”
苏绾绾道:“琴瑟和鸣,乃琴与瑟之事,与郁公又有何关联?”
郁轩临微微睁大双眸,大约因为他在河西道地位尊崇,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顶撞他。
苏绾绾道:“我之文章,我也知晓,不劳郁公费心。”
她说完,起身道:“多谢郁公的茶,我另有事,先告辞了。”
郁轩临皱眉:“王肃有云:‘男尊女卑,人以男为贵’,你当自称‘婢’‘妾’。你之文章,频出狂言,贬斥为夫守贞之人,为大儒所不喜;阆都娘子不知尊卑贵贱,出门不戴幂篱,实非佳人。”
苏绾绾顿住脚步。
她道:“高宗曾言,娘子乃是盘旋苍穹之雌鹰,无需贱称,更无需以幂篱遮蔽身形。郁公此言,可是对高宗不满?”
郁轩临一时哑然,又听见她说,世间大儒,唯百里老夫人与白鹭书院山长而已。
她说完,脊背挺直地离开。
郁轩临坐在窗边,不久之后,看见她被侍女扶上马车。
他揉了揉眉心,煎茶的小厮察言观色,啐道:“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
郁轩临沉默许久,说道:“老夫已许久未见如此笔挺的脊梁了,上回见,似乎还是二弟谢世那一年。”,
小厮一时住嘴。
郁轩临站起身,在屋中踱步:“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让礼和继续下去了。我郁家十三代贤良,规行矩步,绝不可行那乱臣贼子之举。”
第48章 再见
马车辘轳而行,苏绾绾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听竹轩。
她在书案前坐下,对着窗外竹影出神。良久后,她取出笔,给郁行安写了一封信,唤来侍女星河,吩咐道:“翌日,你将此信送去郁家。”
星河接过信:“是。”
第二日当天,苏绾绾就收到回信。
信中道,他近来安好,不必为他忧愁。他随信附上一个手信,说为小娘子作了一扇面,愿卿无忧。
这手信是一把画扇,檀香扇骨,泼墨山水扇面。扇面墨迹初干,显然是新作的。
苏绾绾没想到郁行安的写意画也作得好,她爱惜地摩挲扇骨,扇了两下,又写下一封信。
她说,许久未见,家兄时常念叨你,若有闲暇,来苏家坐坐。
她仍旧让星河去送信,但等了十几天,都没有等来他的回信。
苏绾绾遣星河去问了两次,星河都没有见到郁行安,但得到了郁行安贴身小厮的招待。
星河道:“那小厮名唤乌册,嘴甜得很,一口一个‘星河阿姊’,还留婢子吃茶。他说,郁郎君近来忙得很。”
苏绾绾抚弄扇骨,没有回应。
这日,她从百里嫊那里回来,又想吃糕点了。她不愿再去月锦楼,便让车夫去了望仙楼。
她遣侍女下去买,过一会儿,侍女提着糕点回来,犹疑道:“婢子遇见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苏绾绾:“何事?”
“婢子方才见到一娘子,那娘子手持一画扇。”侍女看了看苏绾绾手上的扇子,迟疑道,“与小娘子的极为相似。”
旁边的侍女立刻嗔道:“你个没见识的夯货,小娘子这扇面上的是写意山水,便是有一二相撞的,也是寻常。只一件,郁郎君送扇的心意珍贵,没见小娘子这几日对画扇爱不释手吗?没的说这些话惹小娘子不悦。”
那侍女似乎还想说什么,犹豫片刻,低头不言。
苏绾绾皱眉,不知为何感觉天气有些闷。她命车夫启程回苏府,撩开车帘透气,结果正好见到侍女口中的娘子从望仙楼出来。
她认出来了,是蓝六娘波若。
蓝波若被二三仆婢簇拥着,手中持一画扇。那画扇似是檀香扇骨,扇面上的泼墨山水画,果然与苏绾绾的极其相似。
苏绾绾这幅画是烟云飘渺,蓝波若那幅画是山遥水远。苏绾绾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扇面,隐约觉得,这两幅画连在一起才是一景。
烟云飘渺为天,山遥水远为地。
蓝波若似乎注意到苏家马车,疾行几步,似想追上前,苏绾绾让车夫停下。
蓝波若行礼,苏绾绾下了马车,与她寒暄。
蓝波若道:“原来另一扇画扇在小娘子手上,婢明白郎君之意了。”
苏绾绾拿着画扇:“何意?”
蓝波若道:“小娘子为天,婢为地。婢家世倾颓,幸得郁二郎看顾。婢日后为妾,事小娘子,如同事郁郎君。”
苏绾绾的心中似乎响起一道雷,这雷声细微遥远,随后惊响,越来越近,轰隆隆连成一片。
蓝波若见她沉默,露出惊诧表情:“小娘子还不知此事?婢唐突了,望小娘子见谅。”
苏绾绾点点头,半晌后问:“你上回说的话可是当真?”
蓝波若回忆片刻,连忙道:“自然是真的。郎君说已有心上人,故而只能再三拒蓝家。婢漂泊无依,郎君心肠软,方才应允婢为妾。郎君道,小娘子进门之后,婢才可为郁家妾。小娘子万不可因此怪罪郎君,否则,婢万死难辞其咎。”
苏绾绾点点头,和她告辞。
她心里并不信蓝波若的说辞,觉得这是一出离间计,或是一个玩笑。她还记得郁行安推她秋千的模样,这样一个出众的人,即使身边娇莺无数,也应该是信守承诺的。
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
蓝波若辞别之后,转身离开。今日的风又大又热,吹落了她袖中的纸笺。
那纸笺飘过来,苏绾绾不欲捡,身边的侍女“哎”了一声,接住它。
苏绾绾无意中低眸一看,视线顿住。
好熟悉的字,刻在她心里,铁画银钩,笔走游龙,是郁行安的字。
她伸出手,侍女连忙将纸笺给她,她看见纸笺上写着两首诗,先写蔷薇似锦,再写佳人如玉。笔触一点也不轻浮,却让她攥皱了纸笺。
蓝波若被她身边的侍女提醒,连忙走回来:“多谢小娘子帮忙拾物。”
苏绾绾:“谁写的?”
蓝波若:“郁二郎……”
苏绾绾将纸笺还给她,转身去郁府。
日光横斜,郁府层台累榭,雕梁绣户。门房迎她入内,她去了花厅,郁家侍女上茶,她早知道郁四娘回河西道赴堂姊孩子的周岁宴,但没想到,郁行安不在,郁轩临倒是在家,但显然懒得出来招待她。
“这可真是不赶巧。”郁家侍女陪笑道,“婢子这就去官署给二郎送信。”
苏绾绾让自己的侍女棠影也跟着去。
许久后,棠影回来道:“婢子在宫门口见到了乌册。乌册与一宦者道明情况,那宦者亲引婢子入内,婢子见到了郁承旨,他正在草拟诏书。婢子不便上前,宦者进去传话,郁承旨瞧了婢子一眼,让宦者带话说,还请小娘子稍等,他半个时辰就回来。”,
苏绾绾点头,算了算时辰,心想郁行安很快就要到了。
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然而,郁行安一直没到。日头寸寸西斜,苏绾绾担心完不成课业,便一边在花厅等待,一边展开纸卷书写。
她今日不知为何,总是算错。郁家侍女点了灯,她才惊觉已经将近戌时。
郁行安没回来,但阆都要宵禁,她已经不好再待了。
她站起身,郁家侍女道:“小娘子可要再等等?”
苏绾绾摇头:“你转告他,闲暇时来寻我,明日也可,后日也可,只别忘了此事。”,
侍女应是。苏绾绾走出花厅,又觉不放心,正好她在廊庑遇见大枣,便叫住他,将方才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大枣说定然转告,苏绾绾点头,回了家,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了晚膳,又写完课业,方才睡了。
第二日,第三日,郁行安始终没有来找她。苏绾绾很想为他开脱,但那日,他分明看见了棠影。
这日,苏绾绾从肖家回来,半路上,马车行驶的速度慢下来。
苏绾绾问何事,车夫犹豫道:“郁承旨在那里。”
苏绾绾这些时日的心不在焉,她身边之人都看在眼中。这车夫是阿娘留给她的,虽然只是个车夫,但也忠厚细心。
苏绾绾撩开车帘望去,果然看见郁行安与一个身着深绯红官服的男子入了望仙楼。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她坐在马车中等他。
不知多少人从街上走过,好奇凝睇这辆华丽的马车,她第一回 觉得等待如此漫长。半个多时辰之后,坐在窗边的侍女道:“小娘子,郁承旨出来了。”
苏绾绾朝窗外看去,发现同行的竟然成了三人:郁行安,身着深绯红官服的官员,蓝波若。
苏绾绾的手指搭在窗上,目光停滞住了。
蓝波若落后郁行安一步,正与他说什么话,郁行安不时回应她。不久之后,郁行安对官员说了一句话,官员笑着避开,郁行安低头看蓝波若,蓝波若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郁行安。
郁行安接了,他动作那么优雅,阆都长街上行人熙攘,日光大盛,他立在人群中,是一个芝兰玉树,受人追捧爱慕的郁行安。
苏绾绾忽然感觉日光刺眼,灼得她眼睛发烫。
看见这一幕的侍女,惶然地转头看她。苏绾绾收回视线:“回家吧。”
马车入苏家角门,她下了车,换乘软轿,去了苏敬禾的院子,问他有没有门路,她想看看蓝家房契。
本朝开国起,各家有了房契,一式三份,买家、卖家、官府各一份。苏绾绾想看的就是官府中存的蓝家房契。
苏敬禾奇道:“我当然可为你寻来。只是好端端的,你看人蓝家的房契做什么?”
“似乎有人骗了我。”苏绾绾道,“我想,也许是我想错了。”
苏敬禾蹙眉,不过两日,就为她寻来蓝家房契:“河西道蓝家竟也落拓了,住在城西,阆都东贵西富,高门皆以城东为贵,没几家会住到城西去。”
苏绾绾“嗯”了一声,读了一遍房契,视线定住。
买家那列,赫然写的是郁行安的名字。,
还有他的押印。
她认得的,这确是他的字。
苏绾绾来回扫视几遍,将房契递还给苏敬禾时,感觉喉咙哽咽,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声道:“多谢阿兄了,将此房契还回去吧。”
苏敬禾也觉察了不对,他安慰了苏绾绾几句,怒气冲冲地说要去问郁行安。
苏绾绾叫住他,摇头道:“劳阿兄费心了。扶枝亲自去问。”
苏敬禾应好,又说要陪她去。
苏绾绾坐马车到了宫门口,她知道,郁行安近来都在官署办公。
郁行安的小厮看见苏家马车,其中一个叫乌册的,迎上来问安。
苏绾绾本来没什么心思搭理,想了想,又撩开车帘问他:“你家郎君,是不是欲纳蓝家六娘为妾?”
乌册脸都白了,半晌后道:“是……是。”
苏绾绾闭了闭眼睛,放下车帘。
她忽然不想见郁行安了。
她作冰嬉摔过一次,便再也不去玩冰嬉。磕上金鸟寺没有救回阿娘的命,便再也不信神佛。
小时候看见父亲养一个别宅妇,她看见了,告诉阿娘,然后亲眼看见向来儒雅俊朗的父亲,将阿娘击倒在地,怒斥阿娘善妒。
从此以后,无论父亲身边的莺莺燕燕如何来往,她都闭口不言。
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怕这个,怕那个,也不愿意看见郁行安承认骗了她,再听见他这样那样地狡辩。
他曾经是那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郎君,陪她站在上元节的绣楼上,轻轻推动她的秋千。
他骗了她,然后呢?她听他狡辩,亲耳听见那个清风朗月的人说,不错,过去的一切确是一场幻梦。
苏绾绾的眼眶发烫发酸。许久之后,她克制住喉咙的哽咽,对苏敬禾道:“回家吧。”
翌日去寻百里嫊,听见她说,她的湿寒之症越发严重,要举家去蓠州休养。苏绾绾立刻道,想要随行。
百里嫊惊诧,见她坚持,便道,“也好。阆都如今风云变幻,苏家……”她叹,“你避开也好。”
苏太保知道她这段时日时常去找郁行安,虽然没见到人,但也让他头疼不已。见苏绾绾想去蓠州,他立刻答应,催侍女收拾行囊,将她打发去了。
“阆都形势定下,我再写信传你回来。”苏太保道。
苏绾绾没有应声。她去了蓠州,很是消沉了几日。蓠州近水,商贸繁荣,来往的消息也传得快。
一个月之后,苏绾绾听见有人说,闻名天下的郁承旨在找一个人,他竟然封锁了整个阆都,一寸寸地找过去。
天气越来越凉了,蓠州的烟柳掉光了叶子。百里嫊说,膝盖被风吹得疼痛,还是要往再南一些的地方去。
苏绾绾和她一起去了岭南,没有告诉苏太保,只命人给苏敬禾带了话。
后来,她听说他找到了蓠州,然后是整个虞江道。
虞江道二十六州的百姓人人自危,以为朝廷在捉拿什么罪恶滔天的犯人,直到他以数万两黄金悬赏线索,山南海北骤然轰动,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这样多的钱,有人开始以寻觅苏绾绾为业。
苏绾绾不再出门,除百里嫊一家和家中侍女外,没有人再见过她。
她也不见外人,专注地计算着日蚀的轨迹。
窗外的太阳落下又升起,书案的烛火燃尽烛泪。
苏绾绾想起有一个人曾对她说,他最怕燃不尽的烛火,永不坠落的太阳,没有尽头的时间。
她沉默地写下计算的结果,心想,举世闻名的诗人梁知周曾写下诗赋,赞扬郁行安是世上最天才的儿郎,又夸耀苏三娘和蓝六娘倾国倾城的美丽。
他要将二美尽数纳入怀中,成就一段佳话。他愿意,蓝波若愿意,但她苏绾绾不愿意。
她可以为了他,不顾苏太保、郁轩临的反对,但唯有这件事,她无法接受,不愿忍让。
她再也没有见到郁行安,仿佛过去的相处只是一场旧梦。有时候她坐上院子里的秋千,会思索有没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将秋千推起,让她在风里飘荡。
但没有,她只听闻郁行安挂印而去,将人人渴望的高官厚禄弃若敝履。离开阆都前,他写下一纸檄文,历数圣人谋害先帝的罪行,以及他找到的佐证。
大江南北尽皆惊愕失色,圣人司马忭的皇位摇摇欲坠,他用酷吏镇压了反对的声音,但西南道节度使开始举兵造反,说要为先帝雪耻报仇。
苏绾绾坐在秋千上握著书卷,听见院落的高墙外,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郁家二郎真是才高八斗,这是我见过气势最酣畅的檄文。”
“那是自然,连我家小儿都朗朗上口,我问他为何这回背书这么快,他说这檄文声文并茂,荡气回肠,可不背得快记得牢吗?”
苏绾绾从秋千上站起,回了屋内,他们的谈话声越来越远,直至不可听闻。
岭南很少下雪,也少有绿萼梅。苏绾绾布置着自己的书房,乞巧节将书卷拿到外头去晒。
她不再晒腹中藏书,但她脑中学识与日俱增。她初步算出了日蚀的规律,百里嫊鼓励她将其编纂成书。“你已可以著书了。”百里嫊这样道。
苏绾绾认真地写书,上元节那天夜晚,她荡着秋千,看见墙外连绵不尽的灯火,她眨了一下眼睛,心想,也许再也不会看见有人那么快地猜灯谜了。
她想起自己走得那么仓促,早已丢掉了道别的勇气,而他说无所惧怕,因为他惧怕之物,世上并不存在。
苏绾绾看了一晚上的灯火,回了自己的厢房。这天晚上她睡不着,于是让侍女端了雄黄酒上来。
她啜了半盏雄黄酒,很快就醉了,睡得很熟,梦中没有色彩,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第二日醒来头有些痛,但她爱上了饮酒,酒量一日日变好,逐渐变得和寻常人一样。
那几日她一边饮酒,一边写书,时时想起郁行安。
等她发现自己的走神,低头去看时,才发现自己一个数字也没有算错。
真好,回忆起他的时候,不会算错,也不会半日读不进书了。
岭南的冬日又到了,她推开窗,风扑到她的脸上。
她想起那日长亭外,她拿着一枝芍药等他,尚未说完口中的话,他就已经随着宦者离开。
冷风吹到她身上,冬日的阳光洒下来,却仍冷得刺骨。她喝下一口酒,终于垂下眼眸。
“再见,郁行安。”她对着空气说。
就当她做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梦。
第49章 圣旨
苏绾绾来到岭南的第二年冬,岁暮天寒,苏敬禾千里迢迢寻到她的住所,对她说,司马忭表现出迎娶她为皇后的意愿。
“父亲命你回去成亲,扶枝,你想回去吗?”苏敬禾问。
“不想。”苏绾绾平静地凝望窗外秋千。
苏敬禾便走了,说想办法为她转圜此事。
“扶枝,你放心。”苏敬禾临走前道,“阿兄记得阿娘的嘱托,会永远照顾你、爱护你,不会让你嫁给不想嫁之人。”
然而,苏敬禾还没传来成事的消息,一个宦者就带着大批军官,围住了百里嫊家的宅院。
“小娘子。”宦者站在院外,恭敬道,“圣人遣奴至此,迎您回阆都。”
苏绾绾并不想回去。她觉得这个宦者就是尾随苏敬禾寻到这里的。
她没有出宅院,宦者也没有让人撞开院门。两方僵持着,有一天,苏绾绾听见肖大郎在窗下对小厮道:“这可如何是好,院中虽有水井,但官兵拦着,不让咱们出门买菜买药,母亲的病还需用药呢。”
苏绾绾闭了一下眼睛,搁下笔,出了书房。侍女跟上她,她停在院门口,让侍女开门。
院门缓缓推开,她看见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官兵,一个面白无须的宦者,一大批佩戴郁家家徽的私兵,然后,是郁行安。
苏绾绾心跳骤停。
他站得最远,却最引人瞩目。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众人的视线向她汇聚,郁行安看见她,往前走,私兵自动让开步伐。
最后他停在巷子的尽头,距离她五六十步,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
两人隔着无数官兵对望,今日天很阴,云层灰白,风声寂静。他身形挺拔,视线笔直地望向她。
谁也没有挪开目光。
“小娘子可算出来了。”宦者笑着上前,对她道,“圣人等了许久,还请小娘子随奴回阆都。”
郁行安低头,对他身边的私兵说了什么。他似乎咳嗽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对私兵将话说完。
“苏三娘。”郁家私兵开口,嗓音宏亮,“我家郎君请您过来!郎君说,您定然误会了什么,请您过来,郎君与您说清楚。”
他又望了过来,双眸漆黑深邃,如微澜的海。苏绾绾仿佛被这样的目光蛊惑了,没有注意到官兵和郁家私兵开始推搡,她抬起脚,想朝他走去。
“郁承旨真是痴情。”旁边的一个官兵小声道,“前几个月才纳了蓝家娘子为妾,这个月就撇下美妾追上来,那可是蓝家女,听说倾国倾城呢,竟也放得下这样销魂的滋味。”
“蓝家女算什么,”另一个官兵道,“何况他挂印而去,早已是白身了,你唤他‘承旨’可不合适。要我说,苏三娘才是真正的美人,你没见圣人都遣人一路追到这里来吗?”
“什么纳妾啊?”第三个官兵探头道,“我怎么不知晓?”
“你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情我怎会骗你?河西道人人皆知此事。”有人回道。
河西道人人皆知此事。如同,当年人人皆知父亲养了别宅妇,只有阿娘和他们几个孩子不知道。
后来阿娘知道了,父亲也是一开始狡辩是误会,狡辩不了了,就将阿娘击倒在地。
他是郁行安啊,可父亲年轻时,也是阆都最俊朗温柔的儿郎。
苏绾绾脚步停住,她眼眶发烫,盯着郁行安道:“我厌恶你。”
宦者正打算斥责几个多嘴的官兵,听见这话,立刻扬声道:“郁二郎,你听见了么?小娘子说她厌恶你!”
宦者尖利的声音穿过整个长巷,郁行安注视她的脸,第一次露出怔然的表情。
“我厌恶你。郁行安。”苏绾绾再次说了一遍,她看见郁行安凝望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的唇形。
她转身就走,身后响起兵戈对峙的声响,众人惊呼的声音。
她不知道众人在惊呼什么,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
司马忭亲自来到岭南,给她看一封圣旨。
“扶枝,你瞧,我是圣人了,我下了旨,封你做我的皇后。”司马忭坐在她身边,“这圣旨尚未发出去,但你父亲已经退了你与郁行安的亲事。扶枝,你随我回阆都,等我发下圣旨,再祭拜完天地,你便是我的皇后了。”
苏绾绾瞥了一眼圣旨,垂眸翻看自己的书卷,半晌没说话。许久后,她问:“郁行安同意退亲了?”
“他还能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司马忭道,“他生了病,没法从床上起身。苏太保说八字不合,郁河西做主,给他退了这门亲事。”
苏绾绾睫毛颤抖了一下,又听见司马忭道:“他也是太纵欲了。那日他与朕的官兵打了一场,回去后大约是心情不好吧,据说是夜夜笙歌啊。蓝六娘又是个会哄人的,咳,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总之我还没来得及追究他呢,他自己染了疾,在床上养着呢。”
哦,这样。苏绾绾心想。
司马忭离开之后,对侍女们道:“你们谁愿去河西道打听一下,此事可是真的。”
侍女们面面相觑,星河道:“婢子愿去。”
苏绾绾遣她去了。星河拿着银两,雇了镖兵,一路航海梯田往河西道而去。回来后,她对苏绾绾道:“小娘子,此事……是真的。河西道人人都在传,郁二郎有一宠妾,名蓝波若。他还为她作了诗。”
星河拿出诗卷,这些是市面上的抄本,苏绾绾随意翻了几页,丢到一旁。
隔几个月,司马忭又来了。这回他带来了许多与她交好的小娘子的信,说道:“她们想着你呢。扶枝,你总待在此处也不好,我带了奉御来为百里老夫人医治,你随我回阆都,可好?”
苏绾绾正对着烛台,烧郁行安的诗卷。“好啊。”她盯着火舌应道,“只一件,臣女不愿成亲,圣人莫要逼迫。”
司马忭:“那便不成亲,不做皇后。”
苏绾绾诧异地瞅他一眼,随他回了阆都。
在奉御的医治下,百里嫊的症状渐渐好转,阆都众人听闻她回来,也热情地慰问她。
苏绾绾以为,自己这一生便这样了,著书立说,沉湎于浩渺星辰中。没想到,司马忭开始三天两头地召她入宫说话。
她的著书过程总是被打断,阆都很快传起风言风语,苏太保推开她的书房门,对她说:“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催圣人下个旨,立你为后。”
“圣人很愿意听你的。”苏太保道。
苏绾绾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昨日她奉旨入了宫,却根本不愿与司马忭闲谈,只一门心思写她的书,司马忭靠过来,将她压到了冰冷奢华的桌案上。
“圣人从前说过,再也不骗臣女。”苏绾绾道。
“对不起。”司马忭低头看着她,神情脆弱可怜,“我忍不住。”
苏绾绾偏开脑袋:“圣人为何如此执着?是因臣女的容貌吗?臣女终究会老会死,待人又冷,圣人富有四海,不如去寻几个温柔曼妙、甘愿服侍圣人的女郎。”
“不。”司马忭道,“扶枝,你待人不冷。你是朕的太阳。太阳,无论是何模样,皆是最温暖的太阳。”
苏绾绾沉默半晌:“臣女不是。”她已经多年未关心司马忭。
“你是。”司马忭执拗道。
“臣女不是。”苏绾绾推开他,不知什么缘故,他竟然轻易被她推开了。
苏绾绾低头收拾自己的书卷,打算离宫,回头看见他坐在地上,忍不住道:“圣人的名讳,乃日光明亮之意。圣人本身便是太阳。”
“不,这世上只有一个太阳!”司马忭抬头盯着她道。
苏绾绾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悸,匆忙出了宫。如今,她坐在自己的听竹轩里,送走苏太保,沉思着应该如何是好。,
很快,一封圣旨打断她的沉思。
圣人在圣旨中赞美苏家三娘琬琰貌美,知礼守节,册封其为后,不日完婚。
苏太保接完旨,大喜,拿着圣旨去家庙祭拜先祖。苏绾绾茫然地跪在地上,最后去寻交好的小娘子们。
交好的小娘子们纷纷恭喜她,林家小娘子也道:“扶枝,咱们一起玩到这么大,你日后可得照拂我们。”
苏绾绾道:“可圣人当年设计你入水……”
“唉!”林家小娘子叹气,“皇家之人,个顶个的霸道,你是不知我小时候如何。罢了,扶枝,圣人早就致歉了,还赔了我一大箱珠宝,人总要朝前看。更何况,他如今是圣人,他愿意善待你便好。”
她又去寻百里嫊,百里嫊听完她的烦恼,问道:“扶枝,你所追求者,是为何物?”
“学生……”苏绾绾嗫嚅。
那年阿娘生病后,她活得浑浑噩噩,阿娘在临终前对他们三个兄弟姊妹做出叮嘱,要苏莹娘坚强勇敢,要苏敬禾善待三妹,而阿娘对着她,沉吟良久,说道:“扶枝,你喜爱算学,便要学出个样子来,莫要辜负你的天资。”
苏绾绾抬起眼眸,对百里嫊道:“学生不知自己追求何物,但学生想,倘若人之一生,一定要有所追求,学生便追求算学大道。”
让她知道日月星辰是如何运转,万事万物有何内在规律。她生来受过无数人关心爱护,又得到百里嫊的悉心教导,总要为这世间,为芸芸众生,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
百里嫊微笑:“既如此,你又有何可烦心的呢?”
在这一瞬间,苏绾绾的心中闪过一个朦胧的、挺拔温柔的身影,但她很快挥散自己的回忆,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何可烦心的了。
她低头道:“学生知晓了。”
司马忭觉得强扭的瓜实在很甜,频繁出入苏府。
苏绾绾心如止水,埋头沉浸于算学。
“扶枝。”司马忭在她身边打转,“你瞧一瞧我,瞧一瞧啊。朕——命你瞧一瞧朕。”
苏绾绾瞧他一眼,继续书写。司马忭夺过她的笔,苏绾绾神色平静地抬头,司马忭一愣,将笔还给她。
“请圣人莫要如此。”苏绾绾轻声道。
司马忭皱眉,却没有说话。
大裕目前处于割裂状态,许多人都没想到,郁行安当年的那纸檄文竟有这样大的力量。各地节度使中,有些造反了,有些拒不上贡,有些仍然忠诚于朝廷,提前送来了圣人迎娶皇后的贺礼。
司马忭似乎并没有讨伐节度使的打算,他用酷吏镇压着阆都反对的声音,督促礼部准备大婚,阆都仍然如先前一般软红十丈。
苏绾绾再也没有打探郁行安的消息,一笔笔写完了自己的书卷。她细细校阅,又请百里嫊过目一遍之后,打算赠予友人,并在市面上发售。
司马忭知晓了此事,让人将她的书卷全部封好,运回皇宫。
苏绾绾追过去,问他缘故。,
“扶枝,你马上就是我的人了。”司马忭坐在宫殿里,手抚她的那些书卷,抬头笑道,“这些皆是你的心血,你不可送人,它们皆是我的。”
苏绾绾感觉浑身发凉,她抱起自己的书卷,转身往回走,司马忭追上去,拉住她衣袖问:“怎么?你不喜欢吗?”
“臣女不喜欢。”苏绾绾把自己的衣袖从他掌心扯出来,“那些是臣女的心血,臣女要将它们留给世人。”
“什么世人?世人比得上我么?我是九五至尊。”司马忭将她衣袖攥得很紧,“那些人吃饭穿衣都顾不上,你管他们做什么。”
苏绾绾用力将衣袖往回扯,司马忭不愿放手。两人在千定宫外的白玉台阶上僵持,这里人来人往,许多臣子白日会来此觐见。
苏绾绾最后用尽全力,“刺拉拉”的裂帛声响起,衣袖断了。
她往后踉跄两步,司马忭跌坐在台阶上。
他坐在地上,盯着她大笑:“扶枝,哈哈,你还是一轮不愿照耀我的太阳。”
苏绾绾攥紧自己的书卷,被他笑得心里发慌,匆忙走了。
没几日,阆都上下传出了那日的情形。司马忭得知后,轻描淡写道:“朕与未过门的皇后小打小闹罢了。”
苏绾绾坚持发售了自己的书,越来越不愿意见司马忭,流言愈发沸沸扬扬。
有一日,司马忭来了听竹轩,拿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对纯金打造的镣铐,半跪在苏绾绾身前,要戴在她脚腕上。
“扶枝,你瞧,我让人在这里缠了绸,不会磨伤你的肌肤。”司马忭温柔道,“戴上它,你便不会离开我了。”
苏绾绾拒绝,司马忭坚持要她戴。她站起身,打算离开自己的书房。
司马忭仰头,扯住她裙摆,两人再次争执,苏绾绾宽大的衣袖无意中扫过书案,砚台砸下来,打破了司马忭的额头。
圣人见了血,是一桩大事。阆都的流言因此再度变得夸张,说苏绾绾其实并不愿成婚,是被圣人逼迫的。
苏绾绾面无表情听着这些流言,她心想,她确实不愿意成婚了。
司马忭竟然看出她的心思,有一天,礼部的人来量她的尺寸。司马忭也跟来,低声道:“扶枝,你说,倘若你不做皇后,我会不会抄你满门?”
苏绾绾白了脸,身形僵住,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回去。
等量完尺寸,司马忭又随她到了书房,让人收走她所有的书卷。
他取出镣铐,对她说:“你戴上它,我命人将书搬回来。”
苏绾绾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那些被他收走的书卷,有些是阿娘为她寻来的,有些是苏莹娘、苏敬禾和百里嫊给的,就连后来嫁过来的郭夫人,听闻她爱读书,都特意买了珍本送她。
没有郁行安的书卷。
因为她已经将他送的书卷转赠给他人,连那幅绿萼梅都烧了。
苏绾绾沉默地盯着司马忭,之后她开了口,劝他、求他、哄骗他,却都没有用。
最后她伸出手接过镣铐,平静道:“臣女自己来。”
司马忭满意了,看着她戴上,欣赏许久,说了一大堆温情的话,才径直离开。
苏绾绾觉得屈辱,她拿出剪子,想绞断它,最后只是让侍女寻来工匠,小心地将它拆下来。
她将镣铐丢在榻上,对侍女星河道:“下回圣人来此,你提前禀报。”
星河瞅着榻上的纯金镣铐,亦是面色变幻:“是。”
司马忭总是来寻她,她只好将镣铐拆拆戴戴。她从未觉得权势是一件如此让人痛苦之物,这天她卸下镣铐,几乎忍无可忍,要将它扔进火炉,忽然听人道:“郁家……造反了。”
苏绾绾动作停住,过往的记忆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侍女棠影打量她的面色,小心翼翼道:“郁家发了檄文。”
棠影停顿许久,声音轻得让人听不清:“根据檄文所述,郁二郎……似乎听到了阆都的流言。”
第50章 围困
苏绾绾让棠影拿来檄文的抄本,她坐在桌案前读。
这篇檄文名叫《讨司马忭檄》,文辞璀璨,旁征博引,历数司马忭的种种罪行,其中小半句,确实提到了她。
但这么短的半句,在数百字的骈文中毫不起眼,如同一个小小的点缀。
苏绾绾垂眸,将这篇抄本放至一旁,起身出了书房。
书房之外,天光明亮,苏绾绾的脚腕已经没了束缚,却仍有沉重之感。
她走到家中池塘边,见烟柳弄晴,春深花浓。半晌后,她问道:“郁家怎会举族造反?”
棠影立在她身后,回道:“郁河西退位让贤,郁二郎为郁家家主。他游说各道节度使,如今已联合六道,起兵征伐阆都。”
短短几句,触目惊心。大裕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还有几道仍忠于司马王朝?
时光如流水,阆都众人很快无暇顾及帝王的私事,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来势汹汹的叛军上。
据闻,山北道节度使因郁行安当年功绩,主动投靠郁家。郁行安连战皆捷,势如破竹,硝烟气息越来越近,很快,连虞江道节度使也因兵败,转投郁行安。
阆都粮价节节攀升,一些异域商人连夜逃亡。朝廷开始派兵在街上巡查,抓捕散播不利言论之人,然而这无济于事,阆都贵人们的宴会慢慢停了,每个人私下会面,都忍不住议论叛军之事。
苏绾绾不知道司马忭为了应对叛军,做了哪些努力,她只看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没有再舒展过。
初冬,寒风凛冽,苏绾绾坐在窗前读书,侍女进来送茶点,对她道:“郁二郎已兵临城下,围困阆都。”
慌乱像火一样席卷了整个阆都,苏绾绾没来得及得知更多的消息,就被告知,大婚的日子提前了。
司天监算出来的吉日是在这年冬末,但司马忭下旨将它提早到五日之后。
好在礼部准备了这么久,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那天夜晚,苏绾绾穿着嫁衣,被人扶上凤辇。
灯火煌煌,丝竹管弦之声盈耳,她的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凤辇入高高的宫门时,苏绾绾听见两个宫人脸色苍白地小声议论:“城破了。”
阆都城墙高大,物资丰饶,哪怕强撑,或许也能支撑数载。
这么快破城,是因为他又策反了什么人吗?
苏绾绾无暇多想,因为宫门在她身后关闭了。
皇宫戒严,气氛像绷紧的弓弦。司马忭眉心皱得很紧,但在看见她时,仍然放松了眉头。
礼官在一旁高声吟唱:“今夜吉辰,圣人迎苏氏女为后,伏愿……”
司马忭攥住苏绾绾的手,嗓音微哑:“扶枝,我们终于成婚了。你成我的人了。”
他攥得很紧,紧到苏绾绾有些痛。礼官一念到敬告先祖,他立刻攥着她祭天拜祖,拜到一半时,一个宦者跌跌撞撞进来道:“叛军……叛军打破了宫门!”
司马忭仿佛没有听到,他坚持行完礼,目光射向礼官:“念啊,怎么不念了?”
礼官磕磕绊绊地继续道:“千秋万岁,一凤一凰……”
风声骤起,宫殿的窗被风扑开,宫女连忙上前掩住。苏绾绾感觉头上发饰无比沉重,但她仍然挺直着脊梁。
“扶枝,该去吃合卺酒——”司马忭在她耳边说着,随后,他声音戛然而止。
苏绾绾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她手上,她低头,看向和司马忭交握的手,动作一僵。
一支箭不知何时射了进来,射得这么准,直中司马忭手腕。
奢华殿中燃了数百处铜灯,灯火辉煌,映亮了外面的夜空。殿门大开,郁行安身披狐毛鹤氅,立在殿外。
他身后跟着无数手持刀剑的士兵,身边还站着一个持弓的人,想来就是此人射出了那支精准的箭。
——郁二郎已兵临城下,围困阆都。
——他曾为卿相,偏又过目不忘,没人比他更清楚阆都布防。
——谁能拦得住他?
这是苏绾绾这些时日听见的琐碎议论。
暮色苍茫,隔着这么远,苏绾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手无寸铁,只立在那里,却所向披靡。
他的气质更为疏冷,从前像一捧温柔的雪,如今像一轮清冷的月。
他的视线落在苏绾绾和司马忭身上,苏绾绾移开目光,他也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他缓步进殿,身后的将士连忙紧紧跟上。
司马忭劈手夺过旁边护卫的长剑,搁在苏绾绾脖颈前。
“你再往前一步,朕杀了她!”
郁行安脚步微顿,司马忭的长剑往里抵,苏绾绾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在她脖颈上。
她不是不慌乱的,这一刹那,她脑海中闪过自己的书卷和郁行安的脸,而后强迫自己忘记这些事。
郁行安望着司马忭,平静道:“汝大势已去,莫作螳臂当车之举。”
与此同时,他身边之人射出第二支箭。
这支箭“唰”地一下,本要射入司马忭的手臂,却从苏绾绾身边呼啸而过,钉入她身后侧的廊柱,箭羽铮铮。
射空了。因为司马忭正巧将长剑掷向郁行安。
郁行安身后将士喧哗,轻松将这柄长剑抵挡。那人又拉弓瞄准,司马忭终于被射中手臂,他倒在地上,疯了一样大笑。
郁行安走到他身前,垂睫望着他。,
苏绾绾就站在郁行安侧方,两人距离一步远。她嗅到了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清雅,像是缠着她的心脏。
她往后退了一步。
郁行安侧头,对身边军士道:“将大裕末主带下去羁押。”
“是!”
司马忭被拖走了,他手臂上的血从她身边蜿蜒而过,险些弄脏她的裙摆。
她感觉有点不舒服,却没有再动。
殿外的风很冷,风声寂静,一点点带走她身上的温热。
郁行安就这样站在苏绾绾的侧前方,距离两步远,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
许久后,将士回来道:“圣王!臣等已将大裕末主羁押!”
“甚好。”郁行安转身,“走吧。”
他身边的将士疑惑地望了苏绾绾一眼,但也没说什么,跟着郁行安离开。
“将血迹清理干净。”郁行安走了几步,又随意指了个侍女,递出手中袖炉,“这袖炉不够暖,赏你了。”
侍女接过袖炉,颤声道:“多谢……多谢圣王。”
她是苏绾绾的侍女,这几年才提上来做一等侍婢,或许郁行安不认得她。
郁行安走了,脸色发白的宫人们迅速清理干净地面上的血迹,连她身上的血都顺便清理了。
苏绾绾立在原地,侍女挪过来,问道:“小娘子,您冷不冷。”
苏绾绾攥了一下冰冷的指尖,缓慢呼出一口气:“冷啊。”
侍女道:“这袖炉还热着呢,小娘子暂且对付着用吧。”,
苏绾绾低眸,眼睫微颤。
她没有接过袖炉,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碰了一下。
真暖啊。,
暖得就像入宫前刚备好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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